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喏,這種的平常穿起來也很可愛。相反的,這款深色的就比較性感,但也不錯。」


    柴崎在架上找出幾個看著順眼的款式,一一拿在鬱的胸前比對著。鬱隻會杵在那兒,根本不知道怎麽接話。


    她們正在柴崎常去的一家內衣專賣店。


    「不過,你本來除了運動內衣以外沒幾件普通胸罩,這會兒倒長進不少哇。」


    「那是因為我不想再出那種洋相啦!」


    ——事情要追溯到不久前,櫻花季還沒到的時候。


    約定好的這一天,是他倆第一次外宿的日子。


    知道鬱沒有經驗,堂上便體貼地選了一間漂亮雅致的旅館。鬱在集訓或與朋友出遊時大多選擇便宜的商務套房或小旅舍投宿,私底下從沒住過這種等級的房間。


    開心叫嚷著把房間裏的新奇設備玩過一遍後,她突然擔心地瞄向堂上。


    「那個——這邊的價錢……士長薪水應該還付得起吧?」


    「拜托。不同薪不同級還要在這種事情上明算賬,我可不是那麽不識相的男人。而且這裏其實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麽高級,隻是一般而已。」


    「咦,開始房間這麽漂亮,而且明明是兩張床,每張床還這麽大。」


    「之前在大阪都跟當麻老師住過希爾頓的行政套房了,還這樣大驚小怪?」


    「那是警備需要啊,而且住一晚要三萬多元呢。」


    「反過來想,三萬元就可以在希爾頓住行政客房已經算合理了。要是搭配旅行社的住宿優惠,年輕女孩小小奢侈一下也住得起。」


    「睡個覺也花那麽多錢,好浪費……」


    見她這麽說,盤腿坐在床鋪上的堂上長歎一聲:「我說你啊——」便無力地垂下頭去。


    「呃,怎麽了?」


    鬱怯怯地打量去,便見堂上抬起臉罵道:


    「好歹是跟情人來這種地方,什麽叫『隻睡個覺好浪費錢』!」


    「對、對不起,我有點狀況外。」


    所以之後發生的事,大概算是報應吧——就因為她狀況外。


    決定讓鬱先用浴室之後,她開始隱隱約約的察覺不對勁,卻一直到穿上漿過的浴衣走出浴室為止,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我洗好了。」


    待她如此招呼,堂上才拿著自己的浴衣走進浴室,而且好像故意不正視她似的。


    不久,鬱聽見淋浴的水聲傳來。


    ……怎麽辦,開始緊張了。關燈之後不知道會「看見」多少。


    幸好這間旅館還算正派,浴室裝的是規規矩矩的實心門,不是商務套房常見的那種霧麵玻璃。她用床頭邊的主控台關掉所有照明後,發現整個房間幾近一片漆黑。


    等到眼睛適應,她又解開浴衣,拉開前襟。


    肌膚在黑暗中顯得白皙,而——我這到底是在耍什麽笨。


    思緒刹那停住。鬱努力恢複理智,先把燈打開i,然後用雙手緊緊攏住浴衣的襟口,就這麽僵在那兒。不知僵了多久。


    慘了——我該怎麽辦?我為什麽會在這種日子做出這種蠢事?


    不管了,先去便利商店看看?還是超市?可能會來不及趕回來,但總比這樣好!


    慌張已極地把已經收好的衣服從行李袋中抽出來,鬱脫了浴衣往地上亂扔,換回衣服抓了錢包就超門口跑。


    就在這時,浴室的門開了。


    堂上擦著頭發走出浴室,鬱正好跑到他的麵前。他盯著鬱看了好久,嚴肅無比認真。


    「……臨陣脫逃啊?」


    他的口氣也很認真。


    「不、不是這樣的!」


    「那麻煩你解釋一下,趁人洗澡時換了衣服往門口溜是什麽意思?」


    「行、行李!我的行李都在!你看我不是逃跑!」


    「不管行李還在不在,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睡同一個房間,你選在輪流洗澡的時候溜出去,這樣說得過去嗎?」


    堂上抓著鬱的手腕往回走。


    「啊——真是的……浴衣也丟在地上。」


    「就說我打算馬上回來嘛!」


    「那你給我解釋清楚,否則我真的要生氣了!要是洗完澡出來發現你不見蹤影,你有沒有想過我會多受傷?」


    鬱實在無路可退了,隻好乖乖吐實。


    「我……我本來想去便利商店埋內衣。」


    堂上立刻換上一副驚訝的表情。


    「……你該不會今天一整天都沒穿?你也太有『意願』了吧。」


    「才不是!我怎麽可能那麽花癡!」


    「不然是你忘了帶換洗的?」


    「也不是!」


    鬱羞愧地雙手掩麵。


    「我不小心把運動胸罩跟短褲給穿來了!」


    「……運動胸罩是啥?」


    老天爺啊,我怎麽會搞到要在這個大日子裏解釋這種事情呢!


    「就是給女生、呃,基本上是體育選手獲須要劇烈活動的、呃,固定胸部免得妨礙活動!像我、我的工作就是戰鬥性質,所以平常都穿這一類的!」


    「那你現在穿來,有什麽問題嗎?」


    「功能簡單就是它唯一的價值,所以它完全不好看——根本就是醜斃了!而且又是套頭式的,穿脫時什麽狗屁情趣都沒有啦!」


    聽到這裏,堂上噗嗤大笑。


    「所以,拜托你讓我去便利商店貨超市吧,總比現在好!」


    「好啦好啦,你先冷靜下來。好了好了。」


    拖著又掙紮又哀求的鬱,堂上一徑往自己的床邊走。


    而且是一路爆笑。


    「我從沒指望你有那種情趣,所以你也不用緊張。」


    說時,他把房裏的燈關了。


    「不過我讓你考慮,你可以選擇換或不換浴衣。」


    穿著這身衣服上床會弄皺,於是鬱幾乎半啜泣睇選擇了換浴衣。


    可是,換好了浴衣才走回堂上身旁,上半身就被他剝掉了。


    「照你的說法就跟脫t恤一樣,對吧?」


    堂上邊說邊將手放在運動胸罩的下緣。


    「臉朝下,手舉直——不用縮脖子啦。」


    「唔唔唔~~~~~~」


    這就是他們的「初夜」第一步——活像在替小孩子換衣服似的,把胸罩給脫去。


    「哎,不過一開始就出盡洋相,後麵也就沒什麽好怕了吧?」


    聽柴崎完全是一副隔岸觀火的口吻,鬱的嘴翹得老高:


    「是不怕啊!臉都丟光了還怕什麽!可是我絕不要重蹈覆轍了!」


    就算不用多麽性感浪漫的款式,至少也該穿一套普通或正常一點。自己明明就有好幾套,樣式也還算可愛,卻偏偏穿了最難看的!


    她左思右想,覺得問題一定是出在數量比例上——衣櫃抽屜裏的「普通內衣」存在感不夠,因此這會兒才央求柴崎陪著來添購。


    「要不要試穿看看胸罩呢?試衣間都有空哦。」


    知道柴崎是常客,一個女店員適時識趣地走近來招呼她們。


    「你就多拿幾款去試試吧?」


    「呃,嗯。」


    鬱心虛地點點頭,不知道該不該把藏在心底的小願望說出口。也許是感覺到這股氣氛,機靈的店員又一次適時的問道:


    「你喜歡什麽樣的款式?我也可以為你介紹。」


    「那、那個——」


    鬱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聲的說:


    「可以托高集中、然後可愛型的……比方電視廣告那款胸前有天使翅膀的。」


    「哦,天使胸罩。」


    鬱不好意思講出口的商品名,店員笑容可掬地替她講了出來。


    「那個係列出了很多顏色跟款式,選擇很多唷。」


    「什麽——你要那種的?」


    柴崎潑來一盆冷水,鬱立刻紅著臉瞪她。


    「怎樣,你有意見嗎?」


    穿上後罩杯立刻升級,就是這一係列商品的賣點。它的電視廣告拍得很可愛,在托高的乳溝中間有一對天使翅膀,蔚為話題。


    「也好啦,可以啊,你就試穿看看吧?反正試穿免錢。」


    姑且丟下語帶調侃的柴崎,鬱在店員的推薦下挑了兩款內衣帶進試衣間。一款是黃色係的可愛型,另一款是薰衣草色係的成熟型。


    這種內衣在穿著上似乎有一點兒訣竅,所以店員也跟著鬱一起進到試衣間去指導她,結果——


    「真、真的很不好意思。」


    奮鬥了將近十分鍾,店員豎白旗投降了。也差不多就在這時,柴崎從布簾邊邊探進頭來。


    「不行吧?」


    聽她這麽問,店員帶著歉意略略頜首,鬱卻惱怒起來。


    「你那表情是怎樣?幹嘛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


    「就是因為早知道啦。」


    努力半天,鬱擠不出廣告裏那樣令人向往的乳溝來。


    店員欠身說道:


    「呃——這個係列的設計訴求是把外擴的胸部或多餘的贅肉擠到罩杯裏……不過,你的身材很好,沒什麽贅肉,所以……」


    贅肉、肥肉或多餘的肉,在店員的術語中似乎是可以代換的同義詞。的確,店員剛才很努力的把鬱腋下和腹部的肉,揉啊擠啊的往胸前推,大概就是在集中贅肉吧。


    以前,玄田曾命令鬱將錄音機藏在乳溝裏,但堂上班的男士們一致認為不可能。當時她在內心抗議「要是擠一擠我也有乳溝」,就是深信這種機能型的胸罩可以擠出「波濤洶湧」的效果來。


    結果真的不行!連這種胸罩都沒有用!混賬,班裏那群家夥居然說對了!


    「不好意思,大部分女性的上圍多多少少會有些贅肉的……」


    落井下石又一擊!鬱用試衣間的毛巾圍著胸部,沮喪地將那兩件內衣還給店員。


    「啊,接下來我們自己找就好了。」


    柴崎說著鑽進試衣間來,接替了店員的位置。鬱一麵穿回自己的胸罩,一麵往柴崎那豐滿合度又漂亮的胸部打量去,眼神是又妒有羨。


    「要怎麽用才能有你那種胸部啊?」


    「一點點天生,外加長年努力的成果吧?簡單的說,就是夜以繼日的把胸部周圍的肥肉拚命往罩杯裏麵撥,然後告訴它『你是胸部,你是胸部』。」


    「要這麽辛苦嗎?」


    「歲不中亦不遠矣啦。現在的內衣都做得很好,給贅肉洗腦也輕鬆多了。」


    「那我現在就沒救了嗎?」


    「可是相對的,你也沒肥肉哇。你是標準的模特兒體型,肉結實,腿又這麽長。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


    「至少給我個努力的機會嘛——!」


    「哎,這話倒也是啦。」


    如此不否定的口吻也教人感到可恨。


    「你還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柴崎又道。鬱不解。


    「已經被洗腦的贅肉就算了,還沒洗完的肉呢?胸罩一脫,那些肉會變成什麽德性,你有沒有想過?」


    鬱聽得心中一驚。這是她的盲點。


    「管你什麽乳溝不乳溝的,全部忘兩邊逃啦。上了床總不可能不脫內衣吧?看都看光了,再多的不就措施也抹不去第一印象了。」


    確定於已經把衣服穿好,柴崎拉開了試衣間的布簾。


    「所以你不用擔心。就算不豐滿又沒乳溝,堂上教官還是最喜歡你的身體啦。」


    被她在耳邊這麽輕聲一說,鬱整張臉都紅了。


    「因此,基於本人長年對你的身體觀察——可比堂上教官還久呢——以下的推薦保證是最適合你的商品是也~!」


    「好、好啦。交給你把。」


    柴崎為鬱所挑選的五套內衣褲都不是機能型內衣,也不是多麽時髦花俏的款式,穿在身上卻最能襯托氣質。看著那淡雅中帶著甜美性感的設計,鬱不禁感激自己有個品味卓越的友人。


    「好啦,以後你就不會再『不小心』穿到運動內衣了。萬一真的再犯,我也幫不了你咯。」


    「我知道啦!我會擺在抽屜最前麵的!」


    「你要學的還多著呢!」


    抱著新內衣的紙袋走在人群中,鬱又羞紅了臉。


    鬱原以為能捱得過痛楚就好。房裏已經很暗,他應該看不見她的表情才是。


    但在忍受疼痛的期間,他的動作始終是溫柔的,等到同感漸漸減緩,她才發現不妙,原來最難忍耐的並不是痛覺。


    不行,好難過,我受不了了。


    在喘息與壓抑之間擠出這些話,便聽得他問是不是還痛。


    她一時答不上來。


    你都不痛了,我現在更不可能停下來了。


    呢喃在耳畔的氣息是那樣灼熱。


    不敢喊出聲,就找個東西咬著吧。


    發現他連自己在逃避什麽都知道,鬱便也不再多想,就著眼前的東西張嘴即咬了下去。


    *


    「堂上二正,你的肩膀還在痛嗎?」


    剛剛衝完澡,冷不防被手塚這麽問了一聲,真讓他嚇了一大跳。


    「看你貼了好幾天了。」


    手塚指的是堂上的左肩,那兒貼著一塊膚色的防水藥布。


    「……沒有,隻是前幾天有點落枕。」


    「那就好。不過要是再不好,你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哦,沒事的。」


    見別人貼膚色的藥布就知道是不想引人注意,怎麽還追根究底的問?真是少根筋!堂上暗暗在心裏反罵,卻也明白手塚生性如此。這人在這種小事上的遲鈍性子早就是眾所皆知的事。


    「我先走了。」


    手塚進了澡堂也是如此中規中矩。見他走出去,堂上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幸好現在不是人多的時間,要不然——


    「算你好運,隊上的人沒在這時一起進來洗。」


    加上這位愛笑的損友敲邊鼓,到時的調侃可就有得受了。其實這家夥最好也別在場——堂上瞄向吃吃笑個不停的小牧,心裏如此想道。


    「手塚就是個二愣子嘛。」


    小牧笑著說完又問:


    「怎麽還沒好?」


    「哪有這麽快好!她一咬住就沒鬆口了啊!」


    堂上趕緊套上t恤,用毛巾胡亂擦幹頭發。


    打從休假那晚的外宿之後,他的左肩上就多了一塊藥布。糟糕的是,藥布下其實是個齒痕——而且一看就知是女人的齒形。


    為了內衣出糗在先,鬱一整晚都緊張得渾身僵硬,深怕再出洋相。


    於是她不敢呻吟,所以咬牙忍著,就怕發出了怪聲音會被他笑,而這些矜持心思當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叫出來讓我聽聽有什麽關係,他想。但知道她就是怕羞和放不開,便也不好勉強她。


    叫她找個東西咬,當然是指那些已然淩亂的被單。


    誰知道,鬱居然一反預料地選了一個更近在眼前的東西。


    這一咬可不輕,痛得他差點兒要大喊。可是他知道,要是在這時候慘叫,鬱一定更加畏縮,什麽戲都沒得唱了。


    結果他也隻好忍下來,等到鬱習慣她自己發出的聲音為止。這下可好了,堂上的肩頭多了一個深深的齒痕,清楚得不得了。


    別人的初夜之後可能是一番促膝談心,他倆的促膝卻是一頓說教。


    一般人為了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不都是去咬布之類的嗎!誰會去咬別人的肉啊!人肉耶!你是肉食獸啊?你當我是彈塗魚嗎!


    他原本板著臉孔如此罵道,罵到一半卻忍不住噗嗤大笑。鬱又挨訓又被笑,愈發可憐巴巴地縮成了一團,更讓人覺得可愛和不舍,結果他也不忍心再說教下去了。


    之後的問題就剩下如何掩飾那齒痕。總不能老實地區醫務室看吧?幾番思索之後,隻好拿膚色的防水藥布來整塊蓋住。他不敢用透氣膠布去貼,否則貼成這麽大一片,反而很難自圓其說。


    話說回來,他也沒想到自己的不行還真這麽傻不隆咚地跑來問。


    「受不了,我們家的部下居然兩個都是傻瓜……」


    聽得堂上歎道,小牧又笑了。


    「他們的個性都一板一眼,所以不知變通嘛。」


    的確,鬱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照辦,叫她咬她就咬。手塚則是一心一意地擔心長官的「肩傷」,正經道不懂得懷疑。


    他倆的這種特質的確是一板一眼過了頭,雖說是不知變通,卻也稱得上是可愛之處。


    *


    鬱悄悄完成了她的秘密采購任務時,堂上肩頭的齒痕也差不多消了。


    就在這個時候,吉祥寺的武藏野第二圖書館向圖書特殊部隊請求出動。


    無論容貌、裝扮,那名青年看起來都是再平凡不過,以致駐守在玄關處的便服防衛員也沒特別注意到他入館。往來民眾這麽多,當然不可能注意到每一個人。


    青年開始散發出異樣的氣質,是在他進入閱覽室之後。據說他在自習區仰頭盯著天花板直看,動也不動的站了三十多分鍾。民眾開始覺得不對勁,有人不敢去自習區看書,有人則找館員抱怨。


    不得已,一名男性館員隻好走過去出聲喚他。


    「這位先生,請問你有什麽問題嗎?」


    就在那一瞬間,青年身上穿著的那件黑色夾克飛揚起來。


    鮮血隨之迸濺成一道弧形,卻是來自館員的身上——青年從懷中揮出的菜刀,就在館員的手臂上切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


    聽見青年那宛如野獸似的咆哮聲,幾名館員立刻從櫃台後方衝出來,把負傷倒地的同事給拖開。其中一人按下了緊急按鈕,警報隨即大作。


    「請大家馬上避難到館外!」


    這一點隻有比較靠近門口的民眾才做得到。然而——


    「不準動!」


    青年口齒不清地吼出這一句,加上那把揮舞得有如電風扇一般的菜刀,把他身旁好些個離門口較遠的民眾嚇得不敢再往前走。


    盡管如此,還是有幾個人想試試運氣,企圖從閱覽室的角落溜走。


    不幸的是,其中有一個帶著孩子的年輕母親,竟然不小心跌倒了。


    持刀的青年當然看見這一幕,浴室搖搖晃晃的走向那對母女。沒有人上前去搭救。


    「快走!媽媽不要緊!」


    那母親說著,用力把已經哭成了淚人兒的小女兒往門口一推。


    「快點跑!不要看這邊!」


    她一頭狠下心對女兒喝斥,另一頭使勁將自己的包包扔向正在步步逼近的青年。小女孩看上去頂多是剛上小學的年紀,很勇敢地遵照媽媽的吩咐,頭也不回的跑到了門口,隨即被守住自動門外的防衛員帶到一旁照料。


    卻也在同時,青年把那名母親抓了起來,拖著她的手腕揪到自己麵前,另一手則拿菜刀抵住她的頸子。


    「放開那位女士!」


    手持sig-p220在門口嚴陣以待的防衛員如此喊道。但他們心知肚明,持槍完全隻是威嚇而已。


    歹徒雖然犯下暴行,卻是一般老百姓,二圖書隊是無權向一般百姓開槍的。更不用說眼前的這人顯然失去理智,別說是言語溝通,隻怕他連自己正被槍口指著都無所認知。


    「你們敢再動一步,我就把這女人△x○●……!」


    沒人聽得懂青年的後半句話在吼什麽,但他的意圖已充分表達。


    坐在趕赴現場的廂型車內,負責收聽無線電訊的小牧歎道:


    「怕刺激犯人,隻好讓防衛員撤離閱覽室。」


    這樣啊。駕駛座的堂上語帶苦澀地應了一聲。


    「人質是個年輕媽媽。歹徒精神錯亂得很嚴重,幾乎沒法跟他喊話。」


    「唉,初春就是發病高峰期。」


    這時車子停下來等紅燈,堂上便回過頭去,對著坐在中排的鬱問道:


    「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


    鬱一麵瞄著最後步驟的口紅一麵答道。開始跟堂上交往之後,她的化妝手法也稍微熟練了些。隻是堂上不喜歡看女人濃妝豔抹,所以鬱平時總是化淡妝,隻在今天的這種場合畫得重一些。


    同樣的,比照色狼事件時的誘餌標準,她今天穿的是嬌嬌女風格的迷你裙。


    歹徒會不會上鉤倒不得而知,隻是姑且一試,就算讓對方誤以為可以交換人質也算達成目的。不消說,這時玄田的提案。堂上少不得要擺張臭臉,卻也不得不承認此舉確有奇效。若能讓鬱接近犯人的身旁、甚至是懷裏,大概隻要一擊就能擺平對方了。


    此外,進藤也是今天的出動人員之一,此刻正在最後排的座位上教導手塚使用電動空氣槍——即當麻事件時曾經使用過的「小玩具」,由後勤支援部謹製。


    「別小看這玩意兒的威力哦,打在臉上也是不得了的,足以令歹徒放開手中的凶器。這一次的案發現場是在室內,距離近而且又沒有風,不怕彈道偏離,所以就算不小心射到人質或笠原,也不會弄出人命。」


    「原來如此。」


    「什麽話,拜托!瞄準一點啦!」


    鬱對著後排的兩人抗議道,一麵將口紅收進包包裏。


    抵達第二圖書館之後,眾人商議擒賊的劇本,決定讓鬱假扮成誤闖閱覽室的女大學生,在不顧館員勸阻的情況下少根筋地「自投羅網」。


    「不必刻意去演,反正你一天到晚在做少根筋的事。照本性就可以了。」


    堂上的指導一點兒也不客氣。


    但在同時,他的手卻伸過來在垂頭喪氣的鬱頭上拍了拍。


    「不論對方上不上當,在事件解決之前,你是不可能離開閱覽室的,所以不要衝動亂來。不準傷害自己。」


    那隻手傳達了他真心的關懷,也把她的沮喪一掃而空。


    「放心,我穿了長袖的防刃服,就算被刀砍到也不至於受重傷。幸好現在不是夏天。」


    「那也隻是上半身啊。」


    堂上的臉色愈來愈陰鬱,這是他擔心時的表情。


    「一旦搶到歹徒的懷中,一刻都不要猶豫,下手也絕不要留情。有什麽責任我來扛。」


    鬱點頭答應。小牧也刻意用輕快的語調叮嚀道:


    「笠原小姐,你最好先去上個廁所。還有,你帶了寶特瓶嗎?」


    萬一犯人不上鉤,鬱的任務將轉變為給受困的民眾和館員送水。事發至今已將近兩個小時。


    「有!我帶了兩個兩公升的瓶子呢!」


    就這樣,當鬱從廁所回來後,擒賊劇本開始。


    「不可以,現在不能進去啊!」


    「怎麽這樣——?可是我明天就要交報告了——!」


    「別進去!」


    無視於第二圖書館防衛員的製止,鬱裝作傻乎乎的徑自穿過閱覽室的自動門,接著在踏進室內的那一刻屏息,停下腳步。她想,這些動作,看起來不知像不像?


    「小姐!請你馬上出去!」


    閱覽室的對外聯絡中斷,當然不知道這是救援計劃的一部分,所以櫃台處的館員一見鬱走進就緊張得大喊。


    「快走!」


    鬱假裝走進一見受到了驚嚇,盡其所能地擺出膽怯的表情盯著犯人看。犯人也對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你,給我過來。」


    那人語調平板的命令道。他——上鉤了嗎?


    「不可以!你快到外麵去!」


    那位勇敢的母親也這麽對鬱催促道,隨即被犯人喝令閉嘴。犯人這時的聲調也是怪裏怪氣的。


    「你不過來,我就殺了這家夥。」


    年輕的母親臉上刷白,不敢再開口。


    對鬱來說,這是她求之不得的脅迫,但若大大方方踏出步子,反而不自然了。她繼續假裝害怕,假裝呆站在那兒。


    「我叫你過來!」


    聽得犯人又一吼,鬱才怯生生地往前走一步。


    別開口,別出聲,害怕已極的人是不會多說話的。她一麵留心做出畏懼的表情,一麵拖著腳步繼續走。


    來到犯人麵前時,她停了下來,像是不敢再接近。


    來,再焦躁些。


    「你在拖拖拉拉什麽啊——!」


    犯人口齒不清地大吼,抓著年輕媽媽的那隻手將她往旁邊一推,接著就這麽朝鬱伸了過來。


    丟開包包,鬱抓過那隻手——可以的話,她倒希望歹徒伸來的是持刀的那一隻手。也罷,如今隻有指望隊友們的掩護了。


    一旦搶到歹徒的懷中——


    一刻都不要猶豫!下手絕不留情!


    她揪著那條手臂猛然一扭,趁勢使全力將那人的前臂扳向另一個角度。


    ——呃,好不舒服的感覺!


    雖已經曆過幾場審查抗爭的近身戰,但把人骨弄斷的這種感覺,她還是不習慣。


    男子的喉間發出一聲渾濁的哀號。


    接著轉為垂死掙紮的野獸咆哮,同時舉起了持刀的手。


    「笠原趴下!」


    一聽見進藤大喝,鬱立刻往地板上伏去,片刻也不猶豫。她緊接著向旁翻了兩個滾,迅速拉開與犯人的距離,也避免刀子落下時刺傷自己。


    仿佛二重奏似的,兩聲槍響輕快且高速地連續響起——進藤和手塚手持電動槍猛然衝進閱覽室,對著犯人就是一陣連射。室內的射域條件雖然沒有彈道偏離之虞,不過兩人的設計也確實精準得有如神技。鬱抬眼望去,隻見那些橡膠彈全都打在歹徒臉部和持刀的手臂上,痛得那人隻能忙著護臉,最後終於鬆開了手中的菜刀。


    「手塚!」


    在進藤的指示下,手塚把電動槍掛在肩上,上前為歹徒戴上手銬。被鬱打斷的那條胳臂已經沒有攻擊能力,姑且可以免銬。


    「作戰結束!」


    聽得進藤如是宣布,堂上和小牧立刻飛奔而入,跟著是第二圖書館的防衛員們。


    這時,原本在櫃台區的館員們已經將那名年輕媽媽扶了起來,一名防衛員則將她的女兒帶進來交還給母親。


    母女倆緊緊相擁而泣,那媽媽方才顯然是故作堅強。


    鬱看著這一幕,嘴角禁不住微揚。忽有一隻手搭到她的頭上,但鬱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你做得很好。一百二十分的完美速度,而且人質毫發無傷。」


    「謝謝誇獎,犯人……」


    「會交給第二圖書館的防衛部處置。」


    然後,堂上改了個口氣:


    「你有受傷嗎?」


    「沒有。」


    鬱自己抓了抓頭,難為情的笑起來:


    「不過把人家的骨頭直接弄斷,感覺還是很不習慣。」


    「沒關係,你下手能不遲疑,已經很有進步了。」


    「碰到這種犯人,我也不敢手下留情,頂多隻有避開他的關節而已。」


    警察還沒來,所以現場也沒人敢做什麽推論,不過他們都認為歹徒是藥物濫用者。


    「話說回來,真沒想到我也能騙得倒人哪——我還以為這趟八成隻能送水了。」


    「這場行動本來就是預設對方會上鉤。」


    堂上沒好氣的咕噥道。


    「玄田隊長也是,他最近未免也太喜歡拿你當誘餌了。」


    「哎,她能使敵方降低戒心又有格鬥能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嘛。隊裏有這麽一號女性,用起來確實方便。不過,講『方便』不大好聽就是了。」


    小牧走過來插嘴,末了又加了一句:


    「而且以誘餌而言,又有魅力。」


    這話令鬱很是意外,不由得愣了一愣。


    「沒、沒有……」


    「是你謙虛了,實際上不就騙到了嘛?」


    「換作室我,我才不要這種滿臉鮮血還笑嘻嘻的女人。」


    手塚一貫的毒辣評語,反而讓鬱覺得自在一些。


    「那是特殊情況,手塚你又是近距離看多了。現在的笠原要是沒對象,想報名當她男友的人恐怕有一大票呢。」


    「我搞不懂那種人的感性。」


    「就各方麵來說,栽培她的人才是最大功臣。有些人就會對著別人的心血成果垂涎,你隻是不屑那種心態罷了。」


    進藤走回來與他們會合,突出一番耐人尋味的結論,之後就宣布撤隊。


    等一下,他說的各方麵是哪方麵?


    「反正就是這麽回事,你好歹有點自覺。」


    堂上悶悶不樂地丟下這麽兩句,轉身就走。


    *


    叫我要有點自覺。


    這話雖然在鬱的腦中盤旋,但她並沒有多麽當真。一回到基地,鬱馬上換回平日上班時常穿的戰鬥服。她覺得,還是這樣最能感到自在。


    他們回來不到一個小時,事件的相關會議旋即召開。


    「結果確實是藥物中毒,吸食興奮劑。」


    聽得玄田開宗明義的報告道,鬱睜大了眼睛。這消息未免傳得太快。


    「這麽快就知道了?」


    便見玄田得意地哼哼一笑。


    「我有『親戚』在警視廳嘛。搶情報也不是柴崎一人的專利啊。」


    「咦,我頭一次聽說!」


    鬱不疑有他,隻覺得驚訝,卻見周遭的隊員吃吃竊笑。堂上蹙著臉扯了扯她的袖子:


    「他說的是平賀刑警,我猜對方早被他搞到頭大了。」


    喔,難怪玄田提到「親戚」兩字時發音特別不同。是鬱自己後知後覺。


    柴崎沒有除夕這場會議。此次事件解決得異常迅速,業務部的善後事宜恐怕沒處理得這麽快。


    「碰上這種歹徒,笠原表現得很好。傍晚的新聞大概就會報出來了,到時免不了有些批評圖書隊的聲音,但你們都不用放在心上。歹徒雖然傷重,但她脅持了那位年輕的母親在先,我們要是手下留情,人質的性命恐怕不保,速戰速決才能剝奪歹徒的戰鬥力。」


    「我下手也沒有太狠,本來就隻打算讓他的前臂單純性骨折……」


    「什麽?你還替他想那麽多?在這種案例中,輿論的焦點大多放在人質平安獲救,至於歹徒受傷,你是一定會招致批評的,你就算扭斷他的韌帶也不會更糟。」


    聽玄田那口氣,好像鬱應該扭斷歹徒的肘關節才不吃虧似的。


    「說到輿論的批評,恐怕反而會集中在圖書館進出管製的問題上吧?」


    小牧如此發音。緒形回答道:


    「不過,既然民眾在入館前都沒有可疑舉動,館方不可能強行攔阻。總不能在大門口偷裝金屬探測器,或是檢查民眾的隨身物品吧


    。」


    親民便民向來是圖書館的信條。要是采取了這種措施,民眾一定是怨聲載道。


    「算了,反正每當有這種事情發生,外界一定先拿危機管理問題開刀。我們就當作是噪音,聽過就算了。」


    玄田說得幹脆。


    「可是,姑且撇開審查抗爭不提,絕大多數的民眾原本相信圖書館是安全的,這下子……」


    堂上皺著眉頭發言。


    圖書館既為公共設施,就不可能對出入民眾采取嚴格的檢查措施,所以有心人士大可以假裝成一般民眾進出館內,實際上也已經發生過很多次。盡管警備與巡邏已相當頻繁,大大小小的突發事件還是層出不窮。


    在審查抗爭和優質化法聲援團體的威嚇行動之外,圖書館的危險所在多有。


    閱覽民眾和可疑人士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類似今天的暴力事件雖不常見,但民眾擺在自修室占位子的私人物品被偷、或是遊民滯留不去等等,卻是家常便飯。


    順手牽羊、色狼偷拍、騷擾或甚至誘拐兒童等等,圖書館最多隻能張貼告示以敦促民眾提防,基本上還是得靠個人的危機意識才能有效防範。等包包不見才嚷嚷著「有人偷了我的東西」都太遲了。


    誘拐兒童就更不用說了。遺憾的是,有這種想象力的家長竟然不多。


    流浪漢的處置最難。一般民眾大多因為他們身上的異臭而來陳情,但若館方一徑要求他們離開,又會有人跑出來指控此舉「侵害人權」。近來來,不少圖書館先打出「若接獲民眾陳情,懇請配合館方人員勸導離館」告示來自清,隻是無論勸導過程是否和平,總會為館內帶來騷動,造成不便的還是民眾。


    麵對這些糾紛,館方更不可能采高姿態麵對,一旦惹上人權主義分子,官司可有得打了。有些事件原本單純,卻因為館員經驗不足而以高壓手段處理,最好釀成無法收拾的局麵。


    「『圖書館零犯罪』的安全性是個沒有根據的神話,這個神話卻深植人心。總是世上沒有優質化特務機關和優質化法聲援團體作亂,也不代表圖書館就是絕對安全的空間,無奈這一點卻不是人人皆知。」


    聽得小牧如此補充,玄田罕見地露出了個苦笑。


    「老百姓大概都以為,奧不是因為優質化法,圖書館應該會安全得像個托兒所吧。柴崎以前不也說過嗎?很多媽媽會把小孩丟在兒童室裏,自己溜出去喝咖啡下午茶。要他們擁有危機意識都難了,徹底宣傳更難。」


    「但他們去到公園就知道奧注意,公園也是公共場所啊。」


    鬱鬱鬱地嘟囔道。堂上便答:


    「一來是室內,二來是出入民眾多,再加上圖書隊的警備措施,所以他們對圖書館特別放心吧。」


    「就是出入民眾多才更難提防啊。除非是很明顯的可疑行為,否則誰看得出哪個人圖謀不軌。」


    「所以就更須要圖書館來教育民眾了。單就現況而言,不論如何,隻能先從防衛方努力做起。」


    聽到這裏,玄田做出了結論:


    「總之,針對這次事件,歹徒入館後在自習區呆站了將近半個小時,館員卻沒有及時應變,恐怕也值得我們檢討。由於對方一開始並沒有搗亂,安於很可能隻把他想成是有獨立行為能力的輕度智障者,結果卻因此放任他的行為異常持續了三十分鍾以上,這就是個問題了。傲視館員能及早察覺,請防衛員過去勸導或警戒,應該不至於演變成後來的騷動。」


    「那麽,圖書館業務部要重新辦個危機管理講座了。」


    緒形接口道,就此做成了決議。


    會議結束,各人回到工作崗位,玄田也回到了隊長室。


    掏出手機,他撥了一通電話給折口。


    「喂喂。啊,玄田?」


    她的應答仍是那般伶俐清晰,隻是氣息中有些微急促。他能想象此刻的她必定是邊走邊接電話,而那步伐也必定充滿律動。


    「這次的事件,你們也會報導吧?」


    「當然。我正考慮明天去你們那裏跑一趟做專訪呢。」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麽事?」


    「弄一頁來寫圖書館內的危險性,讓讀者警惕一下。」


    在世相社裏,折口不隻是優質化法報導的第一把交椅,也是圖書隊的第一手消息人士。她那含笑的舒氣聲立刻從話筒中傳了過來:


    「好。落版時我再想想。不過,《新世相》的讀者群恐怕跟你所設想的目標族群交集不大,這個訊息未必能有效傳達。我替你弄個案子丟到育兒雜誌部門去吧。」


    「有勞你了。」


    「現在還跟我客氣什麽,我們不是命運共同體嗎?」


    你真是個好女人。他佯裝玩笑的如此說完,便聽見她朗聲清氣應了一句「你發現得太晚啦」。要比故弄玄虛,還是折口技高一籌。


    *


    回宿舍聊起會議結果,卻見柴崎哀叫著往桌上一趴。


    「我就知道~~~~~~」


    「知道什麽?」


    「就是二館出事,一館也脫不了關係。尤其第一圖書館是基地附屬的圖書館,又在特殊部隊的跟前,館員的警戒心確實比較鬆懈呀。大家都想『反正出了事可以找特殊部隊幫忙,近在眼前、一叫就來』。從這一點去思考,第一圖書館對防衛單位的依賴心確實重多了。」


    柴崎頻繁走動於各單位之間,能夠多元地掌握圖書館的情勢,但像她這樣的館員少之又少。絕大多數的人每天忙於館內日常業務,危機感漸漸就薄弱了。


    「館員對審查和優質化法聲援團體的妨礙作為還算敏銳,碰到日常生活中的危險就不是那麽回事了。幾乎所有人都懶得預先判斷,直接就丟給防衛單位去應付了。」


    「柴崎,如果你一直隻負責閱覽室業務,恐怕也會有那種心態?」


    鬱其實一叫隱隱察覺,柴崎並不單隸屬於業務部,似乎還兼任某些特殊職務。


    「就算我還是很機警,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全盤注意呀。更何況是館內業務繁忙時。」


    知道鬱的話中略有玄機,柴崎倒也不刻意否定。


    「恐怕就像緒形副隊長所講的,業務部的要定期上一些危機管理的講習課程才行;我想,這會是整個關東區的課題。令我有件事說來丟臉,就是業務部對防衛單位的依賴度愈來愈高了……」


    柴崎頓了一會兒,眉頭深鎖。


    「早在這次事件之前,業務部就有人提過意見,說閱覽室要有便服警衛常駐了。」


    「什麽——?」


    鬱不由得驚叫一聲。


    「若是由防衛部和特殊部隊配合輪值,這個提議也不是不可行,隻是……第一圖書館帶頭這麽做的話,別的圖書館一定會抱怨不公。要是都內每間圖書館都這麽搞,反而削弱了原有的警備力,因為不單是館內巡邏和市區哨戒,訓練課程還是有呀。現有的防衛規模絕對應付不來的!」


    正因為如此才演變成現行製度——一般民眾的尋常糾紛和事件概由業務部監視,發現異常時再通報防衛部請求支援。


    「所以你放心,這個意見意見被彥江司令駁回了。他自己是防衛部出身的,不可能縱容業務部予取予求。」


    鬱和彥江曾經正麵交鋒,向來覺得他很難搞,卻不得不承認他職掌司令時處事公正。彥江屬於行政派人馬,對原則派從沒有不當施壓,也不偏袒自己人。她自知經驗不足,該向稻嶺請益的時候也絕不猶豫。


    「想不到他做了司令還挺稱職的。」


    「隻是個性執拗、不討人喜歡罷了。」


    「的確,他一點也不平易近人。」


    「對了,聽說你今天的表現非常精彩?」


    柴崎突然換了個話題。


    「呃……算是吧。保住了人質,打斷了犯人的手骨。」


    雖然我不覺得犯人有被我的偽裝騙到就是了,鬱抓著頭一麵說道。打從作戰行動結束,長官們就一直對她講些聽不慣的評語,害她老師覺得怪怪的。


    「這都是你的進步呀——在那樣緊張的情勢下隻身誘敵,而且又成功的讓對方上鉤。」


    「哎,就憑我讓歹徒上鉤,我們要是賭運氣罷了。隻求能搶到他的近前就夠了。」


    「你又來了,這麽謙虛。」


    柴崎這麽說時,竟笑得狡猾:


    「我可是先提醒你,手塚的意見隻是少數派唷。」


    「怎麽回事?那麽之間的情報管道會不會太暢通了點?」


    「我們訂有協議嘛——」


    柴崎巧笑嫣然,四兩撥千斤:


    「要說同期的男隊員後悔,那可多著了。有人還說什麽野猴子變那麽漂亮根本就是犯規,早知道就先下手,才不讓長官占到便宜之類的。」


    「哪、哪有這麽……」


    「就是有。堂上教官把你變得愈來愈可愛,隻有你自己不知不覺啦。」


    「……叫我有點自覺就是這個意思嗎?」


    鬱側過臉頰貼在茶幾上說道:


    「可是我的內在又沒變。」


    如果我真的……就算真的變可愛了,那——


    「那也是因為我喜歡的人是堂上教官。而且在工作上,也是他把我訓練成可用之才的。」


    「你這種個性真是亂可愛一把的!」


    「呀——幹嘛突然抱過來——!」


    「沒錯!那些人不懂你真正的可愛之處卻在短時間內就對你有意思,我第一個就不準!」


    「好啦好啦,你冷靜點放手啦!」


    「啊,你這樣吼叫好像堂上教官。」


    柴崎忽的收斂了表情,冷靜地放開了鬱,鬱趕緊鎖著脖子坐遠一點。


    「為什麽你心血來潮時就會做出像是『百合』的事?」


    「因為你有的時候就是好可愛嘛——」


    「隻是『有的時候』嗎!」


    無視於鬱的抗議,柴崎突然又換了個口氣。


    「也好,除了你跟手塚以外,特殊部隊的成員都算得上心智成熟,不會莫名其妙的瞎操心,對堂上教官而言也是個救贖吧。」


    「我實在不覺得那幫人成熟到哪裏去。」


    「就是因為你幼稚才看不出來。如果你們隊上全都是幼稚鬼,那種魯莽又蠻幹的領導統禦風格才成不了事呢。」


    「這麽說也有點道理……」


    鬱歪著腦袋點了點頭,其實不怎麽肯定。柴崎見狀又說道:


    「你剛才跟我講的那些話,不妨去跟他本人講。我想他聽了會開心的。」


    鬱沉吟著猶豫起來。


    這種話好像不必特地去講,堂上應該知道。不過假設立場對調,換成他特地來講給我聽,那我的確也會高興——所以應該錯不了?


    左思右想了一會兒,鬱拿著手機趴到床鋪上前,開始輸入簡訊。


    「你每次給堂上教官傳簡訊都往床上鑽,這一點也可愛斃了!」


    聽得柴崎那滿口的調侃語意,鬱隻能難為情地回敬道:「你很煩啦!」


    她自己都沒注意到有這習慣,卻被指摘出來,害她有點兒臉上掛不住。


    麵對麵講也好,在電話裏講也好,鬱都覺得太肉麻了,這才決定用簡訊的。她努力打了好久的字,發送出去後竟立刻接到堂上的回複。


    寫這麽可愛的東西要死啊,笨蛋。


    凶巴巴的這一行字,看得她咧嘴猛笑。


    果然被柴崎說中了。鬱慶幸自己寄了這封簡訊。


    *


    「那個……我找不到我的小孩,想請你們幫忙找。」


    事件發生數日後的某個傍晚,有一位氣質穩重的年輕母親如此要求道。由於閉館時間將近,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館員都緊張起來。


    「請問小朋友的姓名跟年齡是?」


    「高木雄大,四歲。」


    「服裝呢?」


    「卡通圖案的t恤,黑色連帽外套,還有牛仔五分褲。」


    「那麽大概是幾點時失散的?」


    「這個……三點鍾的說故事會活動結束後,我讓他自己去找她想看的書,就沒跟他在一起……等到差不多該買菜回家了,我去兒童室找他,次發現他已經不在那裏。他很好動,所以我以為他到別的地方去玩,或是跑到庭院去,但都找過之後還是沒發現……」


    聽完母親的描述,館員語帶責備的說:


    「前幾天在吉祥寺發生的事,你難道不知道?本館明明在入口處張貼了告示,要家長們千萬別讓孩子離開視線的。」


    「可是……」


    母親欲言又止,但還是辯解道:


    「四歲的小男生,有事活潑好動的個性。實在很難醫治盯著。要是這樣顧他,我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了。」


    「這位媽媽,你是我說你——」


    眼看著這位男性同事就要數落起來,柴崎趕忙介入:


    「別擔心,這位媽媽,我們馬上就用尋人廣播試試。」


    見那位母親縮頭縮腦的表示羞愧,柴崎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不顧男同事的不滿眼神。


    「你沒有救他自己回家吧?」


    「沒有,我隻準他最遠可以到圖書館的庭院。」


    「那就好。放心吧,很快就會找到的。請你在兒童室等。」


    柴崎說著,一路陪那名母親走到兒童室。


    『○○幼稚園長頸鹿班的高木雄大小朋友。你媽媽在繪本的房間等你,請你快點回去找媽媽。』


    這段廣播一試第三次播放。讀稿者的速度都比先前稍快了些。


    「該不會被人帶走了……」


    鬱下意識的甜頭望著音箱。吉祥寺騷動的風波才剛平息,業務部神經繃緊自不消說,此刻就連防衛部裏有空的人都出來幫忙找這個小男孩。堂上班也臨時中斷訓練課程,換上便服一起到館內四處探看。鬱和堂上搭檔,正走到公共大樓區。


    「別擔心。」


    堂上很快斷言道,接著解釋:


    「畢竟是事件剛結束,防衛部和民眾的警覺心還算高。而且那個媽媽跟兒子分開時三點多的事情,到現在也還不到兩小時,各出入口的警衛不至於這麽快就忘記。既然他們都說沒看到有這樣的小男孩跑出去,看見高木雄大還在館內。」


    「這麽說來,他還在館區玩?」


    「館區這麽大,又有這麽多棟大樓,到處都是小孩子想探險的地方。他媽媽說雄大活潑好動,可見他的冒險心一定也很旺盛。」


    「可是都廣播這麽多次了……」


    「小鬼頭玩瘋了,很可能根本沒聽到。聽到廣播就會乖乖回來的反而不多見。通常還得等他自己發覺迷路或失散了,才會哭著找媽媽呢。」


    「隻好當作跟他玩捉迷藏了。」


    「你想自己的童年時吧。來到這種地方,做什麽最有趣?」


    鬱想了好一會兒。


    「『秘密基地』!」


    「答對了。」


    堂上在鬱的頭上拍了拍。鬱這才想到,堂上這一路都在注意某些半大不小的空間,像是沒上鎖的小房間、儲物櫃,或是演講台底下和逃生梯的隱蔽處等等。


    「這是堂上教官的親身經驗?」


    不再有無頭蒼蠅的焦慮後,鬱的心情也放鬆了些。此話一出,堂上立刻在她的腦門輕輕一敲。


    「若是在這一棟,還有大講堂沒找過……」


    這一區的清潔工作室委外進行的,每天都有專人來清掃,所以大門從來不管,兼可通風。


    「那裏有幾十個地方可以做秘密基地,又有小朋友最愛鑽的小縫隙。」


    鬱忍不住搖頭歎息。堂上也大感頭痛:


    「沒辦法,走吧。」


    兩人便轉向大講堂。


    圖書館大樓這邊,則有小牧和手塚協助。


    「一定躲進『秘密基地』去了。」


    「我想也是。」


    兩位男士不一會兒就達成共識。


    四樓以上是會客室和館長室等重地,氣氛格外莊嚴,一般民眾大概不敢擅入。三樓以下才是開放給民眾使用的設施,他們便決定先從三樓著手。


    就在三樓的小會議室講桌下,小牧和手塚發現了那個小男童。男童的服裝與母親的描述完全一致:卡通t恤、黑色連帽外套、五分褲。


    「抓到羅——你是高木雄大,對不對?」


    小牧探頭一問,卻見男童機警地跳起來就往兩人之間的空隙鑽。


    要是他們就這麽被一個小孩逃走,圖書特殊部隊可就顏麵掃地了。手塚一把便將男童攔腰抱起。


    「放——開——我——啦——!」


    看來他媽媽說的沒錯,雄大果然活潑過動。


    「你肯自己下來走,我就把你放下來。」


    手塚的口氣嚴厲。雄大這才不再掙紮,手腳懸垂在那兒。


    「好啦……」


    見雄大答應,手塚便將他放下。誰知雄大的腳一踏到地板,剛才的安分就不見蹤影,手塚和小牧見狀即同時伸出手去,一人一邊抓到他的手臂,沒讓雄大一溜煙的往前衝。


    「就知道你會來這一套。」


    小牧眯著眼睛對雄大笑,氣得雄大呲牙咧嘴,小腳直跺地。


    「圖書特殊部隊堂上班呼叫,小牧手塚組於一六四○發現雄大。即可帶回閱覽室。」


    用無線電向各搜索人員通報後,小牧和手塚便拎著雄大往閱覽室走去。


    雄大的媽媽在兒童室裏等,一見兒子回來立刻奔上前去。


    「雄大,你這孩子真是!」


    她當場跪在地上,抱緊了雄大啜泣起來,好像整個人都在打顫。雄大隻是直挺挺的站在那兒任母親抱,臉上滿是不悅。


    「真的,有那種小孩,做媽媽的可辛苦了。」


    鬱回到閱覽室看見這一幕,忍不住苦笑著喃喃道。堂上也有同樣的感想。


    然而,就從那一天起,這對母子令圖書館開始了疲於奔命的捉迷藏大賽。


    *


    『○○幼稚園長頸鹿班的高木雄大小朋友。你媽媽在繪本的房間等你,請你快點回去找媽媽。』


    相隔不到三天,這一段廣播又在館內播放。


    「不會吧?」


    三天兩頭的被叫去找同一個小孩,防衛員和館員簡直跳腳,卻也不忍心責備雄大的母親。看見雄大每一處都鬼靈精地逃躲,又每一次百般掙紮的被帶回去,那幅景象讓大家都能想象這位年輕媽媽的平日辛勞,已婚有小孩的隊員們更是同情。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某一天——


    「喂!」


    雄大對著櫃台後的柴崎這麽喊道。


    「喂什麽喂?沒禮貌!跟大人講話怎麽可以喊『喂』!」


    被柴崎輕輕一瞪,四歲的小孩果然知道要怕,當下便略顯畏懼地改口喊「阿姨」。


    隻是之後又改回他那臭小鬼口吻。


    「把我的糖果還來!」


    「你的糖果?」


    柴崎先是訝異,接著想了起來。就在昨天,清潔公司的歐巴桑在報告時提到某個不尋常的失物。


    圖書館的大廳中擺著好幾盆觀葉植物,清潔人員在其中一個盆栽後麵找到一個打了結的塑膠袋,怕是危險物品,便找玄關處的警衛來檢查內容,結果發現袋內淨是五顏六色的糖果。


    猜想是小朋友忘了帶回家,館員於是原封不動的將那袋糖果放到失物招領區去,卻沒想到是這小鬼。柴崎忍不住苦笑。


    「就在門旁邊的失物招領箱哩,你自己去拿。」


    失物招領區擺的都不是貴重物品,主要是手帕或玩具之類的零碎小東西。箱子邊都有貼紙條,若民眾遺失的是貴重物品,請他們向櫃台詢問。


    雄大丟下一聲「謝謝」,立刻跑向失物區。


    不過,在那一天之後,疑似雄大遺失的糖果餅幹也開始三天兩頭的被尋獲。據掃地的歐巴桑表示,這孩子好像刻意換地方藏糖果似的,她們總在不同的地方發現這些被塞到縫隙小角落哩的食物。


    說來好笑,雄大後來也不到櫃台來問了,他自己會跑去食物招領箱找。


    「……該不是想在我們這裏露營吧。」


    遠遠看著雄大在失物箱裏翻找,柴崎表情凝重,腦中忍不住多想。


    來打掃的歐巴桑雖然是清潔公司指派來的委外人員,工作表現卻十分優秀,又是長年和第一圖書館配合,雄大藏匿的零食總是被她們百發百中地尋獲。協助發現有心人士蓄意留置的可疑物品,本來就是她們的工作內容之一,小孩子的稚拙心機怎麽可能逃得過她們銳利的眼睛。


    話又說回來,初夏將至,氣溫已經漸漸升高。


    保管在失物箱裏的零食若有破損,小孩子拿回去又吃,恐怕會壞肚子,到時就是圖書館的責任了。柴崎忖度著,以後得先檢查是否有不能久放的零食在裏麵——


    「真不知道該替他扔了呢,還是讓櫃台先拿去擺在冰箱裏……」


    回到寢室,柴崎找鬱商量此事,聽得鬱也不由得苦笑。說起雄大的捉迷藏,堂上班也被迫參加了好幾次。


    「那孩子該不是玩上癮了吧?雖然在圖書館裏弄秘密基地是很有意思。」


    剛回到宿舍的鬱邊更衣邊答道。


    「不過天氣變熱了,會吃下肚的東西可不能大意。要是丟掉,恐怕他會難過,我看還是保管在冰箱裏吧?」


    「不行,我看還是得扔掉。要是讓他養成習慣,別的小孩也流行起來,那就不妙了。」


    跟鬱談過,柴崎反而有了定見。見她態度毅然,鬱便也不反對了。


    「原來如此,你的擔心也有道理。嗯,丟掉吧,不然就還給他媽媽。」


    柴崎倒沒想到還有這一條路,於是邊點頭邊說道:


    「這個方法倒不錯。雖說是孩子的惡作劇,終究是他的私人物品,與其扔掉,也許拿去還給家長更好……謝謝你,這個主意很棒。」


    「哦?」


    鬱揚了揚眉毛,未置可否。


    「男孩子有活力是好事,可是像雄大那樣老是給大人找麻煩,做他的媽媽可不輕鬆呢。要是我有這種小孩,我都沒自信能管得動。」


    「是呀,我看他媽媽完全被耍得團團轉,真是一點兒也不懂得管教小孩。雖然雄大的個性要是個問題就是了。」


    看在柴崎眼裏,雄大的母親簡直是悠遊寡斷到令人不耐的地步,然而當今多的是管不動小孩的父母親。每當雄大闖禍,這位年輕母親總是萎頓已極地向眾人道歉,和一味袒護孩子的激進型家長相比,給人觀感好得太多了。


    「算了,像雄大那樣不怕生有膽識的孩子,將來說不定會成大器呢。」


    鬱笑了起來。孩提時跟著哥哥們闖盡禍事的她,當年顯然也是「大器晚成」的毛躁小鬼,這會兒倒是事不關己似的。


    再度發現雄大偷藏的糖果時,柴崎沒再將它放到失物箱去。


    知道雄大神情訝異地在失物箱東翻西找,柴崎不動聲


    色,徑自往書架區找到正在看書的雄大母親,將她叫到櫃台附近的隱蔽處。


    見她滿臉不安和怯意,柴崎把她的業務笑容開到最大:


    「是有關雄大的事……」


    「是。他又做了什麽嗎……」


    「不,不是什麽嚴重的事。」


    說著,柴崎取出裝了糖果的那隻塑膠袋。是清潔工昨天在公共大樓某空房間的通風口找到的。


    「雄大可能把藏零食當成一種遊戲,這陣子好像玩上了癮,到處都能藏。我們一直沒有特別去阻止他,不過一來是天氣慢慢變熱了,怕他吃壞肚子,二來也怕別的小孩跟著玩起來。我們不好意思丟掉,怕他難過,所以姑且還給你,也順便請你講一講他。」


    「好的,不好意思……」


    母親消沉地接過塑膠袋。


    「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跟雄大的媽媽談完,柴崎回到櫃台,隨即感覺到一股尖銳的氣息。說道追蹤他人的動靜舉止,柴崎的感應力格外敏銳,甚至自詡不讓任何人專美於前,因此她精確地超那個方向抬眼望去。


    雄大站在那兒,以一種不像是幼兒的憎惡眼神與她對望。


    柴崎平靜地回視。片刻之後,雄大轉身跑開,直往兒童室奔去。


    心知那眼光中懷有敵意,但她可沒有陪小鬼頭瞎攪和的義務。


    要鬧別扭就去鬧吧。柴崎很快地把心情做了個轉換。


    *


    這一天,雄大照例又在傍晚搞失蹤。


    不管是館員還是防衛部,都忍不住直呼「又來了」。


    當天正好是堂上班輪值圖書館業務的日子。他們便加入搜索的陣容。


    堂上和鬱往圖書館大樓走,小牧和手塚則前往公共大樓。


    當堂上提議由地下室先找起時,鬱不解的問:


    「地下室不是禁止民眾進入嗎?」


    「那裏有沒有設門禁,小朋友就有可能躲過館員的耳目偷溜進去。雄大被抓到那麽多次,一定會找新的地點躲藏,而且他的個子小又機靈,要是真心想躲,大人很難注意的。」


    要前往地下室有兩條路,一是業務部櫃台後方,二是電梯直達。外人若想從櫃台方向走,館員當然會發現並製止,但對兒童或許就沒這麽提防了。雄大又是這麽鬼靈精。


    這時,呼叫雄大的廣播再度響起。


    「這就是為什麽地下室也要裝廣播音箱了。話說回來,那小鬼根本就不會乖乖聽話,廣播了也是白搭。」


    堂上邊說邊聳肩,一麵走下樓梯。鬱隨口聊道:


    「聽說雄大最近開始帶零食到館內偷藏。」


    「哇,那他真的是想在我們這裏露營了。小男生都想要最近的秘密基地。」


    「小女生也會想要啊。」


    「你的話就有可能。你當小女生的時候非比尋常。」


    「真過分!」


    見堂上大笑起來,鬱在他的肩頭打了一下,接著又說:


    「他是到處亂藏,什麽地方都試過。柴崎前幾天把他藏的糖果拿去給他媽媽,他好像就不再這樣玩了。這種天氣,就怕他撿回去吃壞肚子。」


    「這麽做很恰當啊。」


    「不過,在那之後,他好像就討厭起柴崎了。柴崎有點可憐,明明是為了他好才拿去還給他媽媽的。」


    「她也沒那麽脆弱吧?不過是被個行為有問題的小鬼頭嫌棄。」


    「這倒是,那孩子真的不好管教。」


    地下樓層主要是書庫,也有業務部的辦公室和儲藏室等等。


    「書庫常有館員進出,對麵又是辦公室,他若要躲,應該會往更後麵的房間去。」


    閱覽民眾不會來到這個樓層,所以這兒沒有太多裝潢,放眼望去,幾乎都是水泥牆麵。不過這裏同樣有廁所,也有飲水機,作為秘密基地的候補場所,說不定還挺適合的。


    就在這時,走到盡頭有個小小的影子動了一下。堂上好像也在同一時間注意到了。


    「笠原!」


    他對她的腳程已經有了絕對的信賴。鬱立刻以跑百米的速度衝了出去。那影子溜過轉角,但她在轉彎後卻隻見到幾個置物櫃,前方沒有去路。


    這麽看來,那影子必定鑽進了這些櫃子裏。


    「聽話!我已經走到你在這裏羅,出來!」


    鬱一麵大喊,一麵打開置物櫃的門。


    開了幾扇之後——


    「雄大,聽話!」


    隨著這一扇門開啟,一個刺耳的尖叫聲竄進她的耳朵。


    「對不起——不要打我——!不要打————!」


    這緊迫、懇切又無助的哀求,從哪個蜷縮在方格子裏的小小身軀發出來。鬱完全僵住了。


    未及堂上趕來,她的雙膝一軟,跌坐在雄大的麵前。


    「怎麽會……?我沒有打過你呀。這幾天……圖書館的人也沒有打過你吧?」


    鬱伸出手去,卻被雄大亂揮的小手抓了幾下。不過,比起被抓痛的鬱,反而是抓傷人的雄大因此而顯得驚恐。


    「不是因為你。」


    堂上把鬱推開,在儲物格前單膝跪下。


    「……之前把他找出來的,都是男性。」


    這意思是——這表示——


    堂上迎向鬱的視線,他已經心裏有數。


    「責任不在你,不過你不能再靠近他了。現在得以這小孩為優先。」


    堂上重新麵向雄大,伸出雙手,貼在雄大的身上。


    「從現在開始,我的兩隻手都不會動。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雄大抱著頭,點了點頭。


    「好乖,出來吧。我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話雖如此,卻是堂上慢慢將雄大從櫃子裏拉了出來。


    「我不會打你。不過,我的手要放開一下。」


    每一個動作,堂上都先講給雄大聽,然後再做。現在他慢慢睇放開雄大。


    然後,他把手放在雄大的t恤下擺。男童戰栗地抽了一下。


    「我不打你。這個女人也不會打你的——我把衣服拉起來哦。」


    慢慢的,輕輕的,堂上掀起了t恤。


    鬱倒抽了一口氣——不行。我不能叫、不能喊、不要出聲,會刺激這孩子的事都不能做。堂上教官正在繃緊了的鋼索上走,我得定在這裏做一尊銅像。


    在那件被堂上撩起的t恤下,她看不到一寸像樣的皮膚,卻見大片大片的青紫。不隻淤青,還有看似煙頭燙過的圓形瘢疤,深深淺淺,一個疊著另一個,好像連結痂都來不及似的。


    「是媽媽弄的嗎?」


    雄大閉著嘴,等於是回答了。


    堂上放下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雄大。


    「笠原,去向柴崎報告。我先帶這小鬼到醫務室去。」


    那一聲「是」,鬱聽見自己答得沙啞。她站起身,大步往走道另一頭奔去。


    這一路上,鬱隻是不斷告訴自己不要驚慌。


    將柴崎找到往來人少的隱密處,她把事情說了一遍。


    柴崎隻應了聲「我知道了」,隨即迅速地行動。向業務部長及館長報告、聯絡兒福谘商處委派谘詢師、申借谘商場地,最後用無線電通報取消雄大的搜索。


    於是,呼喚雄大的廣播沒再響起。


    一切準備就緒後,柴崎走向雄大的母親。


    「高木太太,請跟我來一下。」


    在跟著柴崎走向櫃台之際,這位年輕的母親顯得憂心忡忡:


    「請問……雄大又闖了什麽禍嗎?」


    「不是。」


    鬱跟著走在那母親的後頭


    ,提防她臨時起意逃跑。


    在柴崎的帶領下,三人走進了那間臨時谘商室。


    室內已經坐了一名麵容和藹的中年婦人,見三人走進便起身向她們深深一鞠躬。


    「這位是兒福谘商處的澤山女士。」


    柴崎隻這麽介紹完,雄大的母親便突然哭倒在地。


    對不起,我實在沒有辦法——


    雄大一點也不聽我的話。


    我找我先生商量,他又不肯理我。


    我一急就沒法克製自己。


    待在家裏就忍不住想打雄大,一打就停不下來。


    所以我隻好把他帶出門,待在家裏的實際就可以少一點。


    可是回到家之後,又會為他在圖書館闖的禍而對他發脾氣。


    「不用道歉。我們就是來幫助你跟雄大的。」


    聽到澤山的話,雄大的母親更是放聲大哭。


    *


    澤山帶走了高木太太,雄大則由別的谘商人員帶走。臨時谘商室裏隻剩下鬱和柴崎。


    不意地,柴崎低聲說:


    「傷口去弄一下吧。」


    「咦?」


    「手啦。那是雄大抓傷的吧?都紅腫了。」


    柴崎對鬱講話從沒有過這樣不耐煩的口氣,很明顯是想趕她出去。鬱默默起身,臨走時回頭看了看柴崎,卻見她一點兒也不回應。


    鬱來到閱覽室時,正好遇見剛剛結束了搜索的小牧和手塚。鬱沒向小牧求助,卻找上手塚幫忙,她自己也不知為什麽。


    「手塚,你去柴崎那裏陪她一下。」


    她想,他們應該已經聽說了事情的大概。


    「都是我多嘴,叫柴崎把雄大偷藏的糖果拿去還給他媽媽……他媽媽一定是因此更把氣出在雄大身上,才會——」


    「她在哪?」


    換做是平常,手塚會擺出嫌棄的表情,冷言道「為什麽找我」。


    「業務部樓層的二號小會議室。」


    沒再多說第二句話,手塚掉頭就往那個方向走去。


    「笠原小姐,你也盡力了。」


    小牧貼心地勸慰道:


    「你的手,快去擦藥吧。我去處理一下閱覽室業務的中斷手續,晚點就回辦公室。」


    鬱點了點頭,便往醫務室去。


    在門上輕敲了兩下,手塚喊了聲「我要進去羅」,便徑自打開門。


    「不要進來!」


    屋裏的柴崎厲聲叫道。隻見她臉朝下伏在桌上,此刻大概是掩飾不了也克製不住了,那聲音裏竟夾雜著嗚咽。


    手塚壓低了聲音歎道:


    「我那時也說要一個人靜一靜,不知是哪位大小姐當作耳邊風唷?」


    這話儼然宣告了手塚也有權利我行我素。他便在柴崎的對麵坐下。


    眼見柴崎仍然趴在那兒不動,手塚思索了一會兒才開口:


    「不要自責了。這也不是圖書隊任何人的錯。處理兒童受虐問題,我們又不是專家。在圖書館裏的雄大隻是個讓人頭痛的問題兒童,他媽媽也掩飾得很巧妙,誰會懷疑到這種事呢?我們都沒有受過這種訓練啊。」


    「是笠原跟你通風報信的?」


    聽見她的口氣惡劣到極點,手塚一時不禁擔心,怕自己此舉幫了倒忙。


    「不要講成這樣。依我看,八成是你自己先把笠原趕走的吧。你以為她不懂嗎?你要知道,你看起來可沒有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剛強。」


    少囉嗦。柴崎喃喃道。


    「笠原也一樣,她雖然笨,也沒有笨到可以讓人小看的地步。她跟我說過,說柴崎外表堅強,其實是內心的脆弱與眾不同罷了。連她都知道你隻是好強卻心腸軟,其他人還會不知道嗎?我也很清楚啊。」


    柴崎不再答話。手塚也差不多用光了他腦中想到的詞匯。


    這種時候的下一步該怎麽做?想起兩名長官時,他想到了堂上。


    遲疑著舉起了手——往柴崎伏著的頭伸去。輕輕拍了幾下,便見柴崎環抱著臉的雙臂圈得更緊。


    我最討厭你。


    在這一聲低語之後,無法遏抑的哭泣聲從她的喉間逸出。


    最討厭就最討厭吧。


    手塚如是答道,繼續拍撫著她的頭。


    *


    走向醫務室的途中,鬱看見堂上向她跑來。


    「鬱!」


    一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淚水便決了堤。她想低下頭去讓淚水自然滑落,登時卻被緊緊的抱了起來,就這麽給拉到了大樓後方。


    「你做得很好。你現在是我的第一順位了,想哭就哭吧。」


    鬱壓抑著,隻讓嗚咽聲釋放。


    她和雄大的母親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同為女性」。打開那扇置物櫃的門時,鬱的呼喝也不過就是平時在兒童室裏管教小孩的那般音量。


    隻是被一個女性發現自己的藏身之處,雄大竟驚慌到那個程度,可見他長期受到多麽嚴重的虐待。


    雄大看上去隻是個頑皮又好動的孩子,他母親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在孩子身體上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人。實在教人想不到。


    雄大想要的,其實不是秘密基地。


    「他想離家出走……」


    鬱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每一次來圖書館就偷藏一點的那些糖果點心,就是他離家之後的存量。看上吃完了以後呢?年幼如他,還沒法兒想那麽遠,卻已想到要逃離那個家。


    在那個家裏,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樣的對待?


    「他媽媽說……不敢待在家裏,出來外麵……就不會在人前打他。」


    但回家的時刻總會到來,於是她又忍不住動手。做媽媽的控製不了自己,雄大也隱約知道。


    每被大人找到一次,那顆幼小的心靈就要承受一次絕望的打擊。母親在見到雄大時總是哭著抱緊他,而他也總是直挺挺的站著讓她抱。


    那是媽媽的心聲,他隻能木然地聽著。


    為什麽你都不聽媽媽的話。


    為什麽你不能做個聽話的乖孩子。


    愈是要求完美的母親,愈容易對孩子做出虐待之類的偏差行為。媽媽們克服不了這道難題,逼得年幼的孩子隻能用叫喊表達心中的驚恐。


    在被鬱找到的那一刻。


    「吉祥寺那次……那媽媽用自己當人質,讓她女兒逃走……有那種媽媽,為什麽雄大卻被自己的媽媽傷害……」


    為了救那對母女,鬱誘騙那名歹徒,並且毫不猶豫的折斷了他的臂骨。


    但在逮到雄大的母親時,她不能如法炮製。


    「雄大跟他媽媽……我們什麽忙也幫不上。」


    鬱抽抽噎噎地說道。堂上將她抱得更緊。


    「對,我們都無能為力。這麽多天以來,就連他被虐待的這件事,都沒有人察覺到,再多想也無濟於事。案子已經交給兒福中心接手,你就把事情忘掉吧。這已經是我們所能做最大的努力了。」


    「你想,他們還會來圖書館嗎?」


    仿佛尋求救贖一般,鬱這麽問道。堂上的回答倒也誠實:


    「等他們能來時就會來吧。」


    不輕易。也不過度地給予無謂的希望,正像堂上會做的回答。這一份平實的感動又引得鬱嗚咽起來,她隻好將臉埋在堂上的肩頭。


    「給你咬吧,今天準你咬。」


    依舊忍著不敢大聲哭,這一次鬱隻咬了堂上的衣服。


    *


    梅雨季節結束後,小學和幼稚園陸續進入暑假。


    柴崎剛在櫃台前坐下,便見終端機上擺了一個草草打結的塑膠袋。半透明的薄袋裏,看得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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