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那·沃克


    剛加入馬戲團的新人小醜。和一隻狗一起旅行。


    赤手


    天生擁有醜陋的紅色左手的小孩。馬戲團的打雜工。


    白雪靜靜地落入大地。


    如同在治療這塊荒蕪的土地。


    在天上無窮無盡的灰雲下,一名少年佇立在大地上。


    這名還很年幼的少年,擁有的東西就隻有『孤獨』。


    少年就連名字都沒有。


    大家就隻叫他〈赤手〉。


    因為他的左手不僅帶著皺紋,還是如血一般的紅色——


    *


    一陣陣如雷的巨大歡呼聲及掌聲,此起彼落地響著。


    「非常感謝各位今天的光臨!」


    團長極為滿意的聲音傳了過來。


    看來今天馬戲團的表演也很成功。


    〈赤手〉獨自待在馬戲團舞台後方,一邊擦拭著表演道具,一邊如此想著。


    舞台的明亮燈光從布簾縫隙透了過來。那是一個既亮麗又熱鬧的地方——和這個昏暗陰沉的舞台後方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搖晃的小燈泡底下,〈赤手〉坐在冰冷的地麵上,專心地擦拭著跳環。


    帶著紅白條紋的跳環,巨大到有一個人環起手臂那麽大。


    〈赤手〉用腳夾住跳環,以幾乎無法動彈的左手支撐著,靈巧地用右手進行擦拭。


    剛開始因為不方便擦拭,還曾經咒罵過自己醜陋的左手,但現在已經熟練很多了。


    擦拭完道具之後,還有清洗的工作在等著。打雜工的工作很忙碌。


    「唉……」


    〈赤手〉因為寒冷而顫抖著。


    隻靠帆布擋風的帳篷裏十分寒冷。


    為了稍微讓手感到溫暖,〈赤手〉朝手吹著白氣。


    此時,舞台又傳來歡呼聲及掌聲,結束今天表演的戲團成員們紛紛回到舞台後方。


    舞台後方一下子籠罩在歡喜的氣氛中。


    他們身上那些由衣匠精心製作的衣服,看起來十分耀眼。


    小醜穿著由色澤光彩的布所製成的彩衣,手風琴演奏者穿著帶了褶邊的高雅襯衫,雜耍演員的袖口則有星星形狀的金色鈕扣在閃爍著;至於戴了花飾及鑲著寶石的發飾的是空中秋千的女演員,穿著極為合身的黑白條紋襯衫的則是馴獸師——


    舞台上亢奮情緒未退的各演員們,意氣風發地走過〈赤手〉的麵前。


    〈赤手〉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


    他穿著衣領低垂的髒襯衫,配上一件長度不夠的背心。褲子的尺寸則反而太大,隻能從肩膀用吊帶撐著。


    自己的外觀如今顯得更加淒涼。


    演員們一一把用完的道具放在動也不動的〈赤手〉麵前。


    當〈赤手〉抬頭看時,他們全都像是事先說好一般,紛紛撇過頭去。


    當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向〈赤手〉說話。


    「今天的客人反應真熱烈啊~」


    「就是啊!我好久沒有踩球踩得這麽有勁兒過!」


    「我也是,所以才下定決心一定要完成空中旋轉兩圈呢!」


    一段段熱烈的對話,在〈赤手〉頭上來回著。


    沒有一個人想多看〈赤手〉一眼。


    和平常一樣。


    沒錯,就和平常一樣。


    即使〈赤手〉緊握著右手如此安慰自己,但他的胸口還是好痛,還有一陣無以言喻的悲傷湧了上來。


    為了壓抑這樣的情緒,他擦拭著跳環的手更加用力了。


    「〈赤手〉,你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啊!」


    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赤手〉吃了一驚。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嘴角浮現令人厭惡之笑容的小醜康吉摩。


    他的臉上塗著小醜用的白妝,左臉頰上則有一顆紅星。


    在難以辨識其表情的濃妝底下,就隻有淡藍色的眼睛放出陰險的光芒。


    〈赤手〉沒有停止擦拭道具的動作,隻用眼睛看了康吉摩一眼。


    才不想讓那種人看見自己的脆弱。


    〈赤手〉感覺自己的手快要開始顫抖,但他還是強忍下來。


    沒錯,這就和平常沒兩樣。


    「光是看到你那張臉,就讓我失去興致啦!」


    康吉摩粗暴地揪起〈赤手〉的衣領。


    還很年幼——不到十歲的〈赤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從地上被硬拉起來。


    「還有,你的手真是惡心!不隻看起來髒,聽說還不能動?真搞不懂為什麽要留你這種沒用的東西在團裏。」


    〈赤手〉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


    手臂上有好幾條深刻的紋路,顏色看起來還像是染著濃稠紅血。就算到現在,他的左手也頂多隻能稍稍轉動手肘而已。


    雖然他也希望左手至少能和右手一樣正常使用,但天不從人願。


    然而——康吉摩毫不在意這些事情。


    就算〈赤手〉心裏明白這隻是和往常相同的欺淩,但還是無法壓抑對康吉摩的憎恨。


    〈赤手〉的眼神裏很自然地產生敵意。


    原本掛在康吉摩嘴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那是什麽眼神!」


    康吉摩的拳頭打在〈赤手〉肚子上,使他小小地呻吟了一聲。那衝擊力道之大,讓他幾乎要吐出來了。


    〈赤手〉的身體彎了下來,並且跪在地麵上。


    康吉摩總是這樣。他每次都故意打從外表上看不出來的地方。


    「有膽就說句話來給我聽聽啊?你這個沒用的東西!」


    康吉摩又用腳去踢〈赤手〉瘦弱的身軀。


    〈赤手〉緊咬著牙。


    我才不要慘叫!


    也不要流淚!


    這是唯一能做的抵抗。


    我很明白為什麽康吉摩會如此焦躁。


    因為最近新進的小醜搶走了他的風采。


    對於沒有居於第一名位置就無法忍受的康吉摩而言,想必很難接受有人比他更優秀的事實吧。


    因此他才借由欺負〈赤手〉來消氣。〈赤手〉打從心底鄙視著康吉摩。


    自己絕對不想屈服於這種人底下。


    但是,今天的康吉摩卻比平常更執著。


    他如同在秀著自己腳上那雙光彩亮眼的小醜鞋,一次又一次地踢著〈赤手〉的腹部。


    在遭到接二連三的攻擊後,〈赤手〉的意識漸漸遠去。


    但康吉摩並沒有因此放過〈赤手〉,反而一腳踢在他的臉上。


    〈赤手〉嬌小的身軀就這樣飛在半空中,然後撞進道具箱裏。


    「你們在吵什麽!」


    聽到巨大的聲響後,團長走了進來。


    他的頭上帶著一個大禮帽,鼻子底下則留著翹胡子。


    雖然身材矮小,但黑褲子底下的肚子卻很大。直條紋的襯衫鈕扣看起來就快要爆開了。


    團長搖著肚子走進來,看了康吉摩一眼。


    「康吉摩,發生什麽事?」


    團長頭一個問的人,當然是團內極為活躍的小醜康吉摩。


    「這小子剛才在偷懶。為了馬戲團的將來,我才想好好教訓他一番……」


    康吉摩極為諂媚地朝團長笑著。


    ——不是!


    盡管〈赤手〉想這麽辯解,但他卻因為想吐及痛楚而無法發出聲音。


    不對,就算〈赤手〉為自己辯解,團長大概也不會當一回事吧。


    康吉摩是小醜,也就是馬戲團的明星。


    對於眼裏隻有錢的團長來說,會站在哪一邊是很明顯的事情。


    團長冷眼看著〈赤手〉。


    然後,他以不帶任何慈悲的聲音說道:


    「……真是的,既不會賺錢,連工作居然都偷懶。你今晚沒飯吃了。」


    團長咂著舌,將〈赤手〉從地上拖起來。


    「是誰收留失去記憶而且無依無靠的你,還給你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回答啊?」


    團長那臃腫的臉靠了過來。


    如果不好好回答,〈赤手〉勢必將流落街頭。


    「……是團長。」


    「是誰說不想給人觀賞,吵著要當打雜工的?誰?」


    「……是我。」


    〈赤手〉回答後,團長滿意地點點頭。


    「沒錯。聽好了,你沒有資格給我偷懶。康吉摩總是為了馬戲團著想,我很感激他。」


    「哪裏,這是應當的。」


    康吉摩朝團長投以笑容。


    「真是的,虧我還花了一大筆錢買下你……多少我也要回收一點!要是敢偷懶我絕不饒你!」


    說完,團長又離開了。


    或許是滿意這樣的結果,康吉摩也笑著並跟著團長走了。


    其他團員或許是不想蹚渾水,他們沒有多看倒在地上的〈赤手〉一眼,一下子就散光了。


    最後,沒有任何人留下來。


    變得寂靜無聲的舞台後方,被獨自留下來的(赤手)總算能稍稍移動身體。


    他感覺地麵好冰冷。


    「唔……」


    不知道過了多久,腹部的疼痛及想嘔吐的感覺終於消失了。


    〈赤手〉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


    不受任何人重視的存在。不過,那樣也好,我也不想和你們這種人在一起。


    將擦拭好的跳環收回箱子裏後,〈赤手〉為了消除內心的無力感,便走出馬戲團的帳篷。


    「啊……」


    外頭是一片銀色世界。


    白雪從天空緩緩落下。


    難怪會這麽寒冷。


    平常總是擠滿觀眾、熱鬧無比的馬戲團,如今就像是一朵悄悄開在廣場上的花朵一般。


    〈赤手〉步履蹣跚地走在雪上。


    沙、沙。每踩一步腳都沉入雪中。


    不隻嘴裏吐著白氣,刺骨的寒風也不斷襲向隻穿著薄衣的他。


    即使如此,〈赤手〉還是沒有停止腳步。


    沒有地方可以去。但是,他就是想要離開這裏。


    白雪覆蓋在周圍的樹木上,看起來就像是美麗的白色飾品。


    看著這些將一切事物都染成純白色的雪花,〈赤手〉感覺似乎連自己的心也能變白。


    那些討厭的事情,似乎都要從心裏消失不見了。


    等到遠離馬戲團帳篷後,〈赤手〉跪在地上。


    他輕輕掬起一點雪,然後放到自己像火一樣炎熱的臉頰上。康吉摩的那一踢讓他唇角裂了。


    雖然感到一陣刺痛,但冰冷的雪還是讓他覺得很舒服。


    ——我到底在做什麽?


    〈赤手〉幾乎沒有過去的記憶。從有意識開始,自己已經被賣給馬戲團了。


    由於不願意成為讓人觀賞的珍禽,他以打雜工的身分糊口度日。


    團長把他當作賠錢貨疏遠,康吉摩則視他為出氣筒,其他團員也紛紛把雜事推給他。


    總有一天——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


    即使抱著這樣的決心,但〈赤手〉也有著不安,認為擁有醜陋左手的自己根本無法自力活下去。


    〈赤手〉摸了摸自己正在呐喊饑餓的肚皮。而且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


    現在——還不能離開這裏。必須繼續忍受這樣屈辱而孤獨的生活。


    自己還太過年幼,太過無力。


    〈赤手〉緊咬著牙齒。


    「咦?你是馬戲團的人嗎?」


    聽到一道天真無邪的聲音,〈赤手〉驚訝地抬起頭。


    一名穿著茶色溫暖大衣的小男孩,正充滿好奇心地望著自己。


    鼓鼓的紅色臉頰。


    看起來年紀和自己差不多。


    〈赤手〉遲疑地注視著少年。


    「馬戲團好精采喔!」


    「……」


    「你也會表演特技嗎?」


    聽到這句話,〈赤手〉感覺到內心刺痛著。


    「沒什麽……」


    ——你這個什麽也不會,隻會白吃白喝的飯桶!


    團長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著。


    「喔……馬戲團真好。你們會去很多地方對不對?還可以碰見好多人……真棒!」


    少年一臉陶醉地說著。


    無論去哪座城鎮,無論遇見誰,對我的反應都是一樣的。


    〈赤手〉輕輕拉起衣服的袖子。


    「……!」


    少年的表情很明顯地僵硬了。


    一隻令人害怕,充滿皺紋的紅色左手。


    「那、那是什麽……你的手上裝了東西嗎?」


    「……」


    少年抱著恐懼,望了不發一語的〈赤手〉一會兒,接著就轉身跑走了。


    一切就和平常一樣。


    早就習慣了。


    即使如此安慰自己,但〈赤手〉小小的胸口還是感到痛楚。


    仿佛毫不在意〈赤手〉的悲傷,天上還是不斷地飄著雪。


    這是一個寂靜無比的夜晚,似乎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去看馬戲團的觀眾們早就踏上歸途,附近看不見任何一個人。而團員們差不多也都已經入睡了。


    「啊……!」


    〈赤手〉發出驚叫,然後快速躲到樹木後方。


    有個人正從馬戲團帳篷裏走出來,那是康吉摩。


    還以為他已經休息了!


    康吉摩似乎喝得很醉。


    他一隻手拿著酒瓶,踩著蹣跚的腳步走著。


    「啊——真是受不了啊……」


    他嘴裏念念有詞,朝著團員休息的帳篷走去。


    〈赤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很怕他會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老子我……才不是該待在這種地方的人……我可是擁有貴族的血統哪……」


    醉得一蹋糊塗的康吉摩根本沒有注意到躲在樹後的〈赤手〉,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掉了。


    〈赤手〉感到鬆了一口氣,從樹木後方走出來。


    團員們說的沒有錯,康吉摩每天晚上都喝得很醉,還常常抱怨著。


    ——我才不是該待在這種地方的人。


    康吉摩這句話又在心裏重播了一次。


    我也一樣。


    我不該待在這個地方的。


    可是,如果有人問我該待在哪裏,我也回答不出來。


    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麽?又到底會待多久呢?


    〈赤手〉搖搖晃晃地走向馬戲團的帳篷。


    他的肚子正在響著。


    好想吃熱湯及麵包。


    由於覺得這樣的自己很沒用,〈赤手〉又用力咬唇。


    〈赤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白雪,走入帳篷。


    「!」


    那些原本應該已收整好的道具箱,如今卻像是遭小偷似的,全部都翻倒在地上了。


    四散在各處的雜耍球及跳環,讓〈赤手〉看傻了眼。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明明在走出帳篷前已經把這些東西都收好了。


    結束工作的團員們也不可能會特地再回來,現在這個時間大家早就睡了。


    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就隻有一個人而已。


    ——康吉摩。


    這個名字讓〈赤手〉想到就氣。


    以他剛才那副醉樣,肯定沒錯。


    他就是會做這種事情來整〈赤手〉的人。


    無論如何,如果丟著不管,明天早上肯定會挨團長的罵。


    ——得先確認道具的數量。


    如果是存心整人,康吉摩很有可能會丟掉道具。


    團長的腦子裏就隻有賺錢,就連平常給團員們的薪水或買道具的花費,他都經常在抱怨著。


    就算隻是短少一顆小球,想必他也會大鬧一番;然後,責任全部都會落在負責雜事的〈赤手〉頭上。


    〈赤手〉開始收拾淩亂的道具。


    五顆大球都在。雜耍用的雪茄盒,紅、藍及黃色各兩個——


    就在此時——


    其中一個木箱突然發出聲音。


    那個放在房間角落的箱子,大小足以躲進一個大人。


    ——是誰?難道康吉摩躲在裏頭?


    由於可能再次遭受無情的暴力,〈赤手〉的內心慌亂著。


    不對,剛才明明看見他回團員休息的帳篷了不是嗎?


    那麽,到底會是——


    〈赤手〉抱著戒心,注視著那個箱子——


    突然有道巨大的黑影從裏頭竄出來。


    「是、是狗——?」


    由於出現的東西出乎意料,〈赤手〉大吃一驚。


    從箱子裏跑出來的,居然是一隻大狗。


    它全身上下覆蓋著柔軟的白毛,當中還混著一些咖啡色斑點。


    脖子雖然沒有項圈,卻圍著一條馬戲團的小醜圍領。


    既然這樣,它應該是馬戲團裏的狗。


    或許是因為夜深了,它的眼神看起來很困,動作也很緩慢。


    但也就是因為這樣,〈赤手〉沒能反應過來。


    狗兒突然從散落一地的道具中,咬起一顆畫著星星圖案的球,然後從呆站在原地的〈赤手〉麵前跑走。


    「啊,等等!」


    就算隻少了一顆球,也會很傷腦的。


    到底是誰養的狗啊!為什麽不好好拴住!


    〈赤手〉急忙追在狗的身後,一路衝出帳篷。


    在大雪中奔跑的〈赤手〉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看過那隻狗。


    最近馬戲團剛進了幾名新的演員,其中一名就和狗搭檔。


    記得那位是小醜。


    馬戲團是一群浪跡天涯者的聚集之地。


    一群身分目的皆不同的人,暫時聚在一起的場所。


    又由於團長十分神經質,這個馬戲團經常有成員進進出出。


    因此,〈赤手〉也沒有牢記每一個人的長相。


    反正,他們很快就會不見——


    以後就再也不會有機會見麵。


    狗兒如同劃破黑暗般,不停地向前衝著。


    由於狗腿能夠輕盈地踩著雪前進,〈赤手〉與它的距離愈拉愈遠。


    「啊!」


    絆到雪的〈赤手〉跌倒在地上。


    感受到雪的冰冷後,〈赤手〉又急忙站起來。


    要是有道具不見了,一定又會挨揍,想必連食物都沒得吃。


    他的臉頰又開始痛了。


    「就叫你等等啊!」


    〈赤手〉拚命地喊著。


    不知道狗兒到底有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但依舊繼續跑著,最後消失在黑暗中。


    「呼……呼……」


    〈赤手〉用力地喘著氣,整個人搖搖擺擺地走著。


    他注視著黑暗中狗兒留在地麵上的足跡,然後停下腳步。


    到達極限了。


    「……!」


    挨揍、挨踢,極度的空腹再加上冰冷無比的天氣,還有纏繞在腳上的雪。


    已經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赤手〉整個人倒在白雪上。


    然後,他把身體翻轉過來。


    就這樣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


    「呼、呼……」


    呼吸還沒有恢複過來。


    心髒也在猛烈地跳動著。


    天上還是靜靜地朝著〈赤手〉落下雪花。


    如同要把他覆蓋成白色一般。


    〈赤手〉緩緩閉起雙眼。他的身體也開始失去熱度。


    又冷、又累、又苦、又痛——


    ——已經不想思考了。


    咚!


    「……!」


    似乎有個球狀的物體碰到〈赤手〉的臉。


    他睜開眼睛,發現剛才追丟的狗就在自己眼前。


    狗兒似乎想說些什麽,正張著嘴巴『哈哈』地呼著氣,並且注視著〈赤手〉。


    「什、什麽啊……」


    就在此時,狗兒突然踮起後腳站了起來。


    然後,它開始轉動脖子。


    「啊——」


    圍在狗兒脖子上的小醜圍領,正隨著它的動作而旋轉著。


    在大雪中,而且還是在昏暗街燈下,微微反射了光亮的圍領旋轉著,其美麗的程度就如同外國的舞蹈一般,仿佛是夢幻中的光景。


    那副模樣讓〈赤手〉看得入神。


    此時,狗兒突然瞄了〈赤手〉一眼。


    那眼神裏帶著一點調皮——


    這家夥——


    〈赤手〉好不容易明白狗兒跑到這裏的原因。


    原來如此,它隻是想找人玩啊?


    不對,應該說是在玩弄我吧!


    既然如此——


    〈赤手〉撿起掉在一旁的星星圖案小球,朝狗投了過去。


    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玩笑,但狗兒卻輕盈地躍起,並且在空中漂亮地接住了球。


    然後,狗兒又把球丟投回給〈赤手〉。


    「既然這樣,看我這招!」


    〈赤手〉撿起了球,這次投得更高、更遠一些。


    帶著星星圖案的球,在飄著白雪的空中畫起美麗的弧線。


    狗兒如同疾風般奔馳在白銀色的大地上,然後躍向灰色的天空。


    飛舞到空中後,狗兒接住了球——這副景象,讓〈赤手〉看得入迷。


    他感覺好興奮。


    他有種感覺——自己內心裏許許多多不打算讓人知道的沉澱物,包括憤怒及憎恨,似乎都被融化不見了


    〈赤手〉還想再多多體會那樣的感覺,於是一次又一次地丟著球。


    而狗兒也不認輸,一次又一次地飛舞在空中,將球牢牢接住。


    每投出球一次、狗兒每躍起接住一次,都有一份至今未曾體會過的喜悅湧上〈赤手〉的心頭。


    不知不覺中,〈赤手〉甚至開始歡呼著。


    他們的舞台表演就這樣持續著。


    當他察覺到時,疼痛及饑餓的感覺都已緩和許多。


    *


    打雜工的一天總是很早揭幕。


    「拿去,〈赤手〉。這是最後一個。」


    「…………」


    一臉不悅的〈赤手〉,把放在托盤上的湯及麵包放入推車中。


    他正要送飯到雜耍藝人的帳篷去。


    隻要送完這一趟,自己總算可以用餐。


    「送早飯來了。」


    「真慢啊!」


    其中一名藝人滿臉不高興地望著〈赤手〉。


    「……很對不起。」


    之所以晚送飯,是因為這位藝人不受歡迎。


    在馬戲團裏連用餐順序都是以受歡迎程度決定的。


    想必這位藝人很快就會被開除了吧。


    也正因為心知肚明,他才會如此焦躁吧。


    〈赤手〉快步離開


    了藝人的帳篷,因為他不想被當作出氣的對象。


    因為他今天早上已經被康吉摩嫌了一頓。


    ——為什麽我不是第一個用餐?臭小子,你該不會把上次那件事情告訴團長了啊?


    〈赤手〉看到康吉摩恐怖的表情,隻能抱頭鼠竄似地逃出帳篷。


    實在不想再挨揍了。


    回到廚房後,〈赤手〉總算得到自己的早飯。


    他鬆了一口氣,然後在廚房角落開始吃飯。


    「吃快一點!」


    廚子似乎不想多看〈赤手〉一眼,投以催促的話語。


    討厭〈赤手〉醜陋左手的人很多。


    早就習慣冰冷的視線了。〈赤手〉開始喝湯。


    空無一物的胃,宛如受到熱湯洗滌一般,讓他非常舒服。


    吃完飯後,〈赤手〉又急忙離開帳篷。


    打雜工的差事還有很多。


    必須趕快著手才行。


    〈赤手〉扛起曬在帳篷角落裏的演員服裝。他以不靈活的左手撐著,然後光靠右手去抱住衣服。


    「嘿咻……」


    等到搬入舞台後方,再一件件地加以摺好。由於已經習慣了,〈赤手〉現在光靠右手也能摺得很整齊。


    偶爾會有演員走過〈赤手〉的身邊。


    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向他搭話。


    〈赤手〉也不打算和他們說話。


    每天他都被當作舞台後方的一項道具般對待。


    這項孤獨的工作,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和平常一樣——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戳了〈赤手〉一下。


    「!」


    他吃驚了一下,然後轉身看去,發現有張正在『哈哈』喘氣的狗臉。


    「……什麽啊,又是你。」


    〈赤手〉朝用濕潤鼻子戳自己背的對象做了個不悅的表情。


    而狗兒似乎隻要對方理會就滿意了,一股腦兒躺到〈赤手〉身邊就睡。


    自從那個下雪的夜晚以來,狗兒都會趁〈赤手〉一個人的時候,靠到他身邊來。


    〈赤手〉則轉過身子不理會他,繼續摺其他團員的衣服。


    狗兒就隻是默默地待在他身邊。


    〈赤手〉感覺得到背後傳來的呼吸聲,偶爾還會聽見像是打嗬欠的聲音。


    我絕對不會回頭。


    〈赤手〉有點在鬧別扭,一直背對著狗兒。


    他專心地做著工作。


    默默地做,如同在壓抑自己的感情一般。


    其實——其實他好想摸摸那隻狗。


    好想和狗兒繼續玩耍。


    好想和狗兒更親近些。


    他經常回想起那個下雪日子裏體會到的喜悅。


    那是來到這座馬戲團後,頭一次的感覺。


    他從來沒有像那樣發自內心感到高興過。


    但是——


    「咦?那個負責踩大球的孩子呢?」


    「喔,你說他啊。昨天表演後他就辭職了。」


    「真的?至少也打聲招呼——唉,算了。」


    〈赤手〉仔細思索著經過自己眼前的那些演員們的話語。


    演員們總是突然就消失不見。


    想必這隻狗的主人也很快就會移往其他地方了吧。


    如果是那樣,他就不會再有機會見到這隻狗了——


    想到這裏,〈赤手〉忍不住偷瞄了狗兒一眼。


    神經敏銳的狗兒察覺到他的動作,開始搖著尾巴。


    看到如此可愛的動作,〈赤手〉感覺內心產生一陣暖意。


    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似乎產生了某種發熱的東西。


    〈赤手〉停下摺衣服的動作,然後用力緊握自己的右手,把視線從狗兒身上移開。


    我才不要和它繼續親近。


    絕對不要!


    即使感受到狗兒的氣息就在自己身後,〈赤手〉還是逼自己這麽想著。


    這隻狗一定很快就會和主人一起從我身邊消失不見。


    如果自己喜歡上它,離別將會變得更加痛苦。


    那一定會是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吧。


    或者像是吞下沉重石頭般的苦悶。


    無論是哪一種,都隻會增加自己的孤獨而已。


    光是想到這件事,〈赤手〉就覺得自己像是掉入一個漆黑無比的洞穴一般。


    所以,我要背對它。


    〈赤手〉繼續埋首於工作當中。


    〈赤手〉既不朝它說話,也不撫摸它,也不理會它——


    即使如此——


    狗兒還是一直跟在〈赤手〉身後。


    *


    伴隨著『砰』的聲響,一個硬物打在〈赤手〉臉頰上。那是一顆雜耍用的球。


    「好痛……」


    〈赤手〉忍著痛楚抬起臉來,與正以厭惡眼神望著自己的康吉摩對上了眼。


    「真是,那顆球老是會滑出我的手,難用死啦!你是不是用把雙髒手弄髒了那顆球啊?要是我因為失手而被觀眾嫌棄,那就都是你的責任!」


    「…………」


    道具每天都有仔細擦拭過。但是,不隻是康吉摩,好幾個人都怪罪〈赤手〉。


    當自己的表演不順時,就想歸罪於道具吧。


    真是沒用的家夥們。


    就和往常一樣。


    不理他們就是了。


    康吉摩把假發摔在地上,然後擺動著自己的金發氣呼呼地往外頭走去,〈赤手〉則一臉厭倦地望著他的背。


    雖然康吉摩經常來找他麻煩,但這幾天他的心情卻明顯很糟。


    因為有個比康吉摩更受歡迎的小醜現身了。


    那正是那頭狗的主人。


    他不僅精通小醜該會的技藝,還擁有特別逗趣的表演動作,尤其是與狗一起進行的表演更是受到小孩子們的歡迎。


    由於愈來愈受歡迎,如今已有許多觀眾特地前來欣賞他的表演。


    「康吉摩可能不會再是頭號明星了。」


    〈赤手〉想起似乎有人這麽說過——


    「喂!」


    聽到一道既低沉又帶著怨恨的聲音,〈赤手〉忍不住顫了一下。


    康吉摩正從馬戲團的布幕探頭注視著他。


    還以為他已經走掉了,


    〈赤手〉的心跳加速著。


    自己是不是又要被他毆打一頓了呢?


    「我有事情要你這廢物去做。快點過來!」


    〈赤手〉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


    雖然想拒絕他,但那麽做隻會換來康吉摩用無盡的暴力逼他就範而已。


    瘦弱無比的自己,還有幾乎無法動彈的左手。


    根本就沒有人會替不受歡迎的〈赤手〉說話。


    〈赤手〉隻能聽從而已。


    康吉摩用力拉著心不甘情不願走到外頭的〈赤手〉的手,然後一路帶進樹蔭下。


    拿掉假發的康吉摩,一頭金色長發垂在他的白妝臉上,看起來顯得更加壞心腸。


    「喂,你是不是和那頭狗很要好?」


    「狗……?」


    〈赤手〉一時之間沒有聽懂。過了一會兒他才總算明白康吉摩是在說常靠到他身邊的那隻狗。


    「就是那隻脖子上常圍著圍領的那隻臭狗。聽好,這件事情你絕對不可以告訴別人。」


    康吉摩壓低聲音在〈赤手〉耳邊說著。


    然後,他把一個小布袋丟給〈赤手〉。


    〈赤手〉不太情願地接過了袋子。


    「這、這是什麽……?」


    〈赤手〉


    感覺到裏頭有些硬物。


    由於產生了不好的預感,〈赤手〉忍不住看了袋子裏的東西,然後倒抽了一口氣。


    袋子裏居然裝著一大堆敲成碎片的玻璃。


    康吉摩淡藍色的眼睛裏,發出殘忍的光芒。


    「小子,你去把這些加進那隻狗的飯裏。」


    康吉摩的話,〈赤手〉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


    「什、什麽?要是那麽做的話——」


    一個巴掌用力打在〈赤手〉臉頰上。


    他腳步還沒站穩,康吉摩又接著大罵:


    「不要多說廢話!你聽我的命令做事就對了。你這個沒用的飯桶!」


    〈赤手〉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發麻著。


    然後,康吉摩的話語在他腦裏回蕩著。


    大雪當中,轉著圓領表演給自己看的狗。


    在摺衣服的時候,用鼻子觸碰自己的背的狗。


    搬運道具時,一路跟在自己身後的狗。


    「……我不要。」


    這句話很自然地從〈赤手〉嘴裏說出。


    「什麽?」


    「我不做那種事!」


    〈赤手〉把袋子扔回給康吉摩。


    裝滿玻璃碎片的袋子,就這樣發出聲音並落在康吉摩腳邊。


    康吉摩撩起他的頭發,然後很不耐煩地歎了口氣。


    接著,他向前跨出一大步。


    當淡藍色的眼裏露出凶光之後,粗暴的腳踢就這麽飛了過來。


    之後,就剩下一陣亂踢亂打而已。


    〈赤手〉忍不住倒到地麵上。


    胸、腹、腳——


    一道道仿佛要讓他身體四分五裂的衝擊及痛楚,毫不間斷地襲向他。


    但是,〈赤手〉隻是拚命咬著嘴唇。


    絕不向他說「好」——即使會被殺死。


    他在內心暗自發誓。


    然後,他的視線變得愈來愈模糊。


    啊啊,我要死掉了嗎——


    當意識消失之際,〈赤手〉感覺像是聽見了狗叫聲。


    *


    「嗚……」


    〈赤手〉輕輕擺動身體。下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痛。


    他的意識慢慢恢複過來。


    「唔啊……」


    〈赤手〉一邊掙紮著,一邊慢慢回憶。


    被康吉摩找出去後,對方要自己喂狗吃玻璃碎片,拒絕之後就被踢打——總覺得好像聽見狗的聲音……


    失去意識前,聽見的不就是那隻狗的聲音嗎?


    〈赤手〉感覺到背部發冷。


    他有——不好的預感。


    也許那隻狗來救自己。


    如果是那樣……


    康吉摩本來就想殺那隻狗。他極可能對狗動手!


    如今時間已接近黃昏,周圍都變暗了。


    〈赤手〉緩緩起身,搖搖晃晃地回到馬戲團。


    他走入帳篷,經過休息室並看了舞台一眼。


    「啊——」


    他感覺內心一塊大石頭落了下來。


    狗正和他的主人一起在舞台上表演著。


    它輕盈地跳起來接球,並且旋轉圍領——


    看到它精神飽滿的模樣,讓〈赤手〉感覺鬆了口氣。


    還以為它可能遭到康吉摩的毒手,不過看來似乎沒事。


    在失去意識之前聽見的狗叫聲,可能隻是幻覺。


    或許是因為鬆了口氣的緣故,平常毫無興趣的舞台表演,讓〈赤手〉在舞台旁看得入神。


    狗的主人從箱子裏拿出跳環,並且以逗趣的模樣揮舞著。


    接著,他投向狗兒。


    然而,狗兒卻把臉轉向一旁,絲毫不予理會。


    狗主人大感失望,用雙手擠壓自己的臉。


    那有趣的模樣讓觀眾席發出哄堂大笑。


    狗主人接下來拿出一顆帶著星星花紋的小球。


    「啊……」


    由於那個下雪天的記憶又再度複蘇,〈赤手〉忍不住發出聲音。


    狗兒以優雅的動作飛躍至空中,漂亮地接住主人所丟出的球。


    得意地銜著球的狗兒,觀眾報以熱烈的掌聲。


    狗主人不愧是擁有超越康吉摩的魅力,他成功地完成了許多的表演。


    時而搞笑,時而華麗。


    每一次都讓觀眾眼睛一亮,接著露出笑容並且鼓掌叫好。


    任誰都感覺得到擠滿人的觀眾席像是化為了一體。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表演當中。


    狗兒應該也很高興與這樣的主人一起表演吧。


    看得出來狗兒的動作十分有幹勁。


    他們都很閃耀。


    不論是小醜還是狗——


    〈赤手〉忍不住露出笑容。


    真的很炫目。


    不論是觀眾還是狗,都愛著舞台上的小醜。


    而小醜也愛著自己的搭檔以及觀眾席上的觀眾們。


    那是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愛與被愛——自己全都沒有。


    既不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所愛。


    明明自己就和他們那麽靠近,卻怎麽看都像是遙不可及的世界。


    「嗚……」


    〈赤手〉感覺自己的內心有股情緒。


    但他拚命地忍耐著。


    擁有醜陋的手臂,從小就被父母拋棄,還在馬戲團受到排擠,隻能每天生活在暴力的陰影之下。


    某一天,狗兒出現了。


    原本沒人想靠近我的身邊,卻多了一隻狗。


    我一直以為自己隻要一個人過活就好。


    但那是錯的——


    我隻是在逞強。而且,不那麽做我就活不下去。


    眼前的景象,仿佛是遙遠世界所發生的事情——那應該就是『愛』吧?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想要『愛』。


    因為羨慕『愛』,也因為太過孤獨,使自己顯得淒慘無比。


    明明就在很靠近的位置,卻怎麽也摸不到。


    那是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當察覺到時,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表演結束後,小醜和狗一起回到舞台旁。


    「啊……」


    狗兒發現〈赤手〉,很高興地跑了過來。


    〈赤手〉感覺自己的心髒猛烈地跳了一下。


    該怎麽辦才好?該怎麽辦——?


    各種感情在內心裏回蕩著。


    他的腦海裏回想到剛才舞台上極為閃耀的狗及小醜。


    「走、走開啦!」


    〈赤手〉用力把狗推開。


    或許是出乎它的預料。


    狗兒發出慘叫聲,然後倒在地上。


    「啊——」


    〈赤手〉愣愣地看著狗兒。


    我——我不是故意這麽做的……


    〈赤手〉逃了出去。


    他拚命地跑著,也無法控製自己內心的情緒。


    好羨慕。


    好嫉妒——


    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


    陷入混亂的〈赤手〉並沒有發現自己與康吉摩擦肩而過。


    也沒有發現康吉摩正一臉怒氣地揉著自己被狗咬的腳。


    *


    從那一天之後,狗兒就沒有再靠近〈赤手〉。


    那是當然的,畢竟他突然就推開了狗。


    〈赤手〉並沒有感到難過。


    他反而認為這樣才好。


    因為他並不想看到他們。


    他隻希望他們能夠早點到其他地方,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這座馬戲團隻是暫留之地。


    演員們總是待不了多久就消失不見。


    如果終究隻是短暫相處,就不可以期盼有那樣的關係。


    愈是產生感情,到時候就愈會感到難過。


    所以,既不想主動靠近,也不希望對方靠近過來!


    但是——內心某處卻在刺痛著。


    「〈赤手〉!我要出去采買,你跟我來。」


    「是。」


    〈赤手〉跟著廚師一同上街采買。


    滿是耶誕節裝飾的街上,到處都是人潮。


    比平常更華麗的各店家裏,有許多客人上門光顧。攤販們也紛紛出來擺攤,並且努力吸引客人。


    每個人都在開心地挑選著禮物。


    小孩子們則天真地與父母嘻笑著。


    那一切都像是與自己不同世界的景象。


    廚師也不主動和〈赤手〉說話。


    〈赤手〉就這樣無言地走在街上。


    即使在這裏,也不得不感受到自己與其他快樂的人們之間擁有的差距。


    我——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但是,那也無所謂。


    這樣最好。


    采買結束後,兩人推著裝滿蔬菜、紅酒等許多物品的推車回到馬戲團,發現狗兒正待在暖爐旁睡著。


    明明表演前它總是和主人一起練習的。


    它到底怎麽了?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嗎?


    〈赤手〉原本想靠近狗兒,卻又感到猶豫。


    他想起自己曾推開狗兒。


    我曾經對狗兒做了過分的事情。


    還是別再靠近它吧。


    可是——


    即使百般遲疑,〈赤手〉還是輕輕走到狗的身邊。


    狗兒正全身放鬆地攤在地上。


    蓋在狗兒身上的那件老舊大衣大概是主人的物品。看起來相當破舊,而且似乎是十分高價的物品。


    狗的身體正在緩緩起伏著。


    一邊深呼吸一邊睡覺的狗,看起來似乎比原來更衰老許多。


    它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由於感到很不安,〈赤手〉輕輕把手伸向狗的身體。


    ——觸摸它真的好嗎?


    他可能已經被討厭了。


    即使內心產生這樣的疑慮,但〈赤手〉還是下定決心把手伸過去。


    他畏縮地觸摸狗兒的身體。


    它身上的白毛很柔細,而且很溫暖。


    狗兒一動也不動。


    〈赤手〉緩緩撫摸狗兒的身體,接著它突然睜開眼睛。


    「啊……」


    自己是不是吵醒了它?


    〈赤手〉抱著不安,看著狗兒緩緩起身。


    狗兒看到〈赤手〉,便直立身體並『哈哈』地喘著。然後,它又很快地躺到地上。


    它似乎想表演給〈赤手〉看。


    但卻無力地躺到地上。


    〈赤手〉再次伸手撫摸著狗兒的身體。


    由於自己曾推開它,現在這麽做是希望多少能夠補償。


    或許是狗兒察覺到他的心意——


    它以一副感到舒服的表情,用舌頭舔著〈赤手〉的手。


    那是大家所厭惡的左手。


    〈赤手〉感覺自己的內心充滿熱意。


    就好像是得到對方原諒了。


    〈赤手〉再次觸摸狗兒。


    「你要好起來,你要好起來,你要好起來——」


    這些話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那就像是一種祈禱。


    〈赤手〉專注地揉著狗兒的身體。


    摸著摸著,還聞到像是陽光的味道。


    狗兒則一動也不動,任〈赤手〉撫摸著。


    在兩人之間,時間就好像停止了一般。


    此時,開演的鈴聲突然響起。


    狗的耳朵一下子豎起。


    接著它就以驚人的速度站起來,然後朝著身為主人的小醜的方向跑去。


    看到它迅速的動作,〈赤手〉感到鬆了口氣。


    它應該隻是有點累而已吧……


    〈赤手〉的手上,遺留著狗身體的觸感。


    他輕輕地握起手,像是在疼惜那份觸感似的。


    如果可以,他好想再多摸狗兒一會兒。


    *


    下了好幾天的雪總算在這天停了,頭頂上看得見一片廣闊的藍空。


    「咦……」


    洗完東西的〈赤手〉,發現身為狗主人的小醜正一個人坐在帳篷附近的樹木底下。


    今天是耶誕夜,演員們為了幫今晚的表演做宣傳,一早就到街上去了。


    但穿著小醜服裝的那名男子,卻像個發條轉完的玩偶一般,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男子就隻是注視著眼前的地麵。


    ——他到底在做什麽?


    如果是在休息,模樣也太怪了點。


    不過,那與我無關。


    〈赤手〉從不主動靠近演員。因為他們平常總是討厭〈赤手〉,時而無視、時而當作小弟般使喚他。


    但是,〈赤手〉卻無論如何都很想知道。


    和那隻狗搭檔表演的人。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赤手〉慢慢走近男子。


    「——!」


    他以為自己幾乎要停止呼吸。


    男子的視線前方有個洞——而狗兒就躺在裏頭。


    「它死掉了?」


    男子有點吃驚,轉頭看向〈赤手〉。


    小醜妝底下的眼裏,是很罕見的金黃色瞳孔。


    「它死掉了。」


    男子無力地說道。


    然後,他開始把土蓋到狗兒身上。


    〈赤手〉在一旁注視著他的舉動。


    「……它的身上好多傷痕。」


    即使覆蓋著毛,還是看得出來狗兒身上充滿了令人心痛的瘀青及傷痕。


    光從那副模樣,就能聯想到狗兒死前發生了什麽事。


    ——心裏有數的就隻有一件事。


    是康吉摩。


    是他殺死狗兒的。〈赤手〉感覺有股熱潮正從肚子裏湧上來,而且還在不斷刺激著自己。


    「絕對是康吉摩那家夥殺的。因為,你比那家夥更受觀眾歡迎。每次有比他好的演員來團裏,他都會故意找對方麻煩。那家夥明明技術那麽爛,就隻會耍小手段。」


    〈赤手〉如同被某種東西附身似的,激動地說著。


    但男子卻和〈赤手〉形成強烈對比,隻是淡淡地答道:


    「它本來就是一頭老犬,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算了吧!」


    「……是嗎?」


    蓋上土之後,男子把星星花紋的球輕輕擺在土推上,如同一塊墓碑。


    ——算了吧!


    聽到這句話,〈赤手〉發現自己的內心感到非常失望。


    為什麽這家夥不覺得生氣?為什麽他不恨康吉摩?


    由於心裏的怒氣變得愈來愈強烈,〈赤手〉不知道該怎麽發泄自己的情緒。


    「難道你不打算報仇?」


    「如果那麽做,我會被團長趕出去,那就領不到半毛工資了。」


    說完,男子朝墳墓合掌祈禱。


    ——呿!


    那是什麽話!


    自己的愛犬被殺了不是嗎?


    為什麽還能夠那麽冷靜?


    連我都這麽恨康吉摩!


    就算隻是嘴巴上說要報仇又有什麽關係?


    但男子依然與內心激昂的〈赤手〉不同,顯得十分冷靜。


    「我


    畢竟隻是個外人。明天的耶誕表演結束,就要到其他地方去了……」


    「喔。」


    盡管答得滿不在乎,〈赤手〉的內心卻在劇烈搖晃著。


    真不甘心!


    自己居然因為這種人的舞台表演而大受感動。


    這個一滴眼淚也不流的男子,實在太教人生氣了。


    沒想到狗兒的主人居然會是這種人。


    好想趕快離開這裏。


    但是,〈赤手〉卻怎麽也無法把眼睛從狗兒的墳墓上移開。


    「哎呀?」


    男子不斷地注視(赤手),問了早就該問的問題:


    「話說回來,你是誰啊?」


    「我是這裏的打雜工……明明也有送飯給你不是嗎?」


    「因為我不擅長記住別人的長相嘛!喔,仔細一看,你怎麽也渾身是傷?」


    男子吐了口水在自己的手指上,然後打算去摸〈赤手〉的臉頰。


    看到這突如之舉,〈赤手〉躲到一旁。


    「哇!好髒喔!不要用口水摸我,笨蛋!」


    「我是要替你消毒。你是被康吉摩先生打的嗎?」


    「真煩耶!」


    雖然沒錯,但〈赤手〉不想說。


    「你有朋友嗎?」


    「少囉嗦!」


    〈赤手〉大叫。


    「這種爛地方……等我長大變強以後,一定會馬上離開,我才不需要什麽朋友。」


    〈赤手〉想到了那個看了自己的左手之後,馬上就跑走的少年。


    他臉上那充滿恐懼及厭惡的表情。


    我怎麽可能會有朋友——


    此時,〈赤手〉突然發現——


    男子正在用雙手擠壓著自己的臉頰。


    「你在幹什麽?」


    「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笑嗎?」


    男子很意外地問道。


    真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


    真是讓人感到不耐煩。


    而且,〈赤手〉又想到男子那個舉動曾讓觀眾哄堂大笑。


    「很抱歉,我不喜歡小醜之類的東西。不對,應該說我很討厭。」


    「哎呀呀。」


    男子笑了出來。


    「我也討厭不愛笑的觀眾及小朋友。」


    「哼!」


    〈赤手〉注視著狗兒的墳墓。他果然還是無法理解這個人,所以根本就無法走開。


    「你……為什麽都不哭?明明和這隻狗相處很久不是嗎?難道你一點都不悲傷?」


    但回過神來才發現,小醜居然不見了。


    「?」


    轉頭一看,男子居然把繩子掛在樹上,還把脖子套上去。


    「我難過得要死。」


    「不要鬧了!」


    就算他隻是鬧著玩的,還是很讓人看不下去。


    什麽嘛,這家夥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我啊,根本就哭不出來。」


    男子把脖子從繩子上移開,然後輕輕說道。


    「我的眼淚好像是幹掉了,怎麽樣都流不出來。」


    「什麽啊?」


    真搞不懂這個人。


    〈赤手〉又看著狗兒的墳墓。


    話說回來——


    「這家夥叫什麽名字?」


    小醜沒有回答。


    「我昨天有摸摸它,然後它還舔我。它的舌頭好溫暖。」


    那隻高興地舔著自己的狗。


    它一點也不在意我這隻醜陋的手臂。


    「所以我今天本來想……」


    說到這裏,〈赤手〉全身顫抖著,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本來想摸摸它,告訴它今天也要好好加油的。


    「為什麽,為什麽反而是我要哭……!」


    〈赤手〉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釋放出沉積已久的感情。


    「哇——————————!」


    這是他第一次放聲大哭。


    臉頰上的眼淚好燙。


    「原來是這樣。」


    男子看著以全身表現悲傷的〈赤手〉。


    「原來你就是『亞連』的朋友。」


    ——朋友。


    這句話讓〈赤手〉無法忘懷。


    原來那隻狗名字叫作『亞連』。


    我——從來沒有用名字叫過它。


    〈赤手〉回憶起觸摸狗兒時的溫暖感覺。


    好想叫它的名字。


    好想再跟它親近一點。


    直到〈赤手〉哭累睡著,男子又像是發條轉完的玩偶似的,一直默默地坐在他的身邊。


    *


    「唔……」


    一陣令人舒服的搖晃——


    〈赤手〉緩緩從淺睡中蘇醒過來。


    好溫暖……


    這是怎麽回事……


    「啊!」


    〈赤手〉發現自己被小醜背在背上。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臉變紅了。


    「放、放我下來!」


    〈赤手〉說完,小醜故意把身體左右搖擺和他開玩笑,然後繼續踩著輕快的腳步,一轉眼就回到帳篷後方。


    真是搞不懂這個人。


    男子走到暖爐附近才把〈赤手〉放下來。


    「幹、幹嘛啦……」


    即使(赤手)這麽問道,男子還是沒有回答,反而露出像是凍僵了的模樣開始顫抖著。


    「幹嘛,你會冷?」


    男子把自己的大衣脫下,然後又穿上,並且露出滿臉笑容。


    「……?你是說這樣很溫暖?……你在演默劇喔!」


    接著男子把大衣套在〈赤手〉身上。


    這就是昨天那隻狗身上的大衣。


    好溫暖……


    上頭有像是陽光的溫暖味道。是它的味道……


    大衣的溫暖,讓〈赤手〉回憶起狗兒趴在這裏休息時身上的暖意。當他又快要掉淚時,頭上突然多了一頂高帽。


    那頂高帽比〈赤手〉的頭還要大,戴起來很不合適。


    「喂!你到底想幹嘛?」


    小醜麵帶微笑,最後又把馬戲團的宣傳單遞給他。


    *


    耶誕夜裏,街上更熱鬧了。


    街燈上個個都有裝飾,忙著準備耶誕節的人們則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


    肉類與麵包的味道四處飄散,和人們的吵雜聲混在一起。


    店家開朗的叫賣聲也此起彼落。


    〈赤手〉與男子就這樣走在充滿興奮氣氛的街上。


    廣場裏有許多演員正在表演著自己的技藝。


    一路像是被拖過來的〈赤手〉,待在表演技藝的小醜旁邊幫忙發傳單。


    「……為什麽我要做這種事……雖然我的確是打雜工啦!」


    雖然〈赤手〉不喜歡拋頭露麵,但小醜給他穿上的大衣遮住了醜陋的左手,因此他並不需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哇,你看你看。」


    「是小醜耶!」


    「好厲害,他真有一套。」


    路過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看著小醜的表演並且露出笑容。


    一旁觀看的〈赤手〉也不得不承認。


    這男子的表演比他之前看過的任何一位演員都要優雅。


    有一個正在哭泣的小男孩剛好路過。


    無論他的母親再怎麽安慰,小男孩都不肯停止哭泣。


    小醜突然阻擋在小男孩的麵前。


    他朝小男孩一笑,然後從袖子裏取出氣球。


    他一下子就把氣球吹飽,然後靈巧地加以彎摺。


    最後氣球變成了小狗的模樣。


    小醜一把氣球遞給小男孩,他馬上就不再哭泣。


    太漂亮了。


    一群小孩子立刻圍繞到小醜身旁。


    「我也要我也要!」


    「我也想要~!」


    孩子們的笑容把小醜團團圍住。


    〈赤手〉發著傳單,朝小醜的方向看得入神,而小醜則突然轉向他。


    「什、什麽啦?」


    小醜做了個調皮的動作,然後開始原地踏起輕巧的舞步,最後則整個人倒立過來,還隻用一隻手支撐。


    圍觀的群眾響起掌聲。


    小醜翻了跟鬥並從地上起來,然後又朝〈赤手〉招招手。


    接著,他拉著〈赤手〉的右手,並且像是跳舞一般地轉起圈圈。


    「唔、唔哇!」


    然後,他又突然鬆手,還攤開雙臂並用手指著〈赤手〉。


    沒錯,意思就像是〈接下來換他表演了〉。


    於是周圍的觀眾立刻以滿懷期盼的視線望著〈赤手〉。


    「咦?咦咦?」


    由於突如其來的指名,〈赤手〉傻在原地。


    小醜看〈赤手〉愣在那裏,就歪著頭並且聳聳肩,做了個『真沒辦法』的動作。


    觀眾們看了他的舉動,紛紛大笑著。


    他們覺得我沒有膽量——


    生性好強的〈赤手〉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就拚了!


    〈赤手〉放下宣傳單,然後用力踏地。


    景色轉了一圈。


    他做了個後空翻。〈赤手〉對自己的靈巧頗有自信。


    待他如貓一般輕盈著地後,觀眾們馬上發出歡呼聲。


    小醜盤起手臂,做了個沉思的動作。


    然後,他以拳頭擊打手心。


    他高舉起一隻腳,然後用腳尖在原地旋轉著。


    看到如此滑稽的芭蕾舞步,觀眾們開心地大笑著。


    既然如此,就看我這招吧。


    「大家讓開一點!」


    說完,〈赤手〉就輕輕跑了一小段路,然後用單手做了個側翻,並且在空中轉了一圈。


    這項華麗的絕活又贏得滿堂彩。


    小醜做了個驚訝倒地的動作,更是引發觀眾們的爆笑。


    從地上快速跳起來的小醜朝〈赤手〉笑了笑。而〈赤手〉的臉上也不知不覺地掛著笑容。


    兩人朝觀眾深深地一鞠躬,現場又響起如雷般的掌聲。


    受到掌聲的包圍,〈赤手〉感覺自己的臉正在發熱著。


    被他人鼓掌叫好、使他人感到開心,這都是〈赤手〉第一次體驗的感覺。


    小醜朝〈赤手〉遞了頂高帽。


    〈赤手〉把高帽舉向觀眾,一下子就有許多硬幣投入帽中。


    我的表演受到肯定了?


    就在〈赤手〉漲紅著臉時——


    「小鬼,你叫什麽名字?」


    〈赤手〉突然聽見耳邊有聲音。


    回頭一看,眼前出現了一名穿著漆黑色神父服裝外加一件外套的男子。


    一條銀色的十字架在〈赤手〉眼前閃爍著。


    〈赤手〉心想對方的身材還真是高大,有點遲疑地抬頭看向對方,男子則拿著硬幣準備放入高帽,還注視著〈赤手〉的臉。


    好銳利——那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


    明明穿著神父的服裝,男子渾身上下卻散發著驚人的壓迫感。


    〈赤手〉嚇了一跳,回望著高大的男子。


    他頭上如同血色的紅發束在一起,還戴了副麵具遮住了大半的臉。


    由於男子的視線像是在〈赤手〉身上爬著,使他覺得全身發寒。


    「你聽不見嗎?我在問你的名字。」


    由於男子的口氣高傲,〈赤手〉覺得有點生氣。


    我根本就沒有名字。〈赤手〉在內心答道,然後毫不理會紅發男子。


    「喂!」


    〈赤手〉假裝沒有聽見男子的聲音,一邊喊著宣傳口號,一邊朝路過的人們發宣傳單。


    「亞連嗎?」


    「不是!」


    〈赤手〉立刻否定。


    亞連?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麽?


    〈赤手〉瞪向男子。


    亞連是狗的——


    「我不是指狗。」


    男子仿佛像是看穿了〈赤手〉的內心。


    「……什麽?」


    「……如果不是,就無所謂。小鬼,不要隨便靠近瑪那。」


    紅發男子低聲說完後,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間。


    到底是什麽意思啊……


    從來沒有碰見過這樣子的人。


    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赤手〉心裏懷抱著不安,一直注視著男子離開的方向。


    發完宣傳單後,〈赤手〉看了小醜一眼。


    「瑪那……?」


    「什麽事?」


    聽見〈赤手〉的自言自語,小醜一下子就起了反應。


    「瑪那?」


    〈赤手〉朝小醜詢問,而他則點點頭。


    「什麽事?」


    「你叫作瑪那?」


    「是。」


    此時,〈赤手〉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小醜的名字。


    「請問你為什麽知道我的名字呢?」


    「剛才有個紅發且穿著黑色神父服裝的奇怪男子找我說話。他還叫我『不要隨便靠近瑪那』——」


    〈赤手〉說到一半,瑪那的表情突然變了。


    由於〈赤手〉從來沒看過瑪那如此嚴肅的表情,使他嚇了一跳。


    接著,瑪那突然往前跑去。


    「瑪那?」


    〈赤手〉急忙追在他身後。


    「瑪那,你怎麽了?」


    「我必須去找那個人!」


    瑪那拚命地左右張望。


    但是,怎麽樣也找不到穿著神父服裝的紅發男子。


    「瑪那,已經來不及了!」


    〈赤手〉的話瑪那聽不進去。


    結果,兩人就在街上四處找著,但還是沒有找到人。


    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


    馬戲團即將開演,必須趕快回去才行。


    瑪那失望地垂著肩膀。


    「……為什麽你要找得這麽拚?是你認識的人?」


    〈赤手〉問道。瑪那則無力地回答:


    「那個人可能是我的弟弟。」


    「弟弟……?」


    或許是還不肯放棄,瑪那還在注視著人群。


    瑪那又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啊,等等我啦!」


    瑪那的視線還是停留在人群裏。


    他仿佛沒有聽見〈赤手〉的聲音。


    此時,有輛馬車快速地衝了過來。


    「危險!」


    〈赤手〉急忙拉住瑪那的手。


    千鈞一發之際,馬車從兩人麵前急遠駛過,用力過猛的〈赤手〉及瑪那雙雙倒在積水上。


    「唔哇……你要小心一點啦!」


    「…………」


    「你差一點就要死掉了耶!」


    即使〈赤手〉怒罵著,瑪那依舊在看著人群。


    「真是拿你沒辦法耶!」


    〈赤手〉走到附近的公園,然後找水龍頭清洗身上的髒汙。


    瑪那也跟著洗掉臉上的妝,並且拿掉假發。


    〈赤手〉忍不住凝視著瑪那的臉。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瑪那的長相。


    他的五官很端正,臉上的皺紋則代表著年紀。


    然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罕見的金黃色瞳孔。


    瑪那也看向〈赤手〉。


    〈赤手〉因為被發現自己正在注視別人,便感到不好意思並用力撇過頭去。


    「真是的,你要小心一點。要是我剛才沒有救你,你可能就死掉了喔?」


    「死掉的確很恐怖呢!」


    瑪那輕鬆地說著。


    「既然如此,你就該更小心一點!」


    「說得也是,對不起。喔,今天真是好天氣啊!」


    「……這和天氣有什麽關係?」


    「這種日子的晚霞特別漂亮呢。」


    「不是在跟你說這個!你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知道你很在意弟弟,可是……!」


    看到〈赤手〉氣呼呼的模樣,瑪那朝他露出笑容。


    「我啊,其實是十七歲喔!」


    「啥?」


    不論怎麽看,瑪那都隻像是個大叔。


    或許是看出了〈赤手〉的想法,瑪那不好意思地笑著。


    「我啊,某天起床時就突然變成大叔了。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麽。可是,直到前一天為止我都還是十七歲的男孩。當時我一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嚇了好一大跳呢!」


    由於瑪那突然開始胡言亂語,〈赤手〉投以奇妙的視線。


    果然,這個人有點——不對,是非常奇怪。


    「即使如此,我仔細端詳之後,心情就沉靜下來了。然後,我發現到一件事。」


    〈赤手〉沒有回答,但或許瑪那認為他有在聽自己的話,便繼續說下去:


    「我原來有個弟弟喔,卻怎麽也找不到他。」


    瑪那把身體靠了過來。


    「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把耳朵湊向〈赤手〉,然後小聲說道:


    「有人在追殺我們兄弟。要是被抓到,一定會被殺死。」


    「被誰?」


    「一個叫『千年伯爵』的人,他會把人類變成惡魔。四處都有惡魔出沒,要小心才行。」


    瑪那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發出『噓』的一聲。


    由於那動作看起來像個孩子,就和他的舉動一樣和年紀不符。


    瑪那的話實在太過突兀,〈赤手〉開始覺得這個人可能心理有病。


    「弟弟一定是和我走散了,我必須趕快找到他才行。由於我已經變成這樣的大叔,弟弟一定認不得我了。所以我必須主動去找他……於是我就假裝是個演員,開始四處旅行。」


    「是嗎?」


    一直默默聽著的〈赤手〉突然開了口。


    「搞不好弟弟是拋棄了你……」


    那是無意識之間脫口而出的話。


    不小心說出來後,〈赤手〉才驚覺說錯了話。


    「我、我是說如果是那樣的話,你要怎麽辦啊……」


    〈赤手〉沒有記憶。


    因為你的左手很醜,才會被賣給馬戲團。


    這是團長告訴〈赤手〉的話。


    在搞不清楚狀況下,就被馬戲團帶著走,還一直遭到欺負。


    對於醜陋左手的鄙視。


    把人當作物品般對待的團員們。


    總是麵露邪惡笑容的康吉摩。


    重複不斷的暴力。


    心裏就隻有留下令人厭惡的記憶。


    所以,我才盡可能地避免與他人接觸。


    因為大家都很討厭我。


    就連父母——都拋棄了我。


    連這樣的我都有狗兒願意親近。但是,它卻被殺死了。


    充滿幸福的親近,就隻持續了好短好短的時間.


    由於痛苦的記憶一下子湧現,〈赤手〉忍不住歎了口氣。


    或許是感受到〈赤手〉的悲傷,瑪那沒有說話,就隻是仰望著天空。


    天上掛著漂亮的紅色晚霞。


    紅與橘色的漸層式色彩,照耀在還沒融化的殘雪上,一閃一閃地發亮著。那些光又照在建築物、樹木以及人群上,逐漸發生變化。


    「真是漂亮呢!」


    瑪那感歎地說道。


    「我啊,真的很喜歡這個美麗的世界。」


    瑪那說這話時臉上明明在笑,看起來卻像是在哭。


    *


    表演時間將近,兩人回到馬戲團後,發現已有許多觀眾陸續來到這裏等候。


    他們大概是想早點來搶個好位子吧。


    進入馬戲團的帳篷時,〈赤手〉感到心頭一驚。


    康吉摩居然在等著他們。


    康吉摩已經扮成小醜,還環著手臂竊笑著。


    和瑪那一起度過的悠閑時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這家夥——就是這家夥殺了亞連。


    但是,康吉摩卻還厚臉皮地四處張望。


    「你的搭檔到哪裏去啦?」


    瑪那側著頭。


    「……請問你是哪位?我實在不太會認人……」


    康吉摩的表情變得很僵硬。


    「~~~!我是康吉摩!」


    「希望今天會有好多觀眾上門來看表演呢——」


    說著,瑪那就踩著輕快的腳步消失到舞台旁。


    那是輕快到了讓人覺得他像是忘了狗兒已死的步伐。


    ……就算瑪那覺得算了,我可不能接受。


    〈赤手〉瞪著康吉摩。


    「……是你殺死的吧!」


    「啥?」


    康吉摩望著〈赤手〉。


    「狗死掉了,它全身都是傷。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人就隻有你而已!」


    「怎麽可能會有那種事?冷靜點,〈赤手〉。喔,我知道了,原來如此——喂,大家聽我說!〈赤手〉說他有話要說!」


    聽到康吉摩的聲音,其他團員紛紛聚集過來。


    康吉摩不懷好意地笑著,用眼睛掃了周圍一遍。


    「看來那隻可愛的狗似乎死掉了,而且還是〈赤手〉殺死的。」


    「什麽……!」


    康吉摩的話讓〈赤手〉驚訝得說不出話。


    「你白天不是和那小醜在街上表演?八成是嫉妒那隻狗,才會殺了它想頂替其位置?」


    「怎麽——!」


    可能——〈赤手〉還沒說完,就察覺到一件事。


    其他團員正以冷漠的眼神望著自己。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顫抖著。


    ——我在這裏是人見人厭,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我的話。


    〈赤手〉的憤怒終於超過界限。


    「唔啊啊啊啊!」


    他抓起旁邊的一根木材,然後使盡全力朝康吉摩衝去。


    但是,光憑一隻手及瘦弱的身軀,根本無法造成什麽傷害。


    「唔!」


    即使〈赤手〉很不甘心,康吉摩卻誇張地按著肩膀大叫著。


    「哇啊啊啊啊啊啊!」


    聽到他的聲音,團長馬上衝了進來。


    「怎麽了,康吉摩!」


    康吉摩整個人貼到團長的肥肚上說道:


    「那家夥突然拿木棍打我!好痛……我的手臂……」


    團長以充滿憤怒的眼神瞪了〈赤手〉一眼,然後抓起掉在一旁的木材將他擊飛出去。


    「啊!」


    即使〈赤手〉倒在地上,團長依舊拿著木材不停地毆打。


    打到木材都斷了,仍氣憤地把碎片〈赤手〉身上扔。


    他肥胖的軀體因憤怒而不住顫抖。


    「臭、臭小鬼……明明就是個沒用的飯桶……」


    團長額上爆著青筋,惡狠狠地瞪著倒在地上的〈赤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驅魔少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城崎火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城崎火也並收藏驅魔少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