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黑暗之中,突然有道聚光燈被打亮,一道語帶戲謔的男子說話聲響起。


    “來,讓我們來製造惡魔吧──?”


    在光圈的中央,站著一名頭戴大禮帽的奇妙男子。


    他的年齡不詳;即便大衣包裹住全身,依然能看出他有個圓滾滾的大肚子;他的眼睛被隱藏在圓框眼鏡下;大得幾乎可吞下一名小孩的嘴巴兩側向上揚起,表情就像是在笑。


    如果隻是這樣,或許還能認為他是個普通人。不過,他那對如妖精般又尖又長的大耳,還有臉上露出的隻是一個宛若笑容的表情清楚說明了他絕非一般的人類。


    他的姿態盡管看來滑稽,卻又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


    ——他是‘千年伯爵’,我認識他。


    千年伯爵輕輕偏著脖子,作出與他那龐大身軀完全不相稱的可愛姿勢。


    “首先,準備好我們所製造的‘惡魔骨架’及兩名人類這些材料吧——?”


    千年伯爵樂陶陶地拿出骷髏模型;那很明顯不是真人的骨頭,而是以人工所製之物。


    ——惡魔骨架。隻要將靈魂放入後,便能複活的魔導式軀體。


    不行,不能讓他使用那玩意。


    “人類方麵,需要死者a一人,生者b一人。這兩人之間必須具備非常緊密的羈絆。a如果是悲劇性死亡就更理想了?”似乎是以黏土製的兩具簡略化人體模型緩緩地站起身。大概是用以譬喻人類吧,胸口上分別標明了‘死者a’與‘生者b’。


    “好,材料齊全了,首先將死者a的靈魂叫回惡魔骨架中吧d這個步驟需要與a關係緊密的生者b‘呼喚’才行?”


    b叫著a的名字。一股如火焰般的物質從天而降,看來那就是a的靈魂吧。


    a的靈魂進入了惡魔骨架。


    ——真討厭……為什麽我有種不快回憶又複蘇的感覺?


    千年伯爵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靈魂順利叫回來之後,就立刻把b痛快地殺掉吧?”


    內藏a靈魂的惡魔骨架,聽從千年伯爵的指示以小刀砍向b。


    伴隨著“啊——”的慘叫,b應聲倒地。


    “嗯,最後一道手續?a鑽進b的屍體中……?”


    惡魔骨架用腳勉強插進b的口中,之後是一陣令人想塞住耳朵尖銳、不快的噪音。


    ——討厭。我不想看。我不想看這種景象!


    “好,隻花了三分鍾?披著b外皮的a惡魔完成了——?”


    眼神空虛、嘴角泛起邪惡微笑的b站起身。


    “順利製造惡魔的關鍵,就在於能不能好好欺騙b喔?”


    千年伯爵露出滿意的笑容。他的表情清楚地顯示出嘲笑人類的愚蠢對他而言是至高無上的喜悅。


    ——千年伯爵,惡魔的製造者,也是將這個世界導向滅亡的人。


    千年伯爵消失了,眼前又重回一片黑暗。


    ——惡魔到底是什麽?


    ——所謂的惡魔,就是利用懇切希望死者複活的生者軟弱之心,而引發更大悲劇的一種存在。


    ——而我,我—


    世界開始天旋地轉——


    接著,亞連.沃克便醒了過來。


    他慌忙地環顧四周。眼前是成排的木頭椅子,耳邊還可聽見咪鏘、咪鏘的等間隔機械動作立日。


    ——啊,對了,我正在火車上,看來剛才是不小心睡著了。


    亞連撥著雪白的頭發,輕輕歎了一口氣。


    經過在印度的乘船旅行後,他總算抵達了英國。這種放下心來的感覺,大概是讓他精神鬆懈的主因吧,而旅程也讓身體累積了不少疲勞。


    此時亞連察覺有道尖銳的目光,他不禁抬起頭。


    坐在他斜前方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趕忙將原本襲來的視線別開。


    亞連露出苦笑,他已經習慣別人這種稀奇的目光了。自己的少年白發,會給人一種猜不透年齡的錯覺。但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確的年齡,隻約莫記得大概十五歲——


    ——年齡不詳。剛才自己所作的夢也……


    但亞連卻不願回想。嗯,算了,反正應該不是什麽好夢。


    亞連將目光移向車外。


    英國鄉間悠閑的風光從火車窗外急速後退。


    在清澈的藍天下,一望無際的草原簡直就像掀起陣陣綠色波濤的大海。至於偶有幾棵生長於草原中、枝葉茂密的樹木,便有如海中星羅棋布的小島般——


    平靜而溫和的陽光灑在這片風景上,讓人看了便忍不住想步入夢鄉。


    這時,車窗上微微映照出自己滿懷憂鬱的臉龐。亞連想起了剛才那位女性,除了發色之外,她或許也覺得自己從左額縱向延伸至臉頰的疤痕很惡心吧。


    亞連輕輕碰觸那道疤。那是他重要而無可取代的人留在他身上的傷口。當時的事,即便悄然過了三年,依舊鮮明得曆曆在目。


    現在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宛若被銳利刃器切開胸口的強烈疼痛已不複記憶。就像緩緩沉入幽暗的水底般,自己獨自一人在沒有出口的夜之迷宮中彷徨著,僅留下一片虛無與孤獨。


    亞連輕輕閉上眼睛。


    ‘不要停下來,繼續向前走。’


    ——你以前總是這麽對我說。其實我很清楚,我絕對不會停下腳步。沒錯,我自己一個人也來到英國了,首先我得站上起跑線才行——


    亞連的頭頂忽然有一陣刺痛閃過,差點就令他發出呻吟。他的表情扭曲,用手輕輕撫摸著該處。


    雖說繃帶已經取下,自己的頭還是會因為某些因素引發劇痛。


    “被師父用鐵錘敲頭已經過了兩個月了……”


    亞連為了成為專門擊退惡魔的聖職者——驅魔師,在克勞斯˙馬利安元帥底下擔任助手。


    所謂的元帥,在驅魔師大本營‘黑教團’中,擁有可管理多數驅魔師的重要地位。這麽一聽會讓人對元帥產生品格高潔的印象,但亞連拜於其門下的克勞斯元帥,盡管是個有能力的驅魔師沒錯,但性格卻不按牌理出牌,亂七八糟的行動模式也足以稱得上是怪人的範本。


    他的生活費全靠向位於各地的愛人與朋友借款,每次走進店裏基本上就打算賒帳。當現金周轉不過來時,亞連隻能莫可奈何地靠賭博貼補。——不過師父並不是壞人。


    專心一意修行的這三年,一眨眼就過去了。直到兩個月前在印度逗留時,克勞斯元帥才終於同意給予亞連驅魔師的稱號。


    沒錯,到那之前一切都很好。


    然而,為了正式登錄為驅魔師,自己必須前往位於歐洲的教團本部打個招呼才行。師父本人似乎很討厭本部,所以不想跑這一趟,其實就連他在印度之事都對本部刻意隱瞞。


    如果師父不想去的話說一聲就行了,何必要打昏徒弟再落跑呢……


    亞連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歎氣了,他依然搞不懂這點。


    “因為討厭本部而逃跑也無妨啦……”


    ——是啊,師父並不是壞人。


    “但至少要告訴我本部的地點在哪吧……我隻知道在歐洲大陸的某處而已。”


    師父似乎先將介紹信寄給教團一位名為科穆伊的幹部,但如果自己無法抵達教團本部,那一切都是枉然。


    當被敲昏的亞連恢複意識後,為了詢問本部地點隻好拚命尋找師父的蹤影。


    但即便是教團的情報網都無法捕捉到師父的位置,現在想想那時隻是自己白費工夫罷了。


    亞連偷偷探訪師父常去的店,除了遭師父賒帳的店家要脅外,還被


    扮兔女郎的大姊們全身


    “幹洗”了一遍,最後隻好身無分文地踏上前往英國的旅程。


    亞連很佩服自己現在能走到這一步。


    他已經看見熟悉的風景了。列車停靠於車站旁,可能是因為鄉下小站沒什麽人使用的緣故,在此下車的旅客隻有亞連一人。


    亞連所抵達的地點,是一座鄰近美麗湖泊的著名城鎮。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就是除此之外也沒啥特色的鄉下小地方而已。


    邁出規模雖小但氣氛不錯的車站後,石板地構築的廣場映入眼簾。廣場中央矗立一座長方體的鍾塔,靜靜地迎接亞連的到訪。


    真令人懷念——雖然自己是第二度造訪此處,但卻有種宛若重歸故裏的錯覺。


    盡管是鄉下城鎮,車站前仍然有成排的商店街,熱鬧程度並不遑多讓。亞連懷抱著興奮的心情,一邊眺望在商店中購物的人們,一邊沿著道路前進。


    在和煦的日照下穿越商店街後,一片寬闊的草原出現在眼前。草原中零星散布著幾戶蜂蜜色外牆的民宅。踏在緩緩蜿蜒的泥土路上,亞連盡情享受著腳底那泥土的親切觸感。


    與街道上不同,這裏清新的空氣包圍著亞連四周。小鳥宛轉的啁啾與草原在風中搖曳的波浪聲也湧入耳中。四處人煙稀少,使人頓覺徹底遠離都市的塵囂。——這裏果然是好地方啊。雖說交通方便的熱鬧都會也有其魅力,但鄉間又是別有一番風味了。


    亞連用力吸了一口氣。相連至天際的綠色大地及萬裏無雲的青空,使他心中充滿了遼闊感。


    “好啦,迪姆恰比,可以出來了。”


    從他外套胸口處滑出的,是一隻翅膀猶如蜂鳥般拚命拍動的奇怪物體。原來,這是克勞斯師父為了代替自己而留給亞連的魔偶。


    魔偶擁有球狀的圓形身軀,上頭展開類似鳥類的翅膀,還生著一條尖端貌似火焰形狀的尾巴。


    因為有些孩子看見迪姆恰比會被嚇哭,因此在火車上亞連一直將其藏在衣服裏。


    至於亞連這趟旅程想前往的目的地,則是位於湖畔的小教堂。


    那裏住著一位師父的財源讚助者——瑪莎。如果是她,一定會知道教團本部的位置吧?


    話說回來,如果瑪莎不知道就糟糕了,她現在可是亞連唯一的救星。


    沿著小道一路前行,亞連感覺空氣的溫度漸漸降低,那是因為愈來愈靠近有水的地方——湖泊之故。


    過沒多久,他便看見一座外觀猶如尖帽子的尖塔屋頂。緊接著,古老的木造教堂全貌也出現了。建築物背後的灌木叢間依稀可見清澈的……終點總算到了。


    在教堂旁的墓地中,有名身軀大如巨岩的男子背對亞連站著,應該是在修整墓碑吧。他那一身草帽與吊帶褲的打扮依舊沒變。


    他是瑪莎的傭人——巴巴。


    懷念之情湧上心頭,亞連對著那背影出聲叫喚:


    “好久不見了,巴巴。”


    他那與巨體不相稱、如同薑餅人般可愛的臉龐轉了過來。


    原本詫異的表情一下子綻放出笑容——巴巴邊踏著天搖地動的步伐邊狂奔而來。


    “嗚喔——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多久沒來了?跟克勞斯神父大人一起出去旅行,應該有三年了吧?”


    “巴巴,冷靜一……”


    話都還來不及說完呢……


    亞連連閃躲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巴巴渾身的力量一撞,飛向遠處。


    他的身體在半空中畫出美麗的弧線。不過著地的姿勢就完全不行了,亞連狠狠地摔在地上。


    激烈衝撞帶來的劇痛,讓他瞬間動彈不得。


    “……所以我才教你要冷靜一點啊……”


    ——也不必用全身的力量來表達喜悅吧……


    亞連感受到泥土的冰冷,心中同時感謝幸好克勞斯師父敲打他的傷口目前已經痊愈了。——真是太好了。如果再吃兩拳的話,我現在大概就要跟墓碑底下那些人作伴了。


    “咦?亞連,神父大人怎麽了?沒跟你在一起嗎?”


    巴巴不可思議地環顧四周,好不容易才發現倒在地上的亞連身影。


    “亞連,你怎麽了?躺在那種地方睡覺會著涼喔。”


    巴巴用力扯起亞連的手腕,勉強使他站起身。


    亞連雖然腳步踉蹌,但臉上依舊努力擠出笑容。


    ——是啊,巴巴也不是壞人。


    亞連在回答的同時,口中還似乎咳出了一點血,他說:


    “……師父目前不知去向……”


    “是喔!瑪莎!亞連回來囉!”


    巴巴朗聲地朝著教堂門口大吼。


    尖銳的回音甚至響徹於墓地中。


    教堂的門很不順暢地被推開了。


    “是亞連?”


    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從地底響起的說話聲從裏頭冒出。


    一名白發老婆婆叩叩叩地拄著拐杖從教堂現身。


    老婆婆的身材矮小,高度隻到亞連的胸口,但卻飄散出一股令大男人都會恐懼的妖氣。如果是小孩大概會被嚇哭吧。亞連突然有股“掉頭就走”的欲望。


    “好久不見了,瑪莎。”


    被對方皺紋底下暗藏懾人光芒的藍色眼睛緊緊盯住,亞連不自覺地挺直背脊。


    “啐……搞什麽……”


    說完的瞬間,瑪莎彎曲的腰部發出不自然的骨頭聲。


    “……糟了,我長年的腰痛又……”


    “耶!?”


    “對喔——瑪莎隻要一受驚,腰痛就會立刻複發!”“你、你很吵耶!又不是我願意的!”


    亞連跟在攙扶瑪莎的巴巴後方,一同走進了教堂。


    *


    “那,我們先來玩撲克吧。”


    身體一下子恢複過來的瑪莎,到了桌邊後完全不給亞連說話的空間便開始發牌。


    亞連看著瑪莎熟練的發牌技巧。


    ——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為了協助左手複健每天都在玩牌呢。


    瑪莎、巴巴,以及跟師父四人圍著這張桌子


    亞連環視起居室:目前派不上用場的大型暖爐、係在格子窗旁的古老薔薇花紋窗簾。雕刻有美麗樹葉花紋的木板上,則放置著十字架與燭台。


    ——完全沒變呢。


    “快點,把我發的牌拿起來!”


    亞連不由得苦笑。


    ——對喔,隻要我稍微遲疑一下,瑪莎就會對我當頭棒喝。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真的什麽都沒變。亞連既感驚訝又有種安心的篤定。


    巴巴也是像這樣掛著微笑靠在桌邊。


    亞連拿起發給自己的五張牌。


    他瞟了一眼瑪莎。她依舊麵無表情,從那張撲克臉上完全看不出牌的好壞。


    “對了,你為什麽要回來?”


    “老實說……”


    亞連將為了被公認為驅魔師需要前往教團本部,以及師父沒告訴自己最重要的地點在哪便行蹤不明之事和盤托出。


    “我認為瑪莎應該會知道地點才對。”


    “嗯,老身是幫你師父在此看家,所以當然知道那些事囉!”


    這個答案讓亞連鬆了口氣。如果連瑪莎都不知道,那自己就要舉白旗投降了。這兩個月的奔波也總算有了回報——


    瑪莎凝神注視著亞連。


    “怎、怎麽了嗎?”“你這小子,真的想成為驅魔師?”


    “是的。”


    “心底應該有所覺悟吧?”


    “有。”


    ——覺悟啊。


    亞連望向自己的左手。


    那是一隻宛若被血染成深紅


    的滿布皺紋之手。手背上還埋著對惡魔武器用的十字架。因為自己生來就有這隻怪手,才會被父母親拋棄。然後被瑪那.沃克撿回去養大——


    出生就具備對惡魔武器的體質,或許這正是一種宿命吧。


    但引導我為此戮力的,卻不是命運或報酬等理由。


    亞連丟出兩張牌,將手伸向牌堆換牌。


    霎時,瑪莎的手杖狠狠敲了他一下。


    “好痛!”


    冷不防手背上吃了一記,亞連不禁慘叫,剛從牌堆拿起的牌也從左手落下、四散在桌麵。


    瑪莎以不輸給※高更三姊妹的駭人表情,惡狠狠地瞪著亞連。(譯注:gon,或譯蛇發女


    妖。在希臘神話中是一夥長有尖牙、頭生毒蛇的妖怪。)


    亞連渾身起了寒顫,感覺自己就快要石化了。


    瑪莎從口中吐出粗野而低沉的咒罵。


    “你這小子,丟出兩張牌交換,竟想從牌堆拿四張牌回去。如果對方是生手也就罷了,在我麵前你以為行得通嗎!”


    “一、一不小心就……”


    真是太大意了;這又不是非贏不可的賭局。


    “你之前到底是過著何種生活啊?”


    “非常、非常抱歉,說實話我身上半毛錢都沒有,為了籌措來此的旅費才以出老千賺錢。”


    亞連將頭平伏貼在桌麵上謝罪。


    “不過亞連,看來你的左手已經可以順利活動了嘛——”


    巴巴微笑地說道。


    “是啊……”


    的確,上次自己來這裏的時候,左手的神經還處於麻痹狀態,連想動根手指頭都很困難。慢慢進行複健後,才終於能正常地抓住撲克牌。


    到現在,自己出老千的技巧甚至已進化到普通人無法看穿的程度——


    “不過就算你不當驅魔師,還是可以自行打倒惡魔啊。”


    “嗯,不過隻憑我自己一個人的話,找惡魔就隻能碰運氣了。”


    製造惡魔的根源千年伯爵,會在這廣大的世界中飄忽不定、神出鬼沒。


    為了對抗那隻魔爪所設立的專門機構,就是‘黑教團’了。


    “我需要情報。如果能成為羅馬教宗直屬的軍事機構——驅魔師的一員,我就能透過他們的情報網掌握千年伯爵與惡魔的動向。而且還能助我出入各種場所,有驅魔師的頭銜應該會方便很多。”


    “原來如此啊——”


    巴巴似乎很感佩地點點頭。


    “哼,你才不見得有那個機會哩。”


    瑪莎突然吐槽道,並開始收整散落的撲克牌。


    “真是的——瑪莎,你也太毒了吧——”


    巴巴蹙眉說著。


    亞連已經很習慣瑪莎如此不加修飾的說話方式了,因此他毫不在意地繼續追問:


    “所以,關於本部的地點……”


    “好啦,我會告訴你的。”


    瑪莎冷笑道。她的這種笑容妖氣衝天,就連怪物看見了,都會光著腳丫落跑吧。


    亞連等待對方公布答案,結果對方的回答不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不過,可不能平白無故告訴你喔。”


    ——沒錯,其實瑪莎也不是壞人。


    這句話今天自己已經重複好多次了。亞連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


    夜幕低垂後,教堂旁的墓地也被寂靜所籠罩。


    有位穿著素色連身裙的女性獨自一人默默佇立於此,她那濃茶色的柔軟秀發整齊地修剪至下顎附近。


    她站在墓碑前,就像化為石像般一動也不動。亞連躲在稍微遠離該處的樹叢後方,偷偷注視著那名女性。


    “就是那女孩。”


    瑪莎悄聲對亞連說。


    “她怎麽了嗎?”


    亞連邊忍耐壓在自己背上瑪莎的重量邊問道。


    “那女孩的戀人大約在一個月前病逝了,她每晚都會跑來這裏哭泣。”仔細觀察後,可發現她那纖細肩膀確實正微微顫抖著。


    “她叫莉沙。你這小子,有辦法讓她重新站起來吧!”


    “咦!我?”


    瑪莎理所當然地用力點頭。


    “成功後我就告訴你本部的地點。”


    “耶?怎麽這樣?”


    “吵死了!你快去吧!”


    亞連被對方用力推了一把,從樹叢中滾了出來。


    ——我還沒有心理準備啊!


    他不滿地回望瑪莎,但瑪莎卻舉起手杖。


    ——看來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亞連偷偷摸摸地走近莉沙。


    “晚、晚安。”


    他用靦腆的語氣問候道。


    對方以那噙著淚水的茶色大眼睛轉向亞連。


    靠近一看,才發現她比想象中還年輕。應該還不到二十吧。


    莉沙被眼淚沾濕的臉頰一繃,就像隻膽怯的小貓咪般,慢慢向後退。


    半夜在墓地有不認識的男性上前攀談,會引起警戒心也是正常的。


    ——我得先解開對方的誤會才行!


    “啊,我可不是什麽怪人喔!我是最近才來這間教堂的……”


    亞連拚命解釋道,莉沙則停止了動作。


    “你是修士……?”


    “是的,是的。”


    亞連使勁地點了點頭。對方大概是從自己這身黑色外套、長褲,以及脖子上的領巾所判斷的吧。盡管這是謊言,但為了解除對方的警戒,隻好先勉強同意了。


    “我注意到你似乎每晚都來這裏……呃……你還好嗎?”


    莉沙的表情瞬間為之凍結。


    下一秒鍾,她那小女孩般的臉龐又開始抽搐,大眼睛中的淚珠像瀑布般傾泄而出,一直滴落到雙頰上。


    “呃,那個……”


    亞連實在不知道麵對女性哭泣時該怎麽辦才好。


    莉沙不理會手足無措的亞連,一邊流淚一邊說道:


    “我是……躺在這座墳中之人的戀人。”


    莉沙靜靜地注視著十字架。


    “在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被宣告染上不治之症了。但我們依然愛上對方,並決定共度剩餘的時光。”


    莉沙蹲在地上,充滿愛意地撫摸墓碑。


    “雖然這樣很難受……但因為深愛著他,所以我想直到最後關頭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並不拭去接連落下的淚珠,繼續說道:


    “永別的那一天,他對我說‘別了’……臉上還掛著微笑。因此,雖然我悲傷得想哭,但依然以笑容與‘別了’回應他……”“那的確……讓人痛不欲生啊。”


    亞連對著凝視十字架的莉沙說道。


    “是呀……很痛苦。不過,我已經接受他的死了,我還得幸福地過完剩下的人生才行,不然他在天國一定會難過的。”


    亞連盯著以雙手覆麵的莉沙。


    “但……我的心情還沒完全沉澱下來,一定是這樣……”


    莉沙也回望亞連。


    “我能一直陪在他身旁看護,所以我並不後悔。我本來就打算接受他的離開,隻不過……”


    “莉沙!”


    突然有個男人的大喊聲響徹於墓地。


    一名肥胖的中年男子踏著滯重的步伐跑了過來。


    “醫生?”


    莉沙訝異地看著那男子,想必兩人應該認識吧。


    ——整齊結上的領帶與縫製良好的上衣、蓄胡。原來如此,是醫生啊!


    “我找你找好久了,你果然在這。”


    醫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並對莉沙一笑。


    “我


    好擔心你啊,因為拜訪你家發現你竟然不在。”


    醫生滿頭大汗,大概是一路跑過來的吧。


    “真抱歉……”


    “不,沒關係,你沒事就好。嗯?你是?”


    醫生將目光投向亞連。


    “啊,他好像是新來的修士。”


    “我叫亞連˙沃克。”


    亞連禮貌地向對方鞠躬。


    “原來是修士先生……看起來好年輕啊。”


    醫生的表情有些驚訝。


    “我因為很在意莉沙小姐的情況,所以過來關心一下。”


    “原來如此。她現在的精神狀態不太好,正接受我的診治。很感謝你的關心,不過讓她恢複過來是我的責任……”


    醫生輕輕將手擱在莉沙的肩頭上。


    “莉沙,我們回去吧。繼續待在這裏,他也不會回來的。”“……醫生,關於這件事。”


    “你的臉色很難看呢,剛才應該一直在哭吧?今天先回去休息好了,我明天再好好聽你說,可以嗎?”


    莉沙輕輕地點頭。


    “那麽亞連先生,我們先告辭了。”


    醫生輕輕揚起帽子打了個招呼,身旁的莉沙也低下頭來。


    “很抱歉讓你擔心了。”


    “哪裏,有什麽事都可以來找我,隨時歡迎你來教堂。”


    亞連看著那兩人走出墓地。


    *


    第二天早上,亞連出現在教堂裏。


    “慢走!要好好把花交給對方喔!”


    巴巴揮舞著手,亞連也舉起手上的花束回應對方。


    昨晚以後,他便一直不放心莉沙的情況。


    看護染上不治之症的戀人,拚命要自己接受對方死訊的女性。盡管她努力打起精神,仍讓人不自覺會感到心痛。


    如果自己能為她的心情做點什麽的話——


    亞連腦海中浮現出那名醫生的臉孔。


    ——既然她身邊有這方麵的專家,或許我沒有幫上忙的機會吧,但我還是放心不下她。


    昨晚亞連對瑪莎如此說明後,對方以不懷好意的笑容告知自己莉沙的住所。


    ——或許瑪莎覺得我很雞婆吧。


    亞連依照瑪莎提供的住址走進城鎮。


    “呃——第三條巷子左轉——”


    當他正在尋找充當地標的書店時,一位麵熟的男子正朝這裏走來。


    那是昨晚前來墓地尋找莉沙的醫生。或許是剛購物完要回去吧,醫生手上拿著一個小紙包。


    醫生東張西望地檢視四周情況後,步向公共電話。他那奇怪的舉動啟人疑竇,亞連忍不住悄悄跟近對方。


    亞連走向公共電話旁的書局門口,隨手拿起一份報紙並豎起耳朵。


    “啊,是我。我知道了!錢在期限前一定會匯過去!”醫生以拚死的激動模樣向話筒另一頭呐喊。


    從昨晚他那冷靜的神情很難想象得出眼前這副狼狽樣。


    ——他向別人借錢嗎?對方是債權人吧。


    亞連從報紙邊緣偷瞄對方。


    醫生的腿開始發抖了,大概是快要忍受不了的緣故。


    “我知道了!後天對吧?我有借款的擔保品!對,剩下的我會馬上還你!你不要再跑到我


    的醫院來了,明白吧!”


    醫生咪喳一聲粗暴地掛斷話筒。


    他似乎非常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高利貸真是煩人。”


    醫生低聲以充滿恨意的語氣咒罵著。


    這跟昨晚他對莉沙的溫柔口吻截然不同。


    ——怎麽會這樣?簡直是判若兩人。


    這時對方似乎感覺到亞連的目光,朝這裏望了過來。


    亞連慌忙用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公共電話傳來投入零錢的清脆聲響。


    “喂喂……是的,是我。很抱歉,每次都在百忙中打擾您。”


    醫生手裏拿著話筒不停地低頭。


    ——打給另一個高利貸嗎?看來他借了不少錢啊。


    或許是比剛才的對象更需小心翼翼吧,醫生臉上冒出了冷汗。


    “關於那件事,讓您久等了。是的,今天、今天以內我一定會處理完畢,屆時再以電話通知您!”


    醫生放下話筒,用力踹了一下附近的牆壁。


    “混帳!莉沙那小妮子也太逞強了吧!”


    ——莉沙?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亞連差點驚呼出聲。


    為何會出現她的名字?


    醫生踏著匆忙的腳步消失在馬路另一端。


    ——難道莉沙被醫生要脅借錢給他嗎?


    看起來又不像。


    亞連抱著無法釋懷的謎團走向莉沙的住所。


    *


    莉沙家位於稍微遠離城鎮中心的住宅區。外觀有著可愛的紅色屋頂,是棟小而美觀的木造舊房子。


    拜訪昨晚才認識女性的家,不免讓亞連感到緊張,而且當時她又不停地哭泣,這讓亞連更覺心情緊繃了。


    ——可是,我又不能放下她不管。


    他輕輕深吸一口氣後舉手敲門。


    “是誰?”


    穿著素色連身裙的莉沙探出頭來。


    接著,她麵露笑容地說道:


    “啊,是昨晚的修士呀……你是亞連先生對吧?”


    看來對方好像記得自己,這讓亞連鬆了一口氣。


    “很抱歉突然拜訪你,因為我很在意昨晚的事……”


    “原來如此,真抱歉讓你為我擔心。”


    莉沙微微笑道。她的眼睛雖依舊泛紅,但笑容卻顯得無憂無慮。


    “啊,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剛才正想泡個紅茶呢。”


    “是嗎,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對了,請收下這個。”


    亞連把巴巴交給自己的花束送給對方。據說這是巴巴親自在庭院種植、頗為自傲的淡粉紅色玫瑰。


    “哇,謝謝你!真漂亮,我馬上把它放進花瓶裏。”


    莉沙天真無邪的笑容讓亞連心中感到陣陣刺痛。盡管是不得不如此,但自己依然對她說了自稱是修士的謊言。


    進入對方的家門後,紅茶的香氣立刻撲鼻而來。


    “請在桌旁坐下吧,我很快就準備好了。”


    “好的。”


    亞連對從碗櫥中拿出茶杯的莉沙點頭致意,接著便坐在椅子上。


    因為等待時無事可做,亞連便向房間四處打量:窗簾與桌巾以明亮的奶油色為基調,跟莉沙本人的氣質很吻合,是一間靜謐而清爽的房間。


    再仔細瞧,玻璃窗擦拭得跟鏡子一樣明亮,地板也幾乎一塵不染。


    “真是高雅的房子啊。”


    “謝謝你的誇獎。”這時,亞連發現桌巾上有幾處透明的水痕,接著又看見一條被揉成一團的手帕。


    ——她應該還在因想念戀人而哭泣吧。


    亞連看著將熱水注入茶壺中的莉沙,心中感到一陣痛楚。


    這時,亞連注意到架子上放著幾隻充當擺飾的相框;最前麵的一張照片上,映照出莉沙伴隨著一位身穿睡衣、躺臥床上的青年影像。


    “讓你見笑了。”


    亞連嚇了一跳,手持托盤的莉沙已站在他身旁。


    “那時他已經無法從床上起身了……”


    ——所以,這張照片中的青年就是躺在墳墓底下的那位囉?


    莉沙將倒入紅茶的杯子輕輕放在桌上,並坐在亞連的對麵。


    “昨天晚上真的很抱歉。”


    “哪裏,我才該道歉,突


    然出聲叫你……”


    亞連又想起方才那形跡詭異的醫生。


    “對了,請問你跟那位醫生是什麽關係?你們看起來似乎很熟的樣子。”


    “其實,我的職業是護士……他是我現在工作醫院的醫生。我……當他去世後,一直感到很悲傷,醫生說這是心病,所以才為我診治。”


    “原來是這樣啊……”


    亞連想起昨夜醫生那過度保護莉沙的言行舉止。


    “對、對了,那種診治方式收費會很貴嗎?”


    醫生宣稱最近就會有大筆款項入帳,而且那筆錢似乎與莉沙又有關聯。


    莉沙聽見後嚇了一跳。


    “咦?不,醫生說不收費的……他說看在我平常總是很努力地工作上。”


    “是這樣啊……呃,那位醫生有向你提出借錢的要求嗎?”


    “不,怎麽會呢?像我這種無依無靠的人,想養活自己都很辛苦了。那個,請問亞連先生,你聽說了什麽關於醫院的不好傳聞嗎?”


    “嗯?”


    “最近醫院的經營狀況似乎不太好,有傳聞說可能會倒閉。雖然醫生保證不會有問題,但我還是很擔心。”


    “啊,這個嘛——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很抱歉,我問了奇怪的問題。”


    亞連試著蒙混過去。


    醫院出現經營危機的傳聞或許是真的。這麽一來,關於借錢的事也有合理的解釋了。況且醫生還不敢使用醫院的電話,還特地溜出去用公共電話聯絡。——但,這件事為何會牽扯上莉沙呢?她對此事似乎一無所知。


    之後再去問瑪莎吧,眼前先處理好莉沙的狀況。


    “你跟那位先生是在哪裏認識的?”


    “就是我工作的醫院。我開始擔任護士的時候,他——雷尼已經住院了。起初我跟他隻是普通護士與病人間的關係,但不知不覺互相吸引……”


    莉沙站起身,將架子上的照片取了下來;亞連也跟著站起來,跟對方一起看著那張照片。


    “雷尼才廿一歲而已,卻出入意料地平靜接受自己的命運。當被宣告生命所剩無幾時,很少人能夠完全不為之動搖。我當時也有接受對方口出惡言的心理準備,但他是那麽地泰然自若,甚至還為不熟悉工作的我加油打氣……”


    “雖然身體不好,但卻是位心靈堅強的人呢……”


    莉沙靜靜地點頭同意。


    亞連拿起放在旁邊的另一張照片。上頭除了莉沙與雷尼外,還有一位粟色頭發的女性,她的笑容十分動人。


    “這一位是?你的姊姊嗎?”


    “不,她是我職場的前輩——莎菈。她一直在我倆身旁守護我們,還非常關心我……其實莎菈的另一半也才在兩個月前過世而已。”


    “咦!真的嗎?”


    “是的,他是一位名叫李查特的製鞋工匠,在走出城鎮時被馬車輾過去。”


    莉沙再度淚眼汪汪。


    “他也是個很溫柔的人,跟莎菈是很棒的一對。我們的感情很好,以前經常三人一起出去玩。”


    “所以……那件事不隻莎菈小姐,連莉沙小姐也很難過吧……”


    除了戀人外,好友之前也過世了,而且是接連不斷地——


    不管什麽人都很難承受吧。


    “其實我……還能夠承受,因為剛開始交往時,我就有覺悟跟雷尼相處的日子不會太長。不過,莎菈她是突然失去了互定終身的對象……真不知道她心裏有多難過。”


    亞連悄悄將手帕遞給對方。


    “對不起,我忍不住又哭了。”


    “想哭的時候哭出來比較好,不要在意,反正我有好多條手帕。”


    把新的手帕秀給莉沙看之後,她露出微笑。


    “對了,昨天在墓地你想跟我說什麽?”


    “咦?”“你說‘我本來就打算接受他的離開,隻不過……’,之後好像有話被打斷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聽你的訴苦。如果說出口,心情應該也可以變得舒暢一點。”


    莉沙的表情扭曲,眼淚又像珍珠斷線般大顆大顆地落下。


    “……那件事,我不能說……”


    “沒關係啦!你說說看吧!”


    但莉沙卻搖搖頭,接著垂下目光。


    她那纖細的手緊緊抓住裙擺。


    “我好想……再見他一麵。”


    她勉強擠出這句。


    接著淚水便啪嗒啪嗒滑落至地板上。


    亞連不知該回答什麽,隻能默默地看著對方。


    “很抱歉……你明明特地來關心我。”


    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好不容易抬起頭。


    “哪裏,我才該道歉,隻顧著自己想知道的事……”


    她應該就是像這樣,一整天想著逝去的戀人獨自落淚吧。


    ——這樣實在太難受了。


    “……莉沙小姐,你今天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傍晚要去給醫生診察,在那之前就沒什麽特別的了……”


    “那麽,你可以帶我遊覽這座城鎮嗎?”


    “咦?”


    這突然的請求讓莉沙感到困惑﹒


    ——難過的時候,走出戶外、轉換環境也是一種改變心情的方式。


    就像那時師父把我帶來瑪莎這裏一樣。


    亞連繼續說道。


    “呃,其實,我是剛從印度來到英國的。”


    “印度?從那麽遠的地方過來呀?”


    莉沙驚訝地瞪大雙眼。


    “是的……的確很遠﹒”


    想起這漫漫長路的千辛萬苦,亞連就不禁眼眶一熱。


    不,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了。


    “我想早點熟悉這裏的環境,所以,如果你願意帶我導覽一下的話就太好了。”“原來……是這樣呀,我明白了。”雖然起初有點迷惑,但莉沙還是點頭了。


    “哇,太好了!真謝謝你!”


    亞連深深一鞠躬,莉沙也恢複了笑容。


    “你有什麽比較想去的地方嗎?”


    “呃,這個嘛……”


    這時,房間中突然響起咕嚕嚕的低沉聲音。


    “哎呀,天氣這麽好竟然會打雷?”


    莉沙疑惑地看著窗外。


    亞連則是滿臉通紅。


    “……抱歉,那是我的肚子在叫。”


    “哎、哎呀……我也真是的。”


    莉沙慌忙掩住自己的嘴。


    “呃,所以如果你能先告訴我哪裏有賣好吃的東西,我會很高興的……”“我明白了,那,就先去車站前的商店街吧。”


    於是兩人便離開家門,前往商店街。


    “好吃的麵包店很快就到了,現在去的話,或許剛好能趕上出爐時間。”


    “太好了——那我們快走吧,快點。”


    亞連更加爽朗地說道。


    步入商店街的石板道後,莉沙伸手向前指。


    “那間有紅白縱條紋屋簷的店就是了。”


    走近一看,上頭有個外型像麵包的招牌,寫著‘班氏烘焙坊’。


    “店長班先生曾去倫敦修習過,所以能做出很美味的麵包跟鬆餅唷!”


    打開店門走入其內,麵包的香味立即撲鼻而來。


    擺在架上的大量麵包,令人目不暇給。


    “你想吃哪一種呢?”


    “呃,我想想……”


    亞連很想說全部,但畢竟不可能。然而,每種看起來都好吃得讓他不忍移開視線。


    “你有推薦的種類嗎?”


    “對唷,你的肚子好像很餓了,三明治怎麽樣呢?有雞肉、


    起司,跟火腿三種口味唷!”


    “三明治的發源地就是英國吧?真令我期待啊!”


    “對呀,既然好不容易來到英國,就要吃吃這裏的名產才行。啊,那鬆餅怎麽樣?你以前有吃過嗎?”


    “沒有耶,那是什麽?”


    ——上次來這裏的時候,根本沒機會吃到這些精致的食物……


    “外皮稍微焦脆,內餡飽滿柔軟的一種烘焙物,是英國代表性的點心唷。”


    “哇,聽起來就很讚!啊,這裏也有賣果醬呢。”


    紅、橘,以及深紫色等等,各式色彩鮮豔的果醬瓶並排在架子上,其五彩繽紛的程度就像花朵盛開般,令人見了內心便洋溢起一股幸福感。


    莉沙或許也被這股氣氛所感染,語調變得開朗許多。


    “這都是用本地新鮮水果所製的。對了,跟鬆餅最搭的應該是莓類果醬吧,如果能加上濃縮奶油(clottedcream)就更棒了!”


    “濃縮奶油是什麽?”


    亞連聽到一個陌生的名詞。


    “很像生奶油的固狀奶油——這樣解釋應該比較能理解吧!濃縮奶油可以跟剛烤好的酥脆鬆餅一起塗上果醬吃。”


    亞連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光用想象的就覺得很美味,他迫不及待想嚐一口。


    “歡迎光臨,莉沙,你帶來的朋友好可愛呀。”


    一位戴蕾絲頭飾、身著紅色縱條紋圍裙的美女在櫃台中微笑說道。


    “她是南西,班先生的年輕太太。南西,這位是教堂新來的修士亞連先生。”


    “請多指教唷。”


    南西似乎跟莉沙的年紀差不多,雙頰透出象征其生活幸福的玫瑰色紅暈。


    “你今天沒跟莎菈在一起呀?”


    “是呀,莎菈今天要上班。”


    “護士的工作還真辛苦呢!我覺得你跟莎菈都很勤奮,相形之下,那個醫生就不怎麽樣了。”


    ──醫生到底怎麽了?話說回來,他打電話時手上還拿著紙包,他是先在這家店買完東西才去打電話的嗎?


    亞連等南西繼續說下去。


    “我是不知道他在煩什麽,但至少不要拿小朋友出氣吧!”


    “醫生怎麽了嗎?”


    “今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過來買麵包,這時,隔壁的丹尼不小心碰到醫生的腿,他立刻大罵‘臭小鬼!你弄髒我的褲子了!’真可憐,丹尼才五歲耶。”


    “真抱歉……”


    莉沙垂下頭,南西慌忙說道:“你有什麽好道歉的呢!既然是醫生,就希望他的品德能好一點。對了;兩位想買些什麽?”


    “鬆餅跟蔓越莓果醬,另外還要濃縮奶油,三種口味的三明治也各來一份吧?”


    “感謝你每次光顧,這份蔓越莓鬆餅就算我請客。”


    “哎,真不好意思。”


    “不是請你啦,是請新來的這位。”


    南西俏皮地眨眨眼,令亞連不禁感到臉紅心跳。


    走出店門後,莉沙促狹地對亞連笑道:


    “亞連先生,你很受歡迎嘛!”


    “哪、哪兒的話!”


    亞連一臉慌張,莉沙則是低聲竊笑著。


    “南西她的標準很高呢!當初好多男性向她求婚她都不屑一顧,班先生是整整一個月每天都送麵包跟玫瑰才得到約會的機會,結果,亞連先生居然一眼就教她著迷了,班先生要是知道的話可有一番騷動了。”


    “天、天啊,那、那我該怎麽辦?”


    亞連緊張兮兮地問,隨後才發現莉沙在強忍爆笑。


    “……你在捉弄我啊?”


    “是呀,嗯,不過,南西對亞連先生有好感應該是真的唷…”


    亞連察覺出,莉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對自己以朋友間的輕鬆語氣說話了。


    她心情應該有放鬆下來了吧,鼓起勇氣約她出門看來是有成效的。


    “三明治跟鬆餅……”


    莉沙不知在思索什麽.


    “怎麽了嗎?”


    “嗯,既然是這種組合,不如來喝個下午茶吧?”


    “下午茶是什麽?”


    “一邊品嚐點心跟茶,一邊度過悠閑午後時光的一種活動呀。”


    “耶,聽起來很優雅呢,我也想試試。”


    “真的?那就需要買紅茶了,我們去紅茶店吧。”


    “也有專門賣紅茶的店鋪嗎?”


    “當然囉,這裏可是紅茶的大本營——英國呢。”


    莉沙得意的模樣,讓亞連的心情也為之雀躍。比起哭喪著臉,顯露出笑容的她自然是好得多。“好高興唷,我已經好久沒喝下午茶了。”


    “是嗎?”


    “是呀,以前都是跟莎菈還有李查特一起……”


    莉沙欲言又止,自從李查特過世後,三人應該很久沒舉辦茶會了吧。


    “你喜歡哪種紅茶?阿薩姆?還是大吉嶺?”


    “我完全沒概念,交給你決定吧。”


    “那,阿薩姆奶茶好了。”


    進入紅茶專賣店後,一名體型讓人聯想到大酒缸的重量級歐巴桑張開雙手出來迎接。


    “哎,是莉沙啊!你身邊的少年真可愛,是男朋友嗎?”


    歐巴桑笑著問道。


    “討厭啦,他是教堂新來的修士呢。請給我兩人份的阿薩姆奶茶,能幫我裝進茶壺裏嗎?”


    “喔哼,是修士啊!還真是個纖細的孩子啊。你這小子得多吃一點,體力可是男人的資產啊!莉沙,你也一樣,來,這個一起拿回去吧。”


    歐巴桑取出一包與茶壺等大的東西用力擱在櫃台上。


    “這可是烤牛肉喔!我好不容易作出來的,結果我家死鬼昨天喝太多了,竟然沒吃。”


    “感謝你的好意,但我們已經買了很多鬆餅跟三明治,兩個人吃不了那麽多東西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


    亞連毫不猶豫地答道。


    “耶,二


    他的這句話讓莉沙目瞪口呆。


    “亞連先生,這可是好大一塊烤牛肉唷?我連鬆餅能不能吃完都沒把握呢……”


    “請放心,一點問題都沒有。雖然我外表瘦小,但食量可是很驚人的。”


    歐巴桑聽了忍不住捧腹大笑。


    “這孩子真有趣啊,我喜歡你!真期待星期天的彌撒!”


    拿出裝有紅茶的茶壺後,歐巴桑突然一臉嚴肅地說:


    “對了,莎菈最近還好吧?”


    “還好。怎麽了?”


    “沒什麽,那孩子自從李查特過世之後就沒來過我的店了。以前她很愛我家的格雷伯爵茶,每個禮拜都會造訪的說……”


    “我傍晚要去醫院一趟,到時候再幫你問問她好了。”


    “是喔,那請你幫我轉交這個吧。”歐巴桑將茶包裝進紙袋中,遞給莉沙。


    她凝視莉沙的眼神就像母親般溫柔。


    “好喝的紅茶能撫慰人心……如果我家的紅茶也能派上用場就好了。”


    “謝謝你,莎菈一定會很高興的。”


    莉沙小心翼翼地抱著紙袋。


    “好好去玩吧!”


    兩人在歐巴桑的笑容歡送下離開,


    “這裏還真是個好地方呢。”


    “是嗎?”


    “是啊,人情非常溫暖……又有許多好吃的食物,而且還美女如雲。”


    亞連的稱讚讓莉沙噗哧一笑。


    “你剛才那句話要是說給紅茶店的伯母聽,她大概會送你一整缸紅茶吧!”


    穿越商店街,來到城鎮郊區後,莉沙沿著兩旁


    有茂密灌木叢的小道前進。


    “等下要爬點坡,你沒問題吧?”


    “沒問題啊,倒是莉沙小姐,需要我幫忙拿東西嗎?”


    “好歹我也是個護士,有時候還得抱起躺在床上的患者,腕力跟體力都不錯唷。”


    爬了一小段坡道後,兩人來到地勢略高的山丘頂。


    “哇……”


    在這裏可以鳥瞰一望無際的牧草地,以及緩緩起伏的綠色丘陵。


    清爽的風偶爾還會拂起人們的頭發。


    “很舒服吧?”


    “是啊,非常舒服。”


    “莎菈、李查特,還有我以前經常來這裏……雖然我也很想帶雷尼來,但他無法離開病房。”


    莉沙說到這便語塞了。


    “春天這裏會開滿油菜花,簡直就像黃色的地毯一樣;到了接近夏季時,草地與樹葉都會變成墨綠色,接著,尾穗莧、薊,還有旋覆花等顏色鮮豔的花朵都會一齊綻放——”


    莉沙摘起附近群生成一片的紫色花朵。


    “很漂亮吧?這叫藍鍾花。”


    “的確很漂亮。”


    “每次來這裏,我都會摘花跟帶其它禮物回去給雷尼,對於不能離開病房的他,也希望他能感受一下外頭的空氣與季節變化。”當風勢變大時,眼底綠色的地毯就會掀起波濤起伏﹒


    ——果然,就跟綠色的海洋一樣——


    美麗而令人徜徉的光景,不禁令亞連想邀約最珍惜的那個人一起欣賞。


    瑪那——


    “莉沙,我也曾經失去過很重要的人。”


    亞連不自覺開口述說道。


    莉沙認真地將那雙慧黠的眼睛轉向他。


    “對方叫瑪那,是我的義父。我……小時候就被雙親拋棄了,之後被瑪那撿回去扶養。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卻照顧我,對我愛護有加,他可說是我無可取代的親人。當他去世的時候,我吃不下飯也睡不著覺,就像個隻會流淚的人偶一樣。接著,我愚蠢地許下希望他複活的願望——”


    ——代價便是我所受到的詛咒——


    亞連用左眼看著自己的左手。


    “……你是怎麽重新站起來的呢?”


    莉沙怯怯地問道。


    “因為後來有人伸出手,為我指引我該前往的方向。”


    那位紅發驅魔師的臉龐浮現了。


    ‘你想成為驅魔師嗎?’


    ——從那天起我便找到了新的目標,一心一意朝著那個目標前進。然後,不知不覺笑容又重回我的臉上。


    “現在回想起瑪那的事我還是很痛苦,但同時也感到很幸福,因為我們有許多快樂的回憶。就算他死了,也依舊能成為我的支柱,我也才能像眼前這樣笑著、繼續生活下去——”


    一陣強風吹過。


    莉沙手上的紫色花朵乘風飄起、在空中打轉,最後消失於山丘下方。


    莉沙輕輕握住拳頭p


    “是呀……跟他度過的日子並沒有消失,與珍惜之人所創造出的回憶,現在一定還好好地在我心底。”


    “沒錯,一定是。”


    亞連對莉沙微笑著,莉沙則拿起茶壺。


    “想喝茶嗎?”


    “想!”


    亞連喝著莉沙倒的奶茶,就著鬆餅吞下,眼前英國的自然風光讓他日不轉睛地為之入迷。


    *


    天邊漸漸染上了赤色。


    莉沙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站起身。


    “啊,差不多該去醫院了,還得讓醫生診察呢。”


    “那麽,我送你去醫院吧。”


    亞連語氣堅定地提議道。


    那醫生的苛刻口吻,使他不放心讓莉沙獨自回醫院。


    “那怎麽行,還得麻煩你……”


    “反正都出來了,我也想多在英國的土地上漫步,請讓我陪你回去吧。”亞連半開玩笑地伸出手,莉沙則微微一笑。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啊,請稍等一下。”


    握住亞連手的莉沙,摸了摸他的外套袖子。


    “你袖子上的鈕扣快掉囉!”


    “啊,真的耶。”


    左邊衣袖上的鈕扣不爭氣地垂下了頭。


    “我馬上縫回去,請你先脫下來。”


    “咦,可是……”


    “我很擅長裁縫的,一下子就好了。”


    看見莉沙的笑容,亞連也不自覺揚起嘴角。


    “……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莉沙從裙子的口袋取出迷你裁縫工具組,以熟練的技巧將扣子縫了回去。“真是太感謝你了。”


    “好了,完成囉。”


    她將黑色的外套遞回給亞連。


    “謝謝。”


    亞連披上外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件衣服似乎比剛才感覺更溫暖了。


    *


    從商店街行經兩條街口後便可抵達醫院。那是一棟石璧造的兩層樓全新建築物,寬闊的庭院中植有大棵的蘋果樹與櫻花樹。


    為了讓來訪者放鬆心情,整體散發出一股閑適的氣氛。


    “這棟建築物還真豪華啊。”


    “是呀,沒錯吧,在這種鄉下地方難得有設備如此齊全的醫院呢!”


    莉沙有些自誇地說著。


    但亞連卻表情複雜地點點頭。


    ——要建立、營運這等規模的醫院,想必需要許多經費吧!那醫生到底是從哪弄來這麽多錢的?


    走進醫院後莉沙向亞連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送我過來,等下我就要去見醫生了。”


    “那我也告辭囉,今天真的很開心。”


    “彼此彼此……謝謝你今天陪我出門。”


    亞連盯著莉沙走向掛號處的背影。


    莉沙今天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晚上應該不會在墓地碰見她了吧。


    ——我這麽猜想或許太樂觀了。


    “莉沙!”


    響徹於走廊上的叫聲,讓亞連不禁回過頭。


    醫生踩著急促的腳步而來,並用力抓起莉沙的手臂。


    “我等你好久了,有話要跟你說,快,進來吧!”


    “是、是的。”


    醫生半強迫地將莉色拉進診察室,這種毫不客氣的粗暴模樣,不像是對待患者該有的態度。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亞連步出醫院後,偷偷繞進建築物的另一側。


    他尋找莉沙被拉進的那間病房窗戶,並偷偷窺視其中。


    可以看見心神不寧的莉沙坐在床緣,醫生則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


    亞連小心翼翼地不引起裏麵注意,躲在窗戶的陰影後觀察事情發展﹒


    從這裏可以聽見醫生的說話聲。


    “莉沙……差不多該下決心了吧?”


    莉沙以沉痛的表情低下頭σ


    “醫生,我還是無法理解……”


    “你在胡說什麽,莉沙?這可是治愈你心病的最佳療方啊!”亞連豎起了耳朵。


    ——治愈心病的最佳療方?到底是怎麽回事?


    “可是我……”


    醫生將手擱在猶豫不決的莉沙肩上。


    “你們之前不是如此相愛嗎?難道你不想再見他一麵?”


    莉沙咬著唇。


    “現在能讓你達成心願!你應該感到幸運才是!”


    莉沙依舊沉默不語。


    醫生以更熱切的口吻說服著她。


    “你還想再見到深愛的他吧?難道你不想聽聽他的聲音?你希望他再度以笑容迎接你吧?我想他一定也很希望能再見你一麵!”


    “他希望……見我。”


    莉沙喃喃道著。


    醫生用力地點頭。


    “沒錯!他深愛著你,一直很想再見你一麵呢!難道你不想完成他的心願嗎?”


    ——他到底在說什麽?


    亞連牢牢盯著醫生。


    ——這能算診療嗎?


    討厭的預感成真了。


    在墓地那充滿關切的言詞,以及溫柔的態度都隻是他的麵具而已。


    ——醫生到底想把莉沙怎麽樣?


    “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隻要以電話預約時間,你再幫忙喚回他的靈魂就可以了……”醫生大大張開雙手,以急迫的口吻繼續說服著莉沙。


    “真是太了不起了,能讓他起死回生喔!”


    ─什麽?


    亞連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幫忙喚回靈魂?


    對喔,原來是這麽回事。這麽說來,醫生打電話的對象就是——


    莉沙的肩膀微微顫抖,隨後,她像水庫潰堤般痛哭失聲。


    “我想見他……我真的好想見他一麵……”


    她那悲愴的泣訴,讓聞者心如刀割。


    亞連輕輕撫摸自己左半邊臉頰上的傷痕。‘我想見他,我真的好想見瑪那一麵——’


    三年前自己說過的話重現了。


    亞連用力握住拳頭。


    ——不過,那樣是不行的,莉沙,那樣子—


    醫生的眼睛瞬間一亮。


    “就是這樣!那麽,我馬上去打電話……”


    “不過……”


    莉沙開口打斷了醫生的發言。


    “雖然我很想見他一麵……但並不希望他複活……”


    盡管音量微弱,但莉沙卻斬釘截鐵地表示道。


    一瞬間,醫生的臉色大變。


    那是一張充滿怒意與苛責的臉,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他以冰冷的目光射向莉沙。


    顯露出本性的醫生,以從他那龐然巨體難以想象的速度,白口袋取出一塊布,用力壓住莉沙的嘴。


    “醫生!”


    醫生冷酷地俯視詫異無比的莉沙。


    “你這愛哭鬼還敢逞強……我忍受不了了!誰管你同不同意啊。”


    那塊布上或許沾了什麽藥,莉沙的眼神開始變得渙散。


    “‘那位大人’已經久候多時了!就算用催眠的我也要強迫你同意!”


    莉沙的眼睛緩緩閉上。


    她的身體失去了力量——猶如線被切斷的人偶一般地倒在床上。


    醫生劇烈地喘著氣,拿起床邊的電話開始撥號。


    “可惡,莎菈一下子就點頭了,這小妮子卻害我浪費那麽多時間!”


    ——到此為止了。


    亞連用力敲開窗戶,衝進房間內。


    麵對突然的入侵者,醫生的反應呆若木雞。


    “醫生,你想打電話給千年伯爵對吧?”


    “啥……”


    醫生的手又打算伸入上衣內。


    但亞連卻比他更快地蹬了一下地板。


    當醫生拿出手槍的瞬間,亞連已一口氣拉近雙方的距離,他瞬間扣住對方的手腕。


    空著的左手則揪住了他的脖子。


    醫生的喉嚨發出咕嚕一聲。


    他的表情扭曲,冷汗自太陽穴滑落。


    亞連用力扭轉他的手腕,手槍就這麽輕易掉在地板上。亞連迅速將手槍踢入床底下。


    “我以前就聽說有像你這樣的人,為了換取高額報酬,幫千年伯爵準備製造惡魔的‘材料’……”


    千年伯爵——玩弄人心,最後將其變為兵器的主使者——


    亞連加重了掐住對方脖子的力道。


    “沒錯,我記得你們這種人叫‘掮客’對吧?”


    “為、為什麽你會?”


    醫生開始不停地發抖。


    “認識千年伯爵是嗎?你認為我是惡魔?還是他的部下?”


    亞連冷酷地看著醫生。


    ——看來這家夥沒認出我是站在敵方的驅魔師,還以為我是千年伯爵派來的手下。


    亞連並不否定,隻是沉默不語,於是醫生便自己吐露真相了﹒


    “對、對於超過期限我真的很抱歉!但那個男的……撐在那裏一直不死……”—如果是醫生,遭遇死亡場麵的機率的確比較高。原來如此,在人還沒死之前就先盯上對方了。


    亞連繼續保持沉默,醫生反倒更加拚死解釋著。


    “我也是為了供應‘材料’而拚命努力啊!為了不讓那些女人懷疑隻好采取慢性下毒的方式……讓那些男人早點往生……”


    —什麽?竟然讓病人提前往生!


    亞連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這都是為了安排一場絕妙的悲劇啊!這兩個女人伯爵一定會喜歡的!”


    —好熱,怒火像是沸騰的滾水般湧上腦門。


    “那才不是悲劇,那些女性們都堅強地承受下來了。”


    亞連低聲說著,聽起來完全不像自己的聲音。


    “是你一直在破壞她們,破壞她們即將重新站起來的心。”


    亞連的左手逐漸增強力道,指頭幾乎要陷入對方的喉嚨裏了,醫生跟著發出慘叫聲。


    此時,病房的門被用力推開了。


    衝進來的是一位身穿護士白衣的苗條女性,她有著粟色的長發——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位女


    性——莎菈。


    “放開你的手!”


    莎菈狠狠地瞪著亞連一


    亞連則以同情的目光回敬莎菈。


    因事故而失去戀人的女性。她近來會從常去的店鋪消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突然,失去了另一半……所以才會被醫生的甜言蜜語所惑。


    “你也是……醫生,不,伯爵所製造出的犧牲者嗎?”


    亞連看著眼前這‘化為屍骸的悲哀男人靈魂’問道。


    “你在說什麽?”


    “我的左眼內藏了惡魔,所以可以看見靈魂。這是以最重要的人變成惡魔為代價所換來的能力。你……是披著莎菈外皮的惡魔吧?所以應該是李查特先生,莎菈死去的那位戀人。”


    “閉嘴!”


    莎菈的臉部突然丕變。


    放射狀的皺紋從眼睛周圍浮起,同時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在亞連的注視下,這種變化逐漸蔓延到整張臉。惡魔藍色的眼睛流出血淚。本來是那麽美麗的一位女性,這種變化簡直是令人慘不忍睹。


    莎菈的身體也開始不停地顫抖。


    這種景象亞連已看過好幾次了。這是惡性兵器——惡魔要脫去人類外皮的那個瞬間。


    鏘——清脆的金屬聲響徹整個房間。


    霎時,脖子被鎖鏈纏繞的‘李查特靈魂’姿態閃過眼前——


    莎菈的身體,不,應該說是外皮一口氣彈開了,從中有許多管線與機械零件迫不及待地衝了出來,包覆住原本的身體。


    這是一幅人類與機器融合的戰栗景象——


    由悲劇所製造出歪曲的巨大球型惡性兵器。


    在各種人工產物的零件中央,勉強可見一位應該是女性的臉龐浮現。那是說明此惡魔原本是莎菈的唯一證據。


    惡魔以子彈幾乎無法打穿的堅硬軀體而自豪,因此普通人類的攻擊對它們起不了什麽作用。


    除了超高的防禦性能外,惡魔也具備同等級的強大攻擊力。球型的軀體上突出許多管圓筒狀的加農炮,可從中射出彈藥。


    盤據惡魔中央的莎菈,她藍色的眼睛以銳利的目光對著亞連。


    ——來了!


    加農炮噴出火光的瞬間,亞連用力蹬地、跳向空中。


    從他身體下方呼嘯而過的子彈,毫不留情地將床鋪、窗戶,以及牆壁射個粉碎,其破壞力確實驚人。


    射穿窗戶的彈藥,還波及了種植在庭院的樹木。


    被命中的樹幹沒多久便浮現出五芒星,那是被惡魔血中病毒入侵的證據。


    原本枝葉茂密好好的一棵大樹,一下子便如同玻璃般粉碎了。


    能破壞所有生物的惡魔病毒——


    此時醫生的慘叫也傳入耳中。


    他那巨大的軀體縮成一團,躲在房間角落不停發抖。


    算他狗屎運,竟然沒射中他。


    惡魔發出第二波攻擊。


    亞連邊閃避如雨下般的子彈,邊翻了個筋鬥落在病床上。


    莉沙仍舊昏迷不醒,這樣下去她很可能會被流彈擊中。——我得速戰速決了!


    亞連將左腕舉至胸前。


    ——對惡魔武器發動!


    “寄宿在我手上的神之十字架啊!請展現破壞黑暗的力量——”


    埋藏在左手背裏的十字架發出炫目的光芒,光芒就像閃電般爬升至亞連的左上臂。


    下一秒鍾,亞連的左手就像覆蓋了一層盔甲般變得堅硬無比,手腕漸漸膨脹到幾乎與他的身體等大,指尖則伸出如同猛禽般銳利的爪子。


    為了破壞惡魔而存在的神之兵器——就是亞連的左腕。


    亞連看著已然變成惡性兵器的莎菈。


    “你因為過於深愛死去的人,才會無法承受那種悲痛。雖然你並不是壞人,卻鑄下了大錯,你不該向那個人尋求救贖的。”


    ——就跟三年前的我一樣。


    那是一場無法挽回的悲劇。


    被伯爵所惑,隻能以兵器之姿存活下去。


    亞連輕輕閉上眼睛。


    ——我所能做的隻有這樣了,


    救贖悲哀的靈魂。


    “李查特、莎菈,我現在要解放你們。”


    亞連高高舉起巨大化的左腕。


    ——希望能一擊打倒,不要使對方受苦。


    亞連高高躍起,將左腕如斧頭般劈下。


    他的左手刺入惡魔的軀體。


    盤據在中央的莎菈臉孔,頓時驚訝地圓睜雙目。


    “這次,請你們安息吧……”


    亞連加重左手的力道,一口氣將惡魔劈開。


    當惡魔的身體裂成兩半後,被囚禁於其中的李查特靈魂也飛了出來。原本綁在他脖子上的鎖鏈粉碎了——


    李查特臉上掠過平靜的神情,接著便逐漸消失了。


    下一瞬間,惡魔的軀體也爆炸了。


    人型魔導式軀體出現,在熊熊烈火中被燃燒殆盡。——請安息吧,李查特、莎菈。


    亞連默默看著自己的左手。


    “嗚、嗚哇啊啊啊!怪物啊!”


    醫生好像這時才大夢初醒般,連滾帶爬地衝向病房門口。


    亞連卻一動也不動,不,應該說他無法動彈。


    他正注視著製造悲劇、將莎菈化為惡魔,甚至連莉沙都想送給千年伯爵當祭品的男子。——無法原諒,如果可以的話……


    亞連緩緩舉起左手,那隻手就像感受到自己的情緒般擅自動了起來。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


    他拚命想使自己恢複平靜,以解除左手的發動狀態。


    ——醫生隻是人類。我這隻手不是用來殺害人類,而是為了破壞惡魔的……


    但正當醫生的手好不容易抓住門把時,門卻從另一側被推開了。


    “你這不知羞恥的家夥——!”


    瑪莎的鐵拳對著醫生的臉迎麵痛擊。


    亞連呆呆望著被打飛到自己腳邊的醫生。


    體型像啤酒桶般的肥碩男子,竟會被一個矮小的老婆婆一拳打飛,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大概很難相信吧。


    “你就是所謂的掮客吧,看我好好矯正你那腐敗的劣根性。”


    瑪莎揪起流著鼻血而昏厥的醫生領口。


    “呃,瑪莎,你怎麽會跑來這裏?”


    “因為你遲遲不回家我才來這裏關切的,接著就看到這個場麵了。”


    瑪莎對亞連伸出手,她的手指間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


    “拿去吧,上麵有本部的地點。”


    亞連從對方手中接過紙條。


    “世態真是令人厭惡啊。”


    瑪莎露出感慨的眼神說道。


    “……沒想到莎菈竟然會變成這樣,而且連莉沙也成了下一個目標……幸好你有來這一趟。算了,剩下就交給你吧,你要好好讓這家夥付出代價。”


    接著瑪莎緊緊盯著亞連問道:


    “剛才,你為什麽要放掉這家夥?”亞連無法直視對方的目光,隻好別開臉。


    “因為這家夥是人類嗎?你還太嫩了……心軟總有一天會把你逼上窮途末路的……你到底有沒有覺悟啊?”


    亞連一言不發地低下頭。


    “你的敵人可不隻是千年伯爵與惡魔而已。像掮客這種明明是人類卻站在千年伯爵那邊的家夥也不少。其中並非全都像醫生這樣為了金錢,或許也有些人非常積極地想消滅人類,將世界導向毀滅的結局。如果哪天與這種敵人對上了,你會怎麽做?”


    亞連默默地咬著嘴唇。


    ——我已經有以驅魔師身分與惡魔作戰的覺悟了。


    但我有辦法對人類出手嗎?


    即便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我也沒把握一定能出手殺害人類——


    “對不起……”


    “你這大笨蛋——!”


    瑪莎使勁打了亞連的臉一拳,令他瞬間飛了出去。瞬間還以為是被鐵錘之類的東西擊中呢!然而那隻是瑪莎緊握的拳頭而已,這根本不是老太婆會有的力量嘛!


    “你這小子還是太嫩了!你這樣子也想當驅魔師!你以為這樣之後能順利度過與千年伯爵間的死戰嗎?”


    亞連捂著被打了一拳的臉頰,眼睛盯著瑪莎。


    “連自己都不珍惜的人怎麽有資格去珍惜他人!我看你想當驅魔師的目的就隻是為了‘破壞’惡魔而已吧?”


    亞連無言以對,隻好再度低下頭。


    沉默持續著,這時——


    “請像莉沙一樣當個擁有真正堅強之心的驅魔師吧。”


    那是充滿了慈愛、宛若聖母般的口吻,亞連吃驚地抬起頭,但瑪莎依舊跟以前一樣,用嚇死人的醜臉看著自己。


    真愛捉弄人啊——不過,她的確是為我好。


    亞連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意。


    ——我必須更努力,隻要身邊還有那樣的人存在。


    “是的……我明白了。莉沙真的很堅強。”


    他輕輕摸著袖子上的鈕扣。慢慢走近床邊,亞連俯視莉沙沉睡中的臉孔。


    她發出平靜的呼吸聲,但在她的眼角,卻流下了一抹淚痕。


    亞連溫柔地以指尖拭去那道痕跡。


    *


    寬闊的房間中,有好幾具電話同時響起,產生出不協調的合音。被堆積如山的電話包圍在其中的,正是千年伯爵。


    他拿起位於附近的話筒。


    “哪位啊?”


    但話筒的另一端卻什麽聲音也沒有。


    “去,搞什麽,亂打一通。跟這家夥的契約終止?”


    伯爵隨手把話筒扔掉。


    “掮客這種家夥要幾個就有幾個啊?”


    伯爵繼續拿起其中一具不斷發出鈴聲的電話。


    “你好,我是伯爵喔?耶?有好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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