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島小姐,你很少看電視嗎?」


    柴崎這麽問,是因為水島總是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


    「啊,不是……想看的時候,我都戴上了耳機用電腦看。我自己的小家電都寄放在舍監那裏保管,因為一間寢室放兩台同樣的電器太占空間了。」


    柴崎一聽,直想往茶幾上趴到。


    你這丫頭還是老樣子——她差點兒要把這句話歎出口。


    「那你得一直忍耐到我們分開住為止,這樣不是很沒意義嗎?你該不會也不敢用冰箱,所以忍著不買果汁或冰品?」


    「是……」


    「房間擠就擠,把你自己的電器帶來用吧,別顧忌這麽多了。要是真的放不下,你也盡管用這裏原有的電器,不要客氣嘛。這些也是我跟笠原合買的,她結了婚搬走才留下來給我。而且,反正我也沒有一天到晚在看電視。」


    「好的,不好意思。」


    沒必要道歉的事,水島還是一樣愛賠不是。原以為她們之間已稍稍拉近了距離,看來她還是沒卸下心防。


    升級之後,隊員要懂得公私分明。


    像你這樣,升了三正也隻會讓自己過得更辛苦而已,柴崎暗暗想道。但再思及兩人之間的熟稔度,恐怕水島是聽不進去這種忠告的。


    *


    這一天是堂上班的訓練日,恰巧同日訓練的安達和吉田在休息時從防衛部跑了過來。


    就那光景看來,卻像是安達拖著吉田往這兒走,而吉田莫名顯得膽怯。


    「堂上教官!」


    娃娃臉的安達發怒時,表情看起來就像小孩子在發脾氣。不知怎麽的,鬱也不自覺的退了半步。


    「什、什麽事?」


    安達杏眼圓瞪,拿出某樣東西給鬱。


    「就是這個!請你看一看!」


    那是幾張相片。大概是從電腦抓圖後列印出來的。


    隨後大概是鬱的臉色變得太難看,堂上等人也斂起了表情朝她走近。


    「怎麽了?」


    「不,那個……」


    一時不敢讓他們看,鬱下意識地將那些照片覆在胸口。


    不是她不信任自己的隊友,隻是出於一種本能,讓她猶豫而不敢亮出照片。


    鬱轉向仍是一臉怒意的安達問道:


    「這是從哪裏拿來的……?」


    「同梯的男生手裏拿的!吉田也有!好低級!」


    吉田緊張的立刻為自己辯解:


    「不、不是的!是下士官之間每個人都在傳的!」


    「那你拿到了可以丟掉呀!惡心死了!這種東西為什麽還要傳閱!」


    被安達這樣一搶白,吉田馬上泄了氣,無話可說。


    總之先這樣——說完這一句,鬱朝吉田的臉揮出一記右勾拳。這一拳去得又重又狠,吉田馬上被打倒在地。


    「去把傳閱過的家夥集合起來,叫他們統統到我這裏來報到。」


    「是……」


    「安達,謝謝你。我們這裏商量一下,你可以回去訓練了。」


    待那來那個人回到他們自己的班去,小牧問道:


    「不能讓我們看?」


    「……我覺得不太妥當。訓練能不能暫停?我去叫柴崎來。」


    「跟柴崎有關?」


    這回換成手塚的臉色大變。鬱朝他一瞥。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事?」


    「不……」


    手塚應得含糊,神情也顯得忐忑。


    「我不好說什麽。既然你要去找柴崎,那你問她的意思……」


    聽到這裏,堂上便當機立斷的說:


    「好,笠原,你去叫柴崎來。我們的訓練暫停,大家先回特殊部隊辦公室。」


    抱歉,上班時間打擾你。能不能來一趟?


    鬱的聲調聽得出壓抑過的平靜。這就是她,從以前就不擅長掩飾什麽,所以柴崎一聽就知道出了問題。雖然猜想狀況或許不太妙,但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是主角。


    鬱請她去特殊部隊辦公室,卻先把她帶進對麵的會客室。


    「這些照片……」


    鬱將幾張覆蓋在桌上的紙推向柴崎,表情淨是尷尬。


    從紙張材質可以看出,那並不是相紙,隻是普通的影印紙。


    柴崎取過紙張,翻過來看——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凍結了。


    「安達發現後拿來給我的……男隊員說,下士官之間每個人都在傳。」


    那些照片全是用電腦合成的裸照,臉是柴崎的,身體則是從成人影片或類似的素材截圖後移花接木,全是些下流不堪入目的姿勢,跟偶像泳裝寫真改製而成的修圖裸照完全不同。


    柴崎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結了。


    好討厭,好惡心,好可怕——會是誰幹的?


    原本溫度適宜的空調,此刻突然變得好冷。


    「我還沒讓我們班裏的人看,但他們大概都猜得出是什麽事。你想怎麽樣?」


    聽到鬱問來,柴崎隻能僵著臉答道:


    「讓他們看沒關係——也沒別的法子了。有些訊息得讓他們看見實物才有辦法解釋。」


    讓她做此決定的,是印在圖片角落的幾行字。


    事態已然超出她個人能夠應付的範圍了。


    不久,堂上班的男性成員進到會客室來。


    在讓他們看照片前,柴崎先將隱瞞多時的跟蹤狂之事說了出來。


    「事情結束距今已有一個多月了,業務部把它當成民眾的個人行為來處理。當時是我請手塚以私人身份協助解決的。」


    「哎,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果不其然,鬱嚷嚷起來。手塚便出來打圓場:


    「這事處理起來沒那麽簡單。剛好是對方顧忌我的存在,業務部也希望別把事情鬧大,所以我才以個人的立場去幫忙,提供的協助也隻在個人範圍內。你不擅長應付人際問題吧?」


    「是這樣沒錯吧,可是~~~~~」


    柴崎不想把鬱拖下水。手塚的說法巧妙的掩飾了這一層用意,讓柴崎心中感謝,卻莫名地有些不甘心——我又沒拜托你替我掩飾,你怎麽知道的?


    蓋在桌上的那幾張照片,男士們都顯得躊躇,沒人伸手去拿。


    「請啊。」


    直到柴崎大方表示,小牧便道了聲:「抱歉,失敬了。」並率先伸出手去拿。若沒人開頭,大概就沒人會去碰了,如今這角色由小牧扮演是最適當不過。


    小牧拿了一張,接著堂上去拿,然後是手塚。


    見三人的表情立刻陰沉起來,柴崎自己都覺得難為情得像是全身有火在燒。她並不是感到羞恥,而是為這些不雅圖片的作者的恬不知恥而感到難堪。但她還是極力保持冷靜,一麵告訴自己:是這作者卑劣,不是自己丟臉。


    「這是電腦合成的吧。臉部看起來像是從生活照剪下來的。柴崎小姐,你有這張照片的印象嗎?」


    小牧打破了沉默問道。柴崎搖搖頭。


    「隻有我的臉,背景都消除了,我也無從判斷。不過,我們辦活動拍照的機會並不少……平常私底下也有機會拍到。」


    「每次辦活動,都會有好多男隊員登記要加洗柴崎的照片。她自入隊也來拍過的照片這麽多,加洗的更不計其數吧。」


    「說得也是,聽說加洗的照片還有分初版、再版的呢。」


    小牧歎道。這時,那些不雅照已經全部蓋著放回桌上了。


    「既是公開活動,參加者都可以要求加洗相片,所以也有可能外流……」


    鬱難得發表如此敏銳的意見。


    「會不會是那個跟蹤


    狂做的?」


    堂上問道。柴崎回答:


    「不知道。不過他父親是開公司的,他本人也要接任社長……我也告訴過他,若再糾纏我,我會循法律途徑處理……他父親已經非常討厭我了,我想他不會再動什麽歪腦筋才是。而且,有件事情,我想那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柴崎停頓了一會兒,覺得難以啟齒。


    「請你們再看看照片。」


    等所有人拿起照片,她再說:


    「右下角有一些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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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的三圍,一公分不差。」


    想到此刻已不知有多少男隊員知道這個,柴崎覺得血氣直往臉頰上衝。


    「若是用猜的……不可能猜得這麽準吧。」


    隻看完必要的資訊,堂上班即將照片又蓋回桌麵。三位男士的細心舉動極具紳士風範,卻也說明那些照片是多麽不堪入目,這讓柴崎心裏又是一陣難受。


    「是否跟業務部的那件案子有關,目前還很難說。既然照片隻在下士官之間散播,那麽來源也很有可能在宿舍。我們先去查查照片的出處。」


    堂上說完,轉向柴崎:


    「柴崎,你先到轄區警署去備案,把跟蹤狂的事情始末交待清楚,也順便請隊長找平賀刑事去確認那個跟蹤狂的現況吧。不過,我覺得這件事不像是同一人所為就是了。若有狀況,特殊部隊會做你的後援,你要當作那個跟蹤狂的案子還沒解決,知道嗎?」


    「是。」


    柴崎答得簡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堅定。


    「那我該做什麽才好?我也要出點力!」


    眼見鬱義憤填膺,堂上趕緊替她踩了刹車。


    「基本上,你們都是女孩子,你陪她去警署就夠了。男人對這種事情所知有限,去了給提供不了意見。」


    這時,小牧又歎了一口氣,罕見的露出困擾表情:


    「假設不是同一人所為……前一件案子才剛剛塵埃落定,這個人怎麽會這麽快就采取行動?之前那個跟蹤狂叫什麽名字?」


    「奧村玲司。」


    「會不會是這個奧村對你懷恨在心,雇了別人來做這種事呢?」


    以那個少東的財力,確實有辦法做到這個地步。


    小牧接著指示道:


    「你暫時避免獨自外出,要出去時就由我或手塚陪你。堂上已經搬出宿舍,不能經常跟著。」


    手塚聞言點頭。鬱卻是不滿的嘟起嘴:


    「若是白天,我也可以陪著她!」


    「現在還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來曆,萬一是個壯漢,笠原小姐應付起來也嫌吃力吧。你還是負責陪她去警署就好。有女性友人同行,心理上的負擔應該也會不同才是。」


    眾人向玄田報告此事。玄田也隻是朝那些照片瞥了一眼,就還給了柴崎。


    「看了就讓人不舒服。但別丟掉,這是證據。」


    柴崎點頭允諾。玄田接著將指關節扳得劈啪作響,一麵拿起電話要撥。


    「這是哪來不怕死的家夥,不知道我們這廂有『親戚』在警視廳是吧。」


    人家才不是你的親戚——這是玄田的老梗,但此刻沒人吐槽。


    性騷擾防治法雖然成立,不了解被害者心情的警官卻仍屬多數,較年長的男性尤其如此。他們要不是認為被害者有主動引誘之嫌,就是認為被害者自作多情。不少人鼓足勇氣去尋求警方的協助,最終卻隻是得到一個更不愉快的經驗。


    能動用的人脈就要用到底,這是玄田的信條。堂上的建議隻是請警方去征信奧村,但在玄田這通電話打完之後,他叫出去等人直接到警視廳去找平賀。


    平賀的意思大概是:反正都在管轄範圍內,與其在分局兜圈子,不如直接到大本營來,這樣他就可以關照得到。


    「平賀現在好像有空,你們去吧。」


    玄田如此交待。同梯的三人就離開了辦公室。


    他們在後勤支援部借了一輛迷你廂轎車,鬱和柴崎坐進後座。


    「柴崎……」


    手塚開動車子後,鬱急切地開口:


    「我暫時去寢室陪你住好不好?你室友水島就委屈一點,請別間寢室的人收留她。不然在這種情況下,你回宿舍還要跟一個生疏的人遷就來遷就去,太辛苦了。」


    她提出這樣的建議,柴崎直覺得感動,幾乎想撲上去抱住她。


    然而,正因為好友如此窩心,柴崎更不能接受她的提議。鬱已經是堂上的配偶,妻子的生活應該以丈夫為優先,而不是朋友。她不能仰賴堂上夫婦到這個地步。


    「放心啦,隻要我待在女生宿舍就安全。你肯來我當然高興,但這種事也說不準要拖到幾時才解決,你總不能為了陪我,就把堂上教官一直晾在家裏吧?而且你一來就得叫水島小姐搬房間,那對她也太說不過去了。」


    水島恐怕是沒法兒跟其他同梯且在等空房的隊友共處一室了。這些三正或多或少都是自我主張比較強烈的人文,要說不強勢的隻剩柴崎。


    抵達警視廳,他們馬上就找到了平賀。


    平賀找了一個空房間,請一名女警來協助作筆錄,再請眾人都進到房間裏。


    柴崎本就常遇到這類事情,因此打從察覺奧村舉動有異的那時起,她就做了詳細的記錄。


    先是初春,奧村從四月上旬起開始頻繁往來,之後的大大小小事件和行為,她都一一秉述。


    直到取得手塚的協助,在七月份到奧村府上取回書籍,事件暫告一段落。在那之後至今,已有一個多月未見奧村的蹤影,而現在已經是八月底了。


    除此之外,柴崎也保留了在奧村府當時的對話錄音——包包裏卻不見裝有今天在訓練場搜來的那些不雅照的信封袋。她打電話回特殊部隊一問,才知道那個信封袋放在鬱的辦公桌上,是自己忘了帶走。果真是打機太大,讓人疏忽了。


    「很少有被害者像你保留如此詳細的記錄呢,你做事真仔細。」


    聽到女警的稱讚,柴崎笑得尷尬,不好意思說是習慣使然。事情鬧到這個嚴重,這還是頭一回。以前盡管情節輕微,她也一樣詳細記錄,這是她學生時代起就有的習慣。


    「話說回來,生活照外流的管道還容易推算,但是……」


    平賀皺著眉頭,有些難啟齒:


    「寫在那些合成照上的三圍數字有事怎麽回事?是怎麽走漏的?」


    女警答道:


    「跟蹤狂會謊稱是她的男友,這麽一來就有可能問到。比方說,他藉口買內衣送女友、或表示要開玩笑送內衣當禮物,向被害者的朋友問出三圍,若是朋友起疑,嫌犯再說是女友害羞不敢講三圍等等。這在以往的案例中是發生過的。」


    「但在我們隊裏不太可能,因為大家都知道我並沒有跟任何人交往。」


    這時,鬱突然叫道:


    「柴崎,內衣店?」


    柴崎吃驚地捂住嘴巴。她的確沒想到這個。


    她一向去固定的女性內衣店消費,商店的顧客資料上必定寫有她的三圍尺寸,而這些數字經年來有事從未改變。(或者說,她一直努力維持,不讓它們改變。)


    鬱簡要地說明這一點後,平賀問了:


    「那些專賣店是不是有男店員?」


    「怎麽可能!」


    鬱跟女警齊聲反駁。女警接著解釋:


    「這種手法基本上跟前一種方式很像。嫌犯既知柴崎小姐的全名,他會等她離開後立刻進店裏,用類似的藉口請店員協助挑選商品。在這過程之中,店員會不時確認顧客資料,嫌犯有的是機會偷看。另


    外有一種迂回的做法,就是嫌犯跟柴崎小姐同時進店裏,待柴崎小姐買完東西,他再把店員叫來,說自己的女友跟前麵那位客人的身材相仿,請店員照同樣的尺碼幫他挑選。店員要參考柴崎小姐的尺寸,當然要把顧客資料翻出來看。」


    「好,那就到你去過的那些……內衣店?去通知一聲,問問他們是否接待過這一類不尋常的客人,也叫當地的轄區派出所幫著盯一盯。那些店家都在武藏野一帶吧?」


    「勞你費心了。」


    見柴崎低頭道謝,平賀板起臉來。


    「你不用這麽說,誰教我有個麻煩的親戚。」


    如此笨拙的掩飾難為情,倒讓現場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


    三人回到基地時,堂上和小牧已經把不雅照散播的經過查出了個大概。


    嫌犯將照片裝在信封裏,假裝成廣告郵件寄到男隊員宿舍,收件人都是士長以下的隊員,純粹是隨機選出的。信封袋裏也沒有任何說明,隻有那些合成照片。


    「就……我們也知道那是合成照片,開始做得太好了所以順手——」


    「順手個屁!」


    這一聲怒吼,伴隨著直把人打倒在地的一記鐵拳,這是鬱的發飆。士長以下的知情者隻顧著偷偷傳閱照片,當然也沒人向長官報告,如今東窗事發,他們一個個相互檢舉,結果在總數近五百人的基層男性隊員中,竟有百餘名執勤於關東圖書基地和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隊員看過那些不雅照,而且這會兒全都排排站在訓練場上。


    有這麽多人牽連,消息是不可能壓下來了。柴崎受害之事迅速在基地裏傳開。一見她回來,堂上跟小牧立刻向她道歉。


    鬱的怒火則是一發不可遏抑。


    「你們腦袋裏裝什麽啊!她也是圖書隊的一員!而且是這樣來路不明的不雅照,這樣侮辱一個女性!你們非但不覺得憤慨,還高興地互相傳閱,兼職荒唐透頂!沒看照片但知情不報的也一樣受罰!統統給我皮繃緊一點,今天誰都別想好好走回宿舍!」


    鬱在擔任新訓教官期間的獅吼功重出江湖,堂上班也沒人出來勸阻。


    「挨完揍的就去跑操場!報備許可才準喝水,除此之外不準停下腳步!」


    連著揮拳打了二十幾人後,鬱也開始感到手發痛了。就在這時,手塚上前來攔她。


    還沒挨揍的下士官們見狀,以為自己可以逃過鐵拳製裁,表情都露出一絲期待,卻在下一秒鍾陷入絕望。


    因為,手塚雖然按下鬱的手,嘴裏說的話卻是——


    「換手。」


    除了他以外,還有兩人可以輪班,而且這一輪過完之後,鬱的鐵拳又會複活。


    防衛部的長官們也來到現場,卻都苦笑著說:「這下子可沒法替他們說情了。」「頂多是值勤班表調動一下,盡管讓他們吃吃苦頭吧。」


    在附近場地進行常規訓練的女性防衛員,也不時傳來「低級!」之類的叫嚷聲。


    一如鬱所斷言,當天,這群下士官全都隻能扶著牆,半爬半匍匐地回宿舍。


    時值夏末,盡管準許他們喝水以免中暑,但讓他們連跑兩個鍾頭,無疑是相當嚴苛的懲罰。


    「聽著!你們要知道,柴崎三正的心傷,比你們現在感受到的疲勞更甚!」


    聽見鬱的一聲怒喝,一名男隊員舉手了。


    「請讓我向柴崎三正賠罪!」


    有人帶頭,其他人立刻也跟著舉手。


    「不準!這是女性最不願意回顧的事,而且你們此後絕對不準向柴崎三正提起這個!你們唯有各自克盡職責,把做好分內工作當成向柴崎三正的謝罪,如此才有可能恢複她對你們的信任!」


    她這鐵麵無情的一番話,又將下士官們打回頹勢。


    「從今以後,隻要你們發現侮辱任何女性隊員的惡質犯罪,不限柴崎三正,都要立刻報告長官!同時,近期若再發現可疑郵件,一律交給舍監,然後在舍監的監督下拆信!完畢!解散!」


    至於在外館服務的隊員要怎麽處罰,鬱請防衛部的同僚在他們回宿舍後代為執行。她找了幾個有女性士官成員的小班幫忙監督,那些比鬱資深的女三正們全都豪氣幹雲地笑著允諾。


    放心,你等著看吧,我保證把他們罰到站不起來為止,否則對白天受罰的隊員們可不公平呢。


    「話說回來,笠原小姐,你還真是個斯巴達鐵血教官呢。」


    一行人朝著辦公室對麵、走回柴崎所待的會客室時,小牧如是笑道。


    「還不是因為我自己帶過的新隊員也在其中!我真是氣死了又丟臉!」


    手塚在一旁點頭:


    「我懂,我揍自己班上的家夥時也不自覺多用了點力。」


    「我甚至多揍吉田一次!真受不了那個蠢蛋!」


    「算啦,幸好那一班有安達來告訴我們,也值得感謝了。」


    堂上如是說,語調裏混雜著疲憊,可能是因事態擴大而感到懊悔所致。


    「柴崎久等啦。我們進去羅——」


    鬱在會客室外敲著門喊道,隨即聽見柴崎那帶著些許倦意的聲音回應。


    走進室內,柴崎人是坐在沙發上,但顯然剛剛都是躺著,因為她那一頭整齊的直發竟然有些亂翹。柴崎沒事做時竟會躺著打發時間,這在平時根本是難以想象。


    眾人心照不宣,鬱也走到她頭發亂翹的那一側坐下,說了聲「你累啦」,一麵若無其事地為柴崎撫平發絲。


    柴崎從堂上手中接過一個用橡皮圈紮起的大信封,還有一疊拆過的信封袋。八成是趁柴崎不在時整理出來的。大信封裏都是照片,拆過的信封袋則是嫌犯寄件時所使用。


    那一疊照片厚厚沉沉,少說有幾百張,那分量讓柴崎頓時傻眼。


    照片疊中間貼了三張標簽。小牧率先向她說明:


    「這些照片分成三種不同的姿勢,那些標簽是用來注明的。總共有四百一十二張吧。另外還有收到照片的隊員名單,我用ecel整理了,之後再寄到你的電子郵箱。」


    嫌犯寄給了多少人,柴崎已經不感興趣,因為那些經過惡意變造的裸體像,大多數下士官都已經看到了。無論他們再怎麽反省或懺悔,一旦見過就難從腦海中抹去了。往後見到柴崎的臉,那些人恐怕都免不了會想到衣服底下的樣子,或是想起那些不雅照。


    而這一點是沒有辦法阻止的。


    「柴崎,可以的話,證據放我們家吧?」


    鬱如此問道,語氣有些顧忌。


    「那就麻煩你們了。」


    柴崎想都沒想就回答了。要她拿這麽一大疊照片回宿舍擺著,寢室裏又是那種氣氛——她自覺承受不了。


    她信得過堂上夫妻,堂上不是會拿那種照片來看的無聊之人。


    「收件地址可以隻寫『圖書基地單身宿舍』,但對方是怎麽知道我們隊員的階級和姓名的?」


    聽到手塚這麽問,堂上便答:


    「應該是向非法名單公司買的資料吧?其實那些業者根本隻把我們的姓名和階級拿去建檔,才不管你是住在單身宿舍或家庭宿舍甚至外宿。尤其是住單身宿舍的,當你郵購商品時,收件地址就得知如實填寫,想隱瞞職業都不可能。」


    「我們還收過靈骨塔廣告信呢,好氣人!才結婚一年多耶!」


    鬱十分氣憤地補上兩句:


    「還有婚姻介紹所的廣告,這在宿舍也是多得煩人。所以我想,循這些管道應該能追查出一點名堂……或者,嫌犯根本就是在這種郵件行銷公司上班的人。」


    接著,同梯三人向堂上和小牧報告在警署備案的過程。說到三圍資料外泄的


    可能性時,兩位長官也愣住了。


    「原來有那種手法……」


    「人要動歪腦筋,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呢。」


    小牧用「歪腦筋」來形容,實在貼切。


    「除了內衣店以外,還有別處可能泄露你的三圍嗎?」


    堂上淡淡地問道。也許是故意裝作淡然,免得反而讓柴崎感到尷尬。


    「連笠原都不知道了,哪有別的可能。我倒是知道笠原的三圍數字。」


    見堂上麵露訝色,柴崎促狹地笑了笑:


    「教笠原怎麽去店裏量尺寸買內衣的人,就是我呀。」


    「呀——你幹嘛講這個啦——!」


    鬱慌張地叫道,馬上就令場麵熱鬧起來。


    拿她的糗事來打趣是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她的快活嚷聲卻是一帖振奮劑。


    「好啦,情報交換完畢,我該回去工作了。」


    「啊?我看你今天還是早退比較好吧。」


    鬱雖這麽說,柴崎仍是笑著起身:


    「那可不行。士長以下的男隊員都被操成那副德性,各單位隻怕要人手不足。你剛才的訓話連這裏也聽得到,還真像個魔鬼士官長呢。現在資淺的隊員都被叫走,業務部應該忙翻天羅。」


    見她走向門口,手塚也站起身。


    「我送你。」


    柴崎沒拒絕這番好意,也頭一次發現——這樣的事情在基地裏鬧大,她可沒法兒堅強到能夠一個人自在地走在外麵。


    與柴崎並肩而行,手塚看著別處問道:


    「剛才堂上一正問到的……若是更早以前,有沒有可能呢?」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讓男朋友送內衣當禮物——我沒這種興趣的,而且我在大學以後幾乎就沒再跟男性交往了……不太可能到現在才來糾纏。」


    「當時的朋友之類的呢?」


    「也沒有親近到會透露三圍數字的。」


    將柴崎送到閱覽室的入口時,手塚叮囑道:


    「閉館時我再來接你。要是你提早下班,打手機給我。」


    然後,不給柴崎反對的機會,他緊接著又道:


    「如今非常事態重演,外麵重新提高警覺也是理所當然。況且,這次連犯人是誰都不知道。」


    柴崎也搞不清自己是點了頭還是喪氣,隻知道有個手掌按上了頭頂。


    這是第二次了,她想。


    「小心點。」


    丟下這句,手塚那規律的腳步聲走遠。柴崎也轉身走進閱覽室。


    自動門一開,櫃台和陳列區的館員視線全往她這兒集中來。對此刻的柴崎而言,那些關懷的眼神都是包袱。然而——


    她照樣微笑著點頭回應。怎能就此敗下陣去。她可不要做個隻知害怕、任人保護的女人。


    想起那個同梯中唯一能與自己互別苗頭、同時也是她願意如此認可的男人——她要做個值得讓他守護的女人。


    當她昂首挺胸的走向櫃台,坐在附近的廣瀨湊過來喊了一聲「柴崎」,倒像她才是怯場的人。


    至於「你還好嗎?」之語,就省略了。


    「放心。士長以下的都還在外麵腿軟,不是嗎?所以我更不能缺席啦。」


    然後,她像往常那樣準確地執行業務。


    閉館後的集會上,柴崎才正式向部門報告此事。


    「我原以為奧村之事已經落幕,但現在看來,似乎又牽扯出別的事件了。今天我已正式向警視廳備案,近期內或許還會因此在執勤時暫離職位,造成各位的不便,還請見諒。」


    在這時候,士長以下的男性館員都已經回來,個個都歉疚地縮頭縮腦。


    同梯的一個女同事像是忍不住的哭了出來。


    「為什麽……柴崎一直遇到這種事……!」


    「因為她長得太漂亮啦。」


    一名主管如此回應,卻是最引人詬病的說法,引得先前那名女同事反駁道:


    「柴崎長得漂亮難道是她的錯嗎!」


    因為這番失言,眾女館員群起喝倒彩,後來竟逼得那位上司向柴崎道歉才能平眾怒。


    我長得美,難道是我的錯?


    柴崎也曾經為此暗自不平,特別是自知礙著廣瀨情路的那陣子。


    但看看現在,廣瀨也在為柴崎向上司討公道,而且那咄咄逼人、條理分明之勢,幾乎要揭穿她平日故作憨傻的那番偽裝了。


    一談起戀愛,全世界就隻有自己的戀愛最重要,其他人事物都容不下。對廣瀨而言,或許一切就是這麽簡單。


    而廣瀨對她思慕的人,也確實下足了工夫,從吸引對方注意的時機、場合,到表白心意的機會,最後成功得到了那個人的心。這樣的廣瀨,其實是很有氣魄的。


    但柴崎自己又是如何呢?事到如今,她已經找不到對象可說,也不敢對任何人說了——剛入隊時,她曾經喜歡過堂上。之所以沒有進一步行動,理由她自己也明白。那時候,柴崎已經知道堂上和鬱之間的因緣際會,也知道堂上雖然對鬱口口聲聲喊著「白馬王子」感到不耐,心裏卻無法不對她另眼相看、無法不牽掛著她。


    自己對戀愛方麵很笨拙,觀察別人的戀情確實輕而易舉。身為旁觀者,柴崎愈看愈羨慕。她常想,假使有個男人也那樣牽掛著自己,不知是什麽感覺?


    柴崎總是喜歡上這種男人——一心一意愛著某人、珍惜著某人,對象卻不是她。


    她知道這樣不正常。那些終成眷屬的戀情,她都不忍心橫刀奪愛。這點良知她還是有的。卻也正因為如此,她的感情永遠隻是嘴上說說而已。聊出一點眉目,就若有似無的開始了,要結束的時候,往往也是莫名其妙地淡掉,然後在這段過程中,她的視線還是追著別人那轟轟烈烈的愛情跑。


    這麽搞法終究不成,於是她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拉起防衛線。在那些心中已經有他人的對象麵前,她用一種完全是玩笑口吻的方式去表白,然後讓他們自動把她排除在戀愛對象之外。那樣玩笑性質的表白,他們當然隻會當成是玩笑話聽聽。


    堂上當然也不例外,並沒有把柴崎那番玩笑似的告白當一回事。


    和自己那樣走偏鋒的逃避相比,廣瀨是多麽率真啊。


    偏鋒、逃避,從這一點來看,自己和跟蹤狂豈不是沒兩樣?


    憂慮在心上壓成了煎熬。


    跟蹤狂。反複使用脅迫性的手段,隻為了讓一個不肯正眼瞧來的人成為自己的情人。


    而她,柴崎。到處設下防衛線,隻為讓自己對一個不肯正眼瞧來的人死心;分析別人的愛情頭頭是道,卻忘了自己的戀愛該怎麽談。


    今天要不是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她還以為自己早就熟於應付跟蹤狂,知道要如何在旁人察覺之前就用態度讓對方打退堂鼓呢。


    而她竟是這麽樣的習慣應付他們。


    引來這些外道之徒的,固然不是長官那句不經大腦的「長得太漂亮」,但難道就不是自己走偏鋒招致的嗎?她捫心自問,究竟誰才是邪門,誰才該驅趕。她當然明白。


    那麽,當時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對了。


    集會結束後,跟來迎接的手塚一起走回宿舍,柴崎不自覺地抬頭看他。


    第一次是我主動,之後兩次是他主動,卻有點兒像是報複。


    欸,三年前我們吻過三次,你還記得嗎?


    真不知道我們當時為什麽會接吻。


    她這個布線的人都不知道了,怎麽問得出口呢。


    *


    「送你到這裏就行了嗎?」


    手塚如是問時,他們已經走到宿舍的玄關門前。都到這裏了還要擔心。


    「要是不行,那我隻能闖個禍來讓自己進拘留所了。」


    「這樣啊。」


    手塚苦笑,大概也覺得自己擔心過度。


    「好,那我還有點事要做,先走了。」


    說完,手塚往特殊部隊的辦公大樓走去。往操場方向看,執勤外館的隊員已經回來,這時都在受罰了。


    回寢室前,她決定先去吃晚飯。進了餐廳,便有一群剛剛才一起下班的業務部同事和幾個相熟的隊員招呼她,要她過去一起坐。


    對於今天的惡意騷擾之事,她們絕口不提,之事起勁的聊綜藝節目和一些胡鬧笑話。這份貼心,柴崎很感謝。


    然後她回到寢室,見燈已經點亮,房門也沒鎖,看來水島已經回來。


    「我回來了。」


    進門時的招呼,換來的是水島那百般顧忌的一聲「你回來了」。


    那句話的聲調當中——


    明明白白的顧忌,就像在強調她有多麽擔心、有多麽無法忘懷。


    就這一聲,竟讓柴崎把今天發生過的一切不愉快統統搬回了腦海。


    她釋放出百分之兩百的拒談氣勢,默默換下製服。


    坐在茶幾前,打開電視機。就在這時,水島出聲了:


    「我聽說,又有人騷擾你了?」


    「又是聽朋友說的?」


    柴崎的這種問法已經刻意帶刺,水島卻像是聽不懂似的。


    也對,她就是這般不識相的人,舍監才會頭痛地把她丟給我。


    「對,聽說是很過分的照片……真是一場災難呀。」


    ——那些照片。


    那些貼上我的臉的低級色情照片。


    就憑你,一個根本不懂我多麽受傷的人。


    你也不懂我經曆了多麽的恐懼和憤怒。


    而我甚至不知道這一切要到何時才會結束。


    別用你那表麵功夫的擔心口吻,單單用「災難」兩字就輕易帶過。


    「你還好吧……?」


    水島窺伺似的打量來,那眼神更令柴崎不耐。


    你那樣是在擔心誰呀?


    是我?


    還是在擔心你?因為我臉上的怒意,讓你深怕是自己哪裏做錯了?


    「你不難過嗎?」


    柴崎在茶幾上重重一拍,嚇得水島立刻住嘴,整個人一跳。


    「你問我難不難過?問我好不好?我會不難過嗎?我會好嗎?你問這種話,究竟希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反應?要我在你麵前痛哭流涕?還是要像八卦節目一樣,請我這個當事人現身說法,把今天的事講給你聽?」


    完了,崩潰了,她停不下來了。


    「你這個人表麵上安分老實,其實根本是殘酷又自我本位。」


    水島明白露出受傷的表情。


    「反正你早就從朋友那兒聽說是多麽可怕的照片,而那些照片有事怎麽樣被人傳閱了吧?可是我熬了一天的折磨回到寢室來,你卻還是要對我提起那件事?用你那表麵工夫的假關心,逼我不得不想起整件事?」


    「你怎麽這麽說!我怎麽會是表麵工夫?我是真的——」


    「要是你真的關心我,難道不懂得替我著想嗎?你想象不到我這一天過得多麽累,有多麽不願意再想起這些事嗎?至少讓我在回來寢室的這段時間放鬆精神吧。同樣是女人,你應該更能體會,不是嗎?你大可以像平常那樣麵對我,不要觸及那件事啊!更何況,我跟你也沒有熟到那個地步,難道你希望推心置腹地向你哭訴?既然沒那種交情,你至少可以坐到閉嘴別理我吧?剛剛在餐廳,跟我更熟的幾個同梯都知道不要在我麵前提起這事,而是像平時那樣開玩笑、胡鬧呢。你何不幹脆照樣來叫我幫你看企劃案,那樣的話,我反而會覺得你是真的在為我著想!」


    見水島哭喪著臉,柴崎朝她一瞪。


    「抱歉,就是你哭,我也完全不覺得是我有錯。要比可憐,我贏過你太多了。累了一天回來,還要被你在傷口上撒鹽。你那麽做根本就不是擔心我,隻是戴個擔心的麵具來裝溫柔罷了。」


    水島的臉龐滑過一滴淚,接著又是一滴,三滴,四滴。哭得快的女人就是占便宜。


    柴崎拿起手機,起身往外走。


    「我要出去一下,否則待在這房間裏又會讓我講出更多傷人的話。我也不好意思再把你弄哭。這算是我最低限度的一點心意,希望你能明白羅。」


    說要出去,柴崎也隻有大廳可去。此刻若是到別人的寢室去待著,她怕自己會一股腦兒的對著別人抱怨水島。


    盡量裝著若無其事,她在角落沙發坐下,隨手拿了一本時裝雜誌來翻。年輕的男隊員——尤其是已經挨罰的那些下士官,好像不約而同的把場地讓出來給她。隻不過,在這種時候,如此顧忌也令她感到煩躁。


    反正你們都有看照片吧?避或不避還不是一樣?無聊。


    來大廳閑坐的女隊員也比往常少一些,大概也都處於同樣的顧慮。既然如此,幹脆乘機把平常搶不到的熱門雜誌好好兒讀個夠——就在她這麽打定主意時,有個人影在她的對麵坐下了。


    抬頭一看,卻是手塚。手塚像是有事來找她,但見了柴崎的臉,竟反問她:


    「……你是怎麽了嗎?」


    「沒什麽。隻是把我那情感纖細的室友弄哭了,我過意不去才出來透透氣而已。想不到大家都顧慮我,沒人敢來大廳,我倒成了罪人了。」


    聽著她話中帶刺,手塚歎道:


    「跟我講話不用這樣啦,我想得出會是什麽事。」


    (現在別跟我說那些好聽話。)


    柴崎無聲地命令。手塚便不應聲,靜靜地等了一會兒。


    盤算著她熬過了那一陣情緒,他才再次開口,同時遞出某樣物品:


    「拿去。」


    那東西看著眼熟——是她以前送他的新年禮物,一直辟邪除災的護身符。不論出勤或作戰,手塚隨時都帶著它,所以白色的小布包已經變得灰撲撲。


    「先還給你,你給我每天帶著。」


    「啊——?幹嘛現在才還我——」


    「我說『先』,隻是暫時而已,等這次事情結束了再還我。這是我的東西耶。」


    「我要怎麽每天帶著?」


    「你總不會忘了帶手機吧。掛在手機上,現在就掛。」


    手塚連聲催促,接著又叫她把手機放在衣服口袋裏,隨身帶著走。


    「我才不要,這麽俗氣的吊飾。」


    「我說你這個人!這是你拿來送人的東西,居然自己講成這樣。」


    「保平安跟時尚感又沒關係。」


    「對啊,跟時尚感無關,所以你給我隨身帶著。」


    柴崎接過那隻護符,立刻摸出異樣的觸感。


    她依言將它掛在手機的吊飾孔上,一麵說:


    「手塚啊,護身符這東西……」


    沒等她說完,手塚便打斷她:


    「這是非常時期,神明不會在意的。」


    手塚的性格竟說出「神明」一詞,這感覺太不搭調,害得柴崎噗嗤笑出。


    再回到寢室時,水島的床簾已經拉上。


    茶幾上放了一張信紙。


    『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以後我會注意的——水島』


    先上床睡覺,或許就是水島能做到的體貼了。


    水島似乎還沒睡著,但柴崎也不去喚她,而是從筆筒中找了一支筆來。


    『我說話也太過分了,對不起——柴崎』


    看看時鍾,浴室的熱水供應還有三十分鍾左右。柴崎抱著沐浴用品和換洗衣物,再度走出寢室。


    *


    數日後,平賀傳來報告。


    警方似乎排除了奧村的嫌疑。


    「唉,真不好應付。」


    平賀特地來到基地,在特殊部隊辦公室向眾人宣布調查結果。在場的除了柴崎和堂上班以外,還有玄田與緒形。


    約定了奧村父親在家的時間,平賀親自帶著部下造訪。不過,光是聽見警察要登門訊問,奧村父親就很不高興了。他覺得「傳出去不好聽」。


    「柴崎小姐,奧村把他跟你切割得一幹二淨呢。」


    一提到柴崎小姐,奧村的父親立刻光火起來。


    那個賤女人又講了什麽?要是我的客戶知道我兒子被那種女人騙過,我還怎麽做生意!


    遺憾的是,令公子對被害人的糾纏中斷了一個多月,又發生了心的騷擾事件……


    什麽中斷?是我兒子不再搭理那女人!他確實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別講得好像又死灰複燃似的!


    從被害人受害的時期看來,事件發生相距最近的畢竟是令公子……由於受害人已經基於性騷擾防治法向我們提出調查申請,所以我們警方得確認嫌疑人的動態才行。也可以算是一種警告。


    她去報案?那女人明明答應過,隻要我兒子不再纏她,她就不會去報案的!說話不算話的是那女人吧!


    不,被害人是因為嫌犯不詳才提出申請的。我們警方就時間性來調查,得知最新的騷擾事件與令公子糾纏她相距才一個月,因此不得不懷疑或許是令公子心有不甘,浴室雇請了別人下手。


    請你們不要用那種不堪的說法來形容我兒子!他隻是對愛情太癡迷,隻是年輕人常犯的錯!況且一個女人三天兩頭遇到這種事,她自己也要檢討吧?你們的一件應該先去告訴那女人才對!


    「我想,有那種父親在,做兒子的應該不敢主動花錢請人騷擾你。他若是那麽做,自己也要冒很大的風險,因為別人可能會反過來敲詐他。」


    「有道理。他找歹徒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等於讓人有藉口要挾他。」


    玄田邊說邊點頭,接著轉向柴崎:


    「柴崎,你看呢?奧村是這種人嗎?」


    「不是。」


    柴崎答得很快。


    「就這一點而言,我覺得他是個工於心計的人。被人當麵頂撞時,他很容易就惱羞成怒,但隻要不逼到這個程度,她對於利害得失的算盤是打得很精的。拿借書不還的那件事來說,他就是設下了好幾重防線,確保自己在法律上站得住腳,才敢那麽做的。」


    「這小姑娘還是一樣犀利啊。」平賀說道,同時喝了一口茶。


    「我也認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隨心所欲過日子,全賴他父親的事業經營順利;對奧村而言,這是最大的前提。所以正如平賀先生所說,他不太可能找一個敢於恐嚇勒索的人來替他辦事。而且,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在被我拒絕的那一刻,事實已經明白擺在他眼前:我不再是個配得上他的女人了,他對我也就喪失了興趣。」


    「分析得這麽清楚……」


    平賀的感歎,肯定了柴崎的推測。


    「所以,我們警方研判,奧村這家夥雖然行事積極,但隻是個輕度的跟蹤狂。要定義成重度犯,他必定是不擇手段的想得到被害人。這是第一要件。」


    平賀沒有把話說到底,不過柴崎知道。


    所謂「得到」,最終極的手段就是殺人。殺了對方,那個人就不會再拒絕自己,也不會再被別的任何人所擁有了。


    如此偏執的想得到對方,常常演變成跟蹤狂也搞自殺。


    如今回想起來,奧村倒算是個容易對付的跟蹤狂了;性格易於推測,行為強勢卻不複雜。被他拖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雖然可怕,至少他從未掩飾或扭曲自己的人格,因此柴崎才會知道該去提防誰。當然,他的行為仍然令她感到厭惡、恐懼和壓力。


    現在,她不知道是誰在做這些事,也不知道那個人躲在什麽地方,更不知道對方可能采取什麽行動——這未知的恐懼,和怕鬼沒兩樣。


    恐怖片之駭人,正是同樣的道理。不知道對方的真麵目,對方卻無聲無息地逼近,這是最可怕的橋段,一旦開了口表麵身份,妖魔的恐怖性也就所剩無幾了。


    跟蹤狂也一樣。躲在暗處,隻是讓人感覺到他的存在,反而是最危險也最可怕的期間,因為受害者隻能被動麵對。即使是在大街上遭到跟蹤,也很難察覺誰才是那個犯人;凡是人,總無法完全與外界隔絕,敵暗我明時最難防備。


    所以,警方的要求總是盡可能多蒐集證據,以便從那些線索揭穿怪物的真相。無論多麽大名鼎鼎的刑警、偵探或勇敢的女性,要跟一個不具實體的妖魔對抗,都是辦不到的。


    「再來就是內衣店……」


    平賀翻著他的記事冊說道:


    「我們也去那些店家問過,但他們都表示沒遇過那樣的客人。」


    這一條線索也斷了。妖魔愈來愈虛幻。


    「不好意思,沒什麽具體的報告。若有什麽狀況,立刻再跟我聯絡吧。」


    說完,平賀就回警署了。


    壓力想必在不知不覺間深深影響了柴崎,因為她竟然在工作上頻頻出錯。對平時的她而言,實在令人難以想象,所幸有同事替她補救。


    她告訴自己,衝著這一點,自己是有福氣的。關東圖書基地和武藏野第一圖書館就是她的堡壘,她的身旁有這麽多的友軍圍繞。


    不幸的是,平賀一語成讖。狀況發生了。


    她的手機一再接到來電。電源一開,鈴聲就響個不停,而且全都是陌生男子的聲音。


    「幾萬?」


    「你身材不錯嘛,臉蛋怎樣?」


    「約在哪裏見?」


    「三萬,要不要?」


    「傳一張沒打馬賽克的全身照來,我可以提高價錢哦。」


    這狀況開始於某個平日的中午。令她驚訝的是,這是上班時段,竟有那麽多男性打電話來,而且老少都有。


    「抱歉,我離座一下。」


    她對同事這麽說了一聲,便用業務部的內線撥打手塚的行動電話。她自己的手機已關機,要不然真會響個不停。


    手塚似乎正在館內巡邏,沒讓她等多久就飛奔而至。跟他同一組巡邏的小牧也來了。


    「怎麽了?」


    手塚急切地問道,但被小牧按下。


    「我們回行政大樓再說吧。」


    被兩個優秀的保鏢護送著,柴崎像個vip似的來到特殊部隊辦公室。


    不久,堂上班全體到齊,玄田也露麵了。


    與其解釋,不如直接讓他們聽一聽比較快。


    「不要回答,聽完了掛掉。請你們一人聽一通。」


    說完,柴崎打開手機電源。訊號一恢複,鈴聲立刻響起。玄田先接聽,接著是堂上、小牧、鬱、手塚。眾人聽完,都是一臉陰沉。然後她又關閉電源。


    「特殊部隊有專門用來錄行動電話的錄音機,對嗎?請借我一下。」


    小牧拿來錄音機,柴崎再打開電源。


    一口氣錄下十件左右的來電,柴崎不發一語地聽著那些男人的卑猥言詞,知道最後一通,她終於回話了:


    「你是誰?為什麽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來這一套——你一定寂寞難耐吧?你寫說誰都可以,隻求有人來搞你啊。你也在都內,我們應該可以馬上見麵吧。」


    「你在胡說什麽?」


    「怎麽?你現在不方便講這個嗎?還是在故做清純?你的確有寫到這個。」


    「你說你是在哪裏看到我


    寫什麽?」


    「喏,就是那個……」


    電話那頭的男子講了一個名稱,聽起來像是交友網站。柴崎隨即掛斷電話,將手機的接聽模式設定為拒絕接聽通訊錄以外的號碼來電。


    「電腦能不能借我用?」


    上網一搜尋,那果然是個交友網站,而且還是個十八禁的成人網站。在優質化法的查禁政策下,這種非法網站都使用海外主機營運,而且定期更換ip,所以規模都不怎麽樣。


    她沒上過這種網站,不小心點錯好幾個廣告和連結點,跳出來的全是十八禁寫真,隻好默默的一一關掉,之後才點到真正的主頁。


    打開網站內的女性登錄名單,第一頁就是那似曾相識的裸體合成照,旁邊注明著電話號碼、姓名和留言。


    在名字的部分,網站打的是片假名,卻足以顯示對方知道她的全名。


    連行動電話和姓名都外泄了。到底是從哪裏流出去的?對方又掌握多少她的個人資料?


    看看那張合成照上的臉部,總算是利用馬賽克擋住,看在柴崎的眼裏卻隻是一種威脅——歹徒隨時可以讓她的長相曝光。


    「能不能請警視廳對這家網站發出警告?這是刑事案件受害人的照片,他們擅自刊登,必須馬上拿掉。」


    「不妥。如今不知對方是誰,那麽做……」


    小牧正沉吟時,玄田也表示反對:


    「刪除照片說不定會刺激歹徒。萬一他把沒打馬賽克的照片和更詳細的個人資料公布在別的網址上,到時就算他落網了,柴崎小姐卻不能避免名譽損害。」


    此外,歹徒也極可能正監視這裏。就算要叫網站拿掉照片,最好能等到確定對方身份後再進行。從那些合成照的精美程度看來,歹徒八成是個善用電腦的高手,有本事使人查不出他在網路上的蹤跡,說不定也有人入侵主機或他人電腦的技術。


    玄田緊皺著眉頭指示道:


    「總之,你去平賀那裏一趟。手塚、笠原,你們跟去。」


    在警視廳,他們又聽了警方的後續報告,但隻是厘清了奧村的嫌疑,卻沒有其他的進展。


    「按理說,能調到這種程度的個人資料,歹徒一定跟你有某種交集才是。」


    平賀直接來見他們,也是一臉沉鬱。


    「目前,我隻接手機通訊錄有登記的來電,所以沒再接到來源不明的電話了。」


    「這麽說,電話騷擾就此隔絕了?對不起,之後還是要請你多注意身邊的安全。」


    平賀和陪同的女警語帶歉意。麵對未曾現形的妖魔,他們也無計可施。


    拒接不明來電之後的數日,柴崎被宿舍廣播叫出去的次數變多了。


    『302號房的才去小姐,舍監室有你的電話……』


    等柴崎跑到一樓接聽時,電話卻掛斷了。


    「又來了?」


    舍監擔心地問,柴崎點頭。


    「要不要以後就直接幫你掛掉?」


    「也好,錄音證據也夠多了。我交代親友找我都打手機,打來宿舍的電話就麻煩你直接幫我拒絕掉吧。」


    說著,柴崎拿起電話機旁的便條紙。


    (21:12


    同學


    佐藤)


    每當接到打給住宿隊員的電話,舍監必定會留下來電者的姓氏,但以往都不會記下來電時間。自從她察覺柴崎接到的都是無聲電話後,便開始這麽做了。


    謊稱是同學,這是可以惡作劇最常用的身份。依照慣例,舍監不會再通知住宿隊員來接這種電話,而是徑直掛斷它。在行動電話普及的今日,相熟的人自然可以用手機聯絡到朋友,會一天到晚打到宿舍來找的情況根本就不尋常。


    但是這幾天,舍監故意不幫柴崎擋電話,因為她知道柴崎正在蒐集證據,而這些電話裏說不定會有指證犯人的線索。有傳聞說,舍監室圖書隊創設時就掌管住宿大權的地下頭目,看來不假。她對這一類小細節確實觀察入微。


    「接了幾天電話下來,我發現拜托完全沒有人打來找你。再來,對方的聲音很模糊,好像故意用手帕或布捂住似的,但是聽起來都像同一個人。我想你可以找警方來比對聲音。」


    隻在晚上打,是因為對方知道柴崎在圖書館上班,還是因為對方自己也在工作中?


    「以後我就不再叫你來接了,但打來的我都會繼續錄音。」


    管理宿舍電話也是舍監的職務之一,所以她配有一副耳機式側錄裝置,隻要將耳機戴上,接頭插到錄音機之類的設備中,就能將電話內容側錄下來。歹徒不至於想到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姨會隨手使用這種儀器,就連柴崎自己原本都不知道。


    「我們這兒住的畢竟都是年輕女孩嘛。我說為防萬一,最好是操作簡單一點的,這樣我也會用。所以稻嶺先生還在的時候,隊上就配了這個下來。」


    舍監像是宿舍的大家長,總是給人媽媽的印象,想不到她頗有危機管理的觀念,竟懂得利用申請製度來請求裝備。柴崎自認對基地裏的大小事相當精通,卻從來不知道這麽一段,一時隻覺得自己還不成氣候。


    「不好意思,勞你費心了。」


    「不會啦,我們宿舍又不是頭一遭碰到這種事,你要不是第一個呀。我的工作就是保護你們,我可不覺得費心。你自己振作點,要堅強啊。」


    帶著舍監的鼓勵,柴崎向她道別後離開,隨即在大廳遇見手塚跟小牧下樓來。


    「又打來?」


    小牧問道。柴崎點頭。


    「有聽到聲音嗎?」


    「我去接的時候就掛斷了。跟之前一樣。我請舍監從明天起直接幫我擋掉。她說會繼續幫我錄音跟記錄。」


    就在這時,玄田探頭探腦的出現,緒形竟也跟在後頭。


    「有沒有掌握到什麽線索?」


    見柴崎搖頭,小牧便替她把剛才的話再向兩人說了一遍。


    「好,那麽柴崎,你把之前的通話記錄列個表,明天早上拿來。我們去跟平賀調來的電信資料比對。」


    長官們陸續離開後,隻剩手塚一人。


    「要喝點東西嗎?」


    「我想吃冰。」


    自動販賣機區設有冰淇淋販賣機,種類雖然不多,卻足夠解饞。


    手塚替她投入硬幣,讓柴崎自己選了冰淇淋餅幹。白天的殘暑在入夜後略降,正是品味這款甜品的好時節。


    「你快不行了吧。」


    手塚平然說道。柴崎咬著餅幹,老實不二的點了個頭。


    「真虧你這麽能撐。」


    她又點了個頭,然後接口道:


    「因為旁邊的人都在幫我……你也是。」


    手塚拿起罐裝黑咖啡,邊喝邊聽。


    「這次的事情讓我學到教訓了,我實在很沒用。」


    「不是你的錯,是對方卑鄙。」


    聽他這麽說,柴崎笑了。


    「當然啦,對方是卑鄙,錯不在我。但我的意思是……」


    她思索著措詞,一麵咬著冰淇淋。


    「我一直以為,自己一個人就能應付任何事。我是指這一點不太好。」


    「哦,這倒沒錯。」


    「你幹嘛落井下石啦。」


    柴崎苦笑道,卻見手塚一臉嚴肅:


    「藉這個機會,你也該徹底認清這一點。你有不擅長的事,也有脆弱的一麵,但那並不是壞事,而是天經地義啊。你工作能力傑出,也同樣不是壞事。所以,就算你不是個才女,喜歡你的人照樣會喜歡你,笠原不就是這樣嗎?不管同梯也好,同事也好——」


    手塚仰頭喝了一大口他的咖啡。


    「跟你交情好的人,不會是因為你能力強才喜歡跟你親近的啦。都是因為你這個人個性好才喜歡你的。」


    「……瞧你一本正經的,還真敢說。」


    「有人就是要聽人一本正經的說了才肯相信啊。」


    手塚這麽回敬一記,竟害她臉紅了。


    她不想讓他看見這副臉色,隻好低著頭慢慢咬餅幹,遲遲不敢抬起來。


    *


    柴崎交出的通話記錄,經平賀調查,發現全是由武藏野市區或近郊的公共電話撥出。當然,歹徒不至於笨到用自家電話或手機打來。


    然而,既然這些電話密集的來自武藏野室內,顯示對方住在武藏野的可能性很高,說不定也是個荷圖書館有關的人。不過,就柴崎的觀察,來館閱覽的民眾中還沒出現過可疑人物。


    自然而然睇,柴崎負責書庫或後方的工作多了,不再到閱覽室去。她開始覺得,與其觀察民眾找嫌犯,不如躲起來,心情上比較輕鬆。


    她想,手塚的意思就是這樣。否則她愈是慶幸自己有點兒本事,就愈容易心生矛盾——老是覺得自己給身旁的人添麻煩,老是急著想快點找出歹徒。事實上,在不好過的時候,誰都能以顧全自己的身心為優先的,而柴崎最近這麽做,也沒有一個同事責備她。


    正因為處在一個圓滿的職場中,這種時候更該承大家的情麵。再怎麽煎熬或難受,這種鳥事總不會持續一輩子。平賀對她說,縱使抓不到犯人,大約再過兩、三個月,騷擾之事通常會平息,那個人對她的關注度也會降低的。這種案例也不是沒有過。


    所以,柴崎隻要繼續提防那些該警戒的事情就好。那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怠忽的警戒心。


    就這樣,某一天,正在執行巡邏任務的鬱照例來到閱覽室,下樓到書庫。


    「柴崎——」


    「唷?你怎麽來了。我們今天沒約午飯吧?」


    「沒——我是來跟你約晚飯的。今天要不要來我家陪我吃飯?篤要跟小牧教官他們去喝酒,我一個人在家。我們兩個人好久沒單獨聚聚啦,要不要?弄個火鍋一起吃吧。」


    「什麽——?還不到吃火鍋的季節吧?」


    「把房間裏的冷氣開起來吃吖。不然弄個大鍋菜也不錯。下班時我來接你,我們一起去超市買材料再回家。」


    超市。外出。也許是看見柴崎那一瞬間的膽怯,鬱笑著說:


    「放心啦,有我跟你在一起。除了去平賀先生那裏以外,你這陣子都沒出去,對不對?再不出去會發黴的啦。」


    柴崎也忍不住笑了。的確,有鬱陪著可靠多了。


    堂上的不在家,想必也是另一份體貼。鬱跟她之間的交情,就是這麽推心置腹。


    柴崎不知有多久沒出來購物了。鬱結婚後,她倆還是時常約出來逛街,一起買菜卻是頭一回。


    「欸,笠原,那個太多啦!你想做多少雞肉丸哪!」


    「哪會——我跟篤吃火鍋時差不多都是買這樣啊。」


    「戰鬥單位的大胃王!而且他是你老公耶,怎麽可以拿我跟他比!我吃不了這麽多啦!」


    「哎呀,沒關係,剩下的明天再弄出火鍋喂他就好了。嗯——就這樣決定,那我幹脆一次買個夠!」


    「真不敢想象你家的恩格爾係數(注:用以表示生活水平高低的指標,其計算公式為:恩格爾係數=食物支出金額÷總支出金額)有多恐怖……」


    結束了堂上家豪爽無比的采購大業,兩人打道回府。在走向家庭宿舍的途中,柴崎說要先回寢室一趟,便叫鬱等一下。眼尖的舍監看見鬱,便從舍監室跑出來寒暄。


    「哎呀——好久不見啦,笠原小姐。啊,不對,是堂上太太。」


    「嘿嘿嘿,好久不見——」


    「住得這麽近,偶爾也來這裏露露臉嘛。」


    「啊,我老公今天要過來耶。他說很久沒跟小牧教官和手塚喝一杯了,所以我們女孩子家也決定自己聚餐。」


    聽著她們的閑聊,柴崎往樓上走。水島還沒回來。


    拿了張便條紙,柴崎寫道:


    『我去笠原家吃晚飯。門禁前會回來——柴崎』


    在這種情況下,室友無故晚歸,水島難免要擔心吧,現在的水島已經稍微懂得顧念柴崎的感受,隻是依然不知圓滑變通。話雖如此,做室友的柴崎也不能視她於無物就是了。


    柴崎寫完就走出房間。即將享受一頓快樂的聚餐,她腳步格外輕快。


    玄關處,堂上也來了。兩夫婦都被舍監攔下來聊天。連男生宿舍那邊的舍監也跑了出來。


    「笠原,久等啦,走吧!」


    柴崎這麽一喊,倒像是為鬱帶來了解脫的機會。堂上就沒這麽好了。他要往男生宿舍裏走,隻好繼續陪舍監閑談。


    兩人七嘴八舌兼七手八腳的煮了火鍋,邊吃邊聊,肆無忌憚的蠢話是說得特別起勁。時光仿佛回到鬱還住在單身宿舍時。


    「以一個丈夫而言,你覺得堂上教官室怎樣的?」


    「呃——有一點點囉嗦,不過沒什麽可挑剔的。在職場雖然嚴厲,在家的時候卻常常有可愛的一麵。」


    「哇哦,好肉麻。有哪些可愛的事?」


    「就前幾天啊,我在洗澡時突然聽到家裏發出好大一個聲響,好像整間房子都在搖。我裹了浴巾跑出去看,結果看到篤按著腰倒在床旁邊。一問之下,原來他在看電視的體操表演還是比賽之類的,有個選手在沒助跑的情況下就能後空翻,他也想自己試試看,但又怕危險,就決定在床鋪上試。成功是成功了,著地時彈簧床墊卻把他彈出去……」


    「他就摔在地上,是嗎……這種一般都說是『笨』或是『蠢』吧?」


    「咦——不可愛嗎?而且他明明就痛得要死,還嘴硬說沒事耶。」


    「會說成『可愛』是你們夫妻太恩愛啦。」


    「我也有生氣罵他啊,叫他別在家裏做這麽危險的動作,又會吵到樓下。」


    「去道場就可以盡情的跳啊、翻滾的,他是哪根筋不對勁了選在家裏……沒想到他這麽好笑。」


    見柴崎笑個不停,鬱好像受到鼓舞,滔滔不絕的繼續講:


    「而且他不是嘴硬說不通嗎?但他卻想要偷偷自己貼藥布,結果當然是貼成皺巴巴一團啦,最後還是我幫他貼的。」


    「好好哦。」


    柴崎沒多想,這樣的的感謝卻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我也想像你們這樣幸福。」


    「可以的啦。你一定沒問題,別死要麵子就好。」


    鬱如是說著,一麵替柴崎斟上她喜歡的日本酒。


    *


    「你說有事,是什麽事?」


    等手塚也來到小牧的寢室,堂上立刻切入正題。


    「嗯,我發現一件怪事。」


    事實上,這三位男士今晚並不是來喝酒的。


    「我那時用ecel把收到不雅照的人整理成清單,但沒有發現……」


    說著,小牧將另一張紙遞給堂上,那是男生宿舍的寢室分配表。


    「用熒光筆畫出來的,就是照片的寄件對象。」


    當然,這一份表格中列出的都是士長以下的隊員。


    「……怎麽會這樣?」


    「這?」


    堂上和手塚同聲喊道。


    「你們注意到了?我還試著照五十音來排序、或是用出生地來分類,卻沒想到燈台下才是最暗的地方。」


    依男生宿舍的規定,士長以下的隊員一律是四人一間。


    若依階級或姓名來看,不雅照的收件者確實毫無規則可言,看起來就像是隨機挑選的


    ,但從這張寢室表看來,卻是每間寢室必有一人收到。


    「以寢室為單位時,這些寢室沒有一間是遺漏的。」


    小牧平靜地說:


    「宿舍每年都有新隊員住進,要拿到今年的寢室分配名單,又要讓每個房間都至少收到一份照片,普通人是辦不到的。就算是非法名單公司,要這個寢室號碼也沒有用處;郵購公司也一樣,因為隊員沒東西不必注明寢室號碼,有名字就能收到貨品了。換言之……」


    「這是內賊幹的,是嗎?」


    堂上喃喃道,像是不敢置信。


    接著,手塚也反駁道:


    「可、可是……!柴崎再怎麽受歡迎,應該也隻限於關東地區的隊員!加上單身的幾乎都住宿舍,憑這樣的環境,歹徒要怎麽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合成出那種照片呢?難道是住單人房的長官?或是住在家裏的……該不會是已婚住家庭宿舍或外宿的隊員吧?」


    「結了婚的人更難偷偷摸摸做那種東西,被發現可是要鬧家庭革命的。而且家庭宿舍連浴室都沒門鎖的,就算是在外租屋或買屋,東京的房價這麽貴,想要有自己的私密空間也不是那麽容易——」


    堂上說到這裏,皺起了眉頭。


    「要說結了婚的隊員會幹這種齷齪事,我實在不想相信。」


    「單身且獨居的隊員很少,自家很近的也不多,這可以私底下再去調查。不過,歹徒既是迷戀柴崎小姐的人,假使已經住在我們宿舍裏,這兒有機會接收到柴崎小姐的消息,他不會想離開這個環境才對。此外,我們也不必懷疑長官和已婚隊員。因為隊裏有個部門沒有住宿舍的權利,不是嗎?」


    「……後勤支援部?」


    堂上忍不住提高音量。


    後勤支援部是圖書隊不可或缺的有力幫手,但它在組織上幾乎都委外給一般企業。其隊員所受待遇雖比照正規隊員,人事權卻握在企業手中。


    「的確,後勤支援部有辦法接觸到一部分的對內情報,要弄到宿舍分配表也不難。」


    「去找那家公司談一談,請他們協助我們揪出犯人吧。再說,人家的調查能力跟情報收集能力可不輸給中小型的諜報組織呢。」


    看著兩位長官熱切地討論,手塚隻覺得肩頭的重擔一輕。


    總算——柴崎有救了。


    被不明人士從暗處窺伺的那種疑懼,也不知自己的個人情報被對方掌握到什麽程度的那種要挾感,她終於可以擺脫了。


    要抓內賊,難免讓人有些掙紮,但隻要柴崎能脫離現狀,那就足夠了。


    「等柴崎回來……我可以先告訴她嗎?」


    聽手塚這麽問,長官們都微笑同意。


    「但還是要提醒她,在事情真正落幕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態度。」


    手塚點了點頭,還是覺得有些無力。


    這時,堂上看著手表說:


    「明天再報告隊長吧。」


    「堂上你也該回去羅,快要門禁了。我是不知道堂上家的門禁幾點啦。」


    小牧打趣的口吻,引得堂上沒好氣睇回應「你很煩耶」,他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


    「你瞧,笠原小姐打電話來催你回家啦。」


    「你真的很囉嗦啦。」


    堂上背過身去,接起電話。


    「喂?是我。」


    看來,電話果然是鬱打來的。


    手塚這才想起自己連一口啤酒都還沒喝,便拿起已經結滿大顆水珠的啤酒罐。小牧和堂上都是邊喝邊聊,但手塚隻顧著聽和說,都忘了這件事。


    酒雖然不冰了,開罐的那一聲還是令人振奮。


    不料,堂上竟厲聲命令:


    「手塚,不要喝。」


    製止了手塚,他又回頭對著電話說:


    「不要緊張,慢慢說。誰打來的電話?怎麽了?」


    堂上正柔聲安慰著鬱。平時的他,絕不會在人前用這種語調說話。


    「好,你也過來。我去公共區域借一間會議室。」


    便見堂上掛掉電話,轉向手塚:


    「柴崎說要在門禁前回來,但好像還沒到寢室。鬱說她十點半就送她出門了。」


    家庭宿舍到單身宿舍還不到一百公尺,哪裏需要這麽久的時間。


    手塚奪門而出。他出來時帶著錢包也穿著外出服,以防長官叫他出去買酒或小菜。


    錢包裏有駕照,現在他隻缺一樣東西。


    手塚奔過舍監麵前,在門禁前一刻立刻了宿舍。


    他想,長官們應該會幫他去跟舍監說明。


    全速跑向特殊部隊大樓,手塚衝進辦公室。為了防備審查突襲,戰鬥單位與後勤支援部的人員都是三班製輪值,辦公室也從不關門的。


    「唷,怎麽啦?手塚。」


    對著值夜班的前輩丟下一句:「明天再告訴你!」手塚匆匆拿了他要的追蹤器和膠布就往外跑。


    「戰鬥車輛以外的隨便都好,調一輛車給我!」


    眼見手塚的神色異常匆忙,後勤支援部的隊員一臉狐疑,但還是調了離車道最近的小廂型車給他。手塚急得連借出申請書都不簽了,三步並作兩步就跳進駕駛座。


    他隨即將追蹤器安置在導航係統旁的適當位置和角度上,用膠布貼住。


    這時,有個人影衝進停車場來。


    「那個,不好意思!」


    他認得她,是柴崎苦於應對的那個室友。


    「幹嘛?我趕時間。」


    「我都聽說了!請帶我一起去,我擔心柴崎小姐!」


    為了和她相處,柴崎費了好一番心思,這使得手塚一時拒絕不了她的要求。這個人或許也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拉近她和柴崎的關係。


    「上來!」


    「是!」


    這個手塚連名字也記不得的女孩大聲答應,隨即坐進了副駕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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