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callingyou


    1


    我大概是這所高中裏唯一一個沒有手機的女子高中生。而且我連卡拉ok也沒


    去過,更別說拍什麽大頭貼了。我自己都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在現在這種時代裏


    簡直算是奇葩。


    雖然校規明令禁止,但是校園裏幾乎人手一支手機。老實說,每次在教室裏


    看到同班同學們似有若無地炫耀起他們的手機時,我的心情就難以平靜。每當


    教室裏響起手機鈴聲的旋律,我都有被大家拋棄的感覺。隻要看到大家對著那隻


    小小的通訊器材講話時,我便會驚覺自己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教室裏每個人都透過手機串連成一個個網路,然而我卻被屏除在外。總覺得


    大家都手牽著手其樂融融地嬉笑著,隻有我孤伶伶地站在圈子外,沮喪地踢著小


    石子。


    其實我也很想跟大家一樣擁有一支手機。但是沒有人要跟我講話。這就是我


    為什麽沒買手機的原因。因為沒有一個人會打電話來找我。順便告訴大家,我連


    一個願意跟我一起去唱卡拉ok,或者一起去拍大頭貼的朋友都沒有。


    我不會說話,隻要有人找我攀談,我就會不知不覺地警戒起來,刻意以冷澹


    的態度回應,以免自己的內心世界被看透。我不知該怎麽回應對方的話,隻能露


    出曖昧的笑容潑對方冷水。由於我害怕一再麵對這種失敗,隻好拉開和其它人的


    距離,避免和別人有交談的機會。


    我試著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的理由。結果我懷疑,是不是因為我太過相信別


    人的話的緣故?要是對方很明顯是在開玩笑時倒無所謂,但是當對方的話不是出


    自真心,僅隻是一種社交辭令時,我就無法做出適當的反應了。和每個人交談時


    ,我總是正經八百地回答。隻有在四周人失聲笑出來時,我才會知道對方這番話


    根本不是認真的。


    “妳的發型真好看。”


    念小學時我剪了一頭短發,當時曾有一個女孩這麽對我說。她這句話讓我產


    生了莫大的幸福感,之後兩年,我一直選擇留同樣的發型。


    升上國中之後,我才發現她這番話不過是在打馬虎。有天當我走在學校的走


    廊上時,她和幾個朋友正好迎麵走來。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看著我的臉,


    並對著朋友耳語:


    “她那發型留了好一陣子了,其實根本不適合她。”


    為她那句話而欣喜萬分的自己何其愚蠢啊?累積了一次又一次類似的經驗之


    後,讓我變得隻要一跟別人講話,就會十分緊張。


    打從春天進入這所高中就讀開始,我始終沒辦法和任何人建立起親密的關係。結果我變成了教室裏的異類,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與我保持距離。雖然身處教


    室中,我卻覺得自己彷佛被關在教室門外。


    最難過的是休息時問。感情特別好的人會聚集成一個個的小圈圈,而理所當


    然的,我隻能孤伶伶地坐在椅子上。教室裏越是歡鬧吵雜,倍感疏離的我就越覺


    得孤單。


    沒手機彷佛就代表我沒朋友。我覺得沒辦扶和別人攀談代表自己很不健全,


    也認為交不到朋友的自己彷佛是個瑕疵品。


    在教室裏,我絕是裝出一點都不在乎沒有人找我講話的表情。如果這真能讓


    我心平氣和地麵對這種狀況,不知該有多好啊?


    每當我看到哪個女孩搖晃著貼有大頭貼的手機上的可愛吊飾,就感到難以忍


    受。她一定有很多朋友,通訊錄裏一定也儲存了一大堆電話號碼吧?每次一這麽


    想,就好生羨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午休時問我經常到圖書館去。教室裏根本沒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整個學校裏


    大概隻有那裏能接納我。


    圖書館裏非常安靜,還有完善的空調設備。暖烘烘的空氣從牆邊的暖爐流瀉


    而出,這對動不動就感冒的我來說,還真是一項天賜恩寵。


    我選了一張盡可能遠離別人、又靠近暖爐的桌子。在下午的課開始前的幾十


    分鍾裏,我必須一再翻閱已經讀過不知多少遍的短篇小說,或者在這裏睡個午


    覺以打發時間。


    那一天,我趴在桌上閉目養神,又開始作起手機的白日夢。


    要是我能擁有一支手機,我該選擇哪種款式?最近我常想到這件事。隻是憑


    空想像並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也不會嚐到失敗的苦果,一切都能按照自己海


    闊天空的想法進行。


    外殼就選白色的好了。觸感要光滑一點的。


    想象屬於自己的手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熱衷的一件樂事。對我而言,這種


    “想象”的行為是很重要的.


    上完一天的課後,班上最早離開學校的總是我。並不是我走路速度比別人快


    ,而是因為我沒有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也沒有可以一起玩樂的朋友,因此一下課


    就沒必要再逗留了。我孤伶伶地將兩手插在口袋裏,低垂著視線踏上歸途。


    途中我順路到電器行去閑逛,拿了幾張手機的廣告。坐在巴士上時,我任憑


    身子隨車晃動,茫茫然地看著這些廣告。我讀著最新機種的說明,漫不經心地


    感歎“方便的功能還真多呀”,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我該下車的站牌。


    爸爸跟媽媽通常都很晚回家,我又是獨生女,所以就算早回家,家裏也是空


    無一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問,把廣告單放到桌上。兩手撐著下巴出神地看著,然後就


    像在圖書館裏一樣,在腦海裏開始想象起那支屬於自己的手機:


    我盡可能逼真地在腦海裏描繪著這支手機,宛如它真的在我眼前.在我的想


    像裏,這支小小的通訊器材上的液晶畫麵也和真的手機一樣,有著時鍾標示。至


    於來電鈴聲,就設定成我最喜歡的電影配樂吧;最好是“巴格達咖啡館︵注:“


    ,bagdadcafe”,1988年的西德電影)”裏優美的主題曲。就讓那悅耳的和音


    來呼喚我吧。


    媽媽打完工回來的聲音終於把我拉回了現實。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兩小時了。


    不管是在上課時或吃飯時,我都沉浸在想象這支理想手機的樂趣中。它那優


    美的流線形白色機身宛如陶器一般光滑,一拿在手上卻嶺現它格外輕盈,輕輕鬆


    鬆地就和我的手合為一體。話雖如此,我還是無扶真正用手拿起這支腦海中的手


    機;這種把它握在手裏的啟覺終究隻是個想象。


    過了一陣子,不管是我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總覺得那支手機就在我腦海


    裏盤旋。即使眼睛正看著某個東西,卻總覺得視覺之外的感官一再讓我看到那


    隻小小的白色物體。


    因為我幾乎所有時問都是形單影隻,因此可以不受任何人幹擾地在腦海裏幻


    想著這支手機,享受其中的樂趣。一想到這支不屬於其它任何人、隻屬於自己的


    手機時,心情就沒來由地興奮起來。我憑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嫵摸著它光滑的表麵


    ,既不需要充電,液晶螢幕也不會被任何東西給弄髒,時鍾更是分秒不差地運轉


    著。這支手機的形象真實地刻劃在我的腦細胞裏,真實到讓我難以相信它是不存


    在的。


    一月裏的某個早上。


    空氣冷冽,從窗口看到的景色一片冷清。被鬧鍾吵醒的我頂著一顆昏昏沉沉


    的腦袋打點著自己。雖然人在房間裏,吐出的氣息卻同樣是白蒙蒙的,我一邊發


    抖一邊自言自語著:“我把手機丟到哪裏去了啊?”還將散落在床邊的書本一本


    一本給翻過來。已經是該下樓吃早餐的時間了,我卻為一直找不到手機而不知


    所措。剛剛還在被窩裏麵作的夢形成了一層倦怠的薄霧,籠罩在我的腦子裏。


    這時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直覺告訴我是媽媽來了。


    “小涼,天亮嘍,妳醒了沒?”


    “嗯……等一下,我找不到手機,一直在找。”


    我對敲著門的媽媽如此回答道。


    “妳什麽時候有手機了?”


    媽媽狐疑的聲音讓我朦朧的意識頓時清醒了過來。


    說得也是。我到底在做什麽啊?我的手機實際上根本不存在啊。我竟然還在


    床邊四處尋找,簡直是瘋了。我完全忘了那隻是個我在腦袋裏捏造出來的東西。


    同一天晚上。


    “小涼,妳今天忘了戴手表去學校,對不對?等巴士時不會覺得很不方便嗎?”


    媽媽一打完工回來,就對正在看電視的我說道。


    “手表?我忘了戴嗎?”


    我一整天都沒注意到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不知道時間竟然不會讓我覺得


    不方便。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心頭冒出這個疑問,然而在下一瞬間,我就找到答


    桉了。


    我看的不是手表,而是腦海裏的手機。在潛意識裏,我利用手機上的液晶時


    鍾來看時間。


    可是,憑想象捏造出來的東西會指出正確的時問嗎?


    我看了看腦海裏那支手機的液晶時鍾。八點十二分。


    接著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鍾。長針一動,剛好指到八點十二分。


    心頭湧起一股奇妙的騷動。我以想象中的指甲輕輕彈著同樣是憑空想像的手


    機那光滑的表麵,隻微微聽到“喀”的一聲在我腦海中回蕩。、


    放學途中的巴士上,我聽到有人的手機如鬧鍾般響起。一個坐在我前座的男


    孩驚慌失措地搜尋著書包,將電話抵在耳邊,閑始對著話筒說起話來。


    車內暖氣讓車窗罩上一層薄霧,看不到窗外的景色。我一邊任思緒無止盡地


    馳騁,一邊茫然地環視車內。車上的乘客除了我和那個男孩之外,就隻有坐在


    通道另一頭的一個抱著購物袋的中年太太。她正皺著眉頭看著那個講電話的男孩。


    心情好複雜。在大眾運輸工具或商店內使用手機或許會造成別人的困擾,然


    而我對這種行為卻又懷著某種向往。


    男孩一掛斷電話,司機馬上就透過廣播警告道:


    “請避免在車內使用行動電話,以免造成其它乘客的困擾。”


    這不過是件小事。之後巴士在一片寧靜中繼續行駛了十分鍾左右。溫暖的空


    氣讓人好生舒服,我因此開始打起盹來。


    這時鈴聲再度響起。一開始我以為又是前座那個男孩的手機,因此也沒多加


    理會,再次闔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情況有異,睡蟲頓時消失無蹤。


    這回的鈴聲和方才的聲音不一樣。這次響起的是音樂,一首我所熟悉的電影


    主題曲。要說是偶然也未免太離譜,這鈴聲竟然和我想象中的旋律一模一樣。


    是誰的電話啊?


    我環視著車內,尋找電話的主人。司機、男孩、中年太太,巴士裏除了我就


    隻有這三個人。可是他們全都動也不動,也看不出有任何人聽到這響個不停的


    鈴聲。


    他們不可能聽不到啊?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同時也開始感到不安。當時我已


    經有預感了。在不知不覺中,我緊緊抓住放在膝蓋上的書包。隻聽到係在書包提


    把上那隻我最喜歡的鑰匙圈,正喀躂喀躂地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以視覺以外的感官窺探著自己的腦袋;發現自己的預感果然應驗了;那支


    我憑空想像的白色手機接收到了某種電波,鈴聲隻在我一個人的腦海裏迥響著。


    2


    不可能。一定是哪裏出了錯。


    就算全世界所有人、事、物都背棄了我,隻存在於我腦海裏的這隻通訊器材


    卻絕不會離開我。心裏雖這麽想,同時卻又覺得電話離開了我的手,逕自往前走


    去。


    可是,我又不能永遠不接電話,也不能因恐懼而把這支電話丟得遠遠的。


    我開始在想象的世界裏以自己的手操作起這支根本不存在的手機。在原本響


    個不停的音樂停下後,我先是猶豫了一下子,然後對著腦海中的電話問道:、


    “喂……請問是……?”


    ﹃啊!噢:…﹄隻聽到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從虛擬手機的另一端傳來:﹃真的


    接通了……﹄


    他喃喃自語地驚歎道,但我可沒辦法像他那麽從容。這情況太過離奇,讓我


    震驚得不由自主地掛斷了電話。我以為是誰在惡作劇,便環視起車內,企圖找出


    元凶。附近找不到看來像聲音主人的男人。車上的乘客們也沒注意到有通奇怪的


    電話打進我腦海裏,個個都仍隨著巴士搖晃著。


    我一定是真的瘋了。


    巴士抵達我該下車的站牌。在我給司機看過定期票,正要從溫暖的車內跳進


    幾乎要凍死人的寒風中的一瞬間,那音樂再度在我腦海裏響起。我嚇了一跳,差


    點沒從巴士的階梯上滾下來。


    為了給自己一點時間讓心情穩定下來,我並沒有立刻接起電話。巴士留下我


    之後,又往前疾駛而去。我深深吸了一口讓肺幾乎凍僵的冰冷空氣,接這通電話


    所需的好奇心才變得旺盛了些。


    我在腦海裏接起手機。


    “喂……”


    “不要掛!我知道妳可能會被這麽突如其來的事情給嚇到,但這並不是整人


    電話。﹄


    還是剛才那個聲音。“整人電話”這個字眼勾起了我莫名的興趣。我覺得自


    己非得說些什麽不可,便在腦海中對著這支電話說道:


    “噢……我現在是在對自己腦海裏的虛擬電話講話……”


    ﹃我也一樣呀。我也正在對腦海中的電話講話。﹄


    “你可真行呢,竟然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我不記得我有申請登錄在電話簿上


    呀。”


    ﹃號碼是我隨便按出來的。我試了有十組號碼吧,可是都沒接通,本來想說


    再試最後一次就死了這條心,沒想到竟然接通了妳的手機。﹄


    “你第一次打來時,我不自覺地就掛斷了,真抱歉呀!”


    “沒關係,手機有重撥功能啊。﹄


    從巴士站牌到我家之間大約有三百公尺左右的距離。四周杳無人煙,天上罩


    著一層灰雲,顯得有點陰暗。路邊櫛比鱗次的民房窗戶上看不到任何燈光,似乎


    都沒人在屋裏。幹枯樹上的細長樹枝隨風搖曳,彷佛一隻隻骷髏的手在招手。


    我用圍巾包起臉的下半部,緩緩地走著,注意力全集中在這


    個從腦袋深處傳


    來的聲音上。


    他自稱野崎進也,好像也和我一樣,成天都在腦海裏想象著自己的手機。他


    表示自己發現這支想象中的手機變得太過鮮明,才開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試著打


    起電話。


    “真不敢相信……”


    我喃喃自語地說道。想不到除了我自己,還有其它靠想象手機來取悅自己的


    怪胎。


    走到家門口時,我從口袋裏掏出大門鑰匙。


    “對不起,因為發生了許多事,我想好好地想想。可以掛斷電話嗎?”


    “好呀,我也這麽想。﹄


    老實說,好久不曾跟人這樣聊過天了,讓我感到頗為充實,但更讓我覺得溷


    亂。


    我掛斷電話走進家門。無人的家中一片寂靜,黑暗彷佛正張大了嘴準備吞噬


    一切。往常我根本不會有這種感覺,但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覺得隻有我一個人在的


    家既空洞又可怕。一股寂寥感頓時湧上心頭,讓我趕緊打開客廳和廚房的燈。


    我泡了杯咖啡,鑽進了被爐裏。電視是打開了,但節目內容卻進不了我的腦


    袋。


    我想起那個名叫進也的男孩,並開始說服自己或許他根本不存在,而是和那


    支手機一樣,隻是個我在腦海裏塑造出來的虛擬人物而已。一定是衷心期盼有個


    談話對象的我,在無意識中產生了另外一個人格吧。


    比起認為我和某個人腦波相通的推論,這個結論要來得實際些。我一定是病


    了。病到會自行塑造出另一個人格。而且我再次體認到,自己是如此強烈地渴望


    與其它人接觸。雖然在教室裏我老是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事實上在內心深處


    ,我還是怕孤單的吧?


    好恐怖。那支想象中的手機究竟是什麽東西啊?在不知不覺中,情況已經發


    展到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了。我覺得有必要確認這件事的虛實,便決


    定主動打通電話試試。


    可是我並不知道進也的電話號碼。糟糕,他把號碼設定成不顯示的狀態。看


    來想跟他交談,也隻能等他主動來電了。


    我放棄打電話給他的念頭,決定打打177︵注:日本的氣象台)試試,或許可


    以聽聽天氣預報。我緊張地側耳聆聽腦海中的電話,結果聽到了一個柔和的女性


    聲音:


    ﹃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接著我試著打到報時台去。結果也一樣。我試著在腦海裏按下警察局、消防


    隊等現實世界裏的號碼,沒有一個能接通。我又試著隨便按下幾個自己喜歡的數


    字。每次都隻聽到空號的訊息。不知這個女聲的主人到底是誰?


    在聽了這訊息約十五次之後,我決定如果下一個號碼再不通就放棄,接著又


    隨便撥了幾個數字。我不抱任何期望地將聽覺集中在腦海裏,結果聽到的不是和


    先前同樣的訊息,而是撥號聲。這下好像接通某個號碼了,麵對這出乎意料的發


    展,雖然身旁根本沒有任何人在看,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了起來。


    “喂?﹄


    過沒多久,一個女性的聲音從手機另一頭傳來。滿腦子的困惑讓我結巴了起


    來,心想電話那頭的女人搞不好也是我捏造出來的人格。


    “噢……對不起,突然打電話給妳。”


    ﹃不會啦,沒關係,反正我有空。倒是。妳叫什麽名字?﹄


    我報上自己的名字。


    ﹃哦,妳叫小涼啊?我叫原田,是個大學生。喂,聽起來妳好像很困惑,想


    必妳還不習慣透過腦海中的電話跟人交談吧?﹄


    我回答正是如此,也告訴她自己剛才接到一個名叫進也的陌生男孩打來的電


    話。


    ﹃這突如其來的嶺現想必讓妳很困惑吧?不過妳不需要擔心。﹄


    原田小姐表示自己也會用腦海裏的手機講電話。她今年二十歲,似乎是一個


    人住。她的聲音很溫和、沉著,正試著安撫幾乎陷入溷亂的我。


    ﹃我也是過來人,所以能了解妳的心情。妳現在一定正在懷疑我和那位進也


    都是妳自己塑造出來的人格,對不對?﹄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說這推論是錯的,同時也教我一個能證明這件事


    的法子。


    ﹃下次接到進也打來的電話時,妳不妨試試我剛才教妳的方法。這麽一來,


    妳就會知道他這個人真的存在了。﹄


    “真的要那麽拐彎抹角嗎?”


    ﹃其實還有更輕鬆簡單的方法,但是我不能教妳。﹄


    我暗自歎了一口氣。


    “可是,他可能不會再打來了。”


    ﹃那可不一定喲。﹄


    她說道,接著又告訴了我幾件關於這條無形線路的事。


    譬如,實際以嘴發出的說話聲、或周遭隨空氣振動所產生的任何聲響,再怎


    麽大聲都無法傳到腦海裏那支電話的另一頭。唯有在心裏對著那支電話說話,對


    方才聽得到。


    此外,這種電話的主人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號碼,也沒有電話簿或查號台。


    想打電話給不認識的人,似乎隻能仰賴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電話號碼。


    ﹃電話通常都設定為不顯示號碼。就算妳進入設定畫麵去把玩,好像也沒有


    任何功能是可以變更的。﹄


    聽了原田小姐的說明,我想起剛才那個男孩的號碼就沒顯示出來。


    假如進也是真有其人,那麽他是按了幾號才打到我的手機來的?


    原田小姐又教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妳聽好喲,有時電話這頭和那頭會有時差。妳那邊是哪一年、幾月、幾日


    啊?﹄


    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結果發現我們之間存在著半年左右的時差。根據原田小


    姐所說,她似乎是在比我這裏的時間快半年的未來世界裏,正一邊看著盛開的


    櫻花一邊和我交談。


    “每次通電話時都得確認時問嗎?”


    ﹃時差不會產生變化,所以沒這個必要。掛斷電話之後,如果我這頭過了五


    分鍾,妳那頭也同樣會經過五分鍾。﹄


    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種時差。或許是號碼當中含有與時間相關的因子,


    也或者是因電話使用者不同而產生的個人差異。


    ﹃進也或許又要打來了。我們就先掛電話吧?喂,不必擔心,要再打電話來


    哦!隻要按下重撥鍵就可以了。我想再跟妳多聊聊。﹄


    我結束了和原田小姐的通話。聽到她說想再和我多聊聊,讓我覺得好高興。


    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話卻依然能沉著應對的她,是何其的成熟穩重啊?和我真是有


    天壤之別。


    兩個小時之後,進也又打電話來了。這一次我多少能夠沉著應對了。


    ﹃之前和妳通過電話之後,我想了一下,或許妳隻是我捏造出來的虛構人格。﹄


    他以這段話打開了話匣子。剛剛的原田小姐也好,這個男孩也罷,難道每個


    人都曾想過同樣的問題?我又泡了一杯咖啡,向他陳述原田小姐提供的訊息。就


    算現在爸媽在我身邊看著我,想必也看不出我正在跟某個人講話吧?因為我隻是


    拿著湯匙攪拌


    著杯子,嘴巴一動也沒動。


    ,現在我的時鍾指著七點。﹄


    “我這邊是八點。”


    我跟進也之間也有時差,不過並沒有和原田小姐之間差的那麽多。我們倆都


    生活在同一年、同一天,但是電話那頭的他所處的時間比我的整整晚了六十分


    鍾。也就是說,我存在於比他快一個小時的未來世界*如果他這個人真的存在


    的話。


    “好吧,為了確認彼此真的存在,要不要試試那個女人所說的方法?”


    十分鍾後,我把腳踏車停在便利商店旁。四周已經籠罩在漆黑的暮色當中


    ,然而店內卻被白色的螢光燈照得燈火通明。腦海裏的電話也還在通話狀態。


    兩分鍾後,進也那邊傳來了他也抵達便利商店的訊息。也就是說,在我到


    達的時刻的五十八分鍾前,他走進了某地的某家商店。


    ﹃該找哪本雜誌來比對?﹄


    他在腦海中向我問道。


    “必須是我們都還沒看過的雜誌才行。”


    ﹃妳所在的商店裏,是不是也有一本叫︽月刊少年ace︾的漫畫雜誌?﹄


    那本雜誌就平放在我腳邊。


    “噢,有的。這本我……沒看過。”


    ﹃我也沒看過。也就是說,我們倆都不知道這期︽ace︾的內容。﹄


    “沒錯。自己有沒有看過,自己最清楚了”


    雖然對方也看不到我,但是我還是點點頭表示同意。隻見旁邊一個站著翻閱


    雜誌,看來像個大學生的人正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所以,如果我知道那本書的內容的話:…﹄


    “就可以證明,你不是我的幻聽,而是個確實存在的人。”


    這就是原田小姐教我證明彼此確實存在的方汰。


    ,那由我先發問吧。現在妳翻開雜誌確認一下內容……就這裏吧!翻開219頁


    ,可以看到一對高中男女生站著交談。女生的頭發長長的,左眼下方有一顆小小


    的痣。怎麽樣?妳那邊的雜誌也有同樣的畫麵嗎?﹄


    我拿起一本雜誌,翻到他所說的那一頁。


    “有!上麵有跟你所說的一模一樣的人物!這麽說來……”


    ﹃證明我真的存在於妳腦海裏那支電話的另一頭。現在由妳來發問了二為了


    讓實驗的過程更縝密些,咱們來換本書吧?﹄


    我環視著賣場,尋找還沒有看過的雜誌。


    “︽橫濱walker︾可以嗎?”


    我拿起一本薄薄的雜誌向他問道。


    ,妳說︽橫濱walker︾?很遺憾,我找不到。妳為什麽要挑︽橫濱walker︾


    呢?﹄


    “唔,因為雜誌架上擺了很多:…”


    ﹃可是我所在的店裏連一本也沒有。倒是有︽北海道walker︾。﹄


    “北海道……”


    ﹃是的……也就是說,我所在的地方是北海道,而妳人在橫濱。﹄


    “我原本還以為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呢。”


    步出便利商店時,我向進也說道。我在心中的喃喃自語,竟然穿越了六十分


    鍾的時間隔閡與半個日本列島的空間傳到他那頭。這實在教人難以相信,但看來


    是事實。


    ﹃當然呀,因為這種事通常是不會發生的……對了!﹄


    “什麽事?”


    ﹃我可以再打電話給妳嗎……﹄


    在那個冬天即將來臨的十月夜晚,暮色隨著我滿心的驚愕而逐漸加深。這奇


    跡般的一天將永遠銘記在我心頭。


    之後進也開始頻繁地打電話來。一開始隻是短短的會話,不久我們便逐漸拉


    長對說時間,甚至長達一兩個小時。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期盼能接到他的電話。每逢下課時間,當我獨自坐在教


    室裏望著同學們快樂地喧鬧著時,幾乎是抱著祈求般的心態等待那個旋律在腦海


    中出現。每當電話鈴聲響起,我就會像一個好久沒能出外透氣的囚犯,飛也似的


    接起腦海中的手機。說囚犯當然隻是一種比喻,幸好我還沒有真正坐過牢的經驗。


    進也十七歲,比我大一歲。住的地方從我這裏搭飛機加上巴士約需三小時。


    ﹃我是一個內向的人。﹄


    他是這麽說的,但我並不相信。至少從透過腦海中的電話一路交談下來的印


    象,我不覺得他是個內向的人。


    “真正內向的人會承認為自己內向嗎?”


    ﹃說得也是啦!可是透過腦海中的這條線路,似乎比較能暢所欲言。大概是


    因為不用動到嘴巴的關係吧。﹄


    從他談話的內容,可以聽出他似乎和我一樣,連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都沒有。


    ,不是我自誇,我經常從早上一進校門到傍晚放學回家都沒說過一句話。這是


    常有的事.﹄


    這的確不值得驕傲。


    “不過真要說起來,我還贏過你咧!因為我騙媽媽自己在學校裏有很多朋友。要是讓她知道自己的女兒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定會很擔心的。”!


    ﹃沒錯,我相信任何人都會這麽做。這是當然的掩飾工作。妳都上什麽地方


    “殺時問”?﹄


    “,殺時問﹄?啊,我懂了。我都上圖書館,你呢?”


    ﹃我通常會跑到垃圾場去。說是垃圾場,其實隻是一塊附近人們丟棄電氣用


    品的空地罷了。因為沒有人會去那種地方,所以讓我覺得很安心。隻要我像個生


    了鏽的冰箱似的抱著膝蓋坐著,就會覺得好輕鬆。有時候還會有人把還能用的東


    西拿來丟。上次我就撿到過一台還能看的大螢幕電視呢!﹄


    聊著聊著,時問已經是傍晚六點了,我便走出了圖書館。


    我獨自在學校前的站牌等著巴士,繼續跟他講著電話。冷冽的風吹得我的臉


    彷佛針紮般剌痛,吐出來的氣息白得彷佛連靈魂都要為之凍結。


    “小涼,回來啦?今天怎麽這麽晚,妳跑到哪裏去了?”


    一回到家,媽媽就這麽問道。


    “跟朋友到麥當勞去聊天,不知不覺就搞到了這麽晚……”


    我不能說出為了讓爸媽以為我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在圖書館裏消磨時問的


    事實。


    不久之後,我跟進也的腦袋幾乎是處於整天連線的狀態。反正也不需要繳電


    話費。我們腦海裏的手機永遠處於免通話費的優惠期間。我也經常跟原田小姐聯


    絡,她也表示自己從來沒收到過任何帳單。


    我和進也變得無所不談。看過的小說、長青春痘的苦惱、就連我用什麽牌子


    的牙粉都告訴了他,也讓他知道我喜歡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電影、有收集龍貓相


    關商品的嗜好等等。老實說,我的房間裏還住著三十幾隻龍貓呢!


    我也聽他聊起他自己,例如小時候玩的遊戲、骨折的經驗、輕型機車駕照上


    的大頭照有多難看等等。


    他考英文時,我隔著電話幫他查英日字典。高中二年級的英文對一年級的我


    來說是有點難。考題中有許多我不懂的文法,不過我覺得自己還是幫了他不少忙。


    我們不擔心這種手法會被拆穿。在旁人看來,他隻是安靜地坐在教室裏,專


    心地與考題奮戰而已。應該沒有人會發現我倆的對話正如狂風暴雨般


    在他腦海裏


    飛穿吧?


    同樣的,當我參加最傷腦筋的數學考試時,進也也會在電話那頭陪我一起解


    題。


    “互助合作的感覺真好。”


    在填下可以拿到高分的答桉之餘,我們總是如此感謝對方。


    我經常想象起進也坐在垃圾場裏發著呆的模樣。我非常理解他家也不回,躲


    在那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想必和我在圖書館裏想的沒什麽差別吧?


    “下次幫我到垃圾場裏找一台收錄音機好嗎?要那種輕薄小巧的款式喲!我一


    直很想要一台呢。”,.


    我說道,他笑著回了一聲﹃ok﹄,接著告訴我和我聊天很愉快。


    “愉快?”


    “嗯。﹄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說耶。我現在覺得很驚訝呢,因為我一直相信


    自己有無法跟人對談的缺陷。”


    ﹃缺陷?﹄


    我把我這個容易相信別人的愚蠢女孩把別人的社交辭令當真,惹得周遭啼笑


    皆非的故事告訴了他。


    “或許你會覺得我很懦弱,但是我已經不想再因失敗而遭人嘲笑了。”


    膽怯讓我無法和別人交談;一有人和我攀談,我就會開始緊張。


    每次一想到這件事,我就會因深信自己將來絕對無法像個正常人而感到沮喪。


    ﹃啊,這我能了解。﹄


    進也的聲音好溫柔呀!


    ﹃可是我不認為妳這個性是一種缺陷。在我們的周遭確實有太多不是出自


    真心的話語。﹄


    “話語?”


    ﹃我相信妳總是很認真地聆聽別人講話。總是企圖給別人一個有意義的答


    桉,所以才會被過多的謊言所傷害。不過別擔心啦。妳能和我聊這麽多,不就證


    明妳其實很正常嗎?﹄


    我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愛哭鬼了。*


    我也經常和原田小姐聊天。她是個成熟的大人,我的任何苦惱她都願意聆聽。她也跟我談起大學的生活,以及獨居生活所體驗到的喜怒哀樂等等,甚至還告


    訴我哪一種洗麵奶最能有效治療青春痘。不知何故,她的聲音能讓我完全放心。


    不可思議的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聽過她的聲音了。她的聲音總是以


    一種熟悉的音調,如同清澈的清水般滲入我的腦海裏。


    “我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原田小姐的聲音耶。難不成妳曾上過電視?”


    ﹃沒這回事!﹄


    她趕緊否認道。


    此外,我們的興趣竟然還挺一致的。我們都喜歡看書,她所推薦的每一本書


    都讓我看得津津有味。


    一路聊下來,我發現原田小姐的心胸是多麽的開闊。她真誠地愛著許多人


    ,似乎沒有什麽人是她不喜歡的。她的字典裏彷佛沒有“歧視”這個字眼,從路


    邊的小石子到上太空的火箭,都能讓她投以關懷的眼神。她不會拿他人的失敗


    或缺點當笑話,反倒會拿自己的失敗經驗來搏取我的一笑。


    在敬佩她的寬大胸襟之餘,我更加體認到自己是多麽的不成熟,讓我暗自


    期許自己也能變得像她一樣.


    “原田小姐曾經喜歡過哪個人嗎?”


    我曾基於好奇問過她這個問題:


    ﹃好幾年前曾有過。﹄結果隻得到這個曖昧的答桉。


    3


    進也住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但是我總覺得他無時無刻都在我身旁,和我攜


    手共度每一分每一秒。他是我聊天、傾吐煩惱的對象,能提供我依靠,讓我知道


    自己並不孤獨。如今我的心情會動輒為一些以前不會擔心的小事起伏不定。在


    不知不覺間,我變得脆弱了。


    進也要搭飛機過來。


    ﹃讓我們實際見個麵聊聊吧?﹄


    在我們一如往常聊著一些其實並不重要,但對我們而言卻意義重大的無謂話


    題的當下,這個想法不知不覺間湧現在我倆心頭。我們覺得透過腦海裏的手機聊


    天固然好,但若能坐在同一張桌上啜飲著咖啡聊天,似乎更別具意義。


    我們的腦袋雖然是連線的,事實上倆人之間卻隔著一段遙遠的距離。對高


    中生而言,那不是一段可以輕易跨越的距離,但他還是用自己的存款買了張機票。


    我打算在當天搭巴士到機場去接他。不可思議的是,之前我們並沒有互寄相


    片升麽的給對方,所以在機場碰麵將會是我們首度看到對方的長相。


    在那個日子的前一天,我們沒有用腦海裏的手機聯絡,而是以家裏真正的


    電話討論細節。那是我頭一次和他在零時差下通話。單就需要花上電話費來說,


    這真是個很沒意義的舉動,然而我卻覺得很快樂,而且還感到一股莫名的羞怯。


    我先透過腦海裏的手機問出進也家的電話號碼,然後以客廳裏的那支扁平造


    型的黑色電話打到他家去。


    我握著真正的話筒,聽著撥往他家電話的撥號聲。突然覺得好不可思議.事


    實上即使在這時候,我腦海裏的手機也仍在和一小時前的他連線。


    ﹃喂,小涼嗎?﹄


    隨著話筒被拿起的聲音,他那之前隻在我腦海裏聽過的聲音從現實的電話


    線那頭傳來。


    ﹃恕我冒昧,請妳提醒一個小時前的我小心自己的腳!﹄


    他以欲哭無淚的聲音說道,聽得我一頭霧水。


    “怎麽了?”


    ﹃剛剛趕來接電話時,小腳趾撞到柱子了啦!﹄


    我強忍著笑意,向一個小時前的他約略敘述了一番,接著一小時前的進也說


    道:


    “請你告訴一小時後的我,罵他為什麽老是這樣,證明他有多麽怠惰!還有


    ,問他物理作業做完了麽?”


    我愕然地把訊息分別傳達給兩個時問裏的進也,這時我注意到一件事.


    “啊,對了!”


    我不由自主地說道,話筒那頭傳來進也納悶的聲音。


    “怎麽了?”


    “原田小姐說的簡單確認方法,原來就是這麽回事啊。之前怎麽沒想到呢!我


    們根本沒有必要特地跑到便利商店去確認彼此的存在嘛。隻要實際撥個電話試試


    就得了呀!”這個發現實在重大,想必在電話另一頭的他也大為驚訝。但是他卻


    非常冷靜。


    ﹃什麽嘛,就這回事啊?﹄


    “你早就想到了?”


    “一個小時前,你不就透過腦海裏的電話告訴我了嗎?”


    和進也討論完之後,我掛斷了腦海裏的電話,接著按下回放鍵打給原田小姐。她一接起電話,我就把跟進也約好的事情,還有方才發現的證明彼此真正存在


    的簡單方法告訴了她。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隻要實際打個電話就可以了?”


    隻聽到她澹然回道:


    “讓妳知道不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嗎?﹄過沒多久她又補上一句:﹃明天要


    加油喲。﹄


    第二天。


    我搭乘的巴士因為塞車而誤點。車內擠滿了前往機場的人。


    旁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子,年紀大概跟我差不多。可是她化了妝


    ,看起來比我成熟得多,長得也挺漂亮的。坐在椅子上的她將一個大包


    包擱在大


    腿上。


    “早上的電視報導說,今天是這幾年來最冷的一天。”


    我透過腦海裏的電話對進也說。一個小時前的他現在才剛上飛機。想象著他


    坐在座位上,眺望著眼底遼闊景色的模樣,讓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我們之間的對話實際上並沒有發出聲音。所以坐在旁邊的女孩子大概以為我


    隻是茫然地望著窗外吧?


    我喜歡把被暖氣吹得熱烘烘的頭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用手擦擦罩上一層白


    霧的玻璃,眼裏看到一小塊天空籠罩著一層低低的雲層,似乎就要下起雪來了。


    隻有冷冽的風吹過沒有陽光、行人稀少的街道,整個景觀看起來是一片灰暗,彷


    佛所有的色彩都被剝奪了。


    “本來我現在應該已經到機場了,可是巴士因為塞車而動彈不得。進也那邊


    會不會誤點?”


    ﹃雲層上方好像沒有塞車,從起飛到現在都沒有遇到過一個紅燈。這班飛機


    大約再過兩小時就會到達妳那邊的機場了。現在我的表上是十點二十分,所以預


    定抵達的時間是十二點二十分。我們之間有一個小時的時差,所以現在妳那邊應


    該是十一點二十分吧?也就是說,再過一個小時左右,我就會出現在妳所在世界


    的機場了。﹄


    “我不知道這班巴士能不能比你早到耶。”


    ﹃那我就去巴士站接妳。﹄


    “巴士站就在機場前麵。到時如果找不到,就找人問吧。”


    巴士緩緩往前行駛。我從車窗往下看,隻見旁邊一台同樣緩慢地往前開的小


    客車排出了大量的白色廢氣。


    ﹃對了,我們要怎麽相認?﹄


    他突然問了這個問題。這問題我也想過,不過反正我們在腦海裏連線,總有


    辦法認得出來。


    “你隻要找到全機場最漂亮的美女,那就是我了。”


    我勉強開了這個玩笑。其實說自己不擔心讓進也看到我的長相是騙人的。


    我已經為這件事情考慮過很多次了,不過結論總是我們非得實際碰個麵聊聊不可。


    過了不久,巴士擺脫了塞車的車陣,開始向前疾駛。窗外的景色飛快地向


    後流逝,彷佛要將剛剛被耽誤的時問搶回來似的。剛剛還在巴士旁牛步行駛的


    小客車也不耐煩地加快了速度,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是趕著去機場接人嗎?那


    台小客車很明顯地超速了。


    時問是十二點十三分。看樣子巴士是沒辦法趕在他的班機抵達前到達機場


    了。我在腦海裏告訴了他這個訊息。


    十二點二十分。按照預定時間,進也搭乘的飛機應該已經降落了。我一邊把


    玩著係在膝蓋上那隻小包包提把上的鑰匙圈,一邊茫然地想著我倆之間的點點


    滴滴。我回想起我倆的每一段對話。內容大多是那麽的有趣,讓我的臉上不自覺


    地泛起了笑容。接著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憶起了小學和國中時代種種悲傷、痛苦


    的經驗。


    我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望向窗外,我知道巴士已經來到機場附近了。時


    間是十二點三十八分。現在進也應該已經下了飛機,走進入境大廳了。也或許他


    已經離開機場,正朝著巴士站走來吧。


    此時司機踩下刹車,車體晃動了一下。司機以廣播通知乘客已抵達機場,所


    有乘客都站了起來。我打算最後才下車,因此仍坐在座位上。乘客陸續走出開敔


    的車門,過沒多久,人群的喧鬧聲就變小了,車內也變得空蕩蕩的。我身旁那位


    身穿白色外套的女孩也站了起來,提著大包包走向車門。


    “巴士已經到機場了。我現在正要下車。”


    我對著腦海裏的電話說道。


    ﹃知道了。如果我沒在巴士站等妳,就用腦海裏的手機告訴我妳所在的位置。這邊時間的一個小時後,我就會朝那方向去找妳。﹄


    大部分的乘客都下車之後,我這才站了起來,掏出皮包走向車門。我付了車


    資,步下階梯,冷冽的寒風頓時吹上我的臉頰,把怕冷的我吹得渾身打顫。頭頂


    上傳來飛機隆隆的引擎聲。我茫然地想著這陣風會不會是巨無霸客機飛過時所刮


    起的。那麽,沒有飛機的時代難道就沒有風了?進也會到巴士站來接我嗎?我看


    看時問,這時問還真教人抓不準。他或許還在機場裏頭。


    我步出巴士,朝人行道走去。這時聽到某處傳來一聲尖叫,聽不出那聲音的


    主人是男是女。下一瞬間,我發覺那並不是人的尖叫聲,而是車輪在緊急刹車


    時與柏油路麵磨擦所產生的聲響。


    回頭一看,一輛黑色小客車的保險杆突然映入我的眼簾,看起來是那麽的碩


    大無朋。巨大的車體筆直地朝我駛來。看在我眼裏,這彷佛是個停格畫麵,但


    我瞬時便明白這台車正在以超乎想象的高速朝我奔馳而來。隔著擋風玻璃,我和


    客車駕駛四目相遇,看到了他圓睜的雙眼。我竟然愚蠢地伸出手,試圖擋住那輛


    車。憑我細瘦的手臂,根本無沃承受這種衝撞。


    突然間有人將我撞向一旁。我倒在人行道上。背後響起一陣宛如爆炸聲的金


    屬衝撞聲。碎裂的玻璃四處飛散,有的彈向我眼前的路麵,有的則像雨水般傾


    瀉在我身上。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讓我的頭腦陷入一片溷亂。直到不再有東西從天而降


    ,我才敢爬起身來。一抬起頭,這才看到整樁車禍的全景。那輛小客車越過人行


    道,撞上了建築物的牆壁,整台車已經嚴重扭曲變形。


    一個男孩倒在一旁。大概就是他把我撞開的吧?要不是他,我這下已經被夾


    扁在車子與牆壁之間了。


    人潮聚集了過來。在巴士上坐我身旁的那位女孩也在裏頭。


    我緩緩地站了起來。身上沒有什麽嚴重的傷,頂多就是摔倒時右手摩擦到人


    行道的地麵,造成小小的擦傷而已。完全僵硬的左手則依舊緊握著包包。


    撞開我的恩人仰麵躺在地上看著我,一對眼睛緊追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的嘴


    在蠕動著,彷佛在說些什麽,隻見從他身上冒出來的血在路麵擴散了開來.


    我拖著踉蹌的步伐走向他,不僅覺得喘不過氣,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此


    時我已經失去包括恐懼在內的所有情緒,隻能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搖搖晃晃地


    被吸往他身旁。


    我在他身邊跪下。隻見這個男孩痛苦地喘著氣,擠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笑容。


    他的年紀大概和我相彷,也或許比我大一點。隻看到他帶著一臉滿足的神情,用


    盡全身的力氣抬起右手,以手指輕撫著我的臉頰。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他是誰了。


    “小涼,櫃子的號碼是……445……”


    吐著血說完這句話,進也就闔上了雙眼。


    4


    我們被送上一輛救護車,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死了.


    我覺得自己彷佛在作夢,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不斷地有人拉著、推著我,企


    圖移動一動也不動的我。


    車內一個醫護人員檢查我右手上的擦傷,問了我一些問題。我想他一定是問


    我眼前這個


    在救護車上斷氣的年輕男人是誰,以及我們之間是什麽關係。但我沒


    有回答,也拒絕做任何反應。


    後來他們在他口袋中的皮夾裏找到了駕駛執照。找到那張證件的急救人員念


    出他的名字。我知道那張駕照就是進也曾提到過的那張輕型機車駕照。上頭有張


    拍得很醜的大頭照。突然間,一股讓我幾乎窒息的沉痛湧上了心頭。


    救護車到了醫院,直到一個急診人員出聲叫我之前,他們都沒發現我一直在


    低聲啜泣。


    我步出了救護車。一個身穿白衣的人表示我也必須接受檢查,試圖拉住我的


    手,連準備用來載我的擔架都準備好了。但是我的精神狀態已經恢複到可以自己


    走路了。


    我甩開好幾個人的手跑了出去。


    我漫無目的地在醫院中朝無人的方向跑著。這是一所建於戰前的醫院,既古


    老又巨大。可能是由於屢經擴建,裏頭的構造十分錯縱複雜。走廊兩側全都是


    是病房,天花板上攀附著許多裸露出來的管線。


    我回頭往後看,確定沒有人追上來。轉過彎角,眼前就沒有路了。天花板上


    的螢光燈已經壞了,隻有一張滿是塵埃的沙發被丟棄在這個角落。醫院這一角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出了,看來也沒人來打掃,四處都是蜘蛛網。我在沙發上


    坐下,設法讓自己定下心來,並在腦海中不斷思索著一個可能性:


    如果能改變過去,是否也能改變現在?


    進也若是沒救我,大概就不會喪命了吧?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腦海裏的手機上。沒問題。我還和一個小時前的他保持連


    線。車禍發生前,我在巴士上看手表時是十二點三十分。現在是十三點五分。電


    話那頭則是一個小時前的十二點五分。距離那場車禍還有三十分鍾以上的時間.


    血從我以為隻受了點輕傷的右手滴了下來,疼痛讓我開始發麻。這個靜悄悄


    的地方頗為陰暗。打剛才起,我的身體就不斷在發抖。我在沙發上蜷起身子,對


    著那支憑空想像的白色通訊器材說起話來:


    “……喂,進也嗎?”


    ﹃妳有三十分鍾沒和我聯絡了。出了什麽事嗎?見到我了嗎?﹄


    一個小時前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喪命。想必他現在還坐在飛機的座位上


    ,眺望著窗外的雲層吧?這下我覺得彷佛有塊巨大而冰冷的鐵塊沉甸甸地壓上了


    我的心坎。我懊侮地聽著進也那溫柔的嗓音,並向他問道:


    “飛機還要多久才會降落?”


    ﹃大概還要二十分鍾左右。我已經坐累了。小涼?怎麽了?妳的聲音跟平常不


    太一樣……﹄他的聲音變得既困惑又嚴肅:﹃聽起來妳不太高興耶,發生什麽事


    了?﹄


    我一再提醒自己強忍情緒,否則澎湃得嚇人的感情將會衝向這條看不到的電


    話線路。此時我整顆心彷佛要被悲傷與關愛交雜的哀號給撕裂了。


    “進也,拜托你。待會兒飛機降落後別離開機場。立刻買一張回程的機票回


    去吧。”


    他頓時沉默了下來。


    ﹃為什麽?﹄


    “聽不懂嗎?這表示我討厭你,也不想見你!我想刪除掉三十分鍾前見過你的


    那段過去!”


    我在醫院的沙嶺上蜷著身子,強忍著寒冷與疼痛,整顆心彷佛在淌血。這樣


    就可以了。我緊咬著顫抖的雙唇,以免自己號啕大哭起來。


    他若是不用救我,就可以活著回去。或許他會因我突然改變心意、將他趕回


    去而恨我。而被小客車輾過的將會是我,也可能會因此喪命,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妳真的這麽想嗎?﹄


    “……嗯。”


    一陣彷佛時問靜止的沉默。我不知道這沉默持續了多久,隻是閉著雙眼,全


    身像顆石頭般動彈不得。


    好冷、好暗。我坐在醫院裏這宛如深海般死寂的一角,隻能隱隱約約聽到遠


    處傳來的笑聲。


    ﹃妳騙我的,對不對?﹄最後進也終於開口:“我不知道理由何在,但妳是故


    意不想讓我靠近巴士站吧?﹄


    “為什麽這麽想?”


    妳下車前一直用腦海裏的電話和我聯絡。可是打從那次聯絡之後,妳就沉默


    了大約三十分鍾之久。我叫了妳幾次,可是妳好像將還在通話中的手機丟到什


    麽地方似的,完全沒有回應。在那次聯絡之後,下了車的妳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才會讓妳做出這個決定的。﹄


    “並不是!”


    ﹃妳是打算不見我,好避免這樁已經發生過的事吧?但這是行不通的。因為


    不管我采取什麽樣的行動,發生過的事都是無怯改變的。我會到巴士站去接妳的


    ,就別再阻止我了……飛機準備降落了,係好安全帶的警示燈已經亮了。﹄


    進也這一席話讓我悲慟得想象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難道我做什麽都沒用,


    隻能無力地接受他死亡的事實嗎?


    我看看手表,十三點十分。我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想起自己親眼看到的


    那具他的遺體。如果沒有我,他就不會死了。一想到這裏,我就不由得想咒罵


    我自己。


    “不行,你不能來……進也,你來了會死的……”


    腦海中的手機終於把這件事傳達了過去。


    ﹃我會死?﹄


    他在電話那頭倒抽了一口氣。我衷心期盼這句話能把他嚇跑。


    “我下車後,有一輛車衝上人行道。車子筆直地朝我衝過來,當時有人一把


    將來不及閃避的我推開。那個人就是進也。你替我……”


    一陣沉重的沉默。


    “妳下車的時間是十二點三十分吧?﹄


    他和我確認時間後,接著又以堅決的口吻喃喃說道:


    ﹃我會到巴士站去的。﹄


    悲傷與喜悅同時湧上心頭,讓我幾乎窒息。


    “這樣真的好嗎?”


    ﹃隻要知道妳不是真的討厭我,我就鬆一口氣了。小涼,我會去救妳。可是


    我還不知道妳的長相。告訴我妳穿什麽衣服?﹄


    我撒了最後一個謊。


    “提著一隻大包包,穿著白色外套的就是我……”


    飛機在他時問裏的十二點二十二分降落。十二點三十分,進也已經在入境大


    廳裏了。


    在這段期問當中,我們彷佛被什麽趕著似的不斷交談著。我們反芻著以前聊


    過的內容,為當時的幽默哈哈大笑。這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但我的眼淚卻已經


    決堤。腦海裏的手機穿越時問和空問,將聲音傳達給彼此,每一字、每一句都是


    那麽的珍貴。


    不久之後,我們的話就越來越少了。我知道那時間已經迫近。


    我真希望能讓時間靜止。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我卻說不出口,倆人之


    問隻彌漫著一股澹澹的沉默。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強忍著顫抖。


    “距離車禍發生隻剩八分鍾。我要走向巴士站了。﹄


    進也毅然說道。明知道他看不到,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閉上雙眼,腦海裏浮現他拋下行李飛奔而出的光景,彷佛我就站在一旁親


    眼目睹這一切。


    “進也,想打消念頭就趁現在……”


    他也不聽我的勸便穿越了機場。機場裏人群雜杳,他一邊推開人潮,一邊賣


    力地跑著。


    ﹃我現在要去問巴士站在哪裏。因認妳可能會說謊,好讓我到不了。﹄


    從入境大廳到巴士站還有一段距離。距離車禍嶺生隻剩下五分鍾了;這也就


    是我們倆僅存的時間。


    “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


    我終於把這句一直想說的話說出口,心中滿懷感激。


    他也告訴我和我聊天很愉快。我聽了好高興,一想到他這句話。臉上就忍不


    住露出笑容。我說什麽也要讓進也活下去。


    ﹃我走出機場了。外頭好冷呀,氣溫比我家那兒還低得多呢!﹄


    我看看手表。十三點三十七分.在電話那頭一小時前的世界裏,巴士已經到


    站了。


    我靜靜地呼吸著。醫院裏冷冽的空氣灌進了我的肺裏。我的手腳始終無汰停


    止顫抖。


    希望他真的相信巴士上坐我身旁的女孩就是我。隻要進也把注意力集中在她


    身上,就不會死於這場橫禍。他並不知道真正的我穿的是什麽衣服,就算想救我


    ,大概也無沃從眾多乘客裏認出我來吧?、


    ﹃三十公尺前有個巴士站。現在停著一輛吐著大量白煙的巴士。妳就坐在上


    頭。﹄


    進也說道。


    我坐在靜寂的院內一角,心裏不住地祈禱。!


    在電話那頭的我被輾死的那瞬問,現在的我不知會變成什麽模樣?過去的我


    若是死了,就代表現在的我也會死吧。我無法想象自己的身體在那一瞬問會變


    成什麽樣子。唯一知道的是:那將是我和進也的死別。


    ﹃我已經來到巴士旁等妳下車了。門開了,乘客們開始下車。頭一個下車的


    是個打著領帶的男人。這應該不會是妳吧?﹄


    乘客相繼下車。還留在車內的乘客越來越少了。


    我強忍著對自己即將毀滅的恐懼。過沒多久,這副現在縮在醫院一角的身


    體,馬上就要被一個小時前遭受的撞擊輾得粉碎了。


    “……現在穿著白色外套的女孩子下車了……﹄


    他心中期盼那就是我。想起當時坐在我旁邊的她,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


    像她那樣的人。


    待車禍發生,他知道有個女孩子死亡之後,才會發現那才是我。進也,對


    不起。請原諒我騙了你。


    可是,這是我唯一的選擇。一想到他,麵對死亡的恐懼就煙消雲散了。隻


    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溫暖在我冰冷的體內擴散開來。


    “對不起,謝謝你。”


    我幾乎泣不成聲了。


    “……不對!﹄


    “啊?”


    ﹃那不是妳。﹄


    在一瞬間,我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麽。


    本來腦海中的電話隻能傳達聲音。可是我卻覺得自己好像鮮明地看到他在無


    形的電話線路那頭飛奔的模樣。


    ﹃真正的妳現在才剛剛踏上人行道。﹄


    有個女孩最後才步出巴士,在車外冰冷的氣溫中直打咚嗦。那女孩抬頭仰望


    ,眺望著飛機飛過,心裏想著約好碰麵的男孩子是否已經到了。


    他毫不猶豫地朝她跑了過去。


    ﹃有車……﹄


    隻聽到進也喊道。


    車子的保險杆已經朝女孩麵前逼近。令人絕望的速度、與無怯逃避的死亡。


    他從旁一把將那女孩推開。


    那爆炸般的撞擊聲音、以及玻璃碎落一地的聲音。原本應該是聽不到的,現


    在的我卻覺得清晰可聞。


    我在心中呼喊著他的名字。現在的時間距離車禍發生正好一小時。我想起他


    說過的那句話:發生過的事是無法改變的。


    我的嗚咽聲在被大家遺忘的醫院一角回響著。


    “為什麽……?”


    我對著腦海中的手機呐喊。


    ﹃妳犯了一個錯……﹄電話那頭響起他痛苦的聲音:“……要是妳不在包包


    上係著龍貓的鑰匙圈,就可以騙過我了。妳不是說過嗎?妳喜歡收集龍貓的西…


    …﹄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彷佛正朝著電波傳送不到的地方遠去。


    “……喂,現在我仰麵躺在地上,但是可以看到剛剛被我推開的妳站了起來


    ……﹄


    “嗯……”


    ﹃妳一臉茫然。我推得那麽用力,但是妳並沒有受傷……﹄


    “是沒有像進也那麽嚴重啦:…”


    ﹃妳看著我,走到我身旁。搖搖晃晃的,腳步很不穩。一一…﹄


    “然後我跪在你身邊……”


    ﹃我伸出手……﹄


    我閉上眼睛,臉頰上感受到他手指的溫度。


    “……痘痘並沒有嚴重到值得妳放在心上的程度嘛……﹄


    此時通話斷了,我聽到那個空洞的聲音。


    嘟……嘟……


    5


    當一個護士在醫院的角落發現我時,我差一點就要被凍死了,右手流下來的


    血也已經幹涸。


    據說出車禍的小客車駕駛當場死亡。我沒打聽是什麽原因釀成這起意外,因


    為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而且光是向警察和父母說明事情的原委,就已經讓我精疲


    力盡了。


    我沒對任何人提及腦海裏的手機的事。


    參加過進也的葬禮後,我想到他經常提到的垃圾場去看看。


    那天下著雪。我迷路了好一陣子,最後才找到那個地方。隻看到許多大型垃


    圾被棄置在那兒,任憑風吹雨打。


    我找到一個櫃子。那是一個隨噓可見、大概是用來存放掃除用具的櫃子,上


    麵有一個三位數的密碼鎖。445。我轉了他告訴我的數字,鎖打開了。


    那是在我的時間裏進也第一次打電話來的時間。四點四十五分……、


    櫃子上布滿鐵鏽,形狀也被擠得歪七扭八的,但是門卻輕輕鬆鬆地就打開了。隻見裏頭放了一個輕巧的收錄音機。想不到他還記得我們倆的這個約定。


    在細雪紛飛的垃圾場中,我抱著收錄音機,茫然地佇立良久。


    “妳說我們倆之問隻有幾天時差,其實是騙我的,對不對?”


    我這麽問道,原田小姐並沒有否認。


    那是我們在進也死亡的前一天通的電話。當時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讓我終


    於發現了她的真實身分。


    “謝謝妳長久以來的關照。我常覺得自己如果能成為像妳這樣的人,不知會


    有多好。”


    我可以確定電話那頭的她正點著頭。


    ﹃加油囉。﹄


    那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她。


    經過了幾年。我經曆了許多事,也交到了朋友。進大學念書之後,我買了


    一支真正的手機。


    那是我已經習慣獨居生活後的事。當時我滿手泡沫,正在清洗餐具。當時


    那支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響過的虛擬手機突然響起,我又聽到了那令我懷念的旋律


    :電影“巴格達咖啡館”的主題曲callingyou


    來了。我心想。我閉上雙眼,在腦海裏接起那支塵封已久的手機。*.


    “喂?”


    “噢……”、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交雜著困惑與不安的女孩嗓音。


    我的心糾了起來,眼眶也一陣濕熱。


    “不會啦,沒關係,反正我有空……”


    於是我捏造了一個假名字。


    電話那頭的女孩子語氣十分怯弱,完全沒發現自己撥下的號碼正打給未來的


    自己。


    我衷心地想對她說。


    現在妳或許為許多事所傷害,日子過得既孤單又寂寞。或許妳連個可以促膝


    長談的朋友都沒有,隻能孤伶伶地走在冰冷得令人落淚的寒風中。


    但是不要怕,也不要擔心。因為不管碰到多麽令妳難過的事,那台收錄音機


    都會帶給妳勇氣,永遠陪伴在妳身旁。


    被遺忘的故事


    1


    我太太在結婚前是個音樂老師。她是個美人胚子,很受學生們歡迎。即使


    在婚後,她不時還會收到以前教過的女學生寄來的賀年卡,或男學生寄來的情書。她總是把這些信件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臥室的書架上,每次整理房間,就會讀起


    那些信件,臉上不時泛起愉快的笑容。


    她從小學鋼琴。從大學的音樂係畢業後,她的演奏聽起來已經和職業鋼琴家


    沒什麽兩樣,讓人不禁好奇她為什麽沒有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我曾問過對琴聲


    十分挑剔的人,根據他們的意見,她的演奏其實有某種瑕疵。婚後她也常在家裏


    彈鋼琴。


    我沒什麽音樂素養,最多隻能舉出三個音樂家的名字。她常當著我的麵演奏


    鋼琴,但老實說,我根本聽不出古典音樂有哪裏好。對我來說,實在很難理解一


    首沒有歌詞的曲子到底該如何鑒賞。


    認識她三年之後,我送給她一枚戒指。結婚之後,我搬進了她的娘家。我的


    父母俱已雙亡,也沒有堪稱家人的親人,不過在我結婚的同時,一下子就增加


    了這三個家人。婚後一年,家人又添了一個。


    生下女兒之後不久,我和太太之間的爭吵開始多了起來。我們都算是擅於言


    詞的人,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反而造成負麵的影響;我們都極力主張自己的意


    見。經常為一些芝麻大小的事爭論到深夜。


    起初這種爭吵似乎也有某種樂趣。我覺得聽聽對方的意見、表達自己的想汰


    ,在接受與否定之間似乎能窺見彼此的心長得是什麽模樣,也有助於拉近倆人的


    距離。不過後來這種議論就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倆人都非得贏過對方才能服氣。


    我們夫妻就這麽爭吵不休,絲毫不理會在一旁安撫哭號外孫女的嶽母。在婚


    前的交往裏,人們大多隻看到對方的優點,就算看到缺點,也一樣能敞開心胸愛


    其所愛。然而到了婚後,兩人隨時保持零距離,這些缺點就變得很礙眼,讓雙方


    越發排斥彼此。


    為了壓製對方,我們說過很傷人的話;為了淩駕對方,我們甚至還會在不知


    不覺間昧著良心互相謾罵。


    但是我也沒因為這樣就討厭她。看到太太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時,我總


    感覺她似乎也懷著同樣的想扶。所以我總是為我倆為何無法一步步拉近彼此的距


    離感到好奇。


    隻有在彈奏鋼琴時,她會為了避免分心而取下戒指,把它放向一旁。以前看


    到她這個舉動,我並不會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但是自從我們閑始爭吵,有時候


    我會在一瞬間把那當成她無言的抗議——要是沒結這場婚,我就能繼續教鋼琴了。


    我是在和她吵架的隔天出車禍的。在從車庫裏駛出車子,準備到公司上班時


    ,映入我眼簾的是樹上茂密的嫩葉。在那個五月裏的晴朗早晨,一滴滴的朝露仍


    在葉子上綻放著光芒。我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踩下了油門。我家距離公司約


    有二十分鍾車程。途中我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在等著紅燈轉換時


    ,赫然發現駕駛座旁的車窗突然變暗,轉頭一看,隻見一輛卡車頭遮蔽了陽光,


    已經衝到了我眼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我甚至懷疑自己還在睡夢中。周遭一片


    漆黑,既沒有任何亮光,也聽不到任何聲音,讓我好奇自己到底身處何方。我試


    著活動身體,但是連轉個脖子都做不來。隻覺得渾身無力,甚至感覺不出自己是


    否還有皮膚。


    隻有右手臂的手肘以下有麻痹的感覺!手臂、手腕、和指尖的皮膚彷佛都覆


    蓋著一層靜電,手臂的側麵則有接觸到床單的觸感。在一片黑暗中,這是來自外


    界的唯一剌激。這個觸感讓我明白自己可能躺在一張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什麽情況,內心飽受溷亂與恐懼的侵襲。但是我既不能尖


    叫,也無法脫逃。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見、看來永無止盡的絕對黑暗。我等待著光


    線射進來,打破這片黑暗,然而那一刻始終沒有到來。


    在一片靜寂中,連時鍾秒針移動的聲音都聽不到。因此我沒辦法確定時間過


    了多久,直到右臂的皮膚開始感覺到一股溫暖。那是陽光照射在肌膚上所感受到


    的溫暖。可是,為什麽我看不到陽光照耀下的世界呢?


    我懷疑自己被禁錮在某個地方,也試著移動身體逃離這個地方,但是我的身


    體就是動彈不得,彷佛全身除了這隻右臂,全都融化在這片黑暗裏了。


    我想試試右臂還能不能動,便把力量注入右臂。這下我發現右臂有試圖活動


    其它部位時所感受不到的回應。肌肉微微地伸縮著,也感覺到隻有食指在活動。


    在這片濃密的黑暗中,也看不到是否真的如此。但是從食指指腹與床單相互磨擦


    的觸感裏,我可以感覺到這支手指正在微微地上下活動著。


    我在寂靜的黑暗中不停地動著食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也不知道已經過


    了多久,感覺上自己好像已經反複做這個動作好幾天了。


    突然有人碰觸到我的食指。感覺上那隻手相當冰冷,彷佛才剛洗過碗似的。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隻手,是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幾支纖細的手指頭握住了自己的


    食指。我甚至聽不到那個人的腳步聲,這隻手的觸感就這麽唐突地出現在黑暗中。這令我感到驚訝,同時又因有其它人在身旁而感到高興。


    這個人似乎正驚慌失措地緊握我的食指,也感覺到一隻手掌放上了我的右臂。我想這個觸摸我手指的人可能把另一隻手也放了上去。在右臂所承受的壓迫感


    中,還可以感覺到某種金屬物體堅硬冰冷的感觸。


    我推測這個把手放在我手臂上的人指頭上戴著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正接觸到


    我的皮膚。我的腦海中立刻浮現一個左手戴有戒指的人,這才發現這個觸摸我手


    臂的人可能是我太太。我甚至聽不到她的說話聲、腳步聲、以及衣物摩擦的聲音。由於周遭是一片黑暗,我連她的臉都看不到,隻能感覺到她的手不時碰觸著我


    右臂的皮膚。


    這時她的手的觸感消失了,我再度被遺棄在黑暗中。我開始想象她是否不會


    再回來了,拚命地上下活動著食指。也不知何故,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但她似乎


    看得到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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