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之後,他們依舊進行著你來我往的信件接力賽;每隔一、兩周,他們也會登入聊天室裏談談天,同事也曾經約過幾次會。


    幾個月的時間,就在這種不知是否能夠算是交往的微妙氣氛中度過了。


    我們算是在交往吧?


    若是自己真這麽問的話,她會回答「對啊」,似乎也沒什麽好奇怪的吧!畢竟,在這幾個月裏,對於該如何麵對瞳的身心障礙所帶來的隔閡,伸行也漸漸地越來越能掌握住分寸了。


    然而,兩人目前的關係卻遲遲無法再往前一步。這可能是因為普通情侶在見麵時,氣氛應該都會很開心熟絡才對,但他們卻常常把氣氛搞得很僵。


    當成無預警地觸碰到瞳的心理創傷時,他還以為可以就此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後來每次見麵,他們卻又總是會為了些許小事吵架,或是彼此意見不合。


    除此之外,在伸行的心裏,也累積了許多來自瞳所施予的壓力。


    雖然他一直想要先考量過瞳的意見之後,再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但不知為什麽,卻總是會在細微的環節上發生差錯。


    然後,就在那一天,發生了決定性的事件。


    事情是發生在他們走在狹窄人行道上的時候。


    當時,伸行意見察覺到後方有一對情侶想要超越他們,浴室想讓瞳靠到路旁避開對方;然而,那對情侶卻搶先一步,從兩人身旁硬擠了過去。


    因為瞳聽力不好,所以走路的步調總是顯得比較緩慢,結果,那對情侶當中的男子竟然像是故意似地,將瞳往旁邊撞飛了出去。


    「走路別慢吞吞的啦!」男人從口中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後,身旁和他水準半斤八兩的女人也故意大聲說道:「討厭,你好壞喔!」然後高聲大笑著走過他們兩人的身旁。


    瞳被撞進了行道樹的草叢裏頭,漂亮的珍珠印花長筒襪被小樹枝劃得慘不忍睹,小腿附近也到處都是一條一條嘻嘻的刮傷,有些傷口中甚至還滲出了些許淡淡的血絲。


    「你們兩個給我站住呀!」


    在思考之前先卷起舌頭痛罵對方一番,是許多關西人擁有的特殊技能。


    「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啊!」


    可能是沒想到對方會反罵回來,或是沒想到對方會用震耳欲聾的關西腔叫住自己,那對情侶不知所措地回頭望向伸行他們。


    說到底,關西腔(尤其是河內腔)可是地球上最強的語言,就算是和其他外國語言吵架,在魄力上也絕對不會輸。就吵架語言來說,論起卷舌劈頭痛罵的時機,要說關西腔式世界上進化得最完整的語言,絕對一點都不為過。


    「剛才被你撞飛的這個女孩子,她的聽力可是有障礙的啊!」


    像是反過來想讓周圍的路人用冷眼瞪向那對情侶般,伸行扯開了嗓子大聲吼著:


    「居然把身障人士撞飛,然後還叫她『走路別慢吞吞的』,你們有種就在眾人麵前再說一次啊!」


    或許是伸行的大聲斥責,再加上味甘眾人的冷眼看待之故,那對情侶不快地咂了咂嘴。女人看向瞳破爛不堪的長筒襪,像是賭氣似地忿忿吐出這樣一句話:


    「賠你錢就好了吧!那雙襪子多少啦!」


    原本隻要道歉就能解決的,但是看到對方這頑劣又執拗的態度,伸行心中也不禁冒起了一股熊熊的無名火。


    我一定要讓這兩個混賬道歉!眼見伸行衣服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瞳連忙攀住他的手臂製止他,用尖銳的聲音低低對他說道:「住手了啊!」


    平常每當瞳有所請求時,伸行總是不問理由一口答應,因為身為健聽人士的伸行,並無法判斷哪些事對於聽力不好的瞳而已,是不可觸碰的地雷。但是,隻有這一次,他無法答應瞳的請求。


    「為什麽呀!這兩個混賬不隻害你受傷,而且還一點反省之意也沒有呀!」


    「因為完全沒有意義啊!」


    瞳再次用尖銳的聲音低低說著,同時更加用力地抓緊了伸行的手臂。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那對情侶。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賠償就不用了,請你們快點走吧!」


    瞳用凜然清晰的聲音這樣宣告著,但伸行聽得出,那是快要哭出來的聲音。那對情侶一邊不快地咕噥抱怨著,一邊走下長長的坡道。


    接著,瞳走到附近的大樓樓梯口,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往角落一股腦坐了下來。


    「我拜托你……」然後,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龐。


    「請你不要在那麽多人麵前,大聲宣傳我耳朵的事情好嗎!」


    那是仿佛要刺穿伸行的胸膛般,悲愴的聲音。


    這種時候,伸行除了說抱歉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但是,至今不斷積累的壓力,卻也在此刻到達了極限。


    「我……就是想讓周圍的人知道呀!那兩個混賬對你做了什麽、又害你蒙受了多大的委屈,不讓旁邊看熱鬧的那些家夥知道是不行的呀!就算沒辦法讓他們明白,我也還是不想將這件事情就此放著不管呀!」


    「難道你想叫上她降下天譴給他們嗎?」


    瞳那充滿嘲諷的話語,聽起來是如此地疲憊不堪。那無比疲倦的聲音和語氣,仿佛就像是一把鈍刀般,深深刺進了伸行的內心。


    我隻是不想讓你背那些差勁的家夥輕蔑而已啊!


    為什麽那些混賬害得你腳上到處都是傷痕,你卻還能夠原諒他們?


    「我並不是因為想原諒他們,所以才不去和他們計較的。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樣根本毫無意義,隻是白費力氣罷了。」


    瞳的語氣中,充滿了伸行至今從未聽過的強烈自暴自棄感。


    「就算讓那種人知道了我的聽力障礙,難道他們以後就會覺得說:『我對那個陌生人所做的是,真是太過分了』嗎?他們才不可能爽快地說出這種漂亮話,隻會覺得這次的事很煩、很火大、很丟臉而已;到最後,他們的記憶裏除了『身障人士就是麻煩』這種記憶之外,大概什麽也不會剩下吧!」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


    隨著談話逐漸推移,伸行的語氣也明顯變得越來越不耐。


    「搞不好他們一覺醒來,就會覺得自己良心不安了,那也說不定啊!」


    「難不成你還以為他們兩個人會心想:『因為這個世界上也有耳朵聽力不好的人,所以往後要是遇到那種無法注意後方動靜的人,一定要提醒自己,不可能焦慮不耐』嗎?如果大家都這麽替人著想的話,那麽你每次提醒對方就是有意義的;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才不想每次都像炫耀似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身體缺陷。畢竟,周圍的陌生人雖然會覺得『這個人耳朵不好呢』,但他們感到同情的對象並不是伸先生,而是我啊!」


    從瞳自暴自棄的聲音中,不難察覺她至今究竟經曆過多少背叛——那是這整個社會,對她一再無情的背棄。


    「所以,我已經不覺得那些人跟我意義都是人類了;他們隻是擁有同樣外形的另一種生物而已,因此才會沒辦法去理解或是體諒別人。他們對我而言,早就已經不是人類了。」


    「你這樣子也算是在歧視那些家夥吧……?」這種漂亮話,他到底還是說不出口。「你們總是對歧視這個字眼相當敏感,同時也常常因為別人的歧視而感到痛苦,結果自己反而也會瞧不起、歧視那種家夥啊?」這種大道理要說出口很簡單,但是一想到瞳在變成這樣之前,至今不曉得承受了多少橫逆與艱難,他實在又說不出口。


    不過,在此同時,伸行也清楚地領悟到,不能將自己也算進瞳所瞧不起的那些「健聽人士」行列當中。以


    伸行的情況來說,他應該是會被歸類到無法理解像瞳這種聽障者苦惱的「遲鈍健聽人族群」裏麵吧!


    見到她耍特權似地擺出一副很受傷的申請後,伸行也不禁覺得很火大。


    「……不要露出這種好像一副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受過傷的表情呀!」


    在他想試著壓抑下來之前,這句話就已經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伸行不知道瞳究竟以為他有多堅強又多成熟,但是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不要老是隻會說自己耳朵不好有多辛苦行嗎!當我無法完全顧慮到你的時候,你都會責怪我對吧;可是,你有稍微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曾經想過,我或許也跟你一樣,擁有一段充滿傷痛的過往嗎?你嘴上老是說著『伸先生好厲害』、『伸先生好了不起』,專挑自己心情好的時候,稱讚你看得順眼的地方,可是,我有時候也會受不了啊!」


    因為說了也無濟於事,所以他一直隱忍不說,況且,伸行的自尊心也不允許自己在他人麵前呈現軟弱的一麵;但是,瞳不斷丟來的利刺已經突破了他忍耐的極限,他再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你,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給遺忘過嗎?」


    瞳顫栗似地抬起頭,留著兩行熱淚對了臉龐左右搖了搖。


    「我曾經說過,我父親是在我高中的時候過世的對吧?我老爸很喜歡到處往外跑,是個給人會在河濱烘烤大塊火腿感覺的爽朗老頭。我非常喜歡老爸,也很尊敬他,總覺得還有好多事情,希望他能夠教導我。你猜猜,我老爸的死因是什麽?是腦瘤呀。」


    當父親發現自己的瞳孔無法聚焦,去眼科看診時,卻突然被轉到腦神經外科,並且診斷出他得了腦瘤末期。因為就算動手術也為時已晚,所以遠方建議他們安排父親住進安寧之家。


    「可是,就算動手術是白費功夫,隻要能讓老爸多活半年,我們還是願意嚐試。當時大哥才剛出社會,工作薪水很少,家中的一大支柱突然倒下後,生活也很困苦,不過我們還是希望老爸能夠活下來呀!我們屏幕搜羅了手頭的一切金錢,老媽這是想盡辦法努力維持住美容院,不讓它關門大吉。我也會到店裏幫忙,就算醫生斬釘截鐵說『沒有用』,我們還是讓老爸接受了手術。」


    那麽,手術成功了嗎?


    瞳的話聲中帶著祈禱的音色。明明祈禱過去的事情,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但是她仍然為它祈禱著;這樣的她雖然有些令人不快,卻也真的十分溫柔。


    「成功了唷。可是,並沒有支撐過一年,而且還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後遺症。」


    啊,雖然我正在用自己的傷痛傷害著你,但是我懇求你,請你聽我訴說吧!迄今為止,你也一直用你的傷痛不斷刺激著我,所以,至少在這一刻,讓我們互相舔舐彼此的傷口吧!


    「手術結束後,當老爸張開眼醒來的時候,在所有家人當中,獨獨忘了我的存在。」


    瞳瞪大了眼睛,鬥大的淚珠,再次從她的眼中不斷潸然滑落。


    即便到了現在,伸行仍舊忘不了。在那個幹淨潔白的房間當中,被剃成了光頭的父親坐在病床上,環視周圍的親人。


    看到母親後他叫道「老媽」,見到大哥時他喊道「宏一」,但看見和哥哥站在一起的伸行時,他卻隻是挪動著還殘留有麻醉的身體,拚命點頭打招呼說:「真是承蒙你照顧了。」


    看樣子,父親是把伸行當做是開刀時在一旁照顧他的男護士了。盡管母親拚命搖晃著父親喊道:「老爸你在說什麽啊!他不是你的二兒子伸行嗎!」但父親卻還是完全回想不起來。關於伸行的記憶,仿佛就像在父親的腦內迷宮中溶化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麵對這種情況,母親與哥哥顯得相當手足無措,然而,伸行卻隻是怔怔地佇立在原地而已……


    開刀之後,父親不斷反複祝願出院,最後還是送進了醫生一開始建議的安寧之家。當時一家人互相輪流照顧父親,然而,就隻有伸行,還是會被父親誤認為是請來的看護。由於父親喜歡抽煙,因此醫生也允許她每天可以抽一根;隻是,每當伸行為了幫他點煙,將香煙輕輕放進父親口中時,父親就會用和麵對母親以及哥哥時截然不同的態度,誠惶誠恐地說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居然還麻煩看護先生幫我做這種事情……」


    後來,伸行也就不再開口更正了。就算逼迫父親承認他早已記不得的親人,也隻是徒增痛苦而已。因此,每當父親萬般客氣地向他致謝時,伸行都會笑著說道:「沒關係啦,這也是我們的工作啊!」


    他總是在父親麵前笑著,卻在暗地裏獨自一人飲泣。他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在家人麵前哭泣。


    會記得母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父親明明有哥哥和伸行兩個孩子,為什麽就隻記得哥哥呢?是給予的愛情分量不一樣嗎?這是伸行不得不經常麵對,卻始終找不到答案的難解命題。


    第一個出生的孩子總是備受珍惜,父親也格外開心,所以會留下很多照片,不過到了第二胎、第三胎之後,父母也已經對小孩的出生習以為常,所以照片的數量也會減少許多——這是則在社會上經常聽到的笑話,但是對伸行而言,卻是個難以等閑視之的黑色幽默。


    「瞳小姐的父母就算遭遇到同樣的變故,也一定不會忘了你,因為你是獨生女啊。這世界上絕對不會有父母會忘了獨生女的,所以你根本用不著擔心。不過,如果是有好幾個小孩的話,可能就會像俺這樣,突然遭到遺忘吧!」


    瞳本想說些什麽,不過伸行卻揚起手製止了她。


    「拜托,請不要試著安慰我了!畢竟,我也不能真正撫平你身懷殘障的痛苦,而你也跟我說過多次,說我『無法理解那樣的痛』,不是嗎?在我看來,這件事不管對誰來說,都是無可奈何的呀。我一直覺得自己跟老爸感情很好,但在家人當中,老爸卻隻遺忘了我。這個事實絕對不會改變,也沒辦法向任何人解釋清楚。關於這件事,我可以拒絕你的安慰嗎?就像你將我拒於門外那樣。」


    瞳早已說不出話來,隻是一直顫抖著肩膀,抽抽嗒嗒地哽咽著。


    「……對不起。看到你為了我而哭泣,我真的很開心。」


    瞳並未望向伸行的嘴角,所以伸行並不確定她究竟聽到了多少。


    平常不斷受到瞳的言語刺激,伸行在內心之中,確實也有某部分充滿了怨言;然而,當他一看見瞳被惹哭的模樣,這種怨恨的情緒,卻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那樣子沒辦法走路吧?」


    雖然不曉得自己的問題有沒有傳到瞳的耳中,不過她抬起了哭得稀裏嘩啦的臉龐。他指向她並攏的膝蓋,再次問道:


    「你那樣沒辦法走路吧?」


    她的襪子破爛不堪,小腿上也滿是刮傷,原本跟整齊清爽的服裝十分搭配的打扮,現在全都泡湯了。


    難得她為了和我見麵,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想到這裏,他就不進憎恨起剛剛那對情侶;明知一定會把瞳惹哭,卻還是用傷心的過往刺痛了她,對於氣量如此狹窄的自己,他也不由得感到深深的厭惡。


    「那個、對不起,可以麻煩你幫我去便利商店買雙黑色的長筒襪過來嘛?這樣就算沾了血別人也看不出來,又方便替換。」


    「我知道了,黑色的長筒襪對吧?」


    他將瞳留在原地,邁開腳步尋找便利商店;當他再次回到原地的時候,時間隻不過花了十分鍾不到,然而,瞳卻已經消失了蹤影。


    在瞳原本坐著的階梯上有塊石頭,下麵壓著一張便條紙。


    對不起,我今天已經沒臉見你了,所以就先回家了。襪子的錢,我下次見麵的時候會還你的。


    這段留言乍看之下似乎是在體諒自己,不過卻又有點微妙的自我中心味道在,的確像是瞳會寫出的內容。她應該無法想象女方先回去後,被獨自留在原地的男人心情吧!這是因為她不習慣與男性相處,還是個性使然呢?恐怕兩者皆有吧!


    如果是別人的話,他早就斷絕往來了——伸行暗暗心想,同時拿起了便簽紙。「下次見麵時,會把襪子的錢還給你」,看著這句話,伸行勉勉強強才將它想成是「還有下次」的正麵意思。


    他將便條紙夾在錢包裏之後踏上歸途,回到家中確認了收件匣;然而,那一整天,瞳都沒有再寄任何信件給他……


    *


    「向阪君,好久不見~」


    度過了糟糕透頂的周末之後,星期一再度來臨;正當伸行要走出公司的玄關大門去吃午餐時,有個人叫住了他。他回過頭一看,隻見叫住自己的人,正是確確實實好久不見的二壘打菜菜子。幾個月之前,他們曾經在飲酒會上鬧得很僵。


    「好久不見,你看來精神不錯嘛!」


    「對啊對啊~不過上次被向阪君罵了一頓之後,我消沉了好一陣子呢~!」


    「哇呀,現在別當著我的麵說啦!」


    當他露出苦笑後,菜菜子忽然低下頭致歉。


    「那時候真是失禮了,對不起。」


    「幹嘛突然道歉啦?」


    「這個嘛~那次之後,人家有好好反省了唷~。聽到你說我又不是鸚鵡或九宮鳥時,我頓時清醒過來了呢~: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真是太~過失禮了,所以我一直在想,下次見麵時,一定要跟向阪道歉才行~。不過,因為我們部門不同,又沒有什麽接觸的機會,所以才會拖了這麽久——就醬啦!」


    (她的講話方式還是一如以往,不過倒是個好女孩呢。)伸行坦率地這樣想著。(再加上跟以前一樣十分用心的外表打扮,現在這樣看來,倒是可以將她的評價再升一級,提升到二壘打半菜菜子的程度……)


    「要不要一起吃午餐?我請客,反正我今天一個人。」


    他忽然試著開口約她。果然,周末被瞳丟在原地的震撼還無法完全消除。


    「哇~太好了!美紗子真幸運——!」


    (啊,原來她不叫菜菜子啊?)事到如今,他才想起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附近有間印尼料理餐廳,去哪裏吃ok嗎?」


    「好啊,反正問我的話,我一定是選牛丼店或簡餐店就對了。」


    「咦~?人家才不要去那種店呢——!」


    (啊啊,這種腦容量稀少的女孩子,其實也不錯呢!)伸行不禁暗暗心想著。可能是因為自己目前相處的對象是一位不知是否算在交往、關係曖昧不明的女孩,所以他才會因為覺得格外麻煩又複雜,而發出這樣的感慨吧。


    來到了美紗子指定的餐廳後,餐點都是添加了許多椰奶的飯類及小菜;那味道稍嫌過甜了些,讓伸行不禁覺得有點吃不消,不過加了香辛料掩蓋之後,倒還可以勉強草草果腹一下。


    「向阪君,你好像沒什麽精神耶~」


    美紗子突然改變了話題。她的語調雖然還是一樣輕浮,但卻十分敏銳。


    「嗯,有一點。」


    「工作很累嗎?」


    「工作很順利,是私人方麵的事情——我現在正在跟一位有點麻煩難搞的女孩交往。」


    向美紗子傾訴的同時,伸行才驚覺到,自己竟然已經消沉到了會想跟平常毫無接觸的外人抱怨的地步。


    「啊~什麽嘛,你有女朋友啦?我還以為我有機會了呢——!」


    「我還不知道她究竟抱持著怎樣的想法,不過我是喜歡她沒錯。」


    「哇~向阪君,你這種毫不留情給人致命一擊的地方,真是太帥氣了!」


    「那,她是個怎樣的人?」美紗子應該是出自於不帶惡意的好奇心,所以才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吧。


    「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既不像美紗子小姐這麽注重外表,而且看起來還有點土氣,不過想法跟說話方式,都是我喜歡的類型。」


    「啊~我實在搞不太懂你衡量的標準,不過向阪君,你喜歡的果然是頭腦聰明的女孩子呢!我倒是喜歡那種隻要疼愛他就會很開心的人,那樣也比較簡單好應對嘛!」


    美紗子的這番發言既直爽又讓人佩服不已。這女孩還真是有趣呢——伸行的內心不禁湧起了興趣,這或許是因為,她原本是屬於那種在他守備範圍之外的女孩類型吧!


    「你很喜歡那個女孩子對吧?為什麽進展不順利呢?」


    真是直接戳中我的痛楚了哪……伸行笑了笑,開口說道:


    「你可別對其他人說喔——其實,她是個聽力有些障礙的女孩。然後,就算我很努力想顧及她的感受,卻老是出差錯惹她生氣;先前也是這樣,兩個人起了爭執,害她哭得很慘,最後她就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跑回家了。」


    「啊~那種女孩子很難搞呢!」


    美紗子直截了當地斷然說道。


    「我跟你說喔,在我朋友的朋友裏麵,也有身障人士喔——!每次隻要那個人一出現,一定都會和其他人吵架。果然那種人有很多都是性格乖僻、或是愛鬧別扭的人呢!」


    看樣子似乎完全不拘泥於世俗目光及外在形象的美紗子,接下去又會說出什麽話呢?伸行不禁被她的言論給徹底吸引住了。


    「我覺得啊~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實都是故意在耍白目的呢!平常可以聽聽就算了的地方,卻要可以緊抓不放,跟對方大吵一架。像是由此美紗子我說道:『上次我的跟班他啊——』,就有個人跳出來對我說:『跟班是那種瞧不起對方的說法吧!我覺得會說出這種遣詞用句的女性,實在太過鄙俗了!』你看,根~本是在多管閑事對吧?我根本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而且,我平常就是這樣說話的啊!不過啊,那個突然跳出來找架吵的人,其實是在試探我喔!他是想試試看用那種討人厭的方式說話之後,我會不會就此討厭他——當然,我是隻有問過某位自願當戀愛顧問的友人而已啦,至於事情是不是真的就是這樣,我也不曉得。還有啊,有些人就是想確認『即使跟你吵架之後,你也不會嫌棄自己』,好藉此安心下來,所以越是喜歡的人,就越是想頂撞他,同時還會說些像是『反正你也不會懂』之類的氣話。好像還有人會提到收容機構之類的地方,或是刻意編些謊話,想讓別人感到困擾唷——!」


    「你說的這些話,我好像聽得懂又好像聽不懂哩。」


    「向阪君的女朋友也是一樣的吧?」


    可是——他仍然想做出反駁;果真,喜歡一個人是會讓自己變軟弱的吧!


    「她在通信的時候,真的很理智又充滿了理性呀,隻有在見麵的時候,才會這樣一直吵個不停。我有點擔心,她該不會是討厭我了吧?」


    「我不是說過了嘛,事情剛好相反啦!隻是,雖然我也是在不太清楚的情況下就擅自斷言啦,不過——」


    美紗子揮了揮自己手上那不停攪拌著印尼風味客飯的湯匙。


    「我認為,其實她是喜歡向阪君的呀。你看,在網絡世界裏她,可以跟平常一樣與你開心聊天,可是實際上見麵時,卻有很多事不得不拜托向阪君對吧?她是個頭腦聰明的女孩子吧,那麽她的自尊心,一定不會允許自己太過依賴你。但是,她既然不願主動拜托你『請幫我做些什麽』,那麽在她不曾開口要求的情況下,向阪你當然無法麵麵俱到啊,結果她就發起脾氣來了,就好像是『即使我沒有一一要求,你也都要做到啊!』這樣的態度對吧?她啊,自以為自己是在向你撒嬌,但撒嬌的方式卻太過笨拙


    了呢!」


    「那,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呢?」


    伸行握著湯匙的手不由得頓住了。


    「如果她真的是因為撒嬌而這樣做的話,那我可能會當場把她給拋下吧?」


    聽到他這樣表白之後,美紗子咯咯笑著說:


    「沒問題的啦~她現在可能因為撒嬌過頭,正相當沮喪呢?稍加反省之後,也許就會變得比較坦率一點了。要是想教育她的話,就要把握下次接觸的機會喔!」


    「美紗子真是了不起哪……」伸行不禁喃喃低語。美紗子又笑了起來,開口說道:


    「因為我把人生都賭在戀愛上了啊!在這方麵,我開始比向阪君還要厲~害許多的唷!戀愛這東西就跟考試一樣,也是需要偏差值的喔!」


    「我的偏差值恐怕很低吧,她也是。」


    「那麽,現在我給你一個建議。」


    已經吃完客飯的美紗子螓首微傾,綻出笑顏——那個笑容想必虜獲了不少男人心吧!


    「雖然我頭腦不好,開始絕對不比你的女朋友難搞喔。要不要換個人試試看呀?如果是向阪君的話,我還可以附贈特別優惠,讓你先確認一下我們身體的適合度唷!」


    「嗯……」


    說實在的,比起先前的飲酒會,這個提議更加吸引人;況且,現在的美紗子看起來,也是位聰明伶俐、充滿魅力的女性。


    「開始,還是不行啦!雖然感覺上跟你交往的話,的確會更加輕鬆愉快,可是我一定會把你拿來跟她比較——好比說,在聊天的時候心想:『要是換做她的話,會怎麽回答?』之類的。」


    「……還有跟她做的話,她會怎麽叫之類的對吧?」


    「嗚哇~饒了我吧,講話別那麽直接啦!雖然很難熬,不過這方麵我還是會忍耐下來的啦!」


    「你粉蒸惜她嘛!」美紗子原本想模仿伸行的關西腔,結果卻變成用怪裏怪氣的音調在應和著他的話。


    「要是改變心意了,歡迎隨時告訴我喔。對象是向阪君的話,就算現在有男朋友,我也會處理掉。」


    「聽你這麽一說,我更覺得恐怖了;我才不幹哩!」


    就在伸行露出苦笑時,飯後飲料正好端了上來,午休時間也即將步入尾聲。


    *


    title:我看過便條紙了


    你都沒有寄信給我呢。要是那張便條紙被風吹走了,我可能會以為自己已經被你甩了,並就此死心斷念吧!


    關於我們之間的緣分,你究竟是想繼續聯係下去你呃,還是希望就此切斷它呢?老實說,我有時候真的搞不太懂……(這並不是責怪你的意思,單純隻是有感而發啦。)


    你在便條紙上寫到,「等下次見麵時再還我襪子的錢」,這句話我就姑且相信吧,可是一般而言,爭吵過後,乳溝就那樣拋下男生自己跑走的話,這段關係恐怕早就結束了。男性要是出乎意料地容易受傷且心思細膩喔,遇到這種事,很多人大概都會暗自心想:「你有那麽討厭我嗎?」不過,我還是希望能繼續跟你磨合下去,所以選擇了相信你。


    腳上的刮傷已經好了嗎?傷痕還滿明顯的,我有點擔心。


    不久之前,有個公司的女孩子對我說過:「她之所以會這樣一直刺激向阪你,其實是想向你撒嬌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很抱歉,我當時沒能容忍下來。居然還互爭輸贏似地向你傾吐自己的心靈創傷,我還真是壞心眼呢!


    隻是,如果你偶爾也能夠想到我其實和你一樣,都是年歲相仿的年輕人的話,我會很開心的。和你這種有點難以應對的女孩子交往時,有時候我真的會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到達爆發的臨界點了。


    我不知道至今你曾被多少人傷害過,但是我想,你也不知道我至今遭遇過多少傷痛吧!的確,我對你所說的那些話,可能從以前到現在,已經有很多人對你說過了;但是,雖然中途打斷你說話是很糟糕的行為,不過那些你想安慰我的話,也同樣早就有很多人對我說過了呀!


    既然不可能完全睇了解彼此,那就讓我們盡情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吧。


    就算叫你不要生氣,我想也是很難辦到的吧,所以就請你多多包涵羅。


    瞳小姐,你要不要試著剪短頭發呢?我從之前就一直覺得,瞳小姐的發質並不適合長發喔。而且你也沒有染發,一直都隻是留長發然後修齊發尾而已吧?不管是怎樣的女性,一旦配上那種發型,都會顯得呆板而且死氣沉沉的唷!要是稍微染點明亮的顏色,再把頭發綁起來,應該會很不錯吧;不過,我覺得最適合瞳小姐的,果然哈市短發了。


    我知道瞳小姐是為了藏住助聽器,才會留那種土氣又死直的頭發,可是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你留那種發型,並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啊。就算你穿上再可愛的衣服,也不會顯得俏皮活潑,簡直就像是硬讓市鬆人偶(譯注:一種可換穿衣服的日本人偶,發型總是黑色的直長發配上娃娃頭。)穿上洋裝一樣,感覺很不協調。瞳小姐,你明明擁有這麽好的本質卻不去發揮,真是太可惜了呢!雖然我也不敢斷言說,這樣一改之後絕對會變成大美女啦——畢竟我是相當理智的—,不過絕對會比現在可愛喔!


    剪了頭發之後,大家也能夠清楚看到助聽器吧;這麽一來就不會像先前一樣,被人從後麵撞開,還被嫌「煩死了」吧!


    瞳小姐把那些家夥認定為食不同類型的生物,浴室視若無睹,不過我想這世界上,應該不至於會有那種真的惡劣到從後麵看見了助聽器之後,還故意把人撞飛的家夥吧!


    要是真的有哪個家夥敢這麽做,周圍的人也一定會譴責他們的;至少,如果是我自己恰巧經過的話,鐵定會路見不平、出手幫忙的。


    我家的父母常常說,「女人不懂得讓自己變漂亮是一種罪過」,你也是一樣的啊。現在助聽器不是都做得很小嗎?為了那麽一個小小的機器,讓自己留著那種呆板的發型,真是太不值得了。況且,不管有沒有將它藏起來,你還是一直都會遭遇到令你不快的事情,不是嗎?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讓大家都看到它,然後讓自己變得更加活潑美麗,這樣絕對會比現在來得更好吧!女人就是要不在意自己本質的美醜,努力讓全身上下都變漂亮才對啊。從小在美容院長大的我,可以很有自信地向你這樣拍胸脯保證唷!


    還有,如果周遭的人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人戴著助聽器,所以聽力不好」,這樣他們也比較能安心跟你相處吧。如實假裝成一般人,結果等到和別人擦撞時受了傷才跟對方說:「我其實聽力不好」,如果是我,反而會覺得這樣比較讓人不快,甚至還會心想:「要是這樣,那就應該事先表現出來讓我們知道啊!」


    瞳小姐,幫你剪頭發的一定是媽媽或是親人吧?專業的美發師才不會剪得那麽亂七八糟呢。我親戚中有個阿姨也在東京開美容院,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就帶你一起去吧!因為是親戚,你可以盡量跟她提出瑣碎的要求也沒關係。


    那位阿姨也有美發理容師的證照喔,在修整臉上的汗毛及眉毛方麵也是一把罩。不僅能讓肌膚變漂亮,還可以修建眉毛,她在顧客之間,可是大受好評呢!


    如果你不喜歡跟阿姨說話,我也可以代替你跟她說明你的要求喔。要是有興趣的話,你可以試著再考慮一下。


    伸


    *


    「這回又怎麽了!」


    幾天之後,伸行對著筆電的熒幕大吼大叫了起來。


    由於瞳遲遲沒有回信,他於是連上她的部落格想察看情況,結果卻發現「雨樹之國」的首頁消失不見了。


    對不起,我有太多事情想要思考及反省一下,實在沒有心思繼續管理


    網頁。


    本站將會暫時關閉。


    大概是寫給來訪者看的吧,首頁上隻剩下這兩行訊息。


    然而,對伸行來說,他卻覺得這短短兩行字裏,挖苦的意味特別濃厚。


    就伸行的角度來看,他認為自己的提議具有相當正麵積極的意義。他覺得,瞳適合打扮得更加光鮮亮麗一點。就算隱藏助聽器想掩蓋住身障的事實,但實際上不愉快的事件並不會因此而有所減少;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大方露出助聽器,反過來彰顯出自己是個「不簡單的女性」,這樣害比較幹脆一點。


    那個外聘人員之所以會對瞳性騷擾,一方麵是誤以為她不會說話,不過另一方麵,他一定也是看她土裏土氣不懂得打扮,所以才會覺得她「看起來柔弱可欺」。


    隻是,由男人主動提出這種建議,果然還是太多管閑事了嗎?


    他的心頭不禁感到一陣騷動不安。倘若瞳就此擁關閉網頁的話——更進一步說,如果她連郵件地址也偷偷換掉的話,那……


    伸行和瞳之間的聯係,就隻有網路世界的那一條細線而已,在現實生活中並沒有交集、雖然他們實際上也見過了幾次麵,但卻沒有交換過彼此的住家地址和電話號碼;要是她連好不容易拿到的簡訊地址也換掉的話,那一切就將徹底結束。


    直到現在他才領悟到,聯係著兩人之間的事物,竟是如此脆弱而模糊不清。即便是在互相喜歡的時候,那條牽係著彼此的絲線也能隨時被切斷。


    回想起來,他們甚至連彼此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隻知道網路上的昵稱是取自於本名而已。


    瞳她——已經準備好要切斷絲線了嗎?


    當伸行試著透過瀏覽記錄,直接打上各個分類文章的網址後,他發現,她似乎並沒有連網站內的文章都一並削除掉。確定這件事之後,他才勉強稍微安心了一點。


    隻是,讓他倍感痛苦的是,在這種時候,除了仰賴電子信件這種聯絡方式之外別無他法,但他卻又無法期待對方會做出確切的回應。


    總之,希望她至少看看自己寄去的郵件吧……


    title: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我去「雨樹之國」看過了。


    你會關閉網頁,是因為我的關係嗎?對不起—雖然光說「對不起」可能還不夠,但我除了對不起之外,實在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我說了太過分的話嗎?


    如果對你而言,我已經是個隻會為你帶來痛苦的存在,那麽我會自動消失不見,但是,請你不要關閉那個網站。


    看到首頁上的訊息後我才明白,「雨樹之國」,是聽力不好的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不用顧慮到自己的耳朵,也不用對任何人感到自卑,可以自由自在、盡情揮灑的國度。盡管我們是透過《妖精遊戲》這個切忌才認識了彼此,但是,在那個國度裏寫下無數動人文章的你,一直深深吸引著我,讓我不由自主地希冀著,在國度中悠遊自在的你,能夠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我一眼。


    我想告訴你,我一直在這裏;所以,請回過頭來吧。請從那個國度裏走出來,和待在現實世界裏的我相互交流吧。


    但是,明明是我擅自喜歡上你,那麽,我又有什麽資格,剝奪你在那個國度裏遨遊的權力呢?


    所以,倘若你很痛苦,我會消失在你麵前。


    我並不是想剝奪你能悠遊其中的場所,所以才擠出最初那封信的。我喜歡那個能讓你寫下許多動人文章的場所。我並不是想破壞你所擁有的幸福國度,所以才約你出來見麵的。請你相信我。


    我隻是發現了說話方式和自己有點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你之後,無可救藥地深深受到了你的吸引而已;隻是在認識了之後,又想聽你說更多的話而已。


    誠摯希望,這封信件不會因為收件者不明而被退回來。


    另外,也誠摯希望你的「雨樹之國」能夠很快地重新恢複運作。


    伸


    *


    伸的郵件簡直就像在哭泣一樣。


    不是這樣的!瞳想這麽回信告訴他,可是又怕會馬上詞窮,導致信件的內容變得空虛淩亂,因此在收到了信件之後,她擱置了好幾天都沒有回複。該怎麽做,才能將心中五味雜陳的思緒,全都整理好再傳遞給他呢?


    要是再繼續置之不理的話,伸一定會真的認為自己被甩了吧!到了最後關頭,瞳終於開始動手回複。


    起初,她像是強忍著苦藥般,一個字一個字稀稀落落地打著;不久之後,她的動作像是行雲流水般,漸漸變得流暢了起來,而打字的速度也開始恢複到平常的水準。


    title:re: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我會關閉首頁並不是因為伸先生的關係,隻有這一點,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現在是真的希望能讓自己好好思考一下。並不是平日打發閑暇時間的那種胡思亂想,而是好好去思考那些自己至今一直所逃避著的、不曾思考過的事情。


    自己撒嬌的地方、任性的地方,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優點和缺點,我都希望能夠將它一一找出來。


    「雨樹之國」一定會再次開啟的。


    因為伸先生而關閉網頁這種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那麽,就先維持現在這樣不行嗎?我還有很多話,不曉得該怎麽說出口。


    總有一天,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所以,在那之前,請你等著我吧。直到季節變換為止,我會一直努力下去的——希望不會讓你等到那個時候。


    況且,我也必須還給你當初先替我墊的襪子錢啊。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就這樣消失在伸先生麵前的。


    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變得堅強,讓我能夠勇敢去麵對一切。


    伸


    行雲流水般的打字速度又逐漸放慢了下來,最後終於完全歸於靜寂。現在,除了這些話之外,她已經想不到更多的話語了。她感到既丟臉又難為情,完全沒有辦法去麵對伸。


    你曾經被自己的父親給遺忘過嗎?


    突如其來丟出這個問題的伸,就像是瞳的鏡子一樣。


    反正別人怎樣都不懂、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痛苦……這種自暴自棄似的思考停止模式,使得瞳總是以耳朵為盾牌,對伸不斷拋出細小而銳利的尖刺。


    反正伸是健聽人士,根本不可能回理解聽不見的痛苦,那麽,隻是稍微刺激他一下的話耶沒關係吧——自己在潛意識裏一直存在這種想法,而最後的結果就是,伸在終於受不了的情況下,用同樣痛楚的尖刺對自己進行了反擊。


    在他反擊之後,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至今究竟對他做了些什麽。


    對瞳而已,雙親將全部的愛情傾注到自己身上,甚至到了讓人感覺沉重的地步,這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得到父母全心全意投注的愛情與關懷,對瞳來說是件太過理所當然的事;就算她在認知上偶爾能夠理解到這世間也有些雙親很早就過世的可憐人,不過,那終究也隻是種單純的認知罷了。遇到這種事,她頂多就是反射性地說句「唉,真是可憐呀!」表示哀悼之意,其他就沒有別的了。


    然而,伸的父親是在活著的時候,獨獨忘了伸的存在,這種情況已經完全超越了她所能理解的範疇。


    就像伸不可能真正理解「聽不見」這件事一樣。


    除了聽覺障礙者本身以外,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聽覺障礙的煩惱與痛苦,所以她一直認定他們根本無法了解彼此。


    然而,健聽人士也一樣擁有他人無法了解的痛苦,隻不過時每個人痛苦的種類都不一樣罷了。


    既然聽得見,那麽他們的煩惱跟自己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麽——這種想法,隻不過時身障


    者的傲慢自大罷了。就像伸一樣,這世上也有那種即便具有健全的聽覺及溝通能力,也從不願將自己的傷口暴露在別人眼前的人啊!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隻是不斷對於伸的顧慮不周感到焦躁不耐並苛責他;伸居然能夠一直忍耐到今天,不丟下瞳走掉,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奇跡了。


    痛苦與煩惱是不分貴賤的。不管旁人看起來再怎麽覺得毫無意義,但對於痛苦的本人而言,它就是這世界上最嚴重的煩惱。盡管身旁就有個即將要搭上救護車前往醫院的重症病患,但是眼前自己的手指斷掉,還是最讓人感到痛楚難忍的事,這就是人類。


    盡管瞳因為身障人士名額進入了不錯的公司上班,不過每當遭到女同事的欺負時,她還是會全部怪罪在自己沒有「聽覺」一事上,而這似乎也成了她心中最大的痛苦來源。


    當然,她也不斷地感到怨恨,覺得如果自己能夠「聽得見」的話,就不會遭遇到這些討厭的事了。可是,就算有了「聽覺」,她的職場生活是否真的就會如她所想的那樣,過得比較快樂順遂呢?關於這點,就連瞳自己也無法確定。


    知道目前為止,這些都還算是比較公平公正的反省與煩惱。


    但是接下來,她心中的情感卻陷入了相互糾葛、深不見底的泥濘當中。


    不久之前,有個公司的女孩子對我說過:「她之所以會這樣一直刺激向阪你,其實是想向你撒嬌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很抱歉,我當時沒能容忍下來。居然還互爭輸贏似地向你傾吐自己的心靈創傷,我還真是壞心眼呢!


    這是上上封郵件裏的一段內容。


    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她不禁心想——原來伸在公司裏有可以談論感情問題的女性朋友啊!驚覺到這一點之後,她才注意到這其實時間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至今為止,自己竟然完全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這簡直是膚淺愚昧到了頂點。


    對方一定和瞳不同,是為聽覺正常的女性,而且寬宏大量又充滿魅力,才會讓伸願意和她分享這個有點奇特的困擾。


    而且,她也不能保證,伸的身邊隻有一位那樣的女性。


    伸和瞳不一樣,隻要他本人願意,其他一定還有很多選擇吧!


    她到底是哪來的自信與根據,會認為伸那種聰明機智又富含魅力的男性,打從相遇以來,就一直始終不變地隻注視著自己呢?


    畢竟,自己隻是以殘缺為盾牌,毫無保留地將脾氣發泄在伸的身上,但卻從來沒有努力去試著讓對方能夠喜歡上自己,不是嗎?


    隨便那本兒童取向的少女漫畫來看,裏頭的青澀女主角都是煩惱著「這樣的我,他根本不會回頭看一眼」,然後拚了命地努力不懈。


    那本充滿回憶的小說也是一樣,都是因為瞳的遣詞用句和解釋出動了伸的心弦,所以最後他才喜歡上了自己。


    憑藉著幸運的偶然,瞳卻從來沒有付出更多的努力,好讓伸能夠永遠喜歡著自己。


    她隻會在神仙每次不合己意時,焦躁不安地想著:「反正這個人也是健聽人士,根本不可能了解我」,然後就將自己再次緊緊關進了憤世嫉俗的腐朽牢籠裏。


    像我這樣的女孩,為什麽他會對我說出「喜歡」兩個字呢?他究竟是喜歡我哪一點?——如果不是基於同情的話,他應該早就離我而去了吧!


    就在自艾自憐的同時,她卻又忍不住乖僻地想著:為什麽伸要找一個既不了解我的情況、而且又是局外人的女性商量呢?


    不要和其他不了解我的人商量我的事!而且對方還是健聽人士!要是跟一個同樣耳聰目明的人談論我的事,最後一定隻會得出「聽障人士就是神經質又不好理解」的結論吧!


    不要繼續深交比較好喔、聽覺障礙的人就是麻煩——如果換做瞳是傾聽煩惱的那一方,她也會這麽說,畢竟,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很麻煩了,不隻愛鬧別扭,而且自尊心又高到不行。


    但,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希望伸就此死心放棄。明明自己每次見麵都用小事刺激他,而且在刺激他的時候,又完全沒有多費一點心思,去考慮伸的忍耐極限。


    最後,當她逼得伸無可奈何地說出自己過往的痛苦遭遇時,她也沒有辦法安慰他,甚至還迫使他說出了「如果是一般情況下的話,這段關係恐怕早就已經結束了」,這種仿佛臨陣逃脫般的話語。


    她忽然看清了自己。總是將別人對自己的關懷視為理所當然,但卻完全不懂得體諒他人——自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希望他別認為自己因為耳朵不好,所以性格才會如此乖僻……這樣算是任性嗎?從以前開始,她的個性就是既沉默寡言又偏執倔強,一旦鬧起別扭來便沒完沒了。盡管後來又因為聽覺障礙的關係,更加助長了她這種執拗的個性,不過她還是期盼伸能夠明瞭,自己原本的個性就是這樣麻煩棘手。


    「身障人士就是難搞呀」,那位擔任戀愛顧問的女性一定也是這樣說的吧!但是不隻是如此,她希望伸也能明白,自己原本就是個愛耍任性又普通的女孩子。她不想讓對方將自己的性格問題,全都怪罪到障礙頭上。


    「根本是謊話連篇……」


    瞳怔怔地望著剛剛寄送出去的郵件,低聲喃喃自語著。


    佯裝出一副冷靜的樣子,自以為明白一切似地盡講些大道理,但內心其實卻充滿了驚濤駭浪。


    ……如果……


    如果伸在和對方商量瞳的事情的時候,被那位女性吸引的話——如果那位女性其實喜歡著伸的話——


    從個戀愛谘詢開始氣頭的戀愛故事,根本是固定模式中的固定模式。當自己的意中人向自己征詢感情方麵的意見時,要將對方搶到手的機會可說是多不勝數。


    不堪的妄想繼續在瞳的腦海中不斷膨脹擴大,她不由得對一位素未謀麵的女性,燃起了醜陋的嫉妒之心。


    不要靠近伸先生!反正你的耳朵聽得到,要自由地與任何人交往都沒有問題吧;開始,我就隻有伸先生啊!像我這樣耳朵聽不見又個性麻煩的人,就隻有伸先生願意說他喜歡我呀!


    既然如此,多珍惜他一點不就好了嗎?


    成為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子,別讓他討厭自己不就行了嗎?


    極為理所當然的嘲諷一瞬間掠過腦海,但她果然又不由得惱羞成怒了起來:


    那也沒辦法呀!我不僅身體有障礙,而且個性還很麻煩難以應付,根本不可能像個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變得惹人憐愛啊!


    最後,她隻能消極地祈求上天,希望和伸商量的那位女性,不是伸所喜歡的類型。


    *


    「向阪君~」


    可能在腦海裏已經將伸行認定成是朋友的吧,美紗子後來每天在路上遇到伸行時,都會像這樣叫住他打招呼。


    「那個女生後來怎樣了?」


    要是你們兩個結束的話,我要趕快趁機介入,所以一定要通知我一聲喔——她每次都會語帶俏皮地說出這句話,讓人搞不清楚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不過她在說這些話的同時,也在跟同部門裏某位挺受歡迎的男性交往,所以在她的話語中,究竟認真的成分有多少,對伸行來說還是個謎。


    大概,對美紗子來說,伸行就是個和戀愛無關,難得可以輕鬆相處的男性友人吧!


    「她部落格的首頁突然消失了,害我嚇得半死呢!不過,當我寄了信給她之後,她也回了一封短短的回複給我;我想,我應該是還沒被她給甩了吧!」


    左思右想之後,依瞳倔強的個性來看,到最後萬一出現「不要再見麵了吧」的結果,也是很有可能的。不過他總覺得要是跟別人說了,搞不好真的會一語成籖,所以隻是講這


    樣的念頭悄悄埋藏在心底。


    「為什麽我會喜歡那麽麻煩又複雜的女孩子呢——」


    瞳回信之前的空白時間,幾乎長達了一個月。由於他們之前總是你來我往,仿佛競賽似地爭相回信,所以這次漫長而空白的等待時間,讓伸行捱得相當痛苦。


    「說真的,有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跟她交往還真是麻煩哪~!譬如說,為什麽要為這種事生氣,或者是根本沒有必要為了那點小事心情不好之類的;交往之後,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大概一直都是處在這種情況之下吧!」


    不過漸漸的,他並不覺得這是因為瞳在身體上有障礙的關係。


    即使不是跟美紗子這種容易了解、總是裝出一副「惹人憐愛」模樣的女孩子交往,隻要是跟某個人交往,就一定會出現這些無聊的爭執或是爭吵。


    瞳就算沒有後天失聰,性格也一定原本就相當麻煩難搞。


    「所以說,跟我在一起就好了嘛~!」


    「你明明就在跟比我優秀的男人交往,說這什麽話啊!」


    「我們隻是喜歡彼此的臉跟身體而已呀。向阪君願意的話,我馬上就換人喔。」


    美紗子噘起了嘴唇,臉上的表情認真到有點讓人無法當做玩笑話看待。


    「『裝可愛』可是我的座右銘呢,因為很多事情隻要小一些,大家就會原諒我了嘛~!因此,像飲酒會時那樣直接被人當麵臭罵一頓,向阪你可是第一個呢!一開始的時候我很震驚,但是久了之後,就會不自覺地為你臉紅心跳……我這樣說,你會笑我嗎?」


    居然自己說裝可愛是她的座右銘……老實坦承這種事的美紗子,的確是很可愛。


    不不不、糟了,等一下,可愛?真的假的?雖然他從未和這種類型的女生交往過,不過交往之後開心相處的想象畫麵,卻能夠相當鮮明地浮現在腦海中。


    但同時,他也想象得到另一件事。


    「抱歉,要是跟你交往的話,我應該真的會很開心吧,也會覺得你很可愛。」


    伸行難得有些焦急地尋覓著藉口,從這裏就可以看得出,他的內心確實產生了動搖。


    「不過,真的交往的話,我應該很快就會感到厭倦了吧。美紗子,你很討厭那種迂回曲折又艱深難懂的話題對吧?可是我非常喜歡喔。」


    和瞳通信之所以會那麽開心,是因為兩個人的對話裏,充滿了交流與回憶。


    雖然在現實中見麵之後,兩人總會因為焦躁不耐而依法摩擦爭執,但在起爭執之前的那段時間,他真的過得非常開心。


    他喜歡她那種和自己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言語與思考方式,也喜歡當自己丟出了一個問題後,心想她會怎麽回應時,那種等待的感覺。


    「迄今我所交往過的女朋友全都會跟我抱怨說『你真愛講大道理耶』,然後把我給甩了。美紗子也會跟她們一樣吧。而我也是一樣的,每當感覺女孩子無法融入我的話題時,我總會忍不住焦燥地在心裏想著:『真是夠了哪!』」


    「什麽嘛~」美紗子自討沒趣似地喃喃說道:


    「結果,你就是喜歡那個麻煩難搞的女孩子嘛!」


    「太自討沒趣了,我以後再也不開導你了。」美紗子淘氣地笑了笑,轉身離開。她的背影看起來格外凜然利落,不愧是個戀愛偏差值超高的女孩子。


    ……我希望——


    目送美紗子離開的同時,伸行仿佛祈禱似地,喃喃念起了瞳的名字。


    希望你能夠早日再次開啟那個國度,在裏頭無拘無束地揮灑自己的文字。


    我非常喜歡你自由揮灑寫下的那些字句。


    希望我有幸,能夠再次看到你用電腦字體寫下的那些語句。你利用許多工具,努力打出的一字一句,就是屬於你的聲音,而我會一直等待著你的聲音……


    他忽然間明白了,自己為何會如此喜歡瞳的文字。


    就是因為她——因為她們的耳朵有殘缺,所以才會分外地珍惜著文字,珍惜著自己目前所能擁有、視為第一母語的文字。她們慎重地使用著文字,真摯無偽地建構出屬於自己的論點。


    所以,伸行才會深受瞳的言語所吸引。在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這樣,被人如此真摯使用著的語言了;那種和自己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沁人暖意,是因為瞳明白了文字當中存在的極限之愛。


    當她用那種文字描述著回憶中最重視的小說時,應該沒有人會不受吸引的吧!


    隻要能夠讓我聽到你的那些聲音,我不會再妄想要你回過頭來看我。


    即便不能與你交往,自從那天能夠與你一同討論那本令人懷念的小說開始,我的每一天就都充滿了意義——


    我隻要這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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