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胳膊上養著一隻狗。


    這隻狗長3厘米,毛是藍色的。它的名字叫波奇,是一隻公狗。波奇雖然長得並不帥,但臉蛋很可愛,嘴裏還銜著一朵白花。


    波奇並不是一隻真狗,它隻是畫在我皮膚上的一幅小小的畫。


    我跟波奇的結識是我的朋友山田提供了機會。山田是個聰明的美女,當著年級委員,不過她跟我一樣,朋友很少。依我看來,她朋友很少的原因在於她後背上刺的櫻花。但山田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原因,那一天她又在懶洋洋地讀著一本叫“月刊tattoo”的雜誌。


    我們當時並排坐在宿舍裏一個微暗的、不易被發現的角落。水泥的冰冷透過裙子傳來,連我的腰都覺著涼。明媚的陽光下,遠處有一幫正在打排球的女孩子們,不時能聽到她們的叫喊聲。


    我並不討厭這種陰鬱的感覺。


    “我高中畢業以後,準備學習手藝,繼承我家的家業。”


    山田嘴裏咕噥了一句。她的語氣很隨意,我差一點沒聽到。


    明年我們就升高三了,可我還從來沒想過以後的路怎麽走。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山田,結果她連頭都沒抬,眼睛仍然盯著鋪在膝蓋上的那本怪怪的雜誌,我隻能看到她嘴角有著一抹清涼的微笑。


    “也就是說你要學做紮青師了?”


    山田點了點頭。


    “最近女紮青師增加了,爸爸那裏也來了一個女人,學刺青的。對了……”山田合上雜誌,看了看坐在她身旁、把手放在額頭上的我。“鈴木你還沒來過我家的店吧?今天放學後來我家店裏玩吧。喂,你怎麽了?臉色好蒼白啊。”


    “沒事,就是因為你突然說起這樣的大事,弄得我有點想吐。”


    “想吐?吐什麽?吐掉剛才吃的炒麵麵包?”


    山田的父親是一個紮青師,主要做日本畫的刺青,把龍、花鯉等形象刺到客人的背上。


    在我看來,山田家的店風格有點像理發店,非常幹淨,這讓我感到很意外。


    “我本來還想象著廣告牌上有某某書法高手寫的潦草筆跡呢。”店的門前給人的感覺很好,門上寫著金色的“tattoo”字樣。


    “好像也不是如何放蕩不羈呀。”


    我這樣對山田說,於是她看了看我,抱著胳膊歎了口氣。


    “客人不都是你想的那樣的,噢,因為我們店主要是從事的是日本畫的刺青,所以這個行業裏的人也會來。也有不少年輕人來紮刺青哦。”


    “客人是不是都刺些觀音圖什麽的帶回家呀?”


    “才不是呢,圖案有各種各樣的。有的人從目錄裏麵挑選,還有的人事先自己設計好圖案然後拿到我們店裏來。”


    推開玻璃門走進店裏,迎麵就是等候室。等候室裏放著一盆賞葉植物,還有一張樸素的黑色沙發。牆壁是白色的,給人很幹淨的感覺,就像是牙醫的候診室。


    山田讓我坐在等候室裏,自己則走到了店的裏間。我從備置的架子上取下一本書,我還以為是本雜誌,原來不是。書上登著很多刺青的照片和解說圖,好像是本刺青目錄。


    有火焰、星星、心等很多種類的圖案。


    忽然有個人影投到我手裏的雜誌上。我抬起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個子很高、我不認識的女人在低頭看我。兩人的視線碰到一起,於是她微笑著打了個招呼。


    “你好。”


    她嘴裏說出的是生硬的日語,原來是個外國人。


    她的旁邊站著山田。


    “這個人現在在我們店裏學刺青,是個中國人。”


    我一下慌了神,這倒並不僅僅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外國人麵對麵,更重要的原因是她長得很美。這個女人穿著黑色的套裝,戴一副有色的眼鏡,耳朵上戴著許多耳環。


    這個中國人豎起無名指,說了一句“請多關照”。就在這個瞬間我完全成了她的fan。我一麵用緊張的語調做著自我介紹,一麵心裏想著:如果我是個男人的話,一定要把她弄暈然後帶回家。


    “實際上她就要離開日本了。”


    好失望啊。


    “您要回中國了嗎?”


    她搖了搖頭,據說她想到美國去研究激光技術。我有點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學什麽激光,不過聽她說去掉刺青的時候要用激光,隻是在日本這項技術還不太發達。


    “我今天是來跟師傅告別的。”


    這個中國人用結結巴巴的日語解釋道。


    “這個人紮的刺青可漂亮了。對了鈴木,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就讓她給你紮個刺青吧。”


    對於山田的提議我要是在平時的話肯定會拒絕的,但是十五分鍾之後我已經坐在了店的裏間,堅定地挽起左胳膊的袖子。誰讓我迷上了這個中國人呢,沒辦法呀。


    店的裏間放著床和椅子,真的很像醫院的診室。估計準備在背上紮刺青的客人要俯臥在這張床上吧。


    我準備把刺青紮在左胳膊的上部,所以被命令坐到了椅子上。


    “很多人第一次紮刺青都是在左胳膊的上部呢。”


    山田坐到床上,晃著腿對我說道。


    “喂,山田,我身上沒帶錢,沒問題嗎?”


    “沒事,她今天好像也沒準備要你的錢。”


    我看了看那位中國姐姐,她正在為閃著銀光的針等器具進行消毒,聽到山田的話之後,麵帶微笑地點了點頭。本來紮個刺青好像要花五千到一萬日元。


    房間被日光燈照得如同白晝,看不到一粒灰塵,看來是間無菌室。窗戶邊放著一個花瓶,裏麵插著白色的花,遮光簾隻拉下了一半。牆壁上掛著貓頭鷹掛鍾。


    椅子的旁邊是一個垃圾箱。我往裏邊一瞅,發現了一些卷起來的、沾著血跡的麵巾紙。我突然感到不安起來。


    “會不會疼呀?”


    山田不懷好意地眯起眼回答道:


    “可疼了呢。”


    “真的嗎?”


    “事實上可能每個人情況都不同,有人覺得疼,也有人紮的時候竟然睡著了。鈴木你嘛,應該沒事吧,我們就姑且這麽認為吧。”


    那位中國姐姐坐到我身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開始了紮刺青的工作。


    我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長長地呼了口氣。


    至於刺個什麽圖案,我在被帶到這個房間之前就決定好了。我隻對那位中國姐姐說了一句:“你給我刺隻小狗吧。”而她也爽快地回答了一個“ok”,然後給我看了看插圖集,上麵有很多狗的圖案。我在等候室裏已經自己決定了刺哪種圖案。


    我嘩嘩地翻著插圖集的時候,忽然在其中一頁感受到了一種宿命般的緣分。那一頁上畫著狗的圖案,它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腦海裏。我當時想道:如果把這隻狗作為我的幸運符,讓它一輩子陪著我該有多好呀。於是我一瞬間就決定了要刺這個圖案。我記下那頁紙的頁數,告訴了中國姐姐。她豎起大姆指,說了句“交給我吧。”


    好像要先在紮刺青的地方臨摹出圖案。這項工作中國姐姐似乎輕車熟路,她用的是描圖紙。原理好像是這樣的:用複寫紙把底稿複寫到描圖紙上,在我的左胳膊上部塗上藥物來接收圖案,這樣圖案就被臨摹到我的皮膚上了。


    雖然山田這樣解釋給我聽,不過我根本沒聽進去。每次中國姐姐那張美麗的臉靠近我的


    雖然山田這樣解釋給我聽,不過我根本沒聽進去。每次中國姐姐那張美麗的臉靠近我的時候,都會傳來一種香味,我哪有心情聽山田的解釋呀。實際上連畫出來的圖案我都沒看一眼。


    接下來要用機器來穿線。中國姐姐拿出一個三


    根針構成的器具,在我的皮膚上穿起線來。膽小的我把臉別到一邊,閉上眼睛,不過好像也沒那麽疼。這種感覺就像用鑷子拔毛似的,一秒鍾內有幾次連續的疼痛。


    我稍微放下心來,看了看胳膊上狗的圖案。


    這時貓頭鷹掛鍾響了起來,貓頭鷹的那種叫聲聽起來特別傻。


    “鈴木,你要不要看本書?隻用右手也可以看呀。”


    山田細心地為我考慮。


    “嗯,我想再看看剛才那本插圖集,想看看那隻小狗。”


    中國姐姐又拿來其他的器具,這次的器具好像是一排針,比剛才的那個器具多了兩三根針。這個好像是用來塗影的。


    我一邊翻著插圖集,一邊擦了擦額頭上滲出來的汗。


    “果然還是疼?”


    “嗯,有一點。”


    其實不太疼,不過我還是這樣回答山田。


    接著中國姐姐用一束捆起來的針來上色。針的數量增加到了十四根左右。


    一共花了一個小時左右才最終完成。


    “雖然現在顏色看起來怪怪的,不過幾天以後就會變成漂亮的顏色了。”


    我看了看左臂上部刺的藍色小狗的圖案,向中國姐姐道了謝。


    她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工作,點了點頭,十分鍾以後她離開這裏去做渡美的準備了。我感到很遺憾,剛才要是拍張紀念照就好了。


    “她的手藝真好,狗的圖案這麽小,她卻畫得這麽可愛。”


    “我已經想好了,這隻狗就叫波奇。”


    波奇現在老老實實地麵朝我坐在我的左臂上。它好像想問什麽問題似的,歪著頭,嘴裏銜著一朵白色的花。波奇長得很小巧。


    “對了,我剛才一直沒好意思說出來,那個中國人是不是會經常把別人說的日語聽錯?”


    “這個嘛,偶爾是會聽錯。不過她才學了一年日語,會說就已經很厲害了。你怎麽想到這個了?”


    我把狗的插圖集拿給山田看。我翻到的那頁紙上畫著一隻很凶的狗,似乎要把人吃掉似的。它嘴裏流著涎,看起來很真實。


    山田皺了皺眉。


    “這幅圖好棒啊。”


    “我應該告訴那個中國姐姐這一頁的頁碼了呀。”


    我就是這樣半偶然地和遇到了波奇,不過我還得忍受接下來幾天的奇癢。紮刺青的地方癢得不行,不過山田告訴我不能用手撓。


    三天之後,刺青的地方就不再癢了,波奇的藍色也變得鮮豔起來。我感覺刺青與我融為


    了一體,這種感覺真好。雖然不是我原來想要的那幅,不過這個也不賴。我常常看著左臂上部的小狗,臉上不由得想笑。


    “你最近是不是買什麽好東西了啊?”


    美莎繪把冰咖啡的杯子放下,這樣問我。


    當時我們在一個咖啡店裏,我和美莎繪麵對麵坐在一張桌子旁,漫不經心地聊著天。店裏放著輕柔的音樂,開著空調。玻璃窗的外麵陽光很強烈,很多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來來往往。


    “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我看你剛才一直在哼著莫名其妙的歌,就是像出故障的錄音機發出的聲音的那首歌。你一哼那首歌一般就表明你得到了好東西,所以我還以為你買了手表什麽的呢。”


    我和美莎繪在一起生活了這麽長時間,她好象都把我看透了。


    “是呀,恩,我得到了一個好東西,跟那感覺差不多。”


    我隔著校服摸了摸刺青的小狗,小狗緊緊地躲在我的袖子裏,從外麵根本看不出來。


    美莎繪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而且把眼睛轉向杯子裏的冰塊。


    那天在街上碰到美莎繪其實挺偶然的。我正在從學校往家趕的路上,她當時沒看到我,正要從我麵前走過去。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臉上浮起一種曖昧的笑,那種笑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繪出的複雜表情。


    美莎繪看起來很疲憊,聽她說她剛從醫院回來,問了自己丈夫的診斷結果。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丈夫生病這回事。


    美莎繪出神地望著杯中的黑色液體,一動不動,好象已經忘了麵前的我。


    從她那沉重的表情可以推斷出她丈夫的診斷結果並不如意。


    “喂,你沒事吧?”


    聽到我跟她說話,美莎繪好像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來,強做微笑地回答道:


    “這家店空調開得有點大了哦。”


    聽到美莎繪的話,我點了點頭,摸一下胳膊,發現早已起了雞皮疙瘩。我想到雞皮疙瘩的下麵住著一隻小狗,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對了,狗……”我驚訝於美莎繪會突然提到“狗”這個單詞,也許我們確實有點


    惺惺相惜,心有靈犀。“你不知道,我有時候會聞到狗的臭味,可能是鄰居家養的吧,我們的公寓可是禁止養寵物的呀。”她深深地吸了口空氣,“你覺不覺得這家店裏也有狗的味道?”


    “哪有狗的味道呀?肯定是你想多了。”


    出了咖啡店,早已被我淡忘的炎熱又一次襲來,出了一身汗。我不曉得刺青部分會不會也出汗呢?


    我點的巧克力冷糕、蘋果派和奶茶,美莎繪也幫我一並付了錢。


    我無聊地在店的外麵等著她結完帳出來。店門的旁邊有一個小花壇,裏麵的葉子綠得十分鮮豔。我坐到花壇的邊上,故意大大咧咧地把腿伸出去。美莎繪生氣地訓了我一句:“注意形象!”


    “今天醫生告訴我說‘你丈夫患的是癌症’。他得的是胃癌,隻能再活半年了。”


    在電車裏,美莎繪身體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直看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對我說道。


    那一天難得全家聚到了一起。我最怕家族聚會了,也很少跟大家一起吃飯。我在飯桌上一直盯著我父親繁男,我和他的關係不太好。他好像對他女兒做的事沒有一件感到滿意,最近我們連話都很少說了。


    父親繁男本來就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他從不張開嘴大笑,也不會專門哄誰高興。他也沒發跡,我就不明白為什麽他的頭發會掉光了。我對父親真是一點也不了解。


    他喝著啤酒,悠閑地吃著飯。終於吃完了,這時他摸著肚子說道:


    “最近胃潰瘍好像嚴重了。”


    看來美莎繪還沒把真相告訴他。


    2


    一周以後,刺青的上小狗已經完全與我融為一體了。


    每次看到我的胳臂,我都會高興起來。我經常在鏡子前擺pose。這隻小狗波奇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刺青,它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存在。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不過我經常有種奇妙的感覺,似乎我的手臂上養了一條真的小狗。


    不過我還沒告訴我父親繁男和母親美莎繪關於刺青的事,也沒告訴弟弟。


    可能我覺得沒有義務非要告訴他們吧,而且我覺得父親知道這件事後一定會生氣。


    一天早上,我被狗叫聲吵醒了。一大早的,也不知道是哪裏的野狗!我揉揉眼看了一下鬧鍾,離鬧鈴響隻剩下三分鍾了,再睡一覺的話也來不及了,不過我還是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今天早上好像有狗叫呀。”


    今天的早飯是米飯和醬湯,我為了給飯桌上添道菜,於是提起狗的話題。


    “果然有人在這個公寓裏養狗。”


    美莎繪回答道。我認為是什麽地方的野狗,不過她的說法是狗的叫聲好像就在附近。


    那天她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吧,聲音常常是啞的,聽起來都不像她的聲音了。可能她一直在憂慮丈夫的重病吧。


    “我吃東西的時候會


    卡在喉嚨裏,難道是感冒了嗎?”


    “要不要給你點含片?”


    弟弟薰提議道。


    “美莎繪,你去醫院看看吧”,父親繁男說道,“雖說隻是個感冒,可也有死人的情況。你可要當心點啊。要是在這個年紀就死了,把孩子們丟在世上,那可怎麽得了?”


    美莎繪表情很複雜,她隻答了一句“噢……”。


    去學校的路上,我在電車裏發現狗的樣子有點奇怪。


    我最近總是這樣坐在電車的座位上,盯著左臂上的波奇。我得到一樣喜歡的東西後,最開始的一兩周經常會這樣。這段時間過去後就會覺得喜愛的東西存在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之後取而代之依戀會逐漸增大,但我還是很喜歡這段時間,連看著都覺得幸福,所以總是想盡可能多地看著它們。


    但是那天早上的波奇好像有些奇怪。


    藍色、孤零零地正對著我的坐姿、要詢問什麽似的歪著的腦袋、嘴裏銜著的白花。我隻看了一眼,就覺得好像跟那位中國姐姐紮的時候有些不一樣。


    我在擁擠的電車裏,把臉湊近自己的左臂,然後大叫了一聲,估計當時周圍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這個奇怪的女高中生吧。


    對了,小狗的頭以前是歪在右邊還是左邊的?現在它的頭正歪在左邊,但我總覺得方向跟以前相反,可能是我記錯了吧。


    我決定不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不久便下了電車。


    我在車站去學校的路上,與一個溜狗的中年婦女擦肩而過。她牽的狗很小,身體是茶色的,眼珠是黑的,原來是隻約克夏豬小獵狗。我激動起來,這時小獵狗嗅著我的氣味向我走了過來。


    難道我身上有什麽吸引這隻狗的氣味嗎?總之我已經做好了摸摸它的心理準備,可是此時從別處傳來另一隻狗的叫聲。簡直像專門對著小獵狗叫似的,我向四周看了看,一條狗都沒看到。


    小獵狗好像被嚇壞了,急忙從我身邊跑開。狗的主人也好像對剛才聽到的狗叫聲感到奇怪,在那四下張望著。


    這下我沒法摸摸小獵狗了,真是可惜。


    我看了看手表,然後加快步伐向學校趕去。這時候陽光已經很強了,估計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我感到很不爽。我看了一下刺青上的狗,馬上停下腳步。


    難道刺青上的狗也會叫嗎?如果剛才是波奇叫的話,就會變成現在這樣。


    藍色的小狗依然歪著腦袋,坐在那裏。唯一不同的是,它嘴裏銜著的白花現在掉到了它的腳下。


    哪有這種事?肯定不是我看錯了!我冷靜下來,接受了這個事實。


    我之前就一直從刺青上感受到一種不可言喻的真實感,好像就算有人說刺青狗正生活在我的皮膚上,我也會覺得有這種可能。這在我的接受範圍內,比起半年後將有一個親人離開我,我更能接受這個。


    但是山田卻不這麽認為。我告訴她刺青狗動了的事,她卻不相信。


    “鈴木,要不要我幫你預約、你去醫院看看?”


    她看著我,一副擔心我是不是得了腦溢血什麽的樣子,這樣向我提議。


    在課間那很短的休息時間內,我和山田爬到學校的房頂上。有一絲微風,吹起鋼筋混凝土反射出來的太陽熱能。


    “山田,我今天沒帶保險卡呢。”


    我卷起袖子,讓她看了看我的胳膊。如果她看到狗的圖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應該會大吃一驚吧,這樣她就不會懷疑我生病了。


    果然,山田看了我的胳膊後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怎麽樣?你看它嘴裏銜的白花真的掉在腳下了吧?”


    “不,不隻這個……”她一副呆然若失的樣子看著我,歪著頭。


    “不見了,哪都沒有。”


    一下子我明白不過來她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自己看了一下胳膊,刺青還在,不過隻剩下那朵白花了。


    最關鍵的狗卻不知跑到哪去了,隻留下了這朵花。刺著波奇的那部分皮膚,又恢複到沒紮刺青前的漂亮模樣了。


    狗失蹤了,這讓我感到恐慌。


    不過我們馬上就找到了波奇。它正躺在我肚臍以上三厘米的地方睡大覺呢,它閉著眼,一臉幸福的模樣。


    我把襯衣掀起來,露出肚臍,於是山田把耳朵貼近那裏。


    “刺青小狗正在打呼嚕呢。”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這樣咕噥了一句。


    在那之後波奇又有好幾次改變地方,在我從學校放學回家的時候它又回到了我的左臂上,乖乖地坐在那裏。它好像知道那裏才是它的固定位置。


    我那天拚命地盯著波奇,最終我發現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絕對不會讓人看到它動的場景。就在我眼睛離開的一眨眼工夫裏,波奇就換了地方,還變了個pose。我一直都在想象它像動畫片裏那樣動來動去的情景,所以這樣的發現讓我感到很意外。從這個意義上講波奇不像動畫片,更像是漫畫書。


    剛才還是睡覺的圖案,下一刻就變成了伸懶腰的樣子。中間的圖案肯定不存在,而且有人看著它的時候它會一直表現得像一副圖案。上帝好像給了波奇自由,讓它可以在沒人看到的時候自由活動。所以在我眨眼的一瞬間裏,圖案上的狗就翻了個身。


    不可思議的是波奇好像也認識我,不僅如此,它對皮膚以外的廣闊世界的認識也好像跟普通的狗一樣。


    我想到今天早上小獵狗那件事,那時候聽到的狗叫聲應該就是波奇發出來的吧。它麵對著走過來的小獵狗,不小心叫出了聲。結果嘴裏銜著的白花掉了下來。


    那我早上睡醒前聽到的狗叫聲又是怎麽一回事呢?這個肯定也是我胳膊上的波奇幹的。


    我站在車站的月台上等著電車,一麵盯著紮在皮膚上的波奇。月台上還站著正在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和幾個上班族。天空已經被染成了紅色,這時響起不易聽清的廣播聲,接著一輛減速了的電車駛進站內。


    波奇剛剛一直躺在那睡覺,可是我眼睛剛離開幾秒鍾,它就開始在那舔自己身上的毛了。


    我走進一個車廂,在身邊的座位上坐下。我輕輕地用食指的指肚摸了摸正在整理身上毛發的波奇的頭,當我被自己的手指擋住視線看不到狗的圖案的瞬間,波奇已經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我會不會跟刺青上的狗結婚呀?


    我回到家裏,發現母親的兒子薰正不高興地吃著碗裝方便麵,我一下子感覺回到了現實。


    “美莎繪呢?不在家嗎?”


    “她留了張紙條,好像去醫院了。”


    薰用下巴指了指桌子上的便條,便條是用鋼筆寫的。


    “看來還是為癌症的事啊。”


    薰聽到我的嘟噥,轉過頭來。看來他還不知道母親的丈夫患了癌症的事。


    我跟他是姐弟的關係,但這段曆史卻有一些駭人的成分。我第一次看到他好像是我一歲半的時候,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不知道剛來我們家的這個家夥是個什麽玩藝兒。如果能回到那個時候的話,我一定會把美莎繪抱在胳膊裏的他塞進紙箱然後扔掉,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


    薰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父愛和母愛。我曾經為了報複他對他施加過暴力,不過事與願違,我倒挨了父親繁男的打。現在想來,父親開始討厭我可能就是因為那件事。


    薰現在長大了,頭腦清晰,生活態度也很嚴謹,跟我這個姐姐很不一樣。父母的期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而且事實上他也不負眾望,今年考上了一所隻有聰明的學生才能進的高中。


    我上的是比他那個低幾個級別的高中,當時是在父母的歎息


    聲中走進那所學校的。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和他的鬥爭似乎已經結束了。


    累了半天從學校回到家裏,還要對著弟弟那張臉,我才不幹呢,所以我想趕快回自己的房間。


    “我借了錢給一個人,還沒還給我。你也應該知道吧,你能不能幫我催一下那個叫優的女孩?你不是認識她嗎?”


    “知道啦,我會幫你說的。”


    “你不是認識她嗎?”他說話這種語氣讓我非常生氣。


    就在這個時候薰咳了起來,看他咳嗽得那麽厲害,肯定是很多方便麵的湯跑進了氣管裏,我這樣猜測著,心情也高興起來。


    “難道是美莎繪的感冒傳染給我了?”


    咳嗽停止以後,他痛苦地捂著胸口說道。


    “哎呀哎呀,去一趟醫院真是累啊。”


    美莎繪坐到椅子上,這樣說道,好像累壞了。我發現她的聲音跟平時有點不一樣,難道是感冒加重了?


    美莎繪他們兩人好像在外麵吃過飯了,順便買了個蛋糕回來。


    趁著美莎繪洗澡的當兒,父親繁男把我和薰叫進起居室裏。薰好像感到了事情的非比尋常,我也隱隱地知道接下來父親會說什麽事。恐怕父親已經從妻子那聽說了自己患了胃癌的事了吧。


    父親表情嚴肅地讓我們坐下,我又一次明白自己讓他感到頭疼,我記憶裏自己經常這樣惹他生氣。即使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了,但父親似乎還是要挑我的毛病。


    “今天我去醫院了。”父親開始說話了。“本來是讓你們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去醫院,檢查一下感冒的。但是傍晚的時候醫生把電話打到了我的公司,說有重要的事要談,讓我去一趟。”


    我感到困惑了,竟然跟我想的情況不一樣。隱隱地傳來母親在浴室裏洗澡的聲音。


    “醫生說你們媽媽喉嚨裏長了腫瘤,也就是咽頭癌,隻能再活半年了。”


    我說不出話來。


    “媽媽知道這事嗎?”


    薰問道。


    “現在還不知道,我去醫院迎她的事,醫生也幫我撒了個謊,跟她解釋說感冒比較嚴重,所以讓我過去。”


    父親從胸前的口袋裏拿出煙,準備抽一根,不過拿到一半就把煙捏碎了,他自言自語道:


    “要不要從今天起戒煙呢?”


    我在心裏小聲反駁道:現在才想到要為健康戒煙啊?


    母親好像還沒告訴丈夫胃癌的事。


    家裏一下子竟然有兩個人患重病,實在是太偶然了,而且據說癌症的死亡率很高。我覺得父母同時患癌症的幾率簡直太小了,簡直是天文學範圍內才能想象的事。


    難道是藍色的刺青狗帶來這些不幸嗎?但怎麽考慮都覺得太不可能了。


    當美莎繪洗完澡,濕著頭發出現在起居室的時候,薰故意把電視頻道調到非常輕鬆的綜合節目。他像剛才那樣劇烈地咳嗽著,但仍裝作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


    第二天,薰也去了醫院,因為他持續咳嗽。診斷結果出來了,竟然是肺癌。殘餘的生命跟父母一樣短。


    3


    星期六學校不上學,於是我去了山田家。事前我已經打電話讓她幫我準備三萬日元,所以她很容易就籌集到了錢。


    店的裏側是山田的家,還帶著一個小院子。


    山田經常來鈴木家,所以跟我家人都認識,到最後跟我弟弟說話簡直比我還親。


    我還是第一次來到山田的房間。


    她的房間在一層,打開窗戶的話就可以直接下到裏院。山田的房間裏統一裝潢成黃色,立體聲響上麵放著一個小醜八音盒,牆上掛著一副七巧板。


    房間裏還有一台電腦,聽山田說還可以上網。


    裏院裏有一個狗圈,原來山田她也在養狗。我以前就聽說這是一種叫馬賓的雜種狗,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可不是刺青,而是真正的狗。


    我趿上放在窗戶邊的涼鞋,瞧了瞧躺在狗圈的陰影裏的馬賓,沒想到它一副“你要幹嗎?”的神情,不耐煩地回看我一眼。


    我的左臂上響起恐嚇般的狗吠聲,這是波奇的習慣,隻要有別的狗靠近它就會叫。這可能不是挑釁,隻是告訴對方這是我的地盤吧。它把我的身體表麵當作自己的地盤,隻要有其他狗想靠近,它就想把它們趕走。遺憾的是波奇的聲音好像不夠大,當然它隻有三厘米長,這是原因之一,不過它那種吠聲就像是小孩子在逞強。


    馬賓完全不理會波奇的叫聲,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那麽說他們三個人都一直沒發現自己患了癌症?”


    我對山田點了點頭。父親繁男一直以為自己真得了胃潰瘍,而美莎繪和薰都以為自己隻是感冒了。但他們三個人都知道自己以為的兩個人患了癌症,隻剩下半年的生命。


    薰知道父親繁男患了胃癌以後,他痛苦地抱著頭說道: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呀?難道半年以後我要跟姐姐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嗎?”我當時都想告訴他“其實不會變成那樣的,你放心吧。”


    而父親繁男好像也認為半年後要跟我一起生活了,美莎繪也是這麽想的。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三人都患了癌症。


    “我聽說我奶奶是因為患子宮癌去世的,爺爺患的是腦溢血,伯父是直腸癌,叔母患的是乳腺癌。好像我們家的血統裏患癌症而死亡的概率很高。”


    “那鈴木你沒事嗎?”


    “現在還沒事,要說身體哪兒不好的話,那可能就是幾年前皮膚上長了紅色的斑點吧。”


    “那個好像叫痤瘡,跟生活在皮膚上一隻狗比起來,那算不了什麽。看來沒心沒肺地生活是不得病的秘訣呀。”


    “那山田你也不用看病了哦。”


    山田站起來走開了,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罐頭和碟子,好像是給馬賓的午餐。她開始用罐頭起子開罐頭,她那條耳朵很尖的狗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搖著尾巴走到了窗戶邊,嘴裏還流著口水。


    說不定它就是巴浦洛夫做實驗的那條狗呢,我胡亂地想道。


    我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一家書店。猶豫了半天,最後隻買了一本書,然後走出了店。


    在家裏,大家都用複雜的眼光打量著別人,不過周六的下午總算是過去了。我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聽說他們三個人的癌細胞都擴散到了內髒器官,很難治好。不過我還是猜想他們最近會住進醫院做手術吧。


    我又看了看左臂的上方,沒有看到波奇的身影,它難道跑到我的後背、或者指甲裏麵散步了嗎?他們三個人死了以後,隻有波奇陪我了。


    我衝了一杯甜得膩人的咖啡,然後坐到起居室的桌子旁,翻起我剛買的書。美莎繪和薰都好像想說些什麽,不過最後跟我打招呼的卻是父親繁男。


    父親盯著我,似乎在看著一個可怕的東西。我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他這樣的表情,但沒想到還是覺得難受。我以前就經常想父親他是不是很討厭我,我學習又不好。其實我內心一直偷偷地為辜負父母的期望而感到悲傷,每次被父母責備,我就會感覺我怎麽老是因為這件事被訓斥啊。


    就連我弟弟輕易就能做到的事,我竟然都做不到。例如,寒暄話,柔和的微笑,令人愉悅的交談,寫一手漂亮字,每次美莎繪和繁男因為這些小事而用失望的眼光看我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很受傷。


    “你看的那本書是什麽書呀?”


    “這跟你又沒關係,你不要管我的事。”


    可能這句話讓父親大為生氣,他伸手奪了我手裏的書。他看了看封麵,原來書的名字叫“讓我們一個人生活吧”。美莎繪和薰站在一步遠的地方,靜觀其變。


    “喂


    ,你們看到了嗎?”


    父親瞥了一眼妻子和兒子,沒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意思了。他想說的是“半年後就她跟我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在他們麵前說這樣的話,就等於告訴他們都剩下半年的壽命了,所以他沒有說下去。不過我說道:


    “半年以後就隻有我一個生活了,沒辦法,隻好先學一學,因為你們三個人半年後都會死的。”


    他們一下子沉默下來,互相望著。


    我趁機從父親繁男手裏奪回我的書。


    繁男、美莎繪和薰都知道了自己的病況和病症,那一晚他們一直聊到很晚,而我則先去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我還以為他們一定都陰沉著臉呢,事實卻不是這樣,他們已經像往常那樣比我先起來,正在吃早飯。


    窗簾早已拉開,已經升得老高的太陽照了進來,房間裏顯得很亮堂。


    薰一麵往刷得很幹淨的玻璃杯裏倒牛奶,一麵偷偷地瞥了我一眼。他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半年後會因癌症而死去,可是從他現在的表情一點也看不出來。


    “昨晚聊到那麽晚,到底說了些什麽?”


    我問薰,他愉快地回答道:


    “就是關於剩下的半年怎麽過唄。爸爸準備辭職,然後一直讀書直到死,媽媽她不得不繼續做家庭主婦,我嘛,明天以後開始休學。”


    “休學?那不錯嘛。”


    我這樣想道,然後一不小心說了出來。不過薰並沒有為此感到生氣,反而開心地笑了。他的開朗也感染了父母。


    “這些夏天的衣服,我今年要全部穿一遍。”


    美莎繪看著自己的衣服,有些可惜地說道,她好像已經做好活不到明年夏天的心理準備了。


    他們三個人之間好像有一種奇妙的連帶感,甚至已經都接受了死亡這個事實。在這個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漂著,我有一種被他們排斥在外的孤獨感。


    “你們不做手術嗎?做了手術的話,說不定還能治好。”


    父親繁男回答了我的問題:


    “做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但感覺現在已經太遲了。而且做手術要錢,三個人的手術要花好大一筆錢呢。”父親皺起眉頭,繼續嚴肅地說道:“半年後隻有你一個人活在世上了,不管做什麽都要用錢。我們不能把錢花在機會渺茫的手術上,而且是三個人的手術。”


    他們昨晚商量的原來是這件事。


    我現在終於為自己的將來感到不安,這當然比自己被宣告死亡的不安要輕得多,但如果讓他們為我這個令他們反感的人,操心以後一個人生活時的財產管理、住宿、吃飯等問題,我情願去死。


    我真的能一個人活下去嗎?不,正確地說不是我一個人,我還有波奇。


    這時候波奇的叫聲在整個房間裏響起,它很少在家裏亂叫,這還是它第一次在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亂叫。我還沒把它的事告訴家裏人呢。


    那三個人不可思議地看了看四周,最後得出結論是電視的聲音。


    我偷偷地看了看左臂上部的刺青,波奇好像要訴說什麽似的回望著我。它嘴裏一直銜著白花的,可我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把花吞下去了。白花的刺青從我的胳膊上消失掉,隻剩下狗咀嚼東西的圖案。


    我終於明白了,它應該是餓了。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完全忘了給它喂食,直到現在一次都沒給過它東西吃。


    我告訴家人自己要去一趟山田家,然後準備出門,這時薰站在門口跟我搭話:


    “我最近一直沒看到山田,她還好嗎?”


    “山田好像正在學習,準備以後當刺青師。”


    我這時發現薰在一個勁地盯著我的臉。


    “你以前眼旁邊不是有顆小黑痣的嗎?直徑大概有一毫米,我以前還嘲笑說像鼻屎的呢。”


    我跑到梳妝台的鏡子麵前,觀察起自己的臉。黑痣確實不見了。


    把黑痣弄走的罪魁就是波奇,在去山田家的路上,我親眼目睹了它的新罪行。


    我一個勁地盯著波奇。可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間,它可能是肚子餓壞了,竟然吃了我胳膊上的一顆小黑痣。


    很可能是我昨晚睡著的時候波奇跑到我的臉上來散步,為了填充一下空肚子,就把我眼角的黑痣給吃了。


    聽到我說的這些事,山田強忍著笑,在我的皮膚上給波奇刺了一大塊肉。她還正在學習中,不過已經掌握了紮刺青的知識,於是這次我成了她的試驗品。


    山田完成了肉的刺青,那是經常在漫畫書裏出現的帶骨頭的肉。這塊肉比波奇還大。我還擔心波奇會不會吃呢,沒想到是杞人憂天。波奇像普通的狗那樣大口地吃著肉,30分鍾沒看它,它已經跑到我的右腿做飯後散步了,一幅心滿意足的樣子。波奇散步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左臂的上部到右手的指甲,然後再南下(如果把我的頭當成北的話),在後背上繞一圈最後回到原來的地方。


    “它竟然願意吃我這個外行人做的菜,真是隻好狗啊。”


    山田好像很感動,可我卻有點不高興。


    “你下次可不要畫帶骨頭的啊。”


    波奇並沒有把骨頭吃下去,結果皮膚上隻剩下了白色骨頭的刺青。過了不久,波奇好像把骨頭搬到別的地方了,它肯定是為了不讓自己的零食被人拿走,把它藏到我皮膚的某個地方了。


    我隻能暗暗祈禱它別把骨頭藏到我的臉上,還有別在我身上拉屎。


    第二天我們全家四個人去開車兜風。由於是星期一,我應該去上學,不過父母允許我不去上。記得以前有一次,因為我無故不去上學,父親狠狠批評了我散漫的生活態度,現在他竟然允許我不去上學!


    聽說我們要去的是海邊,不過我根本高興不起來,因為跟三個被宣告了死亡的人在一起兜風,本身就是件灰暗、難受的事。而且說不定他們假裝說是去兜風,事實上是想把我一起帶出來,然後一車四個人直接沉到海裏。如果他們準備自殺的話,那他們三個一起自殺好了,不必帶上我。


    但是我這種擔心並沒發生,他們像平時那樣享受著兜風的快樂,眼睛盯著隨處可見的風景,為並不有趣的話題說著笑著。車內一直不停地持續著快活的交談,總有一個人在說話。


    我為了不破壞這樣的氣氛,也一直保持著微笑。我甚至忘掉了他們即將死去的現實,真想這次兜風能永遠繼續下去。


    四個人一起走在海灘上,陣陣海風,吹得我們的衣服呼呼作響。


    他們一直久久凝望著大海,似乎永遠也看不夠,過了兩個小時,他們三個人還是沒有離開的打算。別人肯定看不出我跟他們是一家人。父母和薰是如此惺惺相惜,他們被同一樣東西吸引著。


    我無聊之至,於是半睡半醒地坐到長椅上喝起果汁,。


    “你不看大海嗎?”


    不知什麽時候弟弟已經坐在了我的旁邊。


    “我不覺得海有什麽值得看的。”


    “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容可掬,我的心情很好。


    “到最後父母的愛還是都被弟弟你奪去了呀。”


    “是嗎?我認為恰恰相反呢。”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你看爸爸從來都在批評我。”


    “他們不批評我,這主要是因為我聰明啊。”


    在回去的車裏,我的大腦仍然不停地重複這段對話,我對弟弟的話未置可否。


    但除了這件事,我也挺享受這次兜風的。自從知道家人患了癌症以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他們不要死。我的心好痛。我像個傻瓜似的說著搞笑的話,逗他們笑。


    就連平時很少笑的父親繁男竟然也一直在笑,為什麽我的心反而更痛了呢?


    我們是一家人啊,這種感覺我已經遺忘了很久。


    途中我們停下來,在一家路旁餐館吃飯。


    你們做手術吧,雖然可能治不好,但也有可能治好呀。我的心裏很想這麽說,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我感覺如果我說出來的話,我們之間的魔法就會消失。


    半年以後我將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這跟現在的場景相差太大了,我簡直無法想象。說實話,我感到很害怕,腿都快抖起來了。


    4


    父親繁男說不管做什麽事都要錢,就算我一個人生活,如果要過得很充裕的話,也會有很多花費。所以他們不能把錢用到沒什麽希望的手術上。


    如果我的口袋裏裝著大把大把鈔票的話,我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讓他們都做手術。但遺憾的是我的口袋空空如也。


    我開始在便利店打工。我知道想賺夠三個人的手術費是不可能的,但想到將來我要一個人生活,就覺得必須找點事做。在這之前我都是向美莎繪要零用錢,這就是我的收入,但以後就不可以這樣了。


    “我高中畢業的話,不準備上大學,直接工作。”


    我這樣告訴山田。她正在往我的胳膊上紮肉塊的刺青,聽到我的話隻是點了點頭。她好像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刺青上,看也沒看我。


    胳膊上持續著一陣陣的疼痛,終於貓頭鷹掛鍾敲響了八點。房間裏回響著貓頭鷹那傻瓜般的叫聲。


    我經常來找山田為我刺波奇的食物。又不付錢,而且她父親允許她七點半以後隨意使用器具。我每次來找山田紮刺青,都會聽到貓頭鷹那傻瓜般的叫聲。


    剛刺完的肉應該還是生的,不過波奇全然不管這些,肉的刺青一完成它就會撲上去。肉塊的圖案被它吃到肚子裏以後,就跟從來沒存在過似的,就那樣消失了。連紮的時候的痛楚也一並消失得無影無蹤。


    波奇並沒有拉屎,這讓我放了很大的心。


    照顧一隻狗是很花功夫的,它非常喜歡玩,經常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在打工的便利店裏收錢的時候,或者正在上課的時候,它都會忽然叫起來,把我嚇一跳。如果我看一下左臂上的波奇的話,它就會滿眼誠意地看著我,似乎在說“求求你跟我玩玩吧”。這時我周圍的人就會環顧四周,感到很奇怪,到底是哪兒來的狗叫聲呢?


    有一次波奇叫得太大聲了,那時我正在便利店裏擺放商品。我小聲地訓斥它:“你給我安靜點!”不過它卻叫得更歡了。店裏的顧客好像發現了這件怪事,他們覺得這家店裏一直有狗叫,真是太奇怪了。


    我用手捏著皮膚,想把波奇抓起來,不過沒什麽效果。我眨眼的空兒它已經逃到別處了,看來想抓住刺青上的狗是不可能的。


    讓波奇呆會再吃東西,它做不到,就連把前腿搭在人的手上也不會。偶爾它會聽我的話,乖乖坐在我的左臂上。但如果我命令它做什麽動作的話,它隻會歪著腦袋,呆呆地看著我。我歎口氣再看它的話,它在一眨眼的工夫裏已經躺倒了,還打著嗬欠。


    如果把名犬拉斯的聰明程度當作1的話,那依我看來,波奇隻有拉斯的1/100聰明。而且波奇是個膽小鬼,打雷或者有其他很大聲響的時候,它就會不安地四處張望,發出吼叫聲。


    波奇簡直一無是處,它一直過著懶散的生活,除了吃食,就是撒嬌地向我叫幾聲。我卻要在學校上課,在便利店打工。


    盡管如此,波奇卻有一次讓我看到了它的另一麵。


    那天我陪美莎繪去了醫院。她的檢查要花上幾個小時,於是我到醫院的四周閑逛,這是家大醫院,周圍又有書店,所以也不是特別無聊。


    我拿著剛買的漫畫書,在病房樓的屋頂上看起來。這裏陽光很好,還很安靜。有幾條洗得雪白的床單晾在這裏,隨風擺動著。


    突然波奇尖聲叫起來,剛開始我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看一下周圍,發現有一個老人倒在了入口處。從他的穿著來看,應該是住院的病人。要不是波奇用叫聲提醒我,我還沒發現呢。


    我扔下手裏的漫畫書,跑過去打招呼,原來老人的胸口疼。我急忙跑下樓,叫來護士。心裏卻在想著波奇。


    沒想到波奇還會幫助人啊,挺厲害的嘛!


    在護士趕來之前,我一直呆在老人的身旁。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仍然繼續說著感謝的話。我當時完全沉浸在波奇的世界裏,於是捋起袖子給老人看左臂上的刺青。


    “你要感謝的話就感謝它吧。”


    看到狗的刺青的老人,睜大了眼睛,然後被護士運走了。


    5


    我和家人之間產生了一道奇怪的鴻溝,被宣告死亡的人和被宣告活著的人,似乎對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樣。


    他們三人好像感受到了彼此之間強烈的聯係,會看一個東西,然後產生同樣的想法。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愉快地聊著天,看起來像是在互相安慰。


    他們三人像是一個緊密團結的家庭,事實上也根本沒有我加入的空隙。


    不知為什麽,父母對我一天天地嚴厲起來,無論是父親繁男,還是母親美莎繪,都努力讓我改掉懶散的生活態度。


    “今天天氣不錯,你把窗戶打開來,做一下掃除吧。”


    “我知道啦,這種事不用你說,你有必要一件件地說嗎?”


    “我不說的話,你會做嗎?”


    我現在已經沒法向美莎繪撒嬌了,隻要有一點懶散的地方讓她看到,她就開始不停地批評我。


    父親繁男也一樣。他帶著我到處走訪親戚,想趁著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把我托付給他們,讓他們照顧一下即將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女兒。


    親戚們聽了父親繁男的解釋,都同情地看著他。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想我更值得同情吧。我本來就不記得這些親戚的麵孔和名字,跟他們相處隻會讓我覺得煩。而且因為我很冷淡,笑臉都沒有,在親戚中的評價肯定是出奇地差。


    父親繁男和親戚阿姨正在聊天,我無聊地打著嗬欠,這時父親生氣地摁著我的頭向阿姨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雖然這個家夥很差勁,還是請您多費心關照。”


    我的頭被他摁著,被迫低下頭來。偏偏在親戚前這麽出醜,我就算不生氣,也感覺自己的臉紅了。


    “對爸媽兩人來說,唯一擔心的就是你那吊兒郎當的性格。”


    薰這樣對我說道。


    “他們真夠笨的,像我這樣生活習慣良好的女孩怎麽會讓他們不放心?”我用腳操作著遙控器,對薰說道。


    一天傍晚,我跟父親吵架了,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這時我已經到暑假了,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晚上我起來的時候,他們三人正在吃晚飯,於是我坐在旁邊吃零食。


    我把裝煎餅的塑料袋不小心丟在了可燃的垃圾裏,父親繁男好像對此很不滿,又開始像往常那樣教訓我。在我們這個地方,居民有義務把塑料垃圾分開放。


    “有必要嗎?不就是把垃圾分個類嗎?”


    我回嘴道。於是父親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似乎在說“真受不了你”,然後繼續說道:


    “為什麽你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不原意做?垃圾要是不分類的話,清掃局就不會上門來取的。你認為你這樣能一個人生活下去嗎?薰從來都是分好類扔的。”


    父親搬出弟弟的大名,這讓我感到莫名地生氣。或者可以說是悲哀,我似乎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種了。


    “為什麽你現在又提到薰的事?”


    當時的薰對於自己名字突然被別人提


    到這件事,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你老是這樣!什麽事都拿我跟弟弟比!反正我又沒有他聰明!”


    我的聲音出奇得大,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往後退了幾步,結果手臂把桌子上的杯子弄掉了。杯子破了,裏麵的牛奶四處飛濺開來,於是我的情緒更加控製不住。父母為此感到很吃驚。


    “即使我死了,你們隻要有薰一個人就夠了,難道不是吧?”


    “你在說什麽呀?”美莎繪出聲了。“我們怎麽可能這樣想呢?”


    “那為什麽把我一個人留下來?作為父母不是有義務撫養我嗎?你們竟然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要是也得了癌症就好了,就不用一個人活在世上了!”


    屋裏響起清脆的響聲,父親繁男給我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知什麽時候,我已經坐到了車站前的中國料理店裏,麵前擺著一碗幹筍麵。這時我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很奇怪的感覺。


    我什麽時候跑出家門的?我經過了哪裏?為什麽要點幹筍麵?對於這些我完全沒有記憶。我看了看腳,原來穿著鞋,於是放下心來。我走到洗手間去照了照鏡子,發現臉紅腫著,臉上還有哭過的痕跡。


    突然一陣想嘔吐的感覺襲來,我吐了。淒慘的心情,還有湧上來的後悔,我抑製不住地嗚咽著。


    我跑出來的時候錢和手機都沒帶,於是我向店主借了十元硬幣,用店裏的公共電話打給山田。


    在等山田的時間裏,我坐在座位上,對自己生起氣來。


    左臂上部的狗可能是聞到了麵的香味,這時叫了起來。波奇完全不理會我的情緒,一副天真的表情繼續叫著。快別叫了!會給店裏人添麻煩的!我小聲地提醒波奇,可它還是繼續叫。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左臂,努力不讓四周的人聽到,可是狗的叫聲依然響徹整個店內。


    快別叫了!我求你了!為什麽你不能聽我的話呢?我弓著背向刺青上的狗懇求道,可是依然沒用。清水般的鼻涕流了下來,這對我來說是流淚的前兆。


    擔心和困惑一起向我湧來。


    我發現我根本照顧不了一隻狗,我連自己一個人生活都害怕,還要再用心養一條狗,我根本做不到!


    給它喂食,它鬧人的時候要哄它開心,要保證不讓它叫出聲,在它無聊的時候要陪它玩。


    我對著藍色的波奇,告訴它道:


    “對不起,波奇,我沒法養你了,我沒這個信心,我會馬上給你找新主人的。”


    波奇好像聽懂了我的話,發出一聲悲哀的叫聲。


    趕來的山田看到我的樣子很是驚訝,原來我竟然還穿著睡衣。


    “我決定不要這隻狗了。”


    我哭泣著對山田說道,然後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波奇已經不在這裏了。


    它可能是聽懂了我的話,害怕被我扔掉,於是逃到身體表麵的其他地方了。


    6


    山田幫我付了帳之後,我們就出了那家中國料理店。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是我到她家住一段時間,我順便還跟她提到我跟父母吵架以及準備扔掉寵物狗的事。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扔寵物那些人的心情,今晚似乎能夠理解了。這一天我心情極其焦躁,而且非常沮喪。


    去山田家的話必須坐電車,離最後一班電車還有點時間,不過車站裏等車的人還挺多的。我當時還穿著睡衣,感到很不好意思,但現在也沒辦法了,我隻好揀了一節人少的車廂。


    “我想把波奇、連同那塊皮膚移植給別人。”


    但是山田卻麵露難色。


    “這種事真的可以嗎?”


    我們兩個人都不知道關於皮膚移植的知識。


    “而且你覺得會有人要一塊紮了狗的刺青的皮膚嗎?如果有人喜歡狗的刺青的話,他也不會要別人的皮膚,而是自己直接讓人紮在自己身上了。”


    山田繼續小心翼翼地說道。


    “如果你非要把波奇從你的身體上弄掉的話,還不如把刺青去掉呢,這倒是有辦法。”


    我搖了搖頭,我不忍心殺了波奇。如果是自己養的狗,我會把它轉交給保健所。


    “總之我們先到網上查一查皮膚移植的事,再看看有沒有人願意接受狗的刺青。”


    山田說完,拉著我的手站了起來。電車門開了,我們到站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身體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你住到我家倒沒什麽關係,不過你還是打個電話回去吧。”


    我們剛到山田家,她就把話筒塞到我的手裏。我雖然表示同意,不過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情跟父母說話,即使是隔著電話。我為了讓她放心,就隨便撥了一個號,然後裝作跟父母說話的樣子。


    走進浴室脫光衣服,我馬上開始尋找波奇。要是以前的話,我叫它的名字它就會哈、哈地答應著,然後出現在我的左臂上。不過這次它沒有出現。


    我又用鏡子照了照後背,還是沒有波奇的蹤影。可能它又像往常那樣躲著我了吧,這樣的話我是找不到它的,我現在能想象到它鼓著腮幫子的樣子。


    我決定不去管波奇了,反正它又不能從我的身體上跑出來。


    第二天,我得到允許在山田的屋裏擺弄電腦,上網尋找願意接受狗刺青的人。我雖然自己沒有電腦,不過山田教了我一點,我意外地發現操作特別簡單。


    “老實說,你不要抱什麽希望哦。”


    山田這樣跟我說,然後就上了一個刺青相關的主頁,主頁的名字叫“tattoo之家”。


    我問山田:“為什麽叫‘家’呀?”


    山田這樣告訴我:


    “反正就像說‘什麽什麽之家’那樣,用了個‘家’字罷了。”


    那裏好像是個很不錯的主頁,一站到門口就響起柔和的音樂。我說的是站到門口,其實意思是進入主頁的首頁,音樂也是從電腦的音箱傳出來的。不過由於我就是癡迷這些東西的人,所以我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這個主頁的居民。


    背景是明亮的藍色,緊接著出現一個“歡迎光臨”的廣告牌,還有幾扇門。說是門,其實隻不過是圖案,每個門下麵都解釋了門的後麵有什麽。


    山田告訴我這個主頁的管理員是個年輕的ol,管理員也就是這個主頁的主人。


    “那我把信息寫到留言板上了哦。”


    山田這樣對我說,然後把手掌形狀的光標放在一扇寫著“留言板”的門上,輕輕點擊,就進了這個主頁。我對裏麵的很多東西就覺得好奇,在裏麵到處溜達了一番。對這個地方習以為常的山田向我投來目光,意思是:你也就是這種人了。


    那扇門的後麵當然是留言板了,這裏有來過的人留下的信息。我瀏覽了一下以前的留言,發現有很多跟刺青有關的信息。


    我看到想紮刺青的人留下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然後一個叫“山田”的人耐心地給出建議。


    “這個‘山田’是誰呀?”


    “當然是我了。”


    山田摸了摸下巴回答道。


    “你就沒想過起個其他的名字?”我再看其他人的名字,其中有很多有趣的名字。在這裏可以用假的名字。


    “你看這裏正好沒有‘山田’這個名字,所以就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你別管了。”


    山田說完,就在留言板上寫下留言,內容是問有沒有人願意要一個狗的刺青。


    “……名字叫波奇,雄性,身長三厘米,毛是藍色的……”


    看起來就像那些貼在大街電線杆上的小廣告。


    寫完留言後,山田馬上想去其他跟刺青有關的主頁。我問她是不是有


    很多類似的主頁,她點了點頭,把那些主頁的地址都告訴了我。


    “不過我還想在這個主頁上再看看呢。”


    我已經喜歡上了這裏。


    “那要不點一下其他的門吧。”


    我又一次回到首頁,點擊了一扇叫“畫廊”的門。進入裏麵一看,發現有幾張刺青的照片。這好像是那位主頁的主人ol皮膚上紮的刺青,一張張照片下麵都寫著解釋和有關的回憶。有一張照片下麵這樣寫道:“這個鳳蝶的刺青是我自己設計的,是失戀第二天刺上的……”我又讀了讀其他的注釋,發現這個人很喜歡自己的刺青,而且為此感到自豪。


    “能建一個這樣的主頁,說明這個ol很喜歡刺青。”在旁邊抱著胳膊觀賞照片的山田說道。“接下來到‘聊天室’裏看看吧,不過裏麵大多數時候都沒人。”


    山田點擊了一扇寫著“聊天室”的門,門的下麵寫著簡短的注釋:我們一起圍著桌子聊天吧。山田簡單地對我解釋說“聊天室”就是跟人同步聊天的地方。


    到裏麵一看,跟山田說的並不一致,聊天室裏有人。那個人叫“手表兔”,好像是個男的。不,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戴著手表的兔子。


    我按照門下麵寫的注釋那樣,想象這裏有一張桌子。我想象著桌子放在房間的中央,手表兔正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盯著自己得意的懷表。就在這時山田走了過來。


    山田說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見了。”


    手表兔回答說:“哎呀哎呀,能在這裏碰到你,真難得啊。”


    他們兩人愉快地聊了一會天,可能他們都通過這種方式來收集信息、擴大人際關係吧。我也想坐到桌子前聊天,可是用來說話的鍵盤隻有一個。


    過了不久,山田正打算結束這次聊天,這時手表兔說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


    手表兔說:“對了,你知道刺青狗的事嗎?好像有個人正在找那個紮著刺青狗的女孩。”


    在電腦屏幕麵前,我和山田對望了一眼。


    手表兔繼續說道:“好像說是那個人上個月在醫院差點死了,結果被一個女孩救了,不過他忘了問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個女孩身上好像紮一個狗的刺青,現在那個人的手下正在刺青相關的主頁上收集與刺青狗有關的信息呢。這個話題可風靡一時哦。”


    山田問了收集信息的那些人的情況,原來紮著刺青的女孩救的那個人是一家著名公司的社長,連我都知道他的名字。那個社長想找到救命恩人,對她表示感謝。


    手表兔說道:“肯定是一份大禮啊。”


    山田:“可能是一百根胡蘿卜呢。”


    手表兔:“胡蘿卜?才不是呢,肯定是錢呀,錢!所謂的謝禮肯定是錢!”


    那個紮刺青的女孩很可能是我,我想到對方可能給的謝禮,坐立不安起來。如果我把家人的情況告訴給波奇救的那位老人,他可能會幫我們出昂貴的手術費。


    我和山田馬上坐上電車,往老人經營的公司趕去。那家公司就在我們居住的這個市,從那個老人住在我家附近的醫院這個情況看來,公司應該離得不遠。


    我看了看周圍的大廈,發現有一座特別高。進出大廈的都是上班族,要進去需要一定的勇氣。


    我們跟負責接待的女人說了刺青的事,她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瞥了我們一眼,然後拿起電話,好像在喊某個過來。


    不久,


    我先準備用食物來誘捕,並且開始執行。我準備讓山田在我的左臂上方刺一塊肉,然後等著波奇的出現。那個饞鬼波奇,它看到肉肯定會出來的。


    山田像往常一樣,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塊不帶骨頭的肉。


    我坐到椅子上,把左肘搭在桌子上,調整姿勢使左臂上的肉容易看見。


    但是,肉的刺青完成之後,過了好長時間,波奇也沒有出現。我盯得有些累了,注意力開始分散。


    我又看了肉一眼,波奇還是沒有出現。於是又把眼睛移開,然後再重複相同的動作。


    二十分鍾過去了。我眼睛剛離開幾秒鍾,胳膊上的肉圖案就消失得幹幹淨淨了。糟糕!我想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波奇好像已經發現了我搜捕它的意圖。


    於是瞅準我沒盯著左臂的空兒,把肉銜著逃走了。


    這種感覺就像在釣魚的時候,沒釣到魚,餌卻被魚叼走了。


    “但是它到底什麽時候跑到肉的旁邊的呢?”我疑惑不解,它的腿並沒那麽快呀,它不可能馬上出現,又馬上消失的。它一秒鍾隻能移動十厘米。


    “它會不會利用了我們沒注意的胳膊內側了呢?把肉帶走的話,最有效的逃跑路線就是銜著肉躲到胳膊內側。對它來說,先躲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逃走是再簡單不過了。悄悄地潛伏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躲進胳膊的內側,然後瞅準我們都沒盯著的空兒,跑到胳膊表麵把肉銜走,再躲到內側。獲得食物的最短距離是胳膊的一圈。”


    這時從我身體的某個地方傳出狗的“汪汪”聲,聽起來似乎在嘲笑我們。


    這個混蛋!竟敢戲弄我們人類!


    接下來我們決定刺一個假波奇,隻要左臂上端有一隻藍色刺青狗的話,即使不是真的,也應該能瞞過那個社長吧。


    山田在我的左臂上刺了一個假波奇,連很細微的地方都跟真波奇一模一樣。但是紮到皮膚上以後,顏色看起來怪怪的。等它變成穩定的顏色,估計要幾天時間吧。


    不知什麽時候假波奇從左臂上消失了。找都不用找,假波奇就在我的大腿上。我穿著短褲,可以看到兩隻藍色的狗並排坐在我的左邊大腿上。可能是波奇咬住那隻畫在左臂上、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狗,把它拖到了我的大腿上。


    即使我把大腿上的刺青狗給他們看,他們也不會相信我是社長的救命恩人。我們沒有把跑到大腿上的刺青再弄回左臂的辦法。


    波奇好像理解我們的苦惱似的,盯著我,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美莎繪的電話打到了山田家。雖然我沒跟家裏聯係過,不過看來他們猜到了我會在這裏。


    “她說薰馬上就要住院了。”


    我把電話裏的事情告訴給山田,她正在為自己養的狗開罐頭。


    我開始焦躁起來,如果我能證明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話,那個社長或許會替我們付手術的費用,這樣就可以給家人實施治療了。如果這樣的話,父母也肯定會對我刮目相看的。


    但是怎麽才能把波奇引到左臂上邊來呢?而且還有必要讓它固定呆在那,不能再讓它跑了。如果不眨眼的話,波奇就不會動。即使兩個人想這麽做,也不可能眼都不眨地盯著波奇呀。走路的時候,或者坐電車的時候,視線肯定會從波奇身上離開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根本不知道怎麽把波奇引誘到左臂上。它肯定已經發現我們在拚命引誘它出來。


    我又一次意識到隨心所欲地駕馭一隻狗是件多麽困難的事。我自己是沒法馴好一隻狗的。我想象了一下自己飼養真狗的情景。散步的時候在狗的脖子上係上項圈,然後牽著繩子,即使這樣狗肯定也不會按我要求的方向走。


    山田還在用罐頭起子吭哧吭哧地開著罐頭,馬賓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流著口水,在繩子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靠近山田。馬賓脖子的項圈上麵係著一條黑色的繩子,繩子連到狗圈裏。


    啊!我仔細地回想著給波奇喂食時候的情況。紮刺青的器具每天七點半以後才可以自由使用,所以每次紮完都會聽到那個聲音。


    我看了看表,快要到五點了。暫時不能讓馬賓吃食物了,真是對不住它,不過我還是拉著山田的脖頸把她拖到了店


    裏。


    “你要幹什麽呀?”


    “我想到把波奇引誘出來的辦法了,我相信狗的學習能力。”


    我坐到椅子上,讓山田做幫我紮刺青的準備。


    貓頭鷹掛鍾的長針指在十二上的時候,裏麵的機關動了起來,從裏麵走出來一隻白色的貓頭鷹。貓頭鷹發出傻瓜般的叫聲,就是每次給波奇喂食時它聽到的那種叫聲。


    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臂,此時波奇已經流著口水坐在那了。一聽到貓頭鷹的叫聲,它連逃避主人追捕這件事都給忘了,終於又出現在我的左臂上。


    巴浦洛夫做實驗時的那條狗,你真是棒極了!我請求山田在我皮膚上紮一個刺青,那是種很簡單的刺青,短時間內應該可以完成。在那期間我們為了不讓波奇逃走,輪流著眨眼。


    7


    第二天,我和山田又來到那家公司。昨天那個矮個子的男人看到我們,臉上一副“你們怎麽又來了?”的表情。我把左臂上方的刺青給它看了以後,他爽快地把我們帶到大廳深處的電梯。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在往最高層上升的電梯裏,那個男人這樣問我們。


    “按我聽說的情況,刺青狗身上應該沒有項圈呀繩子什麽的呀……”


    波奇現在戴著項圈。係在項圈上的繩子被綁在了它旁邊豎著的木樁上,這樣一來它就沒法再動了。波奇一副慪氣的神情。


    “是的,刺青上的繩子是最近加上去的。”


    “為什麽要加繩子上去呢?”


    “……為了不讓狗逃走。”


    他挑了挑一邊的眉毛,似乎想說“真不明白你們這些女高中生在想些什麽”。


    這個地方應該是社長室吧。我們被帶了進去,並坐到了沙發上。沙發簡直太軟了,似乎下麵是個深不見底的沼澤。一個秘書模樣的女人給我們拿來蛋糕和咖啡,我們還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秘書,於是私底下商量著要不要讓她給我們簽個名。


    房門被打開了,一位老人走了進來,是那天我在醫院救了的那個老人。他一看到我,臉上就擠滿皺紋地露出微笑,然後坐到了我們的對麵。


    “您還記得我嗎?”


    他點了好幾遍頭。


    “嗯,能記得。當時我還沒向你道謝你就走了,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個刺青狗。找你可不容易啊。”


    他並沒有大公司社長的架子,可能也因為這個吧,我們開始輕鬆地閑聊起來。


    他為了做心髒的手術住進了那家醫院,他說如果不是我當時喊人來幫忙的話,他就活不到現在了。社長好像還有一個跟我們一般大的女兒,看來他的實際年齡比他的外表要年輕。


    我告訴了他我家人的事。雖然希望不大,但如果有做手術的錢的話我想讓他們馬上做手術,不然的話肯定半年以後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社長認真地聽了我的話,並且答應幫我承擔手術的費用。


    我感到很滿足,如果把這事告訴父母的話,他們一定會吃驚得不行。說不定他們高興起來,就會開始喜歡我。


    “對了,胳膊上紮刺青的事你父母知道嗎?”


    他說完把杯子送到嘴邊。他的手腕上戴了一隻看起來很重的手表,我吃了一驚。


    “我還沒告訴他們。”


    社長搖了搖頭,臉上有一絲微笑消失了。


    “這樣可不行啊,你的身體是父母給的,要愛惜,不能隨隨便便刺個東西在上麵,這個我不讚成。”


    他的口吻簡直像是老師的說教。


    “是的,確實是從父母那得到的寶貴身體,不過同時也是我的身體。確實我刺這個狗的時候有些草率了,不過現在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但是我不希望你的身體被這種狗的圖案弄髒,你的父母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山田似乎一直想說些什麽,不過可能因為現在這個話題讓她很不高興,於是她繼續保持著沉默。房間裏的空氣一樣子有種硝煙味,心情也沮喪起來,讓人很不愉快。


    “確實像您說的那樣,我的父母可能會為此生氣,但我卻在努力地為刺青上的狗負起責任。我從來沒覺得狗的圖案弄髒了我的身體,請您不要把刺青說得這麽不好(糟糕)。”


    他的表情更加陰沉了。


    “你現在可能為了時髦紮了刺青,不過幾年以後,你肯定每次看到它都會感到後悔。我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然說出責任這些話。”


    我感到不甘心,他每次說到波奇的不好,我都拚命地辯護。他根本不了解我胳膊上的這隻狗,誠然,波奇沒什麽好的教養,又是個膽小鬼、饞鬼,有時會叫得我沒辦法,但是它不還是救了你的命嗎?


    “請您不要說我的狗的壞話。可能您並不了解紮刺青這件事的意義,但我是想紮才紮的。即使後悔,又怎麽樣?”


    我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帶著哭腔,不知為什麽,我一想到波奇,就有些控製不住。如果沒有它的話,我可能會被不安壓垮,害怕半年以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它雖然是個淘氣的家夥,但卻給了我勇氣。它哪也不去,乖乖地呆在我的皮膚上,經常看著我。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我是喜歡波奇的。我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它那得到了很多,可我竟然想把它扔掉,我真是個笨蛋!我差點輸給了飼養狗的責任。


    “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歡這條狗,所以請您不要說它的壞話。”


    想扔掉波奇的想法已經消失了,從今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事,我都要把波奇繼續養下去。在別人的眼裏它可能隻是一隻刺青狗罷了,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不可替代的。我想到這些,淚腺一下子決堤了。


    我現在終於感到自己明白了美莎繪和繁男的心情,我和波奇一樣,不是個好孩子,但就像我對波奇抱著一份沉沉的感激一樣,他們對我可能也有著同樣的感情。


    “你沒事吧?”


    山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我一麵嗚嗚地哭著,一麵擦著鼻涕。


    我為什麽要對父母說那麽過分的話?說什麽“你們有責任養我,卻拋下我一個人,太過分了”!我在下定決心不把波奇扔掉(繼續飼養波奇)的時候,終於理解了父母的心情。雖然表麵上他們不太喜歡我,但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他們肯定也很難受。我這個白癡,竟然沒意識到這些。


    拿錢回家,讓他們對我另眼相看,簡直是天大的蠢事!我應該做的是呆在不久將離開人世的家人身邊,盡可能地多陪陪他們。


    可能社長看慣了我這樣哭得稀裏嘩啦的人吧,他冷淡地說道:


    “一不如意就知道哭!”


    山田把蛋糕扔到他的身上,幾乎同時我也把咖啡潑到了他的臉上。


    可能是被周圍的喧鬧弄得緊張起來吧,這時我左臂上的波奇也吼了起來。我覺得被釘在樁上的波奇好可憐。吵架已經結束了。


    被趕出大廈的時候,我向接待處的女孩問道:


    “你們有裁紙刀嗎?”


    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看著我哭花的臉,不過還是把刀子借給了我們。我在當場把刀刃弄出一寸長,然後用它把綁在波奇身上的繩子割成了兩段。這也就意味著在我左臂的皮膚上割一個口子。胳膊上馬上出現一道紅線,於是刺青上的繩子被分成了兩段。


    我向接待的女孩道謝並把刀子還給她,這時她的臉已經失去了血色,馬上用手指把刀子抓了過去。


    眨眼功夫之後,波奇已經拖著割斷的繩索,高興地又蹦又跳。


    8


    半年以後。


    那三個人都死了,我沒有能力給他們建一座氣派的墓。


    這半年,我非常平靜。我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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