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作了一個夢。


    現在是某一所幼稚園裏吃完便當後的自由時間。


    庭院中傳來許多人開心高喊的聲音。


    友實獨自待在教室裏。


    房間裏一半以上的麵積都被初夏的影子占據;她將素描簿放在陽光照射到的一小塊空間,默默畫著圖。


    她當然不是沒有注意到從外麵傳來的聲音;然而,無論是蕩秋千、溜滑梯、抓鬼,還是捉迷藏,友實都沒辦法玩得很盡興,總是會不小心受傷,或是一直當鬼。她自己不但不覺得有趣,大家也總是露出感到無聊的表情。


    所以漸漸的,一旦到了自由時間,友實總會留在房間裏畫畫,自然沒辦法交到朋友。


    她握著藍色蠟筆,畫出在天空中遊泳的魚。此時素描簿上突然出現人影。


    她抬起頭,隻見一個男孩子站在前方——是和她同樣就讀蒲公英班的「鋼一」。


    「鋼一」的個性十分畏縮怕生;盡管他應該喜歡玩蕩秋千,可是如果其他小朋友已經在玩蕩秋千的話,他便隻會站得遠遠地看他們玩,直到那些小朋友跑去玩其他的遊戲,他才會跑上前,一個人玩蕩秋千——鋼一就是這樣的男生。


    「鋼一」站在友實麵前,雙腳顫抖著,滿臉通紅,連耳朵都紅了起來;但是他還是努力露出笑容,開口說話:


    「你……你很會畫畫呢。」


    友實先是眨了眨一雙小眼睛,臉頰接著便紅了起來。


    其實光是對方跟她說話,她就覺得很高興了;但是友實不習慣被人稱讚,比起「高興」,更覺得「不好意思」,也或許是因為事出突然而嚇了一跳的緣故。總之友實蹲著身子,想藏起素描簿,同時大喊:


    「——不要看啦!」


    她抱起素描簿和蠟筆,逃進裏麵的走廊。


    她躲進昏暗的走廊,等待紊亂的呼吸和心跳恢複平靜後,偷偷窺視房間內的情形——


    「鋼一」還在裏麵。


    緊揪著幼稚園製服的他微微顫抖著,淚水從大大的眼睛流了出來。


    終於察覺到異狀的老師跑了進來,一邊撫摸著「鋼一」的頭,一邊拚命詢問「怎麽了嗎?哪裏痛嗎?」但是「鋼一」隻是抽抽噎噎地哭著,發出不成聲的呻吟。


    令人恐懼的罪惡感襲來,友實連站都站不起來。


    畫麵轉黑——


    場景變了,但是友實依然繼續作著夢。


    她依舊在教室裏畫畫。


    深灰色的雲朵在天空延展開來,戶外宛若黃昏時分一般陰暗。


    一名老師用有點焦急的聲音一一詢問幼稚園的兒童:


    「有沒有人知道『鋼一』在哪裏呢?」


    幼稚園的兒童左右搖頭,像是在唱歌般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


    有人說:「他又在玩『一個人的躲貓貓』了吧?」


    「……什麽是一個人的躲貓貓?」老師一問,所有的兒童便彷佛雛鳥對親鳥鳴叫般同時回答:


    「就是一個人玩捉迷藏~~」


    「因為沒有鬼,所以就一直躲著。」


    「如果我們靠近他,他又會跑到別的地方;明明我們又不是鬼的說:」


    「這樣啊,謝謝你們告訴我。」說完,老師便走到庭院,到處轉來轉去了一陣後,終於在圍牆邊的盆栽叢前蹲了下來;她找到「鋼一」了。


    「『鋼一』不跟大家一起玩嗎?」


    老師溫柔地跟他說話,但是「鋼一」低著頭,露出既像是生氣、又像是難過的表情,搖了搖頭。


    老師坐在「鋼一」的身旁,彷佛耳語般地低語著。


    「這樣啊……那你要跟老師一起玩嗎?」


    「……」「鋼一」抬起頭,盯著老師的臉好一會兒,終於點點頭:「……嗯。」


    從盆栽叢中走出來的「鋼一」和老師手牽著手,慢慢走著。


    「『鋼一』想玩什麽?蕩秋千嗎?」


    聽見秋千,「鋼一」的眼睛發出些許光輝,抬頭看著溫柔微笑的老師,點了點頭。就在此時——


    「老師~~我們一起玩嘛~」


    跑過來的幼稚園兒童們把兩人團團包圍住—田於老師既年輕又漂亮,很受小朋友們喜愛。


    「鋼一」將手從一臉為難而無法動彈的老師手中抽走,接著跑向建築物的後方。


    許多小手抓著老師的圍裙,老師沒辦法去追「鋼一」。


    畫麵轉黑——


    接著又換了場景。


    所有蒲公英班的幼稚園兒童們聚集在教室裏,不知道等一下要做什麽的他們顯得有點吵鬧。


    但是友實知道——因為她已經作了好幾次相同的夢了。


    園長、漂亮的老師,以及似乎是被老師拉進來的「鋼一」走進教室中。


    園長拍了兩下手:


    「大家注意聽好羅,今天有件令人難過的事情要宣布。」


    聽見「難過」二字,幼稚園生的反應顯得十分激動;在不安的喧囂聲中,園長以沉穩的聲音繼續說道:


    「大家的好朋友『鋼一』因為家裏有點事情,今天要和我們幼稚園說再見了。」


    教室裏十分安靜,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張大嘴巴。


    老師彷佛耐不住寂靜般地插嘴:


    「呃……可是『鋼一』並不是搬到很遠的地方哦!大家上小學時或許會在同一個班級裏遇到,所以到時候……」


    老師一時語塞。


    「再一起玩吧——」


    雖然她最後又重複一遍「好不好?」卻隻有幾個幼稚園生像機器人一般地說:「好——」


    「……呃……」


    盡管老師還想說些什麽,卻被園長製止。


    「好了,大家對『鋼一』說再見吧。」


    在師長的催促下,幼稚園生異口同聲地說:


    「鋼一再見——」


    但是「鋼一」什麽都沒有說,直到最後都低著頭,走出教室。


    「在老師回來以前,大家要乖乖等著哦!」


    說完,老師和園長也一起出去了。


    然而當老師們不見蹤影後,不到兩秒鍾的時間,整排隊伍便打破寂靜。


    站在友實身旁,彼此交情不錯的女孩們宛若愛聊八卦的三姑六婆般,悄悄地你一言我一語了起來。


    「到底是家裏發生什麽事情了啊~~」


    (如果真的是家裏有點事情就好了……可是……)


    當時的罪惡感彷佛積雨雲般湧上友實的內心,罪惡感迅速擴大:下一個瞬間,猛烈的後悔便化作狂風暴雨落下。


    此時,不曉得是誰說了一句:


    「我知道,是友實的錯,所以『鋼一』才會離開幼稚園!」


    這句話宛若閃電般貫穿友實。


    「……什麽?」友實抬起頭,隻見一名認識的女孩站在前方,不過她和友實不同班,不是蒲公英班的學生。


    她是友實現在的同班同學,就讀於五年三班的學生——高櫬幹春。


    「『鋼一』之所以不信任其他人,都是你的錯!因為你踐踏了『鋼一』的心!全部都是你的錯吧,烏龜~~」


    高櫬千春伸出食指,指責友實,臉上的笑容因為施虐產生的快感而扭曲,讓友實的心髒感到一緊,心跳幾乎快要停止。


    「我……我……又沒有這種意思……」


    友實想解釋,卻說不出半句話。


    隨著高櫬千春一步步地逼近,友實一步步地往後退,宛如受到對方的黑色氣勢所壓迫;但是她的腳步隨後便停了下來——不知何時,友實被包圍了!這裏完全沒有蒲公英班的人,將友實團團圍住的五年


    三班同班同學異口同聲地指責她。


    是友實的錯。


    是友實的錯。


    是烏龜的錯。


    是烏龜的錯。


    惡意的連呼產生回音;她已經搞不清楚這些聲音究竟是響徹整個空間當中,還是隻在她的腦袋裏產生回響。


    友實發出慘叫,蹲了下來,抱著頭閉上眼睛,世界融解在黑暗當中。


    畫麵轉黑——


    當友實醒來時,最先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接著才聽到鬧鍾的響聲。


    (……今天又作了這個夢。)


    她緩慢地撐起上半身,關掉鬧鍾,接著用手拿起眼鏡並戴上。


    雖然視線很清晰,腦袋裏卻依舊籠罩著沉重的陰霾。


    野生鳥類在窗簾外嘈雜地鳴叫著。


    醒來的情緒真是惡劣,每次夢到那個夢的早晨都是這樣。


    從以前到現在,友實已經作過好幾次這個夢了;雖然一部分內容是她想像出來的,但是大部分都是事實。友實過去曾經踐踏一名男孩子的好意——對她而言,這是很不愉快的記憶。


    以前作這個夢的頻率大約是一、兩個月一次,但是自從升上五年級後,幾乎每周都會夢見一次。


    理由肯定是因為自己和「他」同班的關係。


    (真不想上學……)


    她每次醒來都會這麽想。這幾年來,上學的日子都讓她感到十分痛苦。


    即使發高燒到四十度也無所謂,她真的很希望能感冒請假不去上學;然而每次當她這麽期望時,感冒的咳嗽症狀總是不會發生。


    而且友實也沒辦法裝病。


    就算表示:「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母親依然會露出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說:「很嚴重嗎?有發燒嗎?稍微忍耐一下,去上學吧!」根本不管她有沒有說謊。


    自己還得迎接這樣的早晨多少年呢?


    友實心想:


    (我會和「他」在同一班,一定是神給我的最後機會吧!要我好好地為當天的事情道歉,不然就會一輩子這樣下去……)


    但是「他」究竟會不會原諒自己呢?在此之前,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向對方道歉呢?


    友實的內心變成沉重冰冷的鉛塊,慢慢沉入自我厭惡的無底沼澤中。


    2


    嗶嗶嗶嗶嗶嗶。


    嗶嗶嗶嗶嗶嗶。


    嗶嗶——


    鋼一隻從棉被裏伸出手,關掉鬧鍾。


    很想睡……果然不能沉迷於掌機遊戲,一直玩到深夜,


    不,正確來說,沉迷於掌機遊戲的是馬奇爾;昨晚鋼一隻是想稍微打發時間,玩一款以前吸引許多狂熱玩家的知名rpg角色扮演遊戲;原本打算隻要打完史萊姆就結束遊戲的,但是因為馬奇爾很感興趣地看著畫麵,鋼一便隨興地問他:


    「你想玩嗎?」


    —這真是個要不得的舉動。


    對掌機遊戲產生興趣的馬奇爾一下子問:「接下來該走哪邊?」一下子問:「要怎樣打敗這個魔王?」一直不肯讓他睡覺,不知不覺間便過了十二點。


    (想睡得不得了……憑小學五年級的身體,果然沒辦法玩遊戲玩到半夜一點。)


    雖然必須起床,鋼一卻不想起床,理智和本能的勢力彷佛蹺蹺板般上下消長,相互戰鬥著。此時地板響起的啪踏啪踏聲響越來越接近,接著門用力地打開。


    「鋼一,你在做什麽?蘇菲亞已經來了!」


    一聽到「蘇菲亞」這個名字,處於劣勢的理智獲得完全的逆轉勝利。


    鋼一踢開蓋在身上的棉被,跳了起來;抱著攜帶型遊樂器的觸控筆睡著的馬奇爾則在桌上口齒不清地說著夢話:


    「……等級提升……」


    蘇菲亞跑來鋼一家接他,是升上五年級後不久的事情。


    當時腦袋昏昏欲睡的鋼一一邊看著《早安星聞》,一邊啃著吐司。此時門鈴響起,玄關傳來母親的聲音:


    「哎呀,蘇菲亞!」


    (蘇菲亞……同學?咦?發生什麽事了……?)


    鋼一搞不清楚狀況,就這樣將吃到一半的吐司塞在嘴裏,愣在原地;不過母親倒是很冷靜:


    「真是抱歉呢,蘇菲亞,還讓你特地跑來接他。」


    「不會啦,媽咪,我才覺得不好意思,一大早突然跑過來,會不會讓你們覺得很困擾呢?」


    「完~~全不會。哎呀,不管蘇菲亞什麽時候來,我都相當歡迎哦——剛一,還不快點吃!」


    「啊……沒關係啦,鋼一,時間還很多的。」


    「哎呀哎呀,蘇菲亞真的是個好孩子呢,真想讓蘇菲亞當我家的小孩啊。」


    「沒有啦……媽咪……(臉紅)」


    聽的人都快覺得不好意思了。不知何時開始,媽媽和蘇菲亞的感情變得像真正的母女一樣好。


    之後直到剛進入六月的今天為止,蘇菲亞每天都會準時來接他。


    不過今天早上,蘇菲亞的樣子有點怪怪的。


    平常的她總是像機關槍般說個不停,讓人佩服她居然有這麽多話題可以聊—今天的她卻從剛剛開始便微微低著頭,緩緩走著,什麽話都沒說……難道是子彈用盡、沒話題了嗎?


    (這種時候,還是由我提起話題會比較好吧……?)鋼一下定決心,問道:


    「那個……你今天不舒服嗎……?」


    但是話一說完,他就後悔了,內心暗自喊了一聲:「糟糕。」說不定這其實是女孩子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不過是他杞人憂天就是了。


    蘇菲亞瞬間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換上感動的臉孔;轉換一連串的表情後,她以帶著奇妙熱情的視線盯著鋼一的臉瞧,露出微笑:


    「我沒事,謝謝你關心我。」


    那張燦爛的笑臉好像能把今天天空中的烏雲吹開一般;鋼一的臉頰頓時感到一陣火熱,紅了起來。


    他一邊移開視線,一邊小聲嘟囔:「是、是嗎?沒事就好。」蘇菲亞眯起眼睛,直盯著他的側臉瞧。


    終於接近學校了,兩人獨處的時光再過一下就會結束;隻要走到前方幾公尺的馬路上,他們就會和學生們會合,走向相同的目的地。


    蘇菲亞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鋼一,放學後,你有其他事情嗎?」


    「……什麽?」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回家的時候,你可以來我家……怎麽樣呢?」


    「咦……蘇菲亞同學的家……?」


    大感吃驚之餘,鋼一不自覺地問了很蠢的問題;蘇菲亞默默點頭。


    距離熱戀曝光事件已經過了半年以上,蘇菲亞不隻來接他上學,也常常到八戶家玩,但是他從來沒有造訪過蘇菲亞的家。


    在這段期間當中,從來沒問過:「我今天可不可以到蘇菲亞同學的家裏玩呢?」的鋼一也有問題;但是隻要一想到對方家中或許有什麽不願意別人拜訪的事情,他就無法開口詢問。


    換句話說,今天是他第一次受到邀請。


    (到蘇菲亞同學家裏……代表會到她的房間……吧?咦、咦咦咦~~!)


    當鋼一產生不該有的妄想時,後腦杓突然被打了一下,使他回過種來……是馬奇爾打的。


    鋼一連忙抬起頭,隻見蘇菲亞不安地凝視著自己的臉。


    「不行嗎……?」


    他總算察覺到自己還沒回答:「yes。」


    3


    鋼一對於當天的課堂完全心不在焉。


    造訪她的房間後,究竟會發生什麽事情呢?期待與不安彷佛光明與黑暗般反覆流轉不停。


    他假裝自己在


    看黑板,同時確認好幾次現在的時間;照理說秒針移動的速度應該跟平常一樣才對,然而不知為何,時間的流逝卻讓人覺得異常緩慢。


    ——這份感覺就像是隻有意識從身體飛出去一般,使出渾身解數跑完五十公尺之後,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在起跑處附近慢吞吞地跑著。


    第六節課總算結束了,打掃教室的鋼一毫不在意周遭所有人的訝異眼光,疾速地掃地、拖地;待打掃完畢,確認掃除工具都收進櫃子裏後,他便抓起書包,跑出教室。


    升上五年級換班後,他和蘇菲亞被分在不同班級,所以兩人約好放學後在圖書室碰麵。


    鋼一兩階並一階地跑下樓梯。


    馬奇爾抓著他的後頸,發出斷斷續續的慘叫聲。


    「再見,烏龜,之後就好好加油吧.——.」


    高櫬千春無畏地說完後,拿起自己放在鋼琴上的書包;其他學生也趁機拿著自己的下提書包或後背書包。


    隻剩下友實一個人還握著掃把。


    「呃……再見……」


    盡管友實確實打了聲招呼,卻沒有半個人回頭……難道是因為她的聲音細小到連回音效果強烈的音樂室都聽不到嗎?大家一邊高興地聊著放學後要做什麽,一邊迅速離開。


    隔音效果良好的厚重門板關上後,友實獨自一人待在教室內。


    大約半個月前——


    當打掃教室的她握著t型的掃把、碰觸地板時,高櫬千春便大喊:


    「喂喂喂,友實真像烏龜耶,拖拖拉拉的!」


    不耐煩的銳利視線彷佛貫穿了友實的身體,她一邊覺得好想鑽個洞躲起來,一邊道歉。


    「你啊,當大家都做到『十』項工作時,你卻連『五』項都做不完……欸,你不覺得這樣很過分嗎?」


    「那個……對不起……」


    「你真的這麽想嗎?那為什麽不說出『之後我一個人做就好了,大家先回去吧』這種話啊?」


    「……對不起……那個……我覺得這樣就可以了……」


    「什麽叫做『這樣就可以了』——」


    高櫬千春粗魯地歎氣。難以正視著她的臉的友實彷佛石頭般定在原地,無法從空無一物的地板抬起視線。


    「欵,你不可以拖拖拉拉的啦!你真的知道你錯了嗎?」


    「……是……對不起……」


    「如果你懂了,就別跟老師打小報告,說是我們的錯哦?因為你現在承認是自己的錯了吧?」


    「是……」


    在那之後,高櫬千春隻要打掃個五分鍾,就會表示:「好啦,我們的工作到此結束了!」然後就立刻回家:沒有人提出異議,其他人也趁機跟著她離開了。


    (又來了……)友實心想;其實這種事情並非第一次,但是她不想對任何人說。


    當然,一方麵是因為她也很害怕受到報複——


    眾人回去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緊張感一下子消失了,友實感到很輕鬆。


    鋼一氣喘籲籲地跑向圖書室。


    途中經過音樂室前,他偶然透過小型玻璃窗看到裏麵的情況。


    鋼一停下腳步。


    隻見同班同學中的信丘友實獨自在掃地。


    自己曾經看過她那個寂寞的背影……記得是去年——


    (對了,當時隔壁班有個獨自打掃的女孩,原來那個人就是信丘同學啊……)


    此時,馬奇爾抓著他頸部附近的頭發,往後拉扯。


    「鋼一,你在做什麽?我想你應該知道蘇菲亞在圖書室等你哦。」


    「……嗯……」


    蘇菲亞這個禮拜不用打掃。


    鋼一一邊自斜斜的角度窺視音樂室內,一邊思考著:


    (怎麽辦?雖然不算是霸淩事件……)


    他也不想讓蘇菲亞等。


    但是他的眼睛無法離開友實的背影——對方的身影讓他感到十分悲傷,內心好像被緊緊揪住一般。


    而且看著她,鋼一總覺得似乎再一下就能想起什麽事情了;然而無論怎麽回想,就是想不起來。一股不耐煩的情緒籠罩全身,有種癢癢的、冷靜不下來的感覺。


    (如果跟信丘同學說話,或許就能知道這份感覺是什麽了……)


    倘若帶著這股不暢快的心情造訪蘇菲亞家,或許隻會惹她生氣而已;所以——鋼一握住門把,拉開沉重的門。


    4


    圖書室裏——


    坐在椅子上的蘇菲亞搖晃著雙腳,托腮看著時鍾。


    「鋼一還沒好嗎……」


    5


    發出與這個房間一點也不相配的嘈雜聲響後,音樂室的門緩緩打開。


    因為神經突然受到後方傳出的「嘰嘰嘰嘰嘰嘰」聲音所刺激——像是來回拉著鋸子的聲音——友實不由得嚇了一跳,隨即轉過身去。


    「鋼……八戶同學……!為什麽……?」


    這還是兩人同班後初次獨處;她鐵青著臉,手中握著的掃把有些顫抖。


    當然,他也很緊張:


    「為什麽……那個……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呢?其他人呢?」


    「呃……那個……」


    友實緊緊握著掃把。


    室內完全聽不見外麵的聲音,現場充斥著幾乎要引起耳鳴的沉默。


    終於,友實低聲嘟囔,不過眼睛並沒有看著鋼一:


    「大家都有事……回家了……」


    「大家都……難道大家把工作都推給信丘同學,回家了嗎?」


    「……沒關係。」友實的口吻很冷靜。「因為我很笨,動作又慢……才會連累到人家,所以就請他們先回去了……」


    「怎麽會……信丘同學,這是你自己主動提議的嗎……?」


    友實低著頭,無力地點點頭,無框的圓形眼鏡滑了下來。


    鋼一無法確定她是不是在說謊;與其一邊被人白眼,一邊打掃,一個人打掃或許比較輕鬆——他也很清楚這一點;然而如果是她主動提出的,那麽為什麽她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落寞?這是一個讓人感到無法理解的疑問。


    「信丘同學去年也是一個人打掃教室吧……?」


    「——!」友實睜大一雙小眼睛。


    「從以前……就一直這樣了嗎?」


    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的友實緊閉著嘴,再度陷入沉默。


    鋼一瞥了一眼黑板上的時鍾。


    一想到蘇菲亞在等他,鋼一便無法冷靜;他努力思考著,想盡快找到解決方案。


    「那個……我想最好去跟老師商量會比較好;不然我——」


    「沒關係。」友實的臉色一變。「我覺得這樣也沒關係,請不要管我。」


    「呃,可是——」


    「請住手!請你別多管閑事!」


    友實的叫聲反射在注重音效的厚重牆壁上和鋼一的心中,產生無數回音。


    鋼一的身體突然產生異狀。


    他喘不過氣。


    無論吸入多少空氣,他還是覺得喘不過氣。


    胸口十分疼痛。


    這份感覺宛如肺部像氣球一樣鼓起,並且壓迫到心髒一般。


    眼前的一切均喪失真實感,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是過去的記憶,還是幻覺——朦朧的畫麵浮上腦海。


    不知道曾經在哪裏見過的景象中,穿著幼稚園製服的女孩子蹲了下來,像是要藏起什麽東西一般,麵紅耳赤地激烈動著小嘴:


    『——!』


    彷佛在看無聲電影一樣,鋼一完全不知道她究竟在喊叫什麽,但是他很清楚對方在指責自己;鋼一露出渙散的眼神,宛如發高


    燒而精神渙散般嘟囔著:


    「抱歉……」


    另一方麵,因為害怕高櫬千春報複而忍不住發出大喊的友實也察覺到鋼一的異狀:


    「啊……對不起,我、不小心就……」


    但是友實的聲音已經無法傳入鋼一的耳中了。


    他像是僵屍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入口,並用力地握著門把。


    嘰、嘰嘰嘰……


    接著,鋼一像是被自然關上的門推出去般,走到外麵。


    「請等一下!八戶同學——!」


    隨著沉重金屬相互摩擦的聲音響起,門關上了。


    鋼一在走廊上搖搖晃晃地走著,不知不覺地來到圖書室前。


    (對了……蘇菲亞同學還在等我……)


    像是在拖拉著某種物體般,他拉開門板。


    每次隻要聽見開門聲,蘇菲亞便會看向出入口以確認對方是誰,所以她立刻跑了過來。


    「唉唷,鋼一你好慢哦。」


    蘇菲亞之所以會這麽說,隻是想假裝鬧一下別扭而已;不過她立刻察覺到鐧一的情況不對勁。


    「喂,鋼一,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盡管能清楚地聽見蘇菲亞的聲音,他卻不發一語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彷佛全身無力般地趴在桌子上。


    「鋼一,你沒事吧?欸,我們去保健室吧?」


    蘇菲亞擔心的聲音響起,鋼一感覺得到她正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背部。


    「鋼一……那個……那個女生……應該沒什麽惡意啦……」


    耳邊傳來了馬奇爾膽怯的聲音。


    兩人安撫鋼一的心情傳達到他的全身,一想到有人正在擔心自己,不斷在心裏如漩渦般旋轉的思緒便緩緩地收斂了起來。


    「謝謝,我沒事了……」他總算能說話了。


    他帶著稍微冷靜過的心情,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


    (我果然做錯事了……)


    五年三班的班級導師是位既年輕又嚴肅的男性導師。


    如果告訴導師,他大概會找來那些將打掃工作丟給友實做而回家的人,然後狠狠地訓斥他們一頓吧……肯定還會有其他懲罰。


    然後事情便會結束在這個點上。


    這樣真的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大概……不可能吧……)


    他覺得情況或許會變得比現在還更糟糕。


    那麽他又該怎麽辦?


    自己到底能做什麽呢?


    6


    (已經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被絕望打垮的友實全身無力,站也站不住,像是要抓著鋼琴琴腳般支撐著身體。


    手腳之所以會顫抖,並不是因為寒冷,而是由於心裏感到害怕的緣故。


    (明明我們好不容易才在同一班的!)


    (明明八戶同學很親切地跟我說話的!)


    (但是我……我卻踐踏了他的心——而且這是第二次!他絕對不會原諒我了!)


    友實將在不知道還有幾十年的人生裏,不斷恐懼傷害自己的人,不斷害怕去傷害別人。


    難道自己得一直作著那個惡夢嗎?光是想到這點,她就害怕得想發出慘叫。


    (救救我!誰快來救救我!)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她希望祂現在就來拯救自己。


    但是無論等了多久,天使都不可能會出現—目己死命攀住的鋼琴琴腳又硬又冷。


    友實終於出現這種念頭:


    (我已經……完了……一輩子都要這樣子了。)


    淚水慢慢湧上眼眶。


    彷佛操縱人偶的繩子被剪斷一般,她低垂著頭,累積在眼瞼的淚水快要奪眶而出。


    就在此時,友實的背後傳來——嘰嘰嘰嘰嘰嘰——的金屬聲響。


    她回過頭去,看見八戶鋼一和金發少女站在那裏。


    友實戴著偏掉的眼鏡,呆看著兩人。


    (……為什麽?為什麽要回來呢?)


    似乎無法冷靜下來的鋼一一直搔著太陽穴附近:


    「那個……我剛剛沒有多想,說了很隨便的話,真的很抱歉。」


    說完後,他微微地鞠躬道歉。


    (為什麽?為什麽要道歉呢?)


    接著,鋼一拿起躺在地板上的掃把,金發少女也從櫃子裏拿出另外兩支掃把。


    「那個……我們來幫你吧?這樣應該沒關係吧?」


    他小心翼翼地瞟向友實,屏息等待她的同意。


    「……為什麽?」


    「什麽?」


    「我明明……說了很過分的話……」


    而且還是第二次。但是鋼一彷佛鬆了一口氣般,露出笑容。


    「剛才……我完全沒有考慮到信丘同學的心情就說出那種話,所以也有錯……你別在意。」


    他的這番話在友實體內燃起類似於炭火般的溫暖存在,不過這並非友實想知道的同答。


    為什麽要對自己這麽體貼呢……?


    友實的眼睛如此表示,鋼一似乎多少察覺到了。


    「那個……我覺得信丘同學和我挺像的,我也不是樣樣都很行……所以……總覺得沒辦法置身事外……」


    鋼一結結巴巴地說話,就像是現在才邊想邊說的;但是她能感覺到對方說出毫不掩飾的真心話。


    「而且……你一個人,好像很寂寞的樣子……總覺得不能放著你不管……」


    說到這裏,鋼一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再度開始搔起太陽穴。


    這個回答已經很充分了。


    友實並不期待「因為我喜歡你」這種回答。


    (他說我很寂寞——他注意到我了。)


    (他說我們很像——他了解到我是怎麽樣的人了。)


    這樣就夠了……不,應該說是遠遠超出「足夠」的界線。


    友實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得到這麽溫柔的回答。


    「對……」


    嘴唇顫抖著,無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但是她終於還是說出:


    「對不起。」


    鬥大的眼淚同時奪眶而出。


    之後,彷佛淚腺潰堤一般,止也止不住的眼淚不斷流出。


    友實以似乎快要沙啞的聲線說了好幾次、好幾次的「對不起」。


    在因為淚水而朦朧不清的視線中,某人靠了過來——是金發少女,這個學校的名人蘇菲亞;友實也對她道歉。


    蘇菲亞將書包放在鋼琴上,蹲下身子,輕輕地把手放在友實的肩膀上。


    感覺被碰到的部位熱了起來。


    「你又沒有做錯事情,所以不必道歉;而且如果你說出『謝謝』的話,我們會很高興的哦!對吧,鋼一?」


    接著她露出微笑——雖然滿是淚水的眼睛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從聲音聽得出來。


    金色大波浪長發看起來十分朦朧,夢幻般地搖晃著;受到午後的陽光照射而閃閃發亮的頭頂反射出光澤,簡直就是「天使光環」。


    鬆開握住冰冷鋼琴的手,稍微在半空中遊移一下後,友實緊緊抓著蘇菲亞的身體,使盡力氣發出聲音,說了兩次「謝謝」。


    蘇菲亞一直輕輕拍著友實的背部,直到她停止哭泣為止;鋼一在這段期間獨自先行開始打掃。


    顧慮到友實的狀況的他默默地、安靜地揮動掃把,蘊含熱情的綠色視線一直看著鋼一的側臉。


    7


    之後大約過了一小時,雖然發生了出乎意料的狀況,但是鋼一總算平安無事地抵達蘇菲亞家的公寓大樓前方。


    從大廳搭乘電梯到六樓,兩人被


    關在密閉空間裏獨處,鋼一拚命努力地壓抑顫抖的雙腳。


    「歡迎,你就是鋼一嗎?」


    蘇菲亞的母親在玄關微笑迎接他們。


    蘇菲亞的母親不但長得高,手腳也很修長,彷佛模特兒一般,光是站著就讓人感受到一股氣勢;雖然鋼一沒有要拿自己的母親來比較的意思,不過蘇菲亞的母親的確既年輕又漂亮。


    看見鋼一受到母親的氣勢所懾服,蘇菲亞不悅地抓著他的手:


    「鋼一,來這邊。」


    她用力地拉著他往屋內走,鋼一勉強地回頭說:「打、打擾了。」


    彎過走廊,在盡頭右方有著一扇掛著「蘇菲亞」牌子的門。


    「這裏是我的房間。」


    蘇菲亞握住套上門把套的門把。


    然而她隻是握著,並沒有轉開,就這麽停止了動作;盡管蘇菲亞的母親說了聲「你們慢慢聊吧~~」之後就回到客廳,但是她依然沒有打開門。


    (怎麽了?難道是突然不想進去房間嗎?)


    鋼一感到十分不安。就在此時,像是在詠唱咒語一般,蘇菲亞不斷在心裏說著:


    (鋼一一定沒問題的,他一定了解的——)


    念了第九次後,蘇菲亞總算下定決心,轉動門把。


    喀嚓……門緩緩向內開殷。


    在鋼一的印象中,提到女孩子的房間,總覺得會是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空間,裏麵充滿粉紅色係的粉彩裝飾品。


    然而蘇菲亞的房間卻交雜著許多色彩鮮豔的顏色,鋼一覺得自己彷佛置身於兒童遊樂場——多到幾乎看不見壁紙的海報、將平麵淹沒的布偶、糖果餅幹附贈的模型玩具、揪蛋商品……這些東西幾乎快從三坪大的房間滿溢而出,塞得滿滿的。


    鋼一張著嘴巴,彷佛靈魂出竅了一般。馬奇爾附在他耳邊說:「哇~~真驚人~~」


    「蘇菲亞同學,這是……」


    「我、我……我就是這種人!」


    麵紅耳赤的蘇菲亞低下頭。


    雖然鋼一和她變得較為親近已經過了半年,卻完全沒察覺到她有這方麵的嗜好,實在讓人太驚訝了……他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此時,視線停留在牆上某一點的他發現了自己很熟悉、已經見慣的物品,不自覺地開了口:


    「那張海報……我也有……」


    蘇菲亞以吃驚的視線望向鋼一的側臉。


    也就是說,事情是這樣的:


    打從住在瑞典開始,蘇菲亞就很喜歡日本的卡通動畫;所以當她知道父親因為工作的關係而決定舉家遷來日本時,她高興得不得了。


    當時的她利用網際網路搜集日本的資訊,得知喜歡卡通動畫的人在日本總會感到很自卑。


    隻是喜歡卡通動畫而已,為什麽得被人家排擠啊?蘇菲亞雖然無法理解,卻也覺得沒有必要主動報上會帶給別人惡劣印象的個人檔案,所以她刻意表示自己「沒有興趣」。


    「可是我不喜歡再繼續隱瞞鋼一了。」


    經過長達半年的煩惱後,蘇菲亞終於下定決心,招待鋼一到自己的房間。


    如果是小學低年級的女孩子,即使公開說自己「喜歡卡通動畫」應該還沒什麽問題;但是一旦升上四、五年級,氣氛就變得有點微妙了,或許是因為到了會產生開始沉迷於戀愛或打扮的新價值觀時期。另一方麵,男孩子則處於收看卡通動畫依舊遊刃有餘的年紀——雖然要依照觀看的作品而定。


    「在我的房間當中、床旁邊的牆壁上,不是有一塊不同顏色的長方形嗎?其實我也在那裏貼上了《華戀(我倆的華麗之戀)》的海報。」


    「原來是這樣啊!可是為什麽你撕下來了?」


    「那是因為……《華戀》應該是給女生看的卡通吧?如果蘇菲亞同學知道這件事情,可能會感到退縮……」


    蘇菲亞睜大眼睛,左右搖頭:


    「沒有這回事,我很高興鋼一也喜歡我喜歡的東西!」


    兩人並肩坐在床上。


    蘇菲亞有些激動,臉頰染上些許紅暈的她靠了過來,兩人的距離大約隻有一個拳頭大。


    「其實我才感到害怕,今天一整天都很緊張……要是鋼一討厭我該怎麽辦;雖然覺得鋼一應該會懂我,可是我還是很害怕——」


    蘇菲亞以手按著胸口,呼出一口氣;她的心情或許還是很激動吧。


    見到平常的她沒有表現出來的柔弱麵,鋼一的內心騷動不已。


    「我……我不會因為這點事情就討厭蘇菲亞同學啦。」


    他想都沒想就說了。


    雖然鋼一不像蘇菲亞對卡通動畫這麽狂熱,不過就自己不太能融人大多數人的個性而書,他一點也不排斥喜歡次文化勝過流行時尚的人,反而覺得自己稍微能夠接近高高在上的她。


    「鋼一,謝謝你……嗬嗬,要是我早點說就好了,居然煩惱了半年,真像個笨蛋。」


    接著,她露出總算卸下重擔般的燦爛笑臉,靠了過來;彼此的肩膀在瞬間相碰,讓鋼一的心跳加快,差點跳了起來。


    麵紅耳赤的他左右張望,隻見蘇菲亞眯起眼睛,噗哧笑了出來,並露出「你怎麽了」的表情,綠寶石般的眼睛既濕潤又閃亮。


    自從回到十歲的那天開始,直到今天為止,鋼一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麽重大變化(成長跡象);倒是覺得蘇菲亞在這半年內變了很多,比方說身高明顯增高了,有時候——其實是常常——會散發出成熟的氣息,例如現在就是這樣。


    總覺得小學五年級的女孩子已經很像大人了;在這層意義上,或許鋼一也變了吧——難道精神也配合身體倒退了嗎?


    事到如今,他的內心才突然湧出「和女孩子單獨相處」的沉重壓力;雖然兩人常常獨自待在鋼一的房間,但是家裏和外麵的緊張感果然還是不同。


    全身僵硬的鋼一好像聽到自己的關節傳來嘰嘰嘰嘰——宛若鉸鏈生鏽般的聲音。


    籠罩房間的寂靜催促著:「快點說說什麽啊!」也有可能是不曉得消失到哪裏去的馬奇爾正從陰影處傳送念波。


    (得說些什麽才行!)彷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般,他隨便拿了一個放在床上的布偶。


    「這、這個還挺可愛的。」


    蘇菲亞露出微笑:


    「那是我每天晚上抱著睡覺的布偶哦!欵,想知道我替它取了什麽名字嗎?」


    「咦……!」


    (……是我太自我陶醉了嗎?)即使沒有回答「想知道」,鋼一似乎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了答案。


    蘇菲亞的身體又稍微靠近了一點,兩人的手幾乎快要碰在一起了。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心跳數上升,跳動的聲響縈繞在耳邊,手和手似乎再一點點就要碰到了——


    此時,大而沉重的聲音自房間外傳來。


    「我回來了~~!」


    鋼一這次真的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的蘇菲亞瞬間全身僵硬。


    「爸爸?」


    過了一會兒之後,碰碰碰的聲音逐漸逼近。


    碰碰碰!像是大象走路般的沉重腳步聲。


    叩叩、叩叩!


    停在蘇菲亞房門前聲音突然一變,像是小妖精跳著踢踏舞一般,傳出輕盈敲門聲。


    「請……請進。」


    在蘇菲亞回答完畢之前,門就打開了。


    最先映入鋼一眼簾的是對方的胸口,感到十分困惑的他將視線往上移動……這個人的臉在更為上麵的地方。


    (好……好龐大~~!)


    無論是身高還是體形都遠遠超出標準日本人身材的高大


    白人男子,發出和身材相符的宏亮聲音,碰碰碰地走進房間裏。


    「蘇菲亞,我回來了~~!」


    「爸爸!」


    蘇菲亞跑向宛如大熊般的男子,當被稱為「爸爸」的男子彎起膝蓋、蹲下身子,飛奔上前的她便親吻著蓄有許多胡子的臉頰。


    「歡迎爸爸回家!今天很早呢。」


    「嗯,我得準備明天的出差才行,所以今天就早一點回來看你啦。」


    蘇菲亞的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溫柔地撫摸她的金發,她高興地向對方撒嬌;蓄著胡子的大男人和少女的組合讓人聯想到「美女與野獸」。


    當親子之間的交流終於告一段落之後,蘇菲亞的父親這次跑到鋼一麵前,鋼一連忙起身,卻立刻被逼近的巨大身體撲倒,連你好的「你」都來不及說。


    8


    下午五點五十七分,外麵的光線依舊跟下午沒兩樣,讓人確實感覺到夏天真的接近了;但是鋼一沒空沉浸在這股情緒之中,他有點心不在焉,搖搖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過他並不是因為「我絕對不會讓女兒當你的女朋友!」而被趕了出來。


    蘇菲亞的父親其實是一位相當溫文黏人的男性,用無尾熊來比喻或許比大熊更為貼切:他不但用彷佛手套般的大手上下搖動鋼一的右手,甚至還開口說:「和我們一起吃晚餐吧。」


    雖然很高興能夠受到他們的歡迎,但是因為這個邀請實在太過突然,讓剛一毫無心理準備;在現在精神超載的狀態下,他總覺得會不小心露出馬腳,做出丟臉的事情……他想避免這一點。


    雖然鋼一試著禮貌地拒絕,兩人卻一點也沒有打消念頭的意思。


    「哎呀,又沒關係,鋼一。」


    「對啊,留下來吃嘛,鋼一。」


    究竟該說什麽,這兩人才會放過自己呢?當鋼一像是一隻缺水的金魚般張合著嘴巴的時候——


    「好了,你們兩個別為難鋼一了!」


    不知何時出現的蘇菲亞的母親適時地幫了鋼一一把。


    隨著母親的一聲令下,蘇菲亞和蘇菲亞的父親紛紛垂頭喪氣,縮小了;一眼就能明白在這個家裏誰是老大。


    在此之後——


    結果因為時間也不早了,所以鋼一半像是逃跑似地告辭了。


    自從被母親罵過後,蘇菲亞便一直垂頭喪氣,用寂寞的眼神看著準備回家的鋼一。


    心想「自己應該努力消除這股待不下去的氣氛才對」的鋼一,在腦內搜索著有什麽話題可說;雖然像是舊型電腦般花了一些時間,但是他總算找到一件事情可說:


    「那個……你們父女之間真的會親吻耶。」


    「思……?」


    「呃……剛才你不是和你爸爸親了『歡迎回家』的吻嗎?雖然我常常在電影上看到,不過原來是真的啊!」


    「……嗯,不隻是『歡迎回家』而已哦!出門……或者睡覺的時候也會;而且不隻爸爸媽媽,朋友之間也會。」蘇菲亞的眼睛蒙上一層陰影。


    「日本人果然會覺得這樣很奇怪吧……?」


    「啊……沒有啦,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習慣啦、異文化交流啦之類的……抱歉,我到底在講什麽啊……」


    由於搞不懂自己究竟想說什麽,又該怎麽收尾才好,鋼一的聲音因此越來越小聲;他心想,如果自己在這時有搞笑藝人的說話口才就好了。


    為什麽沒辦法說出有趣的話呢?


    盡管本來是想舒緩氣氛的,卻連鋼一也垂頭喪氣了。


    但是蘇菲亞露出微笑:


    「沒關係,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謝謝你,鋼一。」


    蘇菲亞的微笑解除了凍結的時間:明明連鋼一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麽了,她所說的「謝謝」又是什麽意思呢?雖然覺得不可思議,然而蘇菲亞在這之後所說的話讓這個疑問頓時飛逝無蹤。


    「欸,那你要不要體驗一下異文化呢?」


    「……什麽?」


    根據剛剛所說的話,所謂的體驗異文化就是——


    「你討厭嗎?」蘇菲亞偏頭。


    「呃……那個……」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我不討厭。」


    「那你閉上眼睛。」


    「嗯……」


    彷佛被施了魔法一般,鋼一依循著蘇菲亞所言,動也不動地直挺挺站著。


    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和體溫,他知道她把臉靠近了。


    溫暖潮濕的空氣讓滾燙的肌膚感覺癢癢的;鋼一的腦袋甚至浮現「如果碰到自己這麽熾熱的肌膚,蘇菲亞同學的嘴唇會不會燒燙傷呢」的胡思亂想;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難道對方在捉弄他嗎?還是中途覺得很討厭呢……彷佛要證明他的猜測一樣,她的氣息突然往後退。


    (啊,果然……)


    但是在下一個瞬間,有什麽東西貼在鋼一的嘴唇上。


    「——!」鋼一不自覺地睜開眼睛,隻見正好將臉拉開的蘇菲亞也是連耳朵都紅了;她瞟向鋼一,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


    「我明明叫你要閉上眼睛的——」


    幾乎沒有降低速度的小型卡車行駛過狹小的道路,當它經過身旁時,巨響及壓迫感終於讓鋼一回過神來;不過他隨即再度陷入沉思,回想起大約二十分鍾前發生的事情——那雙嘴唇的感觸。


    從頭上傳來聲音。


    「鋼一對於初吻有什麽感想啊?」


    馬奇爾的聲音讓鋼一冷靜下來;雖然自從進去蘇菲亞的房間後就一直不見他的身影,但是他果然看得一清二楚。


    鋼一一邊感覺臉頰再度熱了起來,一邊魯莽地回答:


    「……你別笑我了,那個對蘇菲亞同學來說隻是打招呼而已。」


    「什麽?如果隻是打招呼的話,會把吻親在嘴上嗎?你明明知道這件事,真是不幹脆啊~~。」


    鋼一無法回嘴。


    沒錯,他其實明白她對自己釋出的好感不輸自己對她的好感;他明白,卻也不明白。


    「因為……我究竟哪裏有讓人喜歡的要素啊?一點也不帥,不管是讀書還是運動都在平均值以下,也不會講笑話……她其實不是喜歡我,隻是喜歡上戀愛的感覺而已——」


    「笨蛋!」


    不曉得是被打還是被踢——頭上傳來一陣痛楚,雖然鋼一不怎麽痛,不過馬奇爾顯然很痛;他在鋼一的頭上痛苦打滾,差點掉下來。


    「好痛痛痛……真是的,我真拿你的自卑沒轍耶,蘇菲亞實在是太可憐了!」


    馬奇爾難得責備鋼一;盡管說了「因為——」鋼一卻也沒有再繼續表示些什麽。


    馬奇爾從鋼一的頭上下來,直接在他的耳邊說話:


    「聽好了,仔細用理論來想想,蘇菲亞隻對你表明自己是卡通動畫迷,不是嗎?」


    「嗯……大概吧。」鋼一不認為有其他人知道。


    「隻跟你說,不就代表對蘇菲亞而言,你是特別的嗎?換句話說,這不就代表對蘇菲亞而言,你確實擁有『隻讓她覺得特別的地方』嗎?」


    「嗯……」這麽說的確也通。「可是……那個『隻讓她覺得特別的地方』……是什麽啊?」


    「我怎麽會知道呢?去問問看蘇菲亞本人吧——蘇菲亞同學,你覺得我有什麽地方讓你覺得特別呢?」


    「這種話——我怎麽可能問得出口啊!」鋼一說不出話。


    「哎呀,隻要有心的話,我也能夠讀到蘇菲亞的內心哦;可是我覺得還是不要這麽做會比較好。」


    「……為什麽?」


    馬奇爾將尾巴纏著鋼一的上手臂,一邊搖晃著,一邊降下


    ;回頭的臉上露出小孩子天真惡作劇的笑臉。


    「因為這樣不是比較有趣嗎?」


    鋼一有氣無力地垂下肩膀,結果導致鬆開尾巴、想要降落的馬奇爾發出慘叫。


    他歎了一口氣。


    (不過這樣也不壞啦……應該吧?調侃女孩子的話題、商量一些事情……這算是所謂的好友嗎?不……)


    鋼一瞥了一眼拚命抓住自己手肘的馬奇爾,輕輕笑著。


    (應該是惡友吧。)


    9


    當晚,鋼一躺在床上,怎麽樣也睡不著,無止盡的思考在腦袋裏浮現又消失。


    在重新來過之前的人生當中,別說女朋友了,他根本不曾和同班的女孩子好好說話過。


    接吻之類的——當時的他甚至隱隱約約覺得這一生當中應該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了。


    但是今天的他做到了;鋼一以手輕輕碰觸自己的嘴角,回想起蘇菲亞的柔軟唇瓣,忍不住露出微笑。


    然而放鬆的臉孔突然再度緊繃——他不曉得現在的自己到底能不能做這種事情,也不知道為了蒐集奇跡的碎片,自己究竟該做什麽事情才好。


    (怎麽可能知道嘛!因為我連奇跡的碎片是什麽都不知道……)


    幹脆放棄好了;如果在(遊戲)的最後一天能夠想起今天的事情,自己會覺得「雖然我辦不到,但是也夠了」嗎?現在的鋼一無法確定這點。


    (我不知道……一堆我不知道的事情……蘇菲亞同學……到底覺得我哪裏特別啊……)


    受到思考的枷鎖束縛的鋼一反覆地思量著這件事情,並在不知不覺之間睡著了。


    隔天,鋼一一如往常地被母親叫起床,蘇菲亞一如往常地來接他。


    兩人一如往常地出門,走在一如往常的道路上,一如往常地上學。


    隻有一點沒有一如往常——蘇菲亞在抵達學校的這段過程中緊緊握著鋼一的手,直到接近學校為止,都沒有放開。


    包括昨天嘴唇的觸感——蘇菲亞的柔軟手心和溫度占滿鋼一的心;整天心不在焉地上課的他被警告了三次,也被懲罰寫追加的作業。


    接著,放學後——


    鋼一打掃完畢後便飛奔出教室;雖然同班同學都露出「今天也是哦」的眼神,但是他毫不在意。


    奔馳在走廊上的他跑過階梯。然而當腳步來到圖書室前方時,他卻急遠踩下煞車。


    浮現在眼前的是音樂室的厚重門板。


    他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不隻是跟蘇菲亞初次親吻而已。


    (信丘同學還是獨自在打掃嗎?我今天也想幫她,不過不曉得蘇菲亞同學會不會說什麽……)


    鋼一和友實同屬無法在社會上靈活地進對應退的人,隻要有一步出錯,他很可能會陷入和友實同樣的狀況,所以無法置身事外、丟下她不管;然而要是因此每天都把蘇菲亞卷進來的話,鋼一還是會覺得有點抱歉。


    (快點打掃完畢,之後再短跑到蘇菲亞同學等的圖書室吧。)鋼一一邊思索著,眼睛一邊瞄向長方形的玻璃窗——蘇菲亞就在裏麵。


    「……什麽?」


    不隻是蘇菲亞,友實當然也在裏麵,兩人站在黑板前方,高興地說著話。蘇菲亞的嘴巴快速地動著,但是因為隔音構造把一切的聲音都隔絕了,所以不曉得她在說什麽。在細長玻璃的視野角落放著掃除工具。


    當目瞪口呆的鋼一輕輕地打開門後,少女們特有的喧嘩聲便傳到安靜的走廊上。


    「啊,鋼一!快看快看,信丘同學很會畫畫耶!」


    察覺到開門聲響的蘇菲亞興奮地指著黑板,隻見黑板上畫了好幾個鋼一也很熟悉的卡通動畫角色的圖案,和五線譜重疊在一起。


    「是《華戀》……這些是信丘同學畫的嗎?」


    在蘇菲亞背後滿臉通紅的友實輕輕點頭,用像蚊子飛的聲音回答:


    「……是的。」


    鋼一再次看著黑板——確實很厲害,厲害到幾乎不必加上「就小學生來說」,而且完全沒有擦掉再重新畫的痕跡,是沒打草稿的線稿;這項技能如果不是畫習慣了,應該沒辦法辦到吧。


    鋼一不自覺地發出讚歎的歎息聲。


    「真厲害……不,應該說是超厲害的!信丘同學,你很會畫畫呢。」


    鋼一隻是單純說出自己的感想而已。


    然而友實卻像是嚇了一跳般地抬起頭,一臉吃驚地凝視著鋼一的臉龐,眼鏡後方的一雙眼睛似乎開始湧出淚水——


    (為什麽……我、我剮剛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鋼一感到莫名其妙,一時狼狽不已。嘴唇顫抖著的友實說:


    「謝……謝謝你……」


    那雙在日光燈燈光的反射下緩緩閃動的眼睛,似乎蘊藏著某種無法想像的秘密。


    (我、我說了這麽了不起的話嗎?)鋼一不由得愣在原地,蘇菲亞也瞪大眼睛。


    察覺到兩人困惑的友實連忙加以補充:


    「啊……對不起,因為這是我自從幼稚園以來……」她抬頭瞥了鋼一的臉一眼。「聽到老師以外的人稱讚我很會畫畫……能聽到貝爾蒙特同學和八戶同學稱讚我,我真的很高興……」她摘下眼鏡,用食指擦了擦流出的眼淚。


    「什麽~~上小學以後就沒有了?你畫的明明很漂亮!真不敢相信!」


    蘇菲亞難掩憤慨。


    鋼一也應和著;總覺得友實剛才所說的話勾起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怎麽回事,好像要想起什麽了……這就是所謂的既視感嗎……?)


    如果是既視感的話,大概隻是自己太多心的緣故,即使翻攪記憶的沼澤也想不起什麽,所以鋼一對此並不怎麽在意,立刻將它拋到一旁。


    比起這點,在鋼一過來之前,這裏應該發生過什麽事情吧?他看著完全——至少蘇菲亞是如此——打成一片的兩人。


    地板上放著兩把掃帚;看來在鋼一到來之前,蘇菲亞便主動過來這裏幫忙友實打掃——這應該是她發自內心的想法。


    「蘇菲亞真是個好女孩。」


    馬奇爾說著,鋼一也點點頭。


    「欸,你下次可以幫我畫『藤q學長』嗎?」蘇菲亞把身體靠了過去,拜托友實;友實雖然很害羞,不過顯然十分高興。


    鋼一撿起掃把,刻意咳嗽了一聲:「吭咳。」


    「我也希望你能幫我畫『蒂拉·羅爾』,可是在這之前,應該先完成打掃工作吧?」


    鋼一半開玩笑地調侃兩人,友實慌慌張張地回應「啊,是!」蘇菲亞則一邊露出苦笑,一邊回答「是~~」並且吐了吐舌頭。


    兩人的「是」彷佛和聲般重疊——眾人一同笑了出來。


    雖然搞不清楚究竟哪裏好笑,感覺卻十分有趣、愉悅。


    10


    晚上,時間剛過淩晨零點。


    房間一片漆黑,床鋪旁邊放著彩色櫃子,上麵擺著鬧鍾和眼鏡。


    友實正在作夢。


    還是那個夢——和「鋼一」最後道別的場麵。


    「好了,大家對『鋼一』說再見。」


    「鋼一,再見。」


    教室裏響起並非發自內心的道別。


    「在老師回來以前,大家要乖乖等著哦。」


    幼稚園生們對老師的交代說著形式上的「好孩子回答」。


    ——我得說才行……


    老師牽著「鋼一」的手往出口方向走去。


    ——我得說才行……


    當「鋼一」和老師們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走廊上,教室立刻像是蜂窩般吵了起來。


    ——我得說才行!我得說才行!我得說


    才行!


    內心的聲音大喊著,友實終於飛奔出去,推開周遭的孩子們。


    ——這一次,我得說才行!


    她跑到昏暗的走廊上,看見「鋼一」和老師們的背影。


    「請等一下!八戶同學!」


    「鋼一」停下腳步。


    「對不起!當時你第一次稱讚我畫畫,我其實很高興!卻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都沒有向你道歉!」


    這是她這六年來一直沒有說出口的話。


    「鋼一」緩緩回過頭,他的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張開的手像是表示「再見」般地搖晃著。盡管他似乎還說了什麽話,然而不曉得從哪裏傳來高亢反覆的電子音,完全掩蓋了「鋼一」的聲音。


    ——什麽?他在說什麽?


    電子音越來越大聲。從走廊……不,應該說是好像從夢境中的所有地方傳了過來一般。


    終於,被老師牽住手的「鋼一」消失在走廊的盡頭處。


    友實覺得他最後在說:「再見。」


    一醒來,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鬧鍾的鬧鈐進入最後階段,鈴聲大作。


    鈴鈴鈴鈴鈴喀嚓——


    關掉吵鬧的電子音後,能聽見窗外的小鳥熱鬧地鳴叫著;突然想看是什麽鳥的友實拿起眼鏡,打開窗簾。


    (——好耀眼哦!)


    早晨的陽光讓人感覺到盛夏即將來臨,光線沿著窗框上演光和影的黑白對比;今天好像又更熱了一點,庭院的樹木枝梢沙沙地響著,舒服的微風吹了過來。


    鳥聲啾啾,她覺得好像連鳥兒都在為自己高興:


    「今天似乎可以過得很好哦。」


    她打開窗戶,大大地伸著懶腰,並作了個深呼吸,讓整個肺部吸進新鮮空氣,將二氧化碳連同體內殘留的睡意一起呼出,連腦袋的角落都完全清醒了。


    感覺很舒服,為什麽這次醒來感覺會這麽舒服呢。


    彷佛直到前天為止的陰鬱早晨都是假的一般,友實……不,應該說是整個世界隨著清晨一起獲得新生,重生了。


    既嶄新又充滿希望的早晨。


    (有多久沒感受過這樣的早晨了?一切都多虧了八戶同學和貝爾蒙特同學的幫忙……)


    然而這並不代表一切都處理完畢了。


    雖然鋼一似乎完全忘了友實的事情,但是不能因為對方不記得,自己便一直裝傻,假裝沒有這回事。


    雖然現在還沒有什麽勇氣,但是自己非得好好地把在夢中告訴他的話說給本人聽才行。


    如果他不原諒自己,那就道歉到他原諒為止……努力吧!


    總有一天,一定可以——


    當友實對著朝陽下定決心時,肚子發出「咕~~」的聲音。


    不自覺地笑了出來的她,決定早餐要吃兩片吐司。


    11


    ……不知不覺間,她們的感情好到互相稱呼對方的名字——「蘇菲亞」、「友實」現在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兩人一旦開始說起卡通動畫或是漫畫的話題,我就會被她們晾在一旁。


    話說回來,意想不到的好事發生了;當信丘同學和蘇菲亞同學變成朋友後,周遭的人都很佩服她。


    類似「居然可以和全年級最有名的蘇菲亞·美冴·貝爾蒙特當朋友,真厲害!」這種感覺。


    最近同班的人不會偷懶不打掃,也不再叫她「烏龜」了。


    雖然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但是隻要信丘同學不再覺得難過,身為朋友的我還是覺得很高興……話說回來,快要放暑假了呢。


    對彌宵姊而言,這應該是「考試之夏」吧?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彌宵姊了,鹹覺還挺寂寞的。


    現在的我計劃一放假就去海邊,如果弼宵姊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來呢?請告訴我你什麽時候有空。


    我就先寫到這邊了,之後再傳簡訊吧。


    準備考試應該很辛苦吧?請加油。


    按下按鈕、返回待機畫麵後,彌宵闔上手機。


    明明她已經看過好幾次這封簡訊了,然而每讀一次,她便會露出微笑,腦海裏浮現高興地拚命說話的鋼一,一股既高興又寂寞的複雜感情油然而生,目光很自然地望向遠方。


    她在這幾個月裏幾乎沒有見到鋼一;平日的她得每天去補習,星期天和國定假日則必須窩在圖書館裏……不過說得明白一點,其實彌宵是在躲鋼一。


    她並非討厭鋼一,而是害怕見到鋼一。


    彌宵犧牲了一切,近乎愚蠢地勉勵自己用功讀書,但是當下她的神經緊繃得快要斷掉了。如果現在見到鋼一,回到過去的幸福時光,繃緊的神經絕對會斷掉:如此一來,肯定再也無法重新係好了。所以今天的她依然像是逃走般地離開家中,來到圖書館。


    然而彌宵同時相當討厭自己;鋼一明明將自己當成親生姊姊般景仰,自己卻把他當成阻礙。還沒看清這樣的自己的鋼一今天也傳了簡訊給她。


    第一次看到簡訊時,她不顧旁人的眼光,當場熱淚盈眶。


    之所以會這麽努力讀書,是因為彌宵想就讀和優秀的哥哥們一樣的高中及大學,想和被大家稱為天才的父親一樣成為醫生。


    不過因為她過於在意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家人,才會讓鋼一覺得寂寞……不,雖然現在鋼一依然會表示「覺得寂寞」,但是彌宵也不知道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鋼一傳來的簡訊中曾經附上非常可愛的金發少女照片,這名女孩就是他口中的「蘇菲亞同學」。


    (有這麽可愛的女朋友,或許他很快就會忘記我了吧……)


    如果連這世上唯一需要自己的鋼一都把自己當成「過去的人」……光是想像這點,她的心中便湧起一股快窒息的恐怖和虛無感。


    然而彌宵沒有勇氣拋棄至今為止的所有努力,取回和鋼一的相處時間。


    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會失去重要的事物,所以她哪邊都不選;結果沒有選出答案的她完全無法專心在已經習慣的準備考試上。


    (我到底在做什麽……)


    彌宵趴在桌子上,一股想反抗也反抗不了的無力感襲來。


    圖書館中,沒有任何人出聲關心彌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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