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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身高變矮了而已,眼前的景象便宛如變成另一個世界。


    雖然他姑且還記得走了將近六年的小學上學道路,卻仍像初次造訪陌生小鎮般,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不過身體倒是記得很清楚該在哪個轉角轉彎。


    越靠近學校,背著書包的學生就越來越醒目,外表跟幼稚園兒童沒兩樣的孩子們和自己一樣高,總覺得有一股很奇妙的感覺。


    接著——終於來到學校前麵。鋼一站在校門口前……


    真懷念。


    他還記得——沒錯,這裏就是自己上了六年的學校。


    隻見其他學生理所當然地穿過校門,進入學校。


    「你不進去嗎?」馬奇爾問。


    要是一直沉浸在懷舊的氣氛當中,肯定會遲到;但是當他想穿過校門時,總覺得自己在做什麽不可以做的事情,有種校外人士闖進學校裏的感覺。


    鋼一再次確認自己的身體,不管怎麽看都是小孩子;沒錯,現在的自己是小學四年級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他下定決心,踏進學校裏;一想到在好幾百人的學生之中,隻有自己是特別的人,鋼一的心裏感到有些激動。


    拉開四年三班教室的門,教室裏已經有許多學生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打發上課前的時間。


    (啊……那些家夥們也在。)


    雖然鋼一沒有稱得上是朋友的夥伴,不過見到令人懷念的麵孔,心中湧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暖感情;感慨至極的他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著。


    接下來——


    他記得自己的位子應該是靠窗邊才對……不過雖然他試著檢查各個桌上的磨損痕跡,卻實在沒什麽信心;如果能檢查抽屜的話,裏麵應該有自己的筆記本才對,不過在四周的視線注視下,他沒辦法這麽做。


    該怎麽辦才好呢?正當鋼一感到困擾時,教室後方的拉門靜靜地開殷了,一名女學生走了進來;鋼一反射性地轉頭看向對方,原本圓滾滾的大眼睛又睜得更大了。


    (……啊……!)


    那名女學生是個綠眼金發的少女——蘇菲亞·美冴·貝爾蒙特;與進來時的舉動相同,她靜靜地關上門,然後直接走向窗戶旁邊。


    原本吵鬧的教室瞬間安靜了下來。


    鋼一連忙讓出一條路給她,她瞥了鋼一一眼,什麽也沒說就走了過去,然後坐在自己從窗戶數過來第二排的位置上,自始至終都不發一語。


    教室裏的學生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好一會兒,蘇菲亞似乎也感受到大家的視線——彷佛在監視自己的舉手投足一般——不過她什麽話也沒說、什麽人也沒看,逕自從書包裏拿出書本,開始讀了起來;這下子教室裏才總算恢複吵鬧。


    (對了……既然我現在就讀四年級,便代表我和貝爾蒙特同學同班。)


    接著,鋼一想起自己的座位在蘇菲亞的左斜後方,偷偷摸摸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並從後方望著蘇菲亞。


    蘇菲亞從瑞典來到日本的時間是八月中旬左右,剛好從第二學期(注3)開始轉進鋼一就讀的班級。


    雖然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月半,但是依舊有許多學生一看到她在這間教室裏,便會產生一種心跳加快,或是更近似於格格不入的感覺;也有隔壁班的學生會特地跑過來看她。


    剛開始,每到下課時間,蘇菲亞的周遭都會圍著一群人,對她曾經住過的瑞典追根究柢地問個不停;由於蘇菲亞會仔細地一一回答這些問題,於是幾乎所有的四年三班學生都快要變成瑞典通了。


    等到這群學生稍微收起對瑞典的好奇心後,這次換對蘇菲亞本身感到很有興趣,不過她似乎不太想講關於自己的事情。


    曾經有人詢問她的興趣是什麽,但蘇菲亞隻是露出有點僵硬的表情,回答:


    「沒有特別的興趣。」


    倘若更進一步纏著她、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起初僅僅露出苦笑的蘇菲亞便會換上明顯的厭惡表情,沉默不語;大家都對蘇菲亞的態度轉變感到啞口無言。


    自從發生這樣的狀況後,包圍蘇菲亞的人便越來越少。不知道從何時起,她幾乎都是一個人度過課堂間的休息時間,或是中午的午休時間。


    當時的鋼一沒有半個稱得上是朋友的夥伴,總是趴在自己座位的桌子上,假裝在睡覺,同時凝視著蘇菲亞專注看書的背影。


    當陽光照在蘇菲亞帶著微微波浪卷的長發,便會如光線漫射在清澈流水般,發出閃閃光輝;光是眺望著這番美景,鋼一就能很輕易地消磨這十分鍾的休息時間。


    還有偶爾可以從肩膀後方瞥到的綠色眼睛。


    如果那雙眼睛凝視著自己,自己的情緒會變得怎麽樣呢?不對,光是她的視線投注在膽小的鋼一身上,他大概就沒辦法抬起頭了吧。


    這種心情是愛戀嗎?


    或許隻是單純對美、對稀有事物的憧憬吧。


    無論是哪一種,直到四年級結束前——大約經過了半年的時間——鋼一都無法對她的背影開口攀談;至於升上五年級時換了班級,他和蘇菲亞被分到不同班——於是機緣便到此為止。同班的時候連開口攀談都辦不到,分到別班後自然是近乎絕望;此時鋼一才初次察覺到自己錯過了難得的機會,察覺到自己對這件事感到後悔萬分。


    現在,鋼一又察覺到另一件事情,馬奇爾的話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用宇宙規模來形容……嗯,好像有點誇張,總之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到處散落了相當多的奇跡碎片。


    他的腦中閃過類似得到解開謎題的靈感時的光線。


    (……貝爾蒙特同學該不會就是奇跡的碎片之一?)


    「去走走岔路」指的該不會是「試著鼓起勇氣,去跟她說說話……?」


    似乎覺得很新奇的馬奇爾環視著教室內;雖然鋼一現在很想抓著他詢問一番,不過仔細想想,馬奇爾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


    但是鋼一對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意外地相當有把握,至少遠比毫無頭緒好多了;然而問題在於……


    (如果真的是這樣,要怎麽樣才能拿到奇跡的碎片呢?)


    如果是物品的話就簡單多了,但是對方是人,而且還是女孩子;難道所謂的「拿到」便是人家常說的「戀愛關係」嗎?


    (…………這種事情我辦不到啦!)


    思考回路似乎快超載了;在這之前,鋼一主動踩下煞車。


    (等等、等等……現在我們都還是小學四年級吧?當朋友就夠了……)


    即使如此,對連男性朋友都沒有幾個的鋼一來說,這也算是門檻相當高的課題。


    鋼一沒辦法主動對人攀談聊天,雖然好幾次想參與班上同學的對話,但是……


    ——要是我搞不清楚狀況,說錯話的話,該怎麽辦?


    ——要是我說了什麽蠢話而被人嘲笑的話,該怎麽辦?


    一思及此,差點脫口而出的聲音便會被鋼一再度吞了回去,話語彷佛變成固體般,塞在喉嚨裏,讓人喘不過氣;每當他像這樣猶豫不決時,加入話題的時機便會離他遠去。


    每次都是這樣,但是現在不同了,他不能在此放棄;畢竟這一聲或許攸關自己的性命。


    (而且……就算是女孩子,以我現在的眼光來看,對方也隻是小學生而已……沒錯,根本沒什麽好怕的……!)


    鋼一緊握雙拳、下定決心,開始尋找說話的契機——比方說如果稱讚女孩子,對方就會覺得高興之類的;不過如果突然說:


    「你的金發好漂亮。」


    ……連自己都覺得這樣挺奇怪的,再加上即便蘇菲亞微笑回應「謝謝」,他也想不到


    之後該怎麽繼續聊天才好。


    (比較無關緊要的話題……對了,問她「你在看什麽書」好了!)


    就是這個,隻有這個了!鋼一壓抑內心高漲的悸動,鼓起人生初次的勇氣——


    「請、請問……」


    鋼一試著對她的背影說話;但是不管等了多久,蘇菲亞都沒有回頭。


    (沒聽見我的聲音嗎……?)


    鋼一稍微提高音量,再次詢問:


    「請問……貝爾蒙特同學……?」


    下一刻,蘇菲亞突然回過頭,綠色的視線不客氣地盯著鋼一:


    「……什麽事?」


    雖然在閱讀的過程中被人打斷,但是她看起來並不像是生氣的樣子;即使如此,異國少女的視線還是讓鋼一感到莫大的壓力。


    (唔……我不能認輸!)


    「請問……你在看什麽書呢……?」


    聽見他問出自己絞盡腦汁想出的話題,蘇菲亞彷佛看見某種稀有生物一般,睜大一雙綠色眼睛,仔細觀察鋼一的臉孔。鋼一總覺得內心好像被人看光了似的,整張臉都紅了起來,心跳也越來越快。


    蘇菲亞隨後一邊翻開書本的封麵,一邊回答:


    「《奴隸變國王》,怎麽了嗎?」


    《奴隸變國王》——鋼一記得這個書名,那是知名作家寫的小說,也曾經被翻拍成電影版動畫;雖然電影上映時,鋼一的雙親因為十分忙碌,沒能帶他去電影院看,但是幾年後因為在電視頻道播放的緣故,鋼一便因此看到了。


    他記得這個故事是描迤奴隸少年受到德高望重的魔法師的提拔,兩人一起去旅行,最後少年和同伴一起建立沒有奴隸製度的自由國家,成為該國的國王;鋼一尤其記得女主角是個可愛的半人半貓少女。


    (可是……我沒看過原作小說耶……原作的內容好像和動畫版差很多的樣子……)


    總之,鋼一試著問:「……好看嗎?」


    「我才剛開始看而已。」


    卻得到蘇菲亞口氣硬邦邦的回應。


    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的鋼一隻能說「這樣啊……」並露出討好的笑容,氣氛十分沉重。認為話題已經結束的蘇菲亞在此時把身體轉了回去——一瞬間卻又停了下來,看著鋼一,露出似乎想說什麽的表情,但是最後仍不發一語地將視線重新落在書本上。


    (話題結束了……)


    這種程度根本連對話都稱不上。他得設法引起她的注意、繼續對話下去才行,否則這樣下去,根本連朋友都當不了。


    「怎麽了?你想引起那個女生的注意嗎?」


    不曉得何時回來的馬奇爾跳到鋼一的肩膀上,指著蘇菲亞。


    「觀察、洞悉,必須仔細看著對方,你總是忽略最重要的事情呢。」


    鋼一再度凝視著蘇菲亞的背影。


    (……咦,奇怪?)


    突然察覺到某件事情的鋼一心裏覺得奇怪,再次慎重地回想從剛剛到現在的記憶,看來似乎沒有記錯……


    (貝爾蒙特同學從剛剛到現在連一頁都沒翻……)


    他窺視蘇菲亞的側臉,隻見她皺著眉頭,一副正在絞盡腦汁思考著什麽的樣子。鋼一的視線從她的眉頭往下移動,位於很有西洋人感覺的鼻子下方、惹人憐愛的嘴唇也不斷動著;雖然開始上課前的吵鬧聲掩蓋了這些自言自語,但是她看起來似乎在呻吟著:「唔~~嗯。」


    看樣子蘇菲亞現在正對某樣事物感到很困擾,這點肯定沒錯。


    翻也不翻的書頁。


    蘇菲亞在三個月前才來到日本。


    如果從這兩點歸納的話,能得出的答案隻有一個。


    話雖如此,搞不好她隻是在煩惱跟書本毫無關連的事情——這的確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


    (如果是這樣又該怎麽辦呢?如果搞錯了,或許會很糗吧……不過要是因為這樣而感到害怕,什麽都沒做的話,我肯定會在七年後被炸死……!)


    這應該就是「人在麵臨死亡之際,任何事情都辦得到」的感覺吧?雖然說「任何事情」似乎太超過了一點,但是現在的鋼一覺得自己至少要做到過去的自己辦不到的事情。


    心髒依舊激烈地跳動著:心窩附近感到有些疼痛,同時伴隨著某種不協調感,像是去上超討厭的馬拉鬆課程一般,呼吸也有點困難。


    鋼一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將之吐出,接著再次開口攀談:


    「那個,貝爾蒙特同——」


    然而在他把話說完之前,蘇菲亞便像機器般扭動上半身,回過頭來:


    「什麽事?」


    總覺得蘇菲亞這次的回應有些焦躁,不過並不是因為鋼一叫她的關係——應該吧?


    蘇菲亞感到焦躁的原因應該是——


    「那個……你該不會有不會念的漢字……吧?」


    啊,我說了。


    一旦說出口,話就收不回來了。


    鋼一戰戰兢兢地瞟了一眼蘇菲亞的表情,隻見她張著原本就很大的嘴巴,愣在原地。


    馬奇爾在鋼一的頭上咯咯笑著。


    (咦……難道我猜錯了嗎?)


    彷佛被抽幹了血液一般,鋼一接著感到一陣暈眩,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然而從蘇菲亞呆愣張大的嘴巴中吐出的話語卻是——


    「為什麽……?」


    鋼一順著視線往上看,再度窺探她的表情,隻見蘇菲亞的臉上寫著:「你為什麽會知道?」


    「看樣子,你好像猜~中了~~」


    從頭上傳來馬奇爾的聲音。


    鋼一放鬆體內的緊張感,吐出一口安心的歎息;不過尚未從蘇菲亞口中聽見清楚的回覆,他等待她說出下一句話。


    張口呆愣了好一會兒後,隨即回過神的蘇菲亞連忙用雙手遮住嘴巴。


    晶瑩剔透的臉頰染上一片紅暈的她,怯生生地攤開正在讀的書,遞給鋼一看。


    「你知道……這個字……怎麽念嗎……?」


    她的手指既纖細又修長,彷佛玻璃藝術品一般;指尖所指的文字是「黃昏」。


    (太好了,我知道這個字……)


    鋼一說:「這個讀作」『ㄏㄨㄤˊ ㄏㄨㄣ』。」


    「咦……?」


    蘇菲亞露出感到意外的吃驚表情:


    「ㄏㄨㄤˊ……ㄏㄨㄣ……?」


    彷佛詠誦咒語一般,蘇菲亞先是重複鋼一說的話,接著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相當厚的書本——國語辭典——啪啦啪啦地翻了起來。


    ㄏ……ㄏㄨ……ㄏㄨㄚ……ㄏㄨㄤ……


    她翻動書頁的手終於停了下來,如綠寶石般的瞳眸忙碌地上下移動著;接著,蘇菲亞抬頭看著鋼一——圓睜著有點低垂的眼睛,不發一語地看著他。


    (怎……怎麽了……?)


    鋼一無法忍受似乎快貫穿自己的綠色視線,於是開口問:


    「……我說的沒錯吧?」


    聞言,蘇菲亞露出不好意思又有些懊悔的表情說:


    「因……因為我覺得讀音應該不是那樣嘛!」


    她隨後轉回身體,麵對教室的正前方。


    (啊……糟糕,我是不是太多管閑事了?)


    明明想要製造交朋友的機會,卻反而惹她生氣了?雖然鋼一心想或許道歉會比較好,但是已經太遲了,因為教室的門隨即被打開,四年三班的班級導師——七重有子進來了。


    「好了,大家回到座位上吧~~」


    稍微有些娃娃臉的七重老師拍了拍點名簿,隨意聚集在各處的學生們便啪踏啪踏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起立!敬禮


    !


    老師早!


    老師在值日生喊口令的同時確認有沒有人缺席,隨即開始上課,鋼一完全失去向蘇菲亞道歉的機會。


    鋼一一邊想著「之後該怎麽安撫她才好」,一邊攤開教科書和筆記本,此時心中突然湧現一股奇妙的既視感。


    (怎麽回事?以前好像也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


    即使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隻是讓他覺得越來越不安而已;總覺得自己似乎碰了不該碰觸的東西——鋼一搖搖頭,試圖甩開內心的陰影。


    「哇啊。」伴隨著一聲慘叫,原本坐在鋼一頭上的馬奇爾飛落而下。


    「嗯……雖然那個女孩子連一聲謝謝都沒說,不過似乎有加分的效果。」


    「……咦?」


    意思是說她對鋼一有幾分好印象嗎?


    (是這樣嗎?嗯,雖然感覺不出她是真的在生氣啦……)


    鋼一邊想邊從後方眺望著蘇菲亞及腰的金發。


    (即使回到小學四年級,我還是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


    有個少年從遠方的位子望著鋼一的側臉。


    不對,與其說是「望」,倒不如說是「瞪」比較正確;鋼一完全沒有察覺到少年——高野充——宛如刀子般銳利的視線。


    然而馬奇爾察覺到了。


    (呼呼呼,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他露出彷佛惡作劇小孩般的表情,咧嘴笑著。


    2


    第一節課是數學。


    七重老師吞吞吐吐的聲音。


    粉筆寫在黑板上的聲音。


    偶爾從操場傳來的哨子聲。


    在這些bgm的襯托下,鋼一沉浸在思考中;由於上課的內容他早就學過了,所以他隻是看著黑板,假裝在聽課。


    今後的事情——自己現在首先應該做什麽呢?首先應該先和有可能是奇跡碎片的蘇菲亞當朋友才對。


    如果按照馬奇爾所說的,「能有多少希望端看今後努力的成果」,這想必就是其中一項。


    至於另一項則是矢口彌宵——彌宵姊——的事情。


    距離現在這個時間點大約三年後,當鋼一升上國中一年級時,彌宵便會遭遇慘無人道的事件,使肉體和心靈都遺體鱗傷。鋼一希望能救出彌宵,遠離這種殘酷的命運,就算這件事跟蒐集奇跡的碎片沒有任何關係也無所謂。


    事件過後,鋼一曾經造訪彌宵的病房。


    進到病房裏的他隻見彌宵躺在床上,原本麵無表情地望著天花板的她將視線轉向鋼一。


    下一瞬間,慘叫聲貫穿鋼一的鼓膜。


    令人發毛的尖叫聲,讓人難以相信這是人發出來的聲音;胡亂掙紮的彌宵幾乎快從床上滾落,她的母親和護士們拚命壓著她。


    她幾乎不認得眼前的鋼一了。


    彌宵露出彷佛恐懼地獄惡魔般的眼神,痛苦地抽搐、大叫、掙紮。


    一名護士立刻將鋼一帶出病房;關上門的時候,鋼一聽見比較年長的護士大喊:「快拿抹布來!」


    自關上的門板另一側傳來叫聲和資深護士發號施令的聲音。鋼一不顧帶他出來的護士製止,搗著耳朵跑了起來,試圖逃離恐懼和悲傷;但是彌宵的慘叫聲依舊留在腦海裏,鋼一無法分辨清楚自己究竟真的聽見了聲音,還是幻聽。


    即使現在回到小學四年級,鋼一還是清楚地記得那個聲音;他不想在現實之中再次聽見那道聲音,死也不想再聽到。


    今天早上,當鋼一問:「也可以改變其他人的命運嗎?」時,馬奇爾回答:「當~~然可以啦。」


    既然如此,就算沒辦法蒐集到所有奇跡的碎片,鋼一也想救她;雖然還不曉得該怎麽進行才好,不過絕對要做點什麽事情不可。


    馬奇爾說過「至少在這七年裏別留下什麽遺憾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也就是類似於「雖然我辦不到,但是活了這七年也夠了」的想法——的確,如果能改變彌宵的悲慘命運,或許鋼一也會覺得「這樣就夠了」,他有這種預感。


    但是現在的他沒辦法立刻選擇彌宵或是奇跡的碎片,她的命運齒輪開始轉動的時機應該還在不久的將來。


    現在的他應該和蘇菲亞培養感情;如此一來,或許就像在沙漠中尋找金砂般,蒐集奇跡的碎片就會有點眉目了。


    為此,他還得再製造一些機會才行……


    此時,第一節課結束的鍾聲響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被鍾聲吵醒的馬奇爾揉了揉仍帶有幾分睡意的眼睛,伸伸懶腰:


    「欸~~結束了嗎~~?我們回去嘛~~」


    3


    之後,當馬奇爾說出第四次「我們回去嘛~~」的時候,上午的課已經結束了。


    因為全班同學同時開始搬動桌椅的緣故,地麵震動著;盡管鋼一一時感到十分困惑——


    (對了……小學的時候,是分成一組一組吃飯的。)


    回憶起小學午餐時的順序的他,也連忙開始移動桌子。


    原本無聊至極的馬奇爾也雙眼發亮,帶著一副「發生什麽事了」的模樣掃視教室,並跳到鋼一的肩膀上,有點興奮地問道:


    「欸欸欸,現在要做什麽?」


    鋼一趁著拉椅子造成的吵雜聲輕輕低語:「排隊打菜,吃午餐的時間到了。」


    過了一會兒,穿著烹飪用圍裙的打菜隊來了,剩下的所有學生爭先恐後地排成一列,彷佛輸送帶一般,大家一邊移動,一邊讓打菜隊將一道又一道的菜放進托盤裏。


    等到包含老師在內的所有班上成員的桌上都擺好托盤、同時說了聲「開動」後,中午用餐的時間便正式開始。


    班上在用餐時會分成四組,並列排好桌子。


    然而遺憾的是,鋼一和蘇菲亞分在不同組;即使如此,鋼一仍然為了尋找今後的說話機會,一邊伸長耳朵聽著,一邊窺視著蘇菲亞;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假裝聆聽同組的人說話,並適時地應和對方。


    蘇菲亞依舊不發一語地默默吃飯。


    鋼一也把吸管插進牛奶紙盒裏吸了一口,並咬了一口烤麵包。


    (……唔!)


    一股宛若鄉愁般的思緒頓時湧現,他總覺得這好久沒吃到的烤麵包十分好吃。


    鋼一挪動視線,發現蘇菲亞也在吃烤麵包;隻見她用細長的手指靈活地撕成一小塊,一口一口地吃著,並在反覆了好幾次這樣的動作之後,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黑砂糖。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不該看見的景象,內心小鹿亂撞,連忙移開視線。


    (我……我幹麽對小學生感到興奮啊?難道我是蘿莉控嗎?)(注4)


    即使回到七年前,現在的鋼一在精神上依然是高中二年級生;盡管身為混血兒的蘇菲亞感覺上確實比同年齡的日本人更為成熟,卻依舊無法改變她是小學四年級生的事實。對精神年齡起碼小自己七歲的對象感到怦然心動,讓鋼一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麽問題;或者正如「精神不過是肉體的玩具」這句話所言,他的心靈開始漸漸回到小學四年級時的狀態。


    當鋼一陷入自我懷疑的狀態時,某人扯了扯他上衣的袖口。


    「……?」


    隻見站在桌上的馬奇爾拉著他的袖口,臉上露出大大的微笑,用有所期待的眼神望著鋼一。


    (怎麽了……難道是這個?)


    鋼一試著把烤麵包接近馬奇爾的臉,隻見他的尾巴彷佛超高速的節拍器一般搖著,果然是這個。


    鋼一窺視四周的樣子,同組的成員都專心地吃東西和聊天,沒有人注意到隻會隨意應付的鋼一。


    (……嗯,算了,


    這樣也好。)


    偷偷摸摸也很蠢——如果被什麽人發現了而引起大騷動,反而比較有趣——所以鋼一撕了一大片烤麵包,光明正大地遞給馬奇爾。


    「這、這麽大片……!鋼一,謝謝你!」


    馬奇爾恭恭敬敬地拿著比自己的頭還大的烤麵包,宛若小孩子收到壓歲錢一般高興;他先是吸了一大口香氣,並在陶醉片刻後緩緩咬起麵包。


    「唔~~!」


    沉醉地咬起麵包的馬奇爾立刻發出「唔~~!唔~~!」的低喃;或許他是想說「好吃~~!」吧。


    隻不過是一片烤麵包,就能讓對方露出這麽幸福的表情;鋼一看著馬奇爾,胸口不知不覺熱了起來。他稍微眨眨眼睛,為了轉換心情而呼嚕扒了一口燉煮的配菜。


    鋼一以外的人應該會看見飄浮在空中的烤麵包逐漸變小,但是直到馬奇爾吞下最後一口烤麵包為止,都沒有人察覺到這件事。


    4


    宣告第五節課結束的鍾聲在校內響起。


    當班級導師戰戰兢兢地宣布今天的回家作業後,學生們紛紛發出「唉唷~~!」的不滿聲響,接著便進入「回家前的反省」時間;如果今天有人做了什麽問題行為,就會在此時被檢舉,催促當事人反省。此時不隻是有切身之痛的人感到痛苦,還不習慣帶學生的七重老師也應該很頭痛吧。


    (哎呀哎呀,又得度過這種時間啊……)


    小學畢業後,他還以為總算解脫了——感到十分厭煩的鋼一縮起身子,不想讓自己太顯眼。


    幸好今天沒有人檢舉,教室到處傳來了安心的呼氣聲,就連班導也露出開朗的表情,放鬆緊繃的肩膀,露出一臉「今天總算又過完了……少」的表情,催促值日生喊口令。


    起立!


    敬禮!


    大家再見。


    背起書包、邊發出宏亮聲音邊走出教室的隻有四組中的其中一組,剩下的三組必須打掃教室和後院。


    鋼一所在的小組這禮拜負責打掃後院。


    為了方便打掃,負責打掃教室的人已經開始搬桌椅了,蘇菲亞的身影也在其中。


    (貝爾蒙特同學也要打掃啊……)


    鋼一一邊以視線追著蘇菲亞,一邊叫醒馬奇爾;馬奇爾早在第五節課開始不久後,便枕著橡皮擦睡著了。


    「嗯啊~~……怎麽了?要回家了嗎?」


    彷佛剛起床一般,馬奇爾用半睜著的濕潤雙眼仰望鋼一一


    「打掃完畢就回家了,在這裏睡的話會從桌上掉下去而被踩到哦!」


    鋼一低語著。


    「八戶~~該走了~~快一點~~」


    由於小組的成員在門口呼喚他,鋼一連忙抓住馬奇爾,跑出教室,追上已經開始移動的同學們。


    不到十分鍾就打掃好後院了。


    總之,大家都努力打掃到之後不會被罵的程度;盡管認真打掃或許會花上更多時間,但是沒有人想這麽做,鋼一當然也是。


    整理好掃除用具後,學生們便紛紛準備回家;所有人都拿起書包,一個接一個往教室方向移動。


    (貝爾蒙特同學……已經打掃好教室了嗎……)


    順利的話,回家時或許還有機會可以跟她說說話;然而雖然或許有機會,但是這次又該拿什麽當藉口和她攀談呢?該說什麽才能愉快地開始聊天呢?他根本沒有什麽好主意,總覺得不管自己說什麽,都隻會收到對方「噢,是哦?」「哼嗯~~」的回應。


    盡管理性上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但是鋼一怎麽也無法消除湧上心頭的不安。雖然馬奇爾說要觀察、洞悉,但是不見得能發現和早上一樣的好機會。


    鋼一的個性就是不管怎麽想,思緒都會往負麵方向發展;因為腦袋正為找不到出口的難題煩惱著,心情也就越來越惡劣了,感覺有點惡心想吐。


    (要是連這種事情都不動動頭腦,當然沒辦法和同班同學攀談聊天;難怪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當鋼一再次體認到這件事實後,腳步便不由得沉重了起來;他慢慢拉開跟興高采烈地討論昨天的連續劇或電玩的小組成員之間的距離。


    此時,坐在鋼一頭上的馬奇爾忽然轉了過來,凝視著鋼一的臉孔:


    「鋼一,你很在意那個綠色眼睛的女孩子吧?那你最好快一點比較好哦。」


    「……為什麽?」


    馬奇爾是想說教室已經打掃完畢了嗎?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一直待在鋼一頭上的他又怎麽會知道呢?


    「那裏就是鋼一的教室吧?」


    鋼一看不見在自己頭上的馬奇爾正在做什麽,他或許是指著校舍吧。鋼一往上看,正好看見自己的班級——四年三班的教室。


    「稱不上是麵包的謝禮啦……不過我感覺得到從那裏傳來很~~討~~厭的念頭哦。」


    「……?」


    起初鋼一不曉得馬奇爾在說什麽。


    (什麽是討厭的念頭?這麽說來,今天早上也是,他告訴我很多奇跡的碎片以外的事情。這麽說來,蘇菲亞同學跟奇跡的碎片沒有關係嗎?)


    彷佛窺見鋼一陷入思考漩渦中的腦袋,馬奇爾回答:


    「嗯,這點事情其實沒什麽啦,要是沒有一點小插曲的話,遊戲就不好玩了;不過我不承認也不否認那個女孩子跟奇跡的碎片之間的關係。話說回來,你最好快一點哦,有個家夥正在打著某種壞主意。」


    馬奇爾用他的小腳踢了踢鋼一的頭。


    「壞主意……?」


    (意思是說有人打算對貝爾蒙特同學做什麽嗎?究竟是誰?)


    蘇菲亞確實在班上很醒目,但是並不會惹人厭—大部分的學生反而因為蘇菲亞轉到班上而感到十分幸運;如果她沒有擺出和別人劃清界線的態度,未來的她應該能成為班上的偶像才對。


    (這麽一來,是霸淩嗎……?)(注5)


    如果是霸淩的話,光憑「這家夥太出鋒頭了,讓我很不爽」這種理由便十分充分;在這所學校裏麵,可以說沒有其他學生比蘇菲亞更引人注意了,如果就喜歡欺負人的眼光來看,再也沒有比蘇菲亞更適合的目標了。


    (有人想欺負貝爾蒙特同學嗎……?)


    一想像蘇菲亞被欺負的情形,鋼一便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即使是小學生的欺負也不能小看,無論是善惡的概念,或是同理心都還不成熟的小學生們,欺負起人來跟大人一樣——甚至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鋼一在下一個瞬間跑了起來,頭上的馬奇爾因為差點掉下來而急忙抓住鋼一的頭發;從後方傳來訕笑聲:「——是要上廁所嗎?」


    5


    (怎麽搞的……這家夥……真低級!)


    感到相當氣憤的蘇菲亞皺起眉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愉快,並瞪著少年——高野充,然而高野充掛著一臉遊刃有餘的表情,強硬地表示:「喂,快點道歉啦!」聽到吵鬧聲的同班同學紛紛心想「怎麽了怎麽了」而靠了過來,並在遠處包圍成一圈,露出好奇的眼神;也有人咧嘴笑著,彷佛在看好戲一樣。對自尊心比其他人高上一倍的蘇菲亞來說,眼下的狀況是難以忍受的恥辱。


    就白天的種種情況來看,蘇菲亞並不期待有人聲援她;她心想:「反正沒人會幫我,大家快點回家吧!」就算對方是男孩子,如果是一對一打架,她也不想輸。


    (如果覺得看別人感到困擾這麽有趣的話,就回家看wide show吧!)(注6)


    但是沒有學生打算回家,甚至沒有人去找老師。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當教室已經打掃了將近八成時,蘇菲亞正在將被移動過的桌子


    放回原本的位置上,高野充卻跑來撞了她一下;雖然不怎麽痛,但是撞到的衝擊讓她的手一滑,導致桌子倒在地板上,發出聲響。


    當蘇菲亞正要抱怨「你在做什麽啦」時,高野充卻搶先一步,一邊跌向四周的桌椅,一邊發出巨大的噪音,倒在地上。


    (……咦?)


    即使彼此互有碰撞,也隻是肩膀相互擦到的程度罷了,所以蘇菲亞隻是晃了一晃;高野充卻像是被車子撞到一樣,非常誇張地跌倒在地,劇烈聲響讓其他同學們紛紛跑過來一探究竟。


    高野充露出因劇烈疼痛而扭曲的臉,對一臉困惑的蘇菲亞大吼:


    「喂喂喂!你搞什麽啊!」


    「什麽……!什麽搞什麽!明明就是你跑來撞我的!」


    突然被人以莫須有的罪名責罵而感到混亂的同時,蘇菲亞仍不忘強烈反駁,高野充接著卻說出毫無道理可書的話語:


    「什麽?你這家夥不想道歉嗎?真不敢相信~明明是你把我撞倒的!」


    如果是「是你撞的!」「不對,是你!」這種無止盡的爭論就算了,居然說出「把他撞倒」這種毫無根據的胡言亂語——蘇菲亞一時啞口無言,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什麽……別騙人了!我什麽時候把你撞倒了!」


    「就在剛剛,剛剛——欸,你們都看到了吧?」


    高野充一邊說著,一邊詢問站在身後的兩個夥伴。


    「對啊,看見了、看見了。」


    「確實是貝爾蒙特撞倒高野的。」


    他們一邊回答,一邊咧嘴笑著;其實他們已經私下做了約定——隻要這麽回答,高野充就會請他們吃起司漢堡套餐。


    他們的露骨態度讓蘇菲亞的焦躁感達到最高點。


    「別開玩笑了!你們不是一夥的嗎?」


    但是因為蘇菲亞怒吼的關係,越來越吵雜,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仔細一看,甚至還有其他班級的學生從走廊偷窺教室裏麵的情形。


    眾人彷佛看著動物園裏的稀有動物般看著蘇菲亞。蘇菲亞麵紅耳赤,緊咬嘴唇;見她這副不甘心的模樣,高野充更加得意忘形,一張斯文的臉往前伸,嘲笑著她說:


    「喂,快點道歉啦!」


    (怎麽搞的……這家夥……真低級!)


    蘇菲亞原本晶瑩剔透的白色肌膚因為憤怒而變得紅通通的。


    再繼續陪高野充胡鬧下去,感覺也滿蠢的。她考慮過幹脆不理會這家夥,快點回家就好了;但是看熱鬧的人這麽多,要是不證明自己的清白,搞不好會被人貼上標簽,說自己是「突然撞倒人家還不道歉的家夥」,這樣實在很討厭。


    然而現在的蘇菲亞處於不利的狀態。


    首先,對方有目擊證詞(雖然是偽證),況且高野充跟著桌子一起跌倒,搏得了不少同情;就不知情的旁觀者眼光來看,被害人的話遠比加害人的話正確,這就是人情。


    要是有人能夠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話——


    另一方麵,見到蘇菲亞麵紅耳赤、毫不遮掩地發泄自己的情緒,高野充臉上的表情彷佛暗自竊喜般地扭曲了起來。


    「喂,這家夥——」指著蘇菲亞的他跟後麵的夥伴說道:「該不會不知道日語的『對不起』怎麽說吧?」


    他的夥伴們發出下流的笑聲。


    蘇菲亞的眼睛顏色瞬間因為怒氣而為之一變,就像瓦斯爐的火焰從紅色變成藍色一樣。


    蘇菲亞的母親是日本人,父親則是重度親日派的瑞典人—田於雙親養育子女的方針,蘇菲亞從嬰兒時期開始便在充滿日語的環境下長大。


    在瑞典,當他們一家人外出時,如果蘇菲亞在搭乘電車時想上廁所,就會用周遭乘客不知道的日語小聲說:「媽媽,我想噓噓。」這是家人之間才知道的特別溝通方式。


    決定舉家搬遷到日本後,蘇菲亞也靠著網際網路瀏覽日本的網站或是部落格,學了一些最近的流行語。


    「你應該知道日語的『對不起』怎麽說吧?」雖然高野充隻是想輕鬆地調侃她,但是蘇菲亞覺得她和雙親之間的羈絆,以及自己這幾個月來的所有努力遭到全盤否定,這是不可原諒的侮辱。


    (我非得打這個娘娘腔的臉兩、三個巴掌才甘心!就算別人罵我是暴力女也無所謂!)


    蘇菲亞舉起右手;就在此時,突然有人自後方出聲:


    「……快住手!貝爾蒙特同學又、又沒有錯……!」


    她停下右手的動作,回過頭,隻見一名同班的男學生一臉戰戰兢兢地站在後方,對方是今天早上跟她攀談,告訴她「黃昏」讀法的男孩,名字應該叫做——


    鋼一奇跡似地看見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來到四年三班教室前的他一邊喘氣,一邊看著教室內,隻見此時高野充正好盯上蘇菲亞,走了過去。


    接著他很清楚地看見兩人隻是肩膀相碰而已,高野充卻誇張地跌倒在地;鋼一覺得那看起來比較像是自己故意跌倒的。


    然而高野充卻怪罪、責罵蘇菲亞。


    雖然蘇菲亞高聲反駁,但是她越吼,事情便越一發不可收拾,越來越多圍觀者聚集;不知不覺間,鋼一的四周也聚集了其他班級的學生,窺視著四年三班的教室。


    站在他頭上的馬奇爾發出高興的聲音:


    「太好了,鋼一!這是個超級好機會!」


    所謂的機會指的當然是跟蘇菲亞和好的機會。


    看樣子,現在在場的學生之中,隻有鋼一是唯一看清真相的目擊者;高野充應該是趁大家的目光都從蘇菲亞身上移開時實行這項計劃的吧,但是他似乎沒有連教室外麵都留意到。


    如果他現在走到正在爭執的兩人之間,說:「我看見了,貝爾蒙特同學才沒有撞倒你!」證明蘇菲亞是清白的,她對鋼一的好感度應該會增加許多吧;不這麽做的話,兩人一定不可能當朋友。


    (可是……總覺得……)


    不知為何,他的內心深處湧起一股討厭的預感。


    「鋼一,怎麽了?再不快點,事件就快要結束羅?」


    焦躁的馬奇爾扯了扯鋼一的頭發,不過隨即便察覺到對方的樣子不對勁的他從鋼一的額頭側邊探出身體,擔心地凝視著鋼一:「你怎麽了……?」


    鋼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因為害怕高野充嗎?不對,高野充的身材並不魁梧,身高跟現在的鋼一差不多,應該不是會立刻訴諸暴力的粗魯學生;況且精神年齡十七歲的鋼一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害怕小學生。


    真要說害怕的話——其實鋼一害怕的是蘇菲亞。


    如果現在挺身而出,說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為蘇菲亞作證……雖然高野充不見得會乖乖結束爭執,但是起碼蘇菲亞應該會對鋼一產生幾分好感。


    一般來說應該是這樣。


    然而浮現在鋼一腦海裏的想像圖卻有所不同。


    —蘇菲亞在生氣、焦躁之餘,轉過頭對鋼一怒吼:「不關你的事,閃一邊去!」


    這股預感不斷在鋼一的腦袋裏擴大,甩也甩不掉。


    連鋼一也不曉得為什麽自己會聯想到這種狀況。


    是因為過於在意早上發生的事情嗎?明明自己已經告訴她「黃昏」的念法,她卻連一聲道謝都沒說,反而轉頭不理他;不過因為馬奇爾的安慰,鋼一並沒有因此大受打擊……總覺得這股說不出來的不安彷佛是從心靈深處緩緩滲出來的一般。


    「鋼一覺得害怕嗎?」


    不知道馬奇爾是不是擁有感應他人心情的能力,覺得就算說謊也無濟於事的鋼一老實地點點頭。


    馬奇爾緩緩地從鋼一的頭上爬下來,站


    在他的肩膀上,盯著鋼一的臉:


    「你可以做到的,『害怕』是了解勇氣的第一步,沒什麽好害羞的哦!」


    馬奇爾溫柔地微笑著。


    鋼一遠離圍觀的群眾,和馬奇爾麵對麵:


    「可是我……」


    「……怎麽了?」


    「我……總是因為『害怕』而什麽都不做,沒辦法再踏出一步……這是因為……我沒有勇氣嗎?」


    鋼一不知何時熱淚盈眶。說出真正的心情便是麵對真正的自己——鋼一正麵麵對既膽小又悲慘的自己。


    馬奇爾依舊保持微笑,搖了搖頭:


    「所謂的勇氣,並不是無中生有、突然出現的哦!勇氣的產生需要一些原因及理由,所以這次你一定沒問題的。」


    「沒問題……為什麽你可以說得這麽確定啊……」


    盡管情緒激昂的鋼一忍不住拉高音量,馬奇爾卻露出一臉慈祥的笑容,微笑回答:


    「因為你很溫柔啊,你沒辦法放著那個女孩子不管吧?」


    這句話彷佛雷電一般,貫穿鋼一。


    溫柔?我?


    這應該是鋼一第一次聽見有人對自己說「你很溫柔」;他看著馬奇爾的眼睛,對方的眼神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為什麽他說得出這種話啊?是因為我給他麵包的關係嗎?這麽簡單……就被收買了……)


    但是——


    聽見「你很溫柔啊」那一瞬間所帶來的衝擊餘韻現在還留在鋼一的體內,宛若柴火一般,劈哩啪啦地不斷燃燒,帶給他溫暖。


    不知不覺間,陰鬱的預感和不安都消失了。


    (這就是勇氣嗎……?那麽,讓我產生勇氣的原因是什麽呢?)


    他想要幫助蘇菲亞,但是光憑這項理由無法讓他前進。


    最大的理由——是因為鋼一不想讓馬奇爾的期待落空;就算高估了鋼一,既然馬奇爾這麽想,鋼一便想要回應他的期待。


    鋼一用手掌抹拭眼角的眼淚,說了聲:「謝謝,我會努力試試看。」並往前踏出一步。


    他擠過堵在出入口的學生群,走進教室裏。


    一靠近正在爭執的兩人,鋼一感覺得到大家的視線便紛紛轉向自己;如果在以前,光是這樣便會讓他害怕得想躲在牆角逃走……但是現在不一樣。


    鋼一站在蘇菲亞的後方,氣急敗壞的她完全沒察覺到他的存在。


    「那家夥究竟想做什麽?」所有人的視線彷佛貫穿了他的身體。鋼一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雖然膝蓋喀答喀答地顫抖著——不過沒問題,這種程度他還能忍受。


    (加油……盡力而為吧……!)


    然後他開了口——擠出所有聲音開了口:


    「……快住手!貝爾蒙特同學又、又沒有錯……!」


    「什麽?你在說什麽啊?又不關你的事,還不快閃一邊去,凸眼金魚。」


    高野充帶著半笑不笑的表情瞪著鋼一,「凸眼金魚」是嘲笑鋼一的眼睛而取的綽號。


    這個很久沒聽見的禁忌名稱刺進鋼一的內心。雖然現在的他受得了,但是如果是在以前,這樣的嘲弄或許就會讓他簌簌哭了起來。


    嚇了一跳的蘇菲亞維持轉身的姿勢、靜止不動,並睜大那雙綠色的眼睛,凝視著鋼一的臉——因為臉小,所以眼睛看起來感覺很大——她不斷地眨著那雙眼睛,彷佛能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音一般。


    雖然高野充使出渾身解數恐嚇自己,但是就鋼一的觀點來看,卻像是小孩子在虛張聲勢,他並不覺得害怕;不過因為眾人的視線紛紛集中在自己身上,讓他覺得有些緊張,喉嚨很乾,聲音有點沙啞。


    「什麽叫做『不關我的事』……我們好歹也算是同班同學……而且我看見了……」


    高野充的臉色頓時一變:「……看見……你看見什麽……?」


    「就是……貝爾蒙特同學的肩膀隻是和高野同學的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她才沒有撞倒你。」


    ——哦哦哦!


    教室裏一片嘩然。


    「說謊!」高野充大叫。


    「我沒說謊,我真的看見了。」


    「難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說謊羅?又不隻我一個,還有兩位目擊者耶!你們……不是隻有你一個而已嗎?」


    無論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沒有差別吧?鋼一邊思考著,一邊試圖反駁:


    「那……那我就問問這兩位目擊者吧!貝爾蒙特同學是怎麽把高野同學撞倒的?是用單手還是用兩手?請盡量詳細說明。」


    高野充的夥伴們因為話題的矛頭突然指到自己而露出驚嚇的表情,並帶著一臉「你事先又沒講」「該怎麽辦?」的表情望著高野充。


    「等一下!要說的話就一個一個說!如果真的目擊了事情的經過,內容應該會一樣才對。」蘇菲亞逮到機會詰問。


    這次教室裏的視線紛紛集中在兩位目擊者身上,隻見兩人含糊其詞地嘟囔著:


    「呃……這個嘛……」「雖然有看見,可是並沒有看得很清楚……」「好像……沒什麽自信耶,當我們剛剛沒說吧……抱歉,高野。」


    話一說完,兩人便推開圍觀的學生,匆匆忙忙地逃離現場。


    「你好像沒有目擊者了。」


    彷佛宣告自己獲得勝利一般,蘇菲亞抬起胸膛。


    高野充露出凶狠的眼神瞪著鋼一,而非蘇菲亞,幾乎可以聽見從他緊閉的嘴巴中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後——


    「什麽『隻是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啊……」


    他喃喃控訴: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況下突然被推倒的耶,當然是有人把我撞倒的啊!怎麽知道對方是用手還是用肩膀!我被推倒的這件事實根本沒有變嘛!」


    或許是失去夥伴的緣故,這應該是高野充拚命絞盡腦汁想出來、可以說是很即興的藉口吧?沒想到卻成了他的要害。


    「這家夥真是笨蛋耶,居然自掘墳墓。」


    馬奇爾發出訕笑。


    (高野剛剛說的話……自掘墳墓……?)


    鋼一反覆思量著方才高野充所說的台詞。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況下突然被……』


    『當然是有人把我撞倒……』


    『我怎麽知道對方是用手還是用肩膀……』


    這麽說來——


    「高野同學在被推倒的一瞬間並沒有看貝爾蒙特同學吧?」


    鋼一故意使用「被推倒」的說法;盡管蘇菲亞露出不滿神色,不過情況特殊,不得已的他隻好無視這點。不曉得鋼一真正意圖的高野充一邊戒備,一邊點頭:「嗯……」


    這種讓對方自投羅網的方法讓鋼一感到有些罪惡感,但是為了結束這場紛爭,這樣的手段是不得已的——他如此說服自己。


    「換句話說……高野同學應該是邊東張西望邊走路的吧?」


    蘇菲亞輕聲發出「啊」的一聲,圍觀的學生也紛紛嘟囔著相同的聲響。


    高野充不發一語。


    然而鋼一繼續表示:


    「這麽一來……或許是高野同學撞到貝爾蒙特同學也說不定哦!至少我看到的狀況就是這樣。」


    ——哦哦哦!


    教室裏的喧嘩聲越來越大。


    「開什麽玩笑!你又沒有證據,少在那裏胡說八道了!」高野充用力地拍了一下附近的桌子。


    鋼一的確沒有證據,不過這麽一來,高野充便失去了「單方麵被害人」的立場;不專心開車的駕駛一旦被卷進車禍事故中,大部分的人都會認為駕駛不專心開車也有錯。


    已經沒有人願意照單全收高野充


    的說詞了。


    「嗯……高野的說法好像也挺奇怪的。」


    「而且他為什麽這麽堅持啊?很可疑哦~~」


    懷疑的眼光聚集在高野充身上,當事者本人則把所有的憤怒和焦躁集中在眼神上,瞪著鋼一,因為當他正在享受戲弄心儀的女孩子的樂趣時,鋼一卻來搞破壞;他朝鋼一踏出一步,接著又再跨出一步——


    「逞什麽英雄啊……八戶,你想當正義的使者嗎?」


    高野充彷佛礓屍一般,踉踉蹌蹌地逼近鋼一;第一次感到幾分恐懼的鋼一往後退了一步。


    「我不是想當正義的使者……隻是——」


    「哦,你喜歡貝爾蒙特吧?」


    這句話讓圍觀的學生們再度喧鬧了起來。


    蘇菲亞露出宛若被人從身後驚嚇的吃驚表情,啞口無言。


    覺得心情很差的鋼一難以正視蘇菲亞的臉,但是蘇菲亞的表情並不像是厭惡,使高野充的表情更加醜陋地扭曲著。


    下一瞬間,高野充像是跳起來準備捕捉獵物的獵豹般揪著鋼一的衣領。


    「明明就是凸眼金魚……真讓人不爽!」


    他高舉右手,緊緊握拳,打算毆打鋼一。


    要被打了……!就算是小孩子的拳頭,還是很痛吧……?鋼一反射性地用雙手保護臉部,此時——


    「怎麽了?你們在吵什麽?」


    走廊上傳來聲音,是四年三班的班級導師七重有子的聲音;她大概是想來檢視學生們是否打掃完畢了。


    反應相當敏捷的高野充以咂嘴取代自己的暴行,鬆開鋼一的衣領,然後抓起書包,迅速地衝出教室,導師則取而代之地走進教室裏。


    「還沒打掃完畢嗎?發生什麽事了嗎?」


    大家的視線紛紛集中在鋼一和蘇菲亞身上,彷佛要求他們回答問題一般。


    「你們兩個……知道發生什麽事了嗎?」


    察覺到眾人視線的七重老師詢問兩人。


    當不曉得該不該據實以報的鋼一支支吾吾地說:「呃……那個……」時,蘇菲亞轉頭表示:「我不知道!」然後搬起搬到一半的桌子,開始粗魯地移動桌椅。


    接著,其他學生們也開始搬起桌子。「……呃,有沒有人能告訴老師,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盡管七重老師拚命詢問,卻沒有半個人回答。當所有桌子終於都回到原來的位置後,大家便迅速地離開教室,連在走廊上逗留的圍觀學生們也在不知不覺間離開了。


    宛若祭典結束後的安靜教室中隻剩下鋼一和七重老師。


    鋼一抬起頭,發現老師正低頭看著鋼一;兩人的視線瞬間對上,鋼一連忙挪開視線,心髒怦怦跳著。


    他聽見深深的歎氣聲:


    「那麽……八戶同學,再見羅,回家時要小心……」


    七重老師一邊說著,一邊有氣無力地走向教室門口。


    類似罪惡感般的存在在鋼一的心中不斷膨脹,彷佛某種沉重的物體壓在心上,感覺很痛苦;他不自覺地對緩緩拉開拉門的班級導師背影喊了一聲:


    「那個……老師……!」


    七重老師停下腳步,緩緩回過頭:「有什麽事情嗎?八戶同學……」


    「呃……那個……謝、謝謝老師!」


    「咦?」七重老師睜大眼睛。「謝謝我……為什麽要謝我?」


    「剛……剛才因為老師來了,我才能夠得救,所以……」


    由於當事人蘇菲亞表示:「我不知道!」,所以鋼一無法深入說明;他抓起書包,低頭說了聲:「老、老師再見……!」後,便從另一個門口逃也似地跑出教室,使出全力飛奔。


    目送鋼一離開的班級導師有點苦惱該不該叮嚀他:「別在走廊上奔跑。」


    但是最後她並沒有這麽做。取而代之的是——直到鋼一彎過走廊轉角,看不到身影為止,七重老師都一直揮著小手。


    彎過轉角的鋼一脫力似地在樓梯前停了下來,將手貼在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頭上的馬奇爾看著他,露出溫柔的微笑。


    某人突然從背後叫他:


    「喂。」


    因為全身都放鬆了,鋼一因此嚇了一跳,幾乎要跳了起來;回頭一看——隻見站在身後的人是蘇菲亞。


    鋼一以為蘇菲亞早就回家了……她是在等自己過來嗎?眼前的蘇菲亞一臉認真地凝視著鋼一。


    蘇菲亞出乎意料的埋伏讓鋼一全身僵硬,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


    她慢慢地走向鋼一。


    雖然鋼一應該沒有靈感或者超能力,但是他確實感覺到肉眼無法察覺的神秘壓迫感;隨著蘇菲亞一步步逼近,這份壓迫感便越來越強大……鋼一不自覺地想往後退一步。


    靠近到隻要伸手便能碰觸到對方的距離後,蘇菲亞的臉上出現紅暈,與小巧的臉蛋不怎麽相配的大嘴巴生硬地動了起來:


    「那個……剛才……謝、謝謝你了……」


    她帶著一臉陰森恐怖的表情,說出令人意外的話語。


    受到衝擊的鋼一一瞬間呆在原地,直到馬奇爾拍了拍他的額頭,說:「喂,她是來跟你道謝的!」才回過神來。


    「沒什麽啦……又不是什麽大事……而且結果其實是被老師救了……」


    「不對。」蘇菲亞搖搖頭。


    「當時八戶同學已經完全勝利了,就像律師一樣!高野那家夥因為無法反駁,才會失控地動手打人。」


    光是聽到蘇菲亞的口中說出「八戶同學」這個詞匯,便讓鋼一的心跳加快,臉頰似乎開始發熱,頭皮也癢了起來。


    蘇菲亞的表情漸漸地柔和了不少,並害羞地輕輕一笑:


    「不過……幸好老師來了!要是八戶同學因為這樣而被打的話,不就是我害你被打的嗎?我討厭這樣……啊,我的意思不是說隻要不是我害你被打就無所謂啦……嗯~~哎呀,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比較好。」


    無論是露出困擾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著,還是極力搖手撇清、並扭扭捏捏地交疊雙手……每個都是鋼一第一次見到的蘇菲亞,這一定是班上任何人從未見過的——她真正的表情。


    從大腦滿溢而出的歡喜之情擴散到鋼一全身,似乎就連指尖都充滿幸福的感覺。


    「貝爾蒙特同學的日語很流利呢。」


    鋼一很老實地說出正在想的事情,對他而言,這是相當罕見的反應。


    蘇菲亞突然以兩手用力地握住鋼一的右手。


    「謝謝!我很高興聽到日本人稱讚我的日語很好!」


    如綠寶石般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上下搖晃著鋼一的右手,連帶著鋼一的頭也跟著搖了起來……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快腦震蕩了。


    過了一會兒,停止手部動作的蘇菲亞突然皺起眉頭說:


    「不過,你別叫我『貝爾蒙特同學』啦!雖然大家都這麽叫我,可是我不喜歡,因為別人都叫我爸爸『貝爾蒙特先生』,叫我媽媽『貝爾蒙特太太』,總覺得『貝爾蒙特同學』好像不是在叫我一樣。」


    「呃……那……」


    「我希望你能確實地叫我的名字;還有……呃,對不起,八戶同學的名字是什麽呢?」


    「嗯……鋼、鋼一……」


    「鋼一……?那麽,我希望今後能夠叫你鋼一,可以嗎?」


    (……什麽?)


    蘇菲亞說出了令人吃驚的事情。光是她叫鋼一「八戶同學」,就讓他覺得飄飄欲仙了;如果要用名字稱呼對方的話,換句話說——


    (我……我要叫她蘇……蘇菲亞嗎?怎麽可能辦到嘛!)


    然而蘇菲亞那張凝視著鋼一的臉龐露出天真爛漫的微


    笑,幾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對方會說「我不要」;而且被她用那張臉凝視著,右手還被她緊緊握著……在這種狀態要說出:「不行,對不起。」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毫無選擇餘地的鋼一隻能點頭:「嗯……嗯。」


    「太好了,謝謝!」說完,蘇菲亞總算放開鋼一的手;或許直到鋼一點頭答應為止,她都不會放手……鋼一的右手瞬間熱了起來,滲出汗水,蘇菲亞的手上應該也沾上了鋼一的汗水才對,但是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依舊保持微笑說道:


    「欸,要回家了嗎?我們邊走邊聊吧?」


    雖然這項提議讓鋼一感到十分高興,但是提到聊天,他並不曉得該聊什麽才好,隻能僵硬地點點頭:「……嗯。」不隻手掌,現在連額頭都開始出汗了;馬奇爾連忙從濕答答的頭頂逃到書包上,並在鋼一的耳邊低語:


    「鋼一,你太緊張了!放輕鬆!放輕鬆!」


    6


    鋼一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跟女孩子並肩同行。


    並不是因為步行的方向剛好相同,而是因為兩人打算一起放學回家:總覺得這對自己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他們邊走邊聊。蘇菲亞很喜歡講話——看她平常的表現,實在難以想像這點——由於幾乎不必主動提起話題,鋼一著實在內心鬆了一口氣。


    但是蘇菲亞在說話時總是會不客氣地盯著對方的眼睛;最多隻能忍受蘇菲亞的視線停駐三秒鍾的鋼一每次都會移開視線。


    他同時也很在意並肩走路時的距離;要是太靠近,對方或許會覺得「你在裝什麽熟」,但是如果太遠也很奇怪;為了找到最好的距離,鋼一不停地偏右偏左,蛇行走路。


    總之,他很努力地不讓蘇菲亞感到厭惡,之後光是配合她說話應對進退,鋼一便已經竭盡全力了。


    蘇菲亞說了很多很多關於自己的事情。


    她的日語之所以能說得如此流利,全拜雙親之賜;蘇菲亞的母親是日本人,母親的雙親——也就是蘇菲亞的外祖父母——從來沒有出國過。考慮到雙親隻能從照片見到長孫女的模樣,她的母親希望至少讓雙親能透過電話和孫女說說話,於是貝爾蒙特家每周都會交替使用日語和瑞典語,終於讓蘇菲亞得以十分流利地說日語和瑞典語。


    「但是一開始我還是會把日語跟瑞典語混在一起說,爸爸媽媽說要讓我改過來還挺辛苦的。」蘇菲亞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雙親的育兒方案奏效,蘇菲亞幾乎跟一般日本孩童一樣能聽和說日語。


    「可是讀和寫方麵還是有點困難,所以我最近開始閱讀日本的小說來學習……」


    蘇菲亞露出突然想起什麽的表情,停下腳步。


    「對不起,這麽說起來,關於早上的事情,我還沒跟你道謝呢。」


    早上……早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嗎?稍微思考了一會兒之後,鋼一這才想起來是「黃昏」的事情。


    「那種事情沒關係啦!而且似乎是我多管閑事,你別在意。」


    但是蘇菲亞垂著頭,眼神瞟向鋼一,看起來似乎很難受。


    「不對……那個……我……」蘇菲亞吞吞吐吐地說著:


    「我其實……完全不知道『黃昏』的念法……對不起!」


    強勢、自尊心高傲的蘇菲亞低下頭;鋼一在驚嚇之餘,反而覺得很過意不去,模樣既慌張又狼狽。


    「沒、沒關係、沒關係啦!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呃……這個、那個……」


    見蘇菲亞的表情越來越歉疚,鋼一總覺得好像是自己做錯事;為了轉換話題,他努力地用混亂的腦袋思考著。


    「那個……我……我倒是覺得貝……蘇菲亞同學很厲害呢,這麽用功……又很認真……一般來說,『黃昏』對小學四年級學生算是很難的詞語,我、我隻是剛好知道而已……」


    鋼一已經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了。


    蘇菲亞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一般』……可是又很難?」


    「嗯……啊,那是……」


    (原來如此,蘇菲亞同學不知道比較口語化的日語用法,因為雙親所說的日語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的確是這樣呢……)


    所以她的遣詞用字十分微妙,不太像小孩子會說的話……嗯,這下子該怎麽說明呢——鋼一思考著。


    「嗯……『一般』的意思是指『普通來說,對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很難』的意思……吧?」


    「『普通來說』……?」


    越來越不明白意思的蘇菲亞將臉貼得更近了,距離近到幾乎可以一一細數反射在她眼中的光芒,左眼下方的哭痣看起來則顯得異常大顆。


    令人嫌惡的汗水積在腋下,襯衫濕答答地黏著肌膚。


    「呃,換句話說……就是『一般而言』……『用常識思考』……的意思……」


    蘇菲亞帶著一臉認真的表情,凝視著鋼一的臉,努力地理解他話中的含義。


    鋼一的眼睛彷佛鍾擺一般,滴答滴答、左右左右地來回動著,宛若綠寶石般的眼睛映著自己困惑的臉,鋼一瞬間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會被吸入對方的眼睛,被困在其中。


    那雙眼睛眯了起來。


    「嗯,我覺得我好像有點懂了!」


    見蘇菲亞天真地笑著,鋼一鬆了一口氣——被囚禁的靈魂總算解脫了。


    「你又教了我!鋼一,謝謝你!」


    蘇菲亞露出燦爛笑臉及充滿尊敬的眼神。


    初次得到別人毫不掩飾的好意相對,鋼一的大腦思考回路差點短路而無法說出:「不……不客氣……」同時臉頰熱了起來,感覺皮膚有點發癢,想必此時的自己一定是滿臉通紅吧。


    他們在校舍出入口換穿鞋子,穿越人潮逐漸稀少的校園,走出校門。此時——


    「欸,要是之後我還有不知道的單字或詞語,可以問你嗎?」


    蘇菲亞將兩手交疊在身後,上半身往前彎,撒嬌似地瞟向鋼一。


    她是不是本能地知道什麽樣的姿勢會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愛?不習慣女孩子這種舉止的鋼一立刻回答:


    「如……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隻要是我知道的事情……」


    承受不住蘇菲亞惹人憐愛的模樣,鋼一移開視線回答;無論是奇跡的碎片,還是她和自己在精神上有著七歲差距的這件事,全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道謝後,蘇菲亞輕輕笑著:


    「——對了!那你快點告訴我『凸眼金魚』是什麽意思?」


    「什麽……?」


    「因為高野這麽叫你嘛,那是罵人的話吧?要是明天高野再纏上來,這次就換我這樣叫他。」


    蘇菲亞從鼻子用力呼氣;不過即使她露出這種恐嚇人的模樣,依然讓人覺得很可愛,鋼一在幹鈞一發之際忍住發笑的衝動: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專門針對我說的壞話。」


    「……什麽意思?」蘇菲亞眨眨眼睛。


    「凸眼金魚是金魚的一種,意思是笑我長得跟它一樣。」


    「金魚……是養在水族箱裏麵的那種寵物魚嗎?」蘇菲亞露出驚訝的夷隋。


    「嗯。」


    「……雖然家裏沒有養,但是我之前在電視上看過,那種魚不是很可愛嗎?這樣算是壞話嗎?」


    「呃……因為凸眼金魚跟其他金魚不一樣,眼睛凸出得很嚴重,如果你家裏有電腦的話,就上網搜尋看看吧!應該可以看到照片才對。」


    聽見鋼一這句話的瞬間,蘇菲亞的臉上出現陰影。


    「……我會用電腦搜尋,別當


    我是笨蛋。」


    當鋼一發覺不妙時已經太遲了,由於尚未完全掌握對方自尊心高傲的個性,就算再怎麽可愛,一旦蘇菲亞發起脾氣來,膽小的他可受不了;於是鋼一連忙道歉,試圖打圓場。


    「對……對不起,那個……我絕對不是在笑你啦……」


    然而他的話卻被蘇菲亞的銳利眼光堵住。


    「凸眼金魚……很像鋼一嗎?」


    冷靜卻又帶著壓力的詢問口吻,讓鋼一隻能點頭。


    經過一陣沉重又苦悶的沉默後,蘇菲亞終於開口:


    「鋼一討厭被人叫做凸眼金魚嗎?」


    「嗯……雖然……多少習慣了,但是還是很討厭……」


    「為什麽?不是真的很像嗎?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吧。」


    「什麽……?」


    她在說什麽?


    「既然是事實的話,就隻能接受啦!就是因為你會為了這種事情覺得心情不好、十分生氣,才會有人因為覺得有趣而得意忘形。」


    「……什麽……!」


    這種事情……?


    鋼一啞口無言。


    冷靜想想,蘇菲亞說的話或許有點道理,社會上也有人持「霸淩事件中,被欺負的人也有問題」的觀點;然而按照她的說法,好像真正有錯的人其實是鋼一。


    她很可愛,以小學生來說雖然有點瘦,卻也不會太瘦,體型很符合「苗條」這個稱讚詞語,所以一定不曾因為身體上的特征而被人嘲笑。


    這個人不會了解——如果是以前的鋼一,大概會這麽想而盡早放棄吧,甚至還會配合對方說:「是啊,你說的沒錯。」


    但是,他好不容易抓住交朋友的機會,即使沒有奇跡的碎片,卻也開始喜歡上蘇菲亞,所以要是就此放棄,未免令人感到寂寞感傷。因為希望她能夠了解,鋼一不知不覺拉下臉,生氣了。


    蘇菲亞交疊雙臂站著,彷佛表示:「我有錯嗎?」使鋼一忍不住說出湧上喉頭的話語:


    「就算是真的……也不是想說什麽就能說什麽……」


    「為什麽?你的意思是要說謊嗎?」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我……」


    喘不過氣的鋼一似乎快因為呼吸困難而缺氧了,腦中一片混亂,有點暈眩;已經沒辦法正常思考了——他像是在說夢話一般,嘟囔著腦中的想法:


    「我……聽見蘇菲亞同學這樣叫我……我很難過。」


    蘇菲亞的表情僵硬。


    「我……我又沒有叫你『凸眼金魚』!隻是——」


    「因為是真的,所以就覺得……更難過了……」


    一說出「難過」這個詞語,便覺得真的很難過;鋼一的大眼睛開始泛著淚光。鼻頭熱了起來。


    他哭了起來,這次換蘇菲亞不曉得該怎麽辦;因為低著頭,所以鋼一並沒有察覺到放學回家的小孩和經過的大人們紛紛望著氣氛不尋常的兩人。


    越來越無法忍受的蘇菲亞扔下一句:「我……我又沒有錯……!」逃走了。她跑走的方向和鋼一家相反……無論如何,他已經沒有力氣去追了。


    鋼一無法目送她的背影,隻有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和書包啪嚓啪嚓的聲音在耳邊作響。


    他佇立在原地好一會兒。


    十一月的冷風拂過露在外麵的肌膚,彷佛要切開肌膚一般。


    他感覺得到偶爾擦肩而過的路人視線。


    經過的車聲顯得相當吵雜。


    「……鋼一,我們回家吧……?」


    馬奇爾坐在鋼一的肩膀上,手掌貼著他的臉頰。


    鋼一沒有點頭,隻是不發一語地開始行走。


    感覺好像是腳自己走回家一樣。鋼一呆望著柏油路上的凸起痕跡,一片空白的腦海突然浮現蘇菲亞的臉;一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呼吸困難和熱淚盈眶的感覺也跟著一起回來了。


    (我在搞什麽啊。都十七歲了,居然還會被小四的女生弄哭……)


    話雖如此,鋼一並不認為蘇菲亞有錯,他其實也不明白,她的說詞跟自己的說詞,究竟哪一個才是正確的。


    然而鋼一沒有勇氣能依循蘇菲亞所說的「就算被嘲笑是凸眼金魚也能毫不在意,聽過就算了」而活。


    因為自己太軟弱才會被欺負,堅強的人便不會被欺負。


    (難道我不能軟弱嗎……?)


    真是令人難過的答案。


    累積在下眼瞼的眼淚往下流淌,耳邊響起有些不知所措的聲音:


    「鋼一,打起精神,今天隻是〈遊戲〉的第一天而已哦,之後還有七年,不要太在意,聽到了嗎……?」


    鋼一明白馬奇爾正在努力地安慰他,他很高興,但是這股溫柔反而讓眼淚越流越多;哽咽著的他無法道謝。


    流出的眼淚落到地麵上,沾濕了柏油路麵。


    就在此時——


    「小鋼,你怎麽了?」


    某人出聲呼喚他。鋼一抬起頭,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住家附近了,而且——


    矢口彌宵正站在他眼前。


    在因淚水而模糊的視野裏,彌宵露出擔心的表情。


    感情在下一個瞬間自內心深處迸發——鋼一放聲大哭。


    心靈也完全回到十歲的時候。


    7


    彌宵將鋼一帶到自己的房間,讓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坐在旁邊,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鋼一在這個懷念的手感下放鬆全身,內心自然地冷靜了下來,不知不覺間停止了哭泣。


    等到好不容易可以說話時,鋼一將今天發生的事情——當然省略了馬奇爾和奇跡的碎片等等——告訴彌宵,由於無法在短時間內仔細說明,再加上他說著說著又哭了出來,所以花了一點時間才說完。


    彌宵直到最後都沒有插嘴,仔細聆聽鋼一說話。


    「這樣啊……今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呢。」


    彌宵說著,並用右手溫柔地抱著鋼一的頭。


    太陽穴附近感覺得到她胸部的柔軟觸感,鋼一的心跳激動紊亂了起來。


    彌宵看著他的臉說道:


    「我很清楚小鋼的心情哦!因為我以前也常常因為長相而被欺負——」


    鋼一凝視著彌宵的臉——她的眉毛淡得幾乎看不見,細長的眼睛以銳利的角度往後上方翹,但是看著他的表情總是帶著微笑,所以他一點都不覺得她的長相很可怕。


    因為鋼一一直盯著彌宵,她於是偏頭表示不解:「……嗯?」他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轉過頭。


    彌宵再次撫摸鋼一的頭,繼續說道:


    「雖然明白那個叫蘇菲亞的女孩子說的話……可是……不是大家都可以變得如此堅強哦……」


    彌宵一邊說著,一邊露出夾雜著些許悲傷的表情;見她露出這種表情,鋼一也覺得難過了起來。


    「思……我沒有自信能變得這麽堅強……」他無力地嘟囔著。


    「可是——」彌宵說:「我並不覺得小鋼很軟弱哦!因為當蘇菲亞被男孩子纏上的時候,不是小鋼去幫忙解圍的嗎?」


    「咦……呃……可是最後是因為老師來了,所以才沒發生什麽大事……」


    彌宵搖搖頭,空氣隨之流動,淡淡的氣味讓鋼一覺得鼻子有些癢癢的。


    「小鋼做了周遭的人都不肯做的事情,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哦!你一點都不軟弱。」


    彌宵說著說著,露出微笑。


    隻要看著彌宵的笑臉,鋼一就會覺得幸福感自體內緩緩滲出,這是在見不到她之後,睽違了將近四年的感覺;他沉浸在這股幾乎快讓內心融化的感覺中。


    但是——


    鋼一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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