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我總是照日常規範的步調來書寫小說,但依每天的心情和狀況不同,當然不可能維持一定的產量。有些場景能激發自己文嗯泉湧,但也會有靈感枯竭的時候,還有一種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筆,說明白點就是根本不想寫出來的情景。一般遇到這種狀況,我仍是會硬著頭皮繼續寫下去,就某種層麵來說,恪守將一切破壞殆盡的步調也算是我的執筆風格,可就是有不管再怎麽樣都辦不到的時候。每每遇到這種狀況,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電腦的一部分,不是機器人,隻是區區一名人類罷了。


    坦白說,在進行到「36」這個章節的時候,我的筆——正確來說是敲鍵盤這件事已經停滯了整整十天。比起十年前我被監禁在u家的期間還要長,若是照我平常的速度,這段停滯不前的時間大概都能寫完一本小說了。其實我真的寫了。在結束三十五章,到終於開始著手進行三十六章的這段時間,我確實寫了一本小說。所謂的十天,對我而言就隻是那樣的一段時間。當然這不是小說,而是點綴了我過往精神創傷的文字紀錄,但也正因如此,才會出現如此稀奇地讓我『不想繼續寫下去』的狀況。包含以作家為誌向的那段時期,這種狀況真是少見得屈指可數……而如果這隻是一篇小說,我會認為『要是真的這麽寫不下去,要是真的這麽不想寫,一定是因為這並不是一篇真正的故事』而以自己的思慮不周為恥,「是我的功夫還不到家啊」隻要裝傻蒙混過去,從頭再寫過一遍就好了,但這不是故事而是不可動搖的現實,才讓我沒辦法隨意地放棄。我沒辦法改變過去,已經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我無法取消那一段過去,也無法放棄。


    我必須寫出來。必須麵對那一段過往才行。


    可是洗完澡的我沒有辦法麵對自己,也無力麵對u。隻能回到置物間悶著。好不容易終於把身體洗幹淨了,結果卻又穿回自己那件肮髒破爛的衣服,明明洗完了澡卻沒有半點舒爽暢快的感覺(也就是關於我身上的惡臭說不定根本沒有獲得改善),我沒辦法請u借我一件新衣服穿。這個家裏當然會有她父親的衣服,但一想到他把u的身體搞成那樣,就讓我完全興不起想借衣服穿的念頭。


    「晚安。」


    還能好好回應u的就寢問候,我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說起來還真是挺難堪的……


    我就這樣度過星期天的夜晚,到了隔天的星期一早晨。u今天會去上學,這段時間我又能恢複自由……


    「早安。」


    一如往常地回應了她的問候,接著再像星期六、星期天那樣——


    「我開動了。」


    「我吃飽了。」


    跟她一起吃過早餐後,


    「我出門了。」


    u說完便背上書包,走出玄關大門,我對她說「路上小心」目送她離開……說是目送,其實也隻是從門縫問窺探。


    對於搬開置物間拉門這件事,我還算挺注意的(考慮到u可能會折回來拿忘了帶的東西),直到上午九點,學校差不多開始上課的時候才付諸實行。


    之前盤算好的那些計劃都已付之一炬。關於試著找出她父母親的線索、與放學回家的u好好地道別、再從這個家離開的計劃……那已經是不可能實現的事了。對現在的我而言,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沒有一絲牽掛地離開u,徹底與她斷絕關係。


    監禁生活的第六天,不可否認的是我的精神狀態已經達到極限,但即使身心都處在絕佳的狀態下,我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吧。


    所謂的選擇,就是趁著u去上學的這段期間偷偷離開這個家的選擇……以被飼養的寵物來比喻,就像扯斷鎖鏈逃走了一般,當然不是不能想像這會帶給u多大的衝擊,但我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考慮那種事了。我隻能顧慮到自己。不,我就連想獨善其身都辦不到。


    居然逃離一個受傷的小孩,你這個男人還能有多沒用啊——想說這種話的人就去說吧。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家人,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我隻是一個大學生。丟下滿身是傷的少女,一個人逃走說不定會讓我後悔一輩子,但與其在這裏被多囚禁一天,我還寧願抱憾終生。


    我是這麽想的。


    我並沒有訂下獨自逃離到安全的場所後,再打電話給警察或兒福機樽之類的計劃,我完全沒有考慮到下一步該怎麽做。總而言之,我隻想早一刻從被困在這個家的監禁生活回到日常狀態。能想到的就隻有這件事,我想我是極度的利己主義者吧。


    如果在被逼到絕路的狀態下會展露出人類的本性,那麽,這就是我的本性了。說著厭世者才會說的話,說著厭惡人類之類的話,說著看破紅塵俗世的出家人所說的話,其實我的本性就隻是個卑劣的膽小鬼。丟下遭受殘酷虐待的弱者不管,隻顧著自己逃到安全地帶的人渣。就算這個世界隻存在著像我這樣的利己主義者,這個時候我所采取的行動絕對值得被大家輕蔑,絕對無法得到原諒。


    但以現實而言,結果又是如何呢?


    在這個時候,要是我真的獨自逃往安全的地方,事後是不是真的會跟警察或兒福機構聯絡?我不想把自己想成那麽卑劣的家夥,以現實問題來說,在屏除為自己辯護這點來省嗯的話,不管是u或這個家,我難道不是都想視若無睹,盡快地拋諸腦後嗎?


    我沒辦法確認這一點。


    被逼到絕境逃出來的我,在那之後會采取怎麽樣的行動,就連我自己也沒辦法確定這一點……因為我就連卑鄙地隻顧自己逃跑這點都失敗了(


    走出置物間後,我還是決定在離開u家之前,先調查一下關於u的雙親……明明都放棄和u好好告別了,卻還是打算照原訂計晝調查她的父母。要是想逃離這裏,不是就該快點逃出去了事嗎!


    為什麽我會做出那種事,隻能說是膽小怕事的家夥還想搞清楚那些無謂的利弊得失吧。星期六、日我依然滯留在u的家,沒有從置物間離開就是為了調查u的父母,結果我知道u遭受了虐待。如此一來,我滯留在u家隻得到負麵的意義……可如果能知道u的雙親從事什麽職業,我或許還能避開他們。


    不,我也覺得這不足以構成理由。懷抱著因u而生的罪惡感,我原本是打算描寫當時的自己究竟有多麽丟臉可憎,但說不定這時候的我,其實是想找找還有沒有什麽事是我能為u做的。


    例如幫她打掃客廳、幫她把髒衣服都洗幹淨,我隻能將自己的友善表達到這種程度……如果連這點小事都沒辦法為她做,我實在無法安心。把調查當作藉口,但如果沒辦法為她做任何事的話,我真的無法安心。


    即使做了什麽,我也無法安心就是了。


    總之我走出置物間,稍微伸展了下身體。我的身體已經太久沒活動都快生鏽了,走出置物間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先好好做一下伸展運動。而我那顆因怯懦與恐懼而縮成一團的心,大概怎麽樣都伸展不開了吧。


    37


    我身上穿的是這個家裏的衣服中最肮髒的一件,但我還是先啟動了洗衣機,這十多天來u隻是不斷把穿過的髒衣服丟進洗衣籃裏,待洗的量多到都已經呈一座小山的程度了……因為沒辦法一次沈好,隻好分次慢慢清洗。雖然得花上大半天,應該還是趕得及在u回來前把整一整桶衣服都洗完吧,包含浴巾在內。我就利用這段時間打掃客廳,連自己用來過生活而亂成一團的置物間也一並打理幹淨。說起來在打掃這一方麵,我做得還算不錯。


    我想起了鳥立而跡不濁(注10)這句諺語。或者該說是白鶴報恩?雖然不管哪一句都是以鳥當主詞……但在跡不濁這一點上,u家打一開始就亂七八糟,我也沒從u那裏接受過類似恩惠的東西,不管是哪句諺語都不太


    適合現在的狀況。我隻是單純想到罷了。


    前麵的篇章就已經說過了,我用來獨居的房間確實也挺髒亂的,但並不表示我不擅收拾打掃,隻是我更擅長弄亂罷了。比較起來我反而還算是挺會收拾的人……擅長打掃跟把打掃當成一種習慣完全是兩碼子事。


    我花了兩個多小時終於把亂成一團的客廳打掃完畢……到底也就是小學生會造成的髒亂程度,收拾起來甚至不用花什麽功夫。接著把置物間整理得差不多時(置物間隻需要把垃圾清幹淨),第一次的洗滌也結束了。


    u家使用的是當時還很罕見的附烘乾功能全自動洗衣機,所以不需要把洗好的衣物拿去院子晾乾。再怎麽樣,我還是對把小女生的內褲晾到院子裏這種事有很大的心理障礙,還好洗衣機替我解決了這個煩惱,真是幫了大忙。把剩下的待洗衣物全部丟進洗衣槽裏,放入洗衣精,按下啟動鈕。再把洗好的衣服和浴巾拿到客廳,仔細地一件件折好。可惜的是我對於折衣服並不是很拿手,但也並非辦不到。幸好沒有需要熨燙的衣物……也是啦,小學女生穿起襯衫該有多恐怖啊。不對,女生不是也會穿罩衫什麽的嗎?我對兒童的流行趨勢真的完全不了解。


    10  意為在離開時將自己生活過的痕跡打掃靶淨,不讓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雖然受到父母虐待,但u的衣服還真不少……好像比我這個大學生還多好幾倍。光從衣物的數量來看,還以為她在這個家裏一定是個備受疼愛的掌上明珠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雖然我直覺認定u必定是遭到雙親的虐待,可說不定虐待她的隻有其中一人,而另一個人或許也跟她一樣遭受到家庭暴力,所以才更加疼愛唯一的獨生女,這樣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可即便如此,對於現狀也沒有任何改變,同樣無法撼動我離開u家的決定。


    在洗第一桶衣服時,一樓的掃除工作大致上都完成了。我也有偷看一下一樓的其他房間,不過u似乎不太出入客房,並沒有什麽雜亂的地方。洗完第二桶衣服大概還要花上兩個小時左右……我就趁這段時間到二樓看看吧。一般來說,書房和父母的寢室都是在二樓才對……還有u的房間也是。


    整整六天,現下就是笫六天,我始終困在這間屋子裏,卻不曾走上二樓。一想到這點,通往二樓的樓梯彷佛張了結界般,要踏出第一步需要相當大的決心,不過反正都要離開了,我還是懷著自暴自棄的心態踏出了那一步,終於來到二樓。來到二樓一看,才發現隻不過是普通的二樓。就隻是一般民宅的二樓,既不是地獄也並非魔界。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不曉得已經被這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背叛過多少次……而這一次,我果然還是被背叛了。


    遇到這種狀況時,多多少少感應到一些不祥的預感應該不為過吧。


    再怎麽遲鈍也該有個限度啊!


    二樓有三扇房門。不對,若是把一看就知道是廁所的那扇門也算在內的話,一共有四扇門……全都是內開式的門鎖。


    我沒有想太多就往離樓梯最遠、位在走廊最深處的那扇門走了過去。


    反正到頭來我每個房間都會查看,隻是認為從最裏麵開始比較有效率罷了……就像一般查案都是從衣櫃的最下層開始查起的那種感覺?不過這跟衣櫃又不一樣,不管是從最深處的房間著手調查或從離自己最近的一間開始好像都沒什麽差別:


    或許我是有了什麽預感吧,開玩笑的,我才不會說出這麽自以為是的台詞。在寫出「遲鈍也該有個限度」這種句子之後,我實在沒辦法說出如此矛盾的話,所以那不過是單純的偶然。第一扇打開的房門無巧不巧,就是u的房間……這真的隻是單純的偶然……


    真是不可思議,我一眼就看出這是小孩子的房間。因為房間裏擺了一張書桌,不過我的房間明明也擺了一張……整體來說,應該是這個房間裏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尺寸都小了一號的關係?大概是這樣吧。


    話說回來,因為早就知道u的房間在二樓,我本來打算在離開之前替她打掃幹淨,就像一樓的起居室和置物間一樣,但出乎意料的是,u的房間竟相當幹淨整潔。那是比整理過了還更有規律的清潔有條理。


    這所謂的『整潔房間』並沒有讓我覺得感動,我反而退後了一步,默默走出房間。我想大多數人都跟我有著相同的看法吧……明明是小孩子的房間,卻井然有序到這種地步,簡直就像在海上漂流的無人遊艇一樣怪異。


    起居室都被她隨心所欲搞得亂七八糟了,為什麽u獨獨對自己的房間如此用心地打掃整頓呢?我擠出勇氣再一次走進房裏確認,居然連垃圾桶都是空的,就跟飯店的客房沒兩樣。那種清掃得一塵不染的飯店客房……我從來沒見過,就算是十年後的現在也不曾見過,但飯店的蜜月套房好像有特別設置的兒童房……我猜想,眼前這間小孩子的睡房,大概就跟飯店裏並設在蜜月套房裏的兒童房差不多吧。


    怎麽回事?


    難不成u其實很少使用這個房間?真是這樣的話,她的房間會幹淨整潔到這麽莫名其妙程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隻要一想到這裏甚至打掃得比一樓的客房還要幹淨,這個答案也就不免留下了疙瘩。


    我懷著滿心疑惑繼續環顧房間……原本我上二樓就是為了調查u的雙親.還有幫u打掃亂七八糟的房間,可仔細想想,我未免太自以為是了,這種做法根本是侵犯隱私權,人家小女生說不定還會覺得困擾呢,這時候才冒出來的思慮已經毫無意義,我應該快點離開這裏,去調查其他房間才對,但是我就是遲遲無法做出決策。如果u的潔癖嚴重到這種程度,應該無法忍受之前的起居室狀態才對……我忍不住為這個疑惑著手尋找起答案。


    然後,我找到了。


    答案就在u的書桌上。


    38


    『要說早安。』


    『要說我開動了。』


    『要說我吃飽了。』


    『要說我出門了。』


    『要說路上小心。』


    『要說你回來了。』


    『要說初次見麵你好。』


    『要說謝謝。』


    『要說打擾了。』


    『要說你好。』


    『要說再見。』


    ……放在書桌上的筆記本第一頁就洋洋灑灑地寫了十一條注意事項。接著翻開下一頁也是如出一轍,以橫式書寫的方式記錄了不同的問候語。簡直像是要把所有的l文問候語全都網羅進這本筆記本中般,不管怎麽翻都是『要說○○○○』的製式文體。


    翻了差不多十頁左右,正當我以為這些問候語總算能告一段落時,接著映入眼簾的卻是日常生活中所該遵守的『規範』。隨機抓幾題出來,差不多是像這樣:


    『電視一天不要看超過一小時。』


    『自己的房間要自己打掃。』


    『不要在走廊奔跑。』


    『要乖乖去上學。』


    『不要拿別人的錢跟點心。』


    『假日也要像平常一樣起床。』


    『別弄丟鑰匙。』


    『玩多久就要用功多久。』


    『要乖乖寫功課。』


    『每天都要洗澡。』


    『別人說話時要注意聽。』


    『讀過的書不要亂放。』


    『遊戲不要玩一半。』


    『要好好照顧寵物。』


    『被道歉的話就要原諒對方。』


    …………


    原來如此……記事本裏的一字一句都讓我不由得發出低沉的感歎,明明寫的都是些理所當然的事,但當如此病態的條列成冊時,實在教人感到非常惡心……簡直可以說是恐怖了。


    因為外表


    看起來跟u之前用來當備忘簿的那本筆記一樣……我才會沒多做他想就拿起這唯一沒有收起來的記事本,但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本,而且書寫上大量規範條例的也不是u的筆跡。不是u那笨拙、難看的字體。而是屬於大人的、估計是男性的字跡。


    會放在桌子上並不是u忘了收好這本筆記……而是隻要一有時間,u就會翻開這本筆記,確認自己該做的事……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每一頁的頁角都變得又舊又薄,可見她一定重複翻閱了許多遞。這本記事本散發出某種異常的光彩。與其說是記事本,更該稱為製式記事本才對……


    才看到一半,我就有種惡心到想吐的感覺,索性不再繼續往下看。若這是父親硬塞給女兒的『課題』,我真的除了厭惡之外再無其他感想了。雖說厭惡之外再無其他感想,但這本『製式記事本』的存在也讓我確信了某些事。


    這就是教條吧……這是教條沒錯。對u而言,這本製式記事本裏條列的全都是必須遵守的教條。除了她在問候方麵的徹底堅持之外,像『自己的房間要自己打掃』這一句也是。u的房間會整潔到散發出某種詭異的氛圍當然也是遵守了教條的關係,同時她也做出不是『自己房間』的起居室和置物間就不在此限的判斷。u隻是被動地依言行事,完全沒有想打掃或自己決定整理環境整潔的念頭。


    仔細想想,每次聽見電視聲音好像都微妙地在同一時間……至於『要好好照顧寵物』這句,應該是那隻寵物貓咪死後不久,她父親特地加注上去的吧。在囚禁著我的同時也繼續去上學,不用說當然也是遵守了『要乖乖去上學』這一項。


    還有這一句,『遊戲不要玩一半』——就是這句話支配了那天的她……確實在『製式記事本』中也存在著『要珍惜朋友』這樣的句子。有是有,但那句話卻排在『遊戲不要玩一半』之後。於是優先順序就產生了問題……


    我想這本記事本的撰寫者絕對沒有那樣的意圖,u卻在腦海裏將無限多的『規範』依照順序遵守著……


    或許當時u真的很想把遊戲機扔到一邊,恨不得立刻衝到被車子輾過的朋友身旁。回想起之後她抱著朋友哭喊的模樣,並沒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但她就是沒辦法打破深植腦海的優先順序。


    反過來說,當天會發生意外事故的元凶,或許是因為這本製式記事本中少了『不要邊走邊玩遊戲』的規範……更甚者是漏寫了『要遵守交通號誌』這一點。


    乍看之下好像網羅了全天下所有教條,但這本記事本其實寫得相當馬虎。而這份馬虎,卻牢牢地囚困束縛著u。


    怎麽會有這種愚蠢至極的『教育』方式。


    如果我是個堅信不管怎麽樣的壞人都仍有同情的餘地,如果我真的發自內心這麽認為的話,那麽我或許能從這本『製式記事本』中讀出父母對女兒的愛意,或許還能感受到他們望女成鳳的苦心,可是我辦不到。我就隻是個卑劣的膽小鬼,對這本記事本除了厭惡之外再沒有任何感想,一分一毫都沒有。


    而蠢到被這種記事本束縛的u,同樣也令我感到莫名厭惡……至今為止一直讓我無法理解的、以為終於能掌握卻又在下一秒被搞得一頭霧水的u的行動原理、行動法則,這下終於水落石出了,在總算了解她的當下,我卻不由自主地全身發顫,幾乎連站都站不好。


    最恐怖的是連父母不在家的這十三天中,u依然規律地遵守教條……我是有聽過所謂的教條人類,但這實在太偏激了。偏激到好似再也回不去了。


    不過我也完全明白她的行為如此偏激的理由。因為記事本中清楚條列著『就算是在爸爸媽媽看不到的地方,也要當個好孩子』這一點……所謂的好孩子,是指會乖乖遵守這本『製式記事本』內容的孩子吧……況且如果沒有乖乖遵守,可是會受到懲罰的。『做了壞事就得接受懲罰』記事本上寫得再明白不過……


    『要服從父母。』


    『要尊敬父母。』


    我真希望在眼前一晃而過的這些條例是自己看錯了,反正我也沒有再度確認的勇氣…,


    這時,我忽然篤定了一件事。為了確認自己的篤定究竟是不是事實,就算再不情願也得再一次確認記事本裏的內容……真是百般不得已。


    這麽一來,所有的謎團都揭曉了。謎團?不,打一開始就沒有什麽謎團。真相一直都是赤裸裸地,任誰都能一眼看穿,隻有我、隻有愚蠢如我才會什麽都看不出來。


    我盡可能不去直視『製式記事本』,邊快速地翻頁邊用眼角餘光掃描,幾分鍾後……果然被我找到了。


    『別讓人知道自己的真麵目。』


    真麵目?


    這種像是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外星人看待的記述,讓我吃驚得一時手滑弄掉了記事本。因為記事本掉在地板上,原本整潔有序的房間被添上些許淩亂,變得正常點了。


    39


    我並沒有確切得知u的雙親從辜怎麽樣的職業。


    當然在這之後,二樓還有另外兩個房間……就是書房和寢室……隻要仔細調查的話,應該能輕易獲得比職業更多的訊息才對。現在回過頭想想,也是可以做出相當程度的推斷,但就是缺乏確實的證據。


    說明白點,u的雙親究竟是怎麽樣的人,包含我過去一直困惑著想搞清楚的答案,都在發現那本『製式記事本』的一瞬間就大概明白了。而除此以外,我已經不想再更深入地去探究有關他們的其他事……了解了這麽多的那個當下,究竟帶給我多大的痛苦,想來都是無足輕重的。我所承受的那些痛苦,跟早就親身體會過其傷害的u相較之下根本就微不足道……


    我想,u的父母大概也在中途發現自己的教育方式錯了吧……依照那種教條養育的女兒有多麽怪異,就算是初次見麵,也不可能察覺不出那明顯的異常。


    但他們卻不承認那個錯誤。還把那份異常稱為『真麵目』,要求女兒隱藏起來……好像女兒會那麽奇怪並不是他們的錯,而是女兒自己的問題,所有的責任都要求女兒獨自擔負。說不定還燃起了一定要更嚴厲教育女兒的使命感。對於那樣的父母,到底還有什麽好探究的?


    從這裏接下去的並不是『所以我在仍不確定u雙親職業的情況下,就這樣離開了u的家』。我沒有離開。明明不想再深入了解、不想知道更多了,但我沒辦法留下另外兩間房間沒有仔細調查過就直接離開,我就是辦不到。或許是種近似於自暴自棄的心態,但又有點不同……也不是什麽義務感或責任感。也許我在情感上早就已經發現了。明明發現了,卻選擇別過眼視而不見。


    其實我在走上二樓的時候就明白了吧。不,搞不好打一開始被小刀抵著帶到u家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應該要明白的,要不就太奇怪了。


    如果不是這樣,我就真的太遲鈍了。


    認定在u的房裏再也找不到更多線索……也不會再失去更多後,我便任由記事本躺在地上,自然地邁開腳步,自然地伸出手推開隔壁的房門。一如先前所迤,到了這一刻,我所采取的行動已經不包含想更深入采知u的父母,但也沒有衍生出其他想法就是了。


    隔壁房間是u父母的寢室,特大尺寸的床上,一對男女就像纏縛在一起似地掐著對方的脖子死去了。


    40


    互相勒死對方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這一點我並不清楚。以十年後的知識來探討,就生物學來說似乎不太可能……所以在勒死對方之前,也許其中一人、又或者雙方的頭部都曾被床邊的裝飾硬角砸傷,以別種形式造成某種致命傷。


    一對男女……對於屍體的描寫今後或許也會納入規範限製內,我不想描述得太過詳細,從他們死去的模樣實在很難跟u


    聯想在一起,但我直覺認為這兩個人就是u的雙親,她的父親與母親,她口中的把拔與馬麻。不會有其他可能了。


    把拔跟馬麻不在了。


    是嗎,已經不在了啊……因為他們殺了對方。


    我曾目擊過不少交通意外,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屍體……就連最近,我都近距離看過u的朋友被大卡車輾得四分五裂的樣子。跟被汽車這種凶器『殺掉』的屍體相比,u父母的屍體算是相當漂亮的,所以就像懸疑推理劇場會出現的反應,我並沒有失聲尖叫。


    實在是教人想哭。原來這六天來,一直有兩具屍體就存在於我的正上方,而我就這麽被監禁著……說什麽『別人家的獨特氣味』啊。


    根本隻是單純的屍臭罷了。


    那是死亡超過十天以上,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散發出的惡臭……隻是因為一直關著房門,臭味才沒有那麽明顯,但隻要一打開門,就再也無所遁形了。


    隨著屍體的腐敗,監禁生活讓我的精神狀態日益疲乏,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一直沒有注意到……或是我已經習慣自己的體臭,在u家生活的這段時間也對屍體的惡臭感到麻痹了。


    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總之我就是少根筋。


    事情走到這一步,再進寢室或書房探查她父母的真麵目也沒有意義了。調查已經去世的人又能如何呢……我甚至沒辦法表達出他們對u施予精神與肉體虐待的憤怒。連泛濫的公理正義或自以為是的譴責都辦不到。對方死都死了,我還能說什麽?


    她的父親和母親究竟是因為什麽理由殺了對方,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是夫妻吵架延伸出的悲劇、是為女兒的教育問題、是工作遇到了瓶頸……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事,那也不是我該去知道的事。


    但,就算沒辦法發泄怒氣、就算連責難都顯得荒唐可笑,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能多少抱怨個幾句。因為你們對女兒的教育方式錯了,才害我被綁架、監禁了一個星期的抱怨?不是的,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隻要看過那本記事本、看過他們的女兒,就該知道這兩個人不是抱怨幾句就能溝通的對象。


    你們憑什麽死啊!


    我想說的隻有這一句。


    不管是怎麽樣的父母,至少都比沒有父母要強——這不是我要說的……世界上多的是不如不存在的父母。但你們卻以這種方式死了,以互相殘殺的方式死了,從今以後u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那孩子的將來該何去何從?


    承受了親生父母那種包含虐待且不合邏輯的教育方式,被灌輸亂七八糟的價值觀,甚至犯下侵害他人自由的罪行,更糟糕的是,監護者們以互相殺害的方式讓她同時失去了把拔與馬麻,這樣的孩子將來到底會變得怎麽樣?


    雜七雜八讀過許多書的我當然預測得到u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她應該會被什麽機構給領走吧。但在那種機構裏,她所處的位置肯定也是相當特殊的。


    她的人生完全偏離了『正常』的範疇,幾乎到了無法修正的程度。一切的一切,都是死在這裏的——u的把拔與馬麻的責任。如果他們活著,至少還能擔負起這點責任……可是u卻連憎恨他們、譴責他們都辦不到了。


    忍不住笑了出來……在這種時候,無論是基於怎樣的情感驅使,最不該做的就是笑出來。但我笑了。我隻能笑。


    從一開始被監禁到現在,這是我第一次笑了出來……在娛樂小說的世界裏,『第一次笑了』應該伴隨著令人感動的場景才對,但這個地方並不存在半塊感動的碎片,隻是單純的棄屍場所罷了。身處在棄屍場所裏,我隻能放馬後炮似地對僵直在床上的兩個人丟下一句話。


    叫小孩子去做些辦不到的事,一定很有趣對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少女不十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尾維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尾維新並收藏少女不十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