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謝謝你,對我這麽親切又溫柔。


    *


    如果今天過後,你還沒有討厭我,還願意繼續跟我通信的話,那我會很高興的。


    盡管最後自己留下來這句話,那份心情也絕對沒有半分虛假,但真正接到伸的來信時,她其實還是很不知所措。


    況且,信的內容還是跟往常一樣長篇大論。


    再坦白點說吧,其實,打從跟瞳小姐進行「信件接力賽」的那個時候開始——也就是說,在我還沒有真正遇見你之前——,我就已經很喜歡你了。就算前來碰麵地點赴約的,是位猶如裏克德姆般的壯碩女性,我還是想對你說「能不能讓我們從朋友開始交往?」,想把那份喜歡的心情清楚表達出來。


    因為你是我喜歡的人。


    是你替我取了「伸(sin)」這個綽號。


    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你。


    好狡猾,為什麽……?


    瞳任憑郵件軟體的頁麵開著,用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臉龐。


    為什麽事到如今才不聽說著「喜歡」這個詞,你難道不知道,我一直在屏幕壓抑它嗎?果然,正因為伸先生是健聽人士,也沒有任何自卑感,所以才能夠毫不猶豫地接連說出這個詞吧!


    當伸像這樣不帶任何自卑,也毫無誇耀之意地表現出自己的好感時,反而更讓瞳不得不重新麵對自己的聽力障礙。


    帶著滿臉的淚水,瞳打開編輯新郵件的頁麵,一邊回信一邊整理心情。


    title:(無題)


    我不得不再次麵對擺在眼前的事實,那就是伸先生是健聽人,而我是聽覺障礙者。


    雖然我很高興伸先生對我說了那麽多話,但是,那些話果然是完全不會感到自卑或挫折的人,才會說得出口的吧!


    如果情況倒過來,變成我的耳朵沒有聽力障礙,而是伸先生聽力不好的話,那麽,我一定也能像伸先生一樣,說出「我一點也不在意,所以伸先生你也別在意吧」這種話。


    可是,現在時機的情況是我,而不是伸先生你有聽力障礙;因此,就算隻是在腦海中想象,我也無法對伸先生說出「不用在意」這句話。


    因為我很明白,失去「聽見」的能力究竟是怎樣一回事,也知道在這個社會上,這點有多麽不方便。


    不隻如此,我想伸先生你並不明白,「聽」和「傾聽」之間的差別吧?


    「聽」,是指一種漫不經心地聽著傳入耳裏的聲音及言語的狀態,所有的健聽人士都做得到這點,即便沒有可以集中精神,也能心不在焉地與人聊天交談。


    然而,所謂「傾聽」,是指一種必須傾盡全部心力,將對方的一字一句挺入耳裏的狀態,而我隻做得到這一點。


    在和人對話的時候,我必須藉由助聽器的輔助,努力驅使殘存的所有聽覺,也得目不轉睛地觀察對方的嘴形,同時還要注意他們的表情、動作既種種細微的變化。對我而言,「傾聽」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必須運用所有感官、注意所有的細節,才能夠「跟伸先生對話」。即便如此,我還是不可能百分之百明瞭你的話語,必須靠著猜測推敲,來判斷「你應該是這麽說的吧」。然而,這些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伸先生可以漫不經心地「聽見」,再漫不經心地「對話」吧,但是我不一樣。


    當漫步在路上的時候,你曾經向我攀談過,但是我們距離那麽遠再加上下雨,我根本聽不見伸先生的聲音。


    在有著這麽多差異的情況下,你怎麽還能說得出「不用在意」這種話呢?或許伸先生並不在意,但是我很在意啊!叫一個隻能在意的人別去在意,這實在太殘酷了!


    能夠說得出「不要在意那些障礙」這句話的人,就隻有身體健全、毫無缺陷的人而已。不隻如此,我想大多數人心裏的想法都是「就算你有什麽身體障礙我也不在意,隻要別造成我的困擾就好」吧!


    一旦感到困擾,馬上就會露出厭煩表情的人多得是。這就是現實。


    伸先生也是這樣啊。在知道我的聽力不好之前,你的心情一直非常焦躁不耐,認為我是個不知變通、任性自私的女人,老早就已經心生厭煩,想要趕快回家了——這些事情,我全都心知肚明呢。


    當時我在想,伸先生以後一定不會再主動樹妖見麵了吧!你隻是剛好在分道揚鑣之際知道了我耳朵的事情,才會基於罪惡感寫這封信給我;可是,要是你始終沒有注意到的話,你恐怕就不會打算再跟我見麵了吧?往後也隻會敷衍地陪我通信聊天,再也不會跟我說出那些充滿青春菌的話語了吧?搞不好,你還會試著用比較得體的方式,慢慢地淡出跟我之間的往來吧?


    見麵之後發現到我竟然跟信中的形象不符後,一切其實都已經結束了吧?你會說「喜歡我」,肯定隻是為了彌補之際傷害了身心障礙者的罪惡感而已唷。要是我真的說「那,跟我交往吧」,你鐵定會退避三舍吧!


    為了彌補傷痛,又希望能讓我重拾自信……真的很謝謝你,對我這麽親切又溫柔。


    v抱歉,用了這種引人不快的說法。不過,你明明聽不到音樂,卻還戴著耳機,這應該時為了「讓別人覺得你是聽得到音樂的人」,或者是為了「假裝專心在聽音樂,,這樣一來,當別人在叫自己卻沒注意到時,才不會顯得突兀」,所以才要如此偽裝吧!


    的確,也許我是想對伸先生隱瞞我聽不見一事才會那麽做,但也有人是透過助聽器在享受聽音樂的樂趣啊!每個人聽覺障礙的程度及狀況都各自有所不同,還有人可以彈奏樂器呢。結果,「既然聽力不好,那應該也沒辦法享受音樂吧」,這也是「健聽人」的偏見。


    看吧,伸先生你根本跨越不了那道高牆。


    v為了瞞過我,你甚至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假裝自己在聽音樂。對瞳小姐來說,我真的是那種讓你不得不保持偽裝、無法敞開心懷信任的「懷有而已的外人」嗎?


    並不是這樣的,為什麽你就是沒辦法明瞭呢?你是伸先生,跟我那樣相互傾吐充滿青春菌話語的伸先生,我怎麽可能會把你當成是「懷有惡意的外人」呢?我從來不覺得伸先生知道了我耳朵的情況後,會突然間開始歧視我。我知道,你一定會對我非常親切溫柔的。


    可是,我討厭你是出於同情,所以才對我溫柔。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我們一直很開心地交換信件,在知道彼此的真實模樣之前,就已經培養出了相當深厚的情誼;因此,在伸先生麵前,我才會想當個普通的女孩子。


    我不希望你隻是因為同情我的耳朵,所以才對我溫柔體貼,也不想要隻是在你的同情與嗬護之下,度過快樂的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夠像在郵件裏頭那樣,平平凡凡地和你見麵聊天。


    「隻此一次,下不為例」,當我暗自下定決心後,使拚命地努力試著不讓你發現耳朵的事情。就隻有那一天,我想和普通人一樣有個平凡的約會。


    身體障礙並不可恥,用不著特意隱藏——這句話,不管是親人、殘障朋友還是身心健全人是,都常常告訴我。伸先生對我說的這番話,也絕對早就已經有別人說過了。


    盡管如此,我還是因為這個理應不需要感到可恥的缺陷,而經曆了許多難堪痛苦的回憶。我並不是懷疑伸先生心存惡意,而是我害怕去相信這個社會,對於相信「伸先生跟他們不一樣」這件事,也同樣心懷恐懼。


    所以,我們果然不該見麵的。早知如此,就一直維持著感情良好,什麽話都能說的筆友關係就好了。我本來以為隻有一次的話應該能夠順利瞞天過海,但最後果然還是不行呢。會想要見你的我,真是大笨蛋一個。


    在網路的世界裏,我就不存在聽力的障礙,


    也能夠自由地書寫文章;明明好不容易透過這層緣分,跟伸先生培養出身後的情誼,好不容易能夠用含有青春菌的話語想回應答,好不容易可以變成一個比較善解人意的女孩……


    明明好不容易,能夠成為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的。


    我已經搞不太懂自己到底在寫些什麽了。雖然雜亂無章也沒辦法統整,但這是我現在最真實無諱的心情。


    或許,這回事最後一封信也說不定。迄今為止,一切真的都很謝謝你。


    盡管最後演變成了那種局麵,但是最後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雖然沒見麵比較好,但還是幸好有見到你。


    瞳


    重看一遍之後,她也覺得自己寫得有些過分,但同時又心想,一切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吧!


    伸的耐性應該一沒有好到接到這種信,還繼續跟她聯絡的地步才對吧?她在心裏這樣想著。


    因此,當伸幾乎是立刻就寫來回信時,她頓時嚇得花容失色。


    title:那個……


    我們現在,該不會算是第一次吵架吧!對不起,我可以說句厚臉皮的話嗎?我現在心跳得好快,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進展到會吵架的地步了耶!


    就吵架吧,讓彼此誰也不讓誰。我想,我們來年個人心中都堆積了很多想說的話,呢麽,就為了和好大吵一架吧!


    伸的信件一開頭,寫著這樣一段文字。


    「吵架」這個詞在瞳的解讀中,就是要和人起爭執,是件非常沉重的事情;因此,當她看見伸寫說「為了和好而吵架」時,她感到非常意外。


    那個……我的確是完全不明白聽覺障礙方麵的情況啦!可是,至少有一件事是我也知道的,所以,我要將我所知道的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瞳小姐總是用一句「身為健聽人士的伸先生根本就不了解!」來對聽障一事做總結,這樣有點卑鄙吧!因為,不管我再怎麽努力,的確是無法完全了解身心障礙的世界啊。


    對於一件我從一開始就理應不可能全盤了解的事物,如果你總是抱持著「既然不了解,那說了也是白說」的心意,一直逃避的話,那麽,想跟你談論這件事的我,究竟該怎麽自處才好?


    所以,我要告訴你一件我絕對確切明白的事實。


    瞳小姐,你現在非常竭斯底裏呢。簡直就跟《妖精遊戲》裏,竭斯底裏地想著「我受夠了,讓一切全都結束吧」,希望將眼前世界全都破壞殆盡的女主角一模一樣。


    於是,現在的你完全不在乎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麽,又說出了些什麽,隻是一味說著自暴自棄的話語,仿佛破壞了專門之間的關係也無所謂。


    你絲毫沒有顧慮到我呢。在字裏行間當中,完全感受不到一絲絲你想繼續維持我們之間連係的心情。


    整封郵件裏麵,就隻有「我才不管你看了信之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不再跟我聯絡」這種賭氣的心情,強烈地傳達了過來。


    說實在的,在收到這種讓人不快的信件之後,入股哦對方不是瞳小姐的話,我鐵定馬上就斷絕關係了。的確,我是不懂身心障礙的事情,可是瞳小姐的論點也有很多不對之處啊!


    我雖然不明白,但還是努力想要接近你,結果你卻丟回了一顆名為「反正你不會懂,不要再糾纏我了」的大炸彈給我。


    而且,在你文章中,隨處可見許多荒唐的論調,像是自己因為聽力障礙而受到了桑海,所以就有權利以殘障為盾牌恣意傷害別人之類的。


    我確實是在不太了解你的聽覺障礙還有你的心情下,就自以為是地說了些叫你「不要在意」、「應該早點告訴我的」、或是「懷有惡意的外人」這樣的話。


    我真的太沒神經了,對不起。我隻不過是根據自己的常識,就隨便對事情大發議論;對於這點,我也覺得真的很不好。


    可是,在這方麵你也一樣啊。


    v為了彌補傷痛,又希望能讓我重拾自信……真的很想想你,對我這麽親切又溫柔。


    看到你寫出這種把我當傻瓜看待的話,我真的覺得毫無道理可言。


    我才不會因為同情或是彌補,就隨便對人說出「喜歡」這個字。瞳小姐,你真的有權這樣輕賤我的心情嗎?隻因身心有所障礙,,就可以如此瞧不起別人嗎?


    在公司的飲酒會上,曾經有位女性向我撒嬌要求:「用關西腔說一次『喜歡』看看嘛」,可是我拒絕了她。因為我知道,那位女性並不是真對我有意思,她隻是受了關西腔連續劇的影響,想要我像隻九宮鳥一樣說句「關西腔式的告白」罷了。我知道說了的話她會很開心,而且也不會擦後腦勺任何尷尬,可是,我還是很明確地說了「不要」。盡管氣氛變得很僵,但我還是拒絕了。


    因為對我而言,「喜歡」是句非常重要的話啊。那是句除了真正喜歡的人之外,對誰都不能說出口的話語。我才不會毫無意義地,隨便說出這句話呢!


    至少,我不會為了彌補瞳小姐的創傷,就說出「喜歡」這種話。


    如果是要彌補瞳小姐的傷痛,那我會向你說聲「對不起」。我才不會為了補償你,想讓你重拾身為女人的自信,就荒謬地以為讓身為健聽人士的自己向你告白是個好主意——我才不是那樣的人呢!究竟,你有什麽權利可以這樣看輕我?


    我的無知確實傷害了你,但你卻是為了傷害而傷害我。


    入股哦從這方麵來說,你比我還要過分吧。至少,我不是為了傷害你才寫那封信的啊;該道歉的時候偏離了主題,是我因為無知所犯下的錯,但至少,我並沒有惡意。


    然而,在瞳小姐的郵件當中,有些字句是刻意要傷害我的吧。


    說實在的,俺在看到的那一瞬間真的一肚子火,忍不住心想「為什麽俺非要被你說成那樣不可啊!」可是,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吧,因為信裏頭的瞳小姐一直在哭泣啊。


    你在傷害我的同時,也在傷害你自己吧。我很清楚,你已經竭斯底裏到了連你自己也阻止不了的地步。


    如果說這些話的是瞳小姐以外的人,那我絕對不會原諒對方;但是,因為口不擇言的人是瞳小姐,所以我能夠原諒你。


    說真的,我反而很擔心瞳小姐呢。因為我認識的瞳小姐,絕對不是平心靜氣說出這種殘酷話語的人。


    事情演變成這樣之後,我反而非常擔心你,不知道你現在怎樣了。


    不過,我果然也是個普通人,所以當然也會有不爽的時候。


    所以,那就吵架吧,為了和好而吵架吧。至少,在變會當初那種可以開開心心、互相通信的情況之前,讓我們一起徹底找出意見分歧的問題點吧。


    這也是一種青春菌的交流啊。其實,到了這把年紀之後,我早就已經不會為了這種幼稚的事情吵架了;如果不是跟你的話,才吵不起來咧!


    我們就把最終目標設定為「雪恥約會」,怎樣?


    下次你就不必再煩惱自己耳朵的事情被揭穿,而我也會認真學習跟你之間的相處禮儀;就算票賣光了要等三個小時,也要選擇一部有字幕、可以兩人一起欣賞的電影,最後再一起喝杯茶。


    和你一起看我們兩個人共同選出的電影,看完之後再一起喝茶,分享彼此的感想——我超級憧憬這種互動的耶!要是能和瞳小姐一起這樣做的話,我想鐵定會非常開心的。我真的很希望當電影散場之後,能夠這樣問你:「你覺得哪裏好看?」、「哪裏好笑?」


    先前有過這種感覺的時候,大概就是在安靜的地方一對一聊天吧?不然的話,也可以用郵件筆談啊。


    還有最後一件事。我明明完全不了解你的辛苦,就隨便說出「別在意啊」這


    種話,還懷疑瞳小姐是不是對我抱持戒心,把我當成是「懷有惡意的外人」。對不起,這些我都會很認真去反省的。


    對於自己無法相信瞳小姐不是那種會懷疑我的人,我感到很抱歉。


    那麽,今天就先這樣羅。


    伸


    p.s.欸,我可以認定我們之間的那條線,已經再度聯係起來了吧?


    *


    不曉得這該算是關西人的優點還是缺點,在那之後,瞳就一直被伸牽著鼻子走。


    首先,是相互約好在免費聊天室上線的時間。伸應該是摸透了瞳的性格,知道她不隻對身心障礙一事很在意,而且對於個人隱私也很敏感,所以選擇了登入式的聊天室,從這點不難看出他的細心與謹慎。


    第一次約好的上線時間,是星期五的晚上十一點。


    伸:晚安。時間有點晚了,沒問題吧?


    瞳:嗯。洗澡之類的其他雜事,我已經全都先做完了。


    伸:啊,那你的工作算是滿準時下班的類型嘛!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瞳小姐你從事的是什麽樣的工作呢。今天,我可以向瞳小姐提出很多問題嗎?


    瞳:可能會有些問題,我不太想回答喔……


    最近在信件中起過爭執的記憶依然猶新,因此和神的輕快回應相比,瞳在應對上就顯得有些拖泥帶水。從中仿佛可以看出兩人容量的差別,這讓她不禁感到有些不甘心。


    即使在這種時候,我也還是在因為耳朵的事情而感到自卑嗎……?在她的腦海當中,一瞬間浮現了這種乖僻的想法。


    伸:我記得瞳小姐是東京本地人吧!你現在是一個人住外麵嗎?


    瞳:不,我住家裏。因為有聽覺障礙的關係,一個人住的話,果然還是容易心生不安……


    伸:啊,的確如此呢。像是鬧鍾或玄關的門鈴,也都是問題吧!


    瞳:啊,關於這一點,現在已經有很多閃光燈或是震動式的輔助器具了,生活也因此變得方便了許多。隻是,不論究竟有多便利,一個人住的話,我還是會感到不安。


    伸:嗯,可以住在家裏也不錯啊!女孩子隻身在外,本來就較危險嘛。


    瞳:不過,也有同樣身障的的女性一個人住在外麵呀;或許,是我太依賴家人了吧?


    伸:怎麽會呢,用不著跟別人比啦!我覺得,你隻要在能讓你安心的環境裏好好生活,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唷!


    伸:對了,瞳小姐你究竟是從事什麽工作呢?


    瞳:我是行政人員,在一間配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額的製藥公司上班。


    伸:啊,那很好啊。感覺是個很穩定踏實的工作呢!


    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敲打鍵盤的手也停了下來。的確,那是個穩定踏實的職場,但實際上,她並不覺得自己待得很開心。伸馬上敏銳察覺到了這陣停頓。


    伸:啊,別問工作方麵的事情比較好嗎?


    瞳:不……隻是,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額,跟在分配到職場裏工作得開不開心,其實是兩回事。我是因為有保障名額才能找到工作,已經算是很幸運了,沒有什麽資格再去抱怨吧。


    伸的回複停頓了一段時間;接下來出現在熒幕上的文章,讓瞳不禁清晰感覺到,他那苦笑的神情,仿佛就浮現在自己的眼前。


    伸:身障人士保障名額算是一種社會誌工吧。這個製度對公司而言,不僅可以拿到一定的補助金,對企業形象也有不少好處啊;因此,就算是油性得到企業的雇用,我覺得也沒有必要硬是壓下想抱怨的心情吧。就算不對我抱怨,你也可以找擅長傾聽的人訴苦啊,像是多年的朋友之類的。


    哇啊,這就是成熟踏實的社會人士觀點呢……她不由得暗暗佩服。在瞳的思考模式裏,她總是停留在「總之對方願意雇用自己了」、「終於可以上班了」這個層麵,然後就不再前進;她從未思索過身障人士保障名額製度一事,對於公司本身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從以前到現在,她就隻是一味地感激這個製度,讓公司願意雇用具有聽覺障礙的自己罷了。


    那麽,如果要抱怨的話,此刻最能讓自己安心傾訴的對方,應該就是伸了吧!


    瞳:那,如果你不嫌困擾的話,我可以稍微抱怨一下嗎?


    伸:可以啊。工作之後,無論是誰都會想抱怨一下的,你就盡管說吧!


    瞳:首先,我角兒最痛苦的,果然還是跟與職場夥伴之間的i問題。


    伸:等等,那個i是什麽?是指unication(溝通)嗎?


    瞳:啊、對。因為講unication太冗長了,所以聽覺障礙的人都會直接將它略稱為i。(譯注:日文原文為コミ,是日本人將外來語コミュニケ——ショソ簡化後的念法。)所謂的聽覺障礙,也可說是唯一的一種溝通障礙喔。


    伸:啊、嗯。那部分我也有稍微調查過。


    聽覺障礙事實上是一種雙重障礙。


    首先,是與聲音隔離;其次則是因為前一個因素,而阻礙了聽障人士與健聽人士之間的溝通。聽覺障礙所造成最大的問題,就是聽障人士處於一種和「正常人之間的交流互動」隔離開來的狀態,然而社會大眾對此幾乎都沒有明確的認知。沒有人可以光靠想象問題的難度,就能充分理解這個領域。


    伸:瞳小姐是後天失聰、還是聽障呢?你應該不是全聾吧。你的聽力問題是傳導方麵的,還是感音方麵的?


    從這一長串的專有名詞當中,可以清楚看出伸確實做了不少功課。


    對於後天失聰、聽障、聾人及聾啞,一般人的概念都隻是籠統地將它們概括為「聽覺障礙」。


    同樣地,也很少有健聽人士可以分辨出傳導性失聰與


    遺傳性失聰,指的是外耳及中耳的傳導性發生問題,因此難以聽見聲音,不過藉由治療及聽覺輔助儀器,可以得到相當程度的改善。也就是說,「增大難以聽見的聲音音量」這種簡單的輔助方式,對它是可以產生效果的。


    相對之下,問題出在內耳通往大腦的神經係統上的感音性失聰,就無法倚賴那些輔助了。


    因為辨識聲音的能力本身就有問題,所以倘若僅是調高助聽器的音量,有時也隻會放大無意義的雜音而已。另外治療方法也很有限,改善效果及空間也不如傳導性失聰來得好。


    瞳:我是隻剩下低音域殘存聽覺的感音性失聰。某次與父母去爬山時不慎失足發生意外後,兩耳就變成現在這樣了。那是我高中一年級時候的事了,到現在為止,像這樣的聽障狀況,大概已經維持十年有了吧。我的助聽器是耳掛式的,調整也沒問題,但還是沒辦法捕捉到全部的音域,有時身體的狀況也會影響到聽覺。


    伸:啊,所以之前,你才會問我的聲音是屬於高亢還是低沉的對吧?


    瞳:嗯。如果你的嗓音偏低沉的話,我比較容易聽得見。像伸先生你的聲音,如果是在安靜的場所,我幾乎隻要好好聆聽,就可以明白你所說的大部分話語,不過相對地,高亢的聲音就完全沒辦法了。還有,當又好幾個人同時在對話聊天時,我通常都隻能呆立在現場不知所措,因為總不可能隻集中精神聽某個人說話把。


    伸:啊——那可真是寂寞呢。那種時候,就隻能敷衍地傻笑了吧。


    看到伸的回應後,瞳感覺自己的心髒就像是身體哪裏出了問題般,劇烈地震顫不已。


    為什麽這個人會知道這種事呢?


    即便是與好朋友聊天,在大家閑聊的時候,她也隻能配合周遭的氣氛,露出敷衍的笑容。盡管聽不懂他們在聊什麽,卻也不能一一向身旁的人探問,打斷他們的談話;況且,在那種情況下,


    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最害怕聽到旁人問自己的就是:「你知道我們現在在說什麽嗎?」


    然而,若是不詳加說明實際情況,就很少有健聽人士能理解這一點。因此,光憑這句話,她就可以明確感受到,伸為了了解自己,真的非常努力。


    對此她很感激,但是,對於伸這種認真想要踏進自己世界的態度,她卻又感到害怕不已——當他闖進來的時候,自己真的有辦法全心全意地接受他嗎?


    不過,目前也隻能一一回答他的問題了。


    瞳:學生時代周遭的朋友都知道我耳朵的事情,所以都還過得去……但是,就業之後卻老是遭到孤立,也不可能到處向別人一一解釋自己聽障的程度。


    她講得其實已經比較委婉了;說得直接一點,她在職場的狀況可說是十分艱難。


    男性和女性相比起來,一般來說都是女性的聲音比較高。瞳不容易聽到女性的話聲,所以為了不影響到工作的進行,重要的公事她都會以筆談溝通。


    理所當然地,她也很難加入公司同事間的閑聊,就算加入了,她也幾乎都隻是在旁邊敷衍地笑笑而已。


    相對之下,當對象是男性的時候,隻要對方的音域不是太過高亢,她多少都能聽得懂。對方若在工作的空檔當中說了點小笑話,她也能夠應答附和,同時也能用口頭方式傳遞一些簡單的訊息。


    長此以往,女性間的老套排擠戲碼自然免不了會上演。


    「那家夥明明跟我們什麽都不說,但卻會笑容滿麵地和男人聊天呢!」


    盡管聽力不好,不過她卻相當不可思議地,可以清楚察覺到她們在說些什麽壞話——事實上,透過職場的氣氛和一舉一動,要感覺不到也不太可能。


    就算是雇用員工時附有身障人士保障名額的企業,也不見得會向社員正確告知錄用者的身障程度。瞳聽不清楚高亢的聲音、比較聽得見低沉的嗓音這件事,其實和執行工作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不管公司有無告知周遭的眾人這點,對於瞳工作的效率也不會產生多大影響。


    重點隻在於瞳自己工作時開不開心罷了,不過她覺得,既然公司都已經不介意她的聽力障礙,願意雇用她了,那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要求什麽;於是,對於周遭的同事,她全都保持三緘其口的態度來加以應對。


    進入公司如今已屆第四年,她不分男女都用筆談進行溝通,不再自己主動開口。因為瞳已在心中擅自下了結論,認為讓別人誤以為自己不會說話,會來得比較輕鬆。


    如果是伸,他一定能夠明白表達自己的主張、也能融入人群當中吧——她在羨慕著他的同時,也感到嫉妒不已。


    要是自己能擁有伸那樣的個性就好了……


    瞳:譬如公司同事間的閑聊,其實也是相當重要的情報收集來源吧?可是因為閑聊是多對多的溝通互動,我根本無法加入他們。因此,就算閑聊時傳出了社員的婚喪喜慶消息,若是之後沒有人再告訴我,我就完全一無所知;然而,因為我受到了大家的排擠,所以也根本沒有人回來通知我,結果就變成是我不懂得人情世故,再不然就是認定我「聽力不好」,從一開始就不讓我加入他們的行列。其實,想開點的話應該會比較輕鬆吧,但我就是容易鑽牛角尖。


    伸:啊——都已經一把年紀了,還是有些大人會搞排擠這種小動作呢!有身體障礙的話,反而更容易成為他們的目標。算了,公司不過就是個領薪水的地方而已,不要在意那些無聊的家夥啦!


    伸的感想十分率直,正因為率直,所以讓人愈發覺得輕鬆自在。


    「她們怎麽可以做出那種過分的事!」如果伸的回應時這種漂亮的場麵話,反而會讓她感到痛苦;因為,隻是場麵話根本改變不了現況。


    瞳:如果我也能擁有像伸先生一樣的個性,那就好了呢。


    她不自覺地順勢打出了這樣一句話——果然,她還是感到相當羨慕。


    要是她能夠向周遭的人們坦然說出自己的情況,也不會發生那種事……討厭的記憶像怪物般忽然蘇醒過來,瞳慌慌張張地,連忙關上了記憶之盒的蓋子。


    伸:我在變成這種個性之前,也吃了不少哭啊。瞳小姐的父親還健在吧?


    看到對方的回複後,她才察覺到自己說的話太不經大腦了。


    伸那種率直又積極的個性,看在瞳的眼中顯得無比耀眼;不過,他之所以能夠擁有現在這種個性,大概就像他自己曾經在信件中提起過的那樣,跟他的父親早逝,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吧!


    先前他曾說過自己「把戀愛的優先順位排在很後麵」,一定也跟這件事有著莫大的關係吧。


    瞳:是啊,對不起。


    伸:父母能夠身體健康、活得長長久久,是最棒的一件事情了。要是像我一樣很早就跟父親生離死別,最後變成這種個性,那科就不得了哪(笑)!


    伸:感覺上,好像都是我一直在問你話呢。你有沒有什麽問題想問我?


    突然改變話題,是因為伸的溫柔。


    她很想問他:「為什麽你會這麽溫柔呢?」又或者,她也很想問他:「為什麽你能夠這麽堅強呢?」


    瞳雖有聽覺障礙,但溫柔的父母親都還健在,十分寵愛自己。相對之下,伸則是從關西老家來到東京一個人討生活;因為父親在他高中時就過世了,所以,他應該也無法期待老家會在經濟方麵伸出援手吧!


    人與人相互比較不幸的話,根本沒完沒了……瞳感覺到,伸仿佛是在無言之中這樣開導著自己。至少瞳的家境還算富裕,從未在經濟方麵上吃過苦頭。


    瞳:從身為健聽人士的伸先生角度來看,你是怎麽看待聽覺障礙者的呢?


    伸:嗯——這問題真難,沒辦法一語道盡哩。畢竟,我也搞不太懂後頭失聰、聽障、聾啞及聾人的差別,光是區分就很困難了哪!


    就一般的區分來說,後頭失聰和聽障是指在人生途中(通常是學會了日語之後),忽然罹患了聽覺障礙;而聾人及聾啞人士,則指的是在學會日語前的幼年時期,就已經罹患了聽覺障礙。


    因此,盡管後頭失聰者和聽障者,與聾人及聾啞人士同樣被歸類為「聽覺障礙」,但他們各自擁有的文化卻相當不同。


    也就是說,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是「聽不見卻能說話的人們」,第一母語和健聽人士一樣都是日語。


    而聾人及聾啞人士的第一母語幾乎都是手語,大多以手語溝通為主體,擁有許多自成一格的溝通方式。


    另外,後頭失聰及聽障者的「可以說話卻聽不見」這個特點,是健聽人士相當難以理解之處。


    因為這個族群在經過訓練之後,不少人可以藉由助聽器或是讀唇術與人溝通,所以常常容易招致誤會,讓健聽人覺得:「該不會隻是裝作聽不見而已吧!」


    「搞不好你們是看自己的方便與否,來決定要不要假裝聽不見的吧?」也有許多人曾經對他們這麽說過。但是對於一個普通人而言,明明可以全部聽得見又能回應對方,一定會比較輕鬆愉快吧,那又何必要假裝呢?


    後天失聰者和及中途聽障者都是努力運用自己殘存的聽覺,混在健聽人士當中生活,所以的確有較高的可能性,可以對他人隱藏住自己身有障礙的事實;然而,他們卻也因此而蒙受了相當多的不公平待遇。


    伸:不過我總覺得,如果瞳小姐是聾人的話,我可能會比較難跟你溝通吧。


    伸:因為對聾人而言,他們的第一母語是手語,日語則像是第二外語吧?我工作的公司與醫療體係有關,也有位業務員會接觸到聾啞人士,我就經常聽到他抱怨說:「聾人講的日語,我大半都聽不懂」。畢竟,聾人是徹


    徹底底地將手語當成母語來溝通,日語則成了次要的語言,就跟我們說英文的情況一樣吧?


    伸:所以那位業務員又說:「雖然我們的日語和他們的日語同樣都是日語,但實際溝通起來,卻會覺得對方像是在講外國語言一樣;明明是用日語溝通,卻總會有種雞同鴨講、摸不著邊的感覺呢!」我們之所以能夠相互溝通,也正是拜瞳小姐的第一母語是日語所賜。假使你的第一母語是手語,對我來說難度就有點太高了,可能就無法一直相處下去吧!


    看了伸針對「第一母語是手語或日語」所做出的這些討論後,瞳一抗議相見,他在短時間之內,真的努力吸收了不少有關「聽覺障礙」方麵的知識。畢竟,不熟知這塊領域的人,隻會將手語一味地認定為聽覺障礙者的輔助語言,很少有人會將它認定為第一母語——也就是形成思考的母語。


    過去的聾啞教育主流,其內容都是希望能將聾兒及聾啞兒童的第一母語矯正成日語。當時,聾人及聾啞人士獨自形成的手語語言,並不被承認為一種文化;然而,自從世人將手語認定是聾人的文化之後,他們就在社會上形成了肚子的存在感以及文化。


    那種存在感,對於「不被世人所認知的」後頭失聰者及聽障者而言,是非常耀眼且遙不可及的,但是——


    接下來的話題,搞不好會觸及彼此的禁忌也說不定;瞳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緩緩地在鍵盤上,一字一句敲打了起來。


    瞳:我認為,聾人及聾啞人士是一支創造了非常具有存在感的溝通文化的族群。他們擁有獨自的文化,感覺起來就像是獨樹一幟的聾啞民族般,是一群沒有聽覺的人所創造出來的理想社會。


    不過,聽一些我認識的聽障朋友說,聾啞人士們似乎也對我們相當苛刻呢。譬如說,因為手語是聾人創造出來的文化,所以他們就隻承認聾人的手語才是手語之,諸如此類。據我所知,還曾經有聾啞人士這樣說過:「後天失聰者及聽障者明明聽不見卻可以好說話,真是太狡猾了!」可是,雖然我們會說話,但在溝通上有障礙這點,都是一樣的啊……明明應該懂得彼此的痛苦才對,為什麽會有人說得出那種話呢?


    伸過了好一陣子才回複她。或許是瞳突然間丟出了太有深度的問題,讓他不由得苦思該怎麽回答吧!


    伸:雖然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啦……不過,從某個角度來說,自卑的人要變得坦率直接,似乎總是很困難呢!你們自己也是一樣的啊。瞳小姐在之前的信件裏頭也曾責備過我,不過當時你並不是因為憎恨我,所以才那樣責怪我的對吧?「自己明明為了身心障礙這麽痛苦,他卻自以為是地說個不停……」你是因為這樣的感受,所以才在一時氣憤之下,說出那些話的吧?


    看見對方引用自己不就前那種惡言相向的態度作為實例,瞳的身子不禁瑟縮了一下。


    不過,這樣的引用相對地也格外簡單易懂。


    伸:當一個人想要老師坦率地麵對各種食物時,若是身體有所障礙或是感到自卑的話,就會很難辦到吧。聾人也是一樣的啊。明明一樣是聽力不好,但你們卻可以說話;要是可以可以稍微聽到一點聲音又能說話,那該有多好啊,但你們卻擺出一副「我也一樣覺得很辛苦喔」、「我們都是同伴喔」的表情,這樣一來,他們當然會感到不舒服,而發起脾氣來吧!沒辦法嘛,畢竟人類就是一種會遷怒於人的生物啊。


    伸:像我也是一樣,當那些雖然父親過世,卻留下了大筆遺產給他,根本不需要為了繳學費而辛苦奔走的家夥對我開口說出「我們都是年紀輕輕父親就過世了,真是不幸哪!」這種話的時候,我都會覺得滿肚子火。真的很不爽的話,我還會這樣子頂回去:「可是你不用到處打工賺學費吧,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伸: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理想完美的人啊,有的知識條件各自不同的人類而已。在這當中,個性較好或個性較差的人,也同樣多如過江之鯽——不,語氣這樣講,倒不如說,大家心裏其實都各自存在著好與壞兩種品德吧!隻是聾人、後頭失聰及聽障者,因為同樣都有用身體障礙,所以才會更加容易心生「嫉妒」的情緒吧?


    看到這段話,瞳大吃一驚,身體不自覺打了個寒戰。


    要是自己能擁有那樣的個性就好了——她在心裏,其實也一直嫉妒著他……


    伸:不過,就算無法放寬心胸也沒關係啦!


    伸在此時果斷地結束話題。


    伸:雖然同樣被歸類為聽覺障礙,但是會覺得和那家夥處不來、或者看到對方不順眼,這種情況都是理所當然的啊,因此,發生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嘛!用不著覺得既然大家都在同一個圈圈裏,就一定得感情很好地相處在一起吧?何況,不管在公司還是學校裏,總會有些人跟你合得來、或是合不來對吧?我想身障人士的情況,當然要是一樣的吧!


    伸:就這方麵看來,那個刁難你朋友的聾人,其實也是個百分之百充滿了「人味」的家夥啊。「不要擅自將我們理想化!」,搞不好他們也會做出這樣的反彈呢!對那個人而言,可能是害怕像你們這種「會說話」的人加入之後,會破壞平衡吧。至少那位聾人跟你……的朋友,是沒辦法成為朋友的吧。


    伸:不過,在這世上還有其他可以成為朋友的人啊,那樣就好了。


    「對了——」伸的話鋒突然一轉。


    伸:瞳小姐會手語嗎?


    果然。她心想對方鐵定會問這個問題,所以毫不遲疑就做出了回應。


    瞳:失聰那時候有稍微學過一點,不過現在幾乎記不得了。現在我的基本溝通,都是透過發生以及包括電子郵件在內的筆談來進行。


    剛失聰的時候,曾經有位加入手語社團的健聽女生邀請瞳參加活動,所以瞳才開始學習,但是對方的邀請方式有些過於強硬,讓她覺得不太開心。隻是,如果老師把這種感覺說出口,對那個女生會不會太失禮呢?


    「我開始要讓你學會一件對你很有意義的事呢!」對方言語間散發出的這種強烈正義感讓瞳相當感冒,最好隻好一看到她就逃得遠遠的。相反的,當時瞳雖然聽力不佳,卻還是有些朋友願意像往常意義用交談或簡訊與她聊天,這讓她不禁覺得相當感激。


    不過,除此之外也有不少惹瞳不快的小事件,像是每當她坦白說出自己聽力不好的時候,對方就會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那你會比手語吧!」


    她是在很想反問對方:如果你明天突然間失聰,你的手會不會自動地就知道該什麽比手語?


    學習手語,就等同於是學習一種新的語言,必須要有相當的覺悟既努力才行。在還沒從失聰的震驚中回複過來的狀態下,就要她打起精神學習新的語言,這對當時的瞳而已,實在是太過沉重了。


    她不斷逃避那份沉重,一直到了今天。


    聾人若是知道有個這麽不知奮發向上的人對自己抱持著曖昧的憧憬,恐怕也會感到相當無奈吧?聽了伸的話之後,她相當坦率地這樣想著。或許,伸早已看出瞳並不是在說朋友,而是在訴說自己的親身遭遇。


    伸:那麽我暫時可以不用學手語羅?


    瞳:是啊,如果是為了和我溝通的話。


    如果是和伸的話,找個適當的時間一起去學也無妨……這句話她決定先放在心底。


    瞳:我今天已經累了,可以下線了嗎?


    伸:是啊,都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呢。不好意思,讓你熬夜了。


    下次見羅!伸用明朗活潑的語氣道別後,目送瞳登出了聊天室。


    *


    「我們來嚐試一次複健性質的約會吧!」在聊天室裏聊了約莫十次之後,伸提出了這項邀


    請。


    不過對瞳來說,伸總是有時犀利、有時讓人摸不著頭緒地胡亂丟出問題,而她也隻能一直針對他的質問進行回答,因此,對於現在是否真的已經到了可以開始進行「複健」的好時機,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隨著每次不斷重複的詢問,她不禁覺得身為健聽人士伸,和身為失聰者的自己之間的那條界線,變得愈發鮮明了起來;但是這樣一直聊下來之後,她卻又覺得,那隻不過是用來區分彼此的單純標記罷了。


    回想起來,過去的她,總是執意要隱藏住自己失聰的事實;這次,或許是她頭一次認真思索自己「身為失聰者」這件事也說不定。


    因為當初是在出外遊玩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導致她聽力喪失,所以父母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她嗬護備至,也不會強迫她去麵對自己的身障。


    害自己的獨生女變成這樣,真是太歉疚了、太可憐了……哀聲歎氣的父母親為了讓瞳一輩子都不愁吃穿,拚命地賺錢儲蓄;而從幾年前開始,他們也頻頻不斷地為瞳安排了許多相親的邀約。那些相親的對象,全是依照他們設下的標準——「不會輕視身有障礙的女子,經濟能力也非常優秀的男性」,精挑細選出來的。


    他們那令人感激,又讓人覺得沉重不已的愛情,和瞳失聰時想讓她學手語的女生,雙方的身影竟有些重疊。


    第二次的約會不需要撐傘。


    「太好了,今天天氣真好哪!」


    伸的心情可說好到了極點。這回的會合地點是東京車站的丸善書店,和上次一樣也是在放著《妖精遊戲》的書架前。他們再次毫不遲疑地找到了對方,先看了看各自喜歡的新書之後,再往同一棟大樓內的咖啡廳前進。


    不過,今天的伸有個舉動,讓瞳稍微感到有些不悅,那就是,他的講話音量不管怎麽說,未免都太大了點。


    或許是因為知道她聽力不好的關係,所以他才貼心地想放大音量說話;可是,就算他在她身旁抬高音量,她所能聽得見的音量本身也不會有太大改變,反而還因為他講話太過大聲,引來了周遭眾人的側目,讓瞳相當坐立難安。


    「啊,一定是因為那個女生聽不太到,所以男朋友才會那麽大聲說話把!」


    她有種路上行人都在這麽想著的錯覺,不禁緊緊瑟縮起了身子。


    進入店裏之後,她真的再也無法忍受了。幾時坐在咖啡廳裏,伸的音量還是幾乎大到可以蓋過眾人的吵雜聲,而瞳也無法不一時到,周遭的客人正用不客氣的目光,一直盯視著他們。


    「伸先生,那個……」


    她開口交換的聲音顯得有些尖銳。


    「可以、請你講話稍微小聲一點嗎?」


    望著一臉困惑的伸,瞳壓低聲音,一字一句說道:


    「無論你講得在大聲,我所能聽見的音量還是不會有所改變。請你用普通的音量說話就好了,到時還聽不見的話就再說吧。」


    她覺得自己在聊天室裏明明就已經針對這方麵解釋過很多次了,因此說話的語氣不自覺就變得帶刺了起來。伸像是相當抱歉似地搔了搔頭說:


    「抱歉,我也知道,可是不知不覺就……」


    「還有,叫我的時候不要把手放在嘴邊。」


    對伸來說,他應該是想集中聲音,好讓她能夠更容易聽見,但是當他遮住嘴角之後,瞳反而無法讀唇,因此也更難理解他在說些什麽。


    (明明之前就說明過了……),瞳的態度有些嚴厲。相比伸也感受到了,隻見他臉上的表情整個垮了下來,不過最後還是勉強壓下了怒氣。


    先前他們就已決定好,今天約會的首要目標就是看電影,所以在那之前的行動都相當迅速、毫不遲疑。要看的電影也已經選好了。因為之前無無緣看到的那部科幻巨片已經下檔了,所以他們這次選擇了一部外國懸疑片。這部片上映之後一直是大排長龍,不過因為他們事前已經預料到這點,決定早點會合,因此總算是買到了想要觀賞場次的票。


    「這部電影的評論喜惡頗為極端,真讓人期待呢。」


    電影院裏十分吵雜,伸湊到瞳戴有助聽器的耳邊,對她這樣說道。


    這個舉動在當下這種環境裏卻是不會不自然,也比較容易聽見,但是見到他的臉龐靠近自己時,瞳的心頭還是不禁怦怦直跳。


    畢竟伸之前早已主動澄清說,「這不是為了彌補」,而且又在信件中大方告白,接連說了好幾次「喜歡」,再加上她自己也對他很有好感,因此,當看到伸對她做出有如情侶般的舉動時,她的胸口就不禁感到一陣仿佛揪緊般的疼痛。


    她是感音性失聰,就算戴了助聽器還是聽不見對方原本的音質。不過,此刻的她卻第一次對異性的聲音,產生了這樣的想法:要是能夠聽見伸真正的聲音,不知會是什麽感覺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直接聽聽看。


    當瞳心浮氣躁的時候,伸卻不會用同樣焦燥不安的態度加以回應,這讓瞳不由得感到相當愧疚。自己根本沒辦法像伸那樣大肚能容,果然是因為耳朵的關係,才會導致自己這種乖僻的性格嗎?


    在開場前的等待時間裏,瞳心中的各種思緒不斷交錯紛至;最後,她終於輕輕地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對不起。」聽到這句話,伸的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因為伸先生的耐性很好啊。我媽媽老師用凶巴巴的態度對你說話,可你卻……」


    「啊,那是因為你之前就就已經對我解釋過了,但我卻還是沒辦法徹底將它做到好,因此,你會生氣也是難免的嘛!」


    (他究竟是怎麽培養出這種異於常人的豁達態度的呢……?)瞳不禁為此深深感到迷惑不解。


    「喔,可是入場羅!」


    伸有貼近瞳的臉頰輕聲低語,讓她排在隊伍的前頭。


    他對待女性的方式是否自然,讓她感到相當自在。


    這部電影的劇情本身比較單純,不過女主角的演技確實直到最後,都充滿了強烈的渲染力。


    「找個地方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把。」


    伸在瞳耳邊這樣說道。不過現在正好是正午時分,在電影院附近,似乎找不到適合讓瞳好好坐下來聊天的餐廳。


    (這時候,也該由我提出建議了才對……)


    「去ktv的包廂怎麽樣?不過飯菜可能會不太好吃就是了。」


    瞳一邊想著,一邊開口對伸這樣說道。


    果不其然,伸露出了萬分驚訝的表情。


    「那裏隔音很好,如果不是以唱歌為目的的話,出乎意料地很適合聊天喔。關掉伴唱帶的聲音之後,也不會幹擾到說話,而且白天的費用又很便宜,還有自助飲料吧,很劃算喔!」


    在學生時代,瞳偶爾也會和朋友以聊天為目的去ktv。


    「不是要唱歌的話,那倒無所謂啦……」


    坦白承認自己不會唱歌的伸,感覺起來似乎顯得有點畏怯不前。


    雖然ktv在夜晚時總是熱鬧不已,不過正午時分確實門可羅雀。他們隨便挑了一間ktv走進去後,馬上就有服務生帶他們進入五、留人座的包廂,歡唱時間先預訂為兩小時。


    一開始,在點好的食物以及飲料還沒有完全送來的時候,房裏的氣氛還顯得有些躁動議案,不過等餐點全都到齊了後,這間包廂就搖身一變,成了相當靜謐的空間。美中不足的是內部裝潢有些華麗庸俗,不過就便於聆聽這但來說算是合格了。


    「那個女主角的演技真是太棒了!」


    伸似乎累積了滿腔呼之欲出的感想;自從擺好架勢開始說話之後,他的口氣就變得越來越亢奮。


    「對啊,那種有點精神失常的感覺也演得非常好呢


    ,就連觀眾也都幾乎要被她給騙倒,認真地以為『至今的一切全都是女主角的妄想嗎?』了呢!」


    「話說回來,那個老媽真是可怕呢。雖然是配角,不過由其他人來演的話,恐怕就演不出那種感覺了吧!」


    和上次完全不同,今天兩人討論電影的氣氛相當熱烈,偶爾會打斷他們對話的,也就隻有端來加點飲料的服務生而已。


    「最後那個眼神丕變,忽然進入戰鬥模式的地方超精彩的!雖然恐怖,開始也很棒。總結一句話就是:『老媽真是太強了!』」


    「咦——你的重點是那個嗎!?我反倒覺得最後的戰鬥場麵很多餘耶……我還希望直到最後,都是步調緩慢的懸疑片呢!」


    瞳頻頻捧腹大笑,伸則是接連丟出了「至今哭得最慘的電影」等一連串的問題。伸那關西腔特有的輕快語氣,超越了瞳的聽覺障礙,討論的氣氛越來越熱烈,然後又技術冷卻下來。


    因為就在這時,瞳忽然注意到伸抬頭望向天花板,察看著上頭的監視錄影機。


    啊、難不成——


    雖然已經察覺到將要發生的事情,不過她的身體卻和心情截然相反,整個人就像是繃緊了發條一般,緊緊蜷縮了起來。


    伸的手朝向瞳的臉頰伸去。他的手指關節分明,撫摸的動作卻十分輕柔。他動了動嘴唇,沒有發出聲音;明明聽不見,但她卻完全明瞭他在說些什麽。


    她應該是點頭了——在自己的內心裏。


    就在伸的臉龐即將和她的麵容重疊之際——


    「不要!」


    她發出了連自己也無法壓抑的尖銳叫聲,同時用力推開了伸。


    伸被推開後,雖然沒有從椅子上跌落,不過凝視著瞳的表情卻顯得相當吃驚。隻是,瞳當下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再去注意伸的表情。


    她隻是抱著自己的肩膀不住顫抖——這種顫抖,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控製下來。


    「——對不起。」


    盡管伸覺得相當不知所措(因為瞳方才的動作分明是表示ok),但他還是像在對待易碎物品般,輕柔地撫向瞳的肩膀。他先觸碰了一下確認之後,才輕輕環抱住她的肩膀;接著,像是要讓她安心下來似地,他開始用充滿韻律的節拍,輕拍起她顫抖不已的肩頭。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自走廊上傳了過來,隨即闖進了一位神色嚴峻的服務生。在對方質問發生什麽事之前,伸已經先行開口說道:


    「對不起,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現在思緒有點混亂……可以讓她先安靜地待在這裏,知道回複冷靜為止嗎?」


    伸用聽起來相當老練世故的關西腔說完之後,服務生邊點頭離去了。伸再次緩緩拍起瞳的肩頭,那溫柔的節拍讓她漸漸冷靜下來,也不進開始發出嗚咽聲。


    「這種時候除了道歉之外,我還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不是的……」


    瞳緊緊抱住伸,不斷嗚咽地說著:


    「我並不是討厭、伸先生你く……」


    「親」這個單子的發音,在瞳的嗚咽聲中幾乎全然消失無蹤。


    「我……」


    討厭的回憶,宛如怪物一般蘇醒過來。


    要是自己也能向周圍的人坦然說明自己的情況、要是自己的個性也能跟伸一樣,明確表達自己想法的話,那樣的事情應該就不會發生了……每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她都隻能慌忙蓋上蓋子,將關於那件事的回憶給壓抑下去。發生了不少事情之後,瞳在公司裏邊的隻用筆談溝通。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年時,公司裏來了一位外聘人員,對方似乎是從還不錯的企業降級來到這裏的。


    當時,公司並沒有將瞳因為女性職員的嘲諷和挖苦而不再說話這件事,特地高知那位過了幾年就會離職的外聘人員。


    對方所知道的,就隻是在自己的部門裏,有個不會說話的女社員而已。


    於是他開始暗中無恥地打起如意算盤,心想對方不會說話的話,就算稍微毛手毛腳,應該也不會被人發現才對。


    偶爾當他碰觸自己的手與肩膀時,瞳還能佯裝若無其事地平安逃開。她也曾經小聲對他說過「請你住手」;她以為,這樣就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會說話的,沒想到對方卻似乎誤認為,她就隻能發出那點音量罷了。


    由此加班隻剩下他們兩人,她頓時心生不好的預感,結果,這樣的預感不行成真了。


    那位外聘人員猛然抱住瞳,甚至做出了猥褻行為。


    ——住手,快來人啊!


    當瞳扯開嗓子大聲求救後,那個外聘社員才像是被雷打中一樣,火速放開了瞳。還留在隔壁研究室裏的社員衝了進來,隨後外聘社員就被交給了保全,而他的所作所為,也都被警方做成了筆錄送到地檢署。


    ——要是知道你會說話的話,我才不會那麽做哩!


    外聘社員怒聲責怪瞳,而那些平時排擠瞳的女性社員,也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上。


    ——都已經是個沒有前途的老頭子了,居然還留下了前科記錄,真是可憐呢!再熬個五年,就能拿到退休金了啊!你要是事先告訴他自己會說話的話,那個老頭子或許也就不會動起歪腦筋了啊——!


    ——誰叫你明明不和我們說話,卻又諂媚做作地和男人聊天!


    那些先前總是在背地裏、或是當著瞳的麵說她壞話,使得瞳不敢再在辦公室裏出聲說話的女性職員,紛紛這樣責備起瞳來。


    公司方麵則是心想「要是又出事的話就麻煩了」,因此不再讓瞳留下來加班。父母親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才察覺到瞳不用再加班,但他們也隻是單純地以為,這是公司考量到瞳做為身障人士而做出的決定,所以瞳也始終沒向父母坦白那件事。瞳很明白,父母親要是知道的話,鐵定會控告公司,可是一旦演變成那種局麵,她在公司裏麵,又會變得更加孤立無援吧!


    父母親的愛,依然讓她既感激,又感到沉重萬分。


    「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伸聽晚後說了這一句話,環抱住她肩膀的雙手更加用力,就像是在說服瞳一般。


    「那種以為你不會說話就像欺負你的臭老頭就算死在路邊,也都不是你的責任!那些替他說話的女人也有問題,她們的神經一定有毛病!雖然公司用不讓你加班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樣的手段是有點拙劣,但是至少,他們並沒有全部怪罪到你頭上啊!太好了呢,好險你是在一間正派的公司裏上班。」


    伸字句清晰地痛罵著對方,他的語氣讓瞳的心情舒坦了不少。


    「還有,在那種時候可以保護好自己,你真是了不起呢!」


    無法向雙親坦白,也沒有任何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曾經安慰過自己——因此,在經過這麽多年之後,終於聽到這一聲稱讚,這更是讓瞳的淚水不停地奪眶而出。


    真是了不起。在那種時候可以保護好自己,真是了不起呢。


    這句話從伸的口中說出,對瞳而言更具有價值。


    「對不起。」


    他的抱歉,大概是針對自己想親她那件事而說的吧!


    「請你不要道歉……明明是我自己忍不住才……」


    瞳的確認為對象是伸的話沒有關係,然而,在那之前,身體的記憶就已不由分說地拒絕了他。不過,要向伸解釋這點的話,就好像是在高手他說「瞳也希望他能親吻自己」一樣,讓她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不過,我可從來沒有想過在親完之後,還要做出更進一步的舉動喔!剛剛,我真的就、就隻是想先親你一下而已,我想說,隻親一下,你應該可以接受吧——真的就隻有這樣而已,所以原來我吧!」


    瞳很清


    楚伸剛剛所說的這番玩笑話,其實都是在掩飾自己的害羞,所以聽完之後,她也隻是隨意噘了噘嘴,然後便選擇了對它視若無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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