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圖書館為誰存在——稻嶺急流勇退


    時間終於來到了縣展開幕前兩日,縣展主辦方和縣知事對法務省發表了聯名宣言。


    ●茨城縣展的開始時刻和預定一樣是上午九點。自九點起來賓可以進入場,萬一在良化特務機關和圖書隊的鬥爭中有縣民傷亡,由法務省負責。


    ●開場的預定沒有任何變更。


    這一宣言通過電視和電台等媒體向社會各界發表,茨城縣這一決斷隨後在許多他縣知事的支持下被法務省受理了。


    “為什麽不追究圖書隊這方的責任?”


    電視畫麵當中,出席記者招待會的是以縣知事和近代美術館長淵上為中心的縣內要人。縣立圖書館長須賀也坐於末席,一直陰沉著臉的她沒有自發地說過一句話。


    記者提出的這個問題微妙地帶有逢迎媒體良化委員會的感覺,這都在預想的範圍內,淵上冷靜地給出了回答。


    “冒瀆嚴格評審的結果和妨礙縣展的是媒體良化委員會,由其隸書的法務省負責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們是了令縣展能順利進行才請求圖書隊前來警備,沒有理由要求他們為萬一出現的被害人負責。要向圖書隊追究責任,也是就展品被損壞的情況而言。


    另外,防止一般民眾受牽連的措施也是良化特務機關那方應該嚴格履行的義務。”


    提問:


    “戰鬥若是過於激烈,縣展開始時刻是否會相應推遲或是取消?我認為這是出於縣民安全考慮的當然判斷。”


    縣知事:


    “關於縣展的舉辦時間早在半年前就已經決定了,對於計劃表我方有絕對的決定優先權。如果因為和良化特務機關的戰鬥而使得縣展延期,就完全是法務省的獨斷和專橫。若是事態演變至此,縣知事會將嚴厲追究法務省對媒體良化委員會的管理責任,協力各縣也會聯名支持我縣。


    以國家權力幹預縣民的藝術祭奠,這原本就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提問:


    “有人提出今年的最佳作品並不符合公共秩序優良習俗的標準。”


    淵上:


    “藝術作品中就算包含有攻擊性也應該得到認可。今年的評選雖然也因為考慮到方方麵麵而苦惱,但還是全票通過地選出了《自由》。縣民也已經對這一作品抱有相當的期待。就和前一段時間媒體良化委員會就‘剃頭’被起訴一樣,對於這一作品得到支持、被選出來的理由,他們能不能虛心接受並為此思考呢?”


    ※※※※※


    “幹得好!”


    在被劃給圖書特種部隊作為會議室(兼休息室)的準基地的一間大房間中,此時拍著手的當然是此次記者招待會的幕後策劃者玄田。


    “那個叫淵上的館長還蠻厲害的嘛,在回答裏還譴責‘剃頭’的官司,這招夠狠,良化委員會應該挺痛的。”


    “嗯,不過主持人的提問還真是讓人聽得不爽啊。”


    鬱撅起了嘴。


    “感覺就像跟媒體良化委員會一個鼻孔裏出氣。”


    “別這麽說,那對大眾傳媒來說也算是很危險的線了。”


    玄田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


    堂上對不理解的鬱做了補充說明。


    “大眾傳媒在媒體良化委員會的取締範疇之內,媒體良化委員會正如它的名字一樣,擁有對一切媒體中不當的言論的取締權。如果出現批判委員會的言論,就算批判並不嚴厲,但隨之而來的取締都會很嚴苛。因此表麵上要維持中立,甚至不得不表現出讚同媒體良化委員會的姿態。”


    “但是……”


    說到媒體就會聯係到折口那邊的關係網,對鬱來說更希望能看到多一些批判的意見。


    “對折口在的周刊界來說,禁售和沒收都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那幾乎是個打遊擊的世界,廣播界可就根本沒法比。不過,廣播界也有廣播界的做法就是了。”


    做法?——玄田的話讓鬱不明白地歪著頭,堂上再次做了補充說明。


    “也就是說,在這種情況下可以攪亂廣播媒體那種保守的訪問。出席記者見麵會的有縣知事、美術館長、圖書館長,不管事情如何,在法律上則已經離開了媒體良化委員會的取締範圍,而且也擁有對抗權。”


    美術作品在良化法確立時沒有劃入“媒體”的定義之內。媒體良化法實際上是言論管製,同時也擔心會引起民眾對取締藝術這種難聽的行為的反彈,才在這個領域比較謹慎。


    “而且大多數觀眾和聽眾對媒體良化法都有潛在的抗拒感,這種像是討好良化法的提問更會煽動起那種反感。”


    鬱發出“啊”的一聲,終於領會到了。


    “所以剛才美術館長和縣知事他們毅然發言就更加搶眼了!”


    而對於廣播媒體而言,自身沒有作出反抗良化法的言論,也就不會被盯上。


    隻要期望現道州製(注:日本以若幹府縣為一個地方行政單位,置道或州的製度構想。)的國家和堅持繼續地方行政的地方政府還在為將來談話,站在國家的立場上,當然是希望能避免出現縣知事聯合抗議這種事態,因此會以抑製作為省廳下屬部門之一的良化委員會的形式作出讓步。


    這樣一來,圍繞最佳作品的鬥爭隻能進行到縣展開幕時刻的上午九點之前,這點無形中給媒體良化委員會施加了壓力。


    這時室內響起了手機鈴聲,好幾人都在掏手機確認,最後是手塚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到外麵接。”


    看過液晶屏後手塚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大概是兄長慧打來的,留下的堂上班三人臉上都帶著擔心。


    “喂。”


    手塚以極其冷淡的語氣接通了電話,慧也習慣地苦笑了下。


    “下了很精彩的一步嘛,圖書隊。”


    手塚差點不假思索地衝口說出“說得好象自己和圖書隊沒關係一樣”,最後還是忍住了,但“這家夥到底把自己放在什麽位置”的焦躁感還是纏在心頭。


    “是玄田三監的方案?”


    “和你沒關係吧?”


    “別說得這麽無情嘛,我也是圖書隊的一員,而且也對水戶的狀況很擔心呐。”


    慧的語氣就像是明白了手塚焦躁的源頭,又故意在戲弄他一般。知道自己一旦開口,“怎麽個擔心法”這種諷刺就會潰堤而出,因此手塚沉默地忍耐著。


    不巧妙也沒關係,隻要把這家夥的話聽下去,記起來就行了。——手塚想起了柴崎刺過來的那句“別以為你能和我競爭”。


    “總之,這是很漂亮的一招,你的上級很能幹嘛。”


    “嗯,我很尊敬他。”


    對上級的好評手塚沒有理由否定,便點了點頭。


    “為了對此表示敬意,我告訴你一點這邊得到的消息吧。”


    “哦,那還真是謝謝啊。”


    手塚的語氣平淡得沒有一點抑揚頓挫。但換作以前的他,一定隻說句“用不著”就話也不聽地切斷電話了,現在能做到這樣就是他忍耐的成果。


    慧似乎也明白這一點地笑起來,對剛才的手塚給了句“以後能帶上感情的話就表現得更漂亮了”這樣的評論。


    “這次茨城縣報來請示的戰鬥時間會通過。”


    圖書隊也能猜到這一點,不過——


    “有什麽根據嗎?”


    手塚坦率地將疑問問出了口,就像鬱一碰到不明白的事就立刻會問一樣。高傲的兄長應該很樂意指點,基本上他就是很喜歡將自己的知識教給他人的性格。


    如果不是理念不同,慧一定會是一名很照顧手塚的好前輩。


    “這一次,執著於最佳作品《自由


    》的隻是媒體良化委員會,法務省因為內閣的牽製並不拘泥於此,特別是知事的態度又這麽強硬。相對地,良化委員會應該加上了《自由》必須在戰鬥開始前做好安置,其他作品就不再審查的要求。”


    正如手塚所料,慧詳細地做了說明。


    以前手塚還在上學時也問過很多問題,慧每次都很高興地教給他,這種不願想起的回憶被現在的情形勾了出來,手塚的臉色越來越沉了。


    “對法務省來說,那隻不過就是一件製服——而且還是仿製品被撕破的拚貼畫。但,你也是穿著製服的人,應該能明白吧?”


    “……嗯。”


    自己選擇穿上的製服,至少象征著自己有選擇這個陣營的自豪和覺悟。


    媒體良化委員會在審查當中有著怎樣的自豪,這是手塚一生也無法理解的問題,他們的理論也隻會令手塚覺得蠻不講理。但是,象征著這種蠻橫權力的製服若是被神聖化,一旦被他人褻瀆時會激起何等強烈的憤怒也是可以想象的。他們絕對不會允許別人對自己做出“你們的權力是不正當的”這種彈劾。


    “不過,媒體良化委員會充其量也隻是法務省的下屬組織,他們無法違抗法務省——延長來看也是內閣的決定。而法務省的方針已經訂好了。”


    “……對我說這些行嗎?”


    手塚之所以會潑冷水,是因為慧如此大度地泄露出從機密管道得到的情報,這反而令手塚感到可疑。另外……


    和我說到這種程度沒問題嗎——手塚對在這種緊要關頭還會這麽想的自己感到可恨。


    “反正我就算說了你也不會信吧,你的上級也是。所以說與不說都一樣,而且這是流出外麵也無妨的情報。簡單來說,就是‘這次的審查事關良化委員會的麵子’這麽個問題而已。”


    慧的話聽起來像是有理又有點牽強。的確,手塚的上級們還沒有天真到如此輕易便會相信慧的話。


    聽到慧說著“多謝你替我擔心喲”的戲謔語調,手塚升起了自掘墳墓的悔恨,就隻有麵對這個男人時,他一點也不想給對方得意的機會。


    “這次的審查就隻有開幕日當天的一次,法務省以次數再多也沒有意義為由沒有批準其他審查。要不想讓作品被公開,不在第一天開場前沒收就毫無意義,另外開場之後,如果在有參觀者進出的情況下拖長審查抗爭、擾亂縣展的話,事態恐怕就會從茨城縣延伸開去,演變成中央即使交出審查權之外的東西,和地方行政之間的關係也依然會惡化的情勢。理由似乎就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法務省可不想被追究責任。”


    慧最後的一句“反正理由這種東西,隻要想編就什麽都能編得出來”讓手塚邊聽邊露出“服了他”的表情。


    以結果論,不管是媒體良化委員會還是圖書隊,都隻是在奉陪一場權力遊戲,但在其中克盡職守就是雙方陣營各自的工作。


    “多謝。我不能判斷真偽,就先道謝了。”


    手塚這麽說之後,慧不知出於什麽意圖加了句“代我向你的朋友笠原小姐問好吧”才切斷電話。


    慧的情報可信度很高,這從第二天送抵的媒體良化委員會的審查代理執行通知中得到了證明。


    內容中寫了審查執行的時限到縣展初日早九時止,對縣展的審查隻有依次,但,要求最佳作品要在戰鬥開始時刻前放到預定位置上。


    而與以往收到的通知不同的是,這次在小野寺滋委員長的名字前還有法務省大臣的聯名。


    “看來手塚慧的情報是真的。”


    玄田和堂上班開的小型會議中這麽喃道。“未來企劃”的真正意圖對目前的與會者和稻嶺、柴崎之外的人員都還是秘密。


    若是泄露出去,說不定會有人懷疑手塚是慧派來的內奸,身為兩兄弟的父親的日本圖書館協會長也同樣會被人置疑。


    而且,手塚慧的過激理念畢竟還隻是“未來企劃”內部的模擬實驗,其活動也出人意料地隱秘。雖然慧在實際上和法務省之間通過某條管道有著寶貴的溝通,但他們的活動都非常巧妙地潛於水底之下。僅僅抓住一個研究課題,是無法彈劾“未來企劃”的。


    “大臣的名字都附了,也就是說我們隻要頂住一次就算完事。”


    玄田邊下斷言邊籲了口氣。老實說,以水戶總部現在的程度,絕對禁不起再三考驗。


    “好,首先召集特種部隊全員開作戰會議,之後再向水戶總部的各班傳達內容。”


    ※※※※※


    “哎呀,你哥偶爾還是派得上用場的嘛。”


    柴崎在接到手塚的電話時半開玩笑地說了這麽一句。


    “也沒派上什麽用場……”


    電話那頭的手塚不幹不脆地回道。


    “反正等良化委員會的通知來了也能知道。”


    “能不能在那之前就先商討各種對策,這點總不一樣吧。而且,也可以看得出來你哥在法務省那邊的情報網的可信度。”


    柴崎雖然盡力維持著明快的聲音,臉色卻是相反地越來越暗。


    “真虧你和你哥講了那麽長時間。”


    “我隻是老實地當聽眾,就他在那邊滔滔不絕。從以前他就這樣了,總喜歡擺哥哥的架子。”


    手塚吐出這樣的回答,但聲音中隱約滲出的親情還是令柴崎覺得心痛。


    那心痛不是為了柴崎自己,而是為了手塚。


    “……不過,不能太相信他哦。他是你哥的同時,也是‘未來企劃’的思想本身。”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現在還說這個嘛。”


    手塚的聲音反而因此摻雜了疑惑,似乎對柴崎會管這種閑事感到意外。


    “拜托,要平安過關哦。”


    這種不像柴崎會有的真摯聲音讓手塚直到切斷電話時都還帶著疑惑。


    柴崎結束了通話後,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虧難你忍得住啊。”


    說話的是稻嶺。


    “就算現在告訴他們那個情報也沒有意義,我不想讓他們多操一份心。”


    柴崎在接到手塚的電話前向稻嶺報告的,的確是會令他們的行動變遲緩的事。他們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有最後的希望。


    ※※※※※


    縣展第一日。


    “呐,真的要開始了嗎?”


    臨陣怯戰的是水戶總部的防衛員們,換句話說,圖書防衛部的大部分隊員都處於這種狀態。


    圖書特種部隊把來時乘坐的共計四輛開有槍眼的巴士和準基地的大型車輛圍在最佳作品和圖書館周圍當作盾牌,隊員出入的空間由堡壘工事小隊各自確保。


    近代美術館、縣立圖書館兩邊的陣形都已經完全擺好,戰鬥用的武器也已經發到各人手上,但水戶總部的隊員們還是一副無法相信戰鬥就要打響的模樣。


    時間來到了清晨六點——


    寧靜的黎明時分,槍聲就像驟降的暴雨般響徹天際。


    “嗚哇哇!”


    圖書館這邊響起了一片悲鳴。守護場刊的圖書館這邊應該是良化機關的第二目標才對,大概是配置了許多不慣作戰的水戶隊員才會如此狼狽吧。


    “別發出這種沒用的聲音,你們這些混蛋!還想再助長良化部隊的勢頭嗎?!”


    發出蓋過悲鳴餘音的怒吼聲的,是圖書館這邊擔任指揮的圖書特種部隊·須形副隊長。


    “美術館才是主戰場!這邊不過順帶的,不要慌裏慌張!”


    良化特務機關已經壓到了圖書隊陣形的外側,眼看就要衝上來了。


    “好,允許開槍!”


    玄田通過步話機的共同頻道下達了指示,圖書隊展開


    了反擊。


    和上次一樣,事先占據了戰鬥空間最高點的特種部隊開始威懾狙擊。


    就在特務機關猛然後退了的時候,手塚悲鳴的聲音傳入步話機裏。


    “進藤一正中彈!”


    “什麽?!”


    “右臂被子彈貫穿,無法持槍!”


    “從哪裏打來的!”


    步話機裏傳來玄田暴怒的吼聲,鬱拚命地向堂上傳達了自己抓住的情報。


    “進藤一正中彈,右臂被貫穿,無法繼續射擊!敵方狙擊點不明!”


    傳達的過程中腦海裏突然一閃,鬱在瞬間沒去聽步話機裏的聲音而是向著堂上叫起來。


    “是樹!就算達不到建築物的高度,但還是可以狙擊從屋頂探出身體的狙擊手!”


    堂上瞪了眼,然後拍拍鬱的肩自己拿過了步話機。


    “敵方在樹上安排了狙擊手!”


    一邊說堂上一邊用目光向鬱詢問。


    “最高的樹,常綠樹!不落葉的樹有迷彩作用!人踩上去也不會斷的臨界高枝,那處的樹枝都很細不能往外爬,應該是攀在樹幹上!”


    堂上將鬱的意見重複了一遍,最後加上了一句“圖書館那邊也多注意!”。


    幹得好——鬱明白這是堂上拍自己肩膀的意思,大概是因為現在戴著鋼盔才沒有像平常一樣揉頭發吧。


    近代美術館這邊安排的狙擊手隻有進藤和手塚兩人,考慮到圖書館那邊多是不慣作戰的水戶總部隊員,因此有經驗的狙擊手幾乎全安排在了那邊。


    的確如步話機中傳來的指示,圍著建築物的樹上又發出了幾槍。手塚伏低著身體,用肩膀撐著進藤轉移到了屋內。


    “真是大意失荊州啊……”


    幫苦笑著的進藤做緊急處理的手塚找不到可以回答的話。美術館營造的大自然簇擁下的美麗藝術空間,現在反成了被敵人利用的地形。


    敵人利用美術館自然環境的想法固然令人不能恭維,但大意便是大意。進藤很快分析了情況提出方案。


    “被搶了製高點地上就危險了,手塚你能收拾嗎?”


    “我做。”


    手塚一邊回答一邊想拿起兩支來複槍,但進藤拿過了自己的那支。


    “我在屋頂作餌。還有狙擊手留在屋頂上的話,敵方的狙擊手也會繼續對付這邊。你下到能狙擊樹木的樓層,趁我和對方相互射擊時確認對方的位置一。隻要能確實掌握對方的位置,你的話應該就能一發一個地收拾掉。”


    “你的手臂還能射擊嗎?!”


    “光是開槍還沒問題,子彈沒留在手臂裏,而且我打不中也沒關係。與此相對……”


    進藤的眼神非常鎮定。


    “你要一擊必中,決不能失敗。”


    手塚無言地敬了禮。


    下到能狙擊樹木的樓層之後,手塚等待著進藤的槍擊戰開始。他現在使用的是舊型號的瞄準鏡,要在秋天裏依然枝繁葉茂的樹林中搜尋人影非常困難。


    終於屋頂上閃起一道下斜的火光,樹林裏也如同回應般地響起了兩聲槍響。


    手塚憑這一下確認了敵方狙擊手隱藏的樹木,正如堂上所言,對方攀在人能踩的臨界點樹幹上,還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


    手塚自己是爬不到那個位置的,對方的體格比男性的平均體格還要小一些。就在手塚緩緩鎖定對方的時候,進藤的第二發打響了。


    已經找到了一個人,但還不能急,另一個也必須找到才行。手塚緊緊地盯著另一棵樹。


    然後進藤打了第三發。——找到了,不能再讓他用那種受了傷的手臂繼續打下去!


    進特種部隊也已經是第三年了,手塚相信自己的能力已經比“情報曆史資料館”那時候提升了不少。


    ——能行的,來吧。


    手塚調整好呼吸,將窗打開到能夠轉換槍口角度的程度。


    在精神高度集中的一瞬,手塚扣下了扳機。


    第一個人被擊中,手塚立刻將槍口轉向第二個人。美術館庭院的樹木上接連響起悲鳴和物體摔落的聲音。


    沒有出現報複回擊,手塚衝回了屋頂上。進藤正背靠牆壁坐著,應急處理時包的繃帶已經染上了一片血紅。


    “進藤一正!”


    “喲。”


    進藤像是沒什麽大事般地抬起左手。


    “幹得不錯嘛。”


    “哪裏……”


    全是多虧了進藤的射擊,手塚才能找到敵人。


    “我還以為要再打個四五發呐。”


    “……我還沒有那麽差勁。”


    對這句就不得不糾正了,然後手塚拿起了兩支來複槍。


    “我送你去急救室。”


    進藤撐著手塚的肩站了起來。


    “手臂還好嗎?”


    對狙擊手來說,手臂上的傷依被射穿的位置有可能會是致命的。


    “嗯,還好,也就是手臂上開了個洞而已。隻要康複了,往後十年都還是我的天下。”


    進藤這種像在說別人一樣的語氣反而讓手塚想哭了。


    “請盡早康複,繼續稱霸吧。”


    手塚在聲音哽咽之前拚命說出了這一句。


    “近代美術館這邊已經擊破敵方狙擊手。”


    在手塚報告的前後,圖書館也來了同樣的報告。天色已經明亮,特務機關再也沒有空隙能悠閑地爬到樹上。


    美術館這邊玄田吼了起來。


    “屋頂那邊再給我上個狙擊手!小牧代替進藤上去!手塚也立刻返回原來的位置!”


    屋頂上的人員能夠俯視整片戰場,是非常重要的安排。在地麵指揮水戶總部隊員的小牧服從命令從指揮位上退下來,抱著來複槍衝回館內。


    在小牧離開的一瞬,圖書隊的火力就減弱了,接替指揮的是水戶總部的幹部隊員。


    低喃著“不行”的堂上衝向了自己身邊的那一隊,鬱也跟著滑進車子的陰影中。


    “射擊,笨蛋!瞄不準也要給我扣扳機!敵人要是覺得這裏薄弱,火力就會集中過來!不過是換個指揮,有什麽好動搖的!”


    堂上一邊吼一邊用步槍從拆了玻璃的車窗處連擊,鬱也一直扣著衝鋒槍的扳機直到子彈打完。就在這期間,射擊之勢總算是回升了。


    這也是因為直到剛才都還是小牧在指揮,但要維持形勢還必須保證子彈的數量,堂上向替補上來的指揮叮囑這一點。


    “記得經常留意隊裏的子彈數量,用過一半後一定要補給。一旦射擊有瞬間停止,敵人馬上就會跳進來了!”


    指揮不斷地點頭,但堂上還是覺得這樣靠不住。


    “報告玄田隊長,讓他從特種部隊裏調一個輔佐過來。”


    離開時堂上小聲給鬱發出了指示,鬱切到玄田的頻道傳達了要求。


    野野宮等女子防衛員被安排在後方的支援隊伍中,負責各隊之間的通訊和補給物資的運送。


    也安排了男隊員負責運送物資,但現在許多因近幾年情況而不習慣戰鬥的隊員都相繼受傷,除了直接中彈的之外,也有被流彈打中的。


    隨後,出現了在男隊員全都出動的空隙時要求補給的情況,是安排在圖書館後門的小隊要求的。


    “怎、怎麽辦啊?!”


    女隊員們動搖得很厲害。


    “要等到男隊員回來嗎?”


    “現在哪能這麽悠閑!”


    野野宮叫了起來,換了笠原也會怒吼“哪裏還能等得了啊”。


    “用手推車的話我們也能送,趕快去把手推車拿來!”


    有幾人跑向了雜務房。


    手推車終於拿來了之後,女隊員們按要求確認好種類和數量,將彈藥箱疊在車上。需要運送的量由一個人來推還是太重了,野野宮和室友一起推著車跑了出去。


    ——我們也要守護圖書館。


    這麽想的野野宮像是要爭口氣給瞧不起防衛部的業務部女館員們看一般。


    ——現在這種情況下什麽都做不了的是你們,我們才是有用的。


    兩人推著搖搖晃晃的手推車向等著的小隊奔去。


    平時常常使用的後門現在就像一道光門般地刺眼。


    “補給到了!”


    沒有停過槍聲之下,喊聲似乎完全沒能傳出去。


    “補給到了,補給到了,補給到了!”


    兩人拚命地連喊了好幾聲,才有一名隊員轉過頭來,是一個留有胡子的大叔。


    “怎麽是你們拿來啊?!”


    雖然對方這樣喊回來,但野野宮她們並不認得他,應該是支持人員之一。


    “男隊員全出動了!”


    “幹得很好,幫大忙了!”


    胡子隊員這麽說完後,又轉回身向在外層散開的小隊叫起來。


    “子彈到了!來搬過去!”


    幾名男隊員跑過來,將幾箱子彈扛到肩上向外運去。


    “我、我們、幫上忙了嗎?”


    “當然!”


    胡子隊員肯定的回話讓野野宮和室友抱在了一起,兩人都猛然間軟了膝。


    “嗚哇”的哭叫聲被震天的槍聲蓋過,幾乎連她們自己都聽不到。


    “快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現在是幫上了忙,但還沒有結束!”


    就算被這麽怒吼兩人也很高興,野野宮和室友跑著離開了後門。


    離九點還有三十分鍾時,戰況終於進展到了特務機關的攻勢最猛烈的階段。


    “看樣子他們已經放棄圖書館那邊了呐。”


    從屋上觀察情況的小牧喃喃地說著。地麵上進攻圖書館那邊的良化隊員開始陸續集結到美術館這賓。


    高處的威懾狙擊也失去了效果,小牧和手塚都已經數不清自己打中了多少人。


    “屋頂狙擊班呼叫玄田隊長。特務機關開始進如不擇手段的階段了,狙擊已經失去威懾效用。”


    小牧一邊冷靜地看著地麵的情形一邊繼續報告。


    “敵方已經放棄從擋有車輛的正麵進行攻擊,圖書館那邊的人員也被叫過來了,應該是想從隊員出入的工事之處強行突破,看樣子就算己方有傷亡出現也會被當成突擊的盾牌。”


    “把防彈盾全部集中起來!不夠的部分就用鐵板或是隨便什麽東西代替!”


    玄田果斷地下達了指示。


    “一邊用盾擋回去一邊奪去敵人的戰鬥力!近距離射擊時也不要猶豫!所有人都以奪去敵人的戰鬥力和保住自己的命為先!”


    “笠原,你回館內去!”


    正在調集盾牌的堂上這麽說,但鬱立刻拒絕了。


    “我不要!”


    “笠原!”


    堂上這樣勸是因為玄田剛剛下達的指示。


    “以保住自己的命為先”,既是說敵人已經不打算遵守交戰規定了,特別是“不能以殺害對方為目的開槍”這一條。雖然這一規定本質上不是為了對方而是為了自己,但在眼下這種情形,抱著殺意開槍和打中對方以削弱戰鬥力這兩者間隻有一線之隔。


    “我是堂上教官的通訊員,不管什麽情形我都要和你一起看到最後。而且,我應該也比水戶總部的隊員更有戰鬥力。”


    堂上放棄般地吐出一句“你這笨蛋”,便轉身給自己指揮的小隊發出命令。


    “堂上隊守住三號工事,用盾牌把工事封鎖起來!也要注意從巴士上麵爬過來的家夥!”


    場麵已經發展到了令人想問“到底是為什麽執著到這種地步”的慘狀。良化隊員向著圖書圖書隊員架起的盾牌蜂擁而上,用全身力量衝撞、開槍,盾的另一邊偶爾還能看到噴水似的血花。圖書隊拚命地支撐著抵擋暴徒(現在的良化隊員已經瘋狂得如同暴徒一般了)的盾牌,可以窺見承受盾牌強大壓力的最前列良化隊員就算被擠壓死亡也不奇怪,目前的狀況甚至可以說是正因為有了這些隊員當緩衝物,盾牌才幸免受損。


    而良化隊員還源源不斷地從後麵後湧上來。


    有一名滿頭是血的良化隊員臉已經膨脹到分不清鼻子和眼睛的程度,還因為後方同伴的壓力被擠在盾牌上蹭來蹭去,當他從偶然露出空隙的盾牌間滑進來的時候,看到的鬱忍不住吐了。


    那人已經看不出還活著的樣子,就算還有一口氣在,不馬上抬上救護車送去搶救的話也很難保住性命。


    ——拜托了,放棄吧!這個人是你們的同伴吧?不惜殺死同伴也要毀掉的畫,這世上有嗎?!就算這是批判你們的畫,但不受批判的人和組織在這世上存在嗎?!製服被褻瀆的憤怒心情我可以理解,可若換作我們的製服,你們不也會很高興地盡情踐踏嗎?!


    還在吐著酸苦胃液的鬱突然察覺到眼前落下了一片陰影,在特種部隊巴士頂部的那條陰影線上,人影像水泡似的一個接一個冒了出來。


    “不要過來————!!!”


    鬱猛地站起身抽出插在武裝帶裏的衝鋒槍,沿著即將被跨過的車頂線,像是描畫出一條直線般地展開了掃射,被當胸打中的良化隊員們齊齊地向巴士後方倒了回去。


    不想被當成初次向敵人射擊的天真家夥,僵著膝的鬱卻淚流不止。


    子彈打完了。


    快換彈匣,說不定還會有別的家夥爬上來!——強撐著膝蓋不軟下去的鬱慌忙要給衝鋒槍換彈匣,但明明是平常做慣了的動作,現在手卻可恨地打著顫,彈匣怎麽都插不上。


    “怎麽會,為什麽——進去啊,進去進去進去!”


    突然,手上的衝鋒槍被人從上麵提走了,鬱抬頭一看才發現是堂上。堂上麻利地將彈匣插上再把槍還給鬱,然後邊說著“多虧你注意到了”邊抱住了她。鬱明白這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因為直到此時她才察覺到自己被抱著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小牧向堂上隊報告。笠原士長擊退的良化隊員撤退了,目前沒有第二波的勢頭。”


    俯視戰場的小牧來的這個報告,是為了告訴鬱她並沒有殺死對方,鬱也理解了這一點。防彈背心和弱裝彈可以說是“最難死”的組合。


    至少和鬱看到之後吐了的那名良化隊員相比,被掃射受到的傷要輕得多。


    但,當時的鬱並沒有想到這些。


    鬱為了阻止良化隊員而開槍,這隻是她“在被殺之前先殺死對方”的本能。


    終於,九點的信號笛聲響起。就像退潮的海水會在沙灘上留下各種垃圾一樣,良化特務機關留下一片怨恨之聲後撤了隊。


    在雙方相互擁擠時被壓在最前排的那些不知生死的隊員們,也被抬起手腳運了出去。


    雖說縣展開場的時間是九點,但為了讓圖書隊打掃激戰過後一片狼籍的戰場,縣展又延遲了三十分鍾。


    鬱在這期間什麽事都做不了,就算有堂上陪在身邊,她也還是沉默著任淚水直流。


    “第一次對人開槍的時候誰都會這樣的。”


    “騙人。”


    鬱立刻否定了堂上的安慰。


    “手塚第一次擊中來襲的良化隊員時就沒有這樣。”


    “你是第一次參加大規模作戰,看到那種情況時情緒當然會不穩定。你大概沒有注意到吧,看到前排的良化隊員時吐出來的家夥還有不少,比你先吐的男隊員也有。”


    ——啊,堂上教官還注意


    到我吐了。


    “謝謝。”


    “謝什麽?”


    “你沒有對我特別照顧。”


    說著“你才是”的堂上把手輕按在鬱的頭上。


    “說是我的通訊員,所以不管什麽情形都要一起看到最後。我還真是……敗給你了。”


    敗給我是什麽意思啊——鬱抬起寫滿不明所以的臉。


    “不明白也沒關係。”


    這麽說著的堂上用力將鬱的頭又壓了回去。


    ※※※※※


    特務機關撤退了,但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良化法支持團體的宣傳車立刻在縣展場地外側圍了一圈,開始令人厭煩的演說,大概是出於至少也不能讓圖書館太好過的目的吧。


    而無視“會場內請勿奔跑”的告示牌,徑直向圖書隊守護下的最佳作品《自由》跑過來的,是“非抵抗者協會”的一群人。衝在最前麵的是會長竹村。


    看到在特種部隊抵達初日就來挑釁、同時也是令茨城縣圖書館界產生扭曲的原因之一的這群人時,隊員們全都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尤其本地的水戶總部對他們更是積怨已深,圖書特種部隊在此時自然地像盾一般攔在了水戶總部的隊員前麵。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竟然……把作為藝術象征的縣展弄得像戰場一樣慘!”


    竹村揚著尖銳的聲音像是在行使權利一般彈劾圖書隊。


    “你們看到撤走的良化隊員了嗎?!就算是敵人,但你們竟然把同樣也是人的對方打成那副淒慘的樣子!這就是守護文化的人該做的事嗎?!”


    “這話在你看望過圖書隊這邊的傷員之後再說吧。”


    玄田用從腹腔發出的並非怒吼的聲音壓製住竹村。


    讓不習慣作戰的茨城縣防衛員參戰,隻進行短短十幾天的突擊訓練果然是遠遠不夠,現在防衛員中有不少人受了重傷。


    和特務機關不同的,隻是沒有將同伴當作盾牌各自作戰這一點。


    “而且在那種狀態下,以不惜踩踏同伴之勢衝上來的是特務機關。你是說我們容忍以那種勢頭壓過來的敵人,毫不抵抗地放棄應該守護的東西?”


    因為被壓製而不甘,竹村又再次提高了聲音怒喝。


    “你們是想當一邊高呼正義一邊開槍殺人的英雄嗎?!”


    鬱禁不住藏在玄田寬闊的背影中,緊緊抓住堂上的肩,怎麽也停不住悔恨的淚水。


    第一次向敵人開槍,自己打出的子彈令敵人翻倒的情景讓鬱非常害怕,自己僅僅是扣下扳機,這麽簡單地動作就讓敵人倒回了巴士那一側。


    ——竟然說什麽為當英雄才開槍!圖書隊才不是為了這種事才開槍的!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總之在鬱出生之前這個社會就扭曲了,為了抵抗審查而舉起槍的這個社會——


    已經發展到了我們不得不開槍的情勢。


    “還真是高尚的意見啊。”


    突然插進場中的聲音和竹村那種震耳的聲音不同,是習慣於用有力之聲說話的人所持有的深沉聲音。所有人向發聲的地方望去,站在那裏的是帶著秘書和職員前來的縣知事。


    鬱從玄田的背後偷看到了混在那群隨行人員當中的父親克宏。


    “你為什麽不去向媒體良化委員會及其支持團體問同樣的話?去問明顯是要逞英雄之氣才執行和謳歌審查的他們!你的說法簡直就像將審查抗爭激化的曆史責任全部推到圖書隊身上一樣,你就這樣對待守護我縣文化財產的他們嗎!”


    應該是完全沒有料到縣知事會出現在這裏吧,以竹村為首的“非抵抗者協會”開始害怕了。


    “沒有誰因為喜歡才去舉槍的,開槍就會令對手受傷、甚至死亡。他們是代替我們髒了雙手!你們是抱有代替他們弄髒雙手的覺悟才這樣責備他們的嗎?!”


    鬱此時察覺到堂上將手繞過自己的腰像在支撐著自己一樣。


    扣下扳機的瞬間,不管結果如何,鬱已經在心裏殺死了攻上來的敵人。她的雙手已經沾上了鮮血。知事的話毫不客氣地指責著鬱的手染上鮮血的事實,但被這樣指責也讓鬱得到了救贖。


    有人明白她髒了雙手,而知道有人理解這一點,才讓鬱有了髒了手也值得的感覺。


    在事先準備好的漂亮舞台上戰鬥,這隻有民間傳說中的正義使者才做得到的。


    在現實中沒有人能夠一出場,戲都不唱。


    若是沒有染泥的覺悟,就別幹什麽正義使者了。


    鬱想起來了柴崎以前說過的辛辣話語,而且柴崎的話還算是客氣了。——我們染的不是泥。


    ——圖書隊被塗上的是血。


    知事的話還在繼續。


    “還是說你也敢守在作品前方,抱有死也不向審查屈膝的覺悟,抱有用自己的死讓民眾覺醒的覺悟,因此才說出那些話?如過你有這些覺悟的話,那麽麵對剛剛才為了縣展、為了遭到審查蹂躪的文化而死戰過的他們,隨你要怎麽責備都行!”


    無巧不成書——


    測試的機會在這一瞬間降臨了。


    “滾開!!”


    一聲粗暴的叫喊截斷了知事的朗朗之聲。然後——


    連發的槍聲仿佛切開了大氣。衝進場中的是兩個握持著衝鋒槍的年輕男人。


    竹村第一個拔腿就逃,“非抵抗者協會”的成員也跌跌撞撞地紛紛逃走,還狼狽地把知事和縣職員撞倒在地上。


    “全員臥倒!”


    怒吼出不容反抗的臥倒命令的是玄田。隊員們都反射性的伏在地麵上,鬱也這麽做了,而堂上擋在了她的上方。


    “知事也不要起來,在地上伏好!”


    向跌倒的知事等人也發出了怒吼,玄田獨自一人挺立在了襲擊者麵前。


    “你們要破壞的最佳作品就在我身後!敢開槍的話就開吧!”


    任務失敗的特務機關將過激的支持團體當成棄子來達到目的,雖然沒有證據,但這樣的事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


    兩個男人像猶豫了一會似地咯咯地抖著身子,終於——


    “啊啊啊啊——————!!!”


    隨著襲擊者自己的悲鳴,嗖嗖的槍聲響了起來,連發聲當中的每一聲都代表著一顆子彈。


    “玄田隊長!”


    鬱反射性要爬起來,卻被堂上強力地按在地上。


    “不要!隊長他……!”


    玄田正承受著這陣彈雨。


    “別動!”


    按著鬱的堂上在她耳邊大叫。


    “現在站起來你的腦袋就會被打飛的!”


    響得甚至令人擔心會不會震破耳膜的這聲嗬斥讓伏在地麵的鬱拚命地咬緊了牙。不知是因為熟知性格還是猜到了舉動,堂上擋在了比鬱稍高一點的位置上。


    衝鋒槍終於射完了子彈。


    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向玄田。全身染滿鮮血的玄田正像赤鬼一般直直盯著襲擊者。


    “這樣就完了?”


    說完這句後,在發出冷笑之前,玄田已經咚地一聲向前摔在了地上。


    “玄田隊長!”


    就在特種部隊的隊員想奔過來之時,喊著“別動,我還有武器!”的襲擊者從皮帶裏拔出了一支手槍。


    衝過停頓在半蹲姿勢的隊員之間的空隙,襲擊者向最佳作品——《自由》開了槍。比衝鋒槍射擊時要小聲的手槍槍響了五下。玻璃在被打中第四發時還能支持,到了第五發就裂出了蜘蛛網一樣的裂紋。美術館準備的防彈玻璃罩雖然擋不住衝鋒槍的連發,但最後卻在手槍之下守住了畫。


    “抓起來!”


    隨著緒形副隊長的怒吼,隊員們


    一個接一個飛奔上去將襲擊者強行摁在地上。


    “隊長!”


    最先衝到玄田身邊的是小牧,堂上班和其他班也很快圍了上來。


    鬱拚命地咬著自己的手,這種時候隻會發出哭喊悲鳴的她對救助玄田的工作沒有任何幫助,鬱隻能不讓自己妨礙到別人,至少能以一名隊員的身份看著情況的進展。鬱將自己的手咬到出了血。


    “頭部有數處擦傷,防彈衣被打穿三處,有非貫通傷的可能!四肢貫通傷、非貫通傷、擦傷多處!加個軀體估計有二十處以上。”


    小牧檢視的聲音和手塚報告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


    “我去叫救護車!”


    “把止血帶統統拿過來!和隊長同血型的都來報告,o型的!”


    這句是堂上說的,再往下鬱就分不清了。


    仍然用力咬著手的鬱終於想到了自己能做的事。


    退出來的鬱衝到了在稍遠處看著情況的縣知事一行人身前。


    “各位有沒有受傷?!”


    看上去沒有,不過鬱還是盡義務地詢問了句。


    “這邊沒事,隻是被那個會的人撞倒時有一點擦傷。隊長情況怎麽樣?”


    “傷得非常重,出血量也很大。”


    這一句還是對著縣知事說的,接著鬱轉向到了克宏。


    “爸,玄田隊長是o型,拜托你說服職員裏同血型的人獻血!玄田隊長被打中了二十多槍,肯定要動大手術了……”


    “笠原君。”


    縣知事叫的是克宏。


    “立刻為玄田先生辦理紅十字醫院的住院手續,具體安排都交給你處理。”


    “我知道了。”


    大概是顧慮到克宏和鬱要做事,知事留下一句“我明天再來慢慢看縣展吧”,就帶著其他職員先離開了。


    克宏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四處打電話,辦住院手續,確認血液的庫存量、預計的用血量以及需要獻血的量,這些都在很短時間內完成了。光是隊員隻能提供40,這個量遠遠不夠。


    接著克宏又要求醫院立刻向縣廳派出三輛獻血車、向市廳派出兩輛獻血車緊急采血,並辦好了相關手續。


    鬱一邊說著“謝謝爸”一邊給了克宏一個十年來沒做過的緊緊擁抱。


    “謝謝,你和隊上的人讓我們看到了你們的覺悟,你和大家一起守護的《自由》,在展出期間我一定會來看的。”


    說完這句後,克宏便沒再回頭地離開了。


    “玄田隊長由紅十字醫院救護,獻血的安排、還有血庫和憑隊員獻血還不夠的分,都由縣廳全力協助解決。”


    發生了太多事,鬱反而能用平靜的聲音做出報告,救護車開走之後的特種部隊才像看到了希望一樣沸騰起來。


    “拜托了你父親嗎?”


    堂上問了之後,鬱像是回想起情況一樣地歪了頭。


    “我哭著去找家父時,縣知事就把協助的事交給家父處理了。”


    “你還真是做了件大膽的事啊。換作我們就做不到了。”


    不過堂上又補充了“謝謝,帶你來這裏真是太好了”。


    “家父……隻是恰好在縣廳工作而已。”


    “這也是命運的安排。”


    縣展的入場時間似乎又推到了正午,不過參觀者也在某種程度上預想到了第一天會有的混亂,並沒有人來抱怨。


    ——在那之前防彈玻璃罩裂開的《自由》要換上新的罩子,戰鬥的痕跡也要盡量處理掉。


    ——玄田隊長的血跡不用泥土蓋住的話會嚇到參觀者。


    鬱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些事時,突然發現隊員少了很多,問了堂上之後,得知能獻血的隊員為了去醫院而到準基地集中。原本是打算等醫院那邊掌握情況後再過去的,但聽了鬱的報告後,現在已經過去了。


    “啊,我也是o型,我也要去。”


    “你就算了。”


    堂上用上了勸說的語氣。


    “你臉色一片白,肯定貧血,就算是去也通不過檢查。我們班雖然不能幫輸血,但除此之外要做的事也堆成山了。戰後處理都還沒著手,而且也要用留下的人員編排出適合的輪班做警戒。”


    “隊長能得救嗎?”


    鬱求助似地問了這麽一句,堂上像抑製不住般用力抱住了鬱的肩。這份力道強得如同在尋找排遣情緒的出口,鬱從中明白了堂上也和自己一樣,除了如此堅信之外什麽都做不了。


    “好了,我們來做我們的工作吧。”


    放開鬱肩上的手,這麽說著的堂上利落地邁開步子,鬱像是為了追上他的背影般小跑著跟了上去。


    ※※※※※


    縣展期間預計參觀者會有兩萬人,要散發給這些參觀者的場刊放在縣立圖書館內的倉庫裏保管著,每天隻拿出必要的數量。


    在圍繞著最佳作品《自由》展開激烈的攻防戰——以及美術館因受過激支持團體的襲擊而劇烈動搖的時候,有人來到了這間倉庫。


    來人是茨城縣立圖書館長須賀原。


    自從前來支援的圖書特種部隊抵達之後,須賀原的臉色就像是被逼入絕境一般從未好過一刻。現在,她避開人拿著一罐液體潛入了倉庫內。


    “你作為負責人隻要好好待在館長室就好了,除此以外我們對你沒有其他希望。”


    對身為最高負責人的須賀原,防衛部的幹部隊員們對她沒有他求,這等於是隻將須賀原當成形式上的負責人而已。


    待在防彈的館長室裏,須賀原不知道攻防戰的結果如何,不知道《自由》如何。而處在可以說是生死關頭這樣重要的事態下,須賀原也沒有積極地打聽情況,自然也不會有人主動來向她報告。


    對須賀原來說,比起《自由》這種作品的守護始末,玄田在圖書特種部隊到任時對她說的話要重要得多。


    水戶總部應付不了大規模攻防戰,這種狀態是她造成的。


    要她拿出就任前後在審查中守護書的實績。


    準基地扭曲的狀況,特別是身為防衛部二監的準基地司令無法和她平等談話。


    玄田說會把發現的所有扭曲情況向中央報告,而且她不情願地整理出的審查實績數據當中也能明顯看出自己就任後被沒收的書數量激增。


    聲稱為了守護文化而使用武力,這是違反民主主義的——當“非抵抗者協會”的竹村等人說著這話和須賀原接觸時,她就有了在自己就任期間可以不出現審查下的傷亡、不用為這種犧牲負責的打算。她也的確認為這種思想是很崇高的。


    但是現在,這些數據就如同在須賀原身上烙下了她向審查卑躬屈膝的印。須賀原製造的她所認為的崇高體製,如今完全瓦解了。


    而歌頌著那種崇高思想的竹村,在須賀原被逼入職業生涯的末路之後,一次也沒有提出過會麵。


    什麽“一起讓非抵抗的戰鬥發芽吧”這些最初說過的話,什麽“市民運動和茨城圖書館界的運動”這些理想的話,現在全都放下了。


    須賀原不得不獨自和這次職業生涯的危機做鬥爭,被她視為競爭對手的女公務員早已爬到了她無法追上的高處。


    來自各個方麵的重壓已經讓須賀原達到了界限。


    “可疑品……”


    須賀原一邊打開拿進倉庫的罐子一邊不斷地喃喃自語。


    “……不能收。可疑品不能收。可疑品不能收。”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


    “我的履曆、我的履曆、我的履曆、我的履曆……”


    推行非抵抗的期間毫發未傷的圖書館,隻因為這一次決定在縣展中對抗審查,就落得這副慘


    狀。


    這間倉庫裏堆積成山的場刊也是,就因為收了這種東西,那些人才會攻過來蹂躪圖書館。而接下來就是維修預算、傷亡的責任。


    須賀原從自己附近的紙箱開始,緩慢又仔細地將罐子裏的液體倒出來。


    “你在做什麽?”


    像是為了不刺激須賀原一樣,一個平靜的聲音這麽問道。須賀原轉回身來,看到了準基地司令橫田二監。


    “看就知道吧,這是為了不讓圖書館再受蹂躪的處置。”


    “請你住手。”


    橫田二監繼續用平靜的聲音阻止著,同時向須賀原踏近一步。


    “這是蹂躪圖書館的行為,而且還是出自圖書館長自身。”


    “你知道隻不過是抵抗了一次審查圖書館就變成了什麽慘狀嗎?要散發的剩餘場刊可是全都收到圖書館裏,如果再受更多的損害、出現更多的傷亡,到底該由誰來負責?!”


    須賀原一邊叫著“不要過來”一邊來回揮動罐子,裏麵的液體也潑到了橫田身上。


    冬天裏常可以聞到的燈油味道充斥著整間倉庫。


    “誰也不會追究你在審查當中的責任!反而是向審查屈膝、焚毀自己應該守護的資料這些事會成為你一生的汙點!”


    橫田這句為須賀原焦急的話是投給她的最後一條救生索。但,須賀原已經隻能把這當成是極短的導火線了。


    “多嘴!對付審查隻要不抵抗就行了!”


    須賀原打著手中的火機,浸過燈油的一大片地方立刻升起火焰。


    橙色的火焰四處奔竄,並且——襲到了被潑了燈油的橫田身上。


    倉庫裏揚起了野獸咆哮般的悲鳴。


    在地上打滾想撲滅身上火焰的橫田,一瞬間擴散的橙色和熱氣——


    這副光景終於化成了“無法挽回”這一意識逼迫著須賀原。


    “呀……”


    漏出一聲像是喉嚨抽搐般的悲鳴,須賀原逃出了倉庫。


    自動火災報警器響起了尖銳的聲音,幾名防衛員沿著道路跑了過來。


    看到從倉庫的門中冒出的濃烈煙霧,沒有人還會搞不清狀況。


    “著火了!裏麵是場刊啊!”


    “裏麵有人!”


    被火包圍著正在翻滾的人是誰已經無法辨認出來了,一名隊員跑去拿來了放在走廊一角的滅火器。向全身是火的人影噴過去之後,那人雙手抱著頭的樣子在滅火劑中顯了出來。


    “橫田準司令?!”


    隊員們誰都不知道為什麽橫田會在這裏,但現在也顧不上這個了,有人用步話機聯係了救護班。


    “放場刊的倉庫著火了,橫田準司令重度燒傷!立刻叫救護車!”


    另外有人叫著有沒有擔架。如果用人手搬送的話,看上去傷者會因為自身重量而擴大傷勢,但附近沒有可以代替擔架的東西。倉庫裏的火越燒越旺,尋求氧氣的火焰開始逼近大開的門。


    “我來背,放他上來!”


    一名體格好的隊員蹲下了身,另幾名隊員將橫田放上他寬闊的背,然後一同跑出了火勢旺盛的倉庫。背著人的隊員留下一句“我一直背到救護班去”就跑走了,就算背著跑會讓傷勢加重,但比起停留在火場附近,還是運到救護班盡快搭上救護車要來得好。


    “自動滅火裝置怎麽了?!”


    圖書館所有室內都裝有的氮氣滅火裝置完全沒有反應,忍耐著熱氣跑回倉庫按下牆上強製啟動按鈕的隊員又咳嗽著跑了出來。


    “不行,開不了!大概是在被中央控製係統換成測試模式了!”


    “有人離中央控製室近嗎?!關掉自動滅火裝置的測試模式!起火倉庫的自動滅火裝置啟動不了!”


    “保險起見,我還是跑一趟吧!”


    一名對速度有自信的隊員向中央控製室跑去了。


    這時,隊員們注意到了一個穿著碎花連衣裙的身影正焦急地想要離開。


    “是你嗎?!”


    有人揪住了須賀原的領口。


    “竟然做和日野時一樣的事!虧你還是圖書館長!”


    關掉滅火裝置再點火,“日野的噩夢”時的手法完全被重現了。這對為了心中誌向而來到圖書館的人而言,是最無法原諒的暴行。


    “我、我隻是、要保護圖書館……”


    須賀原無意識地找著借口,但隊員們看向她的視線帶著非常明顯的鄙視。


    “你完了。”


    放火兼殺人未遂,引起這麽如此嚴重的事態,須賀原也隻能說是自作自受。隊員們之後的行動就像完全無視了須賀原的存在一樣。


    自動滅火裝置在幾分鍾後啟動了,倉庫本身並沒有多大損害,但場刊就幾乎全被燒毀了,殘存的量很明顯不夠在縣展期間派發。


    場刊是危險的資料,不能收藏——須賀原的這一願望現在實現了。對於圖書館而言,因為是專門空出這一間倉庫用於收藏場刊,所以沒有藏書受損,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和玄田一樣被送往紅十字醫院的橫田在囈語中說了這麽一句話——


    你不適合做縣立圖書館的館長。


    這句話在第二天成為了地方報紙中用來彈劾須賀原和行政人事的話。


    ※※※※※


    漫長的縣展首日終於結束了,女子防衛員們回到了宿舍。


    玄關處,作為業務部中心的幾名女館員在等著她們。


    “那個……我們有話想說。”


    “什麽事?我們很累了,最好不要耽擱太久。”


    鬱邊說邊脫掉戰鬥靴,其他人也跟在她後麵紛紛解開鞋帶。


    “今後,食堂那些地方和隻有業務部能用的設備你們都可以自由使用。”


    這種說法讓已經累到想趴下來的鬱完全失去了自製。


    “這算什麽?”


    鬱保持著坐在玄關的姿勢,惡狠狠地朝上瞪著業務部眾人,這目光令她們害怕得縮成了一團。


    “‘可以自由使用’算什麽!難不成你們以為這樣就算道歉了?!而且這是該向著我說的話嗎?!你們跟著須賀原館長一起虐待的人是誰?!要不要我幫你們想起來?!”


    站起身的鬱令越來越害怕的女館員們不禁後退幾步,可鬱的語氣還在繼續變差。


    “食堂、澡堂、新的洗衣機,這些原本就應該是所有人都能平等使用的!是你們擅自製造出那種奇怪的等級製,現在卻以為隻要取消掉就算是向對方道歉了嗎?!”


    “笠原小姐。”


    拉住鬱的是野野宮。


    “這是我們的事,讓我們自己說吧。”


    “……嗯,是啊,抱歉。”


    野野宮轉向了業務部的女館員們。


    “我們不想認為你們是因為須賀原館長出了事才來說這些話,但也請你們不要忘記我們有過這種懷疑,和你們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你們在職級之外製造出這種等級製度的事。今後防衛部和後勤部都會平等地使用宿舍內的設備,隻要按著先來後到的順序就可以了,你們也不用特別給我們優待,那樣隻會倒轉等級製而已。”


    頓了一下,野野宮又輕笑著加了句“不過”。


    “雙方之間大概會有一段尷尬期吧。”


    現在的野野宮已經和鬱最初見到時那個動不動就說出一連串“對不起”“不好意思”的她判若兩人了。


    “我們現在不想接受你們的賠罪。現在玄田三監、橫田二監還有許多同伴都受了傷,我們沒時間聽你們為這種可笑的事賠罪。就正常地一起生活吧,這也是我們對你們的希望。”


    野野宮這番話說得很精彩,大概是因為


    經過了今日殘酷戰場的洗禮吧。


    “雖然不知道要到哪時才能消除隔閡,但我們的心也沒有單純到隻聽一次道歉就能既往不咎的程度。就算雙方有嫌隙、會反感,也請正常地和我們相處。”


    ——已經不需要我了。


    鬱微微一笑,沒有像平常那樣將自己的戰鬥靴拿回房間,而是收入鞋箱裏。


    ※※※※※


    玄田和橫田的手術算是成功了,但兩人還未從昏迷當中醒來。


    誰也沒有說過“沒事的吧”這種話。即使都在為這兩人擔心,卻沒人把不安說出口,就像害怕著這種相互確認的行為會召來不吉一般。至少,圖書特種部隊裏除了轉述玄田的情況之外,沒有人再多談論一句。


    看護玄田和通知情況的是縣展首日就從東京飛來的折口,這下連鬱也能領悟到他們之間“果然是有特別的牽絆啊”。


    須賀原正接受警察的調查。


    縣展首日的情況被報道出來之後,參觀者反而更多了,第二天的客流量幾乎相當於十年間的數量。


    鬱也隨著班上按照排班表參與警戒,和主題公園開場時一樣壯觀的人群從早上到傍晚都源源不絕。


    父親和兄長也來看了,直到他們找到鬱來打招呼之前,鬱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們。


    第三天晚上,橫田恢複了意識。舍監難得地以明快的語氣廣播了這個消息,當時正在吃飯的野野宮等人揚起了“呀”的歡呼聲,注意鬱之後才將聲音壓低下來。


    玄田還沒恢複意識。


    “哎呀,你們不用在意我啊!”


    鬱慌忙擺了擺手。


    “太好了——大好消息啊,我也很高興!橫田二監沒事的話,一定也能平安帶回玄田隊長的嘛。”


    真是太好了——有人像孩子般地哭了出來,又引得周圍哭成一片。


    鬱也受到了感染,邊說著“太好了”邊和大家一塊哭著。


    ——拜托了,讓玄田隊長平安回來吧。我們那個豪爽的隊長雖然常常胡來又不按常理出牌,但隻要有他在就好象什麽事都能解決。拜托,讓他早一點醒過來吧。


    ——橫田二監,請把玄田隊長一起帶回來吧。


    鬱想獨自待一會,就和其他人錯開了洗澡的時間。


    在房間裏呆呆地望了手機好一陣,考慮著“沒事能不能打過去”的鬱最後還是撥了堂上的號碼。


    “怎麽了。”


    和以前一樣進入臨戰狀態的聲音讓鬱笑了出來。


    “沒發生什麽事我就不能打過去嗎?”


    “概率的問題。”


    回答雖然冷淡,不過堂上還是放緩了聲音。


    “橫田二監恢複意識了呢。”


    “是啊,可喜可賀。”


    “玄田隊長也……”


    鬱拚命地讓哽咽的聲音顯得明快一些。


    “也就快醒了吧。”


    “——嗯,一定快醒了。”


    鬱聽得出來堂上在開口的一瞬為了發出有力的聲音而深吸了口氣,明白這一點時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是啊。”


    鬱漏出了孩子般的嗚咽聲。


    不吉的話誰也不敢觸及,因為太過擔心了。其實誰都想對人說一句“會沒事吧”,但大家都同樣的不安,就誰也不敢把擔心說出口了。


    特別是男性陣營那邊,把“為了不在醒來後的玄田隊長麵前抬不起頭而努力工作”當成了排解不安的出口,沒人有和鬱說話的餘裕。


    “我們這邊也是,都興奮地說橫田二監回來了,那麽拽的玄田隊長不可能回不來。”


    “真狡猾,就你們自己興奮。”


    ——我這邊可是還要反過去安慰那些擔心我的女孩子們,我也很高興橫田二監恢複意識了,但這邊隻有我一個特種隊員真是好難過。


    “我想和大家一起啊。”


    “嗯……抱歉。”


    堂上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高興,不過鬱已經能分辨出這是他在困擾的聲音。


    “沒事的,玄田隊長一定會醒過來。你也知道他是個胡來的人吧,這次是胡來過頭,所以要多花一點時間恢複而已。”


    說完這句沉默了一會之後,堂上唐突地冒出“……咚”的擬聲詞。


    ——剛才那是什麽?


    “剛才,我敲了你的頭。別哭了。”


    鬱像嗆了下似地噴笑出來。


    “好象傻子!明明是那麽嚴肅的人,真是掉價啊……不過……”


    鬱忍住笑聲拚命地裝出可愛的聲音得寸進尺地要求:


    “笠原比較喜歡被摸頭~~”


    “本日服務已經結束!”


    或許是因為被逗笑而變得不高興起來,堂上用硬邦邦的聲音吐出這句之後單方麵地切斷了電話。


    ※※※※※


    “……麽點事有什麽好緊張的,混小子們……”


    才發出囈語的喉嚨隨後被湧上來的咳嗽占據了。


    “玄田!”


    玄田在激烈的咳嗽聲中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女聲。


    “這裏、是……”


    “醫院。你全身中了二十三槍,動了十三小時的大手術……”


    折口苦笑著。


    “恢複意識的第一聲就是斥責部下,還真像你的作風。”


    “畫、呢?”


    “平安無事。縣展已經開始五天了,你的部下都幹得很好,所以病人就乖乖休養吧。”


    玄田想抬手卻發現重得抬不起來,一想到依這情況到康複為止大概要花很長時間他就覺得煩了。


    雖然抬不到想抬的高度,但玄田還是把手搭在了折口的膝上。


    “抱歉了。”


    他終於能順暢地說話了。


    像是為了不給玄田造成負擔一般,折口將搭在自己膝上、包著繃帶的手非常輕柔地包在掌中。


    “我對你的胡來已經領教過很多次了,但再次碰到時還是會甘拜下風啊。”


    然後,玄田看到了自從兩人沒再一塊住之後隔了十幾年沒見過的情景。折口的雙頰滑下了淚水。


    “饒了我吧,你一哭我就沒輒了。”


    “就當作是你胡來的懲罰,好好看著吧。”


    “就這點小傷我哪會死,笨蛋。”


    “正常來說會死呀,笨蛋。”


    “反正那些家夥也隻不過是在那麽點距離下連我一個人都殺不死的沒用東西。”


    “我說啊!”


    折口抬起了哭泣時依然美麗的臉。


    “你不是說過如果我到了六十歲還沒人要的話,你就會接受的嗎?!就隻會說嗎你?!”


    哦,你還記得呀,而且,這約定還有效啊——玄田禁不住笑了起來。


    這不是謊話,也不是隨口說說,但玄田覺得讓折口認為這隻是玩笑會好一點。


    “過了六十歲之後你會入籍嗎?”


    玄田還在想著是不是讓折口認為這句也是玩笑會比較好時,折口繃著一張臉斥回了一句“前提是你要能好好活到那時候”。


    這麽點事有什麽好緊張的混小子們。


    折口傳來的玄田恢複意識的快報以驚人的速度在圖書特種部隊中傳遍了,而且還附贈了讓隊員們會在感動之前先笑出來的材料。


    “一般而言會有人這樣的嗎?!”


    堂上班正在休息,鬱在休息室中砰砰地敲著桌子。


    “我可是一個人在女子宿舍裏擔心得要死哦!”


    “他一直處在昏迷狀態,所以意識還停留在我們驚慌失措的那個時候吧。”


    小牧邊說邊嗬嗬地笑了。


    “說不定昏迷當


    中還一直在腦海裏指揮人。”


    堂上的說法也不算過分。


    “茨城那邊的人似乎被嚇得不輕。”


    手塚也搬出了無意中聽到的事來閑談。


    “特別水戶總部的橫田準司令又是那種穩重的紳士型。”


    橫田恢複意識時女隊員們固然是哭成了一團,男隊員這邊也是一幅人人感動的情景,那喜報讓不少人相互抱著肩掉下了男兒淚。


    “橫田二監是燒傷,治療主要是以整形手術為主吧。玄田隊長要痊愈得三個月,完全康複似乎得花半年以上的時間。”


    小牧的話讓鬱皺起了眉。


    “……明明是這麽嚴重的事,為什麽我們這邊會先當成笑話聽啊。”


    “個性不同吧。”


    “哇,你就用‘個性不同’來交代過去啊!”


    鬱驚呆了,堂上難得地賭氣般地反駁回來。


    “那你說吧,還有什麽原因。反正一旦他能用了就絕對不可能老實得下來,你知道要把那個聽不進別人話的大叔帶回醫院還得勸他不要胡來的我有多辛苦嗎?!”


    “嗯嗯,的確是堂上之外的人做不來的事呢。”


    小牧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


    “你也要給我做!”


    被攻擊的小牧敷衍地笑著逃開了。


    “因為那個人被你那樣吼的話會很開心嘛。”


    “到康複之前,不,至少在痊愈之前,幹脆把他關在這邊的醫院裏算了。”


    對於自暴自棄的堂上發出的這種牢騷,鬱要很辛苦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


    縣展期間,鬱的母親壽子似乎也悄悄過來過一次,這是父親克宏傳來的情報。


    “鬱個子高,姿勢也端正,的確很神氣,雖然完全不像女孩子。”


    壽子是在廚房裏頭也沒回地用硬邦邦的聲音這麽對克宏說的。不過鬱完全沒有察覺到,壽子應該是悄悄地觀察鬱之後又悄悄地回去了吧。


    雖然橫在雙方之間的溝壑很深,但對方已經有了讓步的表示,這大概也包含有壽子明白了自己不得不去理解鬱的意思吧。


    縣展最終日,等參觀者都離開,將在屋外展示的作品搬回美術館之後,圖書特種部隊的支援任務就結束了,第二日便會返回關東圖書基地。


    “這邊今後不知會怎麽樣呐。”


    若有所思地這麽喃出聲的,是碰巧和鬱一起搬運畫框的堂上。


    茨城縣圖書館界現在的情況是,縣立圖書館長因放火和殺人未遂被捕,準基地司令又受了重傷在住院,下一任圖書館長和代理準司令也還未決定。


    最重要的是,須賀原館長時代製造出來的扭曲不知會給今後的茨城縣圖書館界留下怎樣的影響。


    將畫框交給美術館員之後,鬱拉了拉堂上的袖子。


    “能出去一下嗎?”


    “活還沒幹完。”


    “都已經幹得差不多了嘛。一下下就好。”


    鬱有些強硬地扯著堂上的袖子,堂上隻得無奈地被她拖了出去。


    鬱領堂上來的地方,是以前被她和手塚當成休息地用過的準基地庭院了的溫室。


    這裏似乎沒有通電,照亮室內的隻有夕陽發出的微弱殘光。


    “堂上教官,這邊這邊。”


    鬱往記憶中那鮮嫩植物的地方奔過去,然後毫不猶豫地蹲下身,跟在她身後走來的堂上彎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那裏並排擺放著好些盆栽,種的植物有著飽滿又優美的莖和緞帶般的葉子,每片葉子都翠綠得鮮嫩欲滴,從目前的成長情況看,差不多該移植到地裏種植了。


    鬱上次和手塚來時還隻看到嫩綠的葉。


    現在已經有三成左右開出了白色的花,純白的長橢圓型花瓣包圍著鼓起的黃色花心,舒展出的圓形隻用手指尖便能托起。


    是遠遠稱不上嬌豔的小小花朵。


    “春黃菊。”


    堂上沉默地注視了花朵好一會兒,才開了口。


    “這就是春黃菊啊……是這個時候開的嗎?”


    “可以春種也可以秋種,不過它算是懼暑的花,所以秋種的更容易成活。”


    啊,還沒發現到嗎——鬱著急地等著堂上反應過來,但對於不通花草的堂上,最後她還是不得不明說了。


    “這個種春黃菊的人肯定是專門查過資料的,呐,連移植到地上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


    花盆附近的土已經翻鬆了。


    “肯定是知道階級章上為什麽會有春黃菊的人,而且肯定是年年都在種。”


    盆栽旁的名牌上“春黃菊”這個名稱別描過好幾次,名牌用紙不僅泛黃也有了裂痕,或許種的人一直懶得把名牌換掉。


    “這個圖書館裏有人知道‘苦難中的力量’,所以一定也……”


    “夠了。”


    堂上稍嫌粗暴地揉著鬱的頭發,阻止她說下去。


    “你想鼓勵我還早一百年。”


    一百年之後我們兩個可都不在了耶。——雖然鬱是這麽想的,不過那句話反過來聽也表明堂上承認了鬱是在鼓勵他,所以鬱也就沒再頂嘴。


    堂上站了起來。


    “之後就隻茶了,回東京後就去找店吧。”


    說完這句,堂上先邁開了步子。


    那個約定還有效啊。——意外的鬱抑製不住地露出了羞澀的少女神情。


    ※※※※※


    女子宿舍裏的氣氛還是有些僵,但至少已經能夠平等的使用設備了。


    等明年新隊員入住之後,過去的事應該就能慢慢淡化下去。


    出發當天早上,以野野宮為首的女子防衛員們在玄關為鬱送行。


    出發時縣知事會領著主要行政官員和美術館的相關人員來送行,因此現在是能直接和隊員說話的最後時間了。縣知事堅持要辦送行儀式,副隊長緒形推辭再三之後隻能換成“請盡量簡短”的要求。


    “笠原小姐……”


    野野宮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


    兩人畢竟也一同住了一個月,分別時也就格外傷感。


    不想哭著離開的鬱背上背囊站起了身。


    “你們要保重哦,往後還會很辛苦的,加油吧。”


    業務部的女館員們就完全無視了鬱等人,雖說這是兩邊的疙瘩還在的當然表現,不過鬱也的確不想但到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


    “射擊!要是掉過現在的水平可就出局了哦!我可是底線了!”


    鬱精神滿滿地留下這句告別話,離開了借舍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女子宿舍。


    送行儀式時鬱的父親也來了,不過站在各自隊列裏的兩人隻能交換了下眼神。搭上巴士之後的事鬱就全都不記得了,除了司機之外全體隊員都睡得很沉,而一路上交換開車的次數也比來時要多得多。這一次支援工作讓所有人都累壞了。


    回到關東圖書基地之後,隻簡短傳達了一些事項便解散了。今天和明天算作特別休假,回到房間的鬱脫了戰鬥服隨手一扔,就立刻爬上了床。


    ※※※※※


    鬱再次睜開眼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拉著窗簾的房間一片漆黑,正好回來的柴崎打開了燈。


    “回來了啊。”


    鬱看向處在逆光位置的柴崎,就算逆光,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無暇美人。


    “好了好了,再睡下去的話食堂和澡堂可都要關門了哦。起來起來。”


    鬱就這樣被柴崎拖著去吃了飯洗了澡,才又回到房間。


    “辛苦了。”


    柴崎很難得地用認真的語氣說了慰勞的話,還衝來了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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