三月三十一日,鳥羽代理館長以離職的形式為小牧的查問會負責。等到每年的人事調整期才變動,這可以說是稻嶺所給的溫柔。


    四月一日便是新館長到武藏野第一圖書館上任的日子。


    “咦,是館長嗎?不是代理館長了?”


    聽到這件事時鬱眨了好幾下眼,坐在對麵一塊吃午飯的消息通柴崎點了點頭。


    原來的館長在去年夏天因為手術而休職,鳥羽才作為代理上任。


    “他原本就是那種在精神狀態上會壓迫健康的類型,再繼續擔任時常和良化委員會有衝突的職務,也很難扛得住那麽大的壓力吧?勉強型的就更不用說了。”


    “嗯,也是。”


    原館長在職期間總是一副身體很不好的模樣,這連不關注他的鬱也印象深刻。


    “聽說是要回鄉下繼承幹農活的家業。”


    “啊,那不也挺好,還是幹脆去做些和圖書館完全沒有關係的工作吧。”


    “的確,農活的哈至少不會和審查扯上什麽關係。”


    稍稍有點無責任地懷念了下原館長之後,鬱開始問起自己在意的上事。


    新館長是江東貞彥特等圖書監。鳥羽離職之後,繼任者的事讓鬱很在意。之前她一直以為圖書館這邊的人事變動和特種部隊沒有什麽關係,但小牧那次事件竟然會出乎意料地在人事上栽了跟頭,這可以說是鬱的切膚之痛。


    另外,因為行政指派來的鳥羽出了那麽大的醜,這一次江東出任館長便是圖書隊的任命。


    “聽說好象很年輕?似乎和副館長差不多的樣子。”


    連鬱那邊也聽到了某種程度的傳聞。


    “幹練是幹練,在那個年紀原本就爬到了一監。”


    為了平衡基地司令的權限,館長就任時階級都會提升到特監。但行政任命暫且不提,若是在圖書隊內連升兩級則會對組織的動作產生影響,因此圖書隊任命館長時的通例是升為一監。


    “四十多歲的一監?好厲害!”


    副館長秦野年紀在四十後半,階級是二監,這個年紀升到二監已經是非常快速的了,而能爬到一監的簡直可以說是特例。


    “啊,不過還好這次不是行政任命。”


    被行政指派來的人絆過好幾次之後,鬱多少也會考慮一些派閥爭鬥的事情。


    稻嶺和玄田都是原則派,因此特種部隊在風格上更為靠近原則派,鬱的想法自然也是以原則派的思考方向為標準。


    “是啊,至少新館長不是行政派吧。”


    柴崎微妙的評論鑽進耳裏,鬱不禁在意地問道:


    “‘至少’是什麽意思?”


    看鬱不解地歪著頭,柴崎一針見血地點穿她的想法。


    “你是以為所有圖書隊員都是原則派吧?”


    “……不是嗎?”


    對派閥之爭棘手的鬱隻是做了“行政的就是行政派、出身圖書隊的就是原則派”這種大致上的劃分。


    行政派的想法就是要限製圖書館的獨立性,將其置於行政體係之下。而圖書隊員會支持重視圖書館的原則與獨立性的原則派,這在鬱想來是理所當然的事。


    “當然不是這樣啦。守護圖書館的獨立性就代表責任要擴大至相應的範圍,特別是當圖書館執行自由法時,要負責的範圍又會進一步擴大。為了事有萬一時一同分擔責任,也需要在某種程度上給行政一方讓出權限和預算。而且抱著折中想法的人也有。”


    “折中?”


    “責任和判斷都交給行政,圖書館隻要在上層劃定的範圍內做好工作就行,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可多得是。而反過來,因為不想分擔責任而支持原則派的行政人員也是有的。”


    鬱發出“咦”地一聲皺起鼻子,柴崎擺出副正經的模樣。


    “但就算其中包含那種人,原則派還是原則派。民主主義社會是隻講人數不問貴賤的,不管是純粹的也好有企圖的也罷,隻要能維持一對一就ok了。”


    柴崎這種讓人一聽就能懂的說法讓鬱禁不住笑出來。


    “副司令雖然也是曆練出來的圖書隊員,但他是行政派哦。”


    “咦,是那樣嗎?”


    “對,一旦發生什麽問題,他一定會和稻嶺司令對立的。”


    副司令是彥江光正一等圖書監,和稻嶺相比顯得有些孤僻,年齡在五十歲後半,平常並不是經常出頭的人。不容易記得住人的鬱在腦海中回想著他的模樣,並且給了自己再現率75%這樣的評價。


    “不過就行政派而言情況和原則派不同,他們有若是不向行政勢力靠攏就無法統一的傾向,因為和行政勢力統一步調是那一邊的原則,當初會送鳥羽代館長進來也是為了維持這個平衡吧。”


    副司令不會出頭正是因為緊靠行政勢力的緣故吧,這樣一來在那邊處於下風的現在他暫時應該會老師一些,至少這種程度鬱還是能夠明白的,就不知道司令部內部是否還有其他能掀起風浪的人物了。


    “當然也有討厭踏足派閥鬥爭而刻意回避的人。”


    既不是行政派也不是原則派的新館長就是這一類。


    “不過,至少不是行政派這一點也能讓人暫時安心吧。”


    柴崎對單純因此而安心的鬱露出嚴肅的表情。


    “這也不能一概而論。鳥羽代館長那個窩囊廢的所作所為已經脫離了派閥鬥爭的領域,他在小牧教官那次事件中的失態讓行政派也很傷腦筋。”


    “但是新館長很幹練不是嗎?”


    幹練的一監應該不會重蹈鳥羽那樣的覆轍。


    “厲害的人如果是友方就很可靠,但若是敵人就恐怖了。比如說我如果是你的敵人就很可怕吧?”


    “你還真敢說。”


    “總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還有待觀察。”


    這個話題就這樣告一段落,鬱說著“對了”而改變了話題。


    “明天的午休從幾點開始?”


    不管是業務部還是防衛部,在圖書館的午休時間都會因為排班問題而並非固定。


    “十二點。”


    “啊,那一起吃午飯吧,我也是十二點。”


    柴崎邊說著“如果和預定沒有偏差的話”邊點點頭。但結果是,第二天的中午兩人並沒能一塊吃午飯。


    ※※※※※※※※


    “能請問柴崎小姐的芳齡嗎?”


    “今年二十三。”


    “啊,比我小兩歲。看你這麽穩重,還以為是和我同年呐。”


    到底是怎麽回事嘛,這種像相親一樣的情況——柴崎從傾斜著的咖啡杯邊緣窺視著坐在對麵的青年。


    平常柴崎總是飯後才喝咖啡的,但今天不想拖太久就先拿來了。似乎最先問“您想找什麽書”的是自己,柴崎的腦中瞬間閃過了“自找麻煩”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


    女同事中有人說青年和某位演員有些像,柴崎雖然想不起來是誰,但光看臉的話的確是還不錯。完全心無城府的爽朗——不過這是隻看臉的結論。


    目光透過咖啡杯的邊緣對上了,對方微笑了下,柴崎也微點下頭,喝了咖啡。


    這種類型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夠呢——邊這麽想邊一一比較平時經常看到的人,這已經成了柴崎的習慣。堂上也好小牧也好手塚也好,除去年紀這一點,全都是些很有特點的人物。


    ——午休幾時開始?


    對青年在辦理借書時省略旁敲側擊而送來的這記直球,柴崎都還沒回答就被女同事們搶先泄露了出去。


    誰說要接受邀請了啊——雖然柴崎在心中稍稍抱怨了句,但想起其中一個特別熱心的女子時——呀,會想“也難怪


    ”的我的確是個討人厭的女人呢。


    這樣反視自己,就連柴崎自己都會有討厭的心情。


    就在柴崎心裏發著“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的牢騷時,對方問了“是你經常來的店嗎”這種問題。


    剛想回答時,掛在店門上鈴鐺響了起來,回蕩在店中的鈴聲將柴崎的目光拉了過去,隨後她小聲地嘀咕了句“……那笨蛋”。


    忘了門上掛著鈴而用力推開門的鬱被自己造成的鈴聲驚得僵了一下,而跟在她身後的——大概被硬拉來作陪的手塚。手塚比鬱先發現柴崎,向她聳聳肩告了下罪。


    真是的,竟然會跟來,那我特意挑平常不太來的店還有什麽意義啊——當然柴崎的這聲埋怨對被卷進來的手塚很不公平。


    鬱也發現了柴崎,一邊對她笑著一邊拉手塚坐到了有點距離的位置上。因為在意而跟來偷看,卻又坐在聽不到談話的距離,這是保持微妙之度的做法,的確很符合隨意妄為卻又帶著純情的鬱的作風。


    這家夥就是這種地方可愛——苦笑著這麽想的柴崎心情也放鬆了。


    “也不是常常來。這附近能吃午飯的店不多,我一般都是兩三家輪換著吃,也經常去吃基地食堂。”


    這是作出了“並不是總在外麵吃午飯”的微妙牽製。


    “果然是給你添麻煩了啊。”


    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對方的輕聲歎氣,柴崎笑了笑。


    “哪裏,不過回去之後大概會被開下玩笑。”


    柴崎一邊說著一邊若無其事地偷眼看向鬱和手塚坐的位置。連部門不同的他們都知道了的話,說明流言已經傳開了。雖然也不會帶來什麽困擾,但是——


    太露骨了會有點煩呢!柴崎繼續喝著手中捧了很久的咖啡。


    “不知道是在說什麽呢~”


    鬱一邊用帶些嬉笑的口吻說著一邊偷窺著柴崎那桌,手塚用無聊的表情回答了。


    “想聽的話怎麽不坐近一點。”


    “但是那樣不好啊。”


    鬱撅起的嘴讓手塚露出副“服了你”的樣子。


    “來偷看不也一樣?”


    “但是我很想知道對方是怎麽樣的人嘛。偷聽就真的不太好了,要是柴崎也有意思的話又更加……”


    女人的倫理標準還真讓人無法明白——手塚小聲地這樣嘀咕著,然後繼續表明態度。


    “我討厭摻合這種八卦。”


    “但是柴崎啊!又不是你不認識的人,都不會擔心對方會不會是奇怪的男人嗎?”


    “如果擔心會不會在半夜被變態綁走也就算了,這裏可是白天的餐廳。而且她也不是會對初次碰麵的生人露出空隙的人,幹嘛還要特地……”


    手塚似乎對被拉來奉陪八卦感到相當困擾。


    鬱是依照約定去找柴崎吃午飯時,從業務部的同期那裏聽到了事情經過。一聽說是被男性讀者請去吃午飯,很想見識一下對方的鬱立刻追了出來,而之所以會拉上手塚是因為自己一個人來總有些膽怯。


    “臉還算帥啦,雖然和我喜歡的類型不一樣。”


    手塚附和了聲“的確”之後,鬱一臉驚訝地望過來,於是他又含糊其辭地加了句“不,總覺得可以理解”。


    “那人好象最近常來哦,很搶眼,所以女同事都知道,現在都在傳原來他是看上柴崎了啊。”


    “女人還真是喜歡這種話題。”


    “咦,男人也沒多大不同吧?”


    “我沒興趣。”


    “我沒問你這種特例。”


    被鬱這樣頂回來之後,手塚似乎努力想了一下平常人的模式。


    “……算了,柴崎還是很人氣的,長得漂亮嘛。”


    “外表是第一關。”


    “所以今天這件事一定有很多家夥在意,同部門裏也有看上她的人,現在大概在吃醋吧。”


    手塚做出了“這樣啊”的回答,不過柴崎身邊會發生這種事也並不意外。


    “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完完全全是營業用的啊,那副表情。”


    手塚順著鬱的示意向柴崎那邊窺視了下,點頭同意。


    “的確是,雖然從讀者的角度大概看不出來。”


    “她似乎沒什麽感覺的樣子,隻是周圍在起哄就稍稍應付一下而已。”


    “她是這種類型的人?”


    “柴崎是那種不會破壞氣氛的人哦,如果周圍都起哄說‘你就去吧’那她也就不會拒絕了,很意外吧。”


    手塚是露出了“的確和意外”的表情。柴崎給手塚以及堂上班的印象一開始就很幹練,因此很難想象她會有那麽隨大流的時候。


    “雖然在我們麵前是那樣,但其實她很敏感,甚至會有點操心過度的感覺,特別是身處女人中間的時候。”


    “嗯,也不是不能理解……”


    微妙地覺得有些明白,手塚又向柴崎的位子窺視了下。


    “不知對方是怎樣的人。”


    “什麽呀,果然還是會介意嘛。”


    “既然都來了多少也會在意吧,而且她也像我們班的預備成員一樣。”


    “剛才不是還說什麽柴崎不需要人擔心的嗎?”


    “不需要人擔心和不會擔心是兩回事吧。”


    ——就老師說擔心又怎麽樣嘛,男人那些奇妙的理論還真多。


    “如果是一眼就看得出不對勁的家夥,周圍的人也不會那麽不負責地叫她出來。如果柴崎肯跟我說的話,稍後我再告訴你好了。”


    聽鬱這麽說,手塚又微妙地回了句“說不說都沒關係”這種並沒有執著的話。


    柴崎是從青年的圖書卡上知道他名字的——朝比奈光流。


    “你記得我嗎?”


    關於這個沒有說謊的必要,柴崎點了點頭。


    “索引那個時候的吧。”


    “啊、是的。謝謝你教我使用方法,那真的很管用。”


    朝比奈有些靦腆地笑了起來。


    大概在兩個月之前,兩人結識是從朝比奈向柴崎詢問百科辭典放置的位置開始的。柴崎將他領到那排書架前,看見他要從本卷開始動手時,忍不住出了聲。


    “先用索引會比較方便哦。”


    朝比奈露出驚訝的表情,對於一般讀者來說這並不是罕見的反應,以為查百科辭典時是直接查詞條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索引是什麽?”


    這個問題也並不會顯得問的人無知。不知道百科辭典有索引的讀者並不少見,就算知道也大都以為隻是像目錄那樣的東西,對於一般讀者而言,在查百科辭典時先用索引卷的人可以稱得上是專家了。特別最近都是用網絡查詢的情況居多,知道索引使用方法的年輕人更是罕見。


    “是這裏,最後一卷。不管什麽百科辭典最後一定會編有索引卷。”


    “咦,不過直接查應該就可以了吧。”


    朝比奈的言外之意就是“好麻煩”,柴崎於是問道:


    “是要查什麽呢?”


    與其口頭解釋,不如實際操作一次更容易明白。


    “查‘焚書’。”


    哎呀,是會讓圖書館騷動的詞呢——柴崎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將百科辭典中的相關卷抽了出來。


    “請您直接查‘焚書’,我來查索引卷。”


    朝比奈帶著微妙的不得要領的表情查了本卷,柴崎則在索引中查找。


    “查完了。”


    柴崎讓查到焚書一項的朝比奈看了索引卷裏的同項。


    “請看,關聯項目,這是隻查本卷時看不到的吧。”


    索引中列出的“焚書”的關聯項目有“禁書”、“納粹黨”、“焚書坑


    儒”、“始皇帝”等。


    “從索引中查找就可以得到與‘焚書’相關的情報,若是直接查找就隻能了解到單一詞條而已,從索引開始可通過關聯項目進行多方向的調查,從中得到更多的線索。”


    朝比奈發出“哦”的聲音,老實地表現出敬佩的樣子。


    “原來百科辭典是這樣的啊,我都不知道。”


    柴崎因他這句有些羞愧的話而笑了。


    “現在不知道這點的讀者很多,我們也是術業有專攻嘛,您有需要幫助的地方請盡管問,不用客氣。”


    之後也常來圖書館的朝比奈也曾拜托柴崎查詢書籍,但並不是很頻繁,也沒有很露骨,因此對於柴崎來說隻是“認識的讀者”而已。


    像這樣被邀請完全是衣料之外。


    “你常常來圖書館呢,是在調查和工作有關的資料嗎?”


    自己什麽都不說似乎不太好,柴崎因而抱著半盡義務的心態開了口。因為兩人間沒有任何話題,也隻能先從這裏問起了。而且對方至少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和職業,但自己卻隻知道名字而已,這實在不公平了——會這麽想大概是柴崎身為情報通的本能吧。


    “啊,那個啊……”


    朝比奈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


    “我現在在當一位研究行政問題的人的助手……最近在調查有關圖書館的問題。”


    柴崎點著頭表示理解地說“所以才查‘焚書’啊”。


    幾年前,都下某圖書館內部發生了將數百冊帶有媒提良化委員會審查傾向的書籍秘密銷毀的事件。


    這起由館內權勢者依個人意見實行的大量銷毀事件,雖然在後來給出了“隻是銷毀不要的書籍,並無他意”的解釋,但卻有著其中包含了大量近期刊物、偏向某些特定作家的作品等不自然之處。隨著來自內部的掀發,被銷毀的書籍的作家提起了訴訟。而據被指示銷毀書籍的圖書館員所稱,館內存在著隱藏勢力,自己隻是無法違抗上層的命令。


    一屆圖書館員為保住自己而任意銷毀大量書籍,這起濫用職權的文化犯罪遭到了嚴厲的譴責,此次現代焚書事件也造成了騷動。


    圖書館作為被告,而圖書隊則支持原告,在這麽一起可稱為特例案件的裁決中,雖然民眾對圖書館員執行命令的行為和市裏的應對都掀起了很高的批判聲浪,但在一審、二審階段。原告方的申訴都遭到了駁回,目前正處於終審階段。會出現這種意料不到的苦戰,是因為媒體良化委員會運用其影響力施以暗示的結果。


    大量銷毀成為審查對象的書籍一事,後來被發現是因“體察不想與法省部強硬對立的行政機關的意向”而得到的結果,因此此次事件也成了圖書隊內近年來行政派最大的醜聞。


    “對不起……”


    朝比奈大概是怕壞了氣氛而道歉,但卻找錯了對象。


    “你不需要道歉啊,圖書館引起了這種問題也是事實。民眾會關注也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該說我們會為民眾的關注而高興。”


    為什麽我要說這種發言人才會說的話啊——雖然這樣想,不過柴崎倒是對話題往這個方向發展而感到高興,和這種明顯以自己為目標又無法阻攔的男子發展成現在這樣單獨談話的形式,就算是柴崎也會覺得身子發僵。


    “圖書館焚書事件的話,圖書館機關誌裏有詳細記載。”


    “啊,向圖書隊員詢問這種事會不會惹得你們不愉快?其實我一直害怕調查這種事會被圖書館方麵討厭,所以都不敢向柴崎小姐你說出我調查的內容和工作。”


    該說他是坦誠呢,還是天性便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呢,朝比奈的這個問題實在太過直白了。若是後者的話,這種糊塗的地方還真和鬱有一點相似,這麽想著的柴崎不禁地向鬱的座位望去,目光對上後鬱又笑著衝她做了個裝可愛的姿勢——別做這種動作,一點都不適合你啊。


    “是啊,若以個人感情論或許是會有覺得不愉快的隊員,被問到的話就像被踩到痛處一樣吧。”


    覺得對方應該不是想聽場麵上的漂亮話,柴崎便這樣回答了,然後看對方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真老實。


    “柴崎小姐……”


    對方如此在意柴崎的情緒,根本就等於在坦白自己的心情了,雖然會邀館員吃午飯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坦白了,但柴崎在此時才明確地下了結論。


    “就算是痛處也應該被扯出來吧?就算不去正視也不會想重蹈覆轍吧。”


    其實對原則派而言,觸犯到了圖書館原則之根本的此次事件,既是不希望其被淡化的典型事例,也是批判行政派的材料之一。


    “而且也有非喻指圖書館,而是真正發生的焚書事件。雖然那已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事了。”


    柴崎說的是圖書館在當時殖民地上的所作所為,將社會主義書籍和當地的曆史典籍等大量書籍焚毀和收押。


    直接執行人是憲兵和警察,但圖書館積極地參與了調查和篩選。凡是貴重的書籍全都都掠回國,甚至還美其名曰“收集”並將成果拿出來誇耀,由此可見當時的圖書館界根本沒有犯下暴行的自覺。


    當時的圖書館權勢者在戰後不僅沒有主動表示反省,還將自己擺在了受到當局強製的受害者位置上。


    “真是……”


    聽了柴崎話後,朝比奈不知該如何搭話,最後隻得小聲地接了句“令人難過的事”。


    “成立時的圖書館隻是一個不可靠的脆弱組織,又帶有非營利的性質,光是要站穩腳跟都要拚盡全力了吧,因為當時的國家方針是富國強兵。”


    圖書館增加的契機之一是作為日俄戰爭的勝利事業,各地如今都還留有以戰勝紀念為起源的圖書館。


    因為從戰爭中獲利,所以圖書館也有過一端戰時積極協助國家進行國內審查的曆史。


    “如此地不擇手段,作為後世之人,回顧那段曆史時真的是非常難過,我們也覺得臉上無光。”


    柴崎詼諧地笑了笑,朝比奈也就不再顧慮地笑開來了。從一個人的謹慎之處可以看出他的人品,因此柴崎初步判斷他是一個不會令人討厭的好青年,表裏如一。


    “那麽,關於那段曆史圖書館是怎麽想的?”


    這個問題大概是和工作有關吧,還真會抓提問的時機。不過朝比奈又趕緊補充了一句“不想回答的話也沒有關係”,但他的這種地方倒是沒有給柴崎帶來負麵印象。


    “啊,我更正一下,並不是問圖書隊的意見,隻是柴崎小姐個人的意見。”


    這個裝腔作勢的前提讓柴崎苦笑了一下。


    ——這種狡猾的防禦線算什麽啊。但即使不是官方的采訪也不想漏出空隙,這樣的性格連柴崎自己都覺得太自以為是,一點都不可愛。


    “我覺得圖書館應該常常自省自己並不是沿著正確的道路走過曆史的,正因為積累了各種各樣的錯誤,才有了今日的圖書隊製度。隻有在自覺自己是犯過錯誤的組織這一基礎之上,運用圖書隊製度才有其意義。覺得自己沒有錯誤便是一個組織快速腐敗的開始,而且在這次當中維護正義和保存自身的區別也相當微妙。”


    “你是指媒體良化委員會?”


    柴崎笑著偏了下頭回答“你說呢”。就算不是官方對答,以柴崎的標準而言,不落下話柄是她的底線。


    吃完午飯之後,柴崎為了看表而微微抬了抬手腕,朝比奈立刻說著“時間差不多了吧”就拿走了帳單。柴崎這個舉動並不是有意的暗示,因此她自己反倒吃了一驚——這家夥眼很尖嘛。


    “那麽,我的份。”


    柴崎從錢包中掏出付自己一份的散錢,這是她一向的堅持


    。


    “我是在這種時候不會欠男性人情的主義者。”


    明確地說出來之後,朝比奈有些居喪地收下了錢。柴崎的這種舉動當然是為之後也能拒絕而做的準備,但是——


    “我還能向你請教有關圖書館的事嗎?”


    出了店之後朝比奈先發製人了。


    “我沒有其他在圖書館裏工作的友人,所以還要多多麻煩你了。”


    他已經在若無其事中巧妙地將柴崎擺在了友人的位置上。工作和私人間的縫隙受到了衝擊,柴崎的回答有一瞬的猶豫,而朝比奈又加上一句“當然是在你有時間的時候”這種巧妙的牽製。


    連拒絕的空隙都給對方先封死了,柴崎也隻能苦笑。這種時候如果說“這樣我很困擾”而拒絕的話,就真的是太自我意識過剩了,而這是柴崎自己的美學意識所無法允許的。


    “如果我能對你有幫助的話。”


    隻剩下這麽回答一途,應該說這個時候柴崎已經輸了。


    “那麽,這個能請你收下嗎?”


    朝比奈一邊說一邊掏出了名片,是用電腦製作的簡單名片,隻有著名字、手機號碼和郵箱,很明顯是用於私人場合的。


    “隻是收下的話。”


    柴崎的言外之意是沒有交換聯係方式的意思,朝比奈笑了笑。


    “隻要收下就好,目前。”


    既然對方這麽說,那柴崎也沒有理由再拒絕,隻得收下,並且感歎了一下對方這一熟練的手法。


    說完“再見”之後,朝比奈向車站走去,目送他的柴崎微微皺起眉頭。


    最初隻把他當成有教養的好青年似乎有點侮辱對方了,“說不定是個有趣的家夥呢”,柴崎為腦海中的朝比奈換上了不服輸的印象。


    ※※※※※※※


    這一天柴崎回到宿舍時,鬱已經不出她所料地等著了。


    “呐呐呐,朝比奈先生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啊,我們又沒有談到能夠明白人品的程度,吃過飯之後馬上就分開了,你不也看到了嗎?”


    “真是的,我是問你怎麽想嘛!”


    “好痛!”


    被拍了肩的柴崎立刻悲鳴出聲,鬱慌忙邊說著“對不起”邊幫她按摩肩膀。


    “真是,你認真打過來的話,弱小的我可是會壞掉的哦。”


    “對不起,一時忘了收力。”


    柴崎又對著一邊說一邊控製力度做按摩的鬱吐槽了一句“我是說不要拍我啊”,鬱不好意思地笑著搔搔頭,然後又開始逼問。


    “呐,到底是怎麽樣嘛。”


    “比原來想的要有趣吧,就目前而言。”


    “咦,這麽說他腦袋不錯?”


    柴崎對老實說出感想的鬱眨眨眼,鬱於是加上了補充說明。


    “因為柴崎你隻有對承認對方頭腦的男人才用上這種說法啊。”


    隨後擅自做出“這樣啊,真意外”這種結論的鬱又突然扯起唇角,一邊說著“長得不錯這點我倒可以承認”一邊露出一個帶些嘲諷的笑。


    “……我還以為你會像這樣不屑一顧呢。”


    “……等下,剛才你那是在學我?”


    “很像吧。”


    “你還真是失禮啊!”


    柴崎一邊說一邊伸手掐住鬱的唇角往上拉。


    “你的修行還差得遠呢!說的時候音質不夠冷,眼神也不夠輕蔑!coolbeauty,areyouok?!”


    “哇,不能往那裏扯了!而且有你這樣自己說自己是冷美人的嗎!”


    按摩著被放開的唇角,鬱還不死心地繼續問:


    “還會見麵嗎?”


    “如果時間適合的話,他在調查圖書館的問題,所以想找我問些話。”


    柴崎原本是打算下不為例的,但會被對方搶去先機也隻能說是她的自尊心礙了事。鬱則毫不客氣地說出“真意外”的感想。


    “我還以為不會再見呢,你不是因為大家起哄才勉強配合一下的嗎?”


    “我不否認自己是順勢而為,不過再見麵也不代表會交往吧,而且人家也沒說要跟我交往啊。”


    這家夥在這方麵怎麽這麽敏感,明明自己的事就又晚熟又遲鈍——柴崎在心中做了這樣的評論時,鬱露出擔心的表情望著她。


    “討厭的話你會拒絕吧?”


    “我可不是那種自己沒有意思也會和人交往的失禮家夥。”


    正因為知道鬱是那種一擔心就會大吼的性格,這一次柴崎加了個“但是”特別叮囑了她一點。


    “剛才我說朝比奈先生的那些話,不要對其他女同事說。”


    然後為了搶先製住表情越來越擔心的鬱,柴崎又繼續說:


    “反正她們也隻是拿我開玩笑了,被人當成玩具果然還是會不爽啊。”


    用這種不算是說謊的理由蒙混之後,鬱幹脆地說出“我知道”並且釋然了,她這種很容易被支開的地方在柴崎看來也是一個可愛之處。


    “不過,能告訴手塚嗎?他也在擔心,雖然擺著個臭架子。”


    “啊,堂上班的話沒問題。”


    不止手塚,堂上班的人對別人的事都不會胡亂插手。


    “你要把我是堂上教官的fan這句話原原本本的轉告他哦。”


    “真轉告他的話,我想他應該會更不高興吧。”


    “就是會有這種效果才要說的嘛。不過啊……”


    柴崎心癢地升起了想惡作劇的心情。


    “我真的去追堂上教官也不要緊嗎?”


    鬱很明顯的僵了一下,然後用大概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窘迫語氣回了話。


    “這是柴崎的自由啊,和我又沒關係,沒理由要跟我確認吧。”


    哇,好酸啊——柴崎繼續作弄鬱的心情消下去了。


    “說笑的啦,別介意。”


    柴崎一邊說著一邊從矮桌旁站起了身。


    “我先睡了,白天奉陪了那麽長時間,好累。”


    鬱僵硬的表情一如所料地轉成了安心,她這種率直好懂的地方也耀眼得令柴崎投降。


    “晚安,我會小點動靜。”


    將鬱的聲音拋在身後,柴崎爬上床拉上了窗簾。


    說了“我已經和朋友有約”的柴崎原本是想拒絕的,但同期的女同事廣瀨立刻回了句“反正也知識和笠原有約吧”。


    “我會轉告她的啦,你就去吧,難得人家約你。”


    柴崎無法就此對這種簡直是假仁假義般的提議點頭,就是因為她已經看透了本人還以為隱藏得很好的真意。


    同事被男人邀請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很有趣”的發展,其他的女性同期或是前輩也都興奮地幫著廣瀨說話。


    最後柴崎幾乎是被一群說著“是啊是啊,人家都開口了,不去不好”的人推了出去。


    回來之後業務部裏已經是謠言滿天飛了,所有人都等著湊熱鬧了。本問了“談了些什麽”後,柴崎回答“從圖書館焚書事件開始談了到近代的圖書館問題”,一聽這個話題全員都露出掃興的神色,不過對柴崎來說這是用於自衛的不錯的一招。


    掃了她們興的話,說不定今後就不會再被擅自推出去了。


    “怎麽也不說點浪漫的話嘛。”


    廣瀨撅著嘴這麽說。她是擅長這種帶著鼻音的撒嬌語調來裝可愛的典型女子,和鬱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對方本來就是來調查焚書事件的啊,隻是想找一些圖書隊員問問而已,最初也是因為拜托我查詢才記住我的。”


    廣瀨說著“這算什麽呀”而裝成一副和自己沒多大關係的遺憾樣子,但到底


    還是沒能在柴崎麵前藏住她還沒對此死心的意圖,而總是察覺到這種氣氛的事實的柴崎來說也是一個重擔。


    說到根源的話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隻不過是廣瀨喜歡部門裏的一位男前輩,但那名男子則對柴崎有意這種程度而已。以情報通自居的柴崎當然對自己身邊的人都很敏感。


    那名男子和他的朋友已經刺探他好幾次,原本柴崎是準備下次直接跟他表明自己現在還不想和任何人交往的。關於堂上的事也隻是因為有趣,才保持這種對於真正戀愛了的女子來說無法滿足的不遠不近的距離。


    事情就從柴崎在有意無意間開始留意那名男子開始的。首先是錯過了一次同事間的酒會,因為應該轉告柴崎的廣瀨沒有將話傳到,而且那次酒會是那名男子肯定會去的一次,詢問了之後得帶的回答是“哎呀,我完全忘記了”。這樣的事情連續發生了三次之後,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柴崎覺得她不是別有居心。


    實際上,問過別的同事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排除在部內的酒會和活動之外後,周圍的人隻是用“啊,是廣瀨疏忽了,沒辦法吧”這種話將原因歸納於廣瀨天性如此,這反而讓柴崎覺得焦躁。在柴崎看來,這些事完全是廣瀨有意為之。


    天性如何如何並不全是糟糕的事,也有完全不會猶豫就行動的那種天性,像鬱就是如此。但比較起來,廣瀨的這種控製已經接近公私不分的程度了。


    若隻是不通知柴崎酒會安排的程度也就算了,最近柴崎一有些什麽表示,雖然對方在表麵上不會抵抗到底,但柴崎還是輕易便能看透,這一點反倒是讓她覺得麻煩。而且還會散步一些“柴崎有喜歡的對象”“柴崎在和誰誰誰交往”這樣的謠言,上次柴崎是用“我對堂上教官可是死心踏地哦”這樣的戲言帶過去了,但自己是想著“你總該知道這是玩笑吧”,對方卻完全沒有接收到這種信號。


    雖然在八麵玲瓏這一點上具有壓倒性優勢的柴崎還不至於為了這種對手而困擾,可一次又一次地被整也讓她非常鬱悶,而且對方以為自己沒發現而蔑視自己這一點也讓她很不開心。


    所以才討厭女人啊——其實柴崎也不想說這種話的。


    而出現在柴崎警戒之外的朝比奈當然是廣瀨用來收拾情敵的最好道具,但柴崎可不想為了讓廣瀨提高戀愛成功率這種理由就被人粘上。雖然這對於因此而一開始就被判出局的朝比奈來說並不公平,可若真稱了廣瀨的意會很不甘心的這種自尊的確讓朝比奈無法達到讓柴崎列入考慮的程度。


    ——就算沒有我,你也不見得能和你喜歡的人順利發展吧?隻要出現喜歡我的男人,我就必須去和一些沒有關係的人交往嗎?


    會為這種話生氣的主要是青春期的孩子,果然廣瀨就和那些女孩沒兩樣。


    對方的手段實在太過幼稚和露骨,但一句嘲諷也沒有就容忍下來的柴崎也不能說成熟。在如今這樣無法躲開又不想順了對方之意的情況下,柴崎隻能有苦自己吃了。


    像廣瀨這種類型的女人一旦被人反擊絕對會又哭又鬧,但是哭鬧著說別人“好過分”的本人卻不會覺得自己過分,就算自己才是先攻擊的那一方,也肯定會用“因為柴崎她說了過分的話嘛”這種理由來歪曲爭鬥理由。


    然後對方周圍的朋友也會跟著一同非難柴崎,給她貼上“性格惡劣”、“得寸進尺”的標簽。直到在高中重建人際關係之時,柴崎一直都因此而被班上孤立。


    所以才報考了學區內幾乎沒有人會報的遠方的高中,雖然僅有的幾個朋友會勸柴崎“來念同一所高中吧”,但當柴崎被孤立時她們卻不曾伸出過援手。


    到了高中之後沒再碰到過類似的麻煩,因為柴崎一入學就專注於穩固自己的地盤,並掌握了可以稱之為友方的人脈。


    柴崎豎立了待人親切、本身卻很毒舌的形象,並留意收集有關四周人際關係的情報。不僅本身釋放出不管對女生還是男生而言都很安定的波長,而且也很擅長獲得那個年紀的高中生最在意的戀愛情報,同時積極充當戀愛參謀,這些都讓她的價值不斷上升。與其說是情報通,不如說那個時候的柴崎更接近於萬事通,最終她確立的名聲還不僅停留在班級和年級的階段,甚至跨越了學生和老師的柵欄。


    到了大學之後,柴崎對與人交往時的平衡感控製得更加洗練,和高中時一樣在幾乎沒有樹敵的情況下結束了課業。在隨後進到的圖書隊裏,柴崎也繼續這種圓滑的待人接物模式。


    有時也會有人用羨慕的語氣說“柴崎好會待人處事呢,告訴我訣竅吧”,但柴崎若是老實回答就一定會惹對方生氣。


    待人處事的訣竅就是不相信周圍任何人——柴崎是真的這麽認為。不管和誰談話,柴崎基本都是以捕捉對方的弦外之音為前提的,從涉及到的範圍來鑒定這一範圍對對方的影響力並斟酌得到明顯的情報。此外,對用於套話的各種材料的準備,在平常也不能懈怠,一般而言在這些材料都變成了安全話題時,重要情報的泄露也會隨之停止。


    或許也會有無意中這麽做的人,但柴崎完全是有意這麽操作,這也就成為了她無法信任他人的理由。


    明白自己一直被對方在心中算計還不會討厭對方,這種人不可能有。人麵廣、待人親切的她是柴崎創造出來的自己,對別人的話探源究底的性格也偽裝成隻會對因起哄而讓自己困擾的人笑一笑這種程度。這些算計若是讓他人知道了一定會成為柴崎的致命傷——就算對方是鬱大概也一樣。


    當時為什麽會那麽說——不要對其他女同事說——為什麽會說出這種以完全信任對方為前提的毫無意義的話。


    同寢室快一年的鬱,在各種意義上來說和柴崎都是兩個極端。像她這種隻能被看作是毫無方針概念的單純人物,對柴崎來說不需要刻意探究就能看透。像這樣完全不需要去想對方話語背後的心思的人,柴崎還是第一次碰到,她也覺得能和這麽輕鬆的人同室很幸運。


    “輕鬆的室友”這一點是鬱對柴崎而言的最大價值,原本柴崎並被有打算再進一步,但突然省悟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和鬱有了奇妙的羈絆。


    ——少來了,哪有現在才想做真的朋友的!


    ——明明利用了周圍之人的貪欲才能在工作上長袖善舞,哪有事到如今還想交心的!


    “因為你會有奇怪的傷感,我才想戲弄你一下”,柴崎想起來了鬱的父母來訪時自己的話。


    正是因為鬱露出了帶有孩子般純潔的表情,柴崎才想惹哭她,稍微欺負一下鬱就不出所料地哭了出來——


    但是看到那張固執的臉哭泣時,心中卻好痛。


    ——一點都不像你啊柴崎麻子!


    苦笑著翻個身的柴崎將自己卷在了棉被中。


    比起白天裝可愛的鬱,這種傷感更不適合自己。


    ※※※※※※※※※※


    江東新館長就任之後的第三周,發生了一件令全國的圖書館都感到頭疼的棘手事。


    “騙人的吧……”


    鬱話沒喊完聲音就消了,因為考慮到對方並不是會無意義地說謊的人,隻是希望能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是會猛然大叫“騙人”的狀態。


    “很遺憾,是真的。”


    給出這種認真回答的是堂上。這是在開完全隊早會後再開班內早會時的事情。


    “可是,又沒開始發售,你為什麽會知道啊。”


    “從專門和圖書館交易的代理商那打聽來的,那邊已經拿到現貨了。”


    小牧一邊說明一邊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隊長室的方向,平常總是開著的門現在正緊閉著。


    “應該很不高興吧?”


    早會時玄田的確很不高興,向疏於傳達的


    隊員問話時也用上了完全不像他作風的危險語調。


    “明天得對新進書籍加強警衛才行,良化特務機關有可能會在運送途中展開審查。”


    圖書館即將入貨的書籍,是從專門給圖書館提供書籍的代理商·圖書館流通工會發出的,圖書基地將接收都下所有圖書館的總份額。之後再由圖書基地發往各圖書館,當然過程中會有警備人員同行。


    從發行源來看良化特務機關會展開審查也不奇怪。雖然對方無法完全封鎖道路,也禁止使用槍炮,但會因此而無須顧忌地發展成肉搏戰,造成大量傷員。


    另外,各圖書館從當地的書店購買的情況也不少,但以圖書館的規模無法在運送途中部署警衛,所以一旦被盯上就會損失慘重。


    “防衛部雖然也會斟酌對策,但特種部隊也不能不提出意見。”


    小牧這句話是對堂上說的,言外之意是讓玄田快些提交意見書後開始工作。


    為什麽是我去——堂上露出副不甘願的表情後,小牧笑了笑。


    “是副隊長拜托的,他說給貓掛鈴鐺這種活當然要由堂上去做。”


    “那哪像貓那麽可愛啊,根本就是老虎吧!”


    “熊殺手也和老虎差不多啊。”


    “羅嗦!”


    玄田如此不高興的理由,當然和不得不加強警衛的明天要上貨的新書有關。


    明天發售的是《周刊新世態》,裏麵刊登了去年被逮捕的讓世間嘩然的高中生連續過路殺人事件的後續報道。


    因少年嫌疑犯未滿十六歲,該案適用於家庭法院的青少年審判,經過精神鑒定後被收容於少年醫療院中接受治療。這一結果掀起了世間“處分過鬆”的激烈輿論,甚至引起了要求修改少年法的趨勢。在經過了半年的現在,報道和世間的輿論都已經漸漸平息。


    明日發售的《周刊新世態》將在目前的平緩中投下一顆炸彈。它的卷首報道便是對少年的處分和現行少年法提出疑問,並且全文刊載了不該流出社會的少年的供述記錄。


    對於和《周刊新世態》的折口是盟友的玄田而言,這的確是令他不愉快的事態。


    現在的情形是,少年的辯護團已經向世態社提出抗議,但並沒有正式申請停止出售《新世態》,因此刊物的位置完全取決於圖書館一方。另外,良化委員會也很可能突然跳出來沒收刊物。


    “折口小姐不是在嘛,怎麽還……”


    脫口而出了這種無濟於事的話,鬱趕緊捂住嘴,而大家的表情都因她這一句而苦澀起來。


    少年的供述記錄被泄露出來當然是違法的,而將其公開也違反了少年法,折口隸屬的雜誌會插手這種報道當然不能說是無心。鬱於是又開了口。


    “怎麽好象……被背叛了似的。”


    堂上立刻緊皺著眉頭斥責。


    “別在玄田隊長麵前說著話。”


    最痛苦的是玄田,這鬱也知道。雖然他和折口一見麵就會互相取笑,但兩人交情之鐵在隊內也眾所周知。


    “對方也有身為記者的主張,不可能時時都和我們同調,隻要在必要的時候能聯起手來就足夠了。”


    小牧再一次點出了不難理解的正理。


    “咦,這種說法也太冷淡了吧。”


    “為什麽?既然處在不同的位置上,會有無法相容的時候也是正常的啊。”


    啊,算了,這家夥是不會因感情而動搖的人,除了事關毬江之外——知道糾纏於這點爭下去也沒用的鬱嘟著臉不再說話了。或許剛才他露出的苦澀表情裏也包含了感情在內吧,但小牧在說那番話時已經做出了結論,因此鬱還是會有不滿足的感覺。


    一定是被強製的吧——會這麽想,也是因對鬱來說,折口是周圍人中值得尊敬的成熟人士之一。因此在發生了這種事情的時候,她才會對該如何判斷折口和《新世態》產生了迷惑。


    確認過警戒班次之後就散會了,當鬱正要和搭檔手塚一同走出房間時,堂上卻叫住了她。


    “什麽事?”


    鬱歪著頭探回身子,堂上像是猶豫著該怎麽說似地開了口。


    “你的想法我大致都明白,但是——不要短路到把組織和個人直接聯係起來就做出結論。”


    鬱像是被看穿了自己因折口的事而沮喪似的縮了縮肩膀,而且也被堂上做出的不需要對手塚作這種叮囑的判斷刺了一下。


    微微垂下頭的鬱說了聲“對不起”,而堂上回了句“不需要道歉”後輕輕笑了一下。


    “……但是,該怎麽想才好呢。”


    在巡邏的時鬱還是對這件事念念不忘。


    “你指什麽?”


    被手塚問了之後,鬱脫口說出折口的名字,隨即又慌忙改成“《新世態》的事啦”。


    “無論怎麽想都無法認為他們是正確的呢。”


    “是不正確吧,做法上。”


    “做法上是指?”


    “說到那篇報道要向民眾表述什麽的這個目的又另當別論。”


    手塚明明帶有孩子般的心理潔癖,但在這種時候的發言會像大人一樣使用正理,這一點讓鬱覺得很有趣。——比起堂上教官,最近反而更像小牧教官了嘛。


    鬱也很自然地頂了回去。


    “隻要有想要表述的內容,用錯誤的方法也可以嗎?”


    “當然是不好,方法錯誤就應該針對此提出批判。但用這個方法表述出來的內容也理當賦予評價,然後綜合不當手法的負麵影響,才是這一報道的總體價值,當然這個判斷該由觀看報道的讀者來做。”


    手塚一邊說一邊帶著責備的表情轉向鬱。


    “你啊,看什麽事都不是‘是’就是‘非’,這可是個壞習慣。特別是用這種習慣另來看待組織的話,會看不清大局。”


    鬱禁不住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她的痛處被不偏不移地刺到了,以前手塚也說過“言行一致還要光明磊落,這種組織不可能存在”這種忠告。隨後手塚移開了目光。


    “當然圖書隊也一樣。”


    在事先準備好的漂亮舞台上戰鬥,這隻有民間傳說中的正義使者才做得到——鬱回想起來的柴崎說過話是如此真實——若是沒有被罵的覺悟,就別幹什麽正義使者了。


    “我知道的啦。”


    但鬱對自己的這個回答卻不得不在心裏補充上“理論上”這一範圍。


    ——被罵我會忍,但希望能夠光明磊落總沒有錯吧。


    “對了。”


    在這個問題上無法定下心的鬱決定改變話題。


    “柴崎她哦……”


    雖然手塚一直沒有問起過,但鬱一時找不到什麽話題,就把柴崎抬了出來。


    “那之後又被邀過兩次左右吧,一起吃午飯。那個人好象在調查什麽圖書館問題之類的,每次都是談這些話。”


    手塚隻是不怎麽在意地“嗯”了一聲,既沒有阻止鬱說下去,也沒有追問。


    “姓是朝比奈,名字雖然寫作‘光流’,但念法和你的一樣。”


    “是嗎。”


    手塚終於像是有點興趣了,隔了一會之後開口問道:


    “柴崎對那家夥怎麽看?”


    “什麽呀,你果然也會在意嘛。”


    鬱用手肘捅了捅手塚,得到一聲冰冷冷“羅嗦”的回複,於是鬱擅自斷定他應該是故意裝作沒興趣的樣子被拆穿才惱羞成怒。


    “雖然周圍人在起哄才拒絕不掉也是理由之一,不過對方也沒提出要交往,所以柴崎說隻是吃飯也沒什麽所謂。見過幾次麵還能和柴崎維持談話的關係,看來是個頭腦不差的人嘛。”


    以為手塚想聽才說得這麽詳


    細,結果手塚的回答還是不怎麽在意,鬱接著下了“是要維持不八卦的男人聲譽嗎”這種結論。


    裝什麽酷嘛——鬱掘起嘴斜眼瞪著手塚。


    ※※※※※※※※


    才開始上班不久,折口的電話就叫了起來,是玄田打來的。平常她都會離開座位接聽,不過今天就直接在位子上接了。


    “我是折口。”


    接通之後玄田連名字也沒報就直接用不怎麽好的口氣問了句“怎麽回事”,這種性急的地方也還和年輕時一樣。


    “就是那麽回事啊。”


    雖然折口沒想敷衍,但結果回答的話聽起來就是像在蒙混。不過玄田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生氣,隻是又問了一次:


    “是你寫的嗎?”


    “不管記者是誰,那篇都是出自我們社的報道,是我們在向世間提出疑問的報道。”


    這委婉的回答讓玄田沉默了一會,從這份無言中似乎也漏出了不快。


    “泄漏口供是違法的,你們甘犯法律到底是要向世間宣稱什麽。”


    “問在守法的情況下就無法問出的問題。”


    玄田和折口所站的立場不同,當然也就會有無法相容的時候。但是,當無法相容的情況擺在眼前時,就會變成互相傷害,當無法相容變成無可奈何的現實時,兩人也不得不相互斥責。


    兩人一度是親密的夥伴,卻最終沒能結婚而是穩定在目前的關係上,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你不覺得世人因過激的報道而對世間保持著不信任感也是形成當前社會問題的原因之一嗎?”


    玄田過去也曾好幾次這樣斥責。隻責備折口一人也無濟於事,便就算知道這一點,玄田還是停不下來,也正因為承受責備的折口知道玄田內心的那種糾葛,受到的傷害就更大。


    “在這個能讓良化法通過的社會裏,隻因為報道了原因就被如此質問,這還真讓我意外啊。”


    折口的反駁也和以前一樣,然後她接著說了下去。


    “口供不是我們偷出來的。”


    雖然想要找借口,但聽到玄田像受了傷一樣的焦躁聲音後,逃避的話還是脫口而出了。


    “是匿名發來的,大概是和裁決有關的人吧。我們相信這上麵包含著向世間提出疑問的意誌。我們無法對拜托我們公諸於世的心情置之不理,我們也有我們的尊嚴。”


    “——就算如此。”


    玄田的話都在折口的意料之中。


    ——是啊,到目前為止我們都已經像這樣吵過多少次了。


    “有必要將口供全文刊載嗎?這樣難免遭來‘惡劣的披露’這種批判。被問及報道的良知時,你們能挺起胸膛嗎?”


    “我們甘願接受批判。”


    不公開口供的內容報道就會失去說服力——折口之所以無法說出這種借口,是因為全文刊載的確是包含了商業計算在內。


    這是為了抓住讀者好奇心所下的判斷,若是在此義正詞嚴地反駁“讓讀者看他們想看的東西有什麽不對”才真的是拋開了自尊。就算世態社能向世間這樣大聲反駁,折口卻無法對玄田說出這種話。


    就算無法成為心中描繪的理想的自己也好。


    “如果圖書館的判斷與我們不符,就請廢棄吧。”


    “笨蛋!”


    玄田第一次發出了生氣的聲音。


    “收集一切資料是圖書館的義務。不管是什麽書我們當然都會全力守護!”


    折口幾乎可以看到玄田說這話時的表情。原本是想簡短談完才沒有離開座位,但還是應該離開才對的。


    折口現在很想哭。


    旁邊的部下帶著擔心地表情望過來,折口快速地轉過椅子背對著對方。


    “我預定接著作‘情報資料館’攻防戰的後續報道,可以再去取材嗎?”


    “當然了,笨蛋!”


    砸過這句冷淡的話之後,電話被那邊切斷了。


    ※※※※※※※


    聽到敲門聲的玄田作了同意進入的回應。進來的是堂上,看到玄田時笑了一下。


    “弄好了?”


    玄田從鼻子裏輕輕地哼出一聲後,堂上提出了雙方心知肚明的來意。


    “來請示明天新到書籍的警戒安排。”


    堂上一邊說一邊遞過來的文件上寫著安排提案。


    關於從代理商處入貨,考慮到在交易上存在著時間差,計劃利用多輛運輸車為誘餌擾亂敵人視線,並且加強每一輛的警戒。從基地向都內各圖書館運送時,將《周刊新世態》和其他的書區分開,同樣在運用車輛混淆視線的同時加強警戒。從各地書店購入的部分由各地區的主要圖書館集中購買,之後的分配交給從基地出發的運送《新世態》的運輸車。


    從對社會的衝擊來說,明天的審查可以說是會對《新世態》之外的書籍置之不理的程度,因此堂上製定的計劃並沒有什麽大問題。


    玄田補充了注意現場這一點,能有這種結果大概也是因為部下們對此次事件的擔心吧。


    “防衛部希望能早點聽到我方的意見,還需要討論的話請盡快開會。”


    “不需要再討論了。不過,明天運送時將《新世態》之外的審查書籍全部撤掉,萬一敵人對其他書籍進行審查我方會來不及應對。入貨有可能會遲,本期《新世態》引起了騷動,運送時比平常要小心謹慎。這點也要向業務部傳達一下。”


    防衛部大概也會提出同樣的提案,稍後還要和那邊商量人員配置的問題。


    “明白。準備好正式文件厚再請您蓋章!”


    玄田衝要走出房間的堂上叫了聲“喂”。


    “一定要守住,這期一本也不能交給敵人。”


    堂上側過肩微轉回身笑了。


    “當然。”


    圖書防衛的使命就是守護入貨的書籍,不給敵人一點可乘之機。在發生這種問題時候,關於向讀者提供該書的方式由各圖書館討論決定,但不管結果如何,保護手中的書這一義務都不會改變。


    堂上離開以後玄田又低低地斥了聲“笨蛋”。


    當然要守住——因為那是你的書!


    但這句話他卻一次也沒對對方說出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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