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邁入新的一年,二月初——


    自升學補習班解脫的彌宵直接回到家中,看見書桌上擺著一封信,心髒不由得用力地跳了一下。


    這封信大概是母親放的吧,一眼就知道這是入學考試的結果通知;這個小小的信封裏麵,放著大約將近一年半辛苦努力的成果。


    彌宵好不容易撫平紊亂的呼吸。沒問題的,因為自己已經這麽努力了;雖然老師說希望渺茫……不過我的人生應該也會發生一些戲劇性的轉折……


    她用顫抖的手指拆開以漿糊牢牢黏住的信封。信紙折疊得很整齊,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信紙上的文字。


    激烈的鼓動聲漸漸平緩。


    紙上完全沒寫「不合格」三個字,然而看見「很遺憾——」這一句話的時候,彌宵感覺腳底下似乎出現一個大洞,跌坐在地板上。


    彌宵走下樓梯,腳步似乎隨時會踩空;母親在客廳看電視,周遭彌漫著一股紅茶的味道。


    他對著母親的背影說:


    「媽,我的入學考試……失敗了……」


    母親過了一會兒回過頭。


    「失敗……是指你沒考上嗎?」


    「嗯……對不起……」


    見彌宵低著頭,母親眨了眨眼睛:


    「你為什麽要道歉呢?媽媽從來沒有說過『希望你可以考上跟哥哥們一樣的高中』這種話哦。」


    這或許是身為母親的安慰之詞吧;但是對現在的彌宵而言,母親的話彷佛鞭子一般。


    「其實這樣或許比較好;有很多人硬是考上了好的高中,課業卻跟不上,結果中輟了。第二次招生的時候,你就選擇適合自己的高中吧。」


    然後母親吃著罐裝的高級餅幹,喝了一口紅茶;換句話說,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隻有這樣……?沒有其他要說的話了嗎……?)


    彌宵跌跌撞撞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全身無力地倒在床上,空虛的眼裏看不見任何東西;她暗自發現過去的自己也曾經受到和現在一樣的情緒打擊。


    那是哪上小學時的事情,彌宵第一次拿到「零用錢」。


    小小的手掌緊握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到的五百圓銅板。彌宵用這個五百圓買了一本少女漫畫雜誌——用繩子捆出一個十字的漫畫雜誌彷佛上鎖的寶盒一般。


    跑回家的彌宵廢寢忘食地看著漫畫雜誌——第一次看的少女漫畫不但線條細膩,網點也很華麗,充滿許多足以刺激少女心的要素;之後看完後,她又翻回喜歡的段落,重新看了一遍,並決定將這本書當成一生的寶物。


    彌宵想把這麽有趣的東西也讓母親看看,母親正在臥室燙著剛收進來的衣物。


    「媽媽!這本書很有趣哦!」


    彌宵打開自己最喜歡的漫畫橋段給母親看,然而母親隻短暫停下拿著熨鬥的手,瞥了一眼彌宵遞出來的物品。


    「這是你用零用錢買的嗎?」


    「咦……嗯。」


    母親歎了一口氣。


    「因為是你的零用錢,所以想怎麽用是你的自由——但是因為是好不容易拿到的零用錢,所以媽媽希望你能用在有意義的東西上。」


    母親拿著熨鬥燙衣服的動作彷佛在生氣一樣,彌宵心中的熱情瞬間急速冷卻。


    「呃……有意義……?」


    「你的哥哥們都去買足球或cd這種可以長期使用的物品,漫畫雜誌不是看過就丟了嗎?」


    彌宵纖細的手臂突然沒了力氣,厚重的漫畫雜誌好像快掉落了一般。


    「……可是……」她也有想要的cd,但是拿到的五百圓——「錢不夠啊……」


    彌宵這麽說,母親一瞬間抬起視線,眼神很恐怖。


    「不夠的話,就存起來再買啊!我給你們零用錢,就是希望你們可以花點腦筋在這種事情上,希望你們可以學學比較聰明的用錢方法;可是你偏偏——」


    母親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無法多說什麽的彌宵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再度瞥了漫畫雜誌一眼。


    以鮮豔顏料印刷的封麵上有著各種顏色;剛剛明明還反射著燈光,發出一閃一閃的亮光,現在卻隻見便宜的圖案排列在上頭而已,燈光的增減微妙地讓指紋或者傷痕更加醒目……這本漫畫雜誌已經不是「寶物」了。


    彌宵當時的情緒——以及現在的情緒——彼此重疊,再度喚起其他的記憶。


    大概是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的時候,彌宵很沉迷父母親在生日當天買給她的遊戲;由於怕待會兒會被罵,所以她早就寫完家庭作業了。


    碰碰碰的粗魯腳步聲響起,彌宵立刻知道來者是貴繼哥哥;對方先是用力地敲門,不等彌宵回答便打開門。


    被中斷遊戲的彌宵戰戰兢兢地仰頭看著二哥;二哥一邊用下巴指了指遊戲畫麵,一邊說:


    「那個借我,我要去朋友家玩,五分鍾以內結束。」


    他的語氣很平淡。對他而言,妹妹把遊戲借給哥哥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也不必威脅;但是彌宵才剛剛寫完功課,正要開始玩而已。


    「怎麽這樣……五分鍾也太……」


    彌宵畏畏縮縮地抗議。


    「是哦,那就現在結束吧。」


    他大搖大擺地進入房間,按了「退出光碟」的按鈕;遊戲的bgm隨之停止、光碟也退出來了——哥哥毫不猶豫的行動讓彌宵吃驚不已。


    父母親在生日當天買給她的重要物品被搶走了;雖然哥哥說「借他」,但是搞不好一個禮拜之後才會還給她。彌宵遵從孩子的本能哭叫著,哥哥卻毫不客氣地找著盒子。


    從樓梯傳來腳步聲。(媽媽來了!)彌宵的哭喊更大聲。母親的身影出現在打開的門口。


    「媽媽,貴繼哥哥把人家的遊戲……!」彌宵想邊哭邊跑到母親身旁。


    但是母親連看都不看彌宵一眼,用壓抑但銳利的聲音說:


    「真是的!有客人來,別讓彌宵發出這麽大的聲音啦!」


    母親說完後便轉頭下了樓梯,彌宵呆呆望著母親消失在走廊上。


    (什麽嘛……怎麽這樣……?)


    她還以為媽媽會責罵哥哥的粗魯行為,然而母親的話像是在說:


    「電視太大聲了,關小一點!」


    哥哥把光碟放進盒子後,俯視著癱坐在地板上的彌宵說:


    「你是因為媽媽來了才故意大聲哭的吧——卑鄙小人。」


    他阻後拿著遊戲光碟,離開房間;過了一會兒後,傳來玄關大門開闔的聲響——哥哥出門了。


    全黑的電視畫麵上顯示著「請正確放入光碟」的文字——


    為什麽……?明明是哥哥……把人家的遊戲……人家生日拿到的……


    彌宵把身體埋進書桌和床鋪之間的死角。對小孩子來說,壓低聲音哭泣不讓母親生氣實在很困難。


    她埋頭一直想著。


    但是不管怎麽想,彌宵還是不懂自己究竟哪裏不對。


    當天的淚水隨著記憶蘇醒,不知不覺沾濕了彌宵的臉頰。


    當時的她怎麽想也想不透,現在卻察覺到了——


    (媽媽一定是……討厭我吧……因為我跟哥哥們不一樣,什麽事都做不好……)


    雖然哥哥們不知何時停止欺負她了,卻換成完全對彌宵漠不關心,彷佛見了麵隻會輕聲打招呼的同班同學一般。


    父親忙著工作,即使在家中,也總是窩在書房裏。


    (都沒有人看我……都沒有人稱讚我……)


    腦海中浮現鋼一的臉。


    結果,她沒有和鋼一他們去海邊,然而鋼一還


    是每周傳一次簡訊給她;但是每當他的簡訊裏出現「蘇菲亞同學」、「信丘同學」的字眼時,彌宵的內心便會湧起一股黑暗的情緒。


    那是嫉妒及自我厭惡。


    那個交不到朋友,幾乎每天都來彌宵房間玩的鋼一已經不在了;現在的鋼一有兩位可愛的女朋友,已經不是彌宵獨占的鋼一了。


    (沒有人需要我了……)


    (但是這也是我自作自受。因為我在鋼一和考試之間,優先選擇了考試。)


    (可是……我沒考上。)


    彌宵緊繃的神經如今已經完全斷裂,她不知道從明天開始,自己應該如何活下去;在第二次招生時考上非誌願高中,在接下來的三年間比別人更努力好幾倍,這次一定要考上和哥哥們同樣的大學——這種心情也半點不剩了。


    她什麽事情都不想做,完全沒有想做任何事情的衝勁。


    書本、電影、遊戲、音樂、時尚、美食、帥氣的運動選手……一切彷佛都褪了色;即使失去了這一切也毫無眷戀。


    她緩緩從床上起身,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美工刀,視線凝視著刀子。


    現在的彌宵也不害怕「死」了。


    2


    「友實不想畫漫畫嗎?欸,鋼一你覺得怎麽樣?」


    蘇菲亞征求鋼一的意見,喝著奶茶的他連忙點頭:


    「嗯,因為你這麽會畫畫,一定可以當上專業漫畫家的哦!還是要當插畫家?」


    麵紅耳赤的友實搖搖頭,低下頭。


    三個人在蘇菲亞的房間裏圍著一張小桌子聊天。


    桌子上擺著三個茶杯,中間擺放著裝著零嘴、餅幹的木製器皿,還有攤開的筆記本,筆記本上有滿滿一整頁的塗鴉;當然,友實的塗鴉是最漂亮的,最醜的則是鋼一。


    直到現在,一旦被人稱讚很會畫畫,友實依然會露出既害羞又為難的表情;但是鋼一和蘇菲亞兩人十分清楚對方其實並不覺得為難,所以也就毫不客氣地誇獎她。


    害羞的友實怯生生地開口:


    「我……我的確很想畫漫畫……可是想不到故事……」


    「是嗎?真可惜耶~~那我們三個人合作怎麽樣?我們來想故事。」蘇菲亞說。


    (我們……也包括我?)


    睜大眼睛的鋼一用食指指著自己;當視線與蘇菲亞對上後,她露出不容多言的微笑。


    友實看著兩人的互動,笑了出來:


    「嗯,如果蘇菲亞和八戶同學幫我想故事的話……我會努力畫畫看。」


    雖然聲音很細小,但是蘊含著友實強烈的決心。


    蘇菲亞為這項嶄新的企劃發出歡呼聲,拍了拍手,鋼一也燃起了興趣:當他們正聊到「快點決定筆名吧!」時,某人的手機響了——是鋼一的手機。


    由於現場的氣氛正熱絡,鋼一原本想稍後再處理,但是現在的來電鈴聲——《華戀》中的蒂拉,羅爾說:『有簡訊唷!』——提醒他這是彌宵傳來的簡訊。


    鋼一說了聲抱歉,打開手機。


    (彌宵姊很久沒傳簡訊來了,或許是入學考試的結果出爐了吧……?)


    他忐忑地打開簡訊,主題是「無題」。


    我沒上。


    再見了,抱歉。


    短短兩行的句子一下子就看完了;鋼一重新看了兩、三次這兩行句子。


    (「我沒上」是指她不合格……吧?)


    (可是「再見」又是什麽意思……?她為什麽要道歉呢……?)


    鋼一的腦內閃過可怕的想像;雖然想否認,但是字麵上代表的含義除了「那個」以外,沒有其他的可能了。


    「抱歉……!我有急事,必須先回去了……!」


    鋼一抓起書包,站了越來。蘇菲亞嚇了一跳:「咦……?等等,發生什麽事了?」


    她不自覺地想抓住鋼一的上衣衣擺,對方卻在她快要碰到時閃過她的手:


    「……真的很抱歉!」


    接著,鋼一衝出蘇菲亞的房間;當他打開玄關大門時,蘇菲亞的母親從客廳探出頭來,鋼一在內心道歉,同時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當鋼一按下電梯的「關」按鈕時,馬奇爾從快關上的門縫間擠了進來。


    「等等、等等,別丟下我不管啊~~!」


    鋼一現在才發現自己完全忘記對方的存在。


    他一邊盯著手機的畫麵,一邊說了聲「抱歉」,並從電話簿裏找到彌宵的電話後直接撥話。


    幾乎與電梯停在一樓、打開門的一瞬間同步,等待鈴聲停止了。


    『……』


    然而彌宵沒有出聲,彼端隻聽見有點吵雜的聲音。


    「……彌宵姊?」


    沒有回應,難道她現在已經處於無法說話的狀態了嗎?


    「喂喂喂,彌宵姊!」


    鋼一大喊,聲音裏帶著幾分祈願;似乎是公寓大廈管理員的老年男子隔著玻璃窗,一臉驚訝地看著鋼一。


    過了一會兒,總算有聲音回應他:


    『……小鋼,我有聽見哦……』


    「彌宵姊……!欸,再見是什麽意思?發生什麽事了?」


    又是一陣沉默。鋼一穿過大廳,跑到公寓大廈外。


    彌宵出聲說道:『我……我已經不行了……抱歉……』


    她的聲音很虛弱,幾乎像是快斷氣了一般;不安感撕裂著鋼一的內心。


    「請等一下!你現在在哪裏?在家裏嗎?」


    嘟嘟嘟。


    電話掛斷了,鋼一覺得她的生命線彷佛也被切斷了,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好像快暈倒了。


    馬奇爾爬上鋼一的肩膀,聽著兩人的對話;直覺不錯的他似乎藉此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咬著拇指,露出不曉得在忍耐什麽的為難表情,不過最後還是喊了一句:


    「鋼一,趕快到彌宵的家裏!」


    他的話讓鋼一回過神來;沒錯!無論是割腕自殺,還是服用安眠藥,一分一秒都刻不容緩!


    鋼一快馬加鞭地衡刺著。


    約莫過了十分鍾後,終於能看見彌宵家的長長圍牆了。


    馬奇爾突然發出哀叫:


    「鋼一,從彌宵家的二樓傳出深黑色的念頭!」


    二樓——肯定是彌宵的房間。


    「什麽是深黑色的念頭?」


    「就是虛無——空無的心像是黑洞一般,連這邊都快被吸進去了。」馬奇爾用兩手抱著肩膀,全身顫抖著。


    「虛、虛無?虛無有這麽嚴重嗎?」


    「很嚴重。」


    馬奇爾以歉疚的口吻說:「……那是最接近死亡的情緒哦。」


    這句話彷佛樁釘一般,刺進鋼一的胸口。


    他加快兩腳的回轉速度——速度已經超越了危險領域——雙腳絆到了好幾次,都快跌倒了。


    快點、快點,再不快點的話……!


    鋼一幾乎沒有降低速度地衝過大門口,無視門鈐,直接打開玄關大門,衝進屋內,粗魯地脫掉鞋子,奔上通往二樓的樓梯。


    途中,彌宵的母親一臉驚訝地從客廳探出頭來,鋼一和她對上視線,隻見對方的表情完全沒有發現當下的二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隻說了句「打擾了!」便跨階跑上挑高的樓梯,穿越長長的走廊,跑向彌宵的房間。


    當鋼一的身影消失後,彌宵的母親皺著眉頭嘟囔:


    「簡直當自己的家了——」


    鋼一以前便隱約察覺到彌宵的母親對自己並不怎麽和善,但是現在沒時間顧慮到這點了。他站在彌宵的房間前,強忍住想花個幾秒鍾舒緩呼吸的念頭,將手放在門把上,同時


    用力扭開、往裏麵推擠——門打開了。


    「……唔!」


    房間裏一片漆黑;明明才剛過下午四點而已,雨窗卻關得緊緊的。正麵有一部分的黑暗動了動,鋼一察覺到彌宵坐在椅子上。


    「彌宵姊!」


    她睜著一雙空虛的眼睛,看著大喊的鋼一。


    彌宵無力下垂的右手握著美工刀,左手放在書桌上;當鋼一的眼睛漸漸習慣黑暗後,他看見對方的左手手腕上有著紅色的線痕,從線痕中流出紅色的液體,把鋪在書桌上的毛巾染黑了。


    過去,在鋼一重新展開人生之前,彌宵也曾考試失敗,上不了第一誌願學校。


    所以這次或許也是——鋼一心想。


    當時的彌宵當然也很沮喪,不過沒有割腕。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情?)


    曆史改變了,改變了曆史……是誰改變的?


    (……當然是我!)


    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前因後果,使得鋼一的行動居然將彌宵逼到如此境地;但是在這個世界中,能夠改變曆史的隻有(遊戲)的玩家鋼一而已了。


    (是我……是我的錯嗎……?)


    鋼一感覺彌宵的空虛眼神憎恨般地指責鋼一一


    他的雙腿開始發抖……好冷;盡管這個房間沒有開暖氣,他的手心卻滲出汗水。


    「……啊……」


    他像是忘了該怎麽說日語一般,發不出半點聲音、說不出半句話,隻覺得呼吸困難,腦袋暈眩,手快要倚到牆壁上;就在此時——


    「振作點,鋼一!你沒有錯!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現在要……快點為彌宵做些什麽才對!」


    馬奇爾的尖銳聲音瞬間拉回鋼一的意識:清醒過來的他用力甩頭,像是要甩開雜念一般。他下定決心,踏進昏暗的房間裏一步。


    「彌宵姊……我……我幫你包紮手好嗎?然後……我們再一起去醫院好嗎……?」


    鋼一往彌宵靠近一步。然而當他試圖再靠近一步時,彌宵右手握住的美工刀動了一下,他的全身頓時宛如石頭一般僵硬。


    「彌宵……姊?」


    麵無表情的彌宵僅僅動著嘴巴:


    「……已經夠了。」


    「什麽……?」


    「已經……夠了,我……累了……」


    「呃……說、說得也是呢,彌宵姊這一年來一直很努力——」


    「我再也不想努力了…………我不想讀書了……我什麽都不想做……」


    彌宵斷斷續續地低語著:鋼一努力露出笑臉說道:


    「……嗯,那麽就不必再這麽用功羅,我們大家一起去什麽地方玩吧!彌宵姊一直以來都這麽努力,所以沒有人會說你不對哦!」


    盡管鋼一拚命地想說服她,彌宵的淡薄眉毛卻挑都沒挑,什麽反應也沒有。漆黑的房間裏沉澱著沉默,但是鋼一還是等待彌宵回答……終於,她開口了:


    「一直以來……根本沒有人說我不對。」


    「什麽……」


    「不管是媽媽,還是哥哥們……甚至連爸爸都沒說什麽,都沒有人注意到我……」


    彌宵上挑的眼角邊緣反射著從走廊照射進來的微微光線,一瞬間發出光芒。


    她手腕上的傷口還沒止血,一點一滴地滲出溫暖的血液;雖然人不會因為割腕的暫時性出血而死去,但是看到手腕上觸目驚心的傷口與染成紅黑色的毛巾,即使是曾經死過一次的鋼一也無法冷靜下來。


    「什麽……不會有這種事情的……!」


    鋼一拚命喊話:


    「我有看著哦……雖然不是直接用眼睛看的,但是我很清楚,彌宵姊一直都很努力的,所以……別尋死!」


    鋼一再度往前邁進一步,感覺彌宵的表情有一點改變,空虛的眼睛動了。


    「……你別過來。」


    她彷佛自言自語般地低喃。


    「……」於是鋼一隻往前踏出……半步;沒想到在這一瞬間,彌宵的眼神一變,彷佛被激怒了一般,突然凶暴大吼:


    「你別過來!」


    她迅速地將淡銀色的刀刃抵上頸部;要是這麽左右一劃,大量的鮮血肯定會宛如施放煙火般地從頸動脈噴出吧?鮮血將會隨著心髒的跳動噴上天花板,房間裏到處都會染成一片鮮紅。


    鋼一的腦海中浮現化為沉默肉塊的彌宵躺在血海裏,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就彷佛蜈蚣般自背部竄爬而上;他發出哀號般的聲音:


    「住手……快住手……拜托你……不可以死啊……!」


    「不可以?為什麽?這是我的命哦,和小鋼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


    就像被鈍器狠狠砸到一樣,鋼一的腦中瞬間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彌宵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她眼角上挑的瞳眸中散發出詭異的光芒,在黑暗中就像鬼火一般,顯得相當清晰。生氣、嘲笑、不帶任何感情——混雜著這些情緒的異樣視線貫穿鋼一,他生平第一次覺得彌宵的眼睛很恐怖。


    他的聲音顫抖著:


    「為……為什麽你要說……這種話呢……」


    「為什麽?」


    彌宵的聲音像是以恐嚇為樂一般,聲音裏的氣勢讓鋼一感到畏縮。


    「……小鋼的爸爸和媽媽都很溫柔、很好吧;雖然他們都在工作,所以不常在家,但是都很注意你、關心你,我一直都很羨慕:還有……她叫做蘇菲亞吧?她就像是從好萊塢電影裏麵走出來的明星一般,很可愛呢!太好了,你交到這麽出色的女朋友,已經不要我了吧?」


    (為什麽彌宵姊突然提到蘇菲亞同學呢……我不明白,為什麽彌宵姊要用那種眼神瞪我呢?)


    鋼一感到莫名恐懼;他的雙腳顫抖著,汗水自體內不斷冒出。


    從初次碰麵的那一天起——無論是為難的時候、孤獨寂寞的時候,彌宵總是會在他身旁露出溫柔的微笑;鋼一很喜歡彌宵,也認為彌宵應該同樣很喜歡自己才對。


    然而眼前的彌宵卻用明顯蘊含惡意的話語指責鋼一,然後說出決定性的一句話:


    「你問我為什麽?小鋼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懂。」


    如果用毒品來比喻,這句話的嚴重程度或許已經達到致死量了。


    事實上,當這句話傳入鋼一的耳朵,他的呼吸便明顯紊亂了起來,心髒的激烈跳動幾乎達到異常的程度,連思緒也漸漸被啃噬了。


    ——彌宵姊陽剛說了什麽……?


    ——她說了什麽?我應該聽得很清楚吧?她說「小鋼你這種人」……


    ——騙人……


    ——她沒騙人。


    ——我在作夢……


    ——這不是夢,我明明很清楚的。


    承受不了苦澀的現實,鋼一的腦部停止運作;他半張著嘴巴,眼睛凝視著半空中。


    房內響起金屬般的尖銳笑聲;彌宵在鋼一空虛的視野中笑著,彷佛眼前的一切都非常可笑。


    但是她同時在哭,邊笑邊哭。


    笑了一陣子之後,她說:


    「好了,已經說夠了吧?在我數到十以前,你立刻給我出去;不然……就跟我一起全身浴血吧……!」


    握著美工刀的手增加了一點力道,刀身劃入頸部,柔軟的皮膚幾乎快被劃破。


    「……一!」


    死亡倒數開始。鋼一的思緒為了尋求獲救的答案而猛烈轉動,卻怎麽也想不出辦法,隻是空轉著,徒增焦慮而已。


    一瞬間,鋼一似乎聽見馬奇爾的聲音,但是他根本無法理解對方究竟說了什麽,馬奇爾的聲音就在這段期間沉入心靈的深處,消失了。


    「……二!」


    還有八秒……彌宵姊就要死了。


    「……三!」


    彌宵姊討厭他,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麽彌宵姊會討厭他。


    「……四!」


    還有六秒……鋼一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鋼一因為得不出解答的焦躁和壓力而感到暈眩,似乎有什麽東西快從喉嚨深處跑出來了。


    「……五!」


    還有五秒……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感覺很惡心,好想吐。


    如果吐出來的話,一定會弄髒彌宵姊的房間。


    「……六!」


    如果吐了,弄髒了房間,彌宵姊一定會更討厭他吧。


    可是彌宵姊就快死了,還有四秒。


    「……七!」


    他忍不住了,好想吐!彌宵姊快死了,好想吐!會被討厭!還有三秒。


    「……八!」


    此時,鋼一的心中有某種存在斷掉了。


    先是左腳膝蓋處彎了下來,接著是右腳。


    房間就像遊樂園的遊樂設施一般旋轉著,感覺到上下顛倒墜落的漂浮感後,他撞到了某樣東西(地板);雖然撞擊力道很強,他卻不覺得痛。


    視線漸漸模糊,染上墨色;胃的內容物逆流而上,從嘴巴中滿溢而出。


    ——我吐了……彌宵姊,對不起……


    啪!鋼一的意識像是關機的電腦一樣,中止了。


    「小……小鋼……?」


    邁向死亡的倒數停止了。


    「……小鋼……?」


    彌宵試著再度呼喊,卻依然得不到回應。鋼一彷佛斷線的人偶一般突然倒地,身體動也不動:彌宵放下美工刀,戰戰兢兢地走到鋼一身旁。


    彌宵蹲下身子,看著鋼一的臉,同時聞到嘔吐物的惡臭,鋼一的表情卻彷佛一點也不痛苦,隻是一直睜著忘記眨眼的眼睛,視線盯著毫無意義的方向。


    「小鋼,喂……」


    她害怕地伸出手,搖了搖鋼一。


    然而當彌宵的手一離開,鋼一便立刻停止搖動。


    彌宵再次檢查鋼一的全身——從頭頂到手指都毫無動靜,看起來——就像死了一樣。


    「啊……啊……!」


    感到恐懼不已的彌宵發出慘叫聲。


    3


    鋼一醒來時,發覺自己不在彌宵的房間裏。


    牆壁反射著日光燈,發出白色的光芒;床鋪明明很舒適,他卻難以冷靜下來。


    母親以及曾經在哪裏見過的白衣男性在一旁陪伴著他。


    「嗨,鋼一,好久不見了。」


    他曾經聽過這個低沉又穩重的聲音;對方是附近小兒科醫院的醫師,小學時期經常照顧他。


    「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痛?或是覺得不舒服呢?」


    由於鋼一還無法掌握狀況,所以別人怎麽問,他便怎麽回答:


    「沒有……我覺得很好。」


    不過鋼一隨即察覺到自己身體變小的異狀,發出「啊」的驚叫。醫師「嗯」了一聲,挑起半邊眉毛,盯著鋼一的臉:


    「怎麽了?別客氣,可以盡管說哦!」


    醫師湊過來的下巴上蓄著很像剃剩胡子的絡腮胡;這位醫師總是這樣,雖然看起來很邁遢,卻莫名能親近小孩子的心,讓人感到很安心。


    「呃……有……就是……」當鋼一吞吞吐吐地說著時,肚子便先「咕~~」地回答了。


    「……我肚子餓了。」


    醫師瞬間誇張地睜大眼睛,接著豪爽大笑:「噗哈哈哈……」


    「看樣子應該沒事了……好,我立刻幫你準備;還有,今天已經很晚了,機會難得,你就住個一晚吧!明天再檢查一遞,沒事的話就可以回家了。」


    (已經很晚了?)鋼一看著窗外,星星在漆黑的天空裏閃爍著;看樣子,自己昏迷的時間不隻五分或者十分。


    「醫生,明天要檢查的話……學校呢?」


    「明天就請假吧!很高興吧?還是說營養午餐裏有你喜歡的菜色嗎?」


    「不是啦……那個……」鋼一將視線轉向母親。「必須通知蘇菲亞同學『我明天不能去學校』才行……不然即使她明天來了,也隻是白跑一趟……」


    母親說:「說得也是呢,我知道了。」


    「還有……彌宵姊呢……?」


    鋼一戰戰兢兢地詢問,母親露出微笑,用眼神望著門板。


    「她在外麵哦,要叫她嗎?」


    鋼一點點頭,母親說了「那你先等一下吧」後,就跟醫師走到走廊。


    他在包裹著身體的溫暖又柔軟的床上打盹,過了好一會兒,彌宵被母親推著,總算進入病房。


    接著母親說「媽媽跟醫生講一下話哦」,隨即離開病房,留下鋼一、彌宵以及沉重的氣氛。


    就這麽沉默了一陣子,彌宵不發一語地低著頭,並將視線從鋼一身上移開。仍穿著製服的她眼睛紅通通的,像是哭到剛剛才停止一般,而且還腫了起來;左手的手腕上纏著不顯眼的繃帶。


    在鋼一昏迷的時候,彌宵舍棄了決意自殺的糟糕念頭;雖然看到她的臉後,他總算鬆了一口氣,不過為了打從心底放心,還是得確認一下彌宵的真正想法——換句話說,就是「彌宵究竟討不討厭自己」。如果討厭的話,理由又是什麽呢?


    『小鋼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懂。』


    彌宵曾經這麽說過;難道是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傷害到彌宵了嗎?該不會是簡訊?或許是自己寫了什麽讓彌宵誤會的句子,還是用字遺詞不恰當呢?鋼一絞盡腦汁思考著,但是……


    (……我不明白,這麽一來,不就真的像是彌宵姊所說的……)


    即使不明白,再這麽沉默下去,對鋼一而言——對彌宵來說大概也是——可以說是如坐針氈一般;如果彌宵再繼續沉默的話,就隻能由鋼一主動開口了。


    「那個……彌宵姊……」


    彌宵顫抖了一下。


    「……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惹你生氣了……?雖然我認真想過了,但是還是不懂……哈哈,這麽一來,真的就像是彌宵姊說的呢。」


    雖然他幹笑了幾聲,試著裝幽默,卻隻是讓氣氛更加空虛罷了。


    然而超乎想像的,方才他所說的話讓彌宵的內心動搖不已;隻見她的肩膀輕輕顫抖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隨之滴落。


    「……不對……」


    彌宵的喉嚨因為哭泣而嘶啞,痛苦地低語:


    「小鋼完全沒有錯,一切……一切……都是我不對……我隻是遷怒而已……我明明知道會傷害到你……卻還是故意說了那麽過分的話……對不起……!」


    接著她用手掌搗住臉,哭了起來,哭到幾乎快喘不過氣,感覺似乎光是哭泣就很難受,像是在用哭泣懲罰自己。


    (遷怒……不是討厭我……)


    鋼一吐出安心的氣息,全身上下的緊張感一下子隨之消失;床鋪發出嘰嘰的聲音,身體好像更陷入其中了。


    「太好了,鋼一。」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響,鋼一回過頭,隻見馬奇爾站在凸窗上,用手倚著裝飾凸窗的盆栽,並豎起大拇指,手臂往前伸直;盡管他也想跟著這麽做,但是因為有彌宵在,所以隻能像是在摩擦枕頭般點了一兩次頭。


    然而,這不代表一切都已經解決了。


    把彌宵逼到自殺的負麵感情肯定還在她的內心醞釀著,就像手腕上的傷痕不會立刻消失一樣。


    鋼一突然想起重新來過之前的人生。


    當時的彌宵也一定像現在一樣,受到接近死亡的感情折磨,感到很


    痛苦吧;所以她的命運才會走向不幸。但是——


    (我這次一定要成為彌宵姊內心的支柱……絕對不讓那種事情再次發生!)


    「彌宵姊。」


    鋼一緩緩撐起身體,以冷靜又沉穩的聲音呼喚對方,彌宵戰戰兢兢地將搗住臉的雙手放了下來,膽怯的眼睛瞟向鋼一。


    他露出微笑,回應她的視線,並表示:


    「我之前也說了……等第二次招生結束後,那個……我們一起去什麽地方玩吧……就跟以前一樣。」


    彌宵睜大那雙細長的眼睛,嘴唇顫抖著,最後——終於像是子彈般衝到床邊,鑽進鋼一的懷裏,差點把他撞倒了。


    她哭得唏哩嘩啦的,不曉得在說些什麽;盡管聽不太清楚,不過鋼一依然「嗯、嗯」地點頭回應,撫摸著彌宵的頭。她的手臂從鋼一的腋下伸到背部,緊緊抱著、緊緊抓住鋼一的身體,彷佛貓咪撒嬌一般,將頭貼在鋼一的胸膛上,上下摩擦著。


    雖然鋼一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卻同時有點驕傲。


    他瞥了一眼凸窗,隻見馬奇爾露出白皙的牙齒,咧嘴笑著。


    鋼一不發一語,隻用唇型表示「……笨蛋」,並露出微笑。


    彷佛看準彌宵已經冷靜下來了一般,病房的門打開了,醫師一邊「哇哇哇」地拿著托盤保持平衡,一邊走了進來。


    母親對醫師說:「麻煩醫生了」就回家了。然而彌宵居然說要喂東西給鋼一吃。


    「呃……那個,我又沒有受傷……沒關係啦,一個人也能吃……」


    鋼一雖然這麽說,彌宵卻不肯放下筷子;她淡薄的眉毛兩端往下垂,帶著哀求的眼神緩緩逼近。


    鋼一為難地看著醫師。


    「有何不可呢?機會難得,你就讓她喂吧。」


    發出和剛才「噗哈哈哈」相同的聲音後,醫師便站起身來,打算離開病房。


    「……對了對了,餐盤放著就可以了;不過當鋼一用完餐後,矢口同學也要回家哦,知道了嗎?」


    然後他關上門。


    醫師大概是識趣離開的吧,但是馬奇爾沒有醫師那麽細心;鋼一一邊沐浴在他咧嘴嘻笑的視線下,一邊聽見彌宵姊說出:「來,啊~~」並喂食他。


    雖然害羞到臉頰幾乎快竄出火苗了,但是因為彌宵似乎很高興,所以鋼一隻好放棄掙紮,一直配合到最後;雖然對醫師感到很抱歉,不過他完全不記得餐點的滋味吃起來究竟如何。


    即使已經用完餐,彌宵還是依依不舍地不肯回家;此時,鋼一突然想到話題。


    「彌宵姊想去哪裏玩呢?」他試著問道。


    「什麽?」彌宵愣了一下。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想去哪裏玩呢?不管彌宵姊想去什麽地方,我都奉陪到底。」


    雖然不必現在決定,不過如果有所期待的話,參加第二次招生考試時應該也比較能打起精神吧;此外,鋼一還有別的考量。隻見彌宵的目光射向遠方,似乎在想像考試結束後的每一天。


    「謝謝……可是我還沒有主意呢。現在也不是去山上或海邊的季節,而且我這幾年完全沒有到外麵玩過……」她絞盡腦汁,稍微思考了一會兒後——臉色卻突然暗了下來;下一個瞬間,超出表麵張力極限的一滴眼淚自臉頰流淌而下。眼前的情景彷佛夏天的午後雷陣雨一般,鋼一不由得吃了一驚。


    「咦……怎、怎麽了?」


    他心想:「該不會又讓她想起難過的事情了。」但是彌宵左右搖頭:


    「抱歉,沒有啦……小鋼特地邀我去玩,我卻什麽也想不到……沒有想做的事情,也沒有想去的地方……一想到自己是這麽無趣又空虛的人……我就……覺得很難為情……」


    閉上的眼睛又流出一滴眼淚。


    鋼一覺得鼻頭一酸,反射性地吸了吸鼻涕;彌宵一哭,鋼一也跟著難過了起來,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很長,所以或許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被某個看不見的存在係在一起了吧。


    「……彌宵姊別哭了,不然就由我來決定吧!我會努力挑個會讓彌宵姊高興的地方。而且,不隻是玩的地方……像是第二次招生的高中也可以讓我來幫你選擇;如果彌宵姊感到為難,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也、也可以來找我商量啊……呃……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雖然口吻支支吾吾的,但是鋼一努力地一口氣說完;盡管態度或許有點強硬,但是這點十分重要,為了彌宵的未來——


    他像是要隱瞞自己的不好意思般低著頭,戰戰兢兢地瞟向彌宵的臉。


    她果然有點驚訝;但是當彼此的視線對上時,彌宵那雙因為淚水而如同寶石般閃閃發亮的眼睛溫柔地流露出微笑。


    「嗯……由你決定,如果是小鋼決定的話,我也很安心;無論是什麽地方,感覺都會很有趣。」


    雖然這樣的回答正如鋼一所期待的,不過實際上聽見彌宵這麽說之後,感覺比想像中還要來得不好意思。


    況且,因為她的手緊緊握著鋼一的手。


    (……唔!)


    滑溜溜、冷冰冰的觸感纏上手指,鋼一不自覺地想抽回自己的手。


    他曾經和彌宵手牽手好幾次——次數應該已經數都數不清了——然而他還是第一次覺得光是手指和手指像這樣輕輕觸碰,便會使心髒跳得如此劇烈。


    他偷窺彌宵的臉龐,她露出似曾相識的微笑。


    (好像在哪裏看過——對了,是蘇菲亞同學!)


    當兩人獨處時,蘇菲亞總是像這樣眯起眼睛,露出微笑。


    彌宵的食指愛憐地撫摸著鋼一的手指。


    4


    過了一會兒後,彌宵回家了。


    醫師來拿晚餐托盤,取而代之放了幾本打發時間用的漫畫;鋼一翻了其中一本,這個故事是描述頭上放著血袋的女孩子為了拯救老婆婆,展開尋找全世界僅僅三名擁有罕見血型的人的旅程——書名是《捐血天使》。


    故事意外地挺有趣的,鋼一一口氣看完整本漫畫,隨後將它放回床邊的小桌子上,伸了個大懶腰,身體呈現大字形地躺在床上:他開始有點習慣這張過於柔軟,躺起來卻又很舒服的床了。


    「話說回來……鋼一,你真誇張耶。」


    站在凸窗上的馬奇爾向他攀談。


    「……什麽事情?」鋼一反問。


    馬奇爾咧嘴露出排列整齊的牙齒,說道:


    「就是『找我商量』啊,你已經一把抓住彌宵的心了,這樣好嗎~~?你想腳踏兩條船嗎?」


    此時的馬奇爾真的樂在其中。而且最近鋼一也慢慢習慣了,所以他輕輕用「又不是這樣」帶過。


    「我是真心地想幫彌宵姊;不過其實最重要的是,希望她能讓我替她選擇第二次招生的高中。」


    馬奇爾偏頭感到疑惑:


    「為什麽?你想跟彌宵上同一所高中嗎?可是彌宵不是比你大四歲嗎?這麽一來,你們的高中生活根本不可能重疊在一起嘛。」


    「不是啦,不是這樣……我還記得——」鋼一有些裝模作樣地停頓。


    「什麽事?」馬奇爾問。


    「我之前沒說過嗎?攻擊彌宵姊的那些家夥是跟彌宵姊上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學。」


    「攻擊……彌宵……?」馬奇爾啞口無言。


    那是鋼一的人生當中最不愉快的記憶,同時對當時的他而言,也是絕對不能忘記的重要記憶。他一點都不願意忘記任何關於彌宵的記憶——就算是非常痛苦的記憶,即使光是想像,便會湧現出想殺了對方的激烈憎惡。


    這是由於當時的鋼一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再見到彌宵了;如果想


    見麵的話,隻能在回憶中相見。


    這份隻讓鋼一感到痛苦的記憶,現在首次派上用場了。


    關於彌宵的事情,就像昨天才看過的wide show般記憶猶新;實際上,身邊的大人當時都不約而同對這件事的詳細過程三緘其口,隻有wide show報導的部分被誇大渲染;當然,鋼一並沒有打算全盤相信這些說詞。


    「他們一開始假裝成朋友的樣子接近彌宵姊,因為她在班上很突兀,所以交到朋友後覺得十分高興,曾經傳給我類似的簡訊。」


    「可是他們……」


    馬奇爾的臉痛苦地扭曲著;鋼一點點頭:


    「他們不是簡單的家夥,彌宵姊每天都跟他們玩到很晚才回家,接受過好幾次輔導,好像也曾經被警車送回家過——媽媽是這麽跟我說的;當時我雖然有傳簡訊給她,但是她幾乎都沒有回覆我。」


    盡管平常的馬奇爾總會半開玩笑地插嘴,現在的他卻沉默不語,一直低著頭。


    「當時的我看了wide show才知道,他們似乎一步步慫恿彌宵姊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例如蹺課、喝酒、抽煙、順手牽羊,還有……吸大麻;不過他們最初的目的就是利用藥物控製對方,然後把她當搖錢樹。根據警方的調查,似乎也有其他幾個孩子被以類似的手法牽扯進來,成為一起吸食大麻的夥伴。」


    馬奇爾就像雕像一樣,動也不動。


    「可是,彌宵姊似乎直到最後依然頑強抵抗,所以遭到他們淩虐,被關了起來……找到她的時候,兩隻手的指甲都被拔掉了。」


    馬奇爾露出不想聽的表情。


    雖然自己的人生重新來過,所有的事情都一筆勾銷,不過鋼一還是說不下去了。


    喉嚨彷佛萎縮了一般,他開始感到呼吸困難。


    即使隻是訴說沉重的話題,對肉體依然造成了相當沉重的負擔。


    聽的人也一樣,馬奇爾像是用盡力氣般蹲了下來。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那條情緒溫度計尾巴從凸窗的邊緣垂了下來。


    「如果那些家夥這次也對彌宵姊做出同樣的事情……就算殺了他們,我也要阻止這種事情發生。」


    反正這條命或許再過不到六年就會結束;如果為了救彌宵姊而被人說是殺人犯,鋼一也無所畏懼。


    「然而就算不這麽做,應該也有其他方法……我覺得應該會很順利。」


    「是嗎……所以你才會提到『第二次招生的誌願學校啊』——!」


    「沒錯,隻要不去就讀當時的那間高中,彌宵姊就不會遇到他們了吧。」


    馬奇爾像是漂亮彈珠般的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他用力地點著頭。


    「沒錯!嗯,幹得好,鋼一!」


    鋼一靦腆地笑著。


    「可是馬奇爾——」鋼一不好意思的表情再度蒙上一層陰霾。「這麽一來,他們這次會找別人加入他們的團體吧;如果我什麽都不做的話,他們應該會平安無事的——」


    「你想說這是自己的錯嗎?不是,絕對不是!鋼一又沒有錯!」


    馬奇爾從凸窗邊緣往前探出身子,拉高嗓音;鋼一隻是稍微笑了笑,緩緩搖頭。


    「我沒有錯……然而即使如此,情況肯定也是因為我而間接造成的;都是因為我的行動,才會發生那種事情。」


    他突然想起某個場麵——在充滿幾乎快讓人窒息的緊張感的病房中,彌宵躺在床上,看著鋼一……以及她已經崩潰的內心發出的哀鳴。


    鋼一像個老人一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並不是不想救彌宵姊;不過,即使是陌生人,將毫無任何過錯的人當成替代品……還是沒辦法輕易地讓人釋懷。」


    說完,他無力地「哈哈哈……」笑著。


    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


    嘰嘰嘰!從醫院正麵的大馬路上傳來摩托車的轟鳴聲——是煞車聲;接著,彷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引擎聲瞬間遠去。


    「或許——」


    馬奇爾開口,露出截至目前為止最認真的表情,看著鋼一:


    「有個方法可以拯救彌宵和所有無辜的人。」


    他的口吻並不像是下棋時,腦海中閃過起死回生的最好一著。


    「取而代之的是,你必須償付不怎麽輕的代價哦。」


    「……我需要償付……」鋼一吞了吞口水。「……什麽代價?」


    「你等一下。」馬奇爾說罷,便像煙一般地消失了。


    看完《捐血天使》第三集後,鋼一躺在床上,心神不寧地輾轉反側;此時馬奇爾突然出現在腳邊,降落在柔軟的棉被上。


    「哇,馬奇爾,你到底到哪裏去了?」


    「我回去一下我的世界……鋼一在擔心我嗎?」


    「什麽?」


    「你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嗎?」


    「……笨蛋,我又沒這麽想。」


    鋼一臉紅了起來,別開視線,馬奇爾則像狐狸一般眯起眼睛,說了聲:「哼嗯~~」然後快速地移動到鋼一的腹部附近。


    「好,那我就進入正題吧;如果你希望的話,的確可以讓攻擊彌宵的人不再做壞事哦!這麽一來,你就可以安心了吧?」


    「什麽,真的嗎?」


    鋼一瞬間睜大眼睛,將身體往前傾,隨即又想起馬奇爾剛才消失前說的話。


    「可是……需要償付的代價應該不是普通的代價吧……?」


    馬奇爾點點頭。「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需要你的左手無名指。」


    「手指?什……什麽意思啊?」鋼一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將左手藏進棉被裏。


    「簡單來說,我拍賣了幫助你的權利;然後觀賞〈遊戲〉的其中一人完全獲得了這個權利。」


    「拍……拍賣?」


    「沒錯,我們的世界也有類似這個世界所說的『金錢』哦!那個人付了大筆金額,獲得幫助你的權利,至於幫助你的形式,就是實現你唯一一個願望。」


    「我的願望……?」


    「是啊,如果是完全不同的願望也可以哦!但是不是什麽願望都可以實現就是了——像是『請給我兩個願望』啦,還是『給我所有奇跡的碎片』這種讓〈遊戲〉失去趣味的願望是不被允許的哦。」


    「所以……我必須拿出某樣物品來交換?」


    「沒錯,得標的人能夠實現你的任何要求,所以這位女士——啊,那個人是一名女性啦——說想要你的左手無名指。」


    又不是什麽俠義電影,居然要交出手指……啞口無言的鋼一愣在原地。


    「……鋼一,怎麽樣呢?現在端看你的意願羅!不願意的話,你還是可以拒絕幫助。」


    馬奇爾盯著他的臉,彷佛顧慮到陷入困難的二選一的鋼一一般;他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下定決心說道:


    「不,我接受幫助;如果這樣可以解決問題的話,我無所謂,隻希望不要再有人成為他們的犧牲者了。」


    反正自己或許隻能再活幾年而已;如果不必犧牲陌生人,就能夠讓自己生活得心安理得的話,這算是一筆不壞的交易。


    「真的可以嗎……嗯,我知道了。」


    馬奇爾歎了一口氣,露出複雜的微笑。


    「我就知道你會答應。那麽,閉上眼睛吧。」


    「什麽……」


    「快點吧—來,伸出左手。」


    馬奇爾催促他伸出手,鋼一的心髒瞬間用力地跳了一下。


    「欸……應該……會很痛吧……?」


    鋼一用顫抖的聲音詢問,馬奇爾一臉抱歉地點頭說道


    :


    「我想你最好咬著枕頭角,要是大聲喊叫,那個醫生可能會跑進來吧-…另外注意別咬到舌頭了。」


    鋼一很後悔自己沒有先問清楚。


    他像是烏龜一般,以緩慢的動作從棉被裏伸出左手,依照馬奇爾所書,咬著枕頭。


    自額頭滑落的濕黏汗水流進眼睛,使他不自覺閉上眼睛。


    「你就這樣閉著眼睛吧。」馬奇爾說。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裏:心跳聲彷佛耳鳴般響著,像是重低音喇叭一樣,自身體內部搖晃著全身。


    某種存在似乎碰觸到鋼一伸出的左手無名指。


    他忍不住想睜開眼睛看個仔細,但是在那之前——


    啪滋!


    一股超乎想像的衝擊和劇烈疼痛竄過全身。


    5


    隔天,接受過不太明了的檢查及詢問後,醫師幹脆地表示:「沒有異常,你可以回家了。」回家稍事休息後,蘇菲亞和友實的探視部隊便蜂擁而入,彌宵則是一天傳了五則簡訊給他—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一下子就過了一個禮拜。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十點二十七分。


    微微的月光從窗簾縫隙照進昏暗的室內。


    黑暗中有什麽動了,發出聲響。


    「鋼一還醒著嗎?」


    「……嗯。」


    「你……最近沒什麽精神耶,累了嗎?身體不舒服嗎?」


    「不……並沒有。」


    「那……你後悔了嗎?不是為了救彌宵,卻是為了救陌生人而犧牲了無名指……還很痛嗎?」


    黑暗中又有什麽動了——是鋼一改變身體的方向。


    「我……不後悔哦,也不覺得痛了;而且這個義指做得還挺像的。」


    鋼一在棉被中輕輕摸了摸左手的無名指,然而馬奇爾給他的這根新的手指頭,不管是搓還是捏,都沒有任何感覺。


    「無論是外觀還是質感都很完美!連指紋都完美重現哦……隻是不能動而已。」


    「嗯。」鋼一試著動了動左手無名指,手指卻動也不動。「不過我多少也開始習慣了;即使打電動也沒有什麽障礙,蘇菲亞同學她們好像也沒發現。」


    「你很中意嗎?」


    「嗯,反正我又不想當吉他手,這樣就夠了……話說回來,那些人最後怎麽樣了?真的已經沒問題了嗎?」


    「嗯……啊,這麽說來,我還沒講哦……他們的處置是交給和我不同的部門處理,詳細情形還沒問清楚……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下了強烈的暗示,讓他們沒辦法憋住心裏正在想的事情。」


    「……?」


    「嗯,比方說,有個很可怕的學長碰到這群人,便會立刻揍他們;如果他們在街上遇到這個學長,應該就會說:『真衰,居然會碰到那個羅嗦的家夥。』」


    「就算不想說也會說嗎?沒辦法忍住嗎?」


    「因為想到時就已經說出口了;如果沒去禪修,讓心靈達到無的境界的話,是沒辦法忍住的。」


    「……原來如此,如果將想到的事情全部都說出口,他們就沒辦法假裝成朋友,接近其他人了。」


    「正是如此,所以再也不會有人成為他們的犧牲者了,你了解了嗎?」


    「了解了。」


    兩人在漆黑的房間裏咯咯笑著。


    笑了一會兒後,鋼一以爽快的口吻說:


    「……呼,這麽一來,我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什麽……鋼一,你在說什麽啊?」


    「嗯……我是說自己沒有什麽遺憾啦……」


    「你怎麽會說出像是一切都已經結束的話啊……你不想蒐集奇跡的碎片了嗎?你該不會已經放棄了吧?」


    「……奇跡的碎片啊……」


    沉默持續了一陣子,鋼一再度翻了個身。


    「我並不是放棄了哦……呃,不對,或許已經呈現半放棄狀態了。」


    「什麽……?」


    「因為我根本無法想像碎片是什麽;即使知道它不是物體,依然難以判斷……所以啦……」


    「確實是很難啦,可是——」


    「馬奇爾已經見過幾個像我這樣的(遊戲)玩家了?」


    「嗯?呃,嗯……我到目前為止負責過十一位玩家,你是第十二個。怎麽了嗎……?」


    「在這些人之中,有幾個人完成〈遊戲〉呢?」


    「!」嚇了一跳的馬奇爾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後才開口:「……呃……一個人也沒有……但是並不代表過去沒有人完成〈遊戲〉哦!在紀錄上似乎有兩個人平安無事地完成了。」


    「那麽,過去被選為玩家的人又有幾個呢?」


    「呃……這個嘛……」吞吞吐吐的馬奇爾,最後小聲地說:「……九百三十五人。」


    鋼一用鼻子冷笑了一聲。


    「在這麽多人之中隻有兩個人成功破關而已,雖然我一點都不想去算成功率究竟是百分之幾,不過就這個狀況來看,破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為幾乎不可能,所以你就放棄了嗎?如果你放棄的話,一切就真的完羅!你會死哦,不後悔嗎?」


    「所以才說不算是完全放棄;可是……可是……要是我一直惦記著奇跡的碎片,結果卻沒辦法搜集到全部的碎片的話……果然還是會覺得十分後悔吧?既然如此,我還是想好好享受剩下的人生。」


    「這個嘛……在我負責過的玩家之中,確實也是有人……像你說的那樣,死的時候很後悔……」


    馬奇爾不知道自己應該再說什麽了;鋼一的聲音平穩地響起:


    「如果我放棄(遊戲)的話,你會很為難嗎?」


    「不是啦!我、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


    他支吾了一陣之後,昏暗的室內再度被沉默籠罩;最後,鋼一說:


    「……謝謝你。除了彌宵姊以外,我在之前的人生當中一個朋友都沒有,所以……很高興能夠遇到你。」


    馬奇爾沒有回答。不過鋼一絲毫不在意,繼續說道:


    「我剛才也說了,並不是完全放棄了。雖然現在依然不曉得該怎麽做才能讓自己不會後悔……可以的話,我當然不想死;不過至少我能幫助彌宵姊,也跟蘇菲亞同學和信丘同學建立起不錯的感情,每天都比之前的人生快樂了好幾十倍,所以,就算我沒辦法完成〈遊戲〉……也會忍不住想『自己或許是有所得的』。」


    沉默再度持續了一陣子;當鋼一以為對方已經睡著的時候,卻傳來馬奇爾嘟囔的聲音:


    「鋼一,如果你正在玩著有趣的電玩,會在途中停止嗎?會因為覺得已經玩得很盡興而不玩了嗎?」


    鋼一的棉被瞬間用力地動了一下。


    能夠感應到人類情緒的馬奇爾歉疚似地低語: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


    「那個……真的很抱歉……晚安。」


    直到最後,鋼一都沒有回應。凝重的氣氛融入黑暗中,彷佛淤泥般沉澱,並不斷地折磨著兩人。


    過了一會兒——


    鋼一總算睡著了,馬奇爾偷偷地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


    手心和額頭之間發出淡淡的光芒,隨即瞬間消失;接著,馬奇爾配合鋼一的呼吸頻率,慢慢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看著外麵,仰望月亮。


    天空朦朦朧朧的,除了月亮以外,看不見星星;雖然朦朧的月夜也別有一番趣味,但是看見月亮獨自高掛在天空,他總覺得難過了起來。


    馬奇爾突然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是其他人聽不見的念力聲響;他回答「是、是!」同時端正姿勢,周


    遭響起如金屬般沙啞的肅穆聲音。


    ——你是不是幹涉太多了?馬奇爾,你為什麽要扭曲他的記憶?


    彷佛畏懼著看不見的對象一樣,馬奇爾戰戰兢兢地回答:


    「這、這是因為……雖然放棄完成〈遊戲〉、享受今後的人生是他的自由,不過因為我多嘴而讓他感到不安,所以我把這個部分……不可以嗎?」


    ——雖然不到懲罰的地步,但是你今後得多加小心;話說回來,你似乎還挺中意他的,為什麽?


    「這是因為……」


    馬奇爾低著頭,感覺似乎十分尷尬。過了一會兒後,他稍微回頭看了鋼一一眼,然後下定決心說道:


    「……因為鋼一是個好孩子。」


    ——為什麽呢?是因為他給你麵包嗎?還是借你玩電動的緣故?


    「不是……長久以來,我所負責的玩家都會為了想得到一點暗示而試圖取悅我;然而他們一旦知道徒勞無功,便會立刻放棄。雖然鋼一撕了一點麵包給我,還跟我一起玩電動,但他並非別有居心。」


    ——哼嗯……


    雲層厚重的部分遮掩了月亮,彷佛切換電燈的亮度一般,四周瞬間暗了下來。


    ——的確,其他人士也對他這點頗有好評,但是你別忘了自己隻是〈遊戲〉運作方麵的相關人員;剛剛那件事情,我就睜隻眼閉隻眼,不過別太超過了……明白了嗎?


    馬奇爾一邊顫抖,一邊回答:


    「是的,我當然……會注意。」


    ——那就好,就這樣吧。


    之後,馬奇爾便再也聽不見方才的聲音。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氣,接著稍微移動窗簾的邊緣;月光照到的範圍增加了一些,鋼一的臉在黑暗中浮現。


    他安穩地呼吸著。馬奇爾盯著他的臉一陣子後——


    (鋼一,不可以放棄哦,放棄就太可惜了!因為你……)


    6


    恰到好處的陽光自窗簾縫隙照了進來,是個舒適的早晨。現在是初春時節的三月下旬。


    距離那起事件之後正好過了一個月。


    啁啾鳥鳴催促鋼一盡快迎接舒適的清醒。此時,他的手機響起高傲又威風凜凜的聲音:


    『有簡訊唷!』


    是彌宵傳來簡訊的通知聲——鋼一跳了起來,枕邊的鬧鍾顯示現在時間是七點三十二分;對正在盡情享受短暫春假的鋼一而言,平常的這個時間正是乖乖實踐「春眠不覺曉」這句話的時刻。


    放春假後,盡管蘇菲亞也暫時停止晨間接送,彌宵卻從來沒有停止傳送叫他起床的簡訊,而且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彌宵的第二次入學考試平安落幕。這一天,按照約定,是兩人要單獨出去玩的日子。


    鋼一將手伸向手機,然後又躺回床上,以尚未蘇醒的腦袋打開簡訊;上頭和平常一樣寫著『早安!』另外還有『哪一套比較好呢?鋼一幫我決定吧!』


    簡訊裏附上照片。彌宵房間的床上擺著兩套排成人形的上衣、褲子、裙子,甚至是襪子——像是時裝店的櫥窗擺設一般;她希望鋼一從這兩套之中選擇一套。


    鋼一有點吃驚,沒想到彌宵居然有這麽時髦的服裝;不過由於他本身對時尚其實沒什麽特殊要求,所以說實在的,他覺得「怎麽樣都無所謂」。


    照片左邊——是一套腕部有著類似圖騰的深藍色連帽上衣,朝氣蓬勃的牛仔熱褲,以及幾乎可以遮住膝蓋的黑色超長膝上襪。


    照片右邊——是一件裙擺有著波浪皺褶的米白色連身洋裝,外麵再罩著一件翠綠色的短外套,以及帶有紅色線條的短襪。


    如果要說哪種穿著比較保險的話……應該是右邊的連身洋裝吧?但是昨晚的天氣預報提到今天幾乎會和五月中旬一樣溫暖,預測最高氣溫將會比前天高六度。


    (這麽一來,左邊也該放在考慮之列?可是這樣腳會不會很涼啊?等等,這麽長的襪子,或許也挺熱的……)


    「她問哪一邊比較好嗎?我是推薦左邊啦。」


    不知何時起床的馬奇爾從鋼一的肩膀上探出身子,看著手機螢幕。


    「為什麽?」


    「左邊的不是很性感嗎?很有活力的短褲,大腿還露出來呢!」


    「欸……怎麽可以因為這樣就——」


    「為什麽不能?鋼一不想看性感的彌宵嗎?彌宵的身材還挺不錯的,我覺得應該很適合她啊~~」


    馬奇爾一邊咧嘴笑著,一邊比出「凹凸有致」的手勢。


    雖然鋼一一邊心想應該沒有這麽誇張,一邊卻也忍不住妄想了起來;腦海中,穿著熱褲的彌宵一邊擺出強調臀部的姿勢,一邊回眸用熱切的視線望著他——先前買的少年漫畫雜誌也曾刊出這樣的圖片。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啦!」


    滿臉通紅的鋼一搖搖頭。(煩惱退散!煩惱退散!)馬奇爾被甩了下來,發出小小哀鳴:


    「鋼一,別突然這麽粗魯嘛……總而言之,因為是彌宵希望你幫她選的,所以選你喜歡的就可以了。喏,你也喜歡比較性感的吧?你明明知道跟我說謊也是沒用的。」


    「你又偷窺我的內心了嗎?我不是跟你說別這樣了嘛!」


    鋼一想抓住馬奇爾的身體,馬奇爾卻躲開他的手,做了一個後空翻,在半空中飛舞著,接著像是鳥羽般輕輕降落在床上,發出咯咯的笑聲。


    「關於你現在在想什麽,就算不用讀心術也知道啦!」


    「——你這家夥!」


    鋼一將手機丟在桌子,撲向馬奇爾,兩人接著嬉鬧般地玩起了捉迷藏;不過母親的怒吼聲隨後便從一樓響起。


    「鋼一,你起床了沒!今天不是要跟彌宵出去嗎?」


    和棉被裏成一團的鋼一抬頭看向時鍾,自從收到簡訊後,已經過了十分鍾以上。


    「糟糕!」他慌慌張張地抓起桌子上的手機。


    鋼一按下回覆按鈕,盯著空白畫麵,陷入沉思;不過大拇指隨即突然動了起來,然後將簡訊傳送出去。


    結果,經過一番思量後,他的回答是——


    『請穿左邊的服裝。』


    早上九點,兩人在附近車站的剪票口會合後搭乘電車,車程約四十分鍾。


    他們在y濱車站下車,到站前的戲院觀看最近蔚為話題的動作電影,並在之後到地下街吃速食當午餐。


    兩人開心地聊著電影的感想。當他們離開店家、回到地麵上時,已經過了下午兩點了;但是這個時間回家依然稍嫌太早。


    「彌宵姊接下來打算去哪裏呢?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如果彌宵沒有任何要求的話,那麽按照慣例,就得由鋼一決定了……去唱卡拉ok嗎?可是他不太敢在別人麵前唱歌,總覺得她大概也是這樣吧?不過搞不好……


    當鋼一左思右想時,彌宵有點猶豫地說:


    「那個……我想去某家店逛逛……可以嗎?」


    既然彌宵有想去的地方,那麽就去那裏吧!鋼一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沒想到會是這種店……)


    這裏是與車站融為一體的百貨公司一角,狹小的場所中展示著各式精致的繡花——是男性止步的內衣用品店。


    (雖然說是彌宵姊想來的,但是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


    如尖冰般銳利的視線及現場尷尬的氣氛折磨著鋼一,讓他縮起身子,覺得很不好意思。


    雖然店內也有攜男伴的情侶,然而至少對鋼一而言,這個地方就跟女廁一樣,讓他很難踏進去。


    彌宵在旁邊的更衣間試穿著胸罩、短褲以及他不知道是什麽的衣物,甚至還穿著走到店裏麵,同時已經保留了七、八件。


    「你等等哦!」


    聽見彌宵這麽對他說,他連動都不敢動—由於三百六十度都被女性內衣褲包圍著,大約八頭身的人型模特兒像是威嚇非法入侵者般地俯視著他;店裏正好客人不多,化著濃妝的店員們瞥了鋼一一眼,不曉得嘰嘰喳喳地在說些什麽。


    「彌宵姊還沒好嗎~~?」


    他努力表明自己是跟著認讖的大姊姊一起來的,從簾子裏麵發出「抱歉哦~~再等一下卜哦~~」的聲音。


    鋼一不情願地盯著自己的鞋尖,同時像是吟唱著「色即是空」的修行僧侶一般努力忍耐;就算聽見彌宵說:「哇,小鋼快看快看,這還滿長的~~」不過因為他不敢抬頭,隻能假裝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當鋼一的掌心因為汗水而濕答答時,簾子終於動了動,彌宵探出頭來。


    (終於結束了~~)鋼一不自覺鬆了一口氣,然而下一瞬間,彌宵說的話又讓他停止了呼吸。


    「小鋼,你覺得是這個……還是這個比較好?幫我決定嘛!啊,還是要我穿著才會比較清楚啊?」


    左右比較彌宵握在手裏的東西,鋼一覺得自己好像快暈倒了。


    當鋼一和彌宵回到當地的車站時,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四點半。


    通過自動剪票口,坐在環繞著粗大柱子的圓形椅子上,兩人同時發出「呼」的一聲,不由得看著對方的臉,咯咯笑了起來。


    「累了嗎?」


    「有一點。」


    彌宵將印上充滿高級感商標的手提袋放在大腿上,發出「啊~~啊~~」的聲音。


    「快樂的一天就要結束了~~總覺得好寂寞哦~~」


    鋼一順著彌宵的視線望向遠方,說道:


    「我們可以再去玩啊!即使是像今天這樣普通的星期天也沒關係,而且還有暑假嘛;雖然時間還很早……不過,我們今年一起去海邊吧!」


    「……嗯。」彌宵的視線回到鋼一身上。「那麽下次我得請小鋼幫我挑泳衣才行呢。」


    此時,鋼一想起方才的羞恥地獄,整張臉連耳朵都紅了起來。


    「嗯、嗯,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


    「嗯,我也會好好珍惜今天買的這些東西,因為是小鋼幫我選的嘛!真的很謝謝你。」


    「沒……沒有啦……你……你太客氣了……」


    結果他又選了很性感的服飾,罪惡感使聽到彌宵感謝的他越發充滿歉疚;彌宵眯著眼睛,凝視著無法抬頭的鋼一。


    「——好了,我們該回去了吧。」


    彌宵站起身,伸了伸懶腰;鋼一正準備起身,彌宵的手伸向他。


    此時,遙遠日子的記憶片段在腦海裏複蘇。


    小朋友,你在這個地方做什麽?


    你一個人看家嗎?等媽媽回來嗎?好厲害哦!


    那麽,在媽媽回來以前,要不要到姊姊家玩啊?你喜歡玩遊戲嗎?


    然後,常時是小學生的彌宵,一邊露出溫柔微笑,一邊伸出右手的影像和現在的彌宵重疊在一起。


    鋼一和當時一樣,有些猶豫地握住伸向自己的手,柔軟又有點冰涼的觸感也和當時相同。


    兩人手牽著手走著。


    他們一邊配合彼此的步調,一邊緩緩走上樓梯;被分割成一小塊的天空已經染上傍晚的色彩,這樣的色彩緩緩接近他們。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肚子餓到幾乎快發出咕嚕聲了的鋼一想著:「今天會吃什麽晚餐呢?」


    爬上通往地麵的樓梯就是十字路口,有幾個人在等待燈號變換。


    蘇菲亞的身影就在其中。


    他原本已經很大的眼睛,此時更是睜得奇大無比。


    蘇菲亞似乎還沒發現他們。鋼一在心中默念:「快點變換燈號!在她發現自己之前趕快走吧!」


    但是——


    「小鋼,怎麽了?」


    彌宵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望著鋼一,因為他突然停下腳步。


    隻見蘇菲亞眺望著燈號的眼睛慢慢轉向他們。


    7


    蘇菲亞剛開始也是睜大眼睛和張大嘴巴。


    但是她立刻換上嚴肅的表情,大步地走向鋼一和彌宵;燈號改變了,行人的腳步聲慢慢遠去。


    隻剩下鋼一、彌宵和蘇菲亞——還有馬奇爾——留在原地。


    「鋼一,這個人是誰……?」


    即使移開視線不看蘇菲亞,他還是無法擺脫這份尷尬的氣氛;看不見的某樣存在正刺著肌膚,不用說,鋼一也知道對方正在瞪著自己。


    「呃,嗯……這位是矢口彌宵姊姊,住在我家隔壁……就是那棟大房子……呃,她是從以前就很照顧我的鄰家大姊姊。」


    彷佛要補充語無倫次說明的過度肢體動作,就連鋼一自己也覺得很刻意;但是蘇菲亞幾乎沒在聽鋼一的話,隻是凝視著某一點。他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啊啊!)


    此時鋼一總算發現自己依然牽著彌宵的手,他連忙將手鬆開,卻沒有察覺到彌宵瞬間哀傷地皺起眉頭。


    「呃……沒有啦……這個是……」


    鋼一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腦中卻一片空白,連解釋的「解」都沒有浮現出來。


    彷佛呼吸困難般,鋼一的嘴巴一張一闔地喘著氣;蘇菲亞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憤怒火焰同時也燃燒到自己的身體一般,持續瞪著鋼一。


    彌宵立刻擋在兩人之間。


    「你就是蘇菲亞嗎?初次見麵,你好……抱歉,因為小鋼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所以我不知不覺就握住他的手了;不過這沒有其他的意思……」


    鋼一在彌宵的背後鬆了一口氣——這應該是很好的解釋。


    但是一聽到彌宵的話,蘇菲亞的臉便變得跟鬼一樣可怕;用力咬合的牙齒和牙齒之間發出如猛獸般的低吼聲。


    「……真讓人生氣……!」


    所謂的「激怒」指的就是現在這種情形吧?


    (真讓人生氣!)


    牙齒發出咬合的聲音。


    (為什麽這個人認識我?明明我……連這個人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蘇菲亞無法忍受這點。


    她覺得最近鋼一有點怪怪的,之所以會這麽在意,是自從鋼一收到簡訊之後開始,每次響起『有簡訊唷!』的聲音,她就會很在意究竟是誰傳過來的簡訊;但是她想起前陣子看的綜藝節目上曾經提到:


    「太在意男朋友簡訊的女人會讓男人覺得很羅唆。」


    所以她便忍著沒問清楚,總覺得這麽一來,自己就更像成熟的女性了,感覺有點驕傲。


    但是——她還是很生氣!很生氣!


    這次,她將銳利的眼光移到彌宵身上,視線由上往下移動,彷佛腦部斷層掃描般一層一層地掃過,似乎連身體內部都能觀察到。


    首先,彌宵那雙充滿存在感的眼睛引起蘇菲亞的注意;那雙眼睛的眼角往上、眼白又多,感覺很嚇人,還有像是被剃掉一般的淡薄眉毛。被彌宵這麽一瞪,連蘇菲亞也感到畏懼,當下的她卻一反外表,宛如乖巧的西伯利亞雪橇犬般一邊觀察自己的反應,一邊怯生生地遊移著視線;雖然蘇菲亞很不甘心,但是這種反差微妙地讓人感到愛憐。


    鼻子普通,嘴巴很標準——或許稍微小了一點。


    「……唔……」


    蘇菲亞有一點在意自己嘴巴的大小。


    然後她把視線往下移動,連帽衣下的胸膛確實往上鼓起,一雙修長的腿散發著穠纖合度的肉感。


    無論是哪一項,都是現在的蘇菲亞沒有的:不管自己怎麽努力,也得等上四、五年才能夠擁有這樣的成熟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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