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個季節,外地工作的人開始陸續接到老家寄來的蘋果、橘子,附帶定期家書裏的叮嚀「多吃水果有益健康」。


    鬱的老家寄來一整箱橘子,柴崎家則寄了一大箱蘋果。雖然同樣產地的東西,本地也買得到,不過做父母親的總有這種習慣,就像送點兒吃的給住在外地的兒女。而且秋冬交替之際的水果似乎存在著某種交易行情,鬱和柴崎將吃不完的蘋果、橘子分送給同級的好友,那廂便也回送幾個柿子、梨子什麽的。


    鬱利用這個機會請柴崎傳授削水果之道,總算抓到了一點兒訣竅。照柴崎的說法,隻要會給球狀的水果削皮,給別的食物削皮切塊也就不成問題了。讓鬱拿刀子切東西,現在再也不用怕了。


    「開始想租房子一起住了呢——」


    手裏拿著蘋果,鬱一麵練習一麵咕噥道。柴崎聞言便咯咯笑:


    「你呀,一般人在交往半年後早都度過這一關了。」


    單身的圖書隊員大多住在宿舍裏,一旦有了男女朋友,總想要有個專屬的兩人天地好卿卿我我,若是每次都住旅館,算起來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兩人之間的感情穩定後,自然而然會想在外頭租個小套房之類的。


    鬱和堂上交往至今,也已有一年多的時間。


    「兩個跑起來跟飛毛腿已有的人,談戀愛的進度怎麽跟烏龜一樣慢?照隊裏的標準,你們已經晚了半年多,搞不好烏龜都比你們快。」


    「你很煩耶,人家的戀愛速度你別管啦。」


    鬱在迷你砧板上將切開的蘋果挖去果核,裝進小碟子,插上兩支牙簽。


    「而且每次的外宿費都是堂上教官出,我會過意不去。」


    「人家階級比你高,薪水比你多,你就乖乖讓他請嘛。」


    「隻不過,如果就近有理想的小套房,我們就可以多些獨處的時間啦——」


    「那就問問他的意思吧?」


    柴崎看了看那碟蘋果,打了個七十五分,然後拿起了一片來吃。


    「你願意跟他分擔房租,不會讓他一個人負擔,對吧?」


    「那當然!」


    鬱沒有記賬的習慣,也不是精打細算的性格,但就最近幾個月約略計算的支出結果看來,她相信他們有能力在附近租個小套房。押金、傭金和首月房租之類的第一筆費用當然不是個小數目,所幸她這個在宿舍住了四年多的士長沒有太浪費薪水,手頭上的存款時綽綽有餘。


    「就是找不到什麽好機會來提這件事。」


    鬱拿起自己削的蘋果,也端詳了好一陣。的確隻能得七十五分。


    歎口氣,嘀咕著不知何時才有好時機,她將蘋果送入口中。


    好時機卻在出人意料的時候降臨。


    那就是十一月一日發派下來的升遷令。


    圖書隊的升遷一律在勤務評定達一定標準後才能參加考試。要升到正級以上,除了這項考試的成績以外,還需要業務績效;至於正級以下,則隻需要考試合格即可。


    當然,由士長升三正的考試內容遠比先前要難得多、為了幫助與應付這場在殘暑之秋所舉行的大考,堂上、小牧、手塚輪流為她惡補,就連柴崎也來助陣。每當鬱忍不住大歎「我沒希望了,幹脆放棄吧」時,總會有人湊上來訓斥一頓。套用柴崎的說法:


    笨蛋!你想升三正,今年就是最大的機會!今年還有當麻事件替你加分,你的考績會衝上最高點!你知道業務績效占了多大的優勢嗎?就算考試分數差個二十分,這考績也會把你拉進合格範圍的!反過來說,你想拿洋菊就得把握這次的機會,否則不會有下一次了!


    對鬱而言,他們的填鴨惡補和訓斥宛如拷問,令她在考試結束的那一瞬間就把死背過的東西統統忘光,甚至將整件事情都給拋在腦後。直到這一天的朝會開始前,她連想都沒再去想起來——


    「首先公布今年的升遷名單!」


    玄田看著手中的名單朗聲說道。就在這一瞬間,「升遷」這檔事回到了她的腦中,緊張的心情頓時湧現。


    「先是緒形一正,升為三監!」


    「謹受命!」


    緒形立正敬禮後,玄田繼續依照階級順序宣布下去:


    「進藤一正,升為三監!堂上二正,升為一正!小牧二正,升為一正!」


    看來,今年升遷的考績項目是以茨城縣展和當麻事件為中心。被點名的隊員一一敬禮並應答。鬱的緊張心情也來到最高點。終於——


    「笠原士長,升為三正!」


    「騙人——————!」


    她忍不住吼叫起來,腦門隨即被身旁的堂上猛巴一記。目睹這司空見慣的一幕,場中頓時爆出一陣大笑。


    鬱慌張地敬禮並答「謹受命」,全場隊員卻已經笑成了一團。同階級的宣布順序是依照姓氏的五十音排序,緊接著排在她後麵的手塚也升上三正,如今卻完全沒了莊重肅穆的氣氛,鬱在事後當然少不了一番道歉。


    *


    「恭喜你啊,拿到洋菊了。」


    當天下班後,堂上對鬱這麽說道。白天進行的是訓練課程,因此下班後的他們都換回休閑服,並決定先去基地外找間店喝喝茶小坐片刻,權充升遷的慶祝。這間店是基地附近唯一有供應洋甘菊茶的地方,兩人也慣例地點了洋甘菊茶加蛋糕的套餐組合。


    餐點上來,他們舉起茶杯輕碰,當作幹杯。


    「柴崎的訓誡有效?」


    「她訓得可凶了。這段準備期簡直累死我,被教官你盯著猛背筆記,三天兩頭挨手塚的罵,還有小牧教官笑眯眯的叫我重來再重來。」


    「哎,我跟小牧現在隻看考績而已。倒是手塚跟柴崎自己也要準備考試,他們還願意幫你,你看你們的友情多美好。」


    「那倒是真的,我很感謝他們。」


    最可怕的是,他們兩人幫著照料鬱的準備工作,自己卻仍能輕輕鬆鬆地通過筆試。鬱在考完後哭喪著臉說「可能連及格邊緣都摸不到」,他們也還有那份從容可以安慰道「放心,考績是你最能指望的加分項目」。


    「聽說柴崎也升上三正了。」


    「我都升上來了,她怎麽可能升不了。」


    「我記得女生在三正之後就可以選擇單人寢室,是吧?你們怎麽打算?」


    「啊,女生宿舍現在沒有單人房的空缺了。如果非要不可,大概會是一個人去睡雙人房……」


    這麽一來,一旦宿舍裏寢室不夠時,就隻能任管理員指派新室友了。


    「所以我們商量過,還不如保持現狀就好了。」


    「男生要等到升到二正才能住單人房,所以手塚還得再等一級,不過他覺得能從四人房換到雙人房已經好多了。」


    「哎,手塚是井水不犯河水型的,誰跟他當室友都不會有問題吧。」


    聽說應了一聲「說得也是」,接著換了個話題:


    「你想要什麽升遷賀禮嗎?」


    「啊,教官你才是。」


    「我升了這麽多次了,哪還用得著什麽賀禮。你的升遷意義才不一樣啊。這是你的第一朵洋菊。」


    被他在頭上輕敲了一下,鬱還是在心裏盤算著送點什麽小東西意思意思,同時卻也在堂上的勸邀下認真思考起自己想要的賀禮。


    然後,她想起了這陣子最想要的東西。


    「那個……與其要賀禮,我更想跟你商量……應該說是個小小的提議。」


    「是什麽?」


    「我有點想在附近租個小套房。反正我也升了三正,薪水也變多了。」


    「駁回。」


    見他否定得果決,鬱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


    「咦……呃,為什麽?」


    「蠢斃了。」


    她更懷疑自己聽錯了。蠢斃了?他剛才說蠢?


    「也沒必要說成是蠢斃了吧……」


    「那你說說看,為什麽想租房子?」


    「當然是因為……!」


    非要明講你才懂嗎?這個呆頭鵝!


    「一來是外宿方便,二來是就近有個可以獨處的地方嘛。況且很多人都有在外麵租房子。」


    「那我問你,我們一個月平均能外宿幾次?」


    加上定休,每個月也就兩次,最多三次。其餘的休假日是不準外宿的。


    「就這麽幾次,那還不如花錢住旅館更劃算。房子租下來之後可不隻是付房租而已啊。要能過夜,至少要有幾床棉被,又要打掃,還得添購吸塵器之類的掃除用具。窗戶也得掛窗簾吧?若想打發時間,搞不好還要買一台電視機。萬一租到沒空調的,東京的夏季跟冬天可就難捱了,但是連空調都有的高級小套房可不便宜。連同找房子和整理新居要花的時間成本一並考量,我們在交往階段還是住旅館比較便宜。在附近租高級套房的家家酒是那些年輕小朋友的特權,我們就……」


    「夠了!」


    鬱用力放下蛋糕叉子,瓷盤因此發出響亮的敲擊聲,周圍的視線刹時全往這兒集中了過來,她隻好壓低聲音:


    「抱歉找你談這種蠢斃了的家家酒。我不會再提了,堂上教官你也不用送我任何賀禮。」


    說完,她從錢包裏掏出了一張千元鈔,用力的拍在桌上。


    「我先回去了!」


    那塊蛋糕,她幾乎還沒碰,茶也才喝了一半。


    何必要講成蠢斃了的家家酒?何必算什麽時間成本?


    我隻是想多一點相處的時間,活像是我一廂情願似的。想著想著,這些悲傷和不甘害她得在回基地的途中拚命忍住淚水。


    堂上回到寢室不久,小牧就來拜訪。


    在這個時間點來,可見小牧已有所悉。


    「聽女方說,笠原小姐回來時的氣勢像是颱颱風。」


    堂上正在換家居服,聞言隻能苦笑:


    「……一整個失敗。」


    「哎,請吧。」


    小牧鑽進暖爐桌,同時講半打罐裝啤酒放到桌麵上。單身寢室裏常備的肉幹魚幹就是下酒的點心。堂上沒什麽胃口,便隻接過一罐啤酒打開來喝,然後悶悶地吐起苦水來。


    「你把她的提議說是蠢斃了,人家當然會生氣。不過我想,她最後海華絲希望你能體會那種家家酒的氣氛吧?算啦,笠原小姐就是那個性嘛。」


    「不,是我太窮追猛打了。」


    小牧的手機在這時響起簡訊聲。打開一看,他露了個苦笑:


    「反正想多點相處時間的隻有我一個而已——笠原小姐好像這麽說。」


    八成是柴崎泄露的情報。


    「笨蛋,怎麽可能啊……不要傳啦。」


    堂上應答時不忘阻攔。


    過了一會兒,小牧又收到一通簡訊。


    「柴崎小姐說:『聽一個為情所困的人哭成這樣快煩死我。我要帶她去喝酒。』」


    「紅酒喝兩杯就會醉倒,傳過去。」


    「是是是。」


    小牧在手機上按了起來。


    同時,堂上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鬱醒來時已是天亮,放在枕邊的手機正閃著收到簡訊的燈號。


    她打開來看,見是堂上傳來的,隻有兩行。


    『我的措詞不對,抱歉。』


    什麽對或不對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偏偏自己又忍不住覺得這樣的他很可愛,真教人不甘心。


    這時的宿舍淋浴間已經開放。但她在昨天訓練結束後才到更衣室衝過澡,而且今天已是訓練日,遲早會弄到一身是汗。


    簡短的回複一句「算了」,鬱倒頭回去,繼續睡到起床時間為止。


    *


    鬱雖不至於幼稚到讓這場爭吵影響工作,卻也沒有足以粉飾太平的那般大氣度。職場中的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她在跟堂上賭氣。


    同事們察覺有異時,便找堂上探問。


    「你們是怎麽了?」


    「呃,有點事。」


    要承認是自己惹她鬧別扭,堂上總覺得說不出口,頂多自覺大事不妙。


    「哎,我們外人是不好開口啦。」


    一連幾個「關心」都是劈頭先來這麽一句——特殊部隊的這一幫人平時表現得吊兒郎當,骨子裏卻圓融得讓人難以消受。


    「快到和好吧。你們認真搞這種冷戰,我們都覺得心神不寧。」


    「真不好意思,這一次是我講錯話在先。」


    堂上終究隻能招認。


    過了兩天,長官中素來最穩重溫和的緒形都這麽對他說:


    「既然你決定是自己搞砸、找不到好時機去挽回,不妨別去想什麽時機,幹脆放大膽子行動,有時也挺管用的。」


    這時的辦公室裏正好偶他們兩人。緒形正在處理文件,說這話時卻是連臉也沒抬。


    「是……」


    「兩個人能在『同一陣營』,要珍惜。」


    堂上約略知悉緒形的過去。他的這一番話聽在耳裏,感覺格外沉重。


    「我說你呀,也該原諒堂上教官了吧?」


    執館內警備勤務的這一天,鬱找柴崎一起吃午飯。才在隊員餐廳坐下,柴崎就扔出這麽一句,害她愣住。


    「哪有不原諒?我都說算了,也沒再跟他爭,而且又沒讓工作受到影響。」


    「那是你自己以為。你怎麽說呢,手塚先生?」


    見話頭扔到自己身上,手塚深深地長歎:


    「沒有比這更悶的低氣壓了……」


    「你的同事可是這麽看的呢,笠原三正。」


    聽柴崎的口氣,顯然要與想想自己的升遷是托了誰的福。


    「可是明明……我就說算了,堂上教官卻在那邊神經質……」


    「關於這一點,手塚先生,你認為呢?」


    「的確,我也覺得堂上一正的消沉好像有點過火了。不過,那不也正表示他知道自己惹你生氣,內心歉疚嗎?」


    「你就行行好,給他打個更容易懂的和解信號出去吧。而且我猜……」


    柴崎停下來吃了一口麵。


    「不管他來跟你講什麽,你是不是一律都用『算了』回答?」


    「那又怎樣?」


    「你這麽一說,他就講不下去了呀。那種口氣很給人壓力呢。而且你那天喝茶時丟下的那句話又那麽凶。」


    堂上教官你也不用送我任何賀禮。


    鬱在事後捫心自問,也覺得很凶。


    「誰教他不好。」


    我的提議還不是為了能跟他多些時間相處,他偏偏那樣不客氣的批評那很蠢又是家家酒。


    「吵架就是兩敗俱傷,想談和又要爭當初是誰傷害誰、誰錯得多,這就沒完沒了了呀。總得要有一方先喊停嘛。某家的兄弟失和,也可以套用這個道理。」


    「……為什麽又扯到我身上。」


    「唷,我又沒說是手塚家的兄弟。」


    「你根本就是在說!」


    東聊西扯了一陣,午餐也吃完了,三人便回到圖書館區。


    走道上有幾個少年正在踢一個紮口的塑膠袋。從他們身上的製服看來,是附近某中學的學生。那三人拿塑膠袋當足球踢,弄得袋裏的垃圾一直往外掉。


    「喂!怎麽可以在屋子裏做這種事!」


    鬱嚷嚷著製止他們。


    「


    囉嗦公仆!」


    誰知那幫少年竟惡形惡狀地這麽吼了回來,還將那隻塑膠袋踢向鬱。鬱愣了一下,沒來得及反應,幸虧手塚一手便將袋子拍落。


    「笠原,把他們抓起來輔導。」


    「呃、好。」


    趁其不備,手塚猛然衝向少年們,隨即抓到較近的兩人。


    「完蛋!」


    較遠的藝人拔腿開溜,當然逃不過鬱的腳程。


    「柴崎,麻煩你找一間輔導室。」


    中學生們不停掙紮著想逃跑,但特殊部隊之名可不是喊假的。


    在柴崎的帶領下,他們將三名學生帶到業務部的小會議室,然後手塚說:


    「笠原,聯絡堂上一正。」


    「咦……」


    「你不是說不會影響工作嗎?」


    想來是手塚刻意為他們製造機會,鬱隻好不情願地打開無線電。


    「手塚笠原組呼叫堂上班長。」


    「怎麽了嗎?」


    鬱這才發覺,透過無線電聽見堂上的聲音,心裏果然有一絲莫名的尷尬。說起來,他們這陣子連公務上的交談都沒有。


    「有三名學生在館內踢垃圾,要進行輔導。」


    「要到輔導的地步?」


    「因為我們在勸導時遭到他們的反抗,最好請一位合適的輔導人選來。」


    「好,我會帶合適的人選過去。」


    這麽看來,大概會是玄田出馬。三名少年此刻還厚著臉皮裝不在乎,待會兒就要精神受創了,因為這位輔導人的功力可比學校的生活輔導老師要恐怖上好幾倍。


    「他們是怎麽反抗的?」


    「對著我們罵『囉嗦公仆』,接著朝我們踢垃圾。」


    「我會轉告輔導人。」


    魄力肯定再多兩倍。


    在長官抵達之前,他們便在輔導室外閑聊。


    「……嚇我一跳。」


    鬱低聲說道。


    「居然會用『囉嗦公仆』這種詞匯。現在的小孩講話都這麽高深嗎?我讀中學的時候還不知道『公仆』這個詞呢。」


    「哦——說到這個……」


    柴崎苦笑道:


    「是個頗受青少年歡迎的暢銷作家。我想是受了他的影響,有樣學樣吧。」


    「咦?是什麽樣的作家?」


    「這個解釋起來就複雜了。」


    「是木島迅?」


    手塚好像知道這個人,鬱則是連聽都沒聽過。


    「那個人的確不好形容。怎麽說呢……他寫作時專門使用優質化委員會的推薦用語,有強烈的諷刺風格。大概是這樣。」


    「對對對,雖然他描述的手法完全走偏鋒的反社會調調,文章卻是從頭到尾不用一個違規語詞。你要是好奇,倒是可以找一本來看看。」


    「好,那我下班前就去借一本。」


    這時,他們聽見一個熟悉而粗重的腳步聲。玄田大魔王領著堂上和小牧駕到。


    it’s show time!鬱為少年們暗暗劃了個十字。


    「小鬼們呢?」


    「在裏麵。」


    柴崎示意,玄田便打開房門。一見他走進屋內,手塚迅速地把門關上。


    「你們這時什麽狗屁態度————!全體起立!」


    隔著門板,這一聲獅子吼仍能令鬱的耳鼓膜感受到空氣的劇震。她可以想象那幫中學生是用什麽姿勢在等待,現在這一陣桌椅碰撞的砰磅亂響,似乎也描繪著他們是如何驚愕地起立站好。


    「玄田隊長的輔導結束後,先叫他們把垃圾掃幹淨,再來做筆錄。我跟小牧也會在場,不過筆錄由你們兩個去做。」


    待堂上指示完畢,手塚隨即舉手敬禮,鬱卻是遲了半秒鍾才行禮。


    她朝堂上偷偷打量,堂上卻在眼前相望之前將視線轉移開去。


    他是有意的嗎?


    柴崎剛剛在餐廳裏說的那番話,如今在鬱的心底作痛。


    要爭當初是誰傷害誰、誰錯得多,這就沒完沒了。


    是我太拗脾氣?可是……


    「你們負責盯著那三個學生掃地,要做筆錄的時候再聯絡我們。我們現在先回去執行警備任務。」


    公事公辦地交待完這些,堂上便和小牧一同離開了。


    「哇——堂上教官好可憐。」


    長官們一離去,柴崎便縮著脖子如此說道。手塚也幫腔。


    「你能體會我說的那種低氣壓了吧?」


    「能啊——」


    「可、可是……!我沒做什麽啊!你們也都看到了嘛!是堂上教官自己那樣的,我又沒對他怎樣。」


    「不,你表現得很固執呢。堂上教官原本就是個自律甚嚴的人。或者說,他的自責意識特別強,被你用這種態度麵對,他就更加患得患失了。再加上你動不動就說『算了』,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口氣,等於讓他一直碰釘子。」


    「那到底要我怎麽做嘛?把當時的話題再拿回來炒一次,然後說『你要是有別的話想說,就請說』嗎?這樣豈不是更尖酸!」


    「就說『我也太拗脾氣了,對不起』,不行嗎?」


    手塚的提案時如此單刀直入,聽得鬱一時語結——完蛋,現在要是比較「可愛女性指數」,我連手塚都贏不了!


    「哎——手塚你也真是,自己都做不到,還敢建議別人。」


    「雞婆,我家的事你別管啦。」


    「不過這主意很好,一點也不像是死硬派會想到的呢。笠原,他的說法值得采納哦。」


    聽得柴崎如是說,鬱便在腦中模擬起手塚的方案,卻在「對不起」三個字撒好難過打了注腳。


    蠢斃了、家家酒,直指她「白費工夫」的一連串批評。


    她還是嚥不下那口氣。


    「我……我還是等冷靜點再來想想。」


    「唉唷——你真拗。」


    聽得柴崎既驚又厭的口氣,外加手塚的歎息,鬱悶悶不樂的低下頭去。


    把堂上好小牧請來監督筆錄的製作時,少年們已經完全地意氣消沉。玄田的震撼教育似乎奏效了。


    叫三人拿出學生證,鬱記下他們的姓名、住址和校名,並逐一記下他們的行為,手塚同時在旁讀給他們聽。


    「內容有沒有寫錯?尤其是關於行為的那一部分。有錯或不服都趁現在講。」


    垂頭喪氣的三人都答「沒有」。


    「我可以問你們一件事嗎?」


    鬱插嘴問道。少年們默默地點頭。


    「你們朝我踢垃圾時,為什麽罵我『囉嗦公仆』?」


    少年們你看我、我看你,個個麵有愧色。遲疑了一會,坐在最中間的那人才答:


    「我們是學木島迅的小說,學校現在很流行……」


    鬱和身旁的手塚換了個眼色。果然如此。


    「我可以寫在筆錄上嗎?」


    「好。」


    征得少年同意,她便在備注欄裏填上這項動機。


    柴崎原本和長官們站在角落監督,這時卻走上前來。


    「這些送給你們回家看。」


    她將一小疊紙發給少年們,好像是雜誌之類的影印本。


    「徒具形式地模仿小說,是否符合作者的原意,你們不妨好好想一想。」


    柴崎說這話時,臉上自然是滿滿的業務笑容,小男生們都看傻了眼。


    最後,堂上出來收尾:


    「你們今天的行為就當作是惡作劇,我們不會通知校方或你們家裏。不過,你們已經上了中學,希望你們思考在公共場所應有的舉止。下次再犯就不輕饒羅。」


    少年們連忙低頭賠不是,接著由堂上班將他們送出館外。


    「這樣的處置就可以了嗎?」


    在鬱而言,這已經是相當大的努力——她故意向堂上問道。


    堂上似乎也有所意會。便見他淺淺笑著回答:


    「玄田隊長和我們的看法一致。這些孩子不是本性壞,隻是愛玩,所以這樣的懲罰就夠了。」


    這時,館內響起五點整的報時音樂。聽到這段音樂,就表示兒童室要關閉了。


    此外,這也是館內警備的換班時間。館內的警備勤務向來由特殊部隊與防衛部聯合執行,一輪一班,由各班班長在圖書館大廳交接。


    「那我去交接了,交接完就會回辦公室。你們先回去寫日報,寫好了交給小牧簽。先寫好的人先交無妨。小牧,你拿玄田隊長或緒形隊長的章去蓋就行。」


    「我替他們兩個簽,不久等於我自己得最好交了嗎?」


    小牧笑著接下了這份代理職務。


    *


    報告時先寫好的先交,結果先交的人是手塚,鬱則晚了十五分鍾才交出來。


    「好,辛苦你了。今天多虧了你們。」


    「不,哪裏!那我先走了。」


    鬱好久沒在下班時懷有這般輕鬆的心情。她走到置物櫃取回私人物品,隨即轉往閱覽室。兒童室隨時五點整關閉,不過閱覽室開到七點。


    今天提到木島迅的小說作品,要是架上有,她想借回去看。


    向櫃台後的柴崎揮了揮手,鬱走向日本文學區。


    「木島迅、木島迅……」


    「在這裏。」


    頭上傳來一個男聲,把鬱嚇了一跳,但她知道來者是小牧。


    「啊——嚇我一跳。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我本來就隻在等笠原小姐的報告啊。」


    知道是自己的報告交得太慢,鬱縮了縮脖子。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小牧教官,你也來借書?」


    「嗯,也有這個目的,但主要還是……」


    小牧瀏覽著麵前的書架,若無其事地接著問道:


    「笠原小姐,你沒有要跟他分手的意思吧?」


    鬱的心髒狂跳一下。


    「沒……沒有!一點也沒有。」


    小牧答道,同時從書架上取出一本硬皮精裝書。


    「這是木島迅的出道作品,算是入門之作,要是唯一有後記的,應該能幫助你了解作者的出發點。」


    把書交給了鬱,小牧轉身就要走,鬱卻不由自主的喚住他:


    「那個——要是我們現在不馬上……和好,就會破局嗎?」


    「不會啊。隻不過,他會搞不懂你的折衷點在哪裏。」


    「我還想再拗一陣子、再讓他苦惱一陣子……這樣是不是不好?」


    便見小牧笑眯眯的答道:


    「如果隻是你自己想拗脾氣,你們不管你要拗多久,堂上都會等的,但那隻會徒然消耗你們雙方的感情基礎。其實,浴室這種僵局,女人有個天生的好武器,就怕你自己沒發覺。」


    「什麽武器?」


    「『撒嬌』。」


    「這我當然知道。之前沒吵架的時候,我常常向他撒嬌的!」


    聽得此言,小牧又笑了。


    「吵了架也可以撒嬌啊。與其一個人關起門來等脾氣過去,不如直接跟他本人講明你在拗什麽脾氣吧。堂上畢竟比你大五歲。」


    鬱咬著嘴唇,覺得眼眶一熱。


    「……可是,我就是想讓他怕一下。」


    她當然想去找他把話說開,卻又覺得這時在耍任性,所以始終忍著不做,不料柴崎和手塚都說這樣反令堂上難為。


    「當女人擺出不想多談的封閉態度時,男人就難做了。他不是不懂你鬧脾氣的理由,隻是你不肯給他一點機會,他也就無從施力了。」


    這番道理和柴崎的意見差不多,但從小牧口中說出,鬱就覺得坦然。


    「好吧,隻是,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因為我覺得臉上掛不住。」


    當她提出租房子同居的想法時,抱著的也是撒嬌心態,卻沒想到會被他那樣直截了當的拒絕。偏偏堂上端出的一大串說辭又極有道理,害她頓覺得自己思慮不周,臉上無光,直希望整件事沒發生過。


    就我一個人盤算得起勁,卻仿佛拿熱臉去貼冷屁股似的,丟臉透頂。


    不僅僅是單純的拗脾氣,也不僅僅是單純想挫他的氣勢,更不隻是單純的惱怒而已。這所有的情緒,都摻雜了她丟不起的麵子,所有才更加不想讓他探觸。


    「隻要你們兩個談過,這事很快就會過去的。可是堂上太有耐性,要是你堅持,不管心裏多麽煎熬,他都會一直等下去。你記著這一點,好好斟酌吧。」


    說完,小牧就走到別的書區去了。鬱站在原地,等心情收拾了才去辦理借閱手續。


    當晚,鬱吃完了飯、洗了澡,開始讀木島迅的小說。


    作品講述的是一個暴力故事。她躺在床上翻閱,十點多就把整本書看完了。


    「啪!」地一聲合上書本,鬱大大的伸了個懶腰。


    「……好累。」


    「大概知道了吧?」


    正在看電視的才去這麽問道。她把音量關得很小聲。


    「嗯……可是,讀起來好吃力。」


    白天那幾個少年為什麽拿「公仆」一詞來罵人,鬱這才了解。


    書中的奇特詞匯還不隻這些。


    你這個特教班的!


    流動垃圾桶尋寶人就給我識相點,乖乖到垃圾桶去找你今天的晚飯去吧!


    你的話真是淺顯易懂……敢問你是不是移植了狗的大腦?或是一日三餐都有主人喂你狗食?


    從沒想過,在識字率高達九十九%以上的日本,我竟能遇見那所剩無幾的零.幾%。


    原來如此,幾位賢達是靠人權吃飯的。恕我失敬。


    快來替這位教改後的高學曆先生帶路。


    從食人族轉行做人體肢解業?


    作品全篇卻是沒出現半個違規語詞,至少在鬱的刻意留心下,她並沒有讀到任何違規詞條;然而,故事中所有的辱罵、粗話、貶抑或歧視性語意,坐在一概用非屬違禁的語詞和推薦用語撰寫——或是重組編造,結果反而使文意變得比單純使用違禁語還要來得更羞辱人。


    反過來說,木島不用違禁語卻能寫到這種程度,讓人不得不咋舌。


    該書的後記更是精彩。


    寫這部作品,讓我成了一個作家。


    不過老實說,我不打算以寫作維生,當作家賺不了幾個錢,但我也毫不擔心自己衣食不繼。


    我隻是個憤青。要撻伐現狀,最好的辦法就是做個失去反抗立場而不痛不癢的人。


    所有我成了作家。


    今後我所出的每一本書,包括我的作家生涯能維持多久,都將是我對現狀的挑戰。


    徹頭徹尾地遵守優質化法,卻也同時藉此實踐反社會精神的意誌,盡在這短短數行之中道盡。


    「嗯……難怪小朋友會喜歡。但我沒法接受就是了。」


    鬱躺在床上喃喃道。柴崎也點頭:


    「我也不喜歡,而且我本來就不看暴力小說的。不過他能想出這種手段,還能發揮到這個程度,倒是值得讚賞。」


    說著,柴崎拿了一份影本給鬱,這應該就是她今天下午送給學生們的東西。那是一份木島迅的專訪。


    ——現在的年輕讀者對木島迅先生有一股狂熱的崇拜,你對這一點有何感想?


    木島


    沒什麽特別感想。我隻是做我


    想做的事。


    ——所謂「想做的事」是指?


    木島


    對出版現況做些「有趣的反抗」之類的。


    ——不過,你的作品完全不使用優質化法所規定的違禁語,並且正是因此而出名呢。


    木島


    我用優質化法指定的詞匯,依然能寫出令人不愉快的歧視性措詞、反社會精神的表現,這就是我的堅持。我知道自己的作品讓不少有良知的人大皺眉頭,而且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來皺眉頭。身為作家,我希望更多的人徹底厭惡我,讓我因惡名昭彰而成為話題。


    ——就作家的目標而言,這個想法相當反常……


    木島


    因為這是我想做的挑戰,就像我在出道作品後記裏寫的。優質化法可以針對小說去指定違禁語,卻不能藉由文意去指定,除非你直接批評優質化法。盡管許多人認為我的作品充滿歧視性,我確實走在優質化法製訂的框架裏,一步也沒有出界。一本措詞如此惡意又偏頗的書,現行的優質化法照樣不能取締。


    ——為此,每當優質化委員會更新違規詞條,聽說你都會去索取新版手冊?


    木島


    是的,每當優質化委員會的違規用語手冊是向全民發放的。這手冊是用國家預算編印,任何人都有權索取,委員會也有提供的義務,當然不可以說「木島迅這個作家不準領」。以作家來說,我想我是最熟悉這些違禁語和推薦語的人。


    ——然後你就用這些知識寫出一部作品。


    木島


    對。用優質化法製訂的辭匯,我刻劃出許多不愉快且具有歧視性的失物,優質化法卻無權取締我的作品。也許隻是一種自我滿足,但我當作家就是想向世人炫耀這一點。


    ——你的動機似乎蘊含著更深層的用意,那是……


    木島


    有人很鴕鳥的以為消滅語匯就能消弭歧視,或是以為曾經存在的歧視可以藉此一筆勾銷,我是在對這些人喊話。


    ——話句話說……?


    木島


    要是這些語詞的指述對象確實蒙受不利,進而聲明拒絕受害,那麽社會的確應該有所應對。可是現在呢?某一部年代懷舊漫畫複刊,對話框裏簡直都是塗白,讀起來讓人完全不知所雲;年代考證性的作品裏用到「乞丐」硬是得換成「遊民」,活活糟蹋了作品性。這些都是我希望讀者去思考的。舉例來說,在優質化法出現前,很多爭議用「作品中有部分語詞係現代所認知之歧視用語,見於此處僅為顧全時代考證之完整性,並非刻意歧視」之類的備注就能解決了,現在呢?


    ——千篇一律的獵書、沒收,而且出版方的自主規範也愈來愈嚴重。


    木島


    說起來,用來表示視覺障礙和字體障礙的舊詞匯,在今天雖被訂為歧視語,但我懷疑,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它們形成的過程才加以責難?古人之所以用那些語詞代稱,就是因為他們認為直接用「眼睛看不到的人」、「沒手的人」、「沒腳的人」去稱呼身障人士是不禮貌的,浴室想出一個委婉的區別之道。語詞本身有沒有歧視意圖,端看它們怎麽被使用。我個人認為,日本人非常糟糕的壞習慣,就是愛粉飾太平,然後視而不見或當作沒發生過。大前提是歧視確實存在,那卻不是光在詞藻上下工夫就能改善的。


    ——你的意思是,歧視不是個可以用語匯來一概解決的問題,須要逐一斟酌檢討才行,對嗎?


    木島


    對,但這也隻是我個人的意見。促使我用這種形式寫作的契機是這樣的——我以前住的地方是個住宅區,有一位老先生騎著腳踏車在巷子中間慢慢晃。一輛汽車開來,當然就對著他按喇叭,結果老伯沒讓路,車子就再按喇叭,老伯還是不讓。等到那汽車按第三次喇叭時,老伯終於回頭了。你猜他說什麽?


    ——這……「吵死人了」之類吧?


    木島


    更勁爆。我聽見他先罵:「按你們多次不嫌煩啊,白癡!」接著更對著汽車駕駛破口大罵:「叭叭叭叭的吵死人!你這○○人、○○人、○○人!」


    (※經編輯部判斷,「○○人」一詞不宜刊出,請見諒)


    ——這未免……(訪問者為之語結)


    木島


    老伯用那種明顯攻擊性、貶低對方的口吻一連罵了好幾次○○人,旁邊的路人聽了都傻眼。表情就跟你現在一樣。很顯然,那個老伯把○○人當成歧視語來用,反過來說,○○人一詞因此有了歧視對方的性質。但你想想,這個名詞能夠登錄在優質化委員會的違禁語清單中嗎?


    ——不可能。萬一真的登錄,此後新聞都不能再報導那個國家的消息了,更會影響兩國邦交。


    木島


    歧視的本質就在於此,語言的本質也在於此。因無知而造成的誤用,隻消予以導正,若是有正當意圖的使用,則應該附加解釋並檢討。當然,懷著歧視意圖而說出來的話,無論措詞雅俗與否,責任終究在說話的人身上。就像那位老伯用○○人罵人一樣,任何詞匯都有可能成為歧視語,政府單位向消滅語匯,根本就是一場鬧劇。一味的消滅隻是讓歧視轉到台麵下,而一個歧視語的消滅必定促使新的歧視語出現,如此而已。


    ——原來如此,所以你……


    木島


    是的,我堅持藉用推薦語來寫作,絕不抵觸違規用語的規定。檢閱單位隻能用單一標準來處理我的問題,再怎麽查禁也是徒然,就算他們把半數的日本語詞都消滅掉,我還是有辦法用剩下的一半來創作出我的歧視風格。所以,有良知的讀者請盡管皺眉吧,因為我根本就不在乎寫作是否能養活我。這一點,我在出道時也曾聲明過。


    「原來是這樣啊——」


    鬱低聲歎道,爬起來盤腿坐在床鋪上。


    「犧牲自己,走上作家這條路……原來還有這種反抗方式。」


    「他才不是犧牲自己呢。」


    柴崎應道:


    「木島自己都說了,他沒把生涯重心放在作家上。恐怕他另有本業,寫作真的隻是『興趣』兼挑釁的活動吧。」


    「專訪中說的也有道理。小說的用詞太刁鑽毒辣,讀起來真的很費心思,不過……既然他是故意這麽做的,你們用這種方式去對抗大環境,倒讓我佩服起來了。」


    「這篇訪問的點題也很巧妙呀,所有對優質化法的批評都隻是點到為止而已,中途岔題聊到歧視問題,也是一種避重就輕的評擊話術。你有沒有注意到?整篇訪談也沒有用到一個違禁語。木島自詡為作家界最熟知禁用語和推薦語的人,果然不是說說而已呢。」


    「怪物……」


    「不過,就因為這種寫作風格,教育委員會和家長會簡直恨死了他的作品。要求木島作品限製借閱的投訴信函,光是東京都就接到了好幾百封。特別是青春期的孩子,很多隻是單純被木島惡意寫作風格表麵的酷勁吸引,而大受影響。」


    難怪柴崎要把這篇訪問發給今天的那幾個中學生。


    她想告訴他們,既然喜歡木島迅,就要認真思考他的出發點。


    木島寫作的精神隻在他的第一部作品後記裏提到,很難讓年輕讀者完全了解其意境。


    「要不要把這篇專訪貼在書衣的封裏?」


    「嗯——我們曾經這麽做過……」


    柴崎苦笑起來。


    「貼了馬上就被人撕走,包上書套也一樣。貼來撕去次數多了,把書都弄得髒兮兮,有時還會破掉,很難看。」


    「大可以問你們要影印本嘛!現在的小孩是怎麽搞的,連問都不會問嗎?」


    「大人來圖書館割書、撕雜誌都是家常便飯了,小孩子當


    然有樣學樣。也不能光是責怪小孩子不懂事啦。」


    說到這裏,柴崎抓了抓頭,無奈的表示最近曾跟教育委員會和家長會團體協商此事,館方在提供資料時都很小心。


    「話雖如此,還是有很多大人說木島的寫作手法惡質、有害啦,要我們限製書籍的借出,甚至要求銷毀。現在的館長夠堅定,當場明白地拒絕了他們,可是……他們跟圖書館談不攏,恐怕下一步會出奇招呢。」


    木島的著作本身雖沒有優質化法置喙的空間,其中卻隱藏著一個例外。


    *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這個例外發生了。


    宿舍裏響起一陣急促的警報聲,舍內廣播喊道:


    『優質化特務機關正在本館周邊部署!要員立刻就第一級警戒位置!非戰鬥員請勿離開基地!重複一次!』


    鬱猛然跳起來,穿著代替睡衣用的運動衫就衝下床去,匆匆套上戰鬥靴專用的厚襪,抓起了內衣往口袋塞——她睡覺時不穿內衣的。


    「小心點!」


    聽見柴崎的叮嚀時,鬱已經奔出了房門外。從女舍出動的隊員畢竟不多,不過玄關處已經被男隊員擠得滿滿。男性隊員果然是防衛單位的主力。


    抵達特殊部隊大樓,眾人都先往更衣室去。男子更衣室已是燈火通明切人聲鼎沸,女子更衣室則是一片漆黑。鬱飛快地衝進更衣室,開了燈就往裏麵跑,並且一口氣脫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全特殊部隊就隻有她一名女性,不須在意別人的眼光。


    套上運動內衣,穿上戰鬥服的長褲,接著是防護裝備。她仔細睇由內而外一一扣妥,係上腰帶,最後才是戰鬥靴和頭盔。應戰所需的槍炮武器一律由長官發分發,發配地點在空間寬敞的戶外,所有鬱一穿戴完畢就往大樓外狂奔,留心更衣室裏扔了一地的睡衣褲。後勤支援部的卡車應該已經開到了。


    鬱是堂上班裏第二個趕到的。就在她向堂上報到時,小牧和手塚也來了。


    堂上點名後即分發武器——sig-p220、衝鋒槍和手槍。看見裝備中多了大型槍炮,鬱的心中暗暗驚悚。堂上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便說:


    「深夜的襲擊者不必顧慮一般民眾的安慰,手段往往有激烈化的傾向。敵人應該也會搬出大型武器。」


    「訓練時也常用,沒問題吧。」


    聽得小牧如此叮囑,鬱遂敬禮並答:「是!」——對著堂上。


    現在不是為了私人感情而鬧別扭的時候。她想讓他知道自己對工作所保持的客觀與理智。


    便見堂上笑著微微點頭,好像明白。


    手塚領到的武器中沒有手槍,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步槍。他的射擊技術高明,每當審查抗爭時便被分配到進藤一正——現在是進藤三監哦率領的狙擊部隊下,已成慣例。


    「負責夜間警備的防衛部正在抵擋正門方向的入侵者,我們要在敵人入侵館區之前固守防衛據點。手塚就照以往,其他人則與青木班會合,防守閱覽室的側門。」


    「是!」


    手塚敬禮,隨即往正在整隊的進藤走去。


    「我們走!」


    聽得堂上號令,小牧和鬱也跟著跑。


    敵人尚未進占館區,三人於是沿行政大樓的側麵走道進入館內。側門處已經有防衛部的布署。


    堂上班率先抵達閱覽室。


    「笠原,到業務部去確認優質化委員會的代執行宣言是否送到!」


    截至目前為止,圖書隊還沒有接獲這項通報。


    既然沒人看到快遞員,業務部的傳真機就是可能性最高的遞送管道。在夜間,基地和圖書館各有一支代表號可撥通,此外就隻有圖書館之間緊急聯係用的警衛電話線路,總共三線而已。


    夜間警備人員會定時檢查這三支電話,他們若發現傳真機收到代執行宣言,必定早就通報了,就怕是在警備巡邏後才傳到。


    鬱奔向業務部辦公室,果然在傳真機的輸出端口見到兩張紙。她抓起來就往樓上跑,先趕回堂上身邊。


    瞥見傳真的第一頁,鬱立刻認出拿出檢閱代執行宣言的通知書。


    但在翻開第二頁時,堂上的臉色一沉。


    「怎麽了?」


    小牧問。堂上便將那一頁亮給小牧和鬱看。


    『今天的審查目標是木島迅的書。


    教育委員會和家長會團體已聯合委托優質化委員會代行沒收。』


    論著作本身,木島迅的文章原沒有優質化法見縫插針的空隙。


    然而,卻有一個例外——這會兒便是那唯一的例外。


    小牧皺著眉頭沉吟道:


    「從優質化法實行細則下手?」


    優質化法的實行細則中確實有這麽一條:「經正當團體請托,優質化特務機關得以取締未違反優質化法之著作物」——這就是唯一的例外。


    利用這一點,優質化特務機關曾經試圖沒收教育委員會所認定的「不良書籍」。鬱剛入隊時就經曆過這樣的事件。


    木島迅的著作並未違反優質化法,卻無疑是一種想優質化法挑戰的舉動,當然引發優質化委員會的忌憚。


    會是哪一方的人發來這一紙密告?三人沒有討論下去,現在談這些都沒有意義。


    就在這時,青木班趕來了。


    「青木一正,你看一下。」


    堂上將那第二張傳真交給年長的青木,便見青木的神情也為之一變。


    「這張密告的可信度很難說。不過,它的發送時間和審查行動差不多,不排除是通曉內幕者送來的警告。」


    通曉內幕者的警告。聽到這番推測,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手塚慧。


    她當然不可能現在跑回宿舍向柴崎打聽。時間緊迫,不該浪費在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上,泄密管道更不是這個節骨眼該考慮的問題。


    「為防萬一,就把木島迅的書籍統統收進書庫,然後封鎖書庫吧!這項任務由堂上班執行。」


    「是。」


    堂上敬禮,隨即領頭走進閱覽室。


    木島迅的著作雖多,但因為極受讀者歡迎,所以借閱率也高。


    「我跟小牧把書搬進電梯,笠原負責到書庫去接手。」


    「是!」


    她回到業務部樓層,一路往更下層的書庫奔去。用識別證感應打開了書庫門鎖,便見書籍用的輸送電梯已經下來。鬱馬上把那些書搬了出來,收在臨時書櫃中。


    走出書庫時,隻見堂上等人也剛下樓來。


    「電梯裏的書本已經全部移到臨時書櫃!」


    「好,你先關閉書庫。」


    鬱在門禁感應器上刷過自己的識別證,書庫的大門便在沉重的響聲中關上。


    接著,堂上用他的識別證再度開門並關閉。電子感應鎖會保留使用者的記錄,唯有在場的最高負責人才有封鎖權限。鬱入隊時,這套係統隻用於圖書隊相關處室門禁,近年才應用來保護重要設施和設備。門禁一旦封鎖,隻有關門的那人才能重新打開。


    書庫門關妥後,小牧便在門上用黃色封鎖膠帶貼了一個大大的字形。


    「以上,書庫封鎖程序完畢!」


    就在這時,無線電傳來青木的呼叫。


    「青木一正呼叫堂上一正!我已經下令封鎖閱覽室,鐵卷門都拉下來了,你們走別的路線上來會合!」


    「是!」


    無線電的音量夠大,他們都聽見了,所以不必再說明。三人隨即跑向另一處出口,不再循業務部樓層回去。


    由玄田總指揮的這場攻防戰一直打到天亮,館區外圍的防禦雖被突破,特務機關卻始終無法攻進建築內部。


    大樓建築物破損得相當嚴重。以夜間突襲來說,已經不算太嚴重了。


    堂上班前去解除書庫的封鎖,始終也被狙擊部隊趕了回來,兩方會合之後采取參加總集合。


    「全隊先行解散,出勤時間調整為一三○○,業務項目改為館內警備,一九○○起再由防衛部接替。各員好好休息。完畢,解散。」


    鬱在淋浴間衝好澡,換上之前脫在地上的運動衣褲,然後捧著汗濕的戰鬥服走出更衣室。原想等一等堂上,但見男子更衣室那兒人滿為患,他恐怕不會這麽快洗好。


    於是她走回宿舍。現在連平常的起床時間都還不到。


    為了不吵醒柴崎,鬱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卻聽見她「你回來啦。怎麽樣?」的一聲招呼。看樣子,非戰鬥員的她剛才也誰不安穩,好像一直都在小桌前假寐。


    「放心,全體平安。防衛部有幾個人受了傷。」


    「哦。」


    「還有一通奇怪的傳真。」


    「怎樣的傳真?」


    「密告說今天的審查目標是木島迅的書,還說是教育委員會跟家長會共同委托特務機關來沒收書籍的。」


    消息的真實性如今已難辨真假。圖書隊沒讓特務機關入侵閱覽室,特務機關也不會特地聲明他們是為了哪一本書而來的。


    「嗯——優質化法的施行細則裏是有,忘記是第幾條了,說正當團體可以委托特務機關取締非屬違禁的書籍。要說正當團體,公安跟內閣調查跟外務省派係下都有好幾個……都道府縣層級的教育委員會應該也算在內。教育委員會既然會為木島迅的問題聯合提出抗議,驚動到都政府教育委員會也不無可能。」


    「我猜是手塚他哥哥提供的情報……」


    「哦——這倒未必呢。」


    柴崎站起身來,大概已經清醒了。


    「我不認為那人有這麽宅心仁厚,會為了小小的一場檢閱而特地來關心。而且他若要走漏消息,直接打手機找我或手塚還更快呢。那人不會做這麽不合理的舉動。不過,算了,我還是跟他確認一下好了。」


    說著,她走向衣櫃,開始拿出今天要穿的衣服。


    「好啦,你該睡啦。早上的點名我幫你去就好。」


    「嗯,謝謝。晚安。」


    鬱鑽進被窩。才一躺下,睡意立刻襲來——但他撐著眼皮,用最後一點力氣掏出手機。


    叫出堂上的號碼,她開始打簡訊。


    辛苦了。


    鬱


    打上自己的名字,算是多一些和解的意味,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


    過了一下子,堂上傳來了回訊。


    你也辛苦。好好休息。


    篤


    心髒猛然大跳一下。


    堂上對她稱呼自己時,從來都是用姓氏或全名,這是他第一次隻用名字,令她覺得彼此的距離突然拉近了。


    呃,雖然該做的事情早都做過了,這會兒還談什麽距離!


    眼見和解的征兆顯現,鬱這才放心地沉沉睡去。


    *


    柴崎上班後,也在業務部的朝會上得知神秘傳真的事。


    和鬱所言不同的是,圖書隊接獲的傳真預警不隻一通。


    另一通傳真是在抗爭進行期間收到的,內容比前一通更詳細,除了指出優質化特務機關將連續發動三次審查,也再度點名木島迅作品就是唯一目標。


    「發生號碼是武藏野市內某超商的傳真機。」


    聽到業務部長的這番報告,柴崎已然明白,這下子很難找出發送者的身份了。


    便利商店的傳真服務講究便利和普及性,消費者無須出示身份證件,隻要和店員講一聲即可使用。縱使有些店家會主動要求查驗身份證,基於個人自老保護的觀點,他們也不會提供給圖書隊。


    圖書隊的搜查權隻限於圖書館相關範圍,這起事件也沒有重大到足以向圖書隊提供有力情報的程度。


    「我方固然不至於完全采信這項情報,不過防衛部的態度時姑且信之,做好基本防備。同仁們請將書庫裏的木島迅作品放回閱覽室書架,一般業務照常進行。民眾若因為館外建築的損害而有所動搖,我們要盡力安撫,用平常心去應對。」


    朝會結束後,柴崎偷了個空撥到手塚慧的手機。


    結果的確如她預料。手塚慧回答時還帶著苦笑。


    「抱歉啊,沒能符合你的期待。像特務機關這樣的基層組織動態,我不會去一一掌握。要是你真的希望我去打聽,我倒也不是不能安排,隻是要花點時間就是了。」


    「不,不用。我們其實沒有太重視這個案子。」


    「我弟弟今早有沒有出動?」


    「有,而且他現在是個頗受信賴的狙擊手了。聽說他平安歸隊,沒有受傷。」


    「他升了三正也不通知我。」


    「冰雪消融之路還遠著呢,他的脾氣又那麽硬。」


    「你能不能勸勸他呢?」


    「可惜我跟他沒那麽親密,還是請你自個兒多努力吧。而且我一向不管人家務事的。」


    柴崎刻意好聲好氣的回答。便聽得手塚慧說了聲「好無情啊」,笑著掛掉了電話。


    一如傳真所預言,特務機關隻能等發動了三次突擊檢閱。


    盡管圖書隊不敢全麵信任那一紙密告,仍將這些情報通告全圖書館,各館因而都做了完全的防衛布署,在這三次抗爭中都沒有讓敵方奪去任何一本館藏,包括木島迅的作品在內。


    總計四回的襲擊都無成果,特務機關也隻好收手,或許是察覺情報走漏,也或許一切就在計劃之中。圖書館陣營既已完全進入警戒狀態,發動攻勢恐怕也不會有太大成效,那些夜半突擊就宛如潮水般兀然退盡。


    「搞了半天,整件事還是莫名其妙!」


    鬱在暖爐旁剝著橘子。柴崎則是一臉嚴肅,語帶保留的說:


    「我倒是推測出了幾個可能性。」


    大概就是因為得不到明確結論,柴崎的心理不怎麽痛快。


    「推測?」


    「第一,木島迅本人就是教育委員會或家長會團體裏的成員。第二,教育委員會或家長會團體裏有人與木島迅關係密切。第三,這兩個團體裏有木島迅的支持者。這時我歸納過的結果,卻沒辦法鎖定是哪一種。」


    「咦——真是那樣!?」


    「就結果而言,那些密告的情報都是正確的呀,所以我們可以假設提供情報的人也知道檢閱行動的消息。其次,假設這些行動真是那些團體所委托,那他們必定有辦法得知特務機關的審查時程,加上向我們陳情,要求限製借閱木島作品的團體。」


    說到這裏,柴崎也拿了一顆橘子來剝。


    「要是跟折口小姐那邊問問,也許可以再進一步鎖定。」


    從木島迅的寫作意圖看來,他當然是個「蒙麵作家」——絕不輕易公開自己的基本資料;但像折口這樣的資深媒體人,也許會知道一些內情。


    「隻是我覺得沒必要追究下去了。」


    「哇——難得你這麽簡單就放棄。」


    「事實真相引不起我的興趣啊。萬一是第一項,那不就表示木島迅根本隻是個表裏不一的軟腳蟹嗎?在出道作的後記和各種訪談裏裝出一派傲骨,實際被學校或檢閱單位盯上時卻不敢挺身而出。」


    「你講得真狠。」


    「如果是第二、第三項,那麽此人認同木島迅卻不敢在團體中提出反對意見,一樣是個隨波逐流的人。」


    柴崎將一瓣橘子扔進口中。


    「不管是哪一項,圖書隊都被這人聰明地利用了。這一點沒話說,因為圖書隊的使命本


    來就是平等守護每一本書。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攔阻這個人提供情報,圖書隊並不會因此得到好處。我們無法確信他是否有心為圖書隊助陣,一個隻對木島迅的動向有興趣的人也算不上是為圖書隊助陣。」


    所以事情就到此結束。柴崎爽快的下了結語。


    「經過這次事件,你對木島迅怎麽評價呢?」


    但見柴崎的表情泰然,繼續吃她的橘子。


    「沒變呀。一來沒確定木島迅的人格如何,二來他那挑戰大環境的手法還是一樣值得佩服,除非他在這次事件之後改變作風,就此妥協,那我大概會有點失望。不管他是從哪個管道獲知消息的。」


    照這麽看來,柴崎的包打聽性感倒也不是囫圇吞棗,而是明確地用興趣界定出有所為和有所不為的區塊。


    好成熟哦。鬱一麵想著,一麵剝開第二個橘子。


    「對了,你跟堂上教官和好了沒?」


    原來這件事在你的興趣範圍之內!鬱心中一驚,也沒料到她會如此天外飛來一筆,忍不住往暖爐桌麵一趴。


    「呃、這個……算是和好,又好像差那麽一步。」


    「想不到你這麽死硬派,跟手塚好像。」


    唷——居然在這種事情上拿手塚出來比啊?鬱在腦中興起了捉弄柴崎的念頭,不過柴崎不喜歡別人對她開這種玩笑,想想還是作罷。


    就算他兩人之間有可能發展出那種感覺——起碼在鬱看來,這可能性是相當高的——柴崎更有可能因為旁人的好事調侃而自行了斷一樁緣分。所以鬱不忍心多說什麽,隻覺得那樣既對不起柴崎,也對不起手塚。


    柴崎和手塚其實十分相配,但他們自己好像沒有察覺?鬱常常這麽暗想,卻見兩人的互動始終是老樣子。


    「說嘛,怎麽樣了?你還在拗脾氣嗎?堂上教官的反應如何?」


    一反剛才的漠然,柴崎突然變得興致勃勃,還探出身子湊近來問。鬱一時有點兒不好意思抬頭。


    「反正我剛剛發了一封簡訊,約他下次定休時出去走走。」


    「要外宿嗎?」


    「沒有啦!」


    堂上的心情已經不在鬱的擔心範圍內了,現在她隻為自己當初的一廂情願感到丟臉,要是不把這些情緒好好處理一下,談什麽肌膚之親——


    「也對,你們好像四次定休都沒約會了?馬上就那個是會尷尬呢~」


    「啊啊啊,你別講出來嘛!」


    鬱抱頭大叫。雖是約好了要見麵,但一想到那談話的場景,她腦中就一片空白。


    「你緊張什麽——人家可是成熟男子漢。」


    柴崎說著,咯咯笑了起來:


    「你都打出了這麽大的和解信號,堂上教官會耐心引導,不會讓你感到尷尬的啦。」


    這話乍聽是鼓勵,其實是在尋開心。鬱太了解柴崎了。


    拜托你談我的事情也像談木島迅那樣冷漠嘛。鬱暗自想著,一麵悶悶地拿橘子猛往口裏塞。


    後來,針對年輕族群的讀者,業務部辦了一場「木島迅」概念展。


    包括木島著作的後記、個媒體訪談的報導,業務部將這一類周邊訊息製做成看板,用來解釋木島迅「完全合乎優質化法的歧視性文風與反社會精神」的初衷,同時也說明他的原則何在。


    徒具形式地模仿小說,是否符合作者的原意,你們不妨好好想一想。


    就像柴崎在輔導中學生時所做的勸說,此展覽的宗旨也在向一般民眾呼籲。


    同時,這場展覽也在東京都內的各圖書館同步開辦,並且公開邀請都教委以下的各級教育委員會暨家長團體參觀。在折口的協助下,周刊《新世相》將整個活動寫成報導,擴大了宣傳效果。


    不知是展覽內容得到認同,抑或《新世相》的報導建功,在那之後,由都教委代表向優質化委員會提出的請求——沒收木島迅的作品——被撤回了。這是手塚慧「花了點時間」弄來給柴崎的情報。


    *


    隨後,到了堂上班定休的這一天,也是鬱約堂上「出來走走」的日子。


    以前的每次約會,她總是開開心心挑選衣服打扮自己,但在拗了將近一個月的別扭之後,此刻心情竟然複雜起來。鬱在衣櫃裏東翻西找,最後拿了一件甜美成熟風的半袖針織衫來搭配牛仔褲,勉強給自己打了個「ok!」的成績。


    讓人煩惱的是內衣。萬一和好的過程順利,氣氛來了;萬一他們臨時決定今天送出外宿申請單、明天早上再回來——


    鬱倒不是特別期待外宿,隻是她打死也不想再經曆「第一次」那晚的窘境。


    如廁而已!就是為了這個理由而已!以防萬一!


    莫名對自己講了一大堆藉口,鬱才從抽屜裏找出柴崎替她挑選的內衣換上。


    鬱故意晚了十五分鍾才到,堂上果然已經等在售票機那兒了。


    「讓你久等了。」


    個子比對方高,鬱很難用小女生裝可愛的仰角視線去看他,隻好低著頭抬眼瞄。


    「不會,我也沒等多久。車票買好了,走吧。」


    呃,要去哪?沒等鬱問出口,堂上已將車票塞在她手裏,同時說道:


    「今天的地點由我決定,可以嗎?」


    「哦,好……」


    鬱當然沒想到要去哪裏,便點頭應允,於是堂上泰然自若的牽起她的手,就這麽往剪票口走去。


    在抵達目的地前,兩人隻是隨意閑聊,鬱老覺得莫名的難為情,應對上是在不自在。


    「咦,這裏……」


    堂上的目的地就是立川車站樓上的香草茶簡餐店,也正是他倆初次一同品嚐「洋菊茶」的地方。


    走進店門前,堂上回過頭看著鬱,對她說:「你那時穿的也是這件大衣呐。」——知道他連這個小細節都記得清楚,鬱既是心喜,又是不甘。


    還不到午餐時間,店裏的空桌很多,這點也跟當時一樣。


    店員隨意將他們帶到窗邊的桌位,堂上卻另有要求。


    「我們可以坐那個位子嗎?」


    他指著當時的那個桌位。


    當然,今天他們點了不同的餐點,隻有餐後的洋甘菊茶和蛋糕是老樣子。


    「你吃的是什麽?」


    「茄子跟大黃瓜的筆管麵。」


    「筆管麵有什麽不一樣?」


    「哦,也是意大利麵的一種……」


    「我沒吃過,給我吃一口。」


    所以他們各自交換吃了一口。慶幸用餐時有話可聊。


    「……跟通心粉不一樣嗎?」


    「差多了——啊,這個香草煎白肉魚的外皮好酥脆。」


    堂上始終搞不清楚筆管麵和通心粉的差別,就這麽吃完了主餐,讓店員送水餐後茶點。


    鬱的蛋糕碟在第一杯茶的時候就空了。就在她為自己斟滿第二杯時——


    「……上次是我講錯話了,抱歉。」


    哇呀,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刻,拜托你別提啦——!鬱在心底這麽慘叫著,嘴上卻又將不出來,隻能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所以,這給你看。」


    堂上從掛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傳單。仔細一看,那竟是不動產公司的房屋資料,上麵滿是各種大樓型套房的行情。


    「唉唷,你就饒了我吧。」


    鬱終於忍不住求饒。


    「那件事真的不用再提了!一切都隻是我自己一頭熱,而且教官你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現在我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丟臉了,請你當我沒說過吧!」


    「你不要自己在那裏窮緊張,先看了再說。」


    堂上將


    傳單攤開在桌上。傳單上有個用紅筆畫的圓圈,應該是堂上相中的物件。


    「既然要租,你也不想租太破爛的房子吧,畢竟我自己都不願意了。所以我把租屋條件假設成這一戶的。」


    月租七萬出頭,押金和傭金各一個月。離基地也還算近。


    「而且這一間有空調,我們搬進去就不用自己花錢買。其他條件差不多的房子也都是這個價位。」


    堂上指著傳單一角,隻見那熟悉而略醜的字跡寫著幾項別的物件資料,包括大樓的名稱及價格。


    「你就算搬家的第一個月要付多少錢出去,連采購費一起算。」


    「不用算啦,你之前就說那樣不劃算,我已經聽夠了。」


    「你算就是了!」


    鬱隻好不情不願地開始心算起來。


    光是房子本身的支出就是七萬元乘以三等於二十一萬,加上添購用具……


    「……拜托,別用指頭在那裏數啦。」


    堂上歎了一口氣,徑自公布解答:


    「粗估是三十萬上下。」


    「……都說我已經知道了,你還要讓我難堪?」


    鬱咬著嘴唇不高興,卻見堂上交抱著手臂往後一靠。


    「這樣一算,反而讓我想得比你更遠了——既然拿得出這筆錢,幹嘛不買個好一點的訂婚戒指算了。你不覺得嗎?」


    一心提防著前方,想不到卻在背後挨上一腳。鬱此刻的震驚差不多就是這樣。


    「說話啊。」


    直到堂上凶巴巴的催她回答,她都隻是愣在那兒。


    「覺——覺得。」


    於是他欺身向前,用手支著臉頰,沒好氣地別開臉去不看鬱:


    「你願意收下嗎?」


    「咦,可是訂婚戒指不是得男方一個人出錢嗎?」


    「廢話,這是常識吧?」


    被他這麽一嗆,鬱不由得縮起脖子。


    「可是——呃,我說要租房子是跟你平均分攤租金耶。」


    「你也想想我比你大幾歲,比你高幾階,工作資曆又比你長幾年吧!」


    「隻是……一下子買這麽貴重的東西……」


    堂上重重歎了一口氣,怒目朝鬱瞪來:


    「好,那就是我的『提議』,我隻問你有沒有這個意思!我要送你一個訂婚戒指,你要不要考慮跟我結婚?」


    「要、好!」


    她幾乎是反射性的答了出來——根本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那就走吧。」


    堂上拿起大衣,站了起來。


    「啊?去哪?」


    「去看戒指。這一帶總該有些像樣的珠寶店啊。你說在交往期間沒特別想戴戒指,不過結了婚可不能不戴。嗯,順便看結婚的對戒。」


    鬱還在那兒發怔,堂上已經付完了帳,拉著她的手走出了店外。


    「那個,提親之類的事呢?」


    「我家就在東京都,隨時都可以去,你家比較遠,我看你先打個電話去講一聲,時間敲定了我再去拜訪。跟你爸講就行了,讓你爸去轉達比較好。」


    原來他都設想好了,包括鬱的母親這一層。


    「我怕我媽會有很多意見,尤其是雙方家長見麵、聘禮方麵的習俗等等。」


    「雙方家長見麵這事,我想,就約個時間請他們來東京走一趟吧,場地讓我爸媽來安排。聘禮就照你們的想法,我們盡量配合。不過,以我們兩個的工作性質,很多事情到時候恐怕都得勞駕你爸媽到東京來商量,因為我們去茨城的機會畢竟不多。說起來,你爸會比較辛苦,因為有些事還得透過他去說服或安撫你媽,記得幫我謝謝他。」


    「……堂上教官,你幾時跟我爸變得這麽熟啊?」


    走在車站的人潮中,不意地,堂上停下了腳步。


    他將鬱拉到空地的一旁,輕輕戳著她的胸口。


    「行了,你也該改口了。」


    鬱一時沒有意會過來,便見堂上臭著臉點明道:


    「我怎麽還是你的教官啊?鬱。」


    啊!她不由自主的掩著口。


    「工作場合就無所謂,因為柴崎也一樣還在喊我教官。但私底下,我可不想再聽你這麽叫我了。」


    堂上要求鬱馬上改口喊喊看。


    忸怩了好一會兒,鬱總算才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聽見她不帶姓的喚著自己的名字,堂上用滿足的神情在她頭上輕輕一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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