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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


    我九歲,夏天。


    祭祖神明的神社裏,深綠色的樹木枝葉繁茂,在鋪滿沙礫的地麵投下樹陰。從彷佛要捕捉夏天的太陽而朝天伸展的樹枝當中,蟬鳴聲傾注而下。


    「哥哥他們還沒講完嗎?五月你覺得呢?」


    彌生問我。她的指尖搓弄著長長的黑發,眉頭深鎖,聲音有些怒意。


    「你問我,我也……」


    橘彌生是我的同班同學。她和我最要好,我每天都和彌生還有她哥哥阿健一起四處玩耍。


    我們兩個人坐在神社樹陰下的木造社殿〔注2〕的樓梯上。阿健去參加幾天後村裏即將舉行的小型煙火大會的討論,我們伸長著脖子等待討論結束。


    「真的好慢,讓我們也一起上去那裏就好了說……啊—啊,好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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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此為日本傳統兒童遊戲『竹籠眼(かごめかごめ)』的歌詞。玩法為做鬼的人蒙住眼睛蹲在中間,假裝籠中鳥,數人在周圍牽著手,一邊唱歌一邊轉圈圈。歌唱完畢的時候,中間的人要猜出背麵的人是誰,被猜中的人要代替原來的人當鬼。歌詞的起源不明,其中的意義也有諸多說法。


    注2:神社當中,用來祭祀神明的神殿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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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望向神社寬廣的土地中的石造建築物,大約倉庫大小、以石頭堆積而成,就像一個隻剩下石牆的小城堡。它的上麵以前一定蓋著宏偉的建築物,可是現在石牆上什麽也沒有,隻看得見幾個男生坐在上麵。它的高度和住家的屋頂差不多,聽說最近有個鄰村的小朋友想要爬上去,卻摔下來受傷了。現在,村裏的高年級男生們正在上麵討論著煙火大會。


    「真好,男生都可以上去那裏。」


    我羨慕地望著石牆呢喃。石牆周圍生長著高大的樹木,看起來很涼爽。爬上去的話一定相當舒服吧,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吧:可是女生不可以上去。要是女生想爬上去,村裏的男生就會生氣。「讓我上去」,我們不可以對高年級的男生說這句話的。可是,我曾經從阿健那裏聽說過,知道爬上石牆的話,可以看見我家的屋頂。石頭很冰很舒服。石牆上有一個洞,小孩子都把零食的碎層丟進裏麵。還有那個洞相當大,他們會警告低年級的男生不要掉下去。我從阿健那裏、知道關於那道石牆的所有事情。


    「就是啊。彌生好想當男生。要是男生的話,就可以上去石牆,也可以跟哥哥一起玩了呢。」


    村裏的男生不讓女生跟他們一起玩。


    我們無聊地望著男生,等待他們開會結束。神社裏有單杠跟秋千,還有溜滑梯,可是我現在不想玩。因為高掛在天空的夏日豔陽,把那些東西烤得熱呼呼的,碰上去又燙又有鐵鏽味。與其那樣,我更喜歡坐在涼爽的樹陰。


    可是彌生好像不這麽想。彌生彈跳似地站了起來,像要發泄之前的不暢快似地伸了個懶腰,對我說:


    「喏,我們來玩好不好?彌生快無聊死了啦!」


    「可是樹陰外麵很熱耶,我喜歡涼爽的地方。」


    「那樣的話,要玩什麽好呢?」


    被彌生這麽問,我想了一下。


    「我想玩『竹籠眼』。」


    「那個兩個人不能玩啦……」


    彌生一臉傷腦筋地又坐了下來。


    我們坐下來的地方是社殿的木頭樓梯,是道約有五、六階的老舊樓梯。這是神社舉行夏季煙火大會,或是在廣場圍繞著巨大篝火的冬季「咚咚燒」〔注1〕時,會擺上香油錢箱的木頭階梯。社殿是用老舊而幹燥的木頭蓋成的,位於村子中心的神社,隻有在一年數次的節慶時才會成為主角,盛裝打扮。


    可能是油蟬〔注2〕就停在附近,光是「唧—唧—」的聲音,就教人悶熱難耐。隻是用手指在沙礫上畫圖,也熱得渾身冒汗。藍天裏,堆積如山的積雨雲形成動物的形狀飄浮著。


    「哇,好厲害。你在畫狗對不對?跟那個雲的形狀一樣。」


    彌生交互望著天空和地麵,感動地對我說。


    「猜對了,要是舶也有這麽可愛就好了呢。」


    我說道,兩人一起笑了起來。66是定居在這個村子裏的狗,是隻凶猛、愛偷鞋子的白色雜種狗。


    就在這個時候,仿佛聽見了我們的笑聲傳來了狗的低吼聲似地、那聲音好像在責備我們的笑聲一般。


    「哇!是的!」


    一隻白狗就站在那裏。在近處一看,它的體型相當碩大,露出的利牙及凶狠的眼睛,光看就數人背脊發涼。


    「彌生,我們快逃……」


    這是被66盯上的村裏的小孩會采取的行動,可是彌生沒有跑。不,她是動彈不得。就連提議要跑的我,也像被蛇瞪住的青蛙一般無法動彈。我覺得隻要一動,66瞬間就會飛撲上來。


    彷佛叫我們從這裏滾開似地,66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我和彌生的腦中浮現被“咬傷的高年級生的傳聞。傳聞的內容是那麽樣地生動逼真,煽起子我們的恐怖戚。


    可是這個時候,一顆大石頭突然砸上了的。被那顆石頭打到屁股,66哀叫了一聲。


    「哥哥!」


    站在那裏的是阿健。阿健溫柔地望著66,卻再一次朝它扔石頭。66瞪著阿健,發出宛如從墓地裏傳出的低吼聲,不甘心地不斷回頭望著阿健離開了。66難得地成了喪家之犬。


    「你們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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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咚咚燒(どんど燒き)為每年一月十五舉行的火祭?燃燒門鬆、竹枝、注連繩等祈福。有些地方會配合火勢,吆喝著『咚咚』聲,故稱『咚咚燒』。


    注2:油蟬,學名為graptopsaltrianigrofuscata,是日本及朝鮮的一種大形蟬。體長約五~六公分,軀體為黑色或深褐色。於盛夏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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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健露出安撫小女孩的溫柔笑容。和他溫柔的舉止相反,阿健擁有擊退66的勇氣。他比我們大兩歲,是彌生引以為傲的哥哥。


    「嗯,不要緊!煙火大會討論完了嗎?那我們回家吧,或許綠姐姐帶冰淇淋到家裏來了呢!」


    彌生說著,撲上阿健。


    可能是從66的恐怖中解放而鬆了一口氣,我羨慕地望著彌生,癱坐在木頭階梯上。


    「是啊,要是綠姐姐去家裏就好了。話說回來,五月你不要緊吧?」


    阿健看著我問道。我朝著那張笑容滿麵的臉點了點頭。


    阿健跟彌生的家離神社相當遠。稻田被夏季強烈的陽光染成一片鮮綠色的地毯,我們彎彎曲曲地走過它所包圍的石子路,來到橘家。田裏沒有引水。這叫曬田,是故意讓稻子口渴,好等待它把手伸進泥土中吸水。曬田會在夏季的炎熱日子中進行幾天,每當看到幹涸得龜裂的地麵,我就覺得稻子好可憐。可是為了讓根變得強壯,這是很重要的步驟。


    如同大家期待的,綠姐姐來了。


    「哇,是冰淇淋!謝謝綠姐姐!」


    「不客氣,彌生。來,趁著還沒融化,大家快吃吧。」


    綠姐姐笑著對我們說。


    這裏是橘家的客廳。我和阿健、彌生、綠姐姐還有橘阿姨,一起圍在活躍的時期已經過去,拿掉上頭棉被的暖爐矮桌旁。一到夏天


    ,暖爐矮桌也換季成了矮飯桌,上麵正擺滿了堆積如山的杯狀香草冰淇淋。


    「小綠,每次都讓你拿這麽多來,真不好意思呢。」


    「阿姨,不用客氣,反正這跟免費的沒什麽兩樣。不過要買冰淇淋的時候,請記得惠顧我們公司!」


    綠姐姐這麽地對阿姨宣傳。聽說綠姐姐是阿姨姐姐的女兒。純白色的衣服和白皙的肌膚,讓她有一種村裏的女人罕見的清潔感;彷佛把外頭的陽光就這樣帶進來似地,即使在有些陰暗的屋子裏,她看起來也光彩奪目。綠姐姐高中畢業後,今年開始在冰淇淋工廠上班。她也住在這個村子裏,一到假日,有時候就會帶著工廠的冰淇淋來拜訪橘家。


    我們就像狗一樣不停地舔著冰淇淋,直到舌頭冰得麻痹為止。橘家的人待我就像自己家的人一樣。


    「喏,開電視嘛,要播卡通了。」


    彌生對阿姨說。阿姨沒對女兒說什麽,為她開了電視。在我們家,要是吃飯的時候說要看電視,肯定會被念上一大串。我好羨慕彌生有個這麽溫柔的媽媽。


    按下電視機上麵的開關後,「滋滋」的聲音響起,電源打開了。畫麵暗了一會兒,不過影像一下子就出現了。


    出現在上麵的是一張男孩子的照片。


    「又是這個新聞呢。真可憐……」


    綠姐姐看著男孩子的照片,哭泣、哀傷似地低語。這個男生是一星期左右前失蹤的小學生。加上這個孩子,已經有五個小孩失蹤了。大人們都在傳說,他們會不會被綁架了。


    「是啊。咦,這孩子住的地方不是離我們村子蠻近的嗎?」阿姨說。


    不隻這個男生,其它疑似被綁架的小孩也都是附近縣市的男生。


    「阿健,你也要小心點。你長得很可愛,很可能被綁架。」


    綠姐姐像炒熱氣氛似地笑著對阿健說。她做出飛撲上去的動作時,長及腰部的纖細發絲輕飄飄地搖晃。


    阿健聞言,紅著臉點點頭,他在綠姐姐麵前常常都這樣。


    客廳裏掀起一陣笑聲,彌生卻反抗似地大叫:


    「喂,快點轉台嘛!卡通要開始了啦!」


    「是、是。真是的,這孩子隻要有吃的跟卡通,就會乖乖閉嘴了。」


    離電視最近的阿姨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模樣,轉動電視機的旋鈕。


    到六點之前,電視接二連三地播放卡通節目,在那之前我們就把大量的冰淇淋一掃而空了。六點以後不曉得為什麽就隻剩下新聞節目,我們一下子就覺得無聊了。


    所以我們決定到橘家後麵的大森林去玩。


    夏日的午後六點還很明亮。森林的樹木枝葉形成天花板,從隙縫間灑下來的光束在裸露出石頭和樹木根部的地麵形成花紋。四周充滿了森林的氣味,好像隻要深深吸氣,就會嗆到。


    阿健說要送綠姐姐回去之後再過來森林,因此我們兩人先爬樹。這是每次來到這個森林,我們都一定會做的事。


    順著森林的上坡走去,有一個梢微開闊的地方。對麵是一個斜坡,可以從南側一眼望盡整個村子。那片廣場長著一棵高大的樹木,那棵樹木南側的樹枝從頗低的地方生長出來,最適合爬樹了。是阿健發現它的,從那個時候開始,樹上就成了我們三個人的秘密基地。


    「哦,五月家吃飯的時間不可以看電視啊,彌生家都不會說什麽耶。」


    「真好,我也想生在彌生家。」


    「……彌生想生在別人家。」


    不曉得為什麽,彌生收起了笑容這麽說,然後她跳到擺在樹木旁邊的大石頭上,這樣一來就能輕易爬上最下麵的樹枝了。那塊石頭是為了讓個子還小的我們容易爬上樹,阿健從附近搬過來的,我想那應該是件辛苦的大工程。


    「彌生為什麽想生在別人家?」


    我也用石頭當腳墊,開始爬樹。阿健曾經教過我們,要以什麽樣的順序、從什麽樣的路線爬,才能輕易地爬上去。上麵長著一根粗壯的樹枝,它就是目標地點。從那裏俯瞰的村子風景,比從底下的廣場看起來要更美麗得多,遠處可以看到小小的神社和石牆。恰好可以三人並肩坐下的那根樹枝,是隻屬於我們三個人的秘密。


    「喏,為什麽嘛?」


    「唔……,因為……和哥哥……」


    「和阿健……?」


    聽到意外的名字,我仰望彌生。先開始爬的彌生,已經坐上目標的大樹枝了。


    我也一伸一屈地動著手腳,就像爬樓梯一樣輕易地抵達了那裏。


    坐上大樹枝後,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和森林裏隱密的空氣不同,這裏的空氣非常涼爽。


    擴展在底下的碧綠稻田當中,看得見反射出光線的紅色與銀色的帶子,還有黃色的眼珠子,田裏偶爾也會豎著「稻草人」。它們都是用來從麻雀嘴下守護稻田的。有時還會聽到撞進腹底一般、在腦內留下震動般的爆炸聲。那是稱為「驚雀」的裝置發出的聲音,是使用定時器的空氣式機械。阿健說,那是用聲音來嚇跑麻雀的。


    我俯瞰著這樣的世界,問彌生:


    「難道你足因為不能跟阿健結婚,所以才想生在別人家嗎?」


    彌生把原本就圓滾滾的眼睛睜得更圓,轉向一旁的我,然後她沮喪地點了點頭。


    「……彌生也想叫哥哥阿健……」


    她嘟著嘴巴,晃著腳說道。


    這根樹枝位在相當高的地方,不過我想不會有人從這裏掉下來去。因為粗糙的樹皮一點都不滑,小孩子又很輕巧靈敏。


    「可是阿健喜歡綠姐姐,不是嗎?」


    「彌生知道啦……」


    我心想,她的長發是學綠姐姐留的嗎?彌生是一年前左右開始留頭發的,而彌生和我都喜歡綠姐姐。綠姐姐對於其實足外人的我也一視同仁,也會請我吃冰淇淋。她還稱讚媽媽買給我的花拖鞋很可愛,難怪阿健會喜歡她。


    因為是兄妹,所以不能結婚。即使如此,我還是很羨慕總是能夠在一起的兩人。


    「你知道啊。……那,你知道我也喜歡阿健嗎?」


    我後悔揭露了彌生的心事。覺得這樣實在太不公平,所以也紅著臉告白了。


    「咦!?」


    彌生發出微弱的尖叫般的聲音,吃驚地看我。現在還不到夕陽西下的時刻,彌生的眼睛卻變得赤紅。


    「我也……宣口歡阿健……」


    我自我陶醉般地再一次悄聲呢哺。


    此時,我看見阿健從遠方定來。他送綠姐姐回去之後,正前往這裏。


    「喂!喲喝!」


    我大聲呼喚阿健,用力揮手。阿健也注意到我,活力十足地揮舞雙手回應。我高興極了。


    可是,阿健的影子卻被森林的樹葉形成的天花板遮住,看不見了。接下來這段時間應該都看不到他的人影,即使如此我還是采出身子,想從樹枝和樹葉的隙縫間看到一點阿健的影子。


    「啊,看見了!」


    我瞥見阿健跑過來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


    隔著薄薄的上衣,我的背後感覺到一雙灼熱的小手,是彌生的手掌。當我這麽想的瞬間,那雙手用力把我推了出去。


    我失去平衡,就這樣從樹枝上滑落。簡直像慢動作一樣,四周的景色緩慢地向上流去。我劈哩啪啦地壓斷了好幾根剛才爬上來的樹枝,不停地往下掉。身體結結實實地撞上一根樹枝,我聽見自己撞壞的聲音。身體往奇妙的方向扭曲,我吐出不成聲的呐喊,更繼續往下掉。我最喜歡的拖鞋在半空中掉了一隻,令人傷心極了。


    最後,我的背部撞上拿來墊腳的大石頭,然後我死了。


    從鼻孔、耳朵


    、還有總是流出眼淚的地方等等,全身的洞穴流出了赤黑色的血液。雖然量隻有一點點,但是一想到阿健會看到我這樣的臉,我就難過起來。


    折斷的樹枝沉重地掉到附近,從更高的地方紛飛下來的樹葉撤落到我身上。


    「喂——那是什麽聲音?好像樹枝折斷……」


    這麽說著跑過來的阿健,看到我的屍體,停下腳步。


    彌生哭著爬下了樹。墊腳石被死掉的我占據,她為了不踏到我,從最後的一根樹枝高高地跳下地麵。接著她哭喊著緊緊地抓住了阿健的胸膛。


    「彌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健就像哄小孩別哭似地,對著彌生和我的屍體溫柔微笑地問道。然後他一邊走近我一邊說:


    「五月怎麽死掉了?彌生,你光是哭我怎麽會知道呢?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吧?」


    阿健簡單地確認我死掉之後,麵帶笑容地對彌生說。看到他的笑容,彌生停止哭泣,卻依然痛苦地、結結巴巴地哭著說:


    「那個……我們坐在那根樹枝上說話……結果五月就掉下來了……」


    「這樣啊,她掉下來啦。那樣的話就沒辦法了。彌生又沒做什麽壞事不是嗎?所以別哭了。」


    阿健就像大人說服小孩般地說道,然後他再次轉向我。


    「總之,我們先去告訴媽媽吧。彌生,走吧。」


    阿健說完,想要丟下我,拉著彌生的手離開。可是彌生不願意地拚命搖頭,不肯離開原地。


    「彌生,怎麽了?」


    「可是……可是,媽媽要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很傷心的!彌生不要!」


    彌生叫道,又開始哭了。


    她的哭聲中有著恐怖與不安,那是擔心她把我推下去的事實可能會曝光的感情,現在的我清楚地察覺到這一點。


    「……說的也是,綠姐姐一定也會傷心的……」


    阿健呢喃道,接著仿佛想到什麽好主意似地,臉上綻放光芒。


    「對了,把五月藏起來吧!隻要不被人發現她死在這裏就行了!」


    聽到這個提議,彌生悲傷地、卻又高興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睜大著的雙眼,隻是羨慕地凝視著這樣的他們。


    「可是要怎麽做呢?就算要埋起來,這裏也沒有鏟子啊?」


    「我知道,所以才搬到這裏來的啊。交給我就行了,彌生什麽都不用怕。」


    麵對害怕著什麽似地擔心的彌生,阿健露出融化掉一切擔憂的溫柔笑容回答。他慎重地背著我,小心不讓我流出的血沾到身上。


    這裏是森林的邊緣,是通過森林旁邊的荒涼道路與進入森林中的道路相連接的地方。


    「哥哥,你要在這裏做什麽?要怎麽樣把五月藏起來呢?」


    像是回答彌生的疑問似地,阿健把我放到地上,然後輕輕拂開附近的地麵。出現在底下的是被水泥蓋蓋住的水溝。


    阿健半蹲著使力,打開一枚彼此相連、如砧板大小的蓋子。出現在森林泥土底下的那條水溝,應該與田地旁邊縱貫的溝渠相連接。可是現在裏麵已經幹涸,水溝裏隻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阿健再打開幾個蓋子,露出來的溝幅相當寬闊,恰好可以容得下我。


    阿健把我放進水溝後,想要照原樣蓋上蓋子。水泥做的蓋子一片就應該相當重了,然而阿健卻默不吭聲地上作著。


    「啊,哥哥,等一下!」


    聽到彌生的叫聲,正要蓋上最後一枚蓋子的阿健停下了手。


    沒被蓋上的最後一枚蓋子的開口處,露出了我的腳尖。一隻腳上穿著拖鞋,另一隻腳光著,沾上了泥土。光著的那隻腳被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令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說的也是。得把不見的另一隻拖鞋找出來才行呢……」


    阿健若無其事地呢哺後,把我關進黑暗當中。他也沒有忘記在關起來的蓋子上鋪好泥土,好讓它看起來根本沒有水溝這種東西。


    太陽幾乎西沉的時候,阿健和彌生兩個人合作,把那裏布置得和四周圍的土地一模一樣了。


    一家人齊聚在橋家客廳的時刻。代替矮飯桌時暖爐矮桌上擺著晚餐,小小的客廳裏充滿了香噴噴的味道。阿健的爺爺跟奶奶做完田裏的工作,好像才剛回來。橘叔叔穿著無袖內衣,一邊吹著電風扇強風,一邊看電視棒球實況轉播。


    「爸,轉台啦!<宇宙飛船薩吉塔流斯>〔注〕已經做了不是嗎?那是彌生每個禮拜都要看的節目耶,對不對?」


    阿健說,向彌生征求同意。<宇宙飛船薩吉塔流斯>是個卡通節目,是三個可愛的角色同心協力,搭乘薩吉塔流斯號在宇宙旅行的故事。彌生不曉得是不是沒在聽,她嘴裏含著飯,慌忙點頭。


    「好啦好啦,知道啦。反正老爸的意見總是沒人理。」


    叔叔鬧別扭似地轉動電視機的旋鈕。


    「還有讓電風扇的頭轉啦,我們也很熱耶。」


    叔叔什麽也沒說,按下電風扇的旋轉機能開關。這台老舊的電風扇是那種按下旋轉風扇馬達部位像栓的地方,頭就會開始轉動的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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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原名『宇宙船サジタリウス』,為朝日電視台於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七年間所播放的動畫節目。以外層空間為舞台,描寫主角與周遭人物的日常生活與冒險,在當時受到很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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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轉頭,彌生的肩膀倏地一震。她想到我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頭了。


    不理會那樣的彌生,卡通開始了。爺爺跟奶奶聊著稻田的事,西瓜田裏的西瓜已經長大的事,還有家裏的草席已經舊了該丟了的事。


    就在這個時候,橘家的玄關傅來「有人在嗎?」的叫聲。阿姨高聲應道「來了」,走出客廳。


    聽到玄關傳來的聲音,彌生猛地顫抖。阿健應該也知道那個聲音是誰的,卻絲毫沒有動搖的樣子。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卡通,吃著飯。


    一會兒之後,阿姨回到客廳來了。她好像讓客人在玄關等著,簡短地對兩人詢問:


    「欽,五月的媽媽來了,她說五月還沒有回家耶。你們知不知道五月去哪裏了?」


    聽到阿姨的問題,彌生握著筷子的手發起抖來。阿健像要止住她的顫抖似地回答:


    「嗯,不曉得耶,我們跟五月在森林裏就分手了,平常都是這樣啊!」


    「咦,這樣嗎……」


    阿姨暫時保留想說的話,折回玄關,向我媽媽報告去了。媽媽聽到回答,無力而遺憾地,快要哭出來似地說了句「這樣啊」,回去了。她的背影看起來好小,跟平常像魔鬼一樣大吼「吃飯時不要看電視」的媽媽簡直判若兩人,讓我好難過。


    目送媽媽離開之後,阿姨回到客廳,開始對家人說起剛才的事。


    「真令人擔心呢,天色都已經這麽暗了,五月是去哪裏了?最近綁架案又那麽多,真的好讓人擔心呢。」


    阿姨說,夾了一口白飯送進嘴裏。每當阿姨一說「好擔心呢」,彌生的頭就無力地、彷佛要躲開阿姨的視線似地逐漸往下垂。


    「五月她媽媽在整個村子裏麵找嗎?」


    發問的人是阿健。


    「嗯,好像。五月是獨生女,所以更是擔心呢。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媽媽跟五月媽媽說,去報警比較好。」


    「報警!?」


    兩人異口同聲地轉向阿姨。彌生用絕望的眼神、阿健用有些高興的眼神看著阿姨。


    「喏,搞不好跟最


    近的綁架案有關,不是嗎?你們最後看到她,是在森林裏麵吧?搞不好明天左右就會去搜索森林,也有可能是被困在森林裏了。五月媽媽也說,她接下來要去森林找找看。」


    聽到森林,兩個人大吃一驚,確實最可疑的地方就是那裏。說到這一帶有人可能會遇難的場所,就隻有橘家後麵的大森林了。


    聽到我媽媽接下來要去森林找,彌生的表情僵住了。我的屍體不可能會被發現,流出來的血跡也被兩人確實湮滅了。隻是他們怎麽找都找不到我掉了的一隻拖鞋。阿健爬上樹木,仔細地調查有沒有勾在樹枝上;彌生也在地麵四處尋找,找得腰都痛了。


    如果拖鞋就這樣沒被找到的話,警察或許會把它當成綁架案,而不會去搜索森林。但是如果我媽媽找到拖鞋的話會怎麽樣?大家會認為我就在附近,進行搜山嗎?媽媽不可能會認錯我的拖鞋。因為媽媽看到我高興的臉,也露出一副欣喜的模樣……。


    「真的讓人好擔心呢。媽媽要不要也一起去幫忙找五月呢……」


    不曉得是不是沒聽見阿姨的話,阿健愉快地看著卡通。


    阿健跟彌生睡在同一個房間裏。八張榻榻米〔注〕大的房間,對兩個人來說是太寬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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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兩張榻榻米為一坪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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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是個悶熱的夜晚,為了涼爽一些,窗戶大大地開著。這裏是個不會有小偷要來的地方。隻點著電燈泡的橘黃色燈光中,房間中央並排著兩床被子。阿健在被窩裏發出安靜的呼吸聲。但是彌生似乎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浮現出黃昏發生的事,讓她無法成眠。房間裏吊著綠色的蚊帳,覆蓋住兩個人,保護他們免於蚊蟲叮咬。


    「喂,哥哥……」


    忍耐著悶熱鑽進毛巾被裏的彌生,用哭泣股的聲音喚道。她的前發被汗水粘貼在額頭上。


    「……嗯?」


    阿健困倦地呢喃,坐了起來。可能是嫌熱,蓋被和毛巾被都推到一邊去了。他站起來想要打開電燈。開關的拉繩上加係了一條細長的繩子,平常可以躺著直接開燈,但是現在被蚊帳擋著,抓不到。阿健想要拉動盤繞在蚊帳上頭的繩子,但是隔著蚊帳,滑溜溜地抓不著。


    「不用了啦,哥哥,不用開燈……」


    「彌生,怎麽了嗎?」


    阿健睡眼惺忪地說。他好像還有一半沒睡醒。


    「……我好怕。哥哥……我可以去你那邊嗎?」


    流汗流得幾乎要冒出蒸汽的彌生,泫然欲泣、難為情地這麽說。


    「……嗯,好啊……」


    阿健冷淡地說,又倒向墊被。在悶熱當中,彌生就這樣卷著像要從什麽東西隱藏住自己似地披在身上的毛巾被,爬進阿健的被窩裏。然後她把變得熱呼呼的額頭貼上阿健的背,閉上眼睛。


    不久後,房間裏的兩道呼吸聲混合在一起,消失在夏夜當中。


    阿健和彌生、被藏在水溝裏的我的屍體、還有哭泣著在夜晚的森林裏尋找我的媽媽,全都被黑暗的帷幕覆蓋了。


    第二天


    隔天還足清晨的時刻,阿健和彌生去參加暑假期問神社舉行的廣播體操〔注〕。早晨的神社清新無比,愈是吸進依然清涼的空氣,就愈讓人感覺有如重生。剛才還隻有零星幾隻在叫的蟬,隨著太陽升上空中,也開始了大合唱。


    做完體操之後,村裏的小學生裏最年長的一個會幫大家在卡片上蓋印章。六年級的那個人好像對我沒來做體操的事說了些什麽,阿健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充耳不聞。不過與其說是這樣,其實他是在傾聽別的聲音。


    在後麵,村裏的小學生家長們正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著,話題是我跟我媽媽的事。媽媽好像一整晚沒睡,到處找我。阿姨嬸嬸們憐憫地拿這件事當話題。昨晚的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所有人連警察今天中午就要搜索森林的消息都知道了。可是因為沒有任何的線索和證據,大家都對於是否能夠在森林裏麵找到我,感到半信半疑。也有阿姨說我是被卷入那樁連續綁架案裏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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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廣播體操原為一九二八年遞信省(現日本郵政公社)簡易保險局所製定的國民保健體操,透過nhk(日本放送協會)的廣播普及到全國。暑假中,日本全國各自治區皆龠於清晨舉辦廣播體操會,讓學童參加,亦有指導者巡回全國舉辦的體操會等,為日本夏季的風情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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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健聽著這些聲音。他在搜集自己不知道的情報,結果阿健得知了警方要進行搜索的事,還有完全沒有人提到拖鞋這件事。


    阿健靜靜地凝視遠方,思考著什麽。而彌生緊抓著他的手,不安地仰望那張臉。


    做完廣播體操的回程中,兩人立刻前往森林。這是從神社回到家裏的途中,踩著彼幹涸的水田包圍的石子路時,阿健提議的。


    「拖鞋好像還沒被找到,我們先把它找出來吧!」那樣的話,就完全沒有我在森林裏的證據了。大家應該會認為我是被綁架,被帶到別的地方去了。阿健想把我的失蹤偽裝是綁架犯所做的勾當。


    兩個人一麵調查拖鞋有沒有掉在地上,一麵進入森林裏頭。今天阿健打算調查陡峭的坡地那裏,所以他不是穿平常的草鞋,而是穿著打棒球用的釘鞋。調查斜坡之前,他先調查藏著我的水溝附近。可是還是找不到拖鞋,所以他盯著地麵,和昨天相反地朝我死掉的樹木方向走去。阿健在想,拖鞋會不會是掉在把我背到水溝的途中了。


    「斜坡很危險,彌生可以先回去沒關係。接下來交給哥哥就行了。」


    阿健體恤地說,但是彌生搖頭,緊緊抓住阿健的手臂。


    「彌生要跟哥哥一起去!」


    她這麽說,不肯離開。


    「……那,彌生再去檢查一次五月死掉的那個地方吧。彌生記得那個拖鞋長什麽樣子吧?要加油!」


    阿健把視線放到與彌生同高,教導小孩似地說。他的表情很溫柔,彌生的臉頰轉眼間就染得一片通紅。


    「……可是,彌生叫的話,哥哥就要趕快過來。一定。」


    她叮嚀阿健說。阿健露出足以平撫他人顫抖的笑容,「好、好」地點頭。


    兩人說著這些,依然沒有找到拖鞋,就這樣來到了我死掉的地方。俯瞰南側的斜坡股聳立、隻屬於三個人的秘密樹木,彷佛昨天的事隻是一場夢似地靜靜佇立著。用來墊腳的石頭也沒有血跡,昨天已經擦掉了。折斷落下的樹枝和樹葉也沒有散落一地,昨天阿健跟彌生已經清理幹淨了。照常理來看,剩下來的危險因素就隻有不應該出現在森林裏的花拖鞋了。


    或許是掉到這個斜坡下麵了。阿健想著,俯視南邊的斜坡。村子的神社和小學,還有遠方小鎮的屋子看起來好渺小。


    彌生也抱著同樣的想法凝視下方。對於沒有穿釘鞋的彌生來說,這個斜坡可能太吃力了。就算不會送命,也有可能滑倒而受重傷。


    兩人決心開始搜索。


    但是這個時候,彌生發出了叫聲。


    「不好了!哥哥,那個!」


    她伸手指的是斜坡上的細長馬路。馬路朝這裏延伸,正好通過我藏身的地方旁邊。那條路平常幾乎不會有車子經過,但是現在卻有兩台褐色的轎車往這裏開過來。


    兩個人立刻就想到了,那恐怕是警察的車於。


    阿健以為搜查從中午過後才會開始。


    阿健盯著一下子就接近那裏的車子,狀似愉快地動著腦筋。


    彌生不安地扭曲了表情,緊緊抓住正要下去斜坡的阿健。


    就在這當中,兩台轎車離開馬路,開進了森林。偶然的是,車子從我藏身的位置的正上方通過了。這個時候,泥土從水泥蓋的隙縫問灑落到我的身體上。可是我沒有辦法避開它,也無法閉上張開的眼睛和嘴巴。車子在連接森林小徑的廣場停了下來。


    從車於上下來的是幾個登山打扮的男人。從那些人的對話,可以得知他們足前來尋找我的搜索隊。偶爾傳來的笑聲,也可以知道他們對於我在森林裏遇難的事感到半信半疑。


    阿健和彌生身處的斜坡看不見這個情景。


    阿健豎耳傾聽,確定搜索隊的車子停在森林,他好像已經預測到車子會停在森林的廣場。不曉得是因為猜中了,還是對於我所在的水溝上方的輪胎印感到諷刺,阿健的臉上浮現笑容。


    「彌生,變更作戰。我們躲起來,然後從樹陰下偷看警察的行動。」


    阿健想要藉由這麽做,盡可能多知道一些搜索隊的調查結果。


    阿健溫柔地握住彌生不安地發抖的手,定進平常不會進去、沒有道路的地方。


    阿健注意不讓彌生跌倒、受傷,讓她容易行走,同時又不讓搜索隊發現地,小心地選擇方向前進。


    通曉森林一切地形的阿健,十幾分鍾就掌握到搜索隊的人數和行動,甚至他們現在的位置了。


    當然,搜索隊的人沒有發現他們正被偷偷窺伺著。


    熟悉調查的搜索隊所進行的搜索行動,以及熟悉森林的兩個人所進行的跟蹤行動,在蟬鳴聲回蕩的夏季森林中層開了。


    然而到了黃昏,搜索隊依然什麽都沒能發現。大家愈來愈懶散了。這也難怪。因為誰都不曉得我是不是真的在這個森林裏?自己在做的事是不是有意義?在一片有些倦怠的氣氛當中,搜索就要結束了。


    阿健有點遺憾地望著這個情景,緊挨在阿健身邊的彌生吐出放心的歎息。


    四散在森林裏的搜索隊,聽到無線電對講機裏傳來作業中止的指令,都非常高興。他們前往集合地點的廣場聚集。


    「大家都去集合了,我們也去看看吧!」


    阿健低聲呢喃,拉起不安地縮起肩膀的彌生的手。目的地是看得見廣場的地方。他想順利的話,或許可以聽見什麽重要的情報。


    但是,阿健在來到藏著我的水溝附近的樹陰時,停下了腳步。


    我所在的水溝附近,被森林的泥土巧妙地偽裝的那一帶,兩名搜索隊員正在對話。


    彌生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阿健摟住彌生的肩膀,兩個人一起藏進草叢。他們屏住呼吸,聆聽兩人的對話。阿健甚至沒有滲出半點汗水,聽著對話聲。


    「喂,別管那些了。今天已經收工了,快點回車上吧,不是約好了接下來要去喝酒嗎?」


    「不能這樣啊,搞不好那個女孩子……是叫五月嗎?或許她真的被綁架,不在這裏了,但是你不覺得隻有這一帶特別不自然嗎?」


    一名搜索隊員指著森林的一角。毫無疑問,那裏正是我所在的位置。


    那裏應該完美地偽裝得和森林的地麵一樣了,阿健在心裏麵這麽說。那張臉看起來也依然從容不迫。


    另一個人一副沒什麽興趣地抽著煙。


    「有嗎?哪裏啊?」


    「你看,隻有這一帶,釘鞋的腳印相當密集。是小孩子穿的釘鞋,棒球用的。」


    做完廣播體操回來之後,兩人首先從那一帶開始尋找拖鞋。阿健為了下去斜坡而穿了釘鞋過來,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阿健默默地聽著接下來的對話,他露出了像是在盤算著什麽的眼神。


    「喂喂,我們在找的是女孩子耶?而且聽她媽說,她穿的是拖鞋不是嗎?」


    無視於毫無幹勁的搭檔,搜索隊員走近我藏身的地點,然後開始調查地麵。


    彌生懷著隨時都會被恐怖壓垮的心情望著這一幕。


    終於,隊員開始用手拂開地麵,在他身後的搭檔一臉受不了地搖頭。


    「喂,今人的搜索已經結束啦。反正明天還要再來一次,到時候再來挖洞就行了吧。大家都在等我們欵?」


    對這番話充耳不聞,逐漸靠近我的男人感覺到水溝的存在。


    「喂,是水泥。是水路嗎?藏在地麵裏。」


    「那個不是啦。是泥土長期堆積,成了森林地麵的一角,那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的。」


    即使如此,這名隊員似乎仍然無法滿足。


    他緩緩地掀起砧板似的水泥蓋。


    彌生發出隻有氣息的微弱尖叫。


    「喏,什麽都沒有啊?喂,走啦,我想早點擺脫這種土氣的工作!」


    打開蓋子一看,裏麵隻有空洞而幹燥的空間,那裏稍微偏離了我被擺放的位置一些。要是他掀起來的是再往左邊三個左右的蓋子,我的腳尖一定會映入他的眼簾。


    「何必這麽急?到死之前還得活上好幾十年呢!」


    隊員在話語的最後使力,又掀開了左邊的一個蓋子。更靠近我一格了。


    「落空。」


    「羅嗦!給我記住,我再也不借你錢了。」


    男人對同伴的奚落聲感到憤慨,手繼續抓住更左邊的蓋子。隻差一個了。


    「哥哥,我們快逃!跟彌生一起逃走吧!」


    彌生似乎終於承受不住恐怖了,她哭著用力拉扯阿健的手臂。可是阿健沒有打算移動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瞪著兩個人的那雙眼睛,不是軟弱的小孩子的眼神。


    「真可惜,下一個蓋子也照這樣加油啊!」


    「什麽照這樣……」


    隊員抬起手中的蓋子,陽光斜斜地照上我的腳拇趾。我變得冰冷的身體的一部分,被注入有如生命的體溫一般的夏天熱度。如果男人的視線再稍微低一點的話,他應該就看到我的腳尖了。但是遺憾的是,他似乎沒發現我。不過隻要掀起下一個蓋子,不管再怎麽樣遲鈍的人也一定會發現我的。


    「哥哥!」


    彌生剛不讓周圍聽見,卻有如懇求般的聲音叫道。


    阿健無視彌生,靜靜地撿起地上約拳頭大小的石頭。彌生不曉得他要做什麽。


    「隨便你啦,可是下一個就最後囉!大家真的都在等了。」


    「嗯,知道啦。這個就最後了,接下來的明天再弄……」


    男人說,用手掰開水泥蓋。如果他的手的位置放個不對,應該就碰到我冰冷的腳尖了。


    彌生全身的血液唰地倒流而去。


    此時,阿健做出了隻能以異常來形容的舉動。


    他把手裏的石頭使盡全力往自己的臉上砸去。從正麵,一次又一次毫不手軟地砸上自己的臉。


    隊員的手使力,就要掀開我上麵的蓋子了。


    鼻血從阿健的鼻子泉湧而出。血流如注,一下子就滴滴答答地從下巴滴落了。


    「哥哥!」


    彌生忍不住發出連兩個搜索隊員都聽得見的驚叫聲,那是有如裂帛一般的尖叫。


    突然響徹四周的聲音,使得被掀開到一半的水泥蓋從搜索隊員的手中滑落回去了。


    兩個大人猛地轉向尖叫的方向。


    被大人目擊到的阿健,整張臉染滿了血,偷偷地朝彌生使了個眼色後,慢吞吞地走出來。


    阿健裝出大聲號哭的模樣,來到兩名隊員麵前。彌生也緊緊地抓著他。


    「哇!好嚴重的鼻血!」


    「小朋友,你怎麽了?過來這裏,我幫你看看。」


    看見滿臉是血的阿健,和我隻相距十公分左右的搜索隊員往那邊走過去了。


    此時,掛在隊員腰帶上的無線電對講機單方麵地傳來「快點回來」的聲音。兩名搜索隊員苦笑。看樣子,今天真的得就此打住了。


    「我記得車子裏麵有急救道具。我帶這孩子去車子那裏,你把那些蓋子蓋回去。不蓋好的話,車子就過不去了。」


    隊員說道,牽著哇哇大哭的阿健和不安地哭泣的彌生,走了出去。


    「喂、等一下!為什麽我要幫你收拾殘局啊……」


    被不理會搭檔叫聲的男人牽著手,彌生開始害怕了。她擔心會不會就這樣被帶到警察局去,不安得要命,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回頭。


    在我旁邊,被留下來的隊員一麵嘟噥抱怨著,一麵蓋回頗重的水泥蓋。


    「小朋友是在哪裏做什麽,才會受了這樣的傷?」


    搜索隊的人溫柔地對假裝號哭的阿健問道。


    阿健稍微止住哭聲,半帶嗚咽地回答:


    「我在斜坡、滑倒了……」


    然後他用一隻手捏住血流不止的鼻子。


    男人似乎接受了阿健的答案,沒有再追問下去。


    阿健的鼻血把衣服染成了赤黑色,卻依然流個不停。


    紅色的血流沿著捏住鼻子的手,從手肘滴滴答答地掉落。


    血跡也濺到靠在一旁的彌生身上,被她因為想要努力變成綠姐姐而留長的頭發吸收了。


    梢早一些的時刻,綠姐姐正坐在神社社殿的木頭階梯上。那是底下數來第二階,從上麵數來的第三階。


    今天要開始進行搜索我的行動,所以綠姐姐似乎正想去拜訪橘家,順便幫忙些什麽。


    在途中,她一時興起來到了神社。


    長發從她寬帽簷的白色帽子裏垂下,白色的裙子隻要有一點微風也會隨之擺動。裙擺很長,幾乎快碰到地麵,所以綠姐姐用纖細的手指壓著裙子坐著。她仰望鳴叫不休的蟬,想起煙火大會就在兩天之後。


    村裏的小孩挨家挨戶各募集三百圓所得到的錢,全部用來購買煙火。雖然都是些商店買得到的小型煙火,但是大家都很期待這場煙火大會。每年的這天晚上,村裏的大人們也會一起來享受、觀賞煙火,或者是來參拜神社祭祖的神明。


    我記得現在坐的這附近還會擺上香油錢箱呢,綠姐姐回想起這些事,望著從樹葉間灑落的太陽光。不停地變化,模樣絕不重複的地麵的樹陰花紋,讓綠姐姐的心底充滿了複雜萬分的思緒。


    「小時候也常在這裏玩呢。」


    綠姐姐自言自語地說,用手撫摸老舊幹燥的木頭階梯。木頭的紋路浮現出來,觸感粗糙。


    我曾經聽綠姐姐說,她也是這個村裏的小孩。她也告訴過我,她喜歡上住在附近的男生,最後卻沒有結果。綠姐姐笑著說,那個男生長得很像阿健。


    「哎呀,這是在畫狗嗎?」


    凝視著搖晃的樹葉剪影的綠姐姐,發現畫在自己腳邊的圖案。是我死掉的那天畫的狗。


    「啊,好懷念呢。那個時候一點都不怕被泥土弄髒,總是像這樣畫畫圖呢。」


    綠姐姐把臉靠近地麵,想要看個仔細,及腰的長發輕柔地搖晃。


    此時,傳來了狗的低吼聲。


    綠姐姐一驚,抬起頭來。眼前是一條蓄勢待發,隨時都會撲上來的白狗。


    「哎呀,好久不見,這不是66嗎?」


    原本戒備的筋,搖著尾巴撲上綠姐姐。它在白衣服上塗上泥巴,舔著綠姐姐的臉。


    「話說回來,還真的好久不見了呢,66。我好像都是在這附近喂你吃東西吧?我那時很壞心,老是把餌丟到這個樓梯後麵呢。」


    66對綠姐姐擺出服從的姿勢。


    我知道,這條狗的怪名字是綠姐姐取的。


    「這麽說來,你的風評很差呢。」


    綠姐姐用素淨的美麗指尖戳了戳66的鼻子。她的表情是遇見了兒時玩伴一般高興、有如太陽般的笑容。


    「人家說你是鞋子小偷,你都把偷走的鞋子藏到哪裏去啦?」


    66可愛地「嗚」地一叫,繞到綠姐姐原本坐的樓梯後麵。因為側麵沒有用木板封住,所以如果是狗的話,就可以繞進後麵去。


    綠姐姐了然於心,望向裏麵。


    「哦,有耶有耶。……虧你搜集得到這麽多呢!」


    來自全村、隻有半邊的鞋子,在樓梯後麵堆積如山。鞋子的數量讓綠姐姐目瞪口呆到了佩服的地步。


    66就這樣趴倒在那裏了。


    綠姐姐一臉拿它沒辦法的樣子,準備抬起頭來。差不多該去橘家了。之後的調查有了什麽發現嗎?她想著這個問題。


    但是,她正想抬起來的頭在途中停住了,有個令人在意的東西勾住了她的眼角。


    那是“堆積如山的收藏品的一角。綠姐姐也不在乎會弄髒衣服,把手伸進裏麵的鞋堆。66也沒有吼叫,隻是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指尖勾到目標物,手從樓梯後麵抽了回來。


    從黑暗當中被拉出來的東西——是單腳的拖鞋,綠姐姐知道穿著上頭有花的拖鞋的女孩是誰。


    綠姐姐眯起的眼睛掠過一絲陰影。宛如窺伺著未來似地,她瞳孔深處的知性光輝增加了亮度;形狀姣好的眉間詫異地隱約皺出直紋,望向橘家的方向。


    然後,她把我的拖鞋還給66,回去了,回自己家去了。


    今天不去了,明天再去橘家吧。這麽說來,冷凍庫裏應該有工廠做的冰淇淋的試作品。今天午飯就吃那個,順便看看八卦節目連日報導的連續綁架案的後續發展吧。綠姐姐想著這些,穿過神社的廣場。


    夏季的陽光炎熱刺人,即使隔著鞋底,沙礫的熱度似乎依然透了進來。


    白天那樣吵人的蟬鳴也銷聲匿跡的夜晚。


    浮在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淡淡的晈潔光芒照亮了夜晚,四周被有如深海般的深深睡眠所籠罩。


    隱藏著我的屍體的水溝蓋被阿健的手抬起來。在他旁邊,是一臉不安、一臉恐懼地望著我的彌生。


    我移動的時間到來了。到了隔天,搜索隊又會來找我了。然後那個敏銳的隊員一定會找到我吧,阿健警覺到這件事情。


    那之後,阿健被帶到兩台轎車停放的地方,接受鼻血的治療。他用大石頭毆打鼻頭,所以鼻子留下了很大的傷痕。接受治療後的阿健,被問到住址和名字等問題。他們好像知道阿健跟彌生是最後看到我的人,一報出名字,就有許多疑問等待著兩人。


    有沒有看見可疑的人?麵對這樣的問題,阿健也老實地回答「沒有」。彌生覺得隨便回答,讓他們以為我是被卷入綁架案就好了,但是她也配合阿健回答。阿健直覺到不要拿謊言鞏固周圍,而是隻在最重要的部分說謊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他害怕說得太多的謊言會愈滾愈大,最後一口氣崩坍。


    在彌生手裏的手電筒燈光當中,阿健架著我,把我從水溝裏抬起來。他的臉的正中央貼了個大大的絆創膏。


    「彌生好怕、彌生好怕……」


    彌生微弱地重複著這句話,環顧夜晚的森林。阿健在半夜爬起來的時候,緊貼著他睡覺的彌生也跟著起來了。阿健叫她待在家裏,但是比起夜晚的森林,被阿健丟下,一個人待在家裏一事更讓她覺得恐怖。他們一起穿過蚊帳,慎重地走過老舊得發出有如鳥叫般傾軋聲的走廊,小心地不吵醒家人,帶齊了幾樣道具過來。


    從水溝裏被搬出,比夜晚寒冷的戶外空氣更加冰冷的我,就這樣被阿健抱著,放倒在鋪在地麵的草席上。我邁遢地往奇妙的方向扭曲的脖子


    和手腳,被阿健幫忙整齊地擺好了。我在草席上成了「歪」的姿勢。


    「草席是不是剪得太小了?」


    不曉得是不是為了給彌生打氣,阿健這麽說,微微苦笑。


    昨天背過我之後,阿健可能發現到我很難背這件事,也或許是受夠了我無力地搖晃的手和腳。這次他用草席把我卷起來,打算累的時候,就和彌生兩個人一起搬。


    阿健以裁縫用的剪刀把被丟掉的舊草席剪成我的身高大小,可是因為剪得太小了一些,被卷成海苔卷一般的我,腳尖和頭發從兩端跑了出來。


    接著,阿健從上麵牢牢地綁住草席,好讓它不會自然而然地打開。


    離開家的時候,彌生找不到合適的繩子,焦急萬分。阿姨老是說「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總喜歡把去商店買東西時包裝用的紙和繩子留起來,可是兩個人都不曉得收在那裏。又不能把阿姨叫起來問,好不容易可以派上用場的商店繩子,就這樣錯失了難得的機會。阿健想了一會兒,決定用係在他們房間熒光燈開關拉繩上的繩子。就算不能躺在床上直接關燈也無所謂了。如此這般準備好的繩子,綁緊了裹住我的草席。


    然後阿健蓋上水溝蓋,像擔木材似地抬著我,彌生戰戰兢兢地問他:


    「哥哥,你要把五月搬到哪裏去?」


    阿健一邊往自己家走去,一邊回答:


    「我們房間啊。看到今天的搜索,我覺得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被草席包裹著,所以手腳也沒有四處亂晃,安分地被搬運著。


    「把五月藏在壁櫥裏,明天一整天都待在房間裏看著吧。


    可是也不能永遠放在那裏,得趕快找到下一個藏匿的地方才行。」


    彌生的手電筒照亮阿健的腳邊。在光圈當中,阿健的表情看起來異樣地快活。


    回到房間後,兩個人把我藏進壁櫥裏。


    阿健仿佛藏匿寶物似地,就像企圖惡作劇的頑童一般,把我塞進去。


    彌生仿佛藏匿恐怖與不安似地,就像要從神明的注視中隱匿自己的罪惡一般,把我塞進去。


    然後,壁櫥的紙門靜靜地關上了。


    第三天


    早上做完廣播體操回家之後,阿健跟彌生嚇了一大跳。阿姨準備早餐的同時,也為兩個人做好了上學的準備。


    「你們兩個,在那裏發什麽呆?今天是返校日吧?快點吃飯啊!」


    她要兩人快吃早餐。


    兩人完全忘了返校日這回事。


    夏季早出的太陽已經熾烈地散發熱度,外頭充滿了眩目的光亮。


    「媽,你要去哪裏?」


    阿健把飯倒進海帶加青蔥的濃稠味噌湯裏吃著,看見阿姨就要定去他們的房間,這麽問道。


    「去折你們的被子啊!還有蚊帳。你們自己的話,構不到掛在天花板上的蚊帳吧?」


    聽到阿姨的話,彌生害怕地望向阿健。因為平常用來收棉被的櫃子裏,現在正裝著我。要是阿姨打開那裏的話,他們做的事就會曝光了。這種不安浮現在彌生臉上。


    可是,阿健沒有特別驚慌的樣子,一臉平靜地回答:


    「不用了啦,偶爾我們會自己弄。凡事都要經驗不是嗎?所以媽也來一起吃飯吧!」


    「你這孩子怎麽突然說起這種老氣橫秋的話來了。」


    雖然嘴裏這麽說,但阿姨似乎高興少了一樣工作。


    然後她走進廚房裏去了。


    阿健和彌生扒完早餐,回到自己房間。


    「哥哥,怎麽辦!我們去學校的時候,媽媽或許會打開櫃子啊!」


    彌生對著踩著椅子,靈巧地解下吊在房間天花板四角的綠色蚊帳的阿健說。那張臉隨時都會哭出來。


    「彌生,不要緊的。隻要把折好的被子蓋在五月上麵,不會那麽容易被發現的。」


    阿健笑容滿麵,打氣似地說。


    綠色的蚊帳被折得小小的,收進壁櫥裏。壁櫥分成上層跟下層,被草席裹住的我放在平常用來收棉被的上層,上麵再擱上蚊帳。


    壁櫥的下層放著舊的坐墊和冬季衣物,還有以前使用的舊吸塵器等等。


    「可是、可是……」


    「不要緊的。」


    雖然毫無根據,但是阿健微笑著這麽說,真的就讓人有種沒問題的感覺,不可思議。


    彌生抹掉眼眶裏的淚水,折起睡覺時總是拿來卷在身上的毛巾被。那條黃色的毛巾被足人家送的東西。


    阿健折好兩條墊被,搬進壁櫥裏。最近彌生都和阿健睡在同一張床上,所以實際上沒有這個必要,不過還是兩張床都鋪了。


    墊被沉甸甸地壓到我上麵來。墊被相當沉重,我感覺到壓迫感。要是我還活著的話,在這種悶熱無比的季節,一定會難受到快要死掉吧。


    「哎呀,腳跑出來了呢。」


    壓在我身上的墊被似乎沒辦法連我的腳都遮住。剪得太短的草席也無法包裹住我的全身,所以我的腳——一隻腳穿著拖鞋,一隻腳光溜溜的——裸露在外麵的狀態。我覺得有點難為情。


    「哥哥,用這個。」


    彌生遞出自己的黃色毛巾被。


    阿健接過被子,蓋上我露出來的腳。


    「嗯,剛剛好。」


    阿健確定毛巾被完全藏住我的腳之後,高興地說。阿健高興,彌生也跟著高興。她的臉變得有點紅。


    兩個人再一次確定沒有露出來的地方後,關上紙門。


    然後他們把聯絡簿和寫到今天日期的暑假作業,裝進一個星期都沒有動到的書包裏。


    「返校日隻有早上,所以五月被發現的危險性應該很小的。」


    阿健對彌生說,迅速地做好上學的準備。


    然後兩個人一起出了玄關。蟬鳴聲已經響徹四周。依然持續曬田的稻子承受著滿滿的太陽恩澤,轉成了深綠色:樹木伸展手臂,想要抓住晴朗無雲的藍天。


    早晨來到除了我之外的一切事物上頭,除了我之外的大家都活著。


    我們的小學裏,一個年級隻有一班,所以同歲的我和彌生是在同一班。現在是早上的班會時間。


    「老師,五月還沒有來。」


    看到我的座位空著,隔壁的女生向老師報告。我不見之後,今天才第三天而已。班上的小朋友們什麽都還不知道——除了一個人之外。


    彌生一臉蒼白,不住地發抖。她拚命地從那個女生、從我的座位別開視線。


    「……五月她感冒,今天請假。大家也要小心,不要在夏天感冒羅。」


    級任導師強作笑容這麽回答。看樣子老師已經從我媽媽那裏聽說了事情原委。


    班上的同學活力十足地合唱著:「是——」。每張臉上都洋溢著天真的笑容,燦爛得宛如他們的將來已經獲得保證、讓人想要保證他們的未來。


    「哥哥……」


    彌生不讓任何人聽見地、有一半在心裏麵呼喚,微弱地哭泣。她縮起身體,雙腳抖個不停。她覺得隻要叫「哥哥」,阿健就會來救她。


    不要緊的,不會有人發現,也沒有人知道的——彌生的腦裏回響著阿健的話。她凝視著桌上的塗鴉,急促跳動的心髒靜靜地平息下來。


    隻要撐過早上就行了,彌生這麽告訴自己的時候,突然發現老師一直在看她。


    接著,老師朝彌生這裏慢慢地定了過來。


    被發現了嗎!?難道自己打了個連旁人都看得出來的猛烈寒顫嗎?被發現了嗎?


    彌生的心髒又開始怦怦亂跳,全身滲出汗水。


    老師在彌生的旁邊站住了,手放到她細小的肩膀上。


    如果可以的話,好想當場逃走,好想跑到阿健的教室去。


    一定是曝光了!彌生會被抓住,被抓去警察那裏!——這個想法浮現在彌生的腦海,揮之不去。


    老師把嘴湊近彌生耳邊,不讓其它小朋友聽見地低喃:


    「你知道五月失蹤的事對吧?真可憐……你們兩個最要好了說。


    可是,能不能先不要告訴其它的小朋友?你明白老師說的意思嗎?」


    憐憫、安撫似地,老師的臉上布滿了悲傷的神色。


    彌生吃了一驚,掹地轉頭看老師。她理解了老師話中的意思之後,拚命地點頭。


    「……彌生……」


    老師輕輕握住她的手打氣,然後在其它小朋友還沒有注意到之前向她道別,離開了教室。接著,進入了第一節課開始前的短暫休息時間。


    在彌生眼中看來,朋友們好像在周圍跑來跑去、手舞足蹈地繞著圈圈。


    然後她發現自己得救,高興起來。


    涼爽的風吹來,她知道全身的汗消退了。


    「我回來了。」


    彌生說道,穿過玄關。阿健跟在後麵。


    後來,時間平安無事地過去,雖然彌生比較早放學,但是她為了和阿健一起回家,不安地等了好幾十分鍾。然後兩個人一起回家了。


    「媽媽,你在哪裏?彌生肚子餓了。」


    她和阿健一起定進自己的房間。


    「媽!」


    彌生短促地驚叫。


    阿姨在兩個人的房間裏。她打開房間裏藏著我的壁櫥,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媽,你在幹嘛?」


    阿健若無其事地說。雖然是同一個壁櫥,但是阿姨把東西拿進拿出的不是藏著我的上層,而是下層。不過隻要稍微動一下上層的棉被或毛巾被,就會看到我的頭發或腳趾了吧。


    「哦,現在在用的吸塵器怪怪的。難得想幫你們打掃房間,所以我想拿以前的舊吸塵器來用,我記得不是放在這裏麵嗎?」


    「不用了啦,我們自己的房間自己會掃,媽去看<當然可以笑了>〔注〕啦。對不對,彌生?」


    彌生嚇了一跳似地,圓滾滾的雙眼轉向阿姨,一次又一次地點頭。


    「哎呀,這樣?那媽媽就樂得輕鬆了呢。拜托你們羅!」


    阿姨說道,關上壁櫥的紙門站起來,定出房間了。


    彌生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阿健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把書包放到桌上。


    彌生想要詢問阿健今後要怎麽處理我而開口:


    「喏,哥哥,我們……」


    此時,房間的紙門冷不防地打開,阿姨的臉從門縫裏采了出來。


    「媽,還有什麽事嗎?」


    代替張著嘴巴僵掉的彌生,阿健問道。


    「午飯已經好了。打掃吃完飯再弄,快點下來吧!」


    「好,好,知道啦。」


    即使阿健回答得敷衍,阿姨似乎也感到滿意,她關上紙門。


    彌生的僵硬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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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當然可以笑了」(笑っていいとま)是富士電視台自一九八二年開播,由塔摩利(夕モリ,在此節目用的是本名森田一義)主持的長壽綜藝節目,在中午時段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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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嚇我一大跳!」


    此時紙門又打開了。不死心地再度出現的還是阿姨。


    「幹嘛嚇一大跳?」


    彌生彈也似地回過頭來,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整個人又僵掉了。


    「真可疑。算了,放你們一馬。」


    「媽,你又要幹嘛啦?你纏人得簡直跟蟑螂還是喬卡〔注〕一樣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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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喬卡(joker)為特攝電影「假麵騎士」(仮麵ライダー)係列的搞笑短劇「仮麵車士」(ノリダー)當中登場的邪惡軍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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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什麽啊……?我說啊,阿健,你最近異常地乖巧呢。棉被自己收,打掃也自己來,簡直就像nhk一樣。」


    「你才是在說什麽啊……?」


    阿健難得露出詫異的模樣。


    「總之,你跟彌生最近感情好得奇怪,簡直就像偷偷瞞著媽媽什麽一樣。媽隻是想說這個而已。」


    紙門關上了。阿健豎起耳朵,確認阿姨離開。


    「……媽媽走掉了嗎?」


    彌生戰戰兢兢地問阿健。


    阿健默默點頭,轉向彌生,對她微笑。


    兩個人內心玩味著阿姨最後的一句話,打開壁櫥,確定我沒有逃走。


    吃完午餐之後,兩個人回到房間,然後舉行作戰會議。


    「哥哥,接下來要怎麽辦?不能一直放在這裏啦……」


    彌生為難地、快要哭出來地說。


    但是阿健似乎已經早一步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阿健對彌生露出一種「沒什麽難事」的表情回答:


    「我之前就在想了。彌生應該也注意到了吧?隻要把五月丟進神社的石牆的洞穴裏就行了。那樣一來任誰都找不到,也可以讓大家認為五月真的是被卷入連續綁架案裏麵了。」


    彌生點頭同意阿健提出的作戰。


    神社土地裏的那座石牆。在我死掉之前,一麵等著阿健,一麵和彌生一起抬頭仰望的那個像城堡基座的地方。


    在那上麵,有個石頭被拿掉,在石牆上開了一道深井般的空間。那是個因為小孩子都把零食殘渣或空袋往裏麵丟,變成垃圾筒的洞穴。阿健說要把我丟進那個洞裏。


    看樣子,兩個人似乎從很久以前就覺得這麽做就好了。


    「嗯。那,什麽時候把五月搬過去呢?」


    「說的也是,快一點比較好。天氣這麽熱,不曉得五月什麽時候會臭掉呢。」


    我會腐爛,發臭。彌生可能是想象起那種情景,繃起了臉。


    再過幾個小時,我死掉之後應該就過了整整兩天了。


    「今天半夜去吧。明天晚上是煙火大會吧?明天晚上的話,神社到很晚應該都還有很多人。」


    一年一度的煙火大會。那是村子規模的小型活動,但是應該會有將近村子人數一半的人來參加。


    「彌生知道了。那今天也得早點睡覺了。得睡個午覺才行呢。」


    有了計畫之後,彌生似乎有些鬆了一口氣。


    看到那樣的彌生,阿健好像也有些高興的樣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張表情也像是覺得可惜。令人意外地,阿健在享受著這個狀況。


    昨天那個第六感異樣敏銳的搜索隊員,現在是否也在調查已經空了的水溝呢?然後是不足被那個沒口德的搭檔嘲笑了呢?阿健想著這些事,一把撕起搜索隊員為他貼在臉上的絆創膏。傷口愈合,結成了痂。他把撕下來的絆創膏丟進垃圾筒,打開壁櫥,準備進行跟阿姨說好的打掃。舊型吸塵器應該收在那裏麵。


    「喏,彌生,午睡前先打掃吧!不打掃的話,會被媽媽懷疑的。」


    「嗯。打掃對吧。」


    「那,我也來幫忙吧!」


    紙門突然打開,看見走進房間的來人,兩個人吃了一驚。他們眼睛睜得老大,身體僵硬了。


    「綠姐姐!」


    「喲喝,今天的冰淇淋是新產品!是還沒上市


    的商品,感謝我這個綠姐姐吧!」


    綠姐姐搖晃著掛在雙手上的白色塑膠袋,挺胸說道。袋子上沾著水滴。


    「那我們去客廳吃吧,綠姐姐。」


    阿健在背後關上壁櫥的紙門,這麽提議。彌生也用力點頭。但是綠姐姐不讚成。


    「可是,阿姨她……你們媽媽在客廳睡得很熟呢。所以我們在這裏吃吧。綠姐姐免費大放送,還可以教你們暑假作業!」


    彌生不安地仰望阿健。阿健一臉無奈地點點頭。


    「……這樣,那就在這裏吃吧。等一下,我拿坐墊出來。」


    阿健說,打開壁櫥。彌生的呼吸都快停了。阿健從我下麵,壁櫥的下層拉出坐墊,交給綠姐姐。他也拉出自己和彌生的份,在榻榻米房間裏鋪上三張坐墊。


    怱地,綠姐姐仰望熒光燈。


    「咦,開關上怎麽沒有繩子了?之前不是還在嗎?」


    「斷掉了,用了很久了。」


    「這樣嗎?那種繩子,一般就算小孩子掛在上麵也應該不會斷的啊?」


    三個人坐下,拿起放在中央的冰淇淋新產品。


    「哇啊……」


    彌生發出感動的歎息。


    那些冰淇淋是她第一次看過的種類,裝在透明的高杯子裏,簡直就像餐廳裏的巧克力百匯一樣豪華。


    三個人用也是初次見到的長型木湯匙吃了起來。


    「好好吃!」


    「是啊,我們工廠的冰淇淋,每一樣都很好吃的。彌生也要跟班上的小朋友多宣傳!


    可是這個冰淇淋是特別的。再怎麽說,它的價錢都比一般的冰淇淋貴多了。」


    三人聊著這些話題,吃完了豪華的冰淇淋。


    彌生吃完之後,意猶末盡地用湯匙一次又一次刮著杯子的內側,還用舌頭去舔。


    之後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講到阿健跟彌生的暑假作業。


    「哦,『暑假之友』〔注〕啊。這個從以前就教人頭痛的朋友,真是一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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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日本小學、中學的暑假作業簿的名稱。寒假則有「寒假之友」。


    ——————————————————————————————沒變呢!


    我看看……」


    綠姐姐說道,首先看起彌生的作業。作業簿的名字叫『暑假之友小3』。第一學期結束的那天,我也拿了一樣的東西離開學校。它現在應該也還擺在我的書桌上麵。


    「哎呀,做得不錯呢!彌生真優秀呢!


    十年前的我啊,這種東西早就拿去喂狗吃了——開玩笑的啦。」


    「綠姐姐是明年成年嗎?」


    阿健望著綠姐姐說。綠姐姐難為情地搔了搔頭,「嗯」地點頭。


    「你比彌生更優秀呢……」


    綠姐姐打開阿健的作業簿,發出讚歎的聲音。


    三個人像這樣聊著天,阿健和彌生開始寫功課。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在背後休息的綠姐姐。


    大概就這樣經過了約三十分鍾的時候,無聊的綠姐姐開始提起我的事。


    「說真的,五月到底是怎麽了呢?要是她平安無事就好了呢。」


    與其說是看著,她更像是觀察地注視著兩個人做功課的背影。


    與紋風不動的阿健相對照,彌生的肩膀微微震動了一下。


    綠姐姐沒有漏看。她漆黑的瞳孔毫無表情地對兩個人施加壓力。


    「真的呢,要是沒被綁架犯殺了就好了。」


    聽到阿健這句話,綠姐姐以饒富興味的表情和聲音發問了。不曉得為什麽,她形狀姣好的嘴唇泛出覺得既有趣又好玩的笑容。


    「哦?阿健覺得五月是被綁架啦?電視什麽都還沒說啊?」


    「可是不就隻有這個可能性了嗎?搜索隊也什麽都還沒發現,不是嗎?五月一定是被卷入之前電視也有報的連續綁架案裏了。電視還說,其它的綁架案也找不到任何線索。那個事件不是發生在這附近的縣嗎?媽媽也說,隻有我們住的縣一直沒事,很不可思議呢。」


    「唔,說的也是呢。或許犯人是故意不在這個縣裏綁架小孩呢。


    話說回來,阿健真的好聰明,我好吃驚。」


    綠姐姐率直地稱讚,阿健難得地羞紅了臉。然後他可能是感到難為情,說了聲「啊,我去泡咖啡」,離開房間了。


    綠姐姐有些輕浮地笑著目送了阿健一會兒,轉向彌生。


    「哎呀,這孩於怎麽睡著了?是累了吧……」


    她望著趴在桌上沉沉地睡著的彌生t輕聲微笑。然後她小心不吵醒彌生,讓她睡到榻楊米上。


    看到鉛筆寫的計算式子倒印在彌生的臉頰上,綠姐姐忍住聲音微笑起來。


    她一臉懷念地注視著彌生的睡臉好一會兒,突然想到了。


    「對了,不蓋點什麽的話會著涼的。這麽說來,應該有一條黃色的毛巾被。記得是我用舊給她的。」


    綠姐姐站起來,緩緩不發出腳步聲地走近壁櫥。當然,她是在小心不吵醒彌生。


    接著她打開壁櫥的紙門。慢慢地,安靜地打開。


    「有了。」


    她一下子就看到毛巾被了。


    彌生總是拿來蓋的黃色毛巾被就擺在綠姐姐的正麵。正確地來說,是為了藏住我從草席中露出來的腳才擱在那裏的。作為藏住我的牆壁,它實在是太過單薄、脆弱了。


    綠姐姐抓起毛巾被的一角,慢慢地拉起。


    毛巾被緩緩地滑向綠姐姐,蓋在我的腳上的微弱壓力徐徐地減輕了。


    然後在最後的最後,毛巾被勾住了我的腳尖。


    綠姐姐感到訝異。她更加用力拉扯的時候,毛巾被終於被整個掀起,我的腳露了出來。就在這一瞬間——


    「哇!」


    阿健撞上綠姐姐似地跌倒了。綠姐姐就這樣順勢被推倒在榻榻米上。阿健也倒了上去,手裏的圓型托盤和上麵的冰咖啡灑了一地。玻璃杯沒有破,咖啡也沒有潑到三個人,卻搞得慘不忍睹。


    彌生被聲音吵醒,從睡夢中的世界回來了。


    她揉著眼睛,映入眼簾的卻是我蒼白的腳。


    彌生的呼吸停住了。她瞬間睡意全消,內心呐喊著如果這才是夢就好了。


    「好痛……。啊、啊,榻榻米都濕掉了。噯,我沒被弄濕就該偷笑了嗎?不過你也太笨手笨腳了吧?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熱得想遊泳的心情啦……」


    綠姐姐掃視周圍這麽說著,一副有點生氣又有點好笑的模樣。看她的樣子,似乎沒有看到我。


    趁著綠姐姐集中在楊楊米的慘狀時,彌生迅速地走近壁櫥,拉上紙門。綠姐姐好像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


    「對不起,我的腳絆到了……。真是會惹麻煩的腳……」


    阿健撿拾托盤、杯於還有冰塊,然後背著綠姐姐對彌生做出「幹得好」的手勢。


    彌生的表情瞬間變得開朗。


    「彌生去拿抹布來!」


    彌生說完就要跑出房間,卻被綠姐姐叫住了。


    「等一下,彌生……」


    被叫住的彌生凍住,不安地望著和阿健一起撿冰塊的綠姐姐。


    「……你啊,不要吵醒阿姨喔。要是被她看到這樣子,肯定會被罵的。」


    綠姐姐豎起雙手的食指擺到頭上。


    「嗯!」


    彌生跑下去了。


    夜深人靜,來到了有生命的萬物進入睡眠的時間。


    路上完全沒有人影。確認這一點之後,兩個人開始移動我。不能被任何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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