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cy小豬@輕之國度


    那一天的休息時間,堂上班為這個話題聊得起勁——正是手塚跟鬱差不多適應了三正的階級,而大夥兒也漸漸習慣鬱改姓堂上的那陣子。


    說起對鬱的稱呼,起初還挺讓人為難的,不過周遭的人私底下都用舊姓喚她,倒也解決了問題。公務上,其他單位的下士官會加上階級,所以都聽得出來是在叫誰,算是隊裏的慣例。萬一夫妻兩人同屬一個階級,那就得費事點兒用全名來區別。幸好堂上跟鬱不必擔心這個。


    「我真想再次回到結婚典禮的那時候~」


    鬱難得露出小女孩般的神情,語帶陶醉。


    「對啊,笠原小姐的美人魚晚禮服真是漂亮。高個兒女性穿那種禮服,看起來就是特別合襯。」


    小牧兜了個漂亮的圈子讚美鬱,堂上卻潑下一盆冷水:


    「要回去你自己一個人回去,我可不奉陪。」


    「為什麽?堂上教官,你不喜歡我們的結婚典禮嗎?」


    「你還好意思問!」


    被堂上這麽一喝,鬱縮起腦袋。


    「那又不是我害的……」


    他們事前大概都打點過,要隊友在婚禮上高抬貴手,玩笑別開得太過分。不料,穿著燕尾服的堂上伴著新娘子鬱一踏進婚宴會場,便聽到一陣洪亮的吆喝從主桌附近傳來。


    「唷,白馬王子!」


    這帶頭的罪魁禍首,想也知道是誰。更糟的事,原本都講好了的司儀,竟然滔滔不絕地對著全場賓客開始述說「白馬王子」的典故,活生生來了個陣前倒戈。


    身為新郎官,堂上當然不能像平時那樣擺臭臉,也不可能當庭開罵,隻能在敬酒時繞到隊友桌去呲牙咧嘴。


    除此之外,堂上在宴會中始終保持著笑容,隻有鬱知道他是硬擠出來的。


    一生一次的終身大事,就這麽成了堂上的心靈創傷。


    不過,也隻有鬱明白,其實堂上並不是那般討厭那場婚宴,而是心情複雜。鬱的母親本來就反對女兒任職於戰鬥單位,對這位長官女婿也隱約不肯接納,卻因這場婚宴大爆料一口氣化解了所有的心結,還驚喜交加地喊了一聲:「原來那個白馬王子就是他呀!」


    就這一點而言,堂上應該要感謝惡搞大魔王玄田所率領的吆喝部隊,不過,這算是他跟嶽母之間的家務事。


    「那堂上教官,你想回到過去的什麽時候?」


    「……無可奉告。」


    堂上板著臉孔應了這麽一句,卻被小牧吃吃笑著出賣了。


    「他不想回顧的過去可多了。幾乎都是跟酒有關,比方宿醉之類的吧。」


    「宿醉?」


    見鬱和手塚一齊驚叫,小牧外頭想道:


    「咦,笠原小姐,我沒跟你說過嗎?他去比酒會沒分寸的混酒亂喝,結果啪噠醉倒……」


    「啊,白酒摻寶礦力?」


    「不隻呢,搞到最後,堂上跟玄田隊長單挑……」


    「好了,別說啦!」


    堂上想去捂小牧的嘴,小牧卻擋下他的手,一麵與他格鬥,嘴巴扔講個不停。鬱見狀便走上前去,揪起堂上的一隻手臂反扭在後。


    「喂,鬱!你怎麽反過來幫外人啊!」


    「都隻有你知道我的蠢事,不公平嘛!」


    眼見鬱故作嬌憨地笑,堂上怒目罵道「回到家就給你好看」,同時也放開了小牧,大概是自知單手製止不了他。


    「哎,後來當然是玄田隊長贏,這就不用我說了,但是精彩的在後頭。玄田隊長叫我們立刻帶堂上去催吐,免得急性酒精中毒,我就把堂上拖去廁所,因為他當時已經不省人事了。才剛要用指頭掏他的喉嚨,這下可不得了,他吐出來的東西根本就沒有固體,完全是酒,嘩啦嘩啦的像噴泉。」


    「幹嘛要拚成那樣呢?」


    手塚問道。小牧又吃吃笑了起來。


    「還不是因為堂上酒量好啊。還是菜鳥的時候,每次都看他喝完全場還能麵不改色的幫著善後,前輩們就設計那場比酒會想探他的底。這下好了,堂上不服輸的性子被激出來,就跟玄田隊長杠上,我們甚至請隊長防水,結果也沒好到哪裏去,大宿醉就是堂上死要麵子的代價。我記得訓練場還專門為他擺了嘔吐桶和漱口用的瓶裝水,就看堂上用跑百米的速度衝去吐完再回來訓練。喂,你那一天來回跑了幾趟啊?」


    「我早忘了!」


    聽到堂上沒好氣的啐道,鬱和小牧早已笑得不可遏抑。


    「真的很誇張!要論不服輸,叫他第一名!」


    「那是以前的事啦!過去式!」


    「但我真沒想到,原來你做事這麽瞻前不顧後呢!」


    「身為現在進行式的你,有臉爆笑成這個樣子嗎!」


    「算啦,反正事實上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跟堂上比酒量了。」


    小牧插嘴道,為自己的爆料收拾場麵:


    「大夥兒是挑戰失敗卻不甘心,最後才把玄田隊長請出來的,想不到差點兒把堂上搞成急性酒精中毒,嚇都嚇壞了。策劃那次活動的前輩應該被隊長狠狠罵了個狗血淋頭吧。當然,堂上過分倔強,也少不得要挨一頓訓。」


    他當年倔強的地方一定更多吧——開始和堂上共處一個屋簷下的鬱能夠體會。再想到能夠年紀的堂上會是多麽青春魯莽又傻氣,她覺得特別可愛,忍不住調皮地歪嘴笑。


    「手塚呢?」


    鬱問道。手塚像是早就準備好答案:


    「我想回到喝完悶酒,又被你塞了一瓶運動飲料而醉倒的那一刻。」


    鬱的笑意頓止,換堂上笑得邪裏邪氣。


    「要是現在的我可以回到那一刻,我一定會搶走那瓶運動飲料,然後對著當時的我好好說教一番,告誡他再怎麽醉也不該隨便拿那女人給的東西來吃。沒認清對象就胡亂相信對方是輕率之舉。嗯,還要叫他跪坐著聽訓,要跪坐著。」


    「喂,人家要罵自己,不是罵你呢。因為罵了你也是白罵,哈。」


    堂上那打趣的口吻顯然是在報複,鬱眼見情勢不利,轉身找台階下。


    「小、小牧教官呢!」


    還沒答題的隻剩小牧一人。但見他笑得和氣,一開口卻同時戳中這對蠢夫妻的要害:


    「菜鳥時期吧,就是新訓活動『熊來驚』的那時候。真希望我早知道那是設計好的,那麽『熊來驚』的稱呼就是我了。」


    堂上滿臉嫌惡地瞪向小牧:


    「你這個人就是這麽討厭,就算在這種場合也絕不透露自己的弱點。」


    「因為有你一路做我的前車之鑒嘛。」


    「那也不該連我一起損呀~~~」


    「你說這是什麽話,夫妻不就是要福禍與共嗎?」


    「咦,對了。」鬱趕緊轉移話題,望向辦公室後方。


    「緒形副隊長呢?要是有時光機,你想回到什麽時候?」


    一直默默處理公文的緒形,這時停下了手邊的事情,像是思索了一會兒。


    「……大學時期吧。」


    見緒形的眼神飄渺,鬱不禁揣測起他此刻的心思,卻見堂上站起身來。


    「休息時間結束了,回去訓練羅。」


    她覺得平常的休息時間好像沒這麽短,而手塚也露出訝異的表情,似乎也是這麽想。卻見小牧跟著起身離席,他們也隻好乖乖照辦。


    目送提前結束休息的堂上班走出辦公室,緒形猜想他們是為了體恤自己。


    想回到大學時期——正確來說,是大三的那一年:還沒有決定出路,未來就像是一片空白的那個純真年代。


    跨越不惑大關


    已經是兩年前的事。回想起那段歲月,一切卻鮮明得隻像是昨天。


    也許,正因為那是一段再也無法挽回的過去,才使它隨著年紀增長而愈發鮮明。


    *


    緒形大學讀的是法學係,和那個女孩修同一堂課。


    那堂課上有不少模樣出眾的女孩,她在那之中算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文靜寡言,自我主張不強烈;講得好聽是清秀嫻靜,說穿了卻是平凡至極。


    自然而然的,男學生的眼光都朝那些活潑奔放的標準美女集中,但對原本就好沉默的緒形而言,那幫女孩的花樣活力卻是他無福消受。問題不在於她們,而是他自己覺得難以親近。


    比較聊得上話的,勉強就是那個女孩了。


    竹內加代子——這名字並不特別,他卻牢牢地記上二十年,這在兩人的寒暄都還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當時,根本是始料未及。


    「緒形同學,為什麽你很少跟別的女孩子講話?」


    跟緒形相比,加代子算是那麽多話一點點,所以她有此一問。


    「這個嘛……」


    緒形一時答不出來,加代子卻極有耐心的等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常是如此。對緒形來說,這也是對話成立的先決條件。


    當時的這個問題,好像也花了他很長的時間才想出答案。


    「別的女孩子……的時間流動速度跟我不太一樣……她們講話都很快,話題一轉換,我的處理速度跟不上。」


    老實說,都是對方先受不了。從進大學起,緒形也交過幾個女朋友,全都是對方主動表白的。


    可是,個性積極的女孩也大多活力充沛。緒形很不愛講話,覺得能跟對方靜靜坐在一起就滿足了,女孩跟這種空氣也似的男人相處,很快就膩了,往往不到三個月就主動求去。


    其中有好幾次,對方甚至連「提分手」都忘了要做,直到緒形看見那女孩跟新男友挽著手擦身而過,還笑著向他打招呼時,才驚覺自己已經被甩了。對方應該沒有惡意,大概是真的忘記自己拋棄緒形了。


    他們走過後,緒形聽見兩人的對方:「是誰啊?」「同班的!」


    緒形可沒有這麽糊塗或健忘,而是真的不記得他們之間有過「回複到原本同學關係」的手續。但在對方的心目中,或許就是這麽處理了一段感情。


    話說回來,自己甚至沒有向人抱怨「這是怎麽回事!」的霸氣,也難怪對方會連分手都忘記提。看著他們走遠,緒形也沒力氣把他們喊住,隻能暗暗祈禱那已經是前女友的她,能在下一段感情順順利利。


    「可是你在課堂上發言時講得那麽生動流利,立論也滿紮實的,不是嗎?」


    加代之追問得尖銳,令緒形也重新思索起來。


    然後又是一陣堅忍不拔的等待,才等到了他的回答:


    「哦——大概是我在課業之外的轉換太極端吧。跟人閑聊時,我就把大腦關機了。我的腦子可能沒法在關機之後還繼續高速運轉,所以就……」


    沉吟再沉吟,緒形在腦中搜索著用字。


    「……應接不暇?差不多是這種感覺。跟一群人同時聊天時,我老是覺得來不及反應,但竹內同學你大多獨來獨往,而且肯等我把話講出來。」


    頓了一頓,他又補上「人又文靜,我跟你講話比較不緊張」兩句,卻見加代之促狹的笑了。


    「最後那兩句,是你被我騙啦,緒形同學。我一點都不文靜,甚至也不穩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還急躁,卻怕跟人起衝突,所以才裝得文靜,不引人注目。」


    在這之前,他隻當加代之是個性情溫吞的話伴;隻覺得她沉穩內斂,相處時使人平靜。


    但在那一抹淘氣的笑容之後,他開始留意起這個名叫加代之的同學了。


    兩人之間的關係出現變化,是在大三暑假的一次校外研討會活動中。活動在濱海度假地進行,學生們晚上住在民宿,上午研究專題或研討,若經教授許可,下午兩點後就可以到海水浴場去玩。


    緒形也帶了泳褲,但加代之說她不會遊泳,總是待在民宿,所以緒形自然而然的就選擇留下來陪她了。其他學生都頂著一天比一天黑的夏日肌膚跑來跑去,唯獨緒形和加代之的膚色仍和初到之時一樣。


    「緒形同學,你也不會遊泳嗎?」


    不遊泳,他們就在附近散步。緒形聽她這麽問,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他的運動神經並不差,雖不是多麽傑出,但也稱得上體育全能,長泳數公裏更是輕而易舉之事。要是加代之願意去玩水,他當然樂意加入海中陣營,尤其是她穿上泳裝的模樣——緒形承認自己有點想看。


    「我會,而且其實我體育方麵還滿擅長的。」


    「那你可以去跟大家一起玩水呀,不用來陪我啦。」


    「要是隻有我一個人,或是全班同學都一齊,還可以玩出樂趣,可是現在情勢複雜唷。」


    盡管對男女交際之事少根筋,誰對誰有意思之類的風聲總還是會傳進緒形的耳裏,當然也包括男生之間的「清場預告」。


    「我這個人,一玩起來很容易玩瘋的。要是那種心機重重的氣氛相愛玩,得顧忌很多事情,萬一沒顧慮到,對人家就不好意思了。而且我在玩的時候不想在意那麽多,隻想放開心胸的玩。」


    「跟我散步就算放開心胸的玩了嗎?」


    「我喜歡散步啊。」


    柏油路麵上鮮明的人影,狂烈的陽光和蟬聲唧唧。


    「平淡是平淡,卻很能體會夏天的感覺。」


    以前出外旅遊,並不覺得在盛夏午後散步時一種樂趣,此刻和加代之慢條斯理地閑聊,一麵走在陌生的道路上,卻是格外有味道。而且踩著落在地麵的影子走路,好像玩遊戲似的。隻是加代之要麻煩一點,戴帽子擦防曬霜,抵禦紫外線的工夫馬虎不得。


    在夏天,女孩兒們有的想曬黑,有的卻不想,緒形倒是知道的。加代之看來是不想曬黑的那一派。這一點又讓他覺得可愛,原來她也有普通女孩的一麵。


    入夜後的雞尾酒會仍舊是青年男女的戀愛心機攻防戰。教授離席之後的續攤,通常才是好戲開鑼的時刻。


    緒形和加代之可不想傻傻的被抓去當分母,向來早早端出退場的藉口,走為上策。通常是加代之先宣稱:「我有點醉,先走羅。」待她離場後,緒形再找機會開溜,大致循這個模式。


    他總是等加代之走了好一會兒才離席,為的是避人口舌,怕他們一起離席會惹來閑言閑語,令加代之困擾。當然,他倆並不是約好了一起這麽做的,因此緒形常常就此失去了加代之的蹤影。在為期一周的旅行中,找到她的機率大約是五成。


    那一天,他心血來潮地往海岸邊去找。


    抄捷徑往那片沙灘的方向走,遠遠就看見一個淺白的人影坐在那兒。她今天穿的是白色七分褲和細肩帶背心,外頭大概還罩了一件奶油色的薄罩衫。


    確認場所後,他先彎到最近的自動販賣機去,按了兩罐烏龍茶。販賣機裏別的飲料不是果汁就是碳酸類,而從這幾日的散步經驗得知,加代之大多選茶。


    「可以坐你旁邊嗎?」


    大概光聽聲音就知道來者是誰,加代之頭也沒抬,聲音裏帶著笑意,隻說了聲「請便」。


    「給你。」


    他將烏龍茶遞過去,加代之笑著道謝,接過去就拉開拉環,想來是渴了。


    「怎麽會選晚上來海邊。」


    「白天太熱,人又多。我雖然不會遊泳,卻很喜歡四季不同的海呀。現在這時間來,白天的熱氣剛好散去。」


    的確,屁股下的沙地隻剩微熱,他們仍是有一搭沒一


    搭的聊,不同的隻是周遭景色——她形容的這一片海,白晝暑氣盡消的夜之汪洋。


    周遭景色的差異竟是如此之大啊。


    他們的對話突然中斷,再回神時,唇與唇已如相互吸引似的疊在一起。分開後,唇上隻留柔軟的觸感,而他倆互相看著對方,臉上淨是不可思議。


    「……我們剛才是不是接吻了?」


    緒形問道。不知怎麽的,他總覺得唇間的那一抹感覺很夢幻。


    加代之一如往常的吃吃笑了起來。


    「不然試試?」


    她建議道。浴室緒形將自己的唇覆了上去——直到那感覺夠真實為止。


    「真的是耶。是吧?」


    緒形重又問道,這一次,加代之隻是靦腆地笑著點了點頭。說也奇怪,在她給出這個肯定的訊號之前,他都以為自己已經追到了她,此刻卻反而全無自信。


    既然她沒有抗拒,也不否定,緒形便壯了膽子開口,仍然喚她「竹內同學」:


    「你願不願意跟我交往?我這個人不擅長講話,日常生活遲鈍又無趣,其實因此被好幾個女朋友甩掉過。竹內同學,你跟我說話時都很有耐心,我跟你散步或聊天也覺得特別輕鬆、自在,非常開心。」


    這是緒形頭一次主動告白。之前談戀愛,總是對方興衝衝地靠近、旋風也似的折騰一番,然後又自顧自地離開他。好一點的會附上一句「你跟我想的不一樣」、「沒想到你是這麽無趣的人」之類的抱怨。


    所以,這也是他頭一次發現——表白之後等待對方回答的這段時間,原來是如此痛苦。他覺得呼吸窘迫,心跳得好快,聲音又大,搞不好加代之都能聽見。


    「我也喜歡你,覺得跟你在一起很開心。」


    所以我好高興。


    輕聲地如此說著,加代之握住了緒形的手。他們的手相握在沙灘的餘溫之上,那感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兩個悶葫蘆什麽時候湊在一起了?


    班上似乎都有這種觀感,倒也沒怎麽拿他們的事開玩笑。


    過完年升上大四,到了春假時,他們已經進展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明也,你打算怎麽安排工作?」


    「有幾家已經內定,但我想去考二等國家公務員。一等畢竟太難,我不敢出手。」


    「哇,這麽厲害。你想去哪個單位?」


    「讀法學的八成會分到法務省吧……我爸媽都是當老師的人,篤信公職,說公家單位就是鐵飯碗。而且他們手上有王牌,不是嗎?」


    想想是誰供你上大學的。


    「也對,還是別讓他們講出這句話。」


    「但我要是選擇不升學,他們又不準,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我覺得不公平,可是……說是懶得跟他們吵,也許隻是我的一種逃避心態吧……」


    「也是一種孝順呀。」


    每當緒形說些負麵的話泄自己的氣,加代之總會換個語詞替他轉換成正麵思考。


    跟這樣的一個女孩相處,自己究竟回報了她什麽?他當年自認兩人交往幸福,可是現在回想,卻沒有了自信。


    「加代之你呢?」


    「嗯,說來慚愧,托我爸媽的關係,被地方銀行內定了,我會去上班。」


    「不往法務方麵走嗎?」


    同伴同學之中,繼續攻讀研究所的也不在少數。


    「我覺得沒什麽興趣。我想去上班,學習適應職場,等到時間上有了餘裕,就可以做點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實是什麽?」


    「不告訴你,說了你會笑我。這陣子,大家都把職涯規劃之類的事掛在嘴上,個個都有大誌向。」


    他們念的是一所不算差的大學,到了畢業季,學生大多已經找好了出路。高談闊論關於就業的人的確變多了。


    「哎,也不用這樣一概而論。你隻管照自己的步調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職涯規劃也不是用嘴巴說說就真能做到,比方是工作跟興趣的兼顧……我覺得那樣的人生更充實。」


    這樣的說法不知有沒有錯?他的心中隱約不安,卻見加代之笑了起來。


    「嗯。謝謝你。我會照自己的步調去走。」


    緒形順利通過了國家公務員考試。


    雖然早有耳聞國考的分發絕不會如考生所願,卻沒料到自己被分發的單位,竟是他最想規避的一個——


    法務省媒體優質化委員會,優質化特務機關。


    這個隸屬於法務省之下的組織,每每因強硬的檢閱手法而招致國民的反感。


    然而,得知分發結果的那一刻,緒形並不是真的明白優質化法所欲消滅的對象,他隻是懊惱自己運氣差,被丟到一個顧人怨的單位。


    所以,隻有他的雙親知道分發結果,至於其他人,緒形總是敷衍了事。


    這一刻的逃避,讓他在兩年後狠狠地嚐到了苦果。


    畢了業,他跟加代之的感覺繼續順利發展。


    在加代之的拜托下,緒形在那間地方銀行開了戶,定期將薪水的一部分匯進去作為儲蓄。因此加代之也不疑有他,一直當他在法務省內部架構下的行政部門上班。


    「欸,這個戶頭不用常常存也沒關係的。你隻要來開戶,我就可以算業績了。」


    「嗯,不過我怕自己亂花錢,本來就想要一個跟薪資賬戶分開的戶頭。兩邊的用途不一樣,我比較好管理。」


    若能繼續這麽交往下去,他打算娶她,到時就可拿這筆存款當作結婚資金。


    每當想到這一點,他的胸口就隱隱刺痛。要是加代之知道他是優質化特務機關的隊員,會有什麽反應?


    一加代之的為人,他會體諒的。


    走上這一行,緒形當然是千百個不願意,但他們取締違反公序良俗的書籍和媒體,也不能說沒有導正風紀的效果。


    就這樣,緒形一天天構思著藉口,心裏仍認定加代之會耐心地等他準備好說出口,一如以往。


    入隊第二年時,他開始能夠在執行檢閱時切換自己的心清。


    某一天的約會時,加代之喜孜孜地從包包裏拿出一本小說誌。


    緒形認得那個封麵。那是兩天後才要發行的新刊,尚未上市,卻已被列為審查的目標。


    加代之怎麽會現在就拿在手上?


    「我跟你說,這本雜誌還沒上市唷。你猜我為什麽能拿到?」


    他的喉頭一緊,隻能回答:「不知道。」


    「因為出版社都會在發行前先送給有刊載的作家。」


    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是——


    「大學時我跟你說過,說我另有自己想做的事,你還記得嗎?」


    在大腦中搜尋過一遍,緒形才點頭。


    「我講的那件事就是寫小說。其實我還沒畢業時就開始寫了,隻是最近才在這個雜誌得到短篇小說獎。得獎作品就刊登在這一期,我想第一個向你報告。實際發行日是後天。」


    他隻覺得滿腔莫名的怒火,直想找個非生物的對象朝它破口大罵:我當然知道是後天發售,還用說嗎!


    加代之不知緒形的心思,卻是笑顏逐開地將雜誌遞給他,說故事很短,要他當場讀一讀。


    「你用什麽筆名?」


    「跟本名一樣,隻把名字的部分改成平假名。」


    幸好,她不是檢閱對象——想到這裏,他有自覺可笑。知道這一點又能改變什麽?別的檢閱對象在同一本雜誌上刊登作品,就已經注定它要被沒收的命運。


    想起加代之曾害羞地不願說出這個小小理想,那帶點兒嬌憨的笑容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


    而那笑容是多麽特別,隻有緒形有幸目睹。


    如今,她的理想實現了,她也第一個來與他分享。


    緒形不懂得評論小說好壞,隻看得出那是一篇青春小說。但是,文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加代之的風格,情節有著他熟悉的節奏,打動著他的心。


    感謝,我得說些感謝才行。在激蕩的心緒中,他努力尋思著找話構。


    「……我真沒想到。不過,這作品很有你的味道,我很喜歡,希望更多讀者也喜歡它。」


    聽見自己有模有樣地扯出這番謊言,緒形心中一驚。怎麽可能有更多讀者?早在讀者看見之前,這本雜誌就會消失在書架上了。


    「真的嗎?我好高興。謝謝你!」


    一麵想她道賀,一麵與她舉杯。這是加代之喜歡的甜味紅酒,流過緒形的喉頭時卻溢著苦味。


    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天其實是他坦誠一切的最後機會。


    關掉情感,切換心情。


    一身設計得宛如軍裝的製服,流露出威嚇般的高壓氣勢。緒形隨隊走進書店,一間又一間的盤查著。入隊第二年,他的工作包括推箱車,遺跡遵照隊長指示,將沒收單所列的書籍裝到箱子裏。


    走到小說雜誌區時,隊長那戴著白手套的手,果然機械性的指向那本期刊。


    那裏麵刊登著加代之的出道作品——剛才走過的每一間書店,他們都沒收了。


    緒形下意識的遲疑,卻被隊長眼尖地發現。


    「你在拖拖拉拉什麽,緒形!」


    「這本雜誌……隻留一本也不行嗎?」


    快步走來的一記勾拳,就是緒形得到的回答。見隊長走來時,緒形心裏已有準備,所以仍能站穩腳步,隻是被那一拳打得臉朝那方向撇去而已。


    沒再多說半句,休息默默地將平台上的五本雜誌收進箱子。血的味道迅速在嘴裏滲開。


    這件事當然被寫進了報告裏,但休息沒說出自己跟加代之的關係,隻說自己是另一個名作家的書迷,避重就輕的掩飾過去。


    「為這種小事妥協,對委員會怎麽交待?」


    隊長眼裏地訓斥道。


    「省廳跟內閣可不會買賬。記住,我們是清潔大隊,不管大眾怎麽批評我們,一切都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你應該為這一點感到驕傲。」


    感到驕傲——然後就能像你一樣冷血無情嗎?


    縱使雜誌裏刊登著你珍愛的人所寫的小說,你也能麵不改色地沒收掉數百本?


    這是在維護哪門子社會秩序?


    「我看你大概是累了。明天是你輪休吧?好好休息。」


    得隊長的允許,緒形解脫似的下班了。然而回家之後,大難才正要臨頭。


    加代之傳來一封簡訊。


    『……我真沒想到。不過,這作品很有你的味道,我很喜歡,希望更多讀者也喜歡它。』


    簡訊一字一句地寫著緒形前天絞盡腦汁擠出的感言,另有個圖片格式的附加檔案。


    忐忑揣摩著她的用意,緒形打開那個檔案,隻覺得心髒幾乎要停止。


    那是一張照片:半邊臉腫了的他,正在將刊有加代之作品的那五本這種放進沒收箱裏。


    拿著手機,緒形僵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手機響了起來。


    是加代之。


    他按下了接聽鍵,卻不知道開口要說什麽,隻是口中幹澀。


    仿佛處於憐憫——憐憫這個講不出話的大男人,加代之的聲音比往常還要溫柔。


    「明也,我在你家附近的家庭餐廳。你方便出來嗎?」


    頓了好久,緒形才回答:


    「好。」


    聲音裏的沙啞,連他自己都覺得難堪。


    隨手拉一件外出服,緒形在夜色中快步跑著。隻花了不到十五分鍾就來到那間餐廳。


    加代之坐在最後麵靠窗的禁煙區,已經點了一杯咖啡。緒形上氣不接下氣的走過去坐下,也點了一杯。


    「『那什麽臉來見人』這句話是形容什麽臉色,我到今天才明白。」


    不用說,她指的是緒形在接到簡訊那一刻的心情。


    「而且還是自己喜歡的人。」


    好傷人,但我已經沒有受傷的資格了。她難過的心情肯定更甚於我吧。


    「那照片是一個直升研究所的同組同學傳來的。她問我是不是還在跟你交往?問我是否知道這件事?我知道我的作品在這一期的雜誌刊登。」


    聽她這麽說,緒形才想起那間書店就在母校附近。


    「我情願不知道,不過我感謝她。」


    加代之以肘支在桌麵上,雙手覆著前額。


    「你打算騙我多久?」


    「什麽騙……我沒有要騙你。」


    「那你上次為什麽不告訴我,說你是優質化隊員?說什麽『希望更多讀者也喜歡』,你明明知道讀者根本沒機會看到它。」


    「……我、我也不是自己喜歡才去……至少在我們沒收之前,我希望有更多讀者能搶先買到……我真的是這麽想的。」


    「我不是來聽你自圓其說的。明也,你到底打算瞞我到幾時?我是認真的跟你交往呀,我相信你也是如此才對。」


    「我是啊,我是真心的。」


    機靈的女服務生選在這個空當走近,默默端上了緒形點的熱咖啡。


    「我在你們銀行開的戶頭,就是用來存我們的結婚資金。」


    「那你什麽時候才要說你是優質化隊員呢?難道你隱瞞了這件事還想娶我?」


    「我講不出口啊!」


    麵對加代之,緒形從來沒有用這麽激動的口氣說話過。今天的她也不像以往,不等緒形把要講的話想好了講出來才接腔。他倆之間的對談總是建立在加代之的耐心之上,如今卻是她舍棄了這個先決條件。


    「被分發到這個惹人厭的單位,我實在不想說……」


    「拖著不說,問題就會解決嗎?」


    你等一等,不用這樣連珠炮似的逼問我。你明知道我是這麽的口拙。


    我知道問題在我。我知道是自己踏錯了一步,卻不知道是哪一步踏錯。


    「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做?分發的結果根本就不符合我的誌願,偏偏還是一個最討人厭的單位,我該怎麽辦呢?」


    「分發通知的那一刻,你就該告訴我的。」


    緒形怔住了——原來,我那麽早就做錯了?


    「那麽,我也會把我在寫小說的事情告訴你。我們可以溝通,談優質化法的事,談我們是否要繼續交往下去的事,可以花時間慢慢了解。假使談過,你仍然要做優質化隊員,那我們可以分手。」


    緒形忍不住喊了「等一下」,聲音卻是更加沙啞。


    「做優質化隊員有那麽嚴重嗎?」


    「優質化隊員也許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可是我不想去管。我雖然才剛出道,會不會在文壇成名還很難說,但對於想要寫小說的我來說,那都是殘酷的法律、殘酷的職業,是我所不能苟同的。」


    說到這裏,加代之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反問他的看法:


    「你的請人實現了長年以來的夢想,你在台麵上敷衍著祝賀她,等著兩天後銷毀那夢想成真的證據,你不覺得殘酷嗎?」


    重新審視這一點,緒形垂下眼去,愈發不敢直視她。


    「當然覺得過分……可是……那本雜誌裏有優質化委員會盯上的作家,又刊登了批評優質化法的專欄……」


    「不準國民批評政府機構,這種心態實在奇怪,難道你不這麽認為?一個作家在雜誌上發表批評法令的專欄,連其他作家發表作品的機會又要被


    一並剝奪,這樣的法律未免太專製、蠻橫了。」


    「可、可是……取締違反善良風俗與秩序的媒體,也有導正風紀的用意在。」


    加代之長歎一聲,露出倦意。


    「聽你講這種話,八成是受訓或什麽講習時給人洗腦過吧?」


    休息沒吭聲,她說對了。


    「再怎麽低俗、惡劣的表現手法,人民都有權用自己的觀點來審視。國家介入讓人民隻能看見視線篩選過的東西,跟戰爭時的情報管製有什麽兩樣?你竟然說出這種話,真教我失望。」


    不是,不是那樣的。因為你不肯等我,一個勁兒的把話題推演成結論,而我想找個地方踩刹車,卻——


    卻每一次都踩到油門。


    「抱歉,我……我完全不懂優質化法,隻知道說些惹你不高興的話。」


    他頂多隻覺得倒黴,自己竟被分發到一個專製蠻橫而惹人嫌的單位。


    隻覺得違禁語的限製隻是用詞上的問題,避開就好了。


    「我不覺得有那麽不自由,不管是看電視或看書。」


    「嗯,一般人也大多是這個感覺。我們雖然隸屬於法學院,主修的確是商事法,所以對優質化法沒有太鑽研。況且優質化法的學程限製很嚴格的。」


    這一點,緒形也不知道。


    「不過明也,我原諒你瞞著我。你對優質化特務機關一無所知,對法令本身又不清楚,你的難言之隱我可以體會。然而,這次的時間我卻不能原諒。」


    緒形戰戰兢兢的抬起頭,看見的確是加代之直視而來的嚴厲目光。


    「明也,你進去已經一年多了,早該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麽事了吧?我把寫小說的事情告訴你的那一天,你說的那些鼓勵和道賀之詞都是場麵話,隻是為了讓我開心吧?你早知道那邊雜誌會在發行日當天就被查禁。要不是老同學通知我,明也,你想騙我到幾時?」


    是了,原來如此。想到這一刻才總算明白。


    明白自己已經完全失去她的信任。


    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內容,也知道自己將執行檢閱任務,至少應該在最後的那一刻勇敢地說實話:坦承自己是優質化隊員,即將奉命查禁那本雜誌,並且為多日以來的隱瞞道歉。


    在那一刻之前,他隻是隱瞞。但從那一刻起,他所做的卻是欺騙。要是他能勇敢吐實,或許還來得及。


    怪不得加代之不停的問:「你要騙我多久?」怪不得她的聲調流露著悲切。


    在她向愛人表明從學生時代就蘊育的這個夢想時,愛人卻連自己的職業身份都不肯透露。


    他也捫心自問,要不是昔日的同學在現場撞見那一幕,他打算等到什麽時機才要向加代之坦白?


    緒形自己也不知道。他很可能會繼續拖著,一直拖著……縱使進展到論及婚嫁階段,都還想蒙混了事。


    就算真的進展到順利結了婚,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等到被拆穿的時候,加代之勢必更不能接受。


    最後那兩句,是你被我騙啦,緒形同學。我一點都不文靜,甚至也不穩重呢。相反的,我的性子比一般人還急躁,卻怕跟人起衝突,所以才裝得文靜,不引人注目。


    緒形想起加代之當年講過的這番話。的確,她不單單隻是一個成熟穩重的女性。


    「對不起。」


    愚昧的代價,就是他操持不再擁有她的心。


    這一刻的感覺,像一股平靜的湖波,靜靜淹沒他的心。


    「是我太笨了,我已經沒資格再說什麽。」


    沒資格開口求她原諒,也沒資格要去她再給一次機會。


    裁決這個情景的權利,隻在她的手裏。


    這麽簡單的事情都要花這麽長的實際才能想通,他覺得自己簡直笨得無可救藥。


    就在緒形默默等到加代之的結論時……


    加代之忽地舉起手來。


    他以為她要揮來一巴掌,卻見她溫柔地伸長了手臂,撫摸緒形白天被隊長打腫的那半邊臉頰。


    指尖輕觸的那一刻,他隻覺得火辣刺痛。


    「整個過程,研究所的同學都看見了。明也,你在沒收雜誌的時候抗命,所以被隊長打了,對不對?她聽見你當時向隊長說的話,也一五一十告訴了我。」


    加代之笑了,淚水卻大顆大顆的滾落。


    「對不起,我一直用這麽咄咄逼人的方式對你講話。她沒有扭曲事實,所以我相信她,也相信你始終都是愛我的,盡管你對我撒了謊。」


    「別這樣……不要講得好像一切都結束了。我還是愛你,現在也一樣的愛你。我這一輩子都會為了騙你的這件事而後悔的。」


    坦白講出自己的心聲,這資格他應該還有才是。


    「我也愛你啊,但我們真的結束了。」


    這段日子,我好快樂,也好幸福。


    加代之喃喃道出時,表情是那樣的沉靜,仿佛正在細數往日的回憶。相信從沒想過,這一段感情的休止符,竟可以劃得如此平和。


    在還沒有決定出路,為了一片空白的那個純真年代,他們的這段感情萌芽。


    若能讓時光倒轉,他想,自己能夠避開這樣的終局嗎?


    加代之說了聲「我走了」,留下咖啡的錢,就這麽起身離去。


    她走之後,緒形在那兒又坐了整整一個小時。


    一口也沒喝的咖啡早已冷掉,但店員沒有靠近緒形所坐的那張桌子。平價的大眾餐廳裏,卻有難得的細心。


    過了幾天,他收到加代之從銀行寄出的一封信。


    信裏裝著賬戶借閱的說明和所需文件。加代之也許認為,他倆既已分手,緒形沒必要再仗請人的情麵維持這個戶頭吧。


    然而,緒形沒有解約。反正這已經是他的賬戶,他要怎麽處置就是他的自由了。


    緒形每天照樣上班,在與書店、書報攤和圖書館的簡約抗爭中度日。也試著改變心態,把這些都當成工作上的例行公事。


    就這樣,他得到了一個結論。


    他發現,縱使自己能夠忘記加代之,也不可能遇到一個願意同情這份工作的女性來愛上自己,更別提共組家庭了。


    緒形隻恨自己沒有早點想到。他老是為那份難言之隱所困,跳脫不出思考邏輯。除非是找到認同優質化法、或隻想找一張長期飯票的女性,否則他走這一行是主動孤家寡人一輩子的。


    話說回來,自己就能愛上那種人嗎?要是他早點想到這一點,當初根本就不會去考什麽二等國家公務員了。現在就算有人慰勞他「工作辛苦了」,他也完全不覺得高興。


    惋惜過往也隻是徒勞。現在他有了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不,這機會是加代之帶來的。


    就業第二年,緒形這時才二十四歲,大可以轉換跑道。


    就在跟加代之分手後的一個月,緒形遞出了辭呈。隨後他參加夏季集中講座的圖書館員課程並取得了圖書館員資格,剛好趕上該年的地方公務員考試——正確來說,是成立剛滿第三年的關東圖書隊人員招考。在申請報考表格的誌願欄裏,他勾選了「防衛部」。


    承蒙優質化特務機關的訓練,緒形在實戰技巧的項目中拿到了第一名,筆試成績也是名列前茅。


    不過,他的優質化隊員經驗似乎讓圖書隊主管們非常憂心。他後來才聽說,甚至有人懷疑他是特務機關派來的間諜。緒形自己當然能體會他們的立場。


    因此,緒形的麵試便由司令官和主管階級全數出動。這在圖書隊史上是個特例,後來也沒有再遇到類似案例。


    坐在輪椅上的那位紳士,緒形在圖書館員講習中就已經認得,知道他是「


    日野的惡夢」的稻嶺和市司令。


    麵試一開始,稻嶺就單刀直入的說:


    「到本年度的六月之前,你都在優質化特務機關服務,是嗎?」


    看來,這位司令不是那種先讓部下刺探,自己居高觀望的類型。這份直爽令人欣賞。


    「是。我有與圖書館抗爭的經驗,包括武藏野第一圖書館。也曾執行過零售通路的檢閱行動。」


    「也就是說,就在半年前,我們彼此都還是敵人呢。」


    稻嶺的口氣好無諷刺或挖苦,反而有一點好奇的意味。在那溫文儒雅的紳士外表下,似乎藏著另一種性格。


    「這樣的你,如今竟然要倒戈投降敵陣,我很想知道這其中的理由。」


    「是。」


    緒形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逃避這個問題。


    「其實,我之前完全不了解優質化法,也從來沒有試圖去了解。隻是在父母的要求下參加了二等公務員的考試,又在非誌願的情況下被分發到優質化特務機關。要是我之前就明白優質化法是怎麽一回事……不,就算在分發之後才去了解,我想我不會對優質化法保持同情心,縱使錄取了也不會去報到的。可是,當時的我不知長進,始終隻覺得是自己倒黴,卻提不起勇氣去推翻現狀。而且,特務機關的高壓作風雖然讓我印象很糟,但我並不特別因為優質化法而感到不自由……就這一點而言,我想我也跟一般社會大眾一樣,長期被豢養與優質化法的鉗製下,已經是溫水煮青蛙的狀態了。」


    「你這番自我評析非常辛辣,直指問題重心。那麽,就在這溫水煮青蛙的狀態下,你做了一年的優質化隊員,為什麽突然改變了心態,決定投效以往的敵方陣營呢?」


    對緒形而言,回答這個問題可得鼓起相當勇氣。


    然而,他已決心非要錄取不可。這個信念勝過了一切。


    「半年前,有個與我非常親密的朋友正式在雜誌上發表處女作。寫作時這個人多年來的夢想,得知出道時,我也是第一個被通知的人。但是,那一期雜誌被特務機關列為查禁品,我執行沒收任務的事也被這位朋友知道,最後,這位朋友跟我絕交了。」


    「所以你投效我們,是想保護那個作家的書?」


    插嘴的是個眼神銳利的男子,乍見時令人聯想到禿鷹。緒形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個人就是彥江副司令。


    「要是你僅憑一點個人的遺憾就來報考,我倒要懷疑你的腦筋有問題了。圖書隊矢誌保護所有的書籍,沒有任何斟酌。你若隻想保護單一作家的書,是沒有資格加入我們的。」


    「不,那位朋友與我絕交時,已經把優質化不見容於世的原因講給我聽了。朋友說,一部出版品的表現手法縱使再低俗、惡劣,國民仍有權利去自主判斷,而優質化法隻是剝奪國民的判斷機會。所以才被人批評為惡法。就在得知這個道理後,我又在特務機關工作了一個月,原想試試自己是否還能對這條法律懷抱一絲同情,結果卻隻是證明自己實在無法認同它;相對的,我發現『圖書館的自由法』的宗旨與優質化法正好相反,它卻令我起了憧憬心。在特務機關裏,長官野灌輸我們『圖書館的自由法』是惡法的觀念,但我還是認為『圖書館的自由法』才值得我效力。」


    「這個報考動機了不起。」


    稻嶺表情和緩睇點頭,他接著又說:


    「你的朋友是個傑出的教育者。敢問這位作家貴姓?」


    緒形毅然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麵試結束,緒形準備離去,出門前卻被稻嶺叫住。


    「你說的作家朋友,是你心愛的女性嗎?」


    整場談話過程中,緒形都可以規避性別,想不到還是被看穿。他略略頷首,答了聲「是」,卻見稻嶺微微一笑又問:


    「你是不是覺得,你倆以分手告終,反而是一件幸運的事?」


    當下,他不知稻嶺為何有此一問,隻好秉實而答。


    「當然。」


    「那麽,你倆結下的是一段善緣呢。」


    得到這一句有點兒唐突的祝福,緒形步出了麵試室,這才想起——


    稻嶺和市因「日野的惡魔」而失去了他的其中——也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


    *


    緒形終究被錄取了,隻是在單位分發上引發了一番爭議。最後接下這個燙手山芋的,便是圖書特殊部隊的玄田。


    特殊部隊是關東圖書隊特有的精銳單位,如家卻要接收一個曾經效於敵方的人員,若是有個什麽萬一,後果誰能擔待?當有這樣的意見出現時,據說不隻是玄田當場駁以:「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有本事鎮得住這個萬一,盡管推薦上來。」就連稻嶺也為他的這番發言助陣。


    的確,若有突發狀況或任何不測,沒人能比玄田更鎮得住這一類情勢了。當時的玄田已經十足是個霸氣狂人。


    「喂——副隊長。」


    進藤踏進辦公室,遠遠的就在那兒大呼小叫,緒形這才從漫長的往昔回憶中清醒過來,抬起頭應道:


    「嗯,怎麽了?」


    「還問我,今天是你的射擊訓練日耶。」


    「啊,已經這麽晚啦?」


    在特殊部隊裏,玄田和緒形負責在緊急狀況發生時指揮全體,麾下未編製特定的班員,因此他兩人的訓練便隻能利用部隊主管業務的空當輪流進行,並且得加入別班的訓練課程。


    「射擊高手好久沒陪我比劃了。我今天有沒有這個榮幸啊?」


    「跟你對練都是我輸,你又不肯放水。若放了水,比試起來也不痛快,我才不要。」


    進藤邊說邊笑著聳肩。他比緒形小兩歲,但是階級相同,又是相識已久,談話時便無上下之分。


    「你們不想碰的行政事務都是我在處理,還要幫你們跟高層協調。你就加個班陪我一下,讓我換換心情也不為過吧?」


    「那你就不要每次都贏我啊。讓部下有機可乘,也是增進感情的表現嘛。」


    說著,進藤又笑了笑:


    「算了,隊長都那樣了,也不能怪你啦。」


    看見他的笑容,緒形的記憶又被勾起。


    「你笑起來這副德性,有時候真像那個、那個……」


    同思索了一會兒才想到答案。


    「湯姆與傑利的那隻貓。」


    「你居然把我跟那隻貓混為一談……唉,不過我老婆也這樣講過我,算了算了,我認了。」


    進藤苦笑,坐下來等緒形收拾公文。


    「隊長現在把行政的東西全丟給你了,你這位子,我看將來隻有交給堂上接任。」


    因為前輩們統統逃個精光啦。進藤補上這麽一句,又露了個湯姆貓的笑容。


    「他現在已經接下不少了。不過他還年輕,得再磨一磨,至少要禁得起我們隊裏的下流玩笑才行。」


    「依堂上的個性,恐怕很難吧。就算到你這個年紀,我打賭他還是會一本正經的跟人家吹胡子瞪眼。」


    這番描述引得緒形聯想起那副模樣,也不由得跟著笑了。


    「就愛白費力氣。」


    「不過我能體會,同在笠原麵前非得要擺出那副嚴肅樣才行。笠原那脾氣搞不好已經活生生繼承了隊長的胡搞蠻幹,堂上現在隻能繼續扮演刹車的角色了。」


    「得了吧,一旦出事,堂上還不是跟她一個樣。亡命事件把我嚇到渾身發涼呢。」


    「仔細想想,這樣的組合真是恐怖……而且那兩個家夥居然結婚了。」


    「個性太契合,遇到狀況時反而會胡亂地猛踩油門加速——我記得小牧這麽說過。」


    「我是第一次聽到,不過這說法也太貼切了。」


    進藤邊應邊點頭又道:「話說回來,他們兩個入隊時還大眼瞪小眼,咬牙切齒睇鬧不合,回想起來真不可思議。」臉上再度出現那副湯姆貓的招牌笑容。


    他笑起來格外有年輕時的那股氣質,令緒形忍不住遙想當年。


    「說起來,我進入特殊部隊時,最愛找我碴的人不就是你嗎?」


    「都那麽久了,你怎麽又提起?拜托你繞了我吧,副隊長。」


    進藤苦笑著求饒。


    *


    填寫薪資賬戶時,緒形寫下了當時加代子任職的銀行戶頭。雖然他知道是自己放不開。


    同的目的不是要兩人重修舊好,也不是要喚起她的注意,隻是想讓她知道——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她會偶然地在對賬時發現,這個賬戶每個月都有薪水從關東圖書隊匯入。


    他想讓她明白,因為她,自己才能在最後一刻大徹大悟,有了重新選擇人生的勇氣。事到如今,他們之間的交集隻剩下這個賬戶。縱使緒形想向她表達感謝,野隻能期待那千萬分之一的偶然了。他想,既是她經辦的業務,或許還有一點機會。


    不過,麵對現實,他沒有多少閑工夫可以感傷。入隊是入隊了,同梯新隊員對他的反感,確實怎麽也不能免除。


    其中反應最激烈的,就是——


    「我不服!」


    剛分發之際,緒形在特殊部隊裏是人人敬而遠之,大家都拿一副狐疑的眼光打量他,唯有當時的進藤直接向玄田表達不滿。


    「昨天還是敵人,今天就要當戰友?」


    「緒形士長做優質化隊員隻到去年六月,幾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你的腦袋裏怎麽還把一年前當作是昨天?」


    玄田的四兩撥千斤,反而讓進藤更激動。


    「我是說!這人曾經當過優質化隊員,你要我們就這麽信任他,跟他並肩作戰嗎?」


    「稻嶺司令和高層跟他直接麵談過,都確定他的報考動機跟人品沒問題。況且,假使緒形真的是優質化特務機關送進來的臥底,他們應該會給他搞一份更清白的履曆才對。」


    「可是……!就算他的社會經驗跟成績都合格,也不該起用一個前任優質化隊員來當士長!」


    「沒有人說圖書隊是絕對正當的組織,我們本身也有許多引人爭議之處。今天是在優質化法和圖書館的自由法之間做選擇,而我們這群人隻是相信後者的正當性多一點罷了。有這個前提,他會跳槽到圖書隊來也是合理的。照你這麽說,一個犯過錯的人就不準有自新的機會了嗎?你敢斷言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犯錯嗎?」


    聽在一個新人的耳裏,玄田的論點不僅堅毅,更有一分言外的嚴厲。


    年輕的進藤卻聽不進去。


    「但我們是圖書特殊部隊!」


    進藤的堅持,正說明他是多麽以圖書特殊部隊而自豪,甫入隊的緒形都能感受得出來。


    十七年前的圖書特殊部隊也是個年輕的組織,莫說隊長玄田才剛剛三十出頭而已,其餘成員無不是經防衛部鍛煉選撥出來的精英,當然也都是一時之選。


    頂著這樣的光環,部隊卻要接收一個曾經是優質化隊員的人,像進藤這樣的人當然受不了。


    進藤的這一吼,並沒有令玄田動搖。


    「正因為如此。」


    玄田的魚鰭依舊淡然,也許是故意做給其他隊員看的。緒形見他迅速地朝自己瞥了一眼,繼而聽到他切入正題,便明白那是玄田在示意接下來的言辭恐令人不快。


    「在圖書隊裏,緒形的經曆當然很難被接納,我們也正是因此才把他收進來的。我們隊上收人本來就專挑雞鳴狗盜,問題分子也照樣治得服服帖帖。進藤,有我這個指揮官坐鎮,難道你仍覺得不放心?」


    真夠穩重。至少在優質化特務機關裏,緒形沒遇過這樣的長官。


    這下子,進藤也隻好閉嘴了。


    「今後,誰再對緒形的分發有異議,盡管寫公文向稻嶺司令陳情。我會直接遞交。」


    話講到這一步,恐怕也沒人敢再有異議才是。誰再敢爭下去,就等於是質疑玄田的指揮能力了。敢於利用心理因素脅迫他人——這股比擬流氓的魄力,當時的玄田已經具備;若要說他在這十多年來有些什麽改變,頂多就是這種流氓氣魄已經隨著階級高升而愈發惡形惡狀、愈發膽大蠻幹而已。


    就在沒人再開口的氣氛下,緒形的分發通知到此結束。全程竟長達三十分鍾。


    進藤仍由臭著一張臉,玄田便叫住他。


    「進藤,從今天起,緒形要住你們寢室。你多教教他。」


    「為什麽我……!」


    「你們房間不是還有一個空床位嗎?這是總務決定的,少廢話。」


    進藤的臉愈來愈臭,緒形也覺得心情更加沉重。


    緒形在宿舍的寢室是一間四人房,除了進藤以外,另兩名室友都是業務部的圖書館員。


    打從辭去優質化特務機關職務的那一刻起,父母與他就形同斷絕關係,因此在被圖書隊錄用之前,他租了一個小公寓暫時棲身,隨身行李也隻有少到不能再少的必需品而已。兩老似乎知道在特務機關考績不佳,就能經委員會安排改調內務單位執勤,而他們原本好像期待緒形能走著條路。


    他帶進宿舍的隻有換洗衣物和日用品,連兩個紙箱都裝不滿。多餘的空間還得塞舊報紙當緩衝,免得搬運時搖來晃去。


    進藤對他說話都隻用單字,外加手指比一比位置而已。緒形開始拆箱時,進藤這才講出第一句完整的話:


    「你的東西真少。」


    「因為我無家可歸了。不必要的東西我全都扔了,不夠的再慢慢買齊就好。」


    「真是這樣嗎,不是打算隨時逃回老巢?」


    進藤的挑釁語意再明顯不過,但緒形現在連多餘的火氣都激不起來。


    「那你撞見時記得喊大聲一點,進藤士長。但我可不想回去了,給我兩倍的薪水也不幹。」


    眼見自己挑釁不成,進藤頗覺掃興。業務部的兩名室友假裝專心玩電視遊樂器,那股尷尬氣氛卻怎麽也掩飾不住。


    等緒形放好他少得可憐的行李,進藤起身說道:


    「我跟你說明宿舍裏的設備。我隻講一次,你自己記好。」


    於是他們開始在宿舍裏走繞,舉凡設備或住宿規則,進藤仍用最簡短的字匯向緒形講解。


    緒形的錄取,隊內八成都已知情,因此他們所到之處,無不是好奇與猜疑的眼光。即使在男女公共區域,也有女隊員投以如此的眼神。


    在今年的新隊員裏,緒形恐怕是……不,肯定是最有名的一個。


    防衛部精銳中的最精銳,圖書隊史上第一支實戰部隊——而他,一個曾經是優質化隊員的人,竟然一入隊就被分發進來。


    把宿舍繞了一圈,回到寢室。開門前,走在前麵的進藤轉過身來。


    「回答我一個問題。」


    「隻要我答得出來。」


    進藤的眼神銳利,筆直地射向緒形。


    「遇到以前的隊友,你敢開槍嗎?」


    「……我現在說敢,你就會信任我嗎?」


    沒到實戰的那一刻,任憑緒形說破了嘴也沒人會信的。他的決心再堅定,旁人聽來也不過是空口白話。


    進藤嘖了一聲。不知是不是承認緒形說的有理,他沒再搭腔,轉身走進房間。


    進藤年紀雖輕,卻在狙擊項目上表現傑出,所以早早就被列在遊擊隊編製中。這個臨時編班是由各班擅長狙擊的人才所組成,遇有狀況時才召集。


    同時,拜優質化特務機關的訓練所賜,緒形的射擊成績當


    然也就相對出眾,因此也被判定具狙擊手資格。


    不過,無論是編班或小組行動,緒形老是被安排與進藤同組。緒形原先也不懂,隔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原來此舉的用意是為了讓他盡快融入團體。對緒形最反感的進藤若能藉這機會化解心結,其他隊員必定會陸續跟進。


    出人意料的,進藤曾經詰問緒形的那個問題,很快就有了驗證的機會。


    『哨戒中的警備通報,優質化特務機關正在本館周圍部署!全體立刻就警戒位置!』


    在這一段緊急召集呼叫後,館內緊接著播放民眾避難警告。來不及離館的民眾,會有業務部的館員引導進入避難室。


    光天化日之下的檢閱衝突即將引爆。


    這是緒形入隊以來頭一次以「圖書隊」的身份參與抗爭,而圖書特殊部隊出臻完備,其成立的真正價值也將在這一戰中接受考驗。


    『狙擊班倒屋頂去!』


    遵照玄田的指示,狙擊班隨即奔向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頂樓。緒形還在當優質化隊員時,總是為了占不到製高點所苦,因為交戰規定限製了抗爭範圍不得超出圖書館區,縱使附近有更高的建築物,也不能用來作為狙擊點。狙擊講的是地利,這一點總是圖書隊的贏麵大。


    果真是地利之便。第一次占到製高點的緒形伏身看地麵上的布署,心中暗歎。


    特務機關正在調度,將人員均等地配置在正麵玄關和後門處。


    「好,各自就射擊位置!」


    長官的指示一出,緒形立刻提出異議。


    「請在公共大樓區也布署火力。」


    還稱不上是隊友的隊友們,「猜疑」兩字全寫在臉上,尤其是進藤。


    「說明理由。」


    長官則是盡可能保持公正。


    「因為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是優質化特務機關的頭號敵陣。」


    緒形淡然說道:


    「每次進攻這裏,特務機關出動的都是精良隊員,但就我剛才的觀察,他們的最高指揮官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分隊中。我離開優質化特務機關也才一年,繼任的指揮人才應該不會這麽快就培訓出來。我推測現在的攻勢很可能隻是聲東擊西,真正的精銳分隊也許會從防守薄弱的公共大樓入侵,然後內外同時攻擊。一旦入侵成功,萬一他們在交戰點施放催淚瓦斯或閃光彈,館內的防禦和補給會完全癱瘓。」


    「好,的確不能不防。進藤、緒形,你們往公共大樓區移動。」


    圖書館和公共大樓的頂樓是相連的。他們不用下樓,直接換地點就行。


    屈著身子轉往公共大樓時,進藤仍是一臉的陰陽怪氣:


    「不是鬼扯的吧?」


    「我隻是把可能性點出來而已。至少在我幹優質化隊員時,有個指揮官小隊是專打武藏野一館的,今天那個小隊卻沒出現,太不可能了。」


    「你視力行不行啊?」


    「不然特殊部隊幹嘛選我進狙擊班。」


    進藤嘖了一聲,好像在懊惱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在這裏等就好。」


    見緒形邊說邊臥倒呈匍匐姿,進藤又擺出一副臭臉。


    「不然還有哪裏。」


    言下之意是,他的判斷也是一樣的。


    在占地甚廣的館區之中,就屬這一區最是林木茂密,而且離正門又遠,敵方隻需備齊工具,要悄悄翻越那道加裝有鐵刺網的高牆也不是不可能。


    之後,兩人沒再開口,隻是專注地監視著樹林間的動態。莫名的默契讓他倆自動分配好了監視範圍和交集區域,似乎也不需協調什麽。剩下的問題,隻有敵人會從哪裏現身了。


    不一會兒,敵人出現在交集區裏。


    那是一支六人小隊,都穿著款式最普通的迷彩服,要不是他們翻牆而來,很難看出敵我屬性;這批人顯然打算就這麽走進館內,堂而皇之的進駐交戰區。


    進藤隨即用無線電向班長報告狀況。


    敵我雙方可以射傷對方的手腳,使其不能行動,但隻限於開火後的第一個目標。射中第一人之後,來福槍隻能用於威嚇。兩陣營所使用的防彈背心都遠比子彈的威力低得多,若是以軀幹為目標,很可能就這麽打穿防彈背心,但要專打手腳,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且狙擊手還得提防被發現,否則敵人會找掩蔽,更增困難度。


    同時,圖書隊所使用的來福槍可裝填五法子彈。雖有備用彈和手槍,更換槍彈的空當便足以讓剩下的敵人繼續入侵,所以他們得請求人員的重新調度。


    得到班長的狙擊許可,緒形說道:


    「下達指示的是那個指揮官。進藤士長,你負責他。」


    「你怎麽不射?」


    進藤馬上反問。緒形瞄定準星,嘴裏答道:


    「你上次問我打不打以前的戰友。指揮官旁邊那個男的,就是我以前的直屬長官。」


    加代之的雜誌被查禁那天,這位長官訓斥緒形,要他以社會大眾的批評為傲。


    又好心提醒他,為這點小事遲疑,會因此升不了職的。


    這些我當然知道。我所失去的一切,全是愚昧的代價。


    可打從做你部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看我不順眼,而我也不喜歡你。


    如今要朝你開槍,我的理由太多了。


    配合著進藤的呼吸,緒形扣下了扳機。滅音之後的兩聲槍響,分秒不差地同時發出。


    地麵上的那群人還以為這暗度陳倉之計沒人發現,這下子完完全全成了槍把子。小隊指揮和緒形的昔日長官同時被射穿膝蓋而倒地,部下們便拖著他們想往樹林裏走。


    想要催促他們的腳步,屋頂上的兩名狙擊手繼續朝地麵射擊,讓子彈落在他們逃走的路線旁,讓他們跑得心驚膽顫、腳步倉皇。


    敵人逃進樹林,大樓內的我方也展開了射擊。到這一刻,狙擊手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我承認了。」


    悶了兩秒,進藤幽幽說道。


    「承認啥?」


    緒形隻是明知故問。這陣子成天看進藤的臭臉色,緒形非要逼他講出口,好好挫挫他的銳氣才甘心。


    便見進藤使了個白眼,滾半圈仰躺在地,看著天空說:


    「你的瞄準點跟我一樣,都是最陰狠的部位。被長距離步槍射穿膝蓋,那兩個人這輩子幾乎不可能再待戰鬥單位了。」


    算你夠格,進藤又咕噥道:


    「入夥圖書隊。」


    「我的榮幸。」


    聽他這麽應,進藤更沒好氣了,翻過身背對著緒形,不再吭聲。


    就這樣,緒形成了圖書特殊部隊的一份子。


    在這之後,緒形看見「竹內かょこ」(注:即「竹內加代之」的筆名,)的次數漸漸增多。


    像是館內定期采購的小說誌、情報誌,或是報紙的文藝版一隅。


    終於,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收到的建議購書單上,出現了她的著作。


    一次一次、一步一步。懷抱著夢想,她顯然已走上了軌道。


    可是,他從來也沒去讀她的書或文庫,怕自己會留戀著放不開——又或許,因這種念頭而躲著,才是真的放不開。


    他繼續用哪個地方銀行的老賬戶。不過,他現在也不確定她是否還留在那裏工作了,搞不好嫁人離職了也說不定。


    進了圖書隊,他和以前的朋友都斷了聯絡,家人也不再跟他往來。他想,大概早晚得去辦個放棄繼承的手續,但也還不急於這幾年就是。老家哪兒當然也沒有企圖聯絡他的樣子,就連派人傳話之類的跡象也沒有。


    所以,他無從得知她的消息——至少,他是這麽說


    給自己聽的。若是真心要打聽,直接到她家或工作地點去問問,總不至於線索全無。


    不過,一切都已結束。全因為他的愚蠢,而他也自知活該。想起她在臨別時的微笑和淚水,他知道她也同樣不舍。


    這樣就夠了,他不配奢望更多。


    他不配——


    *


    「……你是瞄在圓外嗎?」


    聽到進藤故意這麽問,緒形苦笑了。


    「沒有,是中間啊。」


    他們在地下射擊場,從sig-p220開始練習。自動軌道會在二十公分外送上圓靶,彈痕卻落在五個同心圓圈之外的白麵上。


    「有點心不在焉。」


    「喂,振作點。副隊長大人怎麽可以作壞榜樣。」


    難得逮到緒形的小辮子,進藤得意地挖苦道,又笑得跟湯姆貓一樣。


    見他打算換新靶,緒形製止道:


    「不要浪費,我繼續用這個靶。」


    「難度會提高耶。」


    懸吊式的紙靶,一被射中就歪掉了。


    「就當做不專心的懲罰吧。」


    緒形扶好耳塞,再一次瞄準。


    扳機扣下,子彈穿過了圓靶的正中心。一法接著一法,將靶心穿出一個大洞。


    「你就是這樣不肯放水,很討厭。」


    進藤如是說著,皺起了眉頭。


    對這一段已然告終的緣分,如果我還可以期望什麽——我隻期望你能幸福。


    就像我們的未來還沒有烙上任何記號時,你是那樣的幸福。不求別的。


    但願你的身旁將有個溫柔體貼的人相伴,為你守護你的夢想。


    然後,願你也能允許我在這裏,同樣守護你的書。


    緒形今天的射擊成績,除了sig-p220的第一發沒射中以外,之後的衝鋒槍、手槍、來福槍等等,無不命中紅心。


    進藤在旁一個勁兒的嘀咕,絮絮叨叨地念著「我就知道你死都不肯放水」雲雲。


    *


    折口在這一期雜誌負責的特集,罕見地不帶任何衝突色彩,也毫無煙硝味,而是以男女婚姻觀為主題。


    編輯部要去四十歲以上的作家名人受訪,已婚未婚都有。今天的訪問對象是一位女性作家。


    「老師,你至今未婚,並且一直活躍於文壇,是不是基於某種信念才這麽做呢?」


    「沒有,我完全沒那種堅持,也沒特別想過呢。」


    這位女作家的簡曆寫著四十二歲,有一分相應於這個年紀的恬靜氣息,靦腆的笑容卻隱約帶著少女似的青澀。


    世相社也出版過她的作品。據責任編輯的形容,這位作家是個「穩重大方,卻極其理性務實,很好配合的人。」


    「單純隻是緣分沒到罷了。到這年紀,說起來怪難為情……我年輕時談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可惜我和對方選擇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非常愛他,他也很愛我,但我們最後還是隻能分手。後來,我沒再遇見半個投緣的對象,雖然也有人來提過相親的事,但……我的心卻空不出來。」


    「心空不出來。」


    雖有錄音筆在一旁開著,折口還是在筆記本寫下這幾個字。這是關鍵語。


    「是呀。見過好幾個對象,更有些條件好得令我都不敢高攀,全都談不成。最後弄到為我安排相親的那些親戚都生氣了,我就是沒法兒把心從他身上移走。」


    她笑得有點兒困擾。


    「一段年輕時的失敗戀情——我怎麽就是不願意在他身上貼這個標簽。我不能在心裏費那一個最愛,卻去跟另一個人交往或結婚,對後者豈不是失禮嗎?不說別人,我也不喜歡自己變成那種人。明明就有個一生難忘的情人,卻為了得到現實生活上的種種好處二嫁人,我不願意自己那樣苟且過日子。很多人都告訴我,把婚結一結,也許就會找到幸福,我卻覺得自己沒有尋找那種幸福的資格,因為我沒法把他塵封進回憶裏。」


    「不過,你對未來不會感到不安嗎?」


    「你說到另一個重點了。我這麽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也走到一個身心安頓的境界來。出社會上班,做得馬馬虎虎,在職場裏也送走好幾個穩穩做到退休的女性前輩。加上寫小說的這一份收入,細水長流的也供得起我一個人吃用這一輩子了。當我發現這一點,不由得想,也許我不必逼自己再找個對象了。這顆心滿了就滿了吧,不用空出來也無所謂吧,我覺得。」


    「這麽說,你希望自己的婚姻走在戀愛的延長線上,是嗎?」


    「不,倒也不是這種感覺……我想想該怎麽說。以我的例子,就像年輕時好巧不巧的偏遇上他,隻好認栽。大概這種感覺吧。」


    我懂了,原來她還在愛著那個人啊。折口端詳著那個嬌憨憨的笑容,心中暗想。


    「有些人,遇上了還真的就是沒轍呢。」


    折口心有所感,忍不住接道:


    「不瞞你說,我自己也是這麽一路晃蕩到四十好幾,卻不像你這樣平心靜氣。眼看著不惑之年就快要走完了,我這幾年開始東想西想……當年也是遇到一個讓人沒轍的男人,之後的什麽緣分都隻能兩手一攤,再也沒心思去張望了。」


    「哎呀。」


    「因為我們當初分手並不是互相嫌棄,他甚至還說過了六十歲再娶我呢。男人都喜歡來這一套。」


    「你也被另一個刻骨銘心的愛情困住羅。」


    女作家笑了笑,低聲接道:「我也是……」似乎卸下了另一層心防。


    「我跟他分手,也不是因為感情生變。我們還是相愛,卻是不能在同一條人生道路上走了。要是他找到了好對象,過得幸福,我想我也許就會死心。」


    「你還知道他的消息?」


    「他是個中規中矩的人,很好掌握的。啊,下麵我要講到工作職場的事了,這一段麻煩你刪掉。」


    「當然。」


    「我剛到這家銀行上班時,上頭規定新行員要推廣開戶,這件事通常找親戚朋友幫忙湊數就行,所以我也請他來幫我湊業績。他就這樣開了個戶頭,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解約……我想,他現在大概拿這個戶頭當主要賬戶在用吧。」


    「哇——」


    「我上班的那間分行規模很小,處理賬務時自然會看到明細,包括他現在在哪裏工作、現今的進出等等。我看那賬戶的動態,實在不像是個有家庭的男人,所以猜想對方應該也還是單身。」


    說到這裏,她苦笑。


    「我並不討厭他,分手的時候其實還是很喜歡他的,即使到了現在也一樣喜歡,隻是當時不得不分道揚鑣。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能過得好。我不認為單單婚姻或愛情就能跟幸福劃上等號,但我希望他在這方麵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滿足,因為我曾經在這一點上傷害過他。盡管如此,他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聽起來好複雜,是不是?她喃喃地添上這麽一句,不知錄音筆是否錄了進去。


    「我也想過,怕是我把他傷得太重,讓他不敢再談戀愛或結婚——可是私底下,我又有另一個想法。也許有點夢幻、有點不切實際,或甚至是一廂情願的……想著——」


    她閉上了眼睛,仿佛置身在夢境中。


    「他會不會也像我一樣,一顆心已經被填滿,再也容不下另一個人——會不會也覺得,除非跟我共度此生,否則都不算幸福呢?哎,四十歲的女人,臉皮也夠厚了。」


    「哪會。才不呢。而且……」


    壯大了膽子,折口跨越了采訪的界線。


    「同樣身為一個沒轍的女人,我覺得你應該去確認一下。」


    「是呀,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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