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回來了。」


    當u說著這句話回到家時,我已經不在置物間裏了,而是站在u的麵前,佇立在玄關的腳踏墊後頭迎接她的歸來。並不是來不及趕回置物間、不是來不及把拆開的拉門重新裝回門框滑軌上……


    若想做那些事,我完全不用擔心時間不夠。


    隻不過,這場綁架鬧劇、這出監禁戲碼已經沒必要再去補救了。就連一點殘渣都無須剩下


    如果隻是配合小學生的幼稚犯罪,陪她玩玩是無所謂……但囚禁我的並不是u本人,而是用那種方式將u養大,把u養得不倫不類的那對父母。所以我真的沒辦法再繼續配合她瞎鬧下去了。我又不是閑著沒事幹……老被別人家裏那對沒資格做為人父、人母的雙親牽著鼻子走,誰受得了啊!


    這場綁架鬧劇該落幕了。


    可是我沒辦法一聲不吭地掉頭離去。不管是繼續假裝被關在置物間裏,或是趁u去上學的時候偷偷跑走,不管哪一種行為都讓我覺得跟u父母的作為沒有兩樣。那隻不過是在欺騙孩子罷了。所以我才會站在這裏迎接她回來。堂堂正正地……雖然是有點彎腰駝背啦,但我還是麵對麵地看著她,對她說「歡迎回來」。


    「…………」


    u看著原本該是被她鎖起的來我居然跑出置物間……馬上就明白了一切般,沒育多問什麽,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年紀雖小,在綁架這一點上同樣可以看出她的稚拙與淺薄之處,不過考慮到小學四年級學生的年齡,u已經算是個非常聰穎的少女了吧…………光是看到我不在置物間裏,她就明白了個中因由,毋須再多做說明。


    她什麽都沒說,不代表她沒有受到傷害。該怎麽說呢,被人以最殘酷的方式告知聖誕老人根本不存在時,人類會展露出的表情,現在就浮現在u的臉上。


    我明明那麽小心翼翼地不願傷害到u的心情和尊嚴,可到頭來,我還是傷害了她。


    可是沒有辦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要是能拯救被父母虐待、用扭曲的方式養大的u是很帥氣沒錯,若能讓u恢複成一個正常的人就更棒了。但我隻是個想成為作家的大學生,怎麽可能辦得到那種事……不具備任何專業知識,也沒接受過兒童輔導研修的我,根本不曉得該跟u說些什麽才好。我甚至沒辦法張開雙臂擁抱這個剛從學校回到家的可憐少女。要是這麽做而壓到她衣服底下的傷口,不是會讓她更痛嗎?


    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英雄,我隻是個路邊隨處可見的家夥罷了。


    我隻能用這種方式,向u傳達事實。


    「…………」


    u依然保持沉默,脫去鞋子走進家裏……就在她踏上玄關踏墊的瞬間,突然無力地往我的方向頹倒。就像校長的致詞太冗長時,因貧血而昏倒的學生……u依靠著我癱軟倒下。


    「好累。」


    我聽到她細啞的低語。不對,這或許是我自以為是的幻想。無論怎樣都好,當我接住她瘦小的身軀時,u彷佛睡著般失去了意識。


    她真的是……真的真的真的是達到極限了吧。不是什麽扯緊的絲線,她根本是一條繃到極限的橡皮筋。但對我的監禁以『失敗』告終後,u多多少少總算可以從那本『製式記事本』解脫了……


    如此一來,她也能稍微輕鬆一點了吧……我輕手輕腳地抱起u的身體。盡管還背著書包,她實在輕得不像話。把我囚禁了整整六天的少女就像一件用單手就能提起的輕便行李……可她不是行李,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她是個人類。忘了這件事的家夥已經死在這個家的二樓了。


    我抱著u走向起居室,由於我打開寢室的房門,此時二樓正飄散著濃重的屍臭味,並不是適合用來休息的環境。


    我讓u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為她卸下書包。她已筋疲力盡了……應該說,u的身體就像電池耗盡般一動也不動,這時候的她怎麽看都隻是個小學生。但這孩子的人生已經損壞到無以複加。甚至荒唐得無法挽回。


    有些人當然會抱持著不同的論點,才沒有什麽是無法挽回的……即便身處在相同的環境裏,也有很多出人頭地的案例啊……真的是這樣嗎?u往後的人生真的能再一次步上正軌嗎?她真的有辦法變成人們口中所謂一般人的那種一般人嗎?


    我覺得不可能。


    確實在相同的環境裏也是有出人頭地的案例,但不可能每個人都那麽了不起,大多數的人一旦踏錯那一步,就再也沒辦法回歸正軌了,難道不是嗎?


    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無法相信而已,她一定能成為一般人的。她當然會成為一般人,人是會改變的,會成長,也會進化。


    但這必須花費莫大的努力還有無窮無盡的時間……所以我沒辦法改變u,也沒辦法守護她。光是自己的事就夠讓我焦頭爛額了,實在沒辦法為了u做出獻身式的自我犧牲。


    『就算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也要溫柔以待』——存在於那本『製式記事本』裏的這句教誨,至少我是辦不到的……


    接下來我隻會留下她,獨自轉身離開這個家。


    我無法參與u將來的人生,也沒辦法成為u重要的人。相信神也不會對我有所期待吧。神並不是對我抱著什麽期待,才把我擺在這個位置上的。因為,我就隻是個隨處可見,一個想成為作家的大學生罷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u忽然睜開雙眼。因為她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沒辦法說她起床了,也很難說她是不是已經醒了……她的眼神那麽茫然呆滯,像極了死魚的眼睛——不對,應該是像死人的眼睛。


    我告訴她,再多睡一會兒吧。u毫無反應。不曉得她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其實用不著我說,u似乎也打算繼續睡去,但她並沒有闔上眼。就像真的死了一樣。不光是眼神死了,彷佛全身都一並死了去。


    雖然不曉得她聽不聽得到我的聲音,我還是忍不住開口。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需不需要我幫你做點什麽?我這麽問她。然而這都隻是為了自我滿足罷了。在可悲可憐的少女麵前,我唯一能做的就隻是確認自己體內還有類似「良善」這樣的情感。於是我開始莫名其妙地一再重複起來。如果隻是為了自我滿足,這些話說一次也就夠了,可能是我那神經質的謹慎性格在此時發作了吧,你想做什麽嗎?有什麽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我持續不斷地問著。


    「………………」


    說故事。


    ……於是,u終於有了反應。


    「請你,說故事,給我聽。這樣的話,我就睡得著了。」


    說是反應,她的聲音卻很微弱。


    但u確實是開口了。


    「把拔和馬麻……以前常常說故事給我聽。在我睡著之前,會在旁邊,講故事……」


    原來也有過那樣的日子啊。就算是那種會把無解難題硬塞給孩子的父母,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代啊……陪在女兒身邊,為她講故事的時代。


    這個家庭的齒輪是從什麽時候脫軌失速的呢?


    在二樓那間整潔的兒童房床邊,或是糾纏般躺著兩具屍體的主臥房床邊,輕聲念著桃太郎或灰姑娘或白雪公主這些童話故事的歲月……原來這個家裏也有過啊。隻是再也沒有那種機會了……會念故事的父母已經死了,而聽故事的獨生女雖然活著卻跟瀕死之人沒有兩樣……


    ……有了。


    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為她做的。隻有我才辦得到的事。沒錯,隻有我這個渴望成為作家的大學生,才能為u做到的事。


    我總算找到了。


    終於找到了,我唯一能為她做的。


    為此終


    於感覺得到救贖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


    42


    我開始說起『故事』。對躺在沙發上陷入半夢半醒間的u囁嚅似的出聲。因緊張而走調的說話聲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平穩了。甚至不用去意識到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因為說話的並不是我,而是『故事』本身。於是名為我的個體消失了,現在的我隻是傳達故事的聲音。


    我向u傳達的並不是像桃太郎那種『正義的強者最終將會大獲全勝』的故事;也並非灰姑娘那種『真誠之人將會得到回報』的故事;當然更不是白雪公主那種『心地善良的人會得到一見鍾情的美好愛情』的故事。


    我對u說的……從我嘴裏編織出的故事,是關於非一般的人類就用非一般的方式得到了幸福;思想怪異的人就維持著怪異的思想,然後得到幸福;異常的人就當個異常的人,從此也能得到幸福。不管是沒有朋友的家夥、沒辦法用言語表達心中所想的家夥、無法適應周遭的家夥、個性扭曲的家夥、喜歡唱反調的家夥,都這麽保有自我本色最終得到幸福的故事。得不到恩惠的人就算得不到恩惠,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故事。


    譬如隻能依靠語言勉強維持生計的少年,和支配世界的天才藍發少女的故事。又譬如是病態地籠溺著妹妹的哥哥,和不能容忍把事情搞得曖昧不清的女高中生的故事。隻靠知識與勇氣便能拯救地球的小學生,和夢想成長與成熟的魔法少女的故事。重視家族愛的殺人鬼,和被殺手魅力吸引的針織帽少女的故事。幫助瀕死怪物的偽善者和愛上他的吸血鬼的故事。討厭去電影院的男人和他第十七個妹妹的故事。在與世隔絕的小島長大,沒有感情的高大男孩和被恨意與憤怒灼身情感豐沛的小姑娘的故事。了解挫折的格鬥家與無視挫折的格鬥家的故事。與自身想法背道而馳的暢銷作家與求職中的侄子的故事。愛看冷門怪書的嗜書者和住在書店裏的怪人的故事。不管做什麽老是失敗的承包商和因為喜歡這樣的她而任憑擺布的刑警的故事。隻能靠意誌活下去的女忍者和守護她的首領的故事。


    雜七雜八地說了許多,雖然每段故事幾乎都沒有共通點,可是基本的主題隻有一個。


    就算是偏離了正道的家夥、因為犯了錯而脫離社會的家夥們也都能好好的——不,或許也沒好好的,但大概還是能愉快的、有趣的、並怪異地生活下去吧。


    這就是隱含在故事裏的訊息。


    無論是我或u,或者不管誰都好,就算我們什麽都辦不到,至少我們都還能活下去,我不斷地告訴u這點。


    黃昏不知何時已悄悄降臨,縱使夜幕升起,我們還是什麽都沒做,我依然為u說著『故事』,u就繼續聽我說。


    這些『故事』當然都不是真實的情節,並不存在於這世界的任何角落。這個社會所訴說的那些故事,對我們這些人都太過冰冷、太過正派、太過堅強、太過純淨、太過一般、太過認真……總教導我們要跟大家友好、要為別人設想,對某種階層的人來說全是不可能達成的無理要求。我實在沒辦法對現在的u說出那種充滿教訓意味的說教言詞。


    所以我創造了故事。即興地邊想邊說,總之就是把我想說的話全都擠進故事裏,一字一句地對u訴說。


    沒問題的。


    雖然有很多的謬誤,雖然出了很多紕漏,雖然搞砸了很多事情,雖然造成許多的無法挽回,或許再也無法回到正常的人生軌道,但是沒關係的,這種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一而再地這麽告訴她。


    不是英雄的故事,也不是救世主的故事,彷佛沒有盡頭般,我持續不斷地淨是說些關於異端者的故事。


    做這種事情有什麽意義呢?我這不是在浪費時間嗎?當時的我完全沒有那種負麵思考。難得我竟能如此正向積極……這六天來,我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該做的事。至今為止始終沒有逃出去,拖拖拉拉地任其囚禁著……直到這一刻,我總算能確信自已想成為作家的誌向就是為了現在而存在的。


    當然,或許到頭來這一切仍舊是徒勞無功。


    我隻是沒有想清楚罷了,我做的也許仍是件毫無意義的廢事。


    年幼的u一定馬上就會忘記,此刻我為她編造出來的那些故事……包含了許多以她的年齡還沒辦法確實理解的描述和表達,就算她都聽懂了,可在半夢半醒間聽到的那些故事,也不可能留在她的心裏太久吧。


    在她那顆被父母創造的教條規範緊緊束縛的小小心靈中,不知道我創造的不成熟故事能產生多少回響……可不管再怎麽不成熟、不管再稚拙,我依然相信故事的力量。這是疑心病重又慎重膽小的我唯一相信的……而此刻,我將這份唯一盡數給了u。如果這是浪費時間、起不了作用的無意義舉動,那就讓我沉默地切腹自殺吧。


    那本『製式記事本』裏,確實記錄了她父母所訂下的規則。


    『別人說話時要注意聽。』


    沒錯。


    所以仔細聽我說吧,u。


    那被你父母稱為真麵目——那天我所目擊到的你的本質,確實是隻要活在這世上就不得不隱藏起的一麵,但你絕不能因此感到羞愧。


    雖然你的人生早已經一蹋糊塗了……但無論如何,這也不表示你就不能得到幸福。


    43


    於是這起事件落幕了。要說是怎麽一回事,其實就是在翌日天未明,也就是從我被綁架到u家大約經過一個星期的那個早晨,該說是總算嗎?還是該說事到如今?但其實應該是來得比我預料中還快,警方當局按響了u家的門鈴。公權力介入了。我沒有仔細確認過也不能斷定,不過似乎是星期六u一個人去便利商店購物的舉動有某些不周全的地方,讓旁人覺得怪異,從為她服務的店員傳到了店長耳裏,再從店長傳到店家家人,家人又告訴各自的朋友……這種傳言遊戲進行到最後,終於有人跑去向警察通報。傳言遊戲最後恐怕是淪為曖昧不清的謠言,但我認為世上還是有好人的……雖然有些諷刺,不過大抵來說,我真的就是這麽想的。


    簡而言之,u的『第一次購物』或許算是失敗了……不對,她確實買回了食物,讓被監禁的我免於饑餓至死的命運,以這點來說,她並沒有任何失敗的地方。


    反正這出監禁鬧劇遲早會破局……站在我的立場來看,或許該說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趕上了吧。又或是另一種涵義的,勉強趕上了最後一刻。因為他們是在我對u把該說的話都說完、把想傳達的事情都傳達完了之後才出現的。


    因電鈴聲而醒來的u有禮貌地與登門拜訪的兩位警官交談……雖然沒有發生警匪片中常見的逮捕場景,但我和u都被帶離u家,分別坐上不同的警車駛向最近的一問警局。


    分別搭上兩輛警車,讓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和u告別。沒有從她口中聽到『再見』這兩個字,當然我也沒有說。我甚至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麵……沒有半點戲劇性的狀況發生,隻有毫無故事張力的真實漠然別離。


    我的故事,關於十年前的精神創傷到此差不多告一段落了,不過還是稍微向大家報告一下後續發展吧。雖然我個人是覺得沒那個必要,但偶爾畫蛇添足一下也還不壞。


    被帶進警局後,等待著我的是執拗的調查。乘警車前來的路上氣氛都還算是融洽,我本以為應該沒有被他們誤解,但在那種狀況下,站在客觀角度都會把我當成『壞人』吧。恐怕我和u在離開u的家之後,隨後趕來的其他員警就發現二樓的那兩具屍體了吧……如此一來,案件的嚴重性也頓時遠增。一夜未眠不停為u說故事後又過上這種情形……就算不是這樣,長時間的監禁生活也已經讓我的精神與肉體都殘敗不堪了,毫不留情的嚴酷調查彷佛都快磨滅了我的精神。啊啊


    ,原來如此,所謂冤案就是這樣發生的吧。還好加諸在我身上的嫌疑馬上就被洗刷了。


    除了u本身的證言外,好像也出現不少看見我被u拿小刃抵著帶到綁架現場的目擊者……我也想過那些目擊者直到這一刻為止到底都在幹什麽啊,總之完全犯罪還是不可能發生啦。


    關於綁架與監禁,最後u好像沒有遭到追究……畢竟是小學四年級學生做出的行為,也就是所謂的『綁架遊戲』,加上有好心的大學生陪她瞎胡鬧,以此做為解釋讓這起事件就此告一段落。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好心的大學生』,我自認是不怎麽好就是了,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話說回來,雖然沒被判刑,還是免不了被狠狠教訓一頓……遭到不是親人的陌生人訓斥,u不曉得會有怎樣的反應。但總有一天,u也會在不知不覺間不再遵守那本『製式記事本』中所寫的一切教條吧。


    我想這就夠了。


    u的綁架鬧劇或者該說綁架遊戲,畢竟是小孩子所為也就算了,但兩個大人——而且還是夫妻彼此殺害的死亡事件居然也沒有登上媒體版麵……不管是報紙或新聞節目都看不到相關報導。因為當時某地區發生了大型自然災害的關係,幾乎所有媒體資源都投入到那裏去了,但回想起來,事後來到我住處探訪的警察還鄭重地要求我不得泄漏隻字片語出去,事情好像也沒有表麵上看到的那麽簡單。


    換言之,那個被害者……既是殺人犯也是被害者,u的父母可能是擁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大人物吧。盡管不至於隱匿事實,但也不是能掛在口頭上積極談論的大人物……當時的年代跟現在也有相當大的不同。資訊公開化的道德標準不如現代這般岩苛。雖然無法斷定究竟哪個時代比較優秀,但至少對我和u來說都還算是幸運的。畢竟在經曆了這種駭人聽聞的事件後,我們還能免於成為媒體的俎上肉被吃乾抹淨。


    可就算沒有登上媒體版麵,還是無法阻斷攸攸眾口,周遭的鄰居當然也都知道了這件事……我倒是寡廉鮮恥地沒有搬家,直到畢業前都繼續居住在那間小套房裏(對喜歡搬家的我來說,這樣反而更痛苦,但在事件平息之前,想找到新的住處也不容易吧),u也沒有再繼續住在那個家裏了。那個家裏隻剩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會有這樣的結果也是當然。


    考慮到她所做的那些事,我原本以為她會被送進兒福機構之類的地方,不過正如我之前所述,對於綁架、妨礙他人人身自由這些罪責表麵上都已不允追究,我聽說她後來被住在國外的親戚收養了。以她那種個性,在親戚那邊大概也不會多好過吧……可是無法成為她生命中重要之人的我,也隻能從遠方祈禱她過得幸福。


    在那之後,當我騎著新買的自行車(同一型號的越野登山車)出門時,偶爾也會從u家門前經過(她家果然離我住的學生套房很近),那幢屋子不久後成了一片空地。十年後的現在我搬了家,應該說我不斷搬了又搬,住在不同區域後我也不曉得那塊土地究竟怎麽樣了……反正就是曾經發生過殺人辜件的土地。也許遲遲沒有出現願意買下那塊土地的買家,到現在還空置在那裏也說不一定呢。


    之後過了一陣子,我成為作家。


    直到現在也還是個作家。


    因為這是人生,再加上工作的關係,日子當然過得有苦也有樂,偶爾我也有想放棄的時候,總之我仍持續著作家生涯。


    靠著小說維生至今差不多已有十年光景了,直到現在我仍不覺得自己曾寫過所謂的小說。


    因為我所寫的,即便到了現在都還隻是那一夜對u說的——那些無聊故事的延伸罷了。


    44


    於是我將已經完成的資料燒成cd,打包好郵寄給位在東京的出版社。使用電子郵件隻需要幾秒鍾的時間便能送達,但我怎麽樣都不能接受用網路傳送資料這一回事。反正就隻差個一、兩天,也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工作……順帶一提,要是真的很緊急,我就會直接搭飛機飛到羽田機場了。


    結束一段工作後的爽快感是什麽都無可取代的……可虛脫的無力感也確實伴隨而來,交稿後的兩、三天會讓人什麽都不想做。當然要是在被工作追著跑的時候,這種話我也說不出口,最近這幾年來,很可惜地我都沒有好好品嚐一段工作結束後的爽快感,與差不多份量的虛脫感……我相信總有一天一定能好好休息,所以每天就是忙著工作……不管怎麽樣,在覺得工作比休息更開心的這個當下,我也不好抱怨什麽。


    說起這次執筆寫下的故事,能當作最後的原稿交付給至今為止在明裏暗裏都幫了我不少忙、即將要結婚離職的責任編輯,確實讓我有某種程度上的滿足感,不過或許都隻是我在自我滿足啦。


    我甚至不確定她想不想收下這檬的稿件。


    交出去的稿子也不曉得最後會不會印刷成冊上架問世……努力耕耘後得不到回報的情形在這個世界上並不罕見,要說的話,我也覺得這種東西不出版似乎比較好。做為一名小說家,這十年來我始終堅持平實地寫出想寫的東西,反正我跟幸福快樂的結局從來都無緣無分……如果稱得上不正常人類表率的u此時此刻已經得到幸福,我就再沒什麽牽掛了,但我無法確認這一點。


    就算是我這樣的家夥也順利地……再怎麽樣,至少是活到三十歲了,自那之後的十年,如果她也能順利地……就算不順利,不過隻要能好好活下來的話……到那個時候,過往那六天的監禁生活就不再是我的精神創傷,而是能成為一段故事在消化之後得到升華。


    多單純啊,這就是我寫完之後的感想。


    好了,完成的工作既然已完成,我就該開始著手進行其他工作了……小說家的工作可不單是寫小說這麽簡單,還得檢查印刷的成果、檢查封麵跟書腰、回應訪談提出的問題、交出自己的評論,就連監督筆下作品跨界影音化的結果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加上負責帶我的責任編輯就要結婚離職了,還得跟新的責任編輯打個照會才行。我這麽不擅長與人交際,但若不把這件事處理好,根本沒辦法好好繼續工作。雖說是作家,但在職場上也不能老當個不與外界接觸的家裏蹲啊……真,有些人勸我雇個助手或秘書,要長年來始終不信任人類的我層個人來幫忙處理瑣事?不相信人類的人,一點都不該站在高位妄想指使別人。


    於是那一天,我獨自一人來到東京……且很不巧的是我訂不到機票,所以是搭新幹線來的。倒黴事還不隻這樁,原本說好會出席我與新編輯照會的前責編因為婚禮的細節討論拖長了時間,沒辦法準時前來,便發了一封簡訊說她會晚點到。這麽重要的大事居然隻給我發了封簡訊,我在都內的某飯店大廳裏憤憤不平地想著,卻也沒辦法對那封簡訊多抱怨什麽。畢竟我是個專業搖筆杆的,要是在回覆的簡訊中抱怨,看起來就會像真的在生氣一樣……都已經活到三十歲了,為了一點小事就發脾氣未免太不成熟……


    可是與新編輯——也就是不認識的人第一次見麵就兩人獨處實在是件高難度的任務。


    我想幹脆回家算了。既然是剛進公司的新編輯,我應該沒有在編輯部與對方擦身而過才對……聽說是個很傑出的精英人士,甚至擁有足以在我的小說中登場的那種經曆,這個春天才剛就任,被稱為編輯部期待的新星……嗚哇,我真的想回家了。


    好,那就回家吧,沒有任何心理裏礙,正當我提著行李箱準備從椅子上起身時,就在這一瞬間!


    「請問是柿本老師嗎?」


    忽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來不及逃了。


    懷著苦澀的心情回頭一看,一名年輕女性雙手交疊在身前,身上穿著稱不上適合,怎麽看都像社會新鮮人求職時的麵試行頭。


    她應該也為了本該在場的前輩沒有到來感到很焦慮吧,那局促不安的舉止在在說明了此刻她有多麽緊張,但也許是所謂年輕的特質吧,盡管緊張,她還是抬起那雙朝氣十足的眼神盯著我看。


    她該不會以為作家都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吧,若是這樣,我就得親口告訴這孩子事實並非如此……一想到這裏,我的心情也就更沉重了,但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心中糾結的情緒。


    她接著開口:


    「您好,我叫夕暮誘(yuugure yuu)。」


    對我這麽說。


    「我從小就很喜歡老師的作品,能和您見麵,我真的很高興。以後還要請您多多指教了,請說出更多有趣的故事給我聽吧。」


    明明那麽年輕,卻是個懂得好好打招呼的孩子呢,真讓人感動。硬要挑毛病的話,大概就是小說家的故事應該是用讀的而不是用聽的,但這種程度的錯誤還在可以接納的範圍內。真不愧是被稱為備受期待的新星。不,禮儀端正這一點或許單純是父母親的教育很成功吧。


    為了不輸給她,我也得認真回應她的問候才行。事隔十年的、許久不見的問候,我對誘說:


    「初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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