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護士精神抖擻地走在白色走廊上。彌宵一直看著護士的身影,直到對方消失在轉角處,看不見為止。


    彌宵現在是大學三年級生;明明此時差不多該認真思考就職的事情,但是她還沒找到想做的事情。


    她打算跟以往一樣讓鋼一決定,卻同時心想「這樣真的好嗎?」自己可以一直依賴他的溫柔嗎?


    國中時,彌宵看見父親出現在電視上;在醫療相關的紀錄片中,父親被稱為「擁有奇跡之手的外科醫師」,一名不管哪家醫院、哪位醫師都束手無策的患者,因為父親的手術而完全康複了;很尊敬父親的女性患者說:「他是救了我性命的神明。」


    彌宵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時自己的內心激動不已——我的父親是神!她之所以想當上醫師,並不隻是希望藉由踏上和哥哥們同樣的道路來得到家人的認同而已。


    雖然如此,她沒有勇氣再次回到那種苦讀的日子裏。


    彌宵站在走廊上,聽見後方傳來讓人覺得舒暢的腳步聲;和方才那位不同的其他護士走過彌宵的身旁。


    或許這已經是老套的比喻了——如果醫師是種的話,那麽護士就是天使吧。


    彌宵的內心同於當時一般,激動不已。


    (如果不能當醫師的話,那我就當護士吧!雖然這種誌願理由……可能很不單純吧……)


    但是彌宵察覺到自己的內心燃起了小小的火焰。


    這是自己的想法,是出於自己內心的,是自己為了自己的;和母親或者哥哥沒有關係,是自己想為自己達成的夢想。


    難以吹熄這股火焰。


    即使動機很不像樣,即使理由很不單純。


    2


    友實麵對著鋼一病房的床鋪痛哭,她非常非常後悔。


    為什麽自己不早點說呢?為什麽自己要在這個時間點說呢?


    友實是這麽想的:


    ——當我聽到八戶同學的手術成功的時候,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因為捐了很多血,所以感覺腳步有點不穩,但我還是想跳起來大喊。


    可是此時……彷佛惡魔在耳邊低語一樣,我突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捐出孟買血型的血液,然後八戶同學的手術成功了。


    然而我還沒為幼稚園的事情向他道歉。


    如果我現在道歉的話,會怎麽樣呢?


    八戶同學一定會原諒我吧……但是他是真心原諒我嗎?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反過來說,不管有多麽生氣,他也不得不原諒我了。


    如果在爆炸事件發生前,我主動向他坦白自己的過錯,或許就能知道八戶同學在毫無任何條件拘束下的真正心聲了;如果八戶同學在那種狀況下原諒我,我就能夠從長年加諸在自己身上、名為罪惡感的詛咒之中解脫了吧;如果他不肯原諒,屆時我或許會跪伏在地,請求他原諒吧。


    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有人會不接受救命恩人的道歉嗎?


    我永遠喪失他真心原諒我的機會了。


    友實昨晚又作了那個夢。


    鋼一被幼稚園的老師帶出房間,但是友實無法追上前。


    就算追上去道歉,也像是以「救命恩人」這個名義為後盾,強迫鋼一原諒自己一樣;一想到這裏,友實的腳就沒辦法移動了。


    她在強烈的後悔念頭中蘇醒——外麵依舊很暗,風聲颯颯。


    友實的口中發出臨終般的呻吟聲,訴說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3


    「信丘同學,你想太多了。」鋼一說。


    這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來探望鋼一的人隻有彌宵和友實;蘇菲亞說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沒來。


    由於打工的便利商店店長苦苦哀求彌宵:「隻要今天上晚班就好!」所以彌宵稍微探望一下後便立刻回去了。


    單人病房裏隻剩下鋼一和友實。


    雖然友實的個性基本上會微笑著聽大家說話,但是她今天似乎比平常更沉默寡書。


    同時很快地說盡話題的鋼一不帶特別含義地說:


    「——要是沒有你們兩個人的話,我可能早就死了吧;彌宵姊和信丘同學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友實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臉色鐵青——然後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怎、怎麽了……?)


    突然在傷患麵前哭了起來,隻能讓人聯想到一件事。


    「呃……我、我哪裏不對勁嗎?手術不是成功了嗎……」


    友實趕緊否認,直說:「沒什麽,對不起……」卻怎麽樣也止不住滿溢的淚水。她緊握著雙手,眉間的皺褶輕輕地顫抖著,像是在忍耐某種什麽劇烈疼痛一般。都露出這副模樣了,怎麽還能說沒事呢?鋼一保持耐心,溫柔地詢問不斷哭泣的友實,她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說明原因。


    ——包括十二年前在幼稚園發生的事情,以及她覺得現在在這種時機才坦白的自己很卑鄙的想法。


    懺悔的話語隨著懊悔的眼淚一同流瀉而出。


    但是鋼一隻是張大嘴巴,覺得相當困惑——因為他完全不記得了。


    不過經友實這麽一提,他也覺得似乎發生過這種事情。


    但是這種感覺就像是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電視連續劇的其中一個場景一般,總覺得完全是別人家的事情。


    鋼一隻隱約記得自己相當怕生——特別是上小學的時候,他相當害怕同班同學或老師等等周遭的人。


    如果友實說的話是真的,或許是十二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情對他的個性造成了巨大影響。


    即使如此,鋼一依然如此回答:


    「信丘同學,你想太多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你現在也好好地跟我道歉,這樣就行了——呃,我會這麽說,並不是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哦!」


    然而,友實還是沒停止哭泣;既然無法用言語說服她,隻好用行動來安慰了——比方說用力地抱著她,然後在她的耳邊說:「已經夠了,別再哭了。」之類的……不對,這種把戲對鋼一來說太困難了,他還是隻能用言語說服對方。


    鋼一偏頭絞盡腦汁,思考要用理論來安慰她,結果一不小心拉到脖子的傷口,嚇了一跳,擔心傷口會不會又裂開了;他用手碰了碰,沒有滲出血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個……信丘同學捐血給我了吧?你是因為愧疚才這麽做的嗎?」


    友實一臉吃驚地睜大眼睛。


    「不是……不是……!我是因為……!」


    「還是因為眼前有個快死的人,如果自己的血可以救這個人一命的話,一般來說就會捐血給他;如果因為拒絕而導致這個人死掉的話,事後會感覺很糟糕……是這樣嗎?」


    友實搖搖頭,夢囈般地不斷說著:「不是……不是的……」眼淚同時簌簌地落下,滴到亞麻地板上;雖然嚐試用理論來說服她,不過鋼一還是感覺胸口有點沉痛。


    他做了個深呼吸,用溫柔冷靜的聲音說道:


    「信丘同學是因為把我當成朋友,所以才捐血給我的嗎?」


    友實的雙唇顫抖著,點點頭。


    「——嗯,我也一樣哦!雖然信丘同學是我的救命恩人,然而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的重要朋友;所以雖然說原諒好像有點自傲,但是你別再自責了,因為我已經完全不在意了,好嗎?」


    鋼一露出微笑。


    過了一會兒,友實才低語道:「好……」


    雖然眼淚依然沒有停止,但是已經不是懊悔的淚水了。


    淚水彷佛洗淨這十二年來累積在心裏的沉澱物,讓她覺得很舒暢。


    「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友實依依不舍地慢慢纏上長圍巾。


    「嗯……」如此回應的鋼一和友實四目相對,對方眯起哭到紅腫的眼皮,微笑著,使他不自覺地感到怦然心動;友實的眼睛在眼鏡後方閃閃發光,是方才的眼淚還殘留的關係嗎?


    收拾著東西的她突然像是想起什麽事情般開了口:「對了,真對不起,我明天不能來,後天再拿禮物過來給你。」


    「呃……啊……別放在心上啦……這麽說來,彌宵姊好像也說明天不能來……你們兩人有什麽事情嗎?」


    「不是啦,並不是這樣……」友實露出故意吊人胃口的童稚表情。「雖然日本好像是以耶誕夜為主……但是正確來說,二十五日才是真正的耶誕節吧?」


    「……呃,是約、約會嗎?你們兩人都有在交往的對象了嗎?」


    友實彷佛忍不住般笑了出來,同時一邊笑一邊說:


    「彌宵姊另當別論,我不可能有男朋友啦。」


    「呃……是、是哦;不過我不是那種意思啦……」


    友實輕輕搖頭,自言自語般低語著:


    「雖然沒跟大家講,但是……其實上個月,有個同班的男同學跟我告白了。」


    「什麽?」突如其來的發言讓坐在床上的鋼一撐起上半身。


    「……可是我拒絕了,因為看起來感覺好像是『耶誕節快到了,趕快找個人就好』,而且……」


    「……而且?」


    鋼一睜著一雙大眼,等待她繼續說下去;友實也看著鋼一,眼神彷佛想表示些什麽——但是她最後再次搖頭:


    「……沒什麽……再見,八戶同學,祝你耶誕快樂!」


    友實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鋼一,迅速離開病房。


    她看見「走廊上要保持安靜!」的海報,稍微放慢腳步。


    大概是驚慌失措的關係,她一邊在陌生的走廊上四處徘徊,一邊走向一樓的正麵大廳;途中經過幾間傳來熱鬧笑聲的大房間,裏頭有戴著閃爍三角錐帽的孩子們,或是一看就知道是情侶的年輕男女。


    當她總算穿過正麵大廳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裝飾耶誕夜的七彩星星像是在競賽般地閃爍著。


    友實用力地吸了一口冷風,吸進火燙的身體裏麵,再吐出來。


    然後,她輕輕說出方才吞回喉嚨的話:


    「應該也沒有像八戶同學一樣的男孩子了……」


    4


    鋼一總算察覺到——原來她們兩人是刻意避開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


    賣剩的耶誕商品被統一放在「八折區」的架子上,隨隨便便地擺著;裝飾在街道、店麵的大量七彩燈泡也都早早收進紙箱裏,放在倉庫裏麵沉睡著,等待下一次的季節來臨。電視上則反覆播放著除夕跨年節目或者新春時代劇的宣傳廣告。


    即使如此,今天才算是真正的耶誕節。


    下午一點過後,蘇菲亞來病房探望他,他第一次見到掛在衣架上的純白色長大衣。


    蘇菲亞從帶來的紙袋裏麵拿出長方形的單色盒子,用緊張的手指打開附有提把的蓋子,樹枝(正確來說是木柴)形狀的蛋糕——「樹幹蛋糕(buche de noel)」安安穩穩地放在有蕾絲花紋的紙張上麵。「太好了,沒有塌掉。」蘇菲亞一邊說著,一邊鬆了一口氣。


    她俐落地把紙盤和叉子擺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隨後切蛋糕、分蛋糕。


    「鋼一,要起來嗎?躺著應該不方便吃吧?」


    鋼一點點頭,慢慢撐起上半身。途中,蘇菲亞將切蛋糕的刀子放到一旁,扶他起身。


    「鋼一,張開嘴巴,啊~~」


    啊~~蘇菲亞張開自己的大嘴,用叉子插起一口分量的蛋糕塊,遞到鋼一的麵前。


    床邊的小桌子上有兩個紙盤,叉子卻隻有她手上的一支而已。


    是不小心隻準備一根,還是原先預定的量就是這樣……?


    (這麽說來,以前彌宵姊好像也曾經這麽做過。女孩子都喜歡這種狀況嗎?)


    蘇菲亞的臉上寫著:「快點快點!」鋼一下定決心張開嘴巴。宛若親鳥看見雛鳥張開嘴巴,就會想:「快點喂食物!」的心情,蘇菲亞也受到這種母性本能的刺激,見到鋼一吃下蛋糕,便滿足地眯起眼睛微笑著。


    「怎麽樣?好吃嗎?」


    「啊,嗯,很好吃啊……難道是你親手做的?」


    「呃……」蘇菲亞的臉色一變。「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味道……果然很奇怪嗎?」


    蘇菲亞不安地皺起眉頭,將身體往前傾,靠近床鋪。


    「不,沒有啦……因為你問『好吃嗎?』,所以我就猜是不是這樣……而且,手提袋還有盒子都沒有店名……」


    難道不能發現這是她親手做的蛋糕嗎?兩人氣氛凝重地大眼瞪小眼一會兒後,蘇菲亞坐在床邊的鐵椅上,歎了一口氣。


    「因為……那個蛋糕是耶誕節禮物……」


    「什麽……」


    「其實……我上禮拜就買好其他的禮物了,但是總覺得這樣還是不行,因為隻要去店裏,無論是誰都可以買得到我所準備的禮物……我認為一定要送隻有我能給的禮物,因為我在鋼一差點死掉的時候,什麽事情都做不到……」


    「咦……不,這又沒什麽……」


    「我知道這是很微不足道的嫉妒,可是……」她放在大腿上緊握的兩手輕輕顫抖著。「友實和彌宵姊都和鋼一一樣是孟買血型,總讓人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隻有我是普通的b型……」


    「那個……」


    「我知道,我說過我知道!可是……」


    由於躺在床上,鋼一沒有發覺蘇菲亞低垂的眼睛已經開始濕潤了。


    「在事件之後,我都沒辦法見她們兩人……!隻要見到她們,就會湧起一股連我自己都討厭的肮髒情緒……總覺得好像隻有我被排擠……我明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蘇菲亞吸了吸鼻涕,肩膀無力地搖晃著。


    「就連今天,友實和彌宵明明都是因為體貼我才沒來……結果我不但不感謝,內心深處反而還嫉妒著她們兩人……覺得她們之所以會這麽從容不迫,是因為和鋼一擁有同樣血型的牽絆……如果她們知道我這麽想,一定會討厭我的……」


    蘇菲亞突然中斷說話,她猛然抬起低垂的頭,讓鋼一嚇了一跳。她睜大眼睛彷佛「被目擊到殺人瞬間的現行犯」一般,一雙夾雜著吃驚和歉意的眼睛裏映著鋼一困惑的模樣。


    「討厭……我……我在說什麽……」


    蘇菲亞也搞不清楚自己怎麽了而愣了一會兒,最後她鐵青著臉,跳了起來,朝病房門口衝了過去,彷佛要逃走一般。


    「蘇菲亞同學……!」


    鋼一想朝她即將奔出房間的背影大喊:「等一下!」不過這樣就能阻止蘇菲亞了嗎?


    (大概不行吧,我該怎麽辦?現在的我能做什麽?)


    之前也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他明明知道應該做些什麽才對,卻無法往前踏出一步,同時嘲笑自己「究竟能做好什麽」,心想「如果自己什麽事情都辦不到,就最好什麽都別做」,然後放棄了一切。


    當時有馬奇爾在,他確實說過:


    『因為你很溫柔啊,你沒辦法放著那個女孩子不管吧?』


    鋼一望向左手無名指。


    第一指節和第二指節之間確實留著鋼一和馬奇爾的友誼證據,對方的笑臉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彷佛看見了照片一般;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勇氣泉湧而出,鋼一下定決心。


    下一瞬間,掙紮著想跳


    下床鋪的他踢開棉被,赤裸的腳尖快碰到冰冷的地板;就在此時,一處傷口受到劇烈拉扯,難以忍受的痛楚頓時竄過全身。


    鋼一隻覺得全身麻痹無力,腰部沿著床鋪邊緣滑了下來。


    來不及發出哀叫的他,瞬間覺得自己像是飄浮在半空中一樣,接著——


    砰!病房內響起重物落地聲。


    過了五分鍾,鋼一再次躺在床上。


    他在蘇菲亞正要關起拉門前從床上滑落,自僅僅兩公分的隙縫裏傳來「砰」的聲響,蘇菲亞回過頭,發出細小的喊叫聲,跌跌撞撞地跑到鋼一身旁;如果她沒有聽見聲音的話,鋼一現在想必依然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吧。


    終於讓鋼一回到床上後,這次換蘇菲亞全身無力地深深坐進鐵椅中;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簌簌哭著。


    眼淚從下巴末端落下,在手指、裙子上留下大量痕跡。她偶爾似乎還嘟囔著什麽,卻被啜泣和吸鼻涕聲掩蓋,沒辦法聽清楚;其中或許還混雜著瑞典語也說不定。


    之後過了五分鍾、十分鍾——鋼一等待蘇菲亞冷靜一點後,再對她說:


    「那個……蘇菲亞同學說,在我快死掉的時候,你什麽事情都辦不到……這是不對的,因為有蘇菲亞同學,我才能得救哦。」


    她似乎聽見了鋼一所說的話,卻沉默不語了好一陣子,低垂的頭微晃著,鐵椅則發出摩擦產生聲響。


    「……騙人,我隻是普通的b型而已。」


    她嘟著嘴,語氣像是鬧別扭的小孩子,和成熟的外表呈現反差,讓人感到很可愛:鋼一哼了哼鼻子,忍住笑意。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和信丘同學、彌宵姊之間確實有著『孟買血型』這個不可思議的牽絆;但是在這個圈圈中心的人是蘇菲亞同學。」


    「……!」


    蘇菲亞的肩膀——有著優雅的曲線,宛如具有近未來感外型的家具——動了一下。


    「我是……中心……?」


    「是啊……雖然這隻是假設,如果沒有蘇菲亞同學的話,我覺得信丘同學和彌宵姊的感情應該不可能這麽好,因為她們兩人都很怕生,不像是那種會覺得『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的人。」


    鋼一半開玩笑地說:「雖然我也不能說別人啦……」後,又繼續說道:


    「如果信丘同學和彌宵姊不能成為朋友,我們三個人都各自走各自的路的話,我就沒辦法像這樣子得救了……所以,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都是因為有蘇菲亞同學、信丘同學,還有彌宵姊的關係——我是這麽覺得啦。」


    鋼一一邊看著窗外飄浮在暗沉的冬季天空上的雲朵,一邊說道。


    蘇菲亞用軟弱沙啞的聲音說:「……我也……幫了鋼一的忙嗎……?」


    「嗯。」


    「鋼一……會不會輕視我?居然因為這樣就嫉妒……打從心底嫉妒……」


    「我不會輕視你的,無論是誰都會嫉妒啊!不隻是我,信丘同學和彌宵姊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輕視你。因為大家都很喜歡蘇菲亞同學——」


    鋼一看見遠方的天空中,一群排成v字形的鳥兒從高樓大廈上方飛過。


    小陽春的午後陽光穿透大片窗戶,照進整間房間,昨天甚至還覺得這裏像是舒適的溫室一般溫暖。


    嘰——鐵椅再度發出摩擦聲。剛剛從床上跌下來拉到的傷口彷佛心髒鼓動般,一陣一陣地抽痛著。


    直到蘇菲亞終於低語說出「……謝謝」為止,鋼一都一直看著窗外的景色。


    「來,鋼一,啊~~」


    鋼一這次毫不猶豫地吃下蘇菲亞遞過來的一口大小的樹幹蛋糕,總算讓蘇菲亞重新取回笑臉後,他們再度繼續剛才的行為。


    蘇菲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鋼一不斷咀嚼的嘴角,尖銳的視線讓他緊張了起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欸,那個……真的很好吃嗎?別因為這是我親手做的,就刻意安慰我哦?」


    「嗯……沒有,真的很好吃哦。」


    「是真的……嗎?」


    「是真的,你這麽不相信我嗎?」


    蘇菲亞啊了一聲,很歉疚地說:「抱歉……」


    「因為……總覺得不管有多難吃,鋼一好像都會一邊說著『很好吃』,一邊吃下去……雖然這樣子我也不會不高興,但是我想要做出讓鋼一能夠打從心底樂意吃下去的東西;我很努力地在做.所以希望聽到你的真心話……絕對不會生氣的。」


    她蘊含在綠寶石瞳眸裏的心意宛若手機電波一般,順著視線,傳送到鋼一的大眼中。接收到愛戀的電波,他的內心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小漣漪;接著,小小的波浪轉變成大浪,激烈搖蕩著他的內心。


    彷佛被什麽控製了一樣,鋼一不自覺地說出口:


    「那個……我有一件事情非說不可。」


    「咦?果然很難吃嗎?」


    「不是啦,不是這件事情……」


    昨天友實邊哭邊向自己坦白她令人討厭的過去,想必一定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吧……鋼一心想,自己有沒有這股勇氣的一半呢?


    (我也一直沒有說出必須說的事情,蒙混至今;可是……)


    鋼一總覺得自己如果無法清楚地回應蘇菲亞的心情,就沒資格再繼續陪伴在她的身邊了。


    所以……說吧!告訴她吧!這股突如其來的心情十分激烈高昂;盡管她或許會以為自己是因為處在耶誕節氣氛下才說的,但是如果馬奇爾在現場的話,鋼一覺得他一定會推著自己,大喊:「鋼一,快說啊!」


    (嗯,我會努力。)他在心中回應馬奇爾的激勵。


    「那個……剛剛我說『因為大家都很喜歡蘇菲亞同學』。不過,我的喜歡……和信丘同學、彌宵姊的喜歡有一點不同……」


    心髒全力開動,鋼一很清楚地聽見「怦怦」的鼓動聲。


    「……你說不同……是什麽樣的不同……?」蘇菲亞問。


    鋼一的脖子幾乎要垂成九十度直角。他看著自己動來動去的手指,努力思索下一句話,頭頂同時因為感受到對方的視線而一陣發麻;然而現在的鋼一無法偷偷用眼角餘光瞥向對方,窺視她的表情。


    「什麽樣的不同嗎……就是……」


    蘇菲亞一定也知道鋼一想要說什麽: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希望他能夠清楚地說出口。鋼一閉上眼睛,下定決心——


    「是……是我愛你這種意思的喜歡,唔!」


    頭突然被人抬了起來——鋼一這才驚覺自己的嘴唇貼著蘇菲亞的唇。


    「……!」


    鋼一愣在原地,彷佛石像般僵直不動;蘇菲亞的眼睛正位於距離他睜大的眼睛不到五公分的超近位置,綠色的瞳眸閃閃發光,眼瞼低垂著,幾乎快要閉上;鋼一無法繼續看著她眼裏的光輝,閉上眼睛。


    蘇菲亞的手抓住他的頭,宛如緩慢撫摸般往下滑落,輕輕圈住脖子。兩人的身體緊密貼合。


    不知道該怎麽接吻的鋼一隻能任憑蘇菲亞擺布……不,就算曾經從書本上讀到在這種情況下該怎麽做,當她嘴唇的觸感透過神經傳送到腦部的那一瞬間,也全部都忘光了吧。


    鋼一的思考回路完全停擺,就算歸零重新設定,重新啟動腦部依然需要幾分鍾的時間;他的空白腦海中浮現過去的記憶——是他第一次和蘇菲亞接吻當天的事情,當時她也幾乎是突如其來地親吻他。


    蘇菲亞的行動總是如此——彷佛突然改變路線登陸的台風一樣,讓人措手不及。鋼一則像是被風卷走;不斷在空中飛舞的樹葉;盡管眼花撩亂,他卻不知不覺地喜歡上蘇菲亞讓自己看見的景色。


    搞不清楚兩人的嘴唇相貼究竟過了多久。


    總算結束這個吻後,蘇菲亞將臉埋進鋼一的肩膀。


    「我好高興!你總算對我說了……」


    她一邊說著,摟著脖子的手一邊又用力了一點。


    鋼一感覺繃帶下方有點輕微疼痛……蘇菲亞似乎忘記鋼一全身滿是縫合的傷口。


    「鋼一知道嗎?我的心髒怦怦跳著,好像快失控了。」蘇菲亞在他的耳邊低語著,同時壓著胸口。


    「……我的心髒也怦怦跳著,搞不太清楚狀況了……」


    光是做出這樣的回答,便已經使盡鋼一的全力。


    「那個,鋼一……」


    「……什麽事……?」


    她的呼吸混雜著甜甜的香氣,搔弄著他的耳朵。


    「那個……有可可奶油的味道……」


    鋼一的臉彷佛電磁爐一樣熾熱火紅,被繃帶蓋住的部分和沒蓋住的部分則像是白色和紅色的普普藝術一般。


    「欸,鋼一……」


    「……什麽事……?」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什麽?」


    突然抽離身體,眼睛和眉毛呈現絕妙角度的蘇菲亞如此表示:


    「因為我熬夜做蛋糕嘛!幾乎隻睡了一個小時而已。」


    她張大嘴巴,伸了伸懶腰——看起來似乎很刻意。


    「欸,一下下就好了,讓我躺一下嘛!不然我坐電車回家的時候絕對會睡過頭的!」


    綠寶石般的瞳眸逼近。


    「怎麽這樣……很、很為難耶,而且護士或許會過來……!」


    「隻要一下下就可以了……十分鍾,不然五分鍾也行!我隻是想陪你躺著而已,絕對不會做出什麽事情的!欸,好不好嘛~~」


    鋼一很清楚眼下的蘇菲亞露出「絕對不退讓」的眼神……說得更明白一點,是「無論如何,絕對不會退讓的眼神」。


    鋼一歎了一口氣。「……你的裙子會皺掉哦。」


    「又沒有關係。」


    蘇菲亞一邊滿意地笑著,一邊打開棉被的一端。


    然而她隨後就這麽呆住不動,圓睜著的雙眼不輸鋼一的大眼睛。


    「……怎麽了?」


    鋼一隨著她的視線望去,接著也露出和蘇菲亞同樣的表情,僵硬不動。


    隻見右邊側腰附近的繃帶染成一片鮮紅。是鋼一方才從床上跌下來時,感覺十分疼痛的部位;仔細一看,連棉被也都染成紅色了。


    「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兩人同時大叫。


    「糟……糟糕了!快點叫護士……呼叫鈴!」


    呼叫按鈕應該在床邊的小桌子上,但是桌麵被蘇菲亞帶來的紙袋和盤子淹沒,根本不曉得呼叫按鈕在哪裏。


    「唉唷……真礙事!」


    她歇斯底裏地大叫,用手隨便撥弄小桌子上的東西。


    鋼一才擔心完,裝著還剩下一半以上的樹幹蛋糕的盒子就失去平衡,一百八十度地翻轉掉落——


    「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


    兩人同時喊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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