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結婚後就搬進了家庭宿舍,柴崎則繼續住在原寢室,等待單人房有空。


    然而,就在新隊員的入隊訓練期結束時,這個情況立刻改變了。由於床位不足,舍監來打商量,希望她能和一位士長同住。


    「咦——不是有好幾個跟我同梯的三正也在等單人房嗎?我還是第一批去填申請表的呢——」


    心知抗拒無效,柴崎還是想搏一搏。


    便見那位上了點兒年紀的舍監歪了歪頭,麵帶困惑的說:


    「可是,喏,階級不同的隊員同寢室,本來就難安排。那個人雖比你低一階,跟你卻是同梯的。我是左思右想,能放心托付的對象也隻有你了。喏,你懂得跟人相處嘛,讓她過來應該比較不會有問題。」


    平日總費心假扮成一個八麵玲瓏的人,想不到竟在這個節骨眼遭到報應,也隻能歎天意捉弄了。反正她早就做了心理準備。


    同梯不同階,這表示那未來的新室友也快三十歲了。以這樣的年紀來說,室友相處之道確實難拿捏,因為雙方都會莫名的顧忌和小心,弄不好反生嫌隙;要不是士長和一士,就是三正和士長,有時是居下位者心存芥蒂,有時是居上位者果度在意而使得另一人生氣,在女生宿舍裏都不是罕見的事。像在圖書隊裏做得長久愉快,最好能避免這些枝枝節節。


    舍監接著又說,那名士長的室友因為家中有事而離職,剛好遇上新梯隊員入夥,於是照宿舍裏的規矩,她安插了一個剛從短大畢業的新隊員和那名士長同住,想不到兩人竟因代溝而處不來。舍監聽聞後又觀察了一陣子,不得已才基於權限出手幹預。


    按理,舍監本不該讓那名新隊員獨自使用雙人房,但在這個情況下,既然能為那名士長找到同梯的室友,她認為挪動士長是比較好的做法。


    「好嘛。村西三正要結婚,今年秋天就要離職了,到時我會把她的房間調給你的,你就答應吧?」


    舍監向柴崎雙手合十拜托,做出懇求貌。她說的村西三正即將因婚離職,柴崎也聽說是在十一月。那麽還有四個月,是可以忍一忍。到那時候,那位同梯的士長也將享受一個人使用雙人房的好處。或者房位重新安排,少說也能排到個同階級的室友。


    這樣的安排不算太差,舍監的算盤打得精。


    「唉,你都這麽說了,我哪裏還敢爭。那就這麽辦吧,但你要說話算話唷。」


    柴崎答應時稍稍端出架子。這下子,四個月後就確定能住進單人房了。


    「謝謝你,我欠你一份情啦。那我現在就叫她搬過來。」


    每間寢室的基本家具都齊備,要搬動的大多隻是私人用品。


    「請多指教。」


    水島久美子士長也不例外。除了衣服和棉被以外,她的私人物品就隻有一個組合櫃,外加一紙箱的雜物而已。


    「我也是,請多指教。我來幫你搬吧。」


    「不,這怎麽好意思!」


    水島緊張地猛搖手。


    「怎麽能讓三正幫我做這個……」


    「有什麽關係,我們以後就是室友了。而且棉被這麽大,你一個人也不好搬吧?」


    「不會,我已經請同梯的士長來幫我了。沒問題的。」


    同梯的士長——這種說法讓柴崎聽出了一絲刻板和頑固味。


    遇到這類型的人,要拉近跟她的距離,那就……柴崎在水島肩上輕拍一下,口氣轉為俏皮:


    「哎呀,你也替我的立場想一想嘛。我們也是同梯,你不讓我幫忙,別人看了會怎麽說我這個室友呢。」


    愈是叫她別客氣,隻怕她會更加推辭,不如四兩撥千斤,順便裝作是在為自己著想。


    「啊,對不起……我沒想到那麽多。」


    「那我可以幫你的忙嗎?」


    「好的,不好意思。」


    連同水島找來幫忙的另一名士長,她們三人一起搬,不到十五分鍾就搬好了。


    「從今天起,就請你多多指教了,柴崎三正。」


    「不用叫我三正啦。」


    柴崎微微一笑,側著腦袋說道:


    「既然是同梯,在宿舍裏就不要互稱階級了,不然又像是我在欺負人似的。好不好?你叫我柴崎就行了。在宿舍裏,其他同梯的士長也都這麽喊我的。」


    事實上,宿舍裏就是如此。隻要下了班,同梯的隊員一律直呼姓氏,根本就不分階級。


    卻見水島頗感困惑,小聲的抗拒道:


    「可是……要我這樣喊,我還是不太……」


    你如此堅持,其他不喊我三正的人要怎麽辦?柴崎想歸想,倒沒有這樣逼她。對於水島,柴崎所知不多,隻知道她是業務部的館員,目前被調到多摩市的圖書館任職,眼下看來,她的個性顯然過分嚴謹,隻怕心胸也不怎麽開闊。


    「不然,就加個『小姐』?我也會稱呼你『水島小姐』的。」


    「啊,柴崎……小姐,你盡管直呼我的形式,不要緊的。」


    「哎——唷——」


    柴崎端出打哈哈的語調,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沒有一絲不耐。


    「你稱我柴崎小姐,我卻對你直呼其名,不又讓人覺得我在擺架子了嗎?好啦好啦,我們的寢室規矩就這樣決定啦。」


    她的言下之意是:既然水島要拘泥於階級,那就不該再推辭了。


    「你也不要太顧忌,有什麽想講的就直說,我們是同梯的,不要客氣。」


    說著,柴崎起身。


    「我要去買果汁,水島小姐你要什麽嗎?」


    「不用了。」


    早料到水島會這麽回答,柴崎還是問問。


    「是嗎,那我去買羅——」


    柴崎走出寢室,往樓下的門廳走去。經過舍監室時,她探進頭去:


    「舍監——我們搬好了。」


    「喔,怎麽樣?」


    聽到舍監多問這一句,可見對方早就心裏有數。


    「真像你說的,換做我以外的一般人,恐怕就沒法兒應付了……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個性一板一眼,安分內向,我也隻知道這麽多。我們宿舍裏可有上百個女孩子住著,都歸我一個人管哪。」


    光憑剛才的第一印象,就夠柴崎揣摩出水島的不擅社交了。舍監的消息幾乎沒什麽意義。


    「那她有沒有朋友……」


    「她跟同梯同階級的女隊員還算有往來,最要好的就隻有先前的室友,但那人已經離職了。哎,找你收留她還真是我找對人。她做人太拘謹,有些地方不免惹人嫌呢,新隊員跟她相處也覺得壓力太大,前陣子老往心理輔導室跑。」


    的確,跟水島同寢室,對一個新入隊的年輕女孩而言是有點兒沉悶。一個對階級這麽拘泥的人會怎麽跟下級隊員互動,可想而知。


    「我倒希望她能在跟你同寢室的折斷期間學著放開些。」


    「隻有四個月,我可不敢保證什麽唷。」


    柴崎吐吐舌頭,一溜煙跑開。


    ……稍微調查一下好了。


    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為了日子舒坦,至少要再掌握一下消息。


    *


    「咦——她那麽固執啊?」


    出此言的是鬱。這一天,堂上夫妻找柴崎到家裏吃晚飯。


    鬱跟堂上結婚後,他們常常這樣找同事到家裏聚餐。基地的家庭宿舍離單身宿舍近得很,平時有空就可以去串門子了,遇到同一天休假時,他們甚至會約柴崎倒家裏吃午飯。偶爾,他們會一並把手塚或小牧找來,有時也會約隊上相熟的一大群人,熱鬧得好像開同樂會似的。


    這一天,他們隻約了柴


    崎一個人。


    「嗯——她是不再帶階級稱呼我了。跟我說話卻還是用敬語。同梯之間講話還要那麽客氣,感覺好沉重。」


    柴崎夾起盤子裏分好的什錦燒放進嘴裏,喊了一聲:「真好吃!」


    「好厲害,好像在餐廳裏吃到的!這是堂上教官做的?不是買現成的粉漿?」


    「很厲害吧——?」


    鬱得意起來,好像那是自己的功勞似的。


    「他爸爸是關西人,很會做什錦燒,所以還逼著篤跟他妹妹學手藝呢。」


    「哇——你好厲害哦,堂上教官。下次找大家一起來辦什錦燒餐會好了。」


    正在默默煎著下一片什錦燒的堂上,聽了之後點頭說:


    「說得也是。這些材料準備起來都一樣,分量多一些也沒差別,人多時弄這個或許不錯。話說回來……」


    說著,堂上利落地將什錦燒鏟起來翻了個麵,熟練得像什麽似的。


    「依我看,那個士長可能對階級頗有心結。」


    他不隻邊吃邊料理,連她們聊天的內容都聽了進去。


    「我也這麽想——」


    雖然同為圖書隊的一員,但水島在外館執勤,又不喜交際,想打聽她的消息還真不容易。水島從柴崎等人升上三正的那一年就開始參加升遷考試,卻連年失敗——這就是柴崎勉強問到的。


    「但我們升上來也才一年多,她又是業務部的,以這個年紀來說,想升三正也還不用急吧。」


    鬱如此說道。


    「真敢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同梯裏算是升遷快速的?明明惡運強得離譜。」


    「哎——但我也覺得爬到這裏已經是頂點了。接下來隻看考績,我一定會直接被刷掉。」


    「不,搞不好相反。就因為沒有筆試了,你要是多建立幾筆大功勞,反而有機會。應該會比你升三正還輕鬆。」


    聽完堂上冷靜的法納西,鬱嘟嘟嘴生悶氣。不過堂上沒理她,語鋒一轉:


    「你們今年都是二十九吧?當然,要想在首年升級,位居戰鬥單位比較容易有引人矚目的表現,但在業務部也不是沒機會。」


    所謂的首年升級,指的是在取得三正考試資格的當年度就合格了。考試資格除了要士長任滿二年之外,還要得到部長的推薦。除非是素行不良,否則後者的推薦幾乎是人人可以取得,所以對一個滿兩年的士長來說,唯一的挑戰就隻有每年舉行兩次的升遷考試而已。


    「或許她隻是外表安分,骨子裏卻是好勝心強。連年升遷未果,說不定已經把她逼急了。」


    好勝心強?她要是有這股自覺就好羅——柴崎如此做出了比堂上還要辛辣的分析。從水島的身上,她感覺不到那種不服輸的氣質,隻有謹守階級的的那份嚴刻。像一個在學校裏循規蹈矩的學生,對水島而言,爬到三正也許就像學年晉級,而她屢次落第的現狀,則跟留級的感覺差不多吧。


    幾次接觸之後,柴崎從水島的言行中隱約看出,水島為自己的停滯而羞恥,同時也怕被身旁的每個人都超越。這也是她之所以缺少朋友的原因。這種心態若是表現出來,士長以下的同梯隊員當然不舒服,自然也不會想要積極地跟她來往了。


    水島本身在社交方麵的自閉,更為此番狀況雪上加霜。不管向誰問起水島,他們的回答都是清一色的:「哦,那個內向的女孩啊。抱歉,我跟她不太熟。」


    想起鬱曾經語帶哭調地對柴崎說「就算階級不同也要做朋友」——她是真心希望夥伴們隻聚不散。雖是不切實際,卻也有一份純真可愛;而且,她深明階級的意義與本質。


    「考過那麽多次,筆試一定沒問題才對,不足的部分恐怕在考績。個性嚴謹的人,往往欠缺靈活性和積極。」


    堂上說中了八九分。同住一周至今,柴崎已經看出水島是個徹頭徹尾的死腦筋。


    「柴崎,你可以嗎?跟那種人住同一個房間,要是她刻意孤立你……」


    「嗯——隻要有這個階級差存在,我想她不至於對我怎麽樣。反倒是她對我太恭敬太畏縮,我還怕她自己先受不了呢。」


    安分無害卻令人心煩。柴崎也遇過這種類型的女孩,而水島八成就是那種典型。她們沒有惡意,所以旁人也拿這個毛病沒轍。


    堂上替柴崎的杯子斟滿啤酒說道:


    「算了,舍監也是難處理才托給你的。」


    「無所謂啦,賣她一個人情,四個月後我就有單人房可住了。就這幾個月而已,個性不合也能撐過去。」


    「哇——你可以住單人房啊。好棒。」


    「那還用說。身為高階隊員,又早早就登記排隊等房間了,現在還幫舍監照顧一個難相處的同梯室友,這是我理所當然的權利。」


    「等你住單人房時,我可以去玩嗎?」


    「可以呀——」


    「萬歲,以後離家出走時就有地方可以去了!」


    鬱說時還彈了個響指,令堂上垂頭喪氣。


    「你這個人啊……」


    「喂,堂上夫妻有這麽常吵架嗎?」


    聽得柴崎譏諷,堂上沒答腔,隻是麵色一沉,鬱倒是大大方方地接道:


    「沒那麽常,不過該吵的時候還是會吵啊——都是篤沒事就愛講一下不中聽的話。」


    「你才是吧!」


    堂上回嘴快得近乎搶白,嘴角卻有一抹苦笑。


    「算啦,有地方可去的離家出走也沒什麽好擔心了。柴崎,萬一這家夥跑去,就麻煩你照顧了。」


    柴崎嘴裏笑著說「屬下遵命」,暗暗向堂上和鬱打量著。這兩個人都是嘴硬,卻不經意地流露出互為對方著想的那份心意,看得柴崎不禁暗想:


    ——戀愛的最後若是走到這樣的關係,好像也不錯呢。


    要回宿舍之前,柴崎借了洗手間,說要漱口。


    「你連這點小地方都不放過啊——不過即使公尺的路,誰會看到?」


    「像我這樣的美女,齒縫裏帶著菜渣回去,形象豈不全毀了。」


    「哇啊——你還是一樣厚臉皮。」


    辭行時,堂上和鬱站在門口送她,那模樣已儼然是一對夫妻。


    距離熄燈時間還有一小時,宿舍大廳裏的人影已經不多。


    在那之中,柴崎看見兩張熟悉的麵孔。


    坐在沙發上翻報紙的手塚,還有在稍遠處另一張沙發上看雜誌的水島。


    一個是聲氣相通的夥伴,另一個是尚未化解心防的新室友。這樣微妙的組合擺在眼前,柴崎決定不主動向任何一方先打招呼,隻是靜靜地將鞋子擺進鞋櫃。


    不過,手塚先注意到她了。


    「你回來啦,又去堂上一正他們家?」


    「嗯,剛回來。他們叫我去吃飯。」


    「堂上一正的飯愈做愈好吃了。」


    兩人剛要開始閑聊,卻有個聲音打斷了。是水島。


    「柴崎三正,你回來了!不好意思,我沒有注意到……」


    水島說著,就要站起身來敬禮,柴崎立刻製止。


    「水島小姐——」她裝出苦笑,按下內心的不耐:「我不是說嘛,別再這麽客氣了。你答應過要叫我柴崎小姐的呀?」


    「啊,是……」


    水島當場消沉起來,甚至有點兒過度沮喪,氣氛也立即轉為尷尬。手塚有所察覺,便將目光轉回報紙上,不再出聲,水島則像挨罵似的低著頭。


    「哎呀,別這樣,好像我在罵你似的。隻是叫你喊我柴崎小姐嘛?來,跟著我念一次:『柴崎小姐。』」


    聽到柴崎口氣如此戲謔,水島才小小聲地跟著說「柴崎小姐」,接著又深


    深鞠躬:


    「對不起,我先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柴崎忍不住心想——為什麽她就不能笑著坦率地說一聲:「啊,好。對不起,柴崎小姐!」呢?


    「那是誰啊?」


    在手塚的對麵坐下後,柴崎聽見手塚這麽問,回答時半帶著歎息口吻:


    「舍監托管四個月的新室友,跟我們同梯的。」


    「有這麽一個人嗎?」


    「有呀,隻是連我都不記得她了,你會不記得也是理所當然。而且她在外館執勤。」


    「哦,我大概也猜得出舍監要找你托管的理由。」


    這男的戀愛神經很大條,察言觀色倒還算敏銳。


    「你真的知道?」


    「那種類型的人,大多把認真守本分當成萬用免死金牌。」


    他接著解釋,男隊員哩也有這種個性的人。怪不得他一下子就能做出這麽明確的分析。


    「換作是別人,大概沒幾天就想對她發飆了吧。都是同梯,她幹嘛那樣低聲下氣?」


    「她的階級是士長呀,她好像對這一點很自卑。」


    「我們這個年紀就爬到三正的也不多吧。」


    「大概就是放不開。」


    「她之前是跟誰同寢室?」


    「最先是一個同梯同階級的,但那女孩因為家庭因素所以離職了。中間也換過幾次室友,最後到我這兒來,因為同梯之中剛好也沒人缺室友。今年度本來有個新隊員分到跟她同房,不過……」


    「都處不來,是吧?不知變通的士長大姐,對上還抓不到要領的菜鳥小妹。」


    歎了一聲「你說對了」,柴崎往沙發椅背一癱。


    「離職的那個倒是撐得很久。」


    「我從那個前隊員口中打聽到的資訊,反而比水島親口說的還多呢。那個隊員也是個不怎麽主張自我的人,處世卻比水島圓融多了,人也隨和,聊起來毫無隔閡感,顯然在這方麵利落些。哎,既然知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人能夠跟水島處得來,那我當然也得試試看。」


    聽到最後兩句,手塚笑了。


    「很像你的作風啊,加油。我想她應該也不是個壞人吧。」


    那笑容中的釋然,像是體察且包容這隱約的挫折感。在柴崎而言,自然有些沒趣。


    追根究底,都是因為自己曾經在他的麵前大哭過才會這樣。她懊惱著,又不經意地想起撫上頭來的那隻手——帶點兒顧慮、又像是憂心,笨拙卻很溫柔。


    見柴崎悶悶不樂地看著旁邊,手塚折起看完了的報紙,站起身來。


    「我請你喝東西啦。你喝了酒吧?臉紅紅的。」


    走向自動販賣機,手塚又道:


    「放心,我不像某人那麽天才,不會請你喝運動飲料的。」


    這話讓柴崎想起了好幾年前的那場騷動,她噗嗤笑出,然後才表明要喝麥茶。


    回到寢室後,水島向她低頭賠不是。


    「對不起,柴崎小姐,我又用階級稱呼你……」


    跟手塚聊完才自在點的心情,這下子又降溫了。


    「我也沒有生氣呀。你放輕鬆點嘛,沒關係的。」


    柴崎換上家居服,同時也換上她的業務笑容。


    也許是在意柴崎的心情,水島看著她,像是在窺探。


    「你一直沒回來,我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


    「怎麽會呢?我隻是在大廳跟手塚聊天而已,因為今天我去笠原那裏玩嘛。」


    柴崎因為鬱而和堂上班頗有交情,住宿舍的應該沒人不知道。圖書特殊部隊原本就引人注目,笠原鬱又是個「奇葩」,柴崎本身當然也是話題人物。


    「那就好……」


    看見水島露出了寬慰笑容,正在做沐浴準備的柴崎也對她笑了笑。喝過酒不適合洗熱水澡,但她想衝個涼。


    「你現在這表情就對啦。放輕鬆點不是很好嗎?你若願意用這樣的表情跟我相處,我這室友也做得開心,要不然你緊張,我也不自在呢。」


    水島坦然地笑著點頭,柴崎隨即走出了房間。


    說真的,她懷念跟鬱一起住的那段時光。鬱嫁人,她當然高興,但想到以後就剩自己一個,難免感到寂寞。沒認識鬱之前,她壓根兒沒想過這種事,也沒想過從前的自己是多麽的形單影隻——甚至也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


    就在她準備說服自己「一個人也是另一張輕鬆自在」時,難相處的水島出現了。她知道不應該,卻忍不住拿她們來比較。


    跟鬱同住時,回寢室是快樂的、令人期待的——但她打死也不會對鬱本人說。


    「這會兒我可沒空為私生活浪費時間呀……」


    往浴室走去的路上,柴崎輕輕歎了一聲。


    這陣子的她,正被卷入職場的某個小狀況。


    *


    「柴崎,他來羅!」


    不用廣瀨提醒,柴崎已經注意到那個人。


    在為了意中人而耍心機的那陣子,廣瀨曾經是個惹人厭的女同事,幸好她成功的攻陷心儀對象的心,對柴崎的態度才驟然轉為友好。不過,也許廣瀨自以為對柴崎一向都是友好的吧。要說廣瀨曾經對柴崎使過哪些卑劣的小手段,柴崎可是一件也不會忘記,隻是她讓自己的心胸寬大些,要包容一、兩個像廣瀨這樣的人倒還不成問題。反正柴崎的態度是「以不變應萬變」,今昔皆然。


    再者,隻要沒有利害衝突,廣瀨的機警和伶俐其實很好用。


    廣瀨此刻通報的那名男子,年紀大約和柴崎等人相當,相貌普普,行為卻大有問題——他已經連續兩個月到這裏來盯柴崎。


    起初,他在自習區和閱覽區看書,不時地向柴崎瞄上兩眼。對柴崎而言,這種事早就是家常便飯,因此她全然不在意。偏偏對方好似自作多情,把偶然的「眼神交會」當成了有意的「四目相接」。


    然後,他開始專挑柴崎提供谘詢服務。同事們這時尚未察覺有異。


    來館民眾用這一招糾纏柴崎,當然不是頭一次了,柴崎也練就一身閃避的好本領。若對方的膽子小,柴崎隻要徹底地用業務態度去應付,那人很快就會自動消失,往往連同事們都不會知道。這也算是她的天賦之一。她懂得如何不惹惱對方,但利用言行舉止讓對方感覺冷淡。


    然而,這一次的對手竟有一種不知打哪兒來的自信心,好像也對圖書館服務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所以他每次來要求谘詢服務時,都隻是問問書籍擺放的場所之類,不會占用太多時間。


    若谘詢內容涉及專業知識,柴崎會請他去找擅長該領域的館員提供服務,他卻立刻表示「我隻需要入門程度的資料」。


    如此一來,柴崎怎麽樣也無法拒絕。若再推辭,受波及的可能是圖書館。畢竟柴崎不可能再佯裝菜鳥,而一個一問三不知的館員絕對會引人批評。事情若鬧到那個地步就麻煩了。


    幾次觀察下來,柴崎知道那人不隻是「自我感覺異常良好」,還頗有惱羞易怒的性情。於是她小心地把他提出的要求轉介給別的館員,尤其是年長或男性館員身上。


    可以的話,她不希望驚動職場,但久而久之,大家都發現了。


    如今,這件事成了業務部全體的長期案件。


    那個男子名叫奧村玲司。


    「那麽,柴崎你來坐櫃台。」


    奧村來館時的應對之策,業務部很快就端了出來,隻是敵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重點是,那人深諳此道。


    奧村眼尖地發現柴崎接手櫃台業務,馬上就找了兩、三本書捧在手上,走到柴崎的櫃台前去排隊,還讓位給排在自己後麵的人。此舉表麵看來隻是善意的禮讓,因此


    誰也沒有起疑。


    等到後麵沒有別人在排隊時,奧村向柴崎開口了:


    「等你有空時,能不能幫我找書呢?」


    「啊,你若是趕時間,我來服務吧。」


    櫃台外的女同事如此代答,奧村卻搖手拒絕:


    「但我還有之前問過的事要接著請教柴崎小姐,不好意思。」


    遇上程咬金,他立刻排拒,手法也是大大方方的,這樣就能讓柴崎難以推辭。


    柴崎瞄了手表一眼。離休息時間還有十五分鍾多。這種情況下還有個戰略,就是請跟她同一班輪休的同時來把她帶走。


    「好的,請你稍等一下。」


    柴崎在座位上說道,一麵在終端機的即時通訊係統裏輸入:


    『叫我這一班的人在休息時間來帶我走』


    她將訊息傳給鄰座的女同事,對方也不動聲色地穿回訊息:


    『ok包在我身上』


    然後,柴崎起身離座。


    她一走出櫃台,奧村立刻湊近去,比一般人與人私下交談時的距離還要近得多。


    奧村果然接著用「之前問過的事」向柴崎請教。柴崎向他推薦過幾本戶外活入門書,因為他當時的要求是「季節宜人,我想去山裏走一走。」


    他的體格明明就是不愛運動的樣子,卻硬要裝出戶外派的人,令柴崎大感厭惡。所以她故意推薦和健行、定向越野和野營有關的書籍來挖苦他,不過對方似乎沒發覺。


    「你今天想找哪方麵的書?」


    「要是有健行路線指南之類的,我想借個幾本——」


    「想找哪些地區的呢?」


    柴崎直接走到健行和登山指南的書架前,停下腳步。


    「這個嘛,比方西多摩那一帶……」


    「那麽這些地區呢?」


    柴崎隨手抽了一本,翻開書頁。


    大嶽山、鋸山、禦前衫等等超過一千公尺的山,她一一用手指著。奧村連忙慌張的製止道:


    「不,不用那麽高難度的。輕鬆一點的就好……我也隻是打發時間。」


    「啊,不好意思。我以為男性都喜歡有點挑戰性的,怕你嫌太簡單呢。」


    柴崎裝作若無其事的這麽回應,奧村的臉色果然有些尷尬。


    「呃,沒有,其實我隻是想去感受一下大自然之類的。」


    「那麽,換這本如何?它介紹的路線包羅萬象,從女孩子穿著高跟鞋都能走的,到專業人士也喜愛的都有。」


    說著,柴崎將《關東健行·登山道百選》這本極厚的指南書遞給奧村。被奧村的手不經意摸到時,她麵不改色地將手抽離開。不論心裏是厭惡或是鄉願討好,表現任何反應都是最不妥當的行為。


    「這本書的可看之處在哪裏呢?」


    「這個嘛……」


    柴崎流暢地答道:


    「首先,它正確的寫出了休息區和集水處,步道或攀爬處的地麵路況也描述得很詳細,舉凡沙礫、濕地、輔助索固定處或斜度都有標明。而且,它把平均登頂時間分成初學者和熟悉者這兩個標準來計算,前往當地的交通方式也寫得很清楚,又依照季節來寫出最可看的風景。所以它敢自稱『百選』,因為它確實選輯了百山名勝。」


    「噢,怪不得這麽厚。帶回家雖然重,但內容不錯啊。」


    這種書都嫌重,你還健什麽行、爬什麽山啊?柴崎暗暗苦笑。


    「柴崎小姐,你幾時休假呢?」


    「我想,這個問題恐怕與谘詢無關。」


    例行公事式的回答,沒讓奧村受挫。他不是頭一次碰釘子。


    「我隻是想,要是可以的話,不知道能不能邀你一起去。」


    「抱歉,你的要求完全超出圖書館服務範圍,恕我不能回應。」


    「咦——開始圖書館的人也會跟民眾交流吧。」


    「我向來是公私分明的。」


    柴崎向他略欠身。就在這時,廣瀨探頭出聲:


    「柴崎,休息時間到羅。」


    「啊——可是我還在請教柴崎小姐耶。」


    「不好意思唷,輪休班表要是亂了,後麵值班的同仁可就辛苦了呢~」


    這種時候,廣瀨那刻意的裝傻特別有效。


    「啊,想仔細選山的人都說這本書不錯唷——你若想找別的書,我們有個愛登山的男館員,要不要我替你找他來?」


    「呃,不,不用了。我就選這一本。」


    奧村急急揮手,轉身離去。


    「來,走吧走吧。」


    對著奧村的背影,廣瀨做了個鬼臉,然後拉著柴崎的手往外走。


    每當去超商或到外麵的餐廳用餐時,就算有同事在,奧村也可能會跟來,甚至想藉故強拉柴崎,所以她最近幹脆回基地去隊員餐廳吃飯。今天她們一共有四人共進午餐。在別的日子,若是遇到鬱來約,柴崎也要求道隊員餐廳去吃,藉口是缺錢。


    莫名地,她不敢把奧村的事情講給鬱聽。業務部至今尚未對此事研擬出對策。要是鬱知道了,特殊部隊——尤其是堂上班的人——一定會插手管。柴崎並不想在部門裏留下這樣的記錄。


    她知道自己正曝露在危險中,但除非發生決定性的時間,業務部不會貿然尋求特殊部隊的協助。在部門做出這樣的決定之前,她不想搞人情關說。


    「不過那個奧村真的很煩人耶——」


    廣瀨皺著眉頭,邊吃邊講:


    「之前還硬纏上來抓柴崎的手,想把她拉走。低級!」


    幸好當時是在人多的地方,周遭也有不少男隊員,驚覺圖書隊之花柴崎三正有難,眾人於是大聲嚷嚷,便把奧村嚇跑了。


    「以前那個朝比奈先生來的時候,你不是還起哄叫柴崎跟人家去吃頓午飯嗎?現在怎麽變了?」


    聽得一個女隊員如此挖苦,廣瀨頓時露出尷尬的表情。不過廣瀨就是廣瀨,她可不會退縮。


    「哎唷拜托——!這兩個層次根本就不同耶——!」


    「是啦,他們從長相到態度都差很多,可是還不都一樣緊迫盯人?欸柴崎,奧村跟朝比奈先生相比,你覺得差別在哪?」


    「識不識相的問題吧?」


    柴崎一下子就回答出來,廣瀨立刻趁勢接腔:


    「喏,是不是?好男人是會識相的,才不會死纏爛打成這樣呢。」


    當然,在座之中隻有柴崎知道,這個識相的好男人之所以盯上她,是因為一場諜報爭奪的需要。


    聽說朝比奈還在法務省裏,如今已是優質化法反對派的一員大將。他和手塚慧的「未來企劃」配合得默契甚佳。


    「柴崎,朝比奈先生有沒有向你表白?」


    事到如今,她若堅稱沒有,反而顯得不自然。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吃過幾次飯之後,他有講出來,但我拒絕了,他也就很幹脆的接受。但他因為工作上需要查些資料,所以我後來還是在業務範圍內協助他,等到事情結束,他隻說謝謝我的關照,沒再糾纏。」


    「真可惜。你為什麽拒絕他啊?」


    任一個知情的人大概都有此疑問吧。柴崎倒也大方地答:


    「這個嘛,當時我對談戀愛沒什麽興趣,隻覺得工作比較有意思。」


    「但現在這個奧村真的是個麻煩人物!天啊,他的長相是不算差,開始那副自我中心的臭屁調調,看了就討厭!像他那種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是個討人厭的跟蹤狂!而且一定自作多情!」


    隻要不妨礙自己的戀情,廣瀨就會表現出與人為善的一麵,就像她現在義憤填膺地對奧村大批特批,把別人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一樣


    擔心。


    「我們部門居然還在觀望!該不是想叫柴崎等狀況發生時再采取行動吧?快點請特殊部隊來協助處理嘛。」


    「上麵那些人最會拖了——」


    這時,有一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


    「要不,用個人的立場直接讓他碰釘子?」


    「啊,對哦。」


    另外兩人恍然大悟。柴崎也想到了,卻是不大情願。


    「找一個條件比他更好的人假裝交往,再讓他看見,不是更有效果嗎?」


    「眼前就有個好對象,保證讓奧村夾著尾巴逃跑!而且柴崎你跟他又熟!」


    三人開心地異口同聲道:


    「找手塚不就得了——!」


    「呃,可是那樣——」


    柴崎皺起眉頭。


    「會耽誤到人家工作,不好吧。」


    「頂多是一起出去吃幾頓午餐而已,不會耽誤什麽的。你還不是常常跟笠原約時間一起吃午飯?」


    這下子可沒藉口了。


    「好吧,時間兜得上時,我就去拜托他看看吧。」


    不這麽回應,隻怕她們不肯罷休。


    *


    當晚回到寢室,水島帶著擔心的神情問:


    「柴崎小姐,有人在纏你嗎?」


    明知是關心,柴崎卻覺得心中不快。


    「你怎麽知道的?」


    水島在別的圖書館執勤,這事情又還沒傳出部門外,她竟然知道。


    「啊,對不起。今天我有個朋友在這裏的隊員餐廳吃飯,就坐在你們附近,她說她無意間聽見你們講話。她知道我跟你同寢室,所以才來告訴我。」


    的確,在嘈雜的餐廳裏,她們講話都沒有壓低音量,鄰桌的人就算聽見也不奇怪,廣瀨的大嗓門就更不用說了。旁人隻要聽見個幾句,要猜出七、八分原委也不是難事。


    「啊,這樣啊。不過沒事的,而且也還沒出什麽狀況。」


    但這倒難得,原來你還有個會跟你聊風聲耳語之事的朋友——這麽說就失禮了。不擅社交的人未必就沒有朋友。再想想,當初水島搬來這間寢室時,就有個樣貌老實、氣質與水島相似的女隊員前來幫忙。


    「幫我跟你那個朋友說沒事,也請她別對外張揚,好嗎?」


    「好。」


    就這樣,對話結束。


    水島很少主動攀談,今天大概是有這件事要問才開口吧。


    換回家居服之前,柴崎拿起電視機的遙控器:


    「我可以開電視嗎?」


    沉默的氣氛凝重,所以柴崎總是一回寢室就把電視機開著。跟鬱同住時,她們總有聊不完的蠢話題,電視沒什麽大用處。


    難得的事發生,水島又開口了:


    「那個,柴崎小姐。」


    「怎麽了?」


    她應聲時頗覺意外。卻見水島像是鼓足了勇氣說道:


    「就是——想在業務部升到三正的秘訣,你能教教我嗎?柴崎小姐,你在業務部是首年升級,沒錯吧?」


    柴崎不由得盯著她的臉看。水島緊張起來,搖著雙手又說:


    「啊、呃,對不起,要是你不方便說,沒關係……」


    「啊,不會呀,沒什麽不方便的。」


    水島提出這個要求,想必需要不少勇氣。柴崎隻是單純的感佩。


    「其實,當我知道要跟你同寢室時,我就一直想請教了……」


    與水島同住已是第三個禮拜——她得要這麽久才能鼓足勇氣。她就是性格如此,也不好怪她拖拖拉拉了。


    她真的可以早點開這個口的。與其兩個人在房間裏悶著不說話過日子,柴崎更寧可她們有話講,就算是聊應試方針也行,至少讓氣氛輕鬆些。


    最近一次的考試大約是三個月後,也就是在十月份。


    「水島小姐,你的筆試大都幾分?」


    「我想想——九十分上下。」


    「那筆試成績絕對過關了,我想問題可能在考績上。」


    「考績能怎麽應付呢?」


    「你聽了別喪氣……不如放棄這一次的考試,把目標放在下一次吧。」


    果然,水島的眉毛立刻倒成了八字。


    「這一次來不及了嗎……?」


    柴崎想了想:


    「說到業務部的考績,隻能腳踏實地的花時間累積,跟戰鬥單位不一樣的。」


    措詞上,柴崎盡量含蓄些,避免傷到水島的心。


    「要是在戰鬥單位,比方說抓到可疑人物,立了大功,那才有可能在升遷考試前快速拉高考績。但在業務部,我們沒有這種機會,對吧?我們的考績一定是長時間觀察後才打出來的。水島小姐,你的工作表現若都跟之前一樣,就不可能在這三個月之內迎頭趕上了。」


    「我……我從來不遲到缺席,工作上一一直都很認真啊……會是哪裏做不好呢?」


    水島一聽,馬上哭喪著臉。柴崎決定拿長官出來充擋箭牌。


    「這個嘛,我也是聽上司講的,你姑且聽聽吧。她說,要升三正,光靠認真是不行的。除了認真以外,還要多用一點心,比方說不要隻會做上頭交待下來的事,最好也能主動去攬事情來做,或是在各方麵積極提案。以我們的年紀來說,指導或訓練後輩就是一例。想想自己在職場中可以做什麽,可以多付出什麽,讓上司看見你在這方麵的表現,對升上三正就會有幫助。當然,你得證明自己能完成高於士長階級的工作,不然考績也拉不起來。」


    「所以我隻會認真做事,就沒救了嗎?」


    水島語帶哽咽,聽得柴崎心中一陣煩躁。她拿出天生的演技力來克服:


    「不是這個意思。認真做事當然是最大的前提啊。那是基本分數,而我們要想辦法多加點分數。比方說住五樓的阿部也是首年升級,她就是不停的丟活動企劃案出去,同時上麵的人也欣賞這種積極性。至於別人,有的是提案促進工作效率,有的則是積極參與公眾活動的營運……升上三正的人,一定都有讓人嘉許的表現。」


    「那我要做什麽才好呢?」


    這要你自己想啊!柴崎真想這麽回嘴,但還是把笑容轉變成「激勵模式」。


    「那得要水島小姐你自己思考才行呀,加油。」


    水島頹喪地低頭一會兒,總算抬起頭來。


    「我知道了,我會試著努力的。」


    「嗯,那我去吃晚飯羅。」


    柴崎一心想離開,很快就站起身,卻又聽見水島把她叫住:


    「為什麽你覺得我先放棄這一次的考試比較好?」


    這個問題像是發自水島的自主思考,柴崎也就停下腳步,想了想然後說:


    「我認為這麽做比較有勝算。水島小姐,你至今每一次考試都參加,恐怕上司會認為你隻是沒頭沒腦的報考而已。」


    柴崎不想說得太武斷,但她覺得水島的上司一定是這麽想的。


    「要是這樣,那不如休息一次,順便檢視自己的工作表現,在下一次考試到來之前轉換心境,如此應該也能博取上司的認同。」


    「謝謝你,那我這一次不考了……」


    水島依舊哭喪著臉,卻勉強擠出了笑容,目送柴崎離開。


    這人依賴心強,個性和她合不來,不過算了——隻剩下三個月多一點,應該能撐得過去?


    柴崎如是想著,一麵往餐廳走去。


    *


    她已經盡量小心,卻還是被對方逮到機會。


    柴崎走出閱覽室,去各部門繞繞——大家都知道這已經是她的例行公事。


    若是單獨離館,她會提高警覺,也選


    擇有警衛站崗的地方走。但在館內就不這麽麻煩了,否則日常業務都做不完。


    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真是百密一疏。


    就在她往側門方向的走廊轉去,來到一處人少的區域時,後麵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直接將她拖到牆後,再用雙手抵在她左右兩側的牆麵上,令她無路可逃。


    這麽一來,柴崎不隻行動被限製,個子嬌小的她也被完全擋住,旁人很難發現她受困在那兒。


    柴崎抬起頭,看著不讓她走的奧村。


    「你想做什麽?」


    「你在閱覽室都不肯跟我講話嘛。我是來館民眾耶,你對我親切一點不行嗎?」


    「我身為館員,始終都以協助民眾為優先的。」


    「那我約你吃飯,你又不肯答應。」


    「這種服務不在圖書館的業務範圍內。」


    「但你以前就跟一般民眾出去吃飯。」


    她知道奧村在暗指朝比奈的事情——是怎麽走漏的?太不可能了。


    從以往的經驗,柴崎知道決不能問他是如何得知的。那就正中對方的下懷了。


    「這是我私人的事,跟你沒有關係。」


    「起碼你曾經在私生活中跟一般民眾往來過,對吧?那我也可以啊。」


    別開玩笑了。你跟朝比奈的格調差太遠了。


    看在旁人的眼裏,朝比奈對柴崎的追求隻落得可惜「無緣」兩字,但那其實是一場台麵下諜報角力之後的結果。


    而朝比奈是個品格高潔的敵手,柴崎至今仍欽佩他,盡管他已不再是敵人。


    別把他跟你這種隻貪圖我的美色就死纏爛打的蒼蠅混為一談。


    「難道老百姓沒有權利喜歡公務員嗎?」


    「談戀愛跟彼此的身份有什麽關係嗎?你倒是說說看?」


    這世上當然有公務員會和一般民眾談戀愛,但不會有人拿什麽老百姓身份或權利雲雲來扭曲這種本應對等的情感。


    「你也不必講得這麽直接嘛。我是想,我們可以多一點慢慢互相了解的機會啊。身為老百姓,難道這一點也不允許?」


    到這一刻,柴崎終於了解,這個男的根本就聽不出她話裏的拒絕意味。甚至硬要強調公仆與民眾的地位不同,大有不肯降尊紆貴的意味。


    就因為他不願意用對等的立場來正大光明的求愛,才會有這種跟蹤狂的行徑吧。若是柴崎此時表示困擾,丟下他跟認識的館員多聊幾句,他大概會覺得顏麵無光、轉而攻擊。


    同時,奧村現在擋住了柴崎左右的去路,單憑她是不可能強行逃跑的。反抗則有可能遭暴力相向,女性內心都有這無可避免的恐懼。


    就在這時——


    「喂。」


    光聽見遠處傳來的這一聲輕喝,柴崎已知來者是誰。她先轉頭望向聲音的來源,奧村則遲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手塚帶著嚴肅的表情站在那兒。他正在館內執警備勤務,身上穿的是普通西裝而不是戰鬥服,但已足夠令奧村膽怯。


    「柴崎,你怎麽被帶到這種地方?」


    手塚的問法頗有技巧。


    但見柴崎竟一個字也答不出來。直到這時她才驚覺,被奧村用這種姿勢限製行動,又要故作堅強地與他應答,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便見手塚大步走來,將手搭在奧村的手臂上。


    「先生,男性用這種姿勢麵對女性,我認為並不妥當。是不是柴崎做了什麽失禮的事?」


    「不、也不是……隻是跟她閑聊——」


    一改方才的伶牙俐齒,奧村不隻結巴起來,連態度都變得卑屈。


    「你這姿勢恐怕已超越了閑聊的分際——柴崎,你願意保持這種姿勢嗎?」


    柴崎猛搖頭。手塚又轉向奧村說道:


    「柴崎似乎受到一點驚嚇。能不能請你放開她?假使你想跟她私底下聊久一點,請你以私人身份並且在業務時間以外去找她,我相信她會以私人身份表麵是否願意跟你閑聊。」


    奧村沒應聲,隻是擺了個不情願的臉色。他放開柴崎,轉身就走。


    「你沒怎麽樣吧?」


    被手塚盯著臉看,柴崎才回過神來,強顏歡笑道:


    「嗯,謝謝你救了我。那男的有點糾纏不休,我正煩惱呢。」


    他努力把話說得快一些,想象平時那樣利落,卻見手塚仍舊朝她端詳,最後抓起了她的手腕。


    「稍微休息一下,你的臉色不好。」


    「都說了我沒事。」


    「順便把事情說給我聽。你隱瞞了什麽,對吧。要不然我叫笠原來?」


    聽他這麽說,柴崎不假思索地揪住手塚的襯衫。


    「別告訴她。」


    鬱會生氣。若真的柴崎遇上這種事,鬱一定是最生氣的人。可是她那直率的怒意,卻有可能令事態轉惡。


    柴崎不想把她扯進這種無聊事來。雖然也有一點自尊心作崇的成分。


    「好吧,不過我要知道詳情。」


    手塚就這麽抓著她的手腕,往公共大樓的方向走去。


    那隻手抓得有點兒緊,她卻不覺得厭惡。


    就近找了個空房間,將門外的牌子翻過來掛成「使用中」,手塚拉過一張椅子讓柴崎坐下,然後用無線電呼叫鬱。


    「我有點事耽擱三十分鍾左右。你先一個人巡邏,要會合時我再聯絡你。」


    鬱似乎毫不起疑,這段無線電交談沒幾句就結束了。


    接著,手塚在柴崎麵前的位子坐下,半轉過身子對著她:


    「那男的是怎樣?」


    見他毫不掩飾心中的不快感,柴崎歎了一口氣。她也真的累了。說得直接點,就是跟蹤狂。前前後後被他纏了兩個多月了。一開始都還明著來,最近卻變本加厲。


    她繼續說起午餐時差點兒被強拉走的事,還有方才被他糾纏的始末,手塚的眉頭愈鎖愈緊。


    「怎麽不早點講?」


    「業務部覺得事情還不嚴重,目前隻當成是內部問題來處理啊。我不想先跑去找你們,因為這樣好像在靠關係。」


    「這是什麽話?」


    手塚生氣似的撐著臉,別開視線。


    「我在這種時候就那麽不可靠?」


    「也不是,隻是——」


    在這種時候跑去找他幫忙,她也不知妥不妥當——這話要是說給他聽,他大概真的會不高興吧。同事們建議柴崎找手塚來假扮男友時,她也才因此躊躇不前。


    「……與工作無關的事情,我可以去拜托你幫忙嗎?」


    「我說你啊……


    手塚重重歎了口氣。」


    「我跟我哥的事還不是與工作無關?你照樣插手來管還講這種話?我們是這種交情嗎?」


    「不然是哪種交情?」


    手塚一時語結,又把眼神轉到別處了。


    那三次親吻,他們彼此都記得。三次——不知該說是多還是少。


    「反正你別隻顧自己,也替別人想想吧。走路走到一半,突然看見那種嚇人景象,你當我心髒很強啊?」


    「那你的反應倒是很冷靜嘛,我對你刮目相看唷。」


    「跟人家下跪那一次學的。等一下,你現在才對我刮目相看嗎!?」


    「算了,要是換成笠原,她一定二話不說就把那男的摔出去啦。幸好是被你撞見。」


    她望向別處,輕輕說了聲「謝謝」。這是真心的道謝,要是看著他的眼睛說,她會講不出口。


    「你臉色好點了,要回閱覽室嗎?」


    「要。」


    手塚伸來的手,她竟老實不二的接受,連她自己也


    覺得意外。


    在手塚的護衛下回到閱覽室,竟見奧村在參考書區坐著。看他像是坐了好一會兒,大概一直在等柴崎回來。見到手塚跟在柴崎身旁,拗才表情轉為卑怯,而手塚也故意伸出手去摟著柴崎的肩。知道這是要做給奧村看的,柴崎便也乖乖任由他摟。


    「抱歉,打擾一下。」


    手塚向櫃台內的同梯女隊員說。


    「柴崎遇上了麻煩,我帶她到後麵去。」


    他簡短的講完事情經過,就往後麵走去。


    柴崎和手塚在空著的小會議室裏等了一會兒,便聽到好幾個腳步聲響起。廣瀨領頭跑了進來,還有前幾天和她一起吃飯的兩個同梯女孩。


    「柴崎,對不起!」


    廣瀨合掌賠不是,另外兩人也跟著做。


    「奧村突然改變了戰術啊。他跑來問我們圖書館員是不是絕對不能接受民眾的邀約,他想讓他死心,才把朝比奈先生的事情講給他聽的!本來以為他會明白你對他就是沒那個意思,沒想到……他居然以為自己可以試第二個。」


    「噢,嗯,這也沒辦法。那種人會怎麽想,一般人畢竟猜不到。」


    其實她真希望廣瀨等人不要傻傻的亂放話,無奈她們不懂得如何應付跟蹤狂——那種人不會輕易死心。隻不過,這一點也得要親身經曆過才會知道。


    「說到這個,我就要拜托手塚了。」


    廣瀨繼又向手塚做出請求狀。


    「這陣子,希望你能當柴崎的保鏢。我們的高層決策實在太慢了。」


    「好。你們就不要再把柴崎的事情透露給那家夥了。記得跟全部門的人講一聲。」


    柴崎開不了口的事,手塚替她說了,也讓她十分感謝。


    「閉館時我會來接你,在那之前,你待在業務部別亂跑。」


    向柴崎如此交待完,手塚向眾人告辭,走出了會議室。


    「好有安全感哦——同梯裏最早升官的戰鬥員就是不一樣。」


    女孩們感動地喃喃道。


    這時,又聽見腳步聲接近,另一個女隊員從門縫探出頭來:


    「那個人不打算走耶——!他在身邊堆了一大堆書。」


    看來,有人在閱覽室觀望著奧村的動靜。


    「還有哦,在手塚立刻之前,他一直縮頭縮腦的坐在那裏,看到手塚一走,態度馬上就臭屁起來了!簡直笑死人了。」


    「幸好他還知道要怕手塚。」


    廣瀨如此說道。她有時矯情,但腦筋並不壞。


    「業務部的男人一直都沒被人放在眼裏。」


    「哎唷,廣瀨你這豈不是把你男朋友也罵進去了。」


    「很多人都像奧村那副德行,分明看輕我們這些官員啊,男女都一樣。自以為是納稅人就了不起。但一遇上戰鬥員,他們就不敢擺譜了。」


    你呀,話一說多,裝傻的功夫都白做了。柴崎臉上苦笑,內心暗暗給他忠告。


    「那我之後就處理書庫業務吧。」


    「嗯,那樣比較好。」


    「奧村回去了就來叫我。」


    向同事們托囑後,柴崎走出會議室。


    奧村一直待到閉館才走,之後又在正門玄關外麵等著,大概又想等柴崎走出閱覽室,再繞到側門去堵她。


    業務時間以外再以私人身份來找——奧村也許以為,照著手塚的說法去做,柴崎就無話可說了。


    手塚來接柴崎下班時,還特地換上便服。


    「我們去外麵吃了飯再回去吧。要是直接回基地,他會以為我是為了今天白天的事才來特地保護你的。你的同時說那人還知道要怕我,隻要我寸步不離的保護你,那人應該會死心。」


    「也許有效,不過……萬一造成反效果,那就不知要拖多久了。」


    「你這時可別再說什麽給我添麻煩了。」


    手塚便說邊走出正門玄關。沒見到奧村的人影,但他一定躲在某處觀望——而且必定在聽得見他們對話的範圍內。


    「下午嚇我一大跳,你之前都沒提起。」


    「對不起,我怕你擔心。」


    「怪不得你最近總是不想外出,以後這種事就別瞞了嘛。」


    莫名的默契讓他們聲氣相通,不需事前串通就自然而然的套好了詞。兩人故意不提「跟蹤狂」一詞,以免刺激對方的報複心,而是用「對方是民眾,不至於做得太過火」的說法,強調一切都隻是將奧村視為一般來館使用者,並沒有對他另眼相看。


    「想去哪裏吃?」


    說著,手塚使了個眼色。柴崎意會地點點頭,知道他們被跟蹤了。


    「老地方怎麽樣?好久沒去了。」


    兩人光顧多次的餐廳有好幾間。柴崎心想,手塚應該會就近選一家。


    接著,他們在那間店簡單用餐完畢,走出店外時,奧村已經不見蹤影。


    *


    柴崎偶爾和手塚一齊外出午餐,或在奧村站崗時請手塚來接她下班等等,就這麽過了數周。由於奧村在館內也敢采取行動,手塚還借了一支能夠直通特殊部隊的無線通報器給她,但都沒有機會用到。


    就這樣,奧村終於改變了手法。


    「不好意思,你借出的書籍已經逾期太久了,有民眾已經來預借……」


    講電話的女隊員突然縮起脖子,把聽筒拿開。


    「不行耶……」


    「又掛我們電話?」


    這通電話是打去奧村家的。他借的書籍逾期未還。


    奧村的藉口則是千篇一律。


    我的腳受傷所以沒法去還書。讓柴崎小姐單獨來拿,我馬上就還。


    僅此而已。館方請他郵寄送還,他也拒絕。


    那本書就是《關東健行·登山道百選》,也就是柴崎最後一次為奧村推薦的書。


    自奧村端出這個藉口之後,業務部男館員前去取書好幾次,每次都不得其門而入。奧村家是氣派的獨棟洋房,他好像和父母同住。


    有時候,來應門的是奧村的父母,他們總是隔著對講機堅稱「我兒子說他有理由一定要柴崎小姐來了才能還書」,連門也不開就把館員打發走。


    那本書頗受登山愛好者與健行客的喜愛,長時間不在架上,早已引起閱覽人的質疑。


    事到如今,業務部不得不商討是否要采取法律措施了。


    「我去拿。」


    幾次會議之後,柴崎如此發言道。


    女隊員們一聽,立刻群起高聲反對。


    「怎麽可以讓你去!」「太危險了!」


    「誰知道他會對你做什麽!」


    女性當然會有這些反應。然而,在上司之中,有人看起來像是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對柴崎而言,這是她考慮到種種可能之後的結果。


    館方若提起借書不還的告訴,有多少勝算?


    奧村必定準備了致密且周到的藉口。


    腳受傷了,所以去不了圖書館,當然要請圖書館派人來取,這是合理處置。至於為什麽非要指定柴崎不可,奧村大可以謊稱還有相關谘詢要請柴崎繼續指導,所以才不願意用郵遞方式還書。


    當然,館方握有奧村糾纏柴崎的客觀事證,奧村卻也可以說他在得知柴崎有男友後就已經死心了,與借還書一事並無關係。


    至於他與家人同住,按常理可托家人來還書,但他也可以說家人沒有這個義務。


    告訴若由圖書館方提起,敗訴時將會出問題。萬一奧村主張自己名譽受辱,反過來告圖書館時,館方和柴崎的立場都將比現在更窘迫。


    這是陷阱。奧村等的就是圖書館采取法律手段——


    不過,沒人知道他為何要把柴崎叫到家裏去。


    「更何況,就算書籍遺失,也隻需借書人賠償了事;如今對方並非不願意還書,這是開出不合理的條件,我認為不應該就此開啟法律訴訟的先例。借書逾期的問題和我的受繞問題應該分別處理。」


    聽到這裏,幾個女同事發出憂心之聲。柴崎笑著要他們放心,然後繼續發言:


    「當然,我不會單獨拜訪。我要請特殊部隊的手塚三正同行,因為他這陣子假扮成我的男朋友,避免我再受到跟蹤。」


    第一步,柴崎打電話向奧村催書。


    「請問是奧村玲司先生的府上嗎?我是武藏野第一圖書館的柴崎。奧村玲司先生向本館借書未還,我想請他還書。」


    接電話的人好像是他的母親,那語氣有些意外。她在電話中表示要換人來講,接著就聽到通話保留的音樂。


    然後奧村本人接起了電話。現在柴崎光是聽到他的聲音,都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嗨,好久不見。你願意來拿書了嗎?其實在還書之前,我還有好些事情想請教你啦。」


    果然用這一招。他所謂的請教,還不都是些無聊的問題。


    「是,那麽我回去府上拜訪。不過,我也有幾個條件,希望你能做到。」


    她隻在玄關,不進屋。還有玄關的門不能鎖上。


    「第一個條件沒辦法耶。你也知道吧,我的腳受傷了啊。叫一個受傷的人在門口講話?這未免對我們老百姓不夠體貼。」


    「好的,那麽我隻到客廳。不過,在我到府上叨擾的時候,請讓玄關的門鎖開著。你若不同意,那麽我就不去拜訪了。」


    「好啦。可是萬一門開著出了問題,你們圖書館要負責哦。」


    「我明白。」


    接著,他們約定日期。奧村要求在該周的星期日下午。


    「那麽,我會準時拜訪。」


    掛掉電話後,旁邊的女同事們都來安慰或鼓勵柴崎。剛才的通話內容當然是有錄音的。


    柴崎平安,書籍也順利取回,這就是第一階段。


    *


    到了星期日。


    「為什麽非要你去不可?」


    手塚臭著一張臉說道。


    「我都想過了。隻不過是逾期未還的書籍,要是弄到法律訴訟,一定是我們吃虧。」


    「責任感強是一件好事,不過……」


    在後勤支援部辦完了使用手續,手塚坐進小型車的駕駛座。


    「你除了頭腦好、口才流利,此外一樣是個普通的女人。別忘了這一點。」


    「管他打什麽主意。要是他敢小看一個女人,我會讓他後悔的。」


    柴崎坐進副駕駛座時這麽說,聽得手塚歎氣。


    「這才讓人擔心啊。」


    「怎樣啦?」


    冷不防地,手塚抓住柴崎的雙手。


    「就是這樣。」


    柴崎想將他甩開,卻發現雙手連動都沒法兒動。


    「……放開我。」


    「奧村的爸媽對兒子是千依百順吧?他們有可能故意不在家。我想你在辯論方麵不會輸的,但也不要挑釁得過分了。男人的臂力就是他最後的武器。笠原在疏於防備時都會被醉漢抱住而難以掙脫了,若要打贏男人,還得靠她的瞬間爆發力啊,更何況是你?」


    柴崎知道手塚在為她擔心,卻不由得因此惱怒起來。


    「我知道啦,你放手!」


    她尖聲叫道,手塚立刻放開雙手,卻見被他抓住的部位竟連一點指痕都沒有留下,如此精準的力道又令她更加惱火。


    「要不是知道有危險,我幹嘛叫你陪我來!」


    而且她也在口袋藏好了無線式的通報器,收訊器則放在車上。


    「就是不能跟你一起進屋去,我才講的。」


    手塚好像一點兒也沒動怒,徑自發動了車子。


    「通報器一響,我會馬上衝進去。可是,萬一在那之前就出了什麽事,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的意思是你要速戰速決,別激怒對方。你應該做得到吧?」


    「廢話。」柴崎看著窗外忿忿道。感覺此刻倒像是自己在使性子,令她心裏有些懊惱。


    奧村家的獨棟房屋果然氣派。門前還有一大片庭園。手塚把車停在稍遠的路邊,用望遠鏡先觀察一遍,大概在思考入侵屋內時的路線。對方愛耍心眼,縱使承諾不鎖門,也未必會真的守信用,不得不防。


    「……好,我大概知道了。柴崎,你先走過去,我過一會兒再把車開得近一點。」


    於是,柴崎步行過一條巷子,來到奧村架的門口按電鈴。


    想到手塚提及的可能性,柴崎在按鈴時也提高了警覺,結果來應門的是個婦人,看上去像是奧村的母親。


    「午安,我是武藏野第一圖書館派來取書的館員,敝姓柴崎。」


    「是,請進。」


    玄關十分寬敞。婦人領她進客廳,客廳也是既寬敞又氣派。


    奧村就坐在沙發上,海灘褲下露出包著繃帶的右小腿——另一排沙發卻坐著一個有點兒年紀的男人,看起來像是他的父親。


    這倒令柴崎很是意外。


    「借了這麽久,不好意思啊,柴崎小姐。」


    「哪裏,你的腳受傷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說在還書前需要谘詢,是嗎?」


    柴崎一徑平淡以對,奧村則仍舊熟絡地請她坐到沙發上。奧村母親端來一杯茶,柴崎向她道謝,卻隻端到嘴邊抿了抿,沒有多喝。


    「你推薦給我的指南太好了,結果我熱衷過頭,爬山爬到肌肉拉傷,變成這副德性啦。」


    奧村在包著繃帶的腿上拍了拍。也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


    「至於谘詢服務,其實是我爸媽想問啦。」


    「我們夫妻看了玲司借回來的這本指南,也躍躍欲試。」


    奧村的父親從旁說道:


    「不知道哪一帶的山走起來比較輕鬆又有趣,適合像我們這年紀的人?」


    事態的發展令柴崎摸不著頭緒,她姑且先將思考模式切換成館員谘詢。


    「兩位平日都做些什麽樣的運動呢?」


    抱著例行公事的心態,柴崎依程序漸次問出他們是否有足腰舊傷或疼痛,以及體能條件和目的地需求等等。


    「那麽,我想這一帶的路線比較適合。」


    柴崎指出的山名,父親都一一抄寫在便條紙上。


    「但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請你做好事前調查再成行。」


    眼見谘詢服務順利結束,柴崎便準備為此行收尾,才要開口,卻聽得父親先出聲。


    「哎呀,玲司說的果然沒錯,你真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兒。」


    啥?


    柴崎知道自己的臉上寫滿訝異,隻是沒想到自己竟沒喊出聲來。


    更不可思議的是,那父親就這麽開始炫耀起自己的家世了。從他自己經營的公司、營業額到祖宗八代、資產,最後就是他的寶貝兒子。


    「我遲早會讓玲司繼承公司的。到時候,希望他一定要娶個像你一樣有智慧的女孩為妻,做他的賢內助……」


    這是哪門子鬧劇?柴崎怔著講不出話來。該不是兒子求愛不成,就叫老父老母來幫忙?


    看來,這個人從頭到尾就是不肯站在相互平等的立場來麵對這件事。在戀愛的擂台上,奧村堅持他的高姿態。


    柴崎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的高亢笑聲在客廳裏回蕩了好一會兒。奧村的父親頗覺沒趣,於是開口問道:


    「……有什麽好笑的嗎?」


    「很少遇到這麽好笑的


    事情呢。因為奧村先生從來沒有向我表示過愛意,如今我隻是來取回逾期未還的書籍,你卻向我提起結婚之事。這種事情,至少也要奧村先生本人親口向我表達過心意才算有個開始吧。」


    柴崎轉向奧村:


    「奧村先生,我和你的關係僅止於館員與閱覽民眾,不是嗎?請問你是否跟爸爸媽媽解釋過這一點呢?包括你從頭到尾連一次表白也沒對我說過?」


    奧村的臉色漲紅,表情轉為憤怒。他父親也露出同樣的表情。


    「大從一開始,你就沒有用跟我對等的立場來請求交往,而是先用閱覽民眾的身份試圖逼迫我,達不成目的就改用書本作為要挾。如今把我叫到家裏來,最好還出動父母親來說項?你以為將來有爸爸的事業可以繼承,我就會見風使舵離開現在的對象?光是拿你們來相比,對他都是個侮辱了。」


    「少……少羅嗦!你不怕拿不回書本嗎?」


    聽見奧村怒喝,柴崎斂起了笑容正色道:


    「對每個圖書館員而而言,這已足以構成脅迫了。」


    柴崎從放置了無線通報裝置的同一個上衣口袋中,拿出一隻usb錄音筆。


    將錄音往前倒回數秒——


    『少……少羅嗦!你不怕拿不回書本嗎?』


    奧村的臉由紅轉白,接著猛然站起來,伸手想要抓柴崎。在那一刹那,柴崎放言道:


    「還想施加暴力?麗音的內容已經透過無線電傳到我搭乘的汽車上了。車上有我的同時在待命。」


    剛剛踏出一步的奧村定住沒再動。看那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小腿肌肉拉傷的人。


    「要是你明白的向我表示要追求我,那麽我會告訴你,我已經有喜歡的對象了。你既不曾表白好讓我拒絕,又緊迫盯人的騷擾我三個多月,實在是卑鄙之至。從今以後,要是你繼續糾纏我,以至於妨礙我的工作或圖書館營運時,我將以柴崎麻子個人的身份,依據性騷擾防治法向奧村玲司先生個人提出告訴。」


    不知是不是怕這個要繼承家業的兒子惹上不名譽的官司,隻見奧村的父親依舊是憤怒的表情,不發一語。


    「請你將借回的書籍全書歸還。我已經提供了谘詢服務,這是你的承諾。」


    眼見奧村還不肯動,他的父親大喝:


    「玲司,快點還她!我們家才不要這種女人來當媳婦!」


    他口中「聰明伶俐的女孩兒」就這麽成了「這種女人」。


    奧村這才走到沙發對麵,將放在那裏的書和桌上的登上指南一起塞給柴崎。柴崎從公事包中取出清單來確認,然後把書本收進包中。


    「那麽,我告辭了。」


    她行了四十五度的鞠躬禮,在奧村母親的帶領下走向玄關。穿上鞋子,柴崎轉動門把,大門就這麽開了。在剛才的談話過程中,母親時而進進出出,柴崎原以為她會鎖上大門,看來似乎沒有擔心的必要。


    「告辭了。」


    柴崎向她道別,對方也回以深深一鞠躬。


    「勞駕了。」


    她的語調平淡,不帶任何感情。


    到這一刻,柴崎才感到脊背竄起一陣寒意。她發現自己目睹的是奧村的心理不正常,以及這一家人偏差行為最強烈的一麵。


    走出奧村家,柴崎環顧四周,便見手塚的車停在近處的路邊。她坐進去,一係好安全帶,手塚就開車了。


    「沒出什麽事吧?」


    「要是有事,我早就按通報器了。」


    她說錄音內容都傳送出去,其實是胡謅的。


    要是手塚也能即時聽見,她在措詞上會有些不同。


    「謝謝啦。」


    柴崎看著窗外道謝——有手塚在她的後方。是這個念頭讓她敢於行動。


    包括奧村企圖搶奪錄音筆的那一刻也是。


    「書本全都收回來了,證詞也錄到了。我還告訴他,要是他再敢來糾纏,我就拿性騷擾防治法去告他。」


    手塚要她別過度挑釁,她還是稍稍越界了。


    「這一關應該擺平了。」


    「我也要聽錄音。」


    「不要。」


    「喂,我幫你這麽多耶,至少讓我了解過程……」


    「我會從頭到尾講給你聽的,這樣不夠嗎?那不然找個地方邊喝茶邊說好了,我請客啦。」你這個人真的是……


    手塚絮絮叨叨地埋怨著,在下一個街角轉彎。


    回到業務部,錄音的內容當然就非得公開不可了。


    不過,眾人大致都認同柴崎的表現。


    「話說回來,雖說有手塚在外麵待命,但你的口氣也太挑釁了些。」


    一名上司皺起了眉頭說道。柴崎輕輕一笑。


    「對方以為把我拉到他家裏就萬無一失,反而大意,但我早就打算看準機會套他的證詞。你們也聽到那個爸爸說話時的口氣吧?我當時是真的忍不住才笑出來,想掩飾也來不及了,隻好轉換成挑釁路線。」


    「你笑成那樣是挺恐怖的,柴崎。」


    「我倒覺得最後那句『勞駕了』才恐怖,是誰說的?」


    聽見有人和自己的感想一樣,柴崎趕緊抓住這個話題。她想快點脫離錄音內容。


    「是他媽媽,我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管他家開什麽公司有多少錢,我隻覺得這一家人心理不正常得離譜。」


    會議結束後,廣瀨湊近來問道:


    「你說有喜歡的對象,是真的還是騙他們的?」


    「被難纏的人告白時不都是這麽說的嗎?」


    「你跟手塚都假扮情侶給他看了,直接說是男朋友不就好了?」


    「也對,幸好奧村沒有當場吐我的槽。」


    大概當時被逼急了,腦筋沒轉過來。


    聽柴崎這麽回答,廣瀨一臉沒趣的走開了。


    *


    「柴崎小姐,請你幫我看看這份案子好不好?」


    在宿舍裏,水島開始積極地找柴崎交談。


    決定放棄這一次的考試後,水島為了累積出考績而嚐試許多努力。找柴崎問問題或商量升遷對策的次數也變多了。


    「嗯——這會有警備方麵的問題呢。水島小姐,你們館裏的警衛不算多吧?我想你要把人力需求弄得更精簡一點才好。」


    「好,那我再想想看……」


    水島還是一樣容易消沉,但她們之間有話可聊,柴崎在寢室裏待著也自在多了。


    奧村沒再出現,她的生活逐漸恢複正常。


    她常常在想,過幾天得找時間請手塚吃頓飯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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