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兄弟


    “幹久君,歡迎!”


    會叫小牧“幹久君”的隻有毬江的父母而已,自己的父母不會帶上“君”的稱謂,朋友當中也沒有會直接叫名字的人。


    被不是親戚的人這麽叫,對年近而立的男人而言有些微妙的羞恥感,但毬江的母親從小牧出生便這麽叫了,到現在小牧也已經


    失去了抵抗權。


    “今天圖書館不開嗎?”


    擔任警衛的小牧已經解釋過很多次自己的休息日和圖書館的休館日之間並沒有聯係,但對方總是忘記,所以現在他隻是單純地


    回答“今天的班是從晚上開始的”這種事實。


    “毬江在嗎?”


    其實之前小牧已經和毬江聯係過了才來的,這樣問似乎有些刻意,而且就算沒有事先聯係過,周六的下午毬江一般也都會在


    家。


    “她在自己房間裏,你上去吧。過會可以帶她去散步嗎?那孩子幾乎都不會獨自出門。”


    毬江的母親嗬嗬地笑著,又補充了句“幹久君不來的話她就會一直窩在家裏。”


    “那麽,過會我邀她去喝茶吧。”


    “不好意思哦,她從小就隻粘你一個。會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伯母,那我就先上去了。”


    小牧笑了笑。


    “如果覺得麻煩的話,幾年前我就不會來了。”


    “是啊,真是謝謝你了。”


    隨後的一句“我們都很放心把毬江交給幹久君”像玩笑般的話讓小牧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隻得笑著敷衍過去,毬江的母親似


    乎有些可惜地歎了口氣。


    “也對,還是孩子嘛。”


    ——不,現在已經不是了。


    被微妙的罪惡感驅趕著,小牧逃跑般地上了二樓。


    門被打開了,但坐在桌前的毬江沒有注意到小牧。人在感覺外部動靜時聲音的作用占了很大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毬江


    對四周的動靜並不敏感。


    小牧按了幾下附近的電燈開關,閃爍的光讓毬江回過了頭。


    “小牧!”


    雖說是在家裏,但毬江的這一聲叫得沒有一絲猶豫。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像孩子般地衝了過去,小牧慌忙反手關上門,把毬江


    接在懷裏。


    “別再這麽做了。”


    “咦,為什麽?給你添麻煩了?”


    “雖然沒有麻煩,但是會為難。”


    毬江的父母總會說“隻要有幹久君在”這樣的話,小牧明白這是他們完全將自己當成毬江的守護者而信任自己,但這十年份的


    信任對小牧來說很沉重。


    “你不是說過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嗎?”


    小牧回了鼓起臉的毬江一句“那是對我來說”,而毬江也有所察覺了。


    “他們的話,不管到什麽時候都不會把我當大人啊,要賭嗎?”


    “成不了賭局吧。”


    毬江有點無聊地坐在了床上。


    “要不我來說?”


    “別說,我會尷尬的。”


    小牧苦笑著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這個房間是一般住宅的兒童房設計,床和書桌離得並不遠,應該是在毬江能夠聽清的範圍之


    內。


    “很難把握時機,我也不想讓伯父伯母警戒我。”


    “……你幹嘛坐到那邊啊。”


    看到毬江鬧別扭,小牧隻能苦笑了,結果惹得她生氣地蹦出一句“不要笑著蒙混過去。”


    “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才會認真和我交往啊!”


    “在你明白我在很多方麵都努力克製之前,我什麽都不會做。”


    小牧還以為這麽說會讓毬江更生氣,不過她卻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在努力啊。”


    毬江那副自言自語的滿足樣子讓小牧把視線移開了——真的是稍不注意就會犯錯。


    “想讓我看的是什麽?”


    小牧像是要改變話題一樣問出的這句話,因為沒有對著毬江說,毬江似乎沒能聽清。


    “對不起,你說了什麽?”


    沒聽清話就反射性地道歉已經成了毬江的習慣。


    “抱歉,沒聽清嗎?”


    小牧一邊道歉一邊在心中後悔——再怎麽動搖也不該對著別的地方說話,竟然讓毬江對自己道歉。


    “我在想,你是要讓我看什麽?”


    這次好好對著毬江說出來之後,毬江指了指書桌。桌上放著處於開機狀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顯示著網頁。


    “就是那個,準備等你來了問問你的。”


    毬江從床上站起來走到了書桌旁,小牧也站起來將椅子讓給她,自己則站在毬江後麵看向屏幕。


    “這個是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主頁。”


    “這個?”


    武藏野市內的圖書館都有各自的主頁,現在屏幕上出現的是以黑色為基調的畫麵,和小牧記憶中的武藏野第一圖書館主頁的感


    覺並不相同。


    圖書館通過介紹網站服務的櫥窗或是其他資料向讀者給出的官方主頁非常重視易讀性,依次采用了白色背景、大副照片這種簡


    單構架,應該不是在黑色背景上列出文字這麽具有設計感的版麵才對。


    “好象是最近才有的內容,但這個似乎……”


    毬江煩躁地隻說了半句,聽起來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頁麵最上方的標題是“圖書館員的果斷評價”,往下拉動之後,下方出現了書的相關資料和封麵圖,還附帶著一些評論。


    “看這個。”


    毬江快速地將頁麵拉到某個地方,小牧看到了《雨絲之國》的封麵。這是在年初讓小牧陷入麻煩的書,對毬江和小牧而言也是


    具有特殊意義的書。


    (一言以蔽之就是膚淺。一想到它的目的是騙取殘疾人的眼淚就讓人生氣。人物完全沒有身為人的厚度,也無法引人共鳴。雖


    然這個作者出道至今的作品我都讀過,但我已經決定這本之後的就不再看了,我可以肯定地說,這個作者已經到達了自己的極限。


    這種東西根本就不是小說,隻不過是投影了自身願望的妄想產物。不過就憑我的力量要在這裏剝去那份偽裝應該還是有困難的吧。


    把戀愛當成過家家或是隨便玩玩的人大概會從中得到快樂吧。以下完全是我個人的意見,本書完全沒有買的價值,為了不浪費


    金錢,推薦大家還是到本館借閱。)


    在小牧看的過程中毬江什麽都沒說,小牧將手搭在了毬江的肩上。


    毬江小聲地嘟囔起來。


    “我讀完借回來的之後還去買了一本呢。”


    “嗯,我知道。”


    小牧搭在毬江肩上的手稍稍加了些力。


    “原本就是我推薦給你的,我也很喜歡這個故事。這裏的評價絕對不是圖書館的總體意見。”


    毬江將頭靠到小牧的肩上,看來她就正是因此而受到了傷害。


    自己喜歡的書被圖書館評價為毫無價值,身為讀者當然會受到傷害。


    “抱歉。”


    小牧雖然沒有為此道歉的理由,但一想到毬江獨自看到這段話時的心情,若是不道歉他便會覺得不安。


    ※※※※※※


    “想讓你看個東西。”


    以喝酒的名義來到堂上房間的小牧將筆記本電腦轉向對方。


    從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主頁菜單中鏈接到的這個書目,堂上也是第一次看見。圖書館主頁對以圖書館為生活中心的圖書隊員來


    說,出乎旁人意料的遙遠。因為一直身處圖書館當中,即使不特意上網,工作中也一直在使用內部局域網的終端。


    以黑色背景為基調的這個主頁首先在設計上就有異於一般的公共機關主頁,似乎是由業務部的一名圖書館員負責管理的,一大


    部分內容都是在介紹“有害”的書籍。


    “你怎麽看?”


    小牧將毬江因這裏嚴酷地批評了自己喜歡的書而受到打擊的事告訴了堂上。


    “這個嘛……”


    堂上一邊拉著頁麵一邊騷著頭。


    “總之,我不喜歡。”


    貶低並不見得是有害的書,這種手法和堂上的感性不合。


    “但如果這不是圖書館的書目,隻是某個人單獨運營的話倒也無所謂,也有覺得這樣有趣的人雜。不過……”


    “作為圖書館的書目就不合適?”


    “當然不合適,這種東西。評價書已經超過了圖書館的本分。”


    小牧卻對拋出這句話的堂上緊咬不放。


    “不過也有‘推薦書籍’吧?那不也是評價?”


    小牧說的是以圖書館推薦的形式介紹的書籍,會定期刊登於圖書館報並擺上特設區,主頁上也有不同於“果斷評價”的圖書館


    推薦書籍的書目。


    “你在說什麽。”


    堂上克製不住的露出驚訝的表情。


    “‘推薦書籍’中沒有批評的話吧,圖書館不是用減法理論來運營的,批評書的價值就隻會加入減分的要素,這和公共服務的


    理念並不相符。不是嗎?”


    公共服務應該是將為一切讀者提供愜意服務視為使命,圖書館不會批評書籍便是如此。“推薦書籍”隻是推薦自己喜歡的某本


    書,不會造成他人的不快,但站在批判的角度就有可能令讀者不快。


    “不過,也有因為某本書‘被推薦’而令人不高興的可能……”


    “喂,你發燒了?”


    堂上一臉認真地將手壓到小牧額上——似乎沒有發燒啊。


    “如果要討論可能性,那不管什麽可能性都不能說沒有。但隻站在否定的立場看問題的話,對於公共服務來說並不工正吧。而


    且‘推薦書籍’是對讀書的情趣持肯定的態度,這個什麽‘果斷評價’之類的則是持極端否定的態度,兩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公


    共服務不應該采取否定的方法。”


    小牧苦笑著嘟囔了句“對不起”。


    “我沒自信自己能否站在公正的角度,因為和那孩子有關。”


    這樣誠實地說出自己軟弱之處的小牧讓堂上起了惡作劇的心。


    “真是盲目。”


    堂上還以為小牧會難為情,但他卻笑了。


    “因為我的公主感情比較細膩嘛。”


    “……你什麽意思?”


    “真要我說?”


    不用想也知道會有什麽箭射過來,堂上繃緊了臉閉上嘴。即使小牧偶爾會露出尾巴卻絕對不會讓人抓到,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


    堂上自己在往陷阱裏跳。


    就算他從經驗中明白這種時候沉默才是上策,但是——


    “……我話說在前麵。”


    堂上這種生來就不服輸的性格大概就是這種時候的敗因。


    “那家夥的誰和我沒有關係,隻不過是那家夥還是小時候的事。”


    “就算你是想繞著彎子說我氣量小,不過在和小孩年紀的人交往的我豈不是完全沒有立場了?我反擊也沒關係嗎?”


    堂上慌忙喊出一聲“有關係!”。


    “我的意思是那隻不過是小孩的懵懂,不是在說年紀的問題。”


    “原來如此,因為是小孩的懵懂,你才痛苦啊。”


    “……你是故意歪曲的吧!”


    小牧突然轉向一邊從喉嚨裏噴出了笑聲。


    “好想讓部下們看看你這副表情,手塚對上級的信仰一定會瞬間崩潰的。”


    堂上更加不高興地嘀咕著“我也沒拜托他對我有信仰”。


    “而且她連我的臉都沒記住,還敢說那種話。”


    ——什麽王子殿下,真是!


    “她有多難記住別人的模樣也不是現在才有的事了。培訓時還把碰到的稻嶺司令叫成叔叔,司令當時也很為難吧,沒想到竟然


    還會有不認得自己的隊員。”


    回想起來的小牧又低低地笑起來,然後以戲弄的口氣再追加一擊。


    “不過,因為隻有自己記得而鬧別扭,這可是很不成熟的喲,王子殿下。”


    這支不出所料的利箭讓堂上瞪起了眼。


    “你說誰在鬧別扭!給我撤回那句話!還有那種無聊的稱呼不準再叩在我頭上!”


    “恕我無法遵守自己不認可的撤回命令。”


    “我可完全沒理由被你嘲弄!那家夥喜歡的是隻存在在她腦海中的五年前的三正,不是我!”


    看到小牧露出像吃了槍子一樣的吃驚表情,堂上這才發現到自己的失言。


    “她是這麽對你說的?”


    後悔得要命又收不回已經說出的話,堂上隻得掃興地甩出話來。


    “是是順勢說出來而已,那個笨蛋。”


    ——雖然隻在五年前遇到過一次,但我現在還崇拜他尊敬他,我喜歡那個人。


    這句話是被當時的情形氣得冒火順勢說出口的。


    “……不要露出同情的表情!”


    “啊,抱歉,我露出這種表情了?”


    “也不要道歉!”


    堂上一臉憤然地在筆記本電腦的觸摸屏上操作起來,滾動著那個有問題的頁麵。


    “本來隻是要聊你說的問題,怎麽會跑題到那上麵去!”


    “誰讓你明知道會輸,還要扯過去的。”


    小牧這種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輸的回答讓堂上極其不愉快,不過曆來的勝負也一向是如此。


    “問題在於為什麽這種企劃能夠得到許可。”


    “會不會又是館長的平衡論?”


    江東提倡的平衡論在他就任兩個月後的現在已經浸透到圖書館各個角落了。


    “歲說那的確也是正理……”


    一切事物有應該取得平衡與並如此之分,這樣的理論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很少有人會考慮到。


    “不過,那個人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能來到這裏的。”


    堂上一邊聽著小牧的附和一邊將頁麵拉到了最後,在那裏看到一個名字。


    “這個人,不是手塚的室友嗎?”


    砂川一騎,看到這個名字的小牧也點了點頭。因為宿舍裏的活動或是別的什麽事,兩人對部下周圍的人際關係還是有所了解


    的。


    “的確是,不過是個怎樣的人來著?”


    “好,叫手塚來問。”


    堂上拿出手機時,小牧卻帶著責備的表情說“這麽突然叫他出來不好吧。”


    “再和你說下去不知道還會有什麽箭射過來,我已經夠了。”


    “哇,真是任性。”


    說著“人性又怎樣”的堂上把手塚叫了出來。


    手塚來到堂上的房間時,原本在房中的小牧在堂上說話之前先單手衝他擺了擺。


    “不好意思哦,沒能阻止班長的蠻橫。”


    “不,哪裏……”


    突然被叫來似乎是因為堂上的堅持,但就算被親切的教官勉強手塚也不會覺得厭煩,而且這次出聲的還是自己崇拜的人。


    嘀咕幾了句“羅嗦”的堂上輕踢了下小牧,看得出來在手塚來之前兩


    人有過爭吵。


    “好,在喝酒之前先把事情解決了。”


    堂上邊這麽說邊將手塚招到了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前。


    “這個似乎是由你的室友砂川負責的,你知道原因嗎?”


    從旁邊一直看下去的手塚不禁皺起了眉。


    頁麵上的論述像是把否定書籍當成目的一樣,或許寫的人認為這是犀利的毒舌之言,但在旁人看來就隻會有羅列出謾罵的感


    覺,會表示讚同的應該隻有討厭上麵所列之書的人。


    “這些,是砂川寫的?”


    堂上沒有回答,隻是把頁麵拉到最下方讓手塚看到砂川的名字。這頁麵將負責人的名字寫在最下一行的版式。


    “這個書目的性質對圖書館來說有些微妙,我們想問問負責的是個怎麽樣的人。”


    手塚坦率地回答了小牧的問話。


    “我們的關係還沒有親近到能說‘這不像他’的程度,因此……”


    堂上小聲地笑著說了句“還真像你會說的話”。男隊員入隊時會分在四人間,就算不會和每一個人都很合得來,但至少在表麵


    上也會有一般性交往。


    “不過倒是挺意外的,看不出他是這麽好戰的類型。”


    雖然手塚和砂川沒有過深入來往,但在他看來對方是很少會自我主張的老實類型,這一年同室期間也沒有引起過什麽搶眼的麻


    煩,另外兩人則是經常爭吵甚至在宿舍內引起騷動。


    那種情況下常常是手塚出麵調解,而砂川則因為沒有這種要手塚照顧的麻煩,所以手塚對他的印象也不深,隻是泛泛之交的室


    友而已。


    “為什麽業務部會通過這種企劃,本人又是在什麽想法之下製作的,你能不能從旁探聽一下?”


    “這裏麵有什麽原因嗎……”


    堂上帶著曖昧的表情對反問的手塚歪了下頭。


    “隻是收集情報,隊長也還不知道這事,就先私底下打聽一下狀況吧。”


    玄田也算是稻嶺的現場情報收集員,身為他的部下當然也是更下一層的情報收集員。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是基地附屬圖書館,因


    此和基地的聯係相當緊密,但對於要統合管理關東全域的圖書隊的稻嶺而言,還無法達到能精確掌握沒引起問題的各圖書館的動


    向。


    “果斷評價”有引起問題的可能,這點手塚也明白,宣揚否定並不是公共服務的正理。


    “知道了,我會打探一下。”


    點了點頭的手塚接過啤酒打開。


    “不過,從柴崎那邊應該更容易得到情報吧。”


    這個提案讓堂上露出了有點鬱悶的神色,嘀咕了句“給她知道的話有點麻煩”,要找柴崎也就得把緣由告訴鬱。


    堂上並不是器重自己多過鬱,要說理由那隻是單純的保護過度,這點手塚也知道,而且分班的時的不愉快也已經過去了。或許


    也有堂上不知道該拿女隊員怎麽辦的原因,而且像鬱那種迷糊冒失的類型又會完全不在意地和男隊員打成一片——想到這裏手塚就


    自然而然的接受了提案被駁回的事。


    “她要是知道被除開的話,可是會氣死的。”


    那時自己也會被連累,手塚姑且忠告了這麽一句,小牧立刻噴笑出聲,堂上則是沒好氣地吐出一句“我知道”。


    ※※※※※※※


    “那個‘果斷評價’是你的工作?”


    手塚找到和砂川說這話的機會是在接到堂上指示的幾天後,另外兩人出去聯誼的夜晚。手塚對聯誼一向以“沒有情趣”為由拒


    絕,砂川似乎有個遠距離戀愛的女朋友。


    “啊,你看了?”


    砂川笑嘻嘻地把視線從電視轉向了手塚。


    “能入得了手塚你這種精英的眼,我還真是光榮啊。”


    “你不能別用這種口氣說話嗎?”


    提到門弟總是會讓手塚感到不愉快,畢竟這很容易招來嫉妒。


    “不過是實話吧,才隻是新隊員而已就被提拔進圖書特種部隊,而且父親又是日本圖書館協會長……”


    “別說了,我要生氣了。”


    手塚尊敬自己的父親,因此不希望把父親扯到這種事上。砂川雖然道了歉,但似乎沒有停止腹誹。


    “那個評價是誰的指示?”


    “真失禮,那是我的企劃。”


    麵對“誰的指示”這個問題時指責對方“失禮”,看來這是個讓砂川深陷其中的企劃。


    “我本來就參加了主頁的製作啊。”


    出於預算考慮,圖書館除了保全係統和網絡搭建這些不隻是做門麵的部分之外,不會再往其他地方投入金錢,隻需要日常更新


    的通知和書目則由對程序和網頁設計有興趣的人員擔任,這也是一種節省經費的運營方式。


    “館長讓做些設法提高網站利用率的嚐試,才征集了方案。”


    “所以你就提出了那個?”


    手塚的話中包含了一點勸戒的意味,但砂川並沒有察覺出來。


    “有趣吧?吐槽係的圖書館官網很罕見喲。”


    說什麽罕見,從常識來說根本不可能會做這種事吧——手塚心裏這麽想,表麵上還是做出了認可的樣子,如果在這時反駁而讓


    砂川閉上嘴的話就難抓到內情了。


    “真虧你拿得到許可。”


    “因為有‘推薦書籍’在啊,我提出‘做一個與其對立的企劃也不錯’就作為實驗案通過了。那個館長說在鳥羽時代隻能做些


    不過不失的更新,太不具有挑戰性了。”


    隻有在這個地方手塚讚同鳥羽那種無為主義更安全,不過他還是先在表麵認可了砂川。其實在手塚看來,公共服務沒有玩花招


    出風頭的必要,相信這一點堂上和小牧也是同樣的意見。


    “沒有人提過意見嗎?”


    這句衝擊讓砂川有些膽怯。


    “但是在頂端寫過提示語了。”


    的確在頁麵的最上方標有很大的提示語——


    以下僅是一名圖書館員的個人意見,或許會有過激和令人不快的言論,敬請注意。


    “我都已經提示過了,要是還會因為看了而不快的話,那應該是看的人自己的責任吧。”


    這話若是讓小牧聽到,一定會氣得絕對無法再原諒他的,手塚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提出了否定意見。


    “我並不這麽想。”


    個人或是民間運營的也就算了,作為公共機關的圖書館竟然有這種須要標出提示的書目,這原本就不正常。


    “但是圖書館本來就是要保護言論自由,圖書館員卻無法自由發言,這不是很奇怪嗎?”


    “……你啊……”


    手塚的話之所以才說了一半,是為了咬牙忍住心中升起的焦躁。


    “並不是言論自由就什麽話都可以說吧,你自己回想一下媒體良化法得以通過的時代背景。”


    報道自由引起興趣本末倒置的報道不斷增加,因報道而受害的事件也層出不窮,媒體司法機關擺出嚴厲的批判姿態便是在那麽


    一種情勢下開始的。要矯正脫軌的媒體就不得不限製自由——當時的情勢成了讓這種言論生根發芽的土壤。


    隻要回想一下那一段曆史,就應該明白自由的定義不是能為了自己的方便而擅加解釋的。


    若是圖書館員要講言論自由,也必須顧慮到發言內容是否符合身為圖書館員的立場。而砂川所作出的批評,對於應該對一切書


    籍保持最低限度中立的圖書館員來說,是種危


    險的行為。


    “之前的《周刊新世態》的事件,不也讓圖書館界費盡心思考慮對策嗎?”


    但砂川像是因為手塚的斥責而發怒了似地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手塚你也太死板了,還是你哥更明智。”


    手塚的表情瞬間僵硬了,砂川饒有興趣地探出了身子。


    “呐,手塚慧是你哥吧?”


    “那又如何?”


    砂川沒有因為手塚的變硬的口氣而膽怯,反倒因為這句肯定而更加興奮。


    “真不錯啊,竟然有那樣的兄長!我現在經人介紹已經加入他組織的‘圖書館未來計劃研究會’了。才成立了短短兩年,想不


    到就有那麽多會員,而且大家都很熱心。那是從日本圖書館協會派生出來的研究會當中最有勢力的一個吧?立於頂點的人年紀才不


    過三十左右,真讓人崇拜!”


    兩年也隻能做到讓研究會上軌道吧——這麽想著的手塚腦海裏浮現出了兄長的臉。他想起的是對方五年前的容貌,那之後兄長


    的容貌有沒有刻上年齡的痕跡手塚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手塚最後一次和兄長聯係,是在前一段時間小牧被帶走的事件中請對方幫忙。


    “前一段我和手塚先生說話了。他似乎是知道你和我同室才特地來找我說話的,他很擔心你喲,還托我給你帶句問好。”


    手塚的臉已經因為太過僵硬反而肌肉顫抖了——問什麽好,現在還說這幹嗎,是對之前那次請求的嘲諷嗎?!


    “呐,手塚先生是個怎麽樣的人?”


    “大概就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吧。”


    “這算什麽,說給我聽聽嘛。”


    雖然也有手塚曲意奉陪的原因,但砂川就是那種不知道看氣氛的人,或者該說是隻專注在自己的興趣上。


    有一個方法能讓這種家夥馬上安靜。


    “我很少和家父家兄走動,為了不給家兄摸黑,也不想多談他的事。”


    砂川的臉色果然立刻就難看下來,用對方崇拜的兄長當盾牌的手塚也不需要擔心被到處宣揚。


    反正就算被宣揚手塚也不痛不癢,會困擾的隻有利用“手塚”這個姓氏的兄長而已。


    砂川的提問就到此為止,之後沒怎麽出聲了。


    ※※※※※※※


    年長八歲的兄長慧離開家是在手塚讀高二的那年。


    當時從圖書大學裏畢業任職於川崎市內的圖書館的慧也是日本圖書協會的個人會員之一,身為手塚純夫的長男的他在圖書館界


    非常引人注目。


    而且慧也的確具有不恥於被注目的才能。在當今社會,圖書館是言論自由和知情自由的大本營。而手塚生於圖書館有著密切聯


    係的家庭當中,也理所當然地尊敬著父親與兄長。


    在手塚的想法裏,兄長將來當然會輔佐父親,而自己也要努力達到能幫他們的位置。


    但,這一切突然在慧進入圖書館界的第三年被顛覆了。


    ——圖書館應該是中央集權型的國家機關。


    慧這麽說時手塚不知道他是怎麽了,父親也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那之後的每一天父子兩人都會激烈的爭吵。那個時候手塚


    還沒有足以發言的經驗和依據,僅僅是支持夾在父兄之間兩頭為難的母親就已經讓他耗盡了全力。


    戰後,原圖書館人員原本期望圖書館能在文部省的組織下形成中央圖書館製度,但因為占領地的政治問題和財政困難,最終未


    能如願。沒有賦予義務,沒能施行中央圖書館製度,又沒有得到國庫補助,在這種情勢下通過的圖書館法引起了他們的反彈,之後


    以戰前的圖書館人員為中心掀起了一次修正圖書館發的運動,目的是情話全國的圖書館網、重新編組成基於中央圖書館製的中央集


    權組織。


    但是,掀起運動的那些圖書館人員對戰時圖書館為了緊貼國家而做出的暴行完全沒有反省,雖說是為了強化圖書館,不過和戰


    前一樣完全依存於國家的態度並沒有改變。


    修正運動隨後不了了之,最終《中下報告》發表,圖書館走上了有關地方行政自立的道路,然後一直延續至今。


    這段帶有切斷對國家的依存這一意義的曆史,是圖書館界的驕傲。那之後,呼籲中央圖書館製度的聲音也依然根深蒂固地殘留


    著,但隻是作為古舊的思想退居於曆史幕後。


    慧曾被問及支持這一體製的理由,他的回答是——就算圖書隊製度得到了加強,地方行政機關與國家機關相爭時也總會在財政


    上處於劣勢。


    雖然在立場上有地方和國家之分,但同屬於社會公共機關的同誌相互爭鬥,這是何等扭曲的一副圖紙。


    為了對抗法務省組織的媒體良化委員會,要將圖書館升格至文科省下,由省廳間來爭論審查的執行範圍——這就是慧的主張。


    但這是以認同執行審查為前提的理論,就算否認這一點,在圖書館升格為文科省管轄下組織的過程中也很明顯地必須接受審


    查。


    這對於背靠圖書館自由法、歌頌對各種審查的對抗、並以此為使命的圖書館而言,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慧的說法是——以退為進,最終取回比開始時出讓的更多的利益。


    這對有才能又自信的慧來說大概是個理所當然的理論吧,他對父親為何領悟不到這點顯露出明顯的焦躁。


    但父親的態度卻始終如一。


    就算隻是權益之策,也不能給圖書館自由法留下圖書館接受審查的瑕疵,而且誰也不能斷言審查隻是一時的。


    另外,從戰前的曆史看,就算在圖書館向國家貼近的時期,或者說是國家利用圖書館的時期,等在前方的也隻有不幸的過錯。


    圖書館不能讓錯誤的曆史再一次重現。


    父親的想法因此而堅定得不容被顛覆,在還是高中生的手塚眼裏,這份意誌非常可敬。


    但慧與父親決裂了,離開家也是在那個時候。


    父親早已有所覺悟,但原本就感情脆弱的母親卻心痛如絞,最終因精神問題而必須長期住院。手塚在迎接考試的同時還增加了


    管理藥物這項日常工作,可以說是過著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學習考試的生活。


    慧完全沒有讓外界察覺自己與父親決裂一事,對圖書館界而言他仍然是協會長的能幹兒子。隨後慧以年輕人為中心爭取自己理


    論的支持者,打通了與媒體良化委員會交易的管道。


    那之後的事情都是手塚從慧本人口中聽來的。在慧離開家之前,手塚在家裏作了以圖書館界為目標的宣言,之後慧一直單方麵


    的定期與他聯絡。


    慧很明顯是想將進入圖書館界的手塚一點點拉攏到自己的派閥當中,他過激的理論很難得到支持者,這也是慧不對外公開自己


    與父親決裂的理由。父親雖然一直貫徹著“兒子與協會運營沒有關係”的態度,但這一公正的態度卻成了慧拉攏弟弟的幌子。


    既然是協會長的兒子們進行的改革就該有可信之處,協會長肯定也默認了這一點——周圍的眼光是這麽看的。


    其實,對於慧打通的和良化委員會之間的通道究竟有沒有用、以及這種交易的根源,也有提出了疑問的聲音,但作為圖書館人


    員的慧得到的評價不管是在之前工作過的圖書館還是在協會這一邊都很高。


    隻是,越和慧接觸,手塚就會越焦躁。自慧離家之後,一次也沒有看望過憔悴不堪的母親,還巧妙地利


    用父親的名聲,現在連


    手塚都想利用。


    不管慧的理想是什麽,手塚首先就接受不了兄長追求理想時所走的道路,尤其手塚以前一直那麽仰慕和尊敬著兄長,因此一旦


    反目更是難以平複。


    “不要再和我聯係了。”


    手塚說出這句話,是在被以送禮物給考上大學的自己為由被叫出來的時候。


    “想見我的話就回家來。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接受你的理論。我是站在爸那一邊的,我相信為了保護書而組建的圖書隊


    的理念。”


    至盡為止好幾次想說卻沒說出來的話,這一次手塚終於一口氣扔了過去,慧苦笑著聽著。


    “算了,下次有機會說時再說吧。”


    慧說了這一句之後就要回去,手塚將收到的禮物又推回去說“我不要”。


    “等到哪時和解了之後你再用吧,在那之前先放你那。”


    聽到這句回答之後手塚就推不掉了,“和解”這個詞讓他的心情動搖了——總有一天慧那過激的言論會被折斷——手塚無法拋


    開這種期望。


    慶祝的禮物是手塚曾聽過的某個牌子的手表,現在還放在家中書桌的角落裏,手塚一直將它當成可怕的東西,在那天之後一次


    也沒有打開過。


    報了圖書隊防衛部的誌願,以圖書特種部隊為目標,這些都是手塚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


    對抗一切不正當審查,徹底守護自由——為此手塚站上了最前線。


    然後要得到比同樣身為父親的兒子的兄長更高的評價——這種執著使得手塚在入隊之初非常倔強。


    非要什麽事情都第一才滿意嗎?!


    那個時候鬱砸過來的這一句猛烈地刺激著手塚,連堂上和小牧都沒有說得這麽直白,鬱的話完全是從正麵刺入了手塚的痛處。


    這句話可以說是帶著暴力性質的話,讓手塚認識到自己正在和慧一樣踏上傲慢和盲目自信的道路,那之後他也坦率地接受了堂


    上和小牧的勸告。


    鬱是這樣,和她同室的柴崎則是毒舌上段,在手塚看來,那個房間裏的全都不是女人,不過這也是就手塚的自尊而言所能給出


    的最大程度的認可。


    ※※※※※※※


    “喂,柴崎,這個‘果斷評價’是什麽啊!”


    在房間裏被鬱這樣吼的柴崎一邊想著“來了”一邊露出厭煩的表情。


    “果然對內外都是個問題啊,那個。”


    “而且那個砂川算哪根蔥啊!隻不過是個圖書館員,他還當自己是書評家了?!”


    “書評家的話還會寫出更公平的文章,你這樣說對真正的書評家很失禮啊。”


    鬱這所以生氣,是因為她在今天班級會議時聽說的網頁上發現自己喜歡的幾本書被罵成垃圾。


    在兒童書一欄還列有那本和“王子”的回憶有關的童話,鬱更是怒火衝天了。


    “竟然說是‘騙小孩的玩意’!什麽‘騙小孩’,他是笨蛋嗎?!那本來就是寫給小孩子看的書啊!竟然還敢厚顏無恥地站出


    來說麽‘以大人的鑒賞觀來看無法接受’!根本就笨得跟把玩打仗遊戲的小孩抓起來說‘以大人的嗜好來看無法接受’一樣嘛!那


    就來吧,管你什麽都好,盡管來!”


    “笠原,錯!”


    柴崎嚴厲地向鬱一指。


    “要騙小孩可是最難的哦,他們和大人不同,隻要一覺得無聊就立刻無法忍耐下去。”


    柴崎沉著臉說“你知道要讓小孩看故事有多困難嗎”。


    “雖然是這樣啦,不過……”


    鬱咬了咬唇。


    那個童話她在小時候讀得如癡如醉,到高中時也為完結篇沉迷。高中的記憶對鬱來說並不是很遙遠的過去,雖然她也曾以為到


    了二十歲自己就會自然而然地變成大人,但二十歲過去了三年之後還是無法在自己心中找到大人和孩子的那條界限。雖然回想起來


    會有“那時果然還是小孩子啊”這種感覺的事在漸漸增多,但不管是心情還是感性自己都還是和學生時代差不多。


    孩子時的感性和現在的感性總是會連在一起斷不開,那個時候喜歡的故事遭到對鬱來說絕對是不公正的嚴苛評價並被貶低,這


    就像是回到過去傷害還是孩子時的自己那樣疼痛。


    甘冒小偷的汙名去保護這本書的是你——五年前的鬱喜歡那本書到了即使被當成小偷也要保護它的程度,就算現在這種喜歡的


    心情也沒有減退。


    ——竟然說那隻是騙小孩的感性!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這樣生著氣,鬱的腦海裏浮上了那個在同期中絕對不是搶眼類型的砂川的模樣。


    “我說,他是那麽好戰的類型?”


    評價中不管哪一條的文字都像是瞄準目標來打一樣,的確可稱得上是好戰。鬱和砂川唯一的連接處隻有砂川是手塚的室友這一


    點,那個完全看不出有這種傾向的普通男子竟然會寫出這麽狠毒的文章,鬱對此非常意外。


    “嗯,大概半年多前吧,感覺整個人都變了一樣。不過他和我不同課,我也不是很清楚。”


    話是這麽說,但連不同課的普通同期的變化都能捉住,這點就是柴崎可怕的地方。


    大概沒有誰能逃得過這家夥的警戒網吧——鬱在心裏嘖著舌這麽想。


    “好象是參加了圖書館協會的一個什麽研究會……和那個會裏的同伴混得很不錯。應該是那個時候在什麽事的推動下才會那樣


    的吧,變得喜歡打聽別人的事,也時時提意見。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有時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怕……”


    柴崎對打著顫的鬱笑了笑。


    “得此稱讚,光榮之至。”


    “我沒誇你!”


    ——竟然把這種話當稱讚,這女人也太乖僻了點吧!


    沒有給臉上寫著“真是服了”的鬱太多感慨時間,柴崎的表情轉得嚴肅了些。


    “事實上,這還真是個問題啊。而且,一開始就有很多人提出這個書目根本不時候圖書館。聽說是和砂川來往的那些人在背後


    支持他,很巧妙地籠絡了館長。”


    用“與‘推薦書籍’對立的企劃”這種理論。


    “館長原來就是抱著平衡論調,之前也指示過要弄些新的東西,最後就還是通過了。砂川原來又是負責做網頁的,網站那邊的


    人也都支持他。”


    館長隻是表示了許可,對這一運營是對是錯不置一詞,業務部內則為這個企劃鬧起了矛盾。


    “不過,這還隻是內部問題。”


    而柴崎剛才說過“對內外都是個問題”。


    “外部問題果然是來自讀者的意見嗎?”


    “隻是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了。”


    柴崎歎了口氣。


    “被批的書的作者和出版社也來投訴了,雖然還沒到提出正式起訴的地步,不過真的是非常生氣啊……”


    也就是說問題會變大隻是早晚的事。


    “如果隻是在個人網頁上做這個書籍介紹也還好,但如果被提到在圖書館界從事和書有關的工作這一方麵的話,可就不好辦


    了。”


    柴崎和堂上的意見相同。


    圖書館的官方主頁出現攻擊書籍的書目是有問題的,這點鬱也明白,但她隻是單純地有這麽個直覺。


    因為批評書的人絕對不在正義這邊——如果這麽說的話肯定會得到“服了你”這種反應,所以鬱對誰也沒


    說。


    “像是‘作為公共機關的圖書館怎麽能針對特定的書籍發表貶低的言論’,或是‘我們可以理解為這是圖書館界在攻擊敝社出


    版的書籍嗎’,每次都是對方占著理,這邊都快應付不來了。”


    看到鬱突然露出不滿的表情,柴崎發出“嗯?”的聲音探了下頭。


    “……是這之前的問題吧。”


    攻擊某本書,就會傷害到喜歡這本書的人。暫且不說自己原本就處於保護書的一方,鬱隻是一想到毬江因為喜歡的書遭到謾罵


    而受傷,心裏就會燒起一把怒火。


    至少這不應該是以向附近居民提供書為使命的圖書館會做的事,圖書隊和各種協會、相關機關也是一樣。


    鬱一邊想一邊把這些說出來,柴崎就“乖、乖”地撫著她的頭。


    “你很努力嘛,老師知道你想說什麽了。”


    “哇,不要取笑我了!”


    鬱將柴崎的手撥開,柴崎也笑著點點頭。


    “不過,我想作家和出版社的抗議有很大一部分也包含有這層意思。並不隻是因為自己被公共機關攻擊,還考慮到了支持著自


    己的讀者們的心情。”


    “那麽,圖書館這邊對這些意見要怎麽處理?”


    鬱不客氣地用了令對方無處回避的問法。


    “暫時也隻能回複說這隻是館員的個人意見,在菜單和頁麵頂端也都有提示語……”


    柴崎一邊說一邊苦笑起來。


    “怎麽聽都是狡辯吧,這種說法。”


    想到不得不這麽說的像柴崎這些圖書館員的心情,鬱的心裏也鬱悶了。


    “隨著抗議的增多,提示也不斷增加,現在根本就不成樣子了。”


    “……都這個樣子了,為什麽還不撤下來啊。”


    “想聽嗎?”


    柴崎笑中的苦味越來越濃。


    “也有說那個很有趣的反饋,而且數量還不少。”


    鬱一下子無話可說了。柴崎的意思是,那個數量多到足以擊退讀者和出版方的抗議。


    “實際上砂川批過的書出借數反而上升了,就是有人以此為樂。讀者的嗜好問題,我們也無法對這種傾向抱怨什麽,砂川他們


    就是拿這個當盾牌。”


    隻要還沒有引起大問題,持平衡論的江東就不會下令撤掉“果斷評價”。


    明明知道會傷害到一部分讀者,還不得不眼看那樣的文章繼續在圖書館的官方書目上發表,鬱作為一名圖書隊員不僅難過還很


    痛苦。隻用“一名圖書館員的個人意見”這種借口就將之稱為非官方,這種說辭的確如柴崎所言隻是狡辯,畢竟那個頁麵是從圖書


    館的官方主頁上鏈接過去的。


    考慮到柴崎他們業務部的情況,身在很少與讀者直接交流的防衛部的鬱也無法再將不滿的話說出口。痛苦、難過這些心情,與


    讀者有直接關聯的業務部的感受都要更加深刻。


    但是,“我們也很痛苦”這種話是不能對讀者說的。作為傷害者一方沒有權利說這種話。對於讀者來說,圖書館就是一個整


    體,“雖然是圖書館員但我不一樣”這種說法是講不通的。就隻能對受到傷害的人們和憤怒的人們低頭道歉。


    在戰鬥的並不隻有防衛部——鬱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一點。在以前,擔任對抗良化特務機關這一任務的鬱,會在無意識間做出


    防衛部是戰鬥員、業務部是非戰鬥員這種區分。但業務部其實在不同於防衛部的另一個戰場上戰鬥著,比如麵對世間的誤解、不理


    解和不同意見。


    “……加油哦。”


    鬱自然地脫口說出了這聲鼓勵,柴崎也笑著點點頭,戲謔般地擠了下眼。


    “沒關係,都是早晚的事,那家夥已經一隻腳踩到地雷上了。”


    對這句別有深意的話鬱並沒有追問。一旦這麽說話,就代表柴崎絕對不會透露接下去的事,和她交往到現在的鬱很清楚這一


    點。


    ※※※※※※※※


    希望像這種亂七八糟的書隻發行這一次就好了。


    這一句似乎就是柴崎說過的“地雷”——這件事,鬱是在數周後的七月上旬裏明白的。


    那是砂川對某部係列小說寫下的總結文字。


    砂川好象是不喜歡這位作家,已經好幾次對這位作家的作品做出激烈的諷刺評價,出版社那方也投訴了好幾次。


    最近又對係列小說寫了那種評價,出版社一方很快就有了反應。


    砂川的評價對營業造成了嚴重的妨礙,此外,本應對一切書籍保持中立的圖書館卻對特定作者進行攻擊——出版社以此兩點,


    要求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立刻對該條評論及針對同一作者的所有過往評論進行全麵刪除,並為此正式道歉,否則將依法提起訴訟。也


    就是說,對方已經準備打官司了。


    出版社已經忍無可忍。不管怎麽標出提示,從作為公共機關的圖書館的官方主頁鏈接過去的頁麵,世間當然都隻會解釋成是圖


    書館官方的言論。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了要圖書館界對自由言論做出壓製的態勢。


    事情既已至此,站在砂川這邊的天真發言也全部銷聲匿跡。


    希望像這種亂七八糟的書隻發行這一次就好了——這句評價就算還達不到讓圖書館界對自由言論做出壓製的程度,至少其中的


    否定暗示是很顯而易見的。


    不僅這一條,隻要回顧過去的評價,能被出版方作為攻擊材料的文字多到令人吃驚。就算每句批判都有理由,但現在連同這種


    論述在內全都成了圖書館的弱點。


    不過江東館長的應對也非常迅速——“果斷評論”的書目頁即日刪除,相對地,在首頁以館長的名義刊載事件說明和道歉信。


    同時他還親自去向出版社道了歉。


    從如此迅速的布置來看,隻能認為江東也預計到遲早會引起這樣的問題,因而早就作好了準備。換言之,江東是帶著被責難的


    覺悟同意砂川的實驗企劃,此時內外對他的評價相抵之後,他反而是加分了。


    出版社一方看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低頭,以及江東如此幹脆的麵上,答應和解。


    “總覺得,他的手腕高到令人害怕呢。”


    柴崎坦率地表示了自己的驚歎,她現在是被鬱以打聽經過的理由拉出閱覽室來談話。


    “在這種逆境中還能使自己的評價上升,的確不是泛泛之輩。”


    “雖然你這麽說,不過我聽著怎麽好象帶刺啊,是我錯覺……?”


    柴崎從鼻中哼笑了一下,對窺探著自己表情的鬱回答“不是你錯覺”。——果然有刺。


    “不過無論怎樣,大家都不得不承認他的幹練。砂川也沒有被推出來,一般來說,就算這時直接辯稱‘是年輕人的過激行為’


    而拉出替罪羊,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柴崎這是在暗指鳥羽前代理館長。


    “稻嶺司令也已經有了出麵的覺悟,不過都用不著他出麵呢。”


    雖然柴崎應該是早就知道的了,不過鬱還是姑且說出了自己聽到的情報。柴崎果然是用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點了點頭。


    “砂川那邊的人也因為事件鬧大而嚇得臉色發青,今後估計是無法再在館長麵前抬起頭了。”


    除了砂川等直接關係者之外,對館長這一次的處理感到歎服的人也有不少,江東又在館內積累下不少人望,這麽一來支持他所


    提倡的平衡論的人也會增加吧。


    正說話時,柴崎的手機突然響起了輕微的振動聲,她向鬱說了聲“對不起”便接通了電話。


    “啊……”


    這聲輕應之後,鬱從柴崎轉過身的姿勢明白了。是朝比奈。在和保持著微妙距離的朝比奈說話時,柴崎不知是害羞還是不習


    慣,態度和平常的親切完全不一樣。


    “午飯?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今天午休時間比較晚喲。”


    短短幾句話做好約定後,柴崎切斷了電話。鬱問了句“朝比奈先生?”,柴崎用提到朝比奈時總會露出的帶點煩的表情點了點


    頭。


    “想問我‘果斷評價’的事,那家夥的耳朵還真夠尖的。”


    如果多取笑幾句的話柴崎又會更加頑固地退避,明白這一點的鬱隻附和一句“他很熱心嘛”。


    “是啊,隻有這點不能不承認。”


    這應該是稍微承認對方一些了吧——鬱擅自對柴崎無心的回話作出了這樣的解釋。


    那次騷動發生後,大約過了十天。


    鬱和手塚一同在館內巡邏時,碰到了騷動的中心人物砂川。他正在閱覽室周圍的幾間倉庫室前做打包的工作。


    在騷動之前,鬱就因自己喜歡的書被批判而對砂川印象極其不好,雖然手塚看到他打完包準備搬運時有伸手幫忙的意思,但鬱


    一副完全無視的樣子故意加快了腳步。


    “呐,幫搬一下吧。”


    鬱因為對方的話在心裏嘖了下舌。手塚當然是答應了,那麽鬱也不得不答應。


    一共要將幾個紙箱搬到公共樓的倉庫裏,鬱也搬了一個。


    路上鬱一直板著臉不開口,手塚也不是會炒活氣氛的人,砂川有點受不了這種緊繃的空氣。


    “那個……你們在為引起問題生氣?”


    問得如此直接,看來騷動的時候砂川似乎被周圍的人批判得很厲害。


    “不是因為騷動才生氣的。”


    鬱狠狠地瞪了砂川一眼。


    “我在騷動之前就對你這個人很生氣,和那個問題沒關係,就算沒引起問題我也討厭你。”


    砂川喃喃地說了句“什麽呀”。


    “我承認那是我輕率了……”


    “你那些批評何止是輕率!”


    鬱猛地頂了回去,她本來就是從不會在吵架上多加猶豫的人。


    “喂。”


    發展成這樣手塚也不得不插口調解,但被鬱瞪著說“別阻止我”後,他轉向砂川宣告了句“放棄吧”就不再管了。手塚——應


    該說是堂上班全員,對於鬱有多氣砂川的評價非常清楚。


    “我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接受了你的企劃,但因為喜歡的書被你批判而受到傷害的讀者是絕對有。我覺得圖書館的使命是向喜歡


    書的人提供書,圖書隊也是為此在保護書。你的企劃和言論,對圖書館來說絕對不是正道!”


    鬱這段從堂上和小牧那裏現學來的話頗具威壓性,砂川也更加賭氣了。


    “但是,圖書館員也是有言論自由的……”


    “你現在是真的想找我吵架嗎?這裏可沒有塌塌米,我三秒之內就能把你按在地上。”


    鬱揚起了下巴,砂川慌忙搖了搖頭。


    “用了圖書館的官網就是問題,你怎麽就不明白!你要做多少網頁那是你自己的自由,你大可以盡情行使去。但是,在能從圖


    書館的官方主頁中鏈到的書目裏批判書,這才不是什麽‘自由’!不管你怎麽狡辯,讀者可是全都把你那些話當成了圖書館的看


    法,都認為是圖書館在否定自己喜歡的書!”


    想到因此而受到傷害的毬江,鬱越說越激動了。


    “我都寫了提示了,那是自己搞混的人……”


    “你敢說‘不好’試試!我馬上讓你在這跪地求饒!”


    看著鬱一副真的會丟開紙箱的模樣,砂川嚇得從她身邊退開幾步,撞到一扇防火式樣的門。這裏就是砂川說的倉庫。


    “再見!”


    鬱把自己抱著的紙箱用力地壓在砂川抱的紙箱上,原本就不是體力派的砂川在差點就向後坐倒在地的前一瞬才穩住身子。


    他這副狼狽的樣子終於讓鬱覺得氣順了些,她就這樣拋下砂川徑自轉身離開。


    大概還幫著善了下後,手塚隔了一會才追上來,用一副“服了你”的表情說“你太成熟了”。


    ※※※※※※※※


    鬱和砂川一觸即發的事件過後幾天,手塚陷入了不得不在工作後外出的困境。他是被打到宿舍裏的電話叫出去的。


    “我們有幾年沒見了?”


    叫他出來的兄長像是完全忘了最後一次見麵時的不和,不管是聲音還是表情都是一派輕鬆。手塚粗著聲回答了。


    “五年。”


    “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是你叫我出來的吧!”


    若是打到手機上,看到慧的號碼手塚還可以不接,但打到宿舍裏就不能這樣。而且手塚也不想在舍監室裏和電話那邊對吵,慧


    已經對舍監報上了兄長的身份,手塚的自尊也不允許自己讓他人看到家庭內的紛爭。


    還有小牧那次的認清,手塚在拜托慧的時候就已經有被追討的覺悟了。


    地點是在離圖書基地兩站遠的吉祥寺的茶屋,這是手塚指定的,他不想在有可能被同事看到的地方和兄長見麵。


    看著坐在對麵的慧,手塚不禁想自己再過八年會不會也是那麽一副樣子。過去兩人就常被說很像,現在二十三的手塚那種有些


    自我主義的焦躁也和當時的慧很相似。


    “我還在想,借了你一個人情後,你的態度會不會軟化一點。”


    沒有特意委婉而是這麽直接地說出來,這一點的確很符合慧的作風。


    “你的室友……是叫砂川吧?我想你應該聽他提起過吧。如何,要不要來參加‘圖書館未來企劃’?”


    “就算經過了五年,你還是隻想著怎麽利用我。”


    還沒細想手塚的話就脫口而出了,完全沒有自製的時間,反倒是讓對方知道了自己其實還有所期待。


    “你是想要得到‘手塚協會長長男和次男一同運營’這種形式吧?我隻是你強化研究會根基的道具。”


    “怎麽,你在為這種事鬧別扭嗎?”


    聽著慧泄氣的聲音,手塚的話完全凍住了。心中感情抑製不住的在體內四處洶湧,而至今堆疊在心中的感情就因為這一句話得


    以排解,這對手塚來說也是一種屈辱。


    “我可不隻是因為你是我弟弟才找你的,就算有身份,但如果無能我可不要。你的話,即使是外人我也想拉攏。”


    這是很有慧風格的傲慢說話方式,卻帶著不可思議的魅力。手塚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慧之所以能拉攏到人應該也是因此吧。


    “……我是不是能用的人,那個時候還不可能知道吧。”


    在慧離家的時候手塚含著嘲諷的意味說那句話時,慧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了“我知道”。


    “因為你是我弟弟。”


    慧說出這句可以說是推翻前麵身份論的話時沒有一點羞愧,對於崇拜他的人來說,這種矛盾就能解讀成親密吧。


    就算明白這是兄長的手段,手塚的心也因這一句隱隱作痛起來。他像要抹掉這股疼痛感般開了口——


    “我的心情和上次見麵時沒有任何改變。”


    現在手塚已經身在實戰部隊,對慧那個雖然目光長遠卻要同意審查的理念,他依然有著反彈的意誌。


    “是嗎,真遺憾。”


    慧很幹脆


    的接受了這個回答,或許是手塚的表情太過驚訝,他又補充了句“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我並沒有放棄,你的程度可不是隻為了這點事就能讓人甘願放手的。不過,是我性急了,原本以為對你動之以情就能拉攏過


    來,看來是我太天真。”


    ——動之以情,這種話你那張嘴有資格說嗎?!


    “我會再慢慢努力的。”


    慧一邊說一邊拿了帳單站起身,搶先堵住了抬起頭的手塚。


    “都五年沒見了,就讓哥哥我請你一杯咖啡吧。”


    在這種地方執著也太不成熟了,因此手塚隻是點點頭表示了謝意。


    就這樣,手塚一直看著兄長緩緩離去的背影——最終慧還是一句也沒提到父母,見麵時的失望在這一刻又湧了上來。


    ※※※※※※※※


    至今一次也沒有越過午飯線的柴崎之所以會答應朝比奈的晚餐之約,是因為對方以非常嚴肅的表情拜托了。


    “希望能有充裕的時間慢慢談,那是或許會讓柴崎小姐動搖的話,可以的話最好是之後不用再工作的情況。”——這麽說的話


    就隻有下班後一個選擇了。閉館時間是下午七點,做圖書館工作的柴崎也是在這個時間下班,還沒吃飯也是正常的。


    “我姑且先問一句,不是要談交往之類的話題吧?”


    柴崎先打了預防針。


    “搞得這麽誇張如果隻是為了這樣拉拉扯扯,我可是會生氣的!”


    朝比奈也繃著臉回答了。


    “就算我現在說這種事,也不能讓你動搖到會影響工作吧。”


    他這種毫不客氣的說法大概是被柴崎的毒舌傳染了吧。


    似乎是為了不用擔心會撞到圖書隊員,朝比奈特地選了高檔的店。因為他指定地點,自然就是由他付帳了。那裏不是圖書士的


    薪水能夠隨意去得起的店,一般隻有上級在接待重要人物時才會去那種地方。


    平常的打扮去那種地方有點太隨便,柴崎就穿了小禮服套裝過來,朝比奈也穿了西裝。碰麵時看到柴崎的一瞬,朝比奈有些害


    羞地笑了。


    “和平常感覺有點差別啊。”


    回了句“你也是”的柴崎還是一樣毒舌。


    “難得穿這樣,應該挑件更好一點的嘛。”


    “哇,你還真嚴格。”


    朝比奈一邊說著“尺寸不合適嗎”一邊低頭看袖口和衣角。


    “料子喲,料子。你不適合便宜的料子。外表是還好啦。”


    “這種微妙的說法究竟是不是稱讚啊……”


    兩人就像平常一樣交談著進了店裏,點了餐開始用餐之後,朝比奈還沒有進入主題。


    “難得來了,就先享受一下美食吧,這家店很不錯喲。要不是因為有事,我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和柴崎小姐共進晚餐。”


    也說了一些有關聯的事,不過最終用餐期間都隻是閑談,在旁人眼裏兩人大概是登對的情侶吧。


    隻是用餐中朝比奈的表情越來越暗,看樣子是很難說出口的話,柴崎很少見他露出這種臉色。


    在喝餐後咖啡的階段,朝比奈以“實際上”開頭說出來的話,的確令柴崎動搖了。


    “我聽到了武藏野第一圖書館不法處理書籍的傳聞,是我認得的新聞記者提供的情報。”


    聽到的瞬間有兩個想法在腦海中閃出,柴崎無意識之下將其中一個脫口而出。


    “這怎麽可能。”


    如果館內發生了這種事,不管有多隱私,自己都不可能絲毫未察——柴崎有著這種自負。


    朝比奈露出安慰她的表情。


    “嗯,所以說……隻是非常小的規模,小到柴崎小姐沒察覺到的程度吧。”


    若是察覺到的話,在泄露到外部之前就能先解決掉了——這樣的不甘讓柴崎咬緊了唇。


    然後她說了聽到的瞬間閃出的第二個想法。


    “那名記者是想把這件事當成‘現代焚書事件’報道出來吧?”


    柴崎的肩膀微微驚顫了一下——這對圖書館來說是多大的恥辱,而自己正在這座館中工作。


    “現在還來得及阻止——如果我這麽說的話呢?”


    柴崎不知何時間垂下的臉這時猛地揚起來。


    “……剛才,你說了什麽?”


    被這道帶著訝異的聲音追問,朝比奈的表情像是困惑又像是忍著痛苦。


    “我和那個記者很要好,對方也欠著我一個足以把這次報道抹掉的人情。所以……”


    朝比奈的聲音也是又困惑又迷茫。


    “還能救第一圖書館。”


    這不僅是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事,還包含了圖書館界的名譽在內。


    接下來的沉默長得甚至讓人以為不會結束。柴崎像是平緩情緒一樣地喝著咖啡,咖啡漸漸溫了。


    朝比奈一直在等,柴崎從這個溫度裏就能知道。


    “……能壓到什麽時候?”


    柴崎沒有問條件。


    “最遲明天。”


    柴崎邊說著“對不起”邊將手覆在臉上。


    “我無法現在就回複,請你等我。”


    ——若是現在開口的話,一定……


    柴崎拚命壓抑著要從自己口中滑脫出來的話。


    “明天我必會回答你,今天先讓我回去考慮。”


    耳邊傳進“我明白了”的話,柴崎感覺到朝比奈點了頭。


    “咖啡,我再幫你點一杯。”


    朝比奈的言外之意是“冷靜之後再回去”這種擔心,柴崎無力地點點頭。


    “回來了啊……你怎麽了?”


    迎出來的鬱換上驚訝的表情。


    “身子不舒服嗎?”


    聽鬱這句話柴崎就知道自己的臉色真的很差。


    “不,沒什麽。不過被冷到了,我先去洗個澡恢複下血氣。”


    也帶有讓心情冷靜下來的意思,柴崎足足泡了一小時才回到房間,鬱又說了次“回來了啊”,一邊伸手拿起熱水瓶。


    桌上已經擺著兩人的杯子了,看起來鬱應該是在等柴崎回來。


    “茶可以嗎?”


    不管是喝日本茶還是紅茶還是咖啡,用的都是一個杯子,這可以說是宿舍生活的定律。


    這種朋友似的關心一瞬間刺激到了柴崎的淚腺,但她很快將這心情壓了下去。不在人前落淚,這對柴崎來說已經是像呼吸一樣


    自然的事了。


    “難道吵架了?”


    被問了這種自己想都沒想過的事之後,柴崎才想起,和男友出去後青著臉回來的情況下排在身體狀況後的第二個擔心一般都是


    感情破裂。


    若是以自己平常的判斷力,一定會說“嗯,是吵架了”這樣敷衍過去,柴崎這麽想著揚起了苦笑——並不是判斷力下降了。


    變軟弱了呢——承認這一點讓柴崎感到輕鬆了一些。


    “不,沒吵。”


    先否定了鬱的擔心,然後說著“另外啊”的柴崎帶著商量的口吻。


    “我有點事想問你——隻是假設上的事。”


    柴崎不想讓鬱也一起背負那件事,因此在腦海中尋找著盡量貼近的比喻。


    “如果,你喜歡的人或是尊敬的人扯上了和犯罪有關的事……”


    “咦,什麽,這麽大的煩惱?難道朝比奈先生犯了什麽事?”


    一如柴崎所料,將思考轉向那邊的鬱露出驚恐的表情。


    “不是他了,如果是指他的話,我會把前提說成是喜歡的人嗎?”


    “啊,這樣啊。……


    不過這麽一說的話,朝比奈先生還真可憐……”


    柴崎終於回歸了正題。


    “若是那個人和犯罪扯上了關係,而且馬上就要暴露了,但如果自己能讓那件事變成沒發生過一樣,你會怎麽做?”


    “咦——?”


    柴崎饒圈子的說法讓鬱歪了歪腦袋,似乎正在努力理清頭緒。


    “這個……簡單來說……”


    鬱抬起煩惱的臉。


    “站在能夠把喜歡的人的罪行掩蓋過去的立場上時,究竟要不要去掩蓋——這樣?”


    這種很有鬱風格的率直說法,就像一記重拳打向柴崎。


    “是我的話……嗯……我會勸他自首吧。如果一時掩蓋過去,之後卻暴露出來的話,那個人的立場會更不妙吧?”


    鬱的後半句話柴崎已經沒聽進耳裏了。


    掩蓋,這個毫不客氣的詞猛烈地紮進柴崎心裏——自己會迷茫得不知該如何選擇正是因此,這本來是一條不應會為此迷茫的歪


    門邪道。


    若是察覺到的話就能防止這種事發生——所以當重啟鍵出現在這樣懊惱的柴崎麵前時,她迷惑了。但即使按下了這個鍵,也已


    經防止不了了。


    就算柴崎沒察覺,也可能會有其他人察覺。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笠原!”


    柴崎猛地打斷還在喋喋不休的鬱。


    “我最喜歡你了!”


    “啊?!”


    這句唐突的話立刻讓鬱換上驚訝萬分的臉。


    “喂,你把煩惱的問題拋給人家後就這樣啊?!我這麽拚命地在想回答,結果你卻完全沒有聽?!”


    “啊啊,對不起哦,丟給你棘手的事情。”


    “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說我對想問題很棘手嗎?”


    “你自認擅長的話,要趁這次機會讓我改觀嗎?”


    柴崎反問之後,鬱的話停滯住了,動了動唇才不甘地說出“……不用”拒絕了柴崎的提議。


    柴崎給朝比奈打去電話是在第二天的午休時候。


    才響就接通,說明朝比奈也一直在等吧,報上名字的聲音帶著一點困意,可能昨晚睡得不好。


    柴崎在和鬱談過之後睡得很好,反而好象是有點對不起朝比奈一樣。


    “昨天的話,我就當沒聽到吧。”


    朝比奈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用慎重的語氣確認了一次。


    “可以嗎?”


    柴崎馬上肯定地“嗯”了一聲,然後聽到了——


    “太好了。”


    朝比奈的聲音變柔和了。


    “雖然話是我提起的,但萬一柴崎小姐接受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抱歉,我說了那麽多餘的話。”


    “看來我被小瞧了呢。”


    不過柴崎這句在逞強的話或許朝比奈也聽得出來。


    “這樣我就能放心喜歡你了。”


    即使之前的態度和話裏的餘音在最初提出邀請時就已經很明顯了,但朝比奈還是第一次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就算有一瞬被刺到軟弱處,我也不是那麽容易就會被虜獲的哦。我可是高嶺之花。”


    電話那頭說著“拜托你變得容易被虜獲一些吧”這句的朝比奈似乎苦笑了起來。


    ※※※※※※※※


    事情被暴露出來的形式與柴崎預料的完全不同。


    江東突然召開了記者見麵會,公開發表武藏野第一圖書館內發現特定書籍被隱藏一事。


    江東做出了圖書館在基於匿名告發電話的調查中發現事情屬實的說明,被隱藏的書籍為某位支持媒體良化法的作者所作,共計


    數十本。


    幾年前的“焚書事件”是媒體良化委員會指定的審查書籍被隱藏,這次雖然是同樣的隱藏書籍事件,意圖卻完全相反。


    被隱藏起的書籍數量很少,初步估計是反對審查的過激行為。圖書館當然不會對任何一種書籍加以壓製,我館對此行為表示非


    常遺憾。


    今後本館將繼續對此事做出調查,並重申內部規定。在此特對遭隱藏之書的作者、媒體良化委員會,及所有讀者致歉。


    這是江東對事件的聲明。


    雖然圖書館再一次出現了不該有的失態,但由於事件是圖書館自己公布出來,也表示了歉意,再加上是對媒體良化法的審查太


    過憎恨才出現的過激行為,因此各媒體在報道時都沒有對圖書館加以指責,還揚起一片同情之聲。


    “真是意外的發展。”


    接到朝比奈電話的柴崎直接拋出自己記掛的事。


    “你沒做什麽可疑的事吧?”


    圖書館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采用這種得以守住權威的暴露事件的方法,柴崎從一開始就在懷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後操作讓圖書館的


    損傷減到最小,而頭一個就不得不懷疑朝比奈。


    “這麽說太失禮了吧。”


    朝比奈這種委婉地表示了責備的反應,聽起來也像那麽回事。柴崎說了“對不起”之後,朝比奈說了自己的推測。


    “我上次說的那名記者在圖書館界和法務省都有人脈……會不會是其中的哪一個關照過了?”


    柴崎的情報可以肯定稻嶺司令不在那條人脈當中——那麽說是江東嗎?還是別的什麽人……


    柴崎就著手機嘀咕了聲“真不爽”,這聲似乎沒有傳過去,朝比奈回問了句“什麽”,但柴崎沒有回答就結束了通話。


    報道是都表示了同情,但圖書館界內部卻不能如此。在沒什麽外部壓力的情況下,內部的整肅氣氛就可以稱得上是特別濃烈。


    雖然和媒體良化委員會之間因審查而紛爭不斷,但圖書館要對一切書籍——延伸開講就是要對一切思想——保持中立,這是圖


    書館的理念。在對待支持良化法的思想時也是一樣。


    前一次“焚書問題”是為了逢迎媒體良化法的審查行為,這一次則相反,可以解釋為圖書館在針對媒體良化法的審查行為,媒


    體良化委員會陣營抓住這一點發起了激烈的進攻。


    而且,從意圖上看這次明顯是原則派一方思想過激的結果,在前一次問題中失分的行政派企圖在此時扳回一城,向原則派發起


    了嚴厲的非難。


    事情被披露的形式是圖書館這方的幸運,加上江東的得宜處理,圖書館界的減分印象得以控製在最小限度之內。但不能因為幸


    運和江東的手腕就忽視內部反省,這是行政派的主張。將此次事件和上回差點發展到打官司的事件相提並論,行政派的這一意圖是


    顯而易見的,但也的確占理。


    如果江東是原則派,有他的麵子在雙方還有可能達成某種協議。但江東自就任之初就貫徹的中立立場並沒有改變。


    隨後行政派要求公開與此次問題有關的隊員名字,中立派的江東當然回答應了這一要求。


    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業務部——砂川一騎一等圖書士。


    匿名電話中隻提到這一個名字。


    行政派立即組織了查問會,以調查為名創造彈劾原則派的實績。


    “砂川看起來不像是那麽熱心的原則派啊……”


    鬱向本日的搭檔堂上喃出這句話。此時的話題已經不同於前段時間,不過還是圍繞在同一個人身上。


    引起這次問題的竟然是砂川,鬱對這點非常意外。原本砂川做過的“果斷評價”就和原則派的價值觀在根本上不相符,證據就


    在於多為原則派的圖書特種部隊對“評價”是一片罵聲。


    這一點堂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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