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你存在嗎?


    我跋涉過無窮無盡的黑暗之途,


    隱藏在不見光明的角落,


    找踽踽獨行,沒有人敢靠近我。


    找是不祥的、受阻咒的、永生的一頭半獸人


    我被棄絕在這荒荒人世·無所歸夥·


    然而,在櫻花花瓣在風中飄落的那個季節·


    我與你相遇,


    所有的憎恨、悲傷與恐懼都因你得到救贖·


    再見了,謝謝,願意觸摸我的人,


    乙一


    天帝妖狐


    夜木


    鈴木杏子小姐。在你閱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完成道別了。以這樣的形式匆促地與你辭別,我感到無比遺憾。如果辦得到,我想親口向你說明我不得不逃也似地離開你身邊的理由,但是請允許我以書信代言。


    並不是因為有什麽迫切的危險,時間逼人,我才選擇了這樣的做法。的確,我對兩個人做出了非人道的殘虐行為,使得我現在成了逃亡之身。但是我並非害怕遭到逮捕,才想要盡快離開的。一切都是我懦弱的心靈,讓我不願在你麵前多待一分一秒。而若以文章述說,或許就不會被你看出我扭曲醜陋的外表了。


    我也曾經懷抱著幻想,期待著如果是你,或許即使看到我現在的形姿,也不會發出尖叫,與厭惡地皺眉。事實上,每次與你交談,我都想要向你坦白我所背負的命運。但是機會這種東西,為何總是如此的稍縱即逝?每當我想道出少年時代的可憎過去,就有如被什麽東西勒住了脖子,話語卡在喉間,就在我痛苦不已的時候,機會就這麽溜走了。


    現在,我覺得我能夠以較為平靜的心情來告訴你了。那樣燒灼著我的身體的憎恨、悲傷與恐懼,也會全被封進了箱中似地寂靜無聲,允許我將所有的一切告訴你吧。


    這令人憎恨的一切,它的源頭要回溯到我的少年時代。


    我的家位於北方,一到冬天,視野所及之處就會變得一片雪白。那個村落位於狹隘的山間,連續下個幾天雪,便會積到大人的腰部那麽高,除了凍結的旱田以外,一無所有。我沒有兄弟,家中隻有我和雙親、祖父及祖母五個人。那個時候的朋友當中,有些人的家裏兄弟姊妹多達七、八個,那樣熱鬧的家庭,令我羨慕萬分。


    事情發生在我十一歲的時候。體弱多病的我那天沒有去學校,在家躺著休息。其實應該沒有什麽大毛病,但是因為我是獨生子,所以遠比一般的小孩更被嗬護得無微不至。因此,隻要我稍微咳嗽或受傷,母親和祖母就會臉色大變地操心不已。這是個居民不多的荒村,家人對我的保護過度眾所周知,也曾經遭到附近的鄰居以令人不太愉快的形式嘲笑。那種時候我總是不由得心想,如果自己的身體健康強壯的話,那該有多好。


    感冒臥床的我,在被窩裏無聊得發慌。放在暖爐上的茶壺咻咻地吐出蒸氣。一閉上眼睛,就可以聽見雪塊從屋頂上掉落的聲音。


    那時如果能有任何排遣寂寞的單人遊戲,是否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麵?這個問題折磨著我,每當想起當時的事,我就對已逝的光明人生惋惜不已。


    狐狗狸大仙——厭倦了無趣的時間流逝的我,突然想起殘留在耳底的這個詞。這是當時的朋友皆為之瘋狂的遊戲。就是在白紙上寫下五十音的平假名,滑動十圓硬幣串連成文字,那樣神秘而詭異的遊戲。


    我知道朋友為這個遊戲著迷,但是我裝作興趣缺缺,沒有參與。然而“無聊”這個可恨的魔法,卻讓我興起了試試這個遊戲也不壞的念頭。


    就像朋友在教室裏做的一樣,我有樣學樣地在白紙上寫下五十音的平假名,以及“是”、“不是”的文字。我也畫上了鳥居模樣的簡單圖案。這個遊戲要在鳥居上擺上十圓硬幣做為出發點,再以數人的食指按住。於是,小學生的頭腦無法理解的不可思議力量便會移動十圓硬幣,無視於按上食指的人的意誌,挑選紙上的文字。據說是這樣的。


    教室裏,朋友對於在遊戲中擅自移動起來的十圓硬幣感到興奮無比。但是我對這個遊戲抱持著懷疑的態度,覺得移動十圓硬幣的力量不是來自於什麽神靈,應該隻是按上去的手指力量分布不均所致。


    這天,因為感冒而沒去上學的我,沒有可以一起玩狐狗狸大仙的對象。


    要大人來陪著玩這種遊戲又令我猶豫,所以也沒有叫家人來。


    於是,我決定自己一個人玩。我把羅列著平假名的紙張攤在榻榻米上,擺上十圓硬幣。我跪坐著,把食指放到銅板上。


    在教室裏玩的人,這個時候好像還會念誦疑似咒文的詞句,但是我對它的內容記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我沉默了一陣子。十圓硬幣就這樣一直擺在鳥居的圖案上,也就是出發點上。


    維持這樣的狀態一動也下動,想像起來或許相當滑稽。實際上,在進行準備的階段,我就已經禁不住苦笑,對自己的幼稚感到吃驚了。


    然而,用手指按著十圓硬幣的狀態當中,我不知為何開始呼吸困難,覺得自己的呼吸違背自己的意誌,愈變愈快。遠處的母親走動的聲音、祖父打開紙門的聲音等等,全變得聽不見,隻有自己所在的地方變質成了無聲的空間。我緊張起來,感覺到脈搏加速。我想把食指從十圓硬幣上移開,卻仿佛被吸住了似地無法動彈。皮膚不知不覺中布滿汗水,鼻頭也冒出無數的汗珠,視野突然變得狹窄,我隻能盯著硬幣,無法動彈。房間裏應該有來自窗戶的足夠照明,然而奇妙的是,我卻覺得自己的周圍是一片黑暗。我唯一看得見的,隻有寫滿了文字的紙張和十圓硬幣,與自己按著硬幣的手指而已。難道真的有什麽超越人類理解的東西在我的身邊?在教室裏被朋友們按住的十圓硬幣,也是被那個東西所誘導的嗎?想到這裏的瞬間,我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匆地站到了我跪坐的身體背後。但是我沒有回頭確認。我不曉得是身體無法動彈,還是我害怕回頭去確認。我當時唯一辦得到的,隻有勉強擠出聲音而已。


    “有誰在嗎……”


    那一瞬間,原本充斥房內的不可思議苦悶感煙消霧散,被定住似的僵硬的肌肉也鬆弛了。房間恢複明亮,一旁暖爐上的茶壺吐出蒸氣的聲音也複活了。我把手指從十圓硬幣上移開。直到剛才都像被吸住一樣無法動彈的手指,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地變得自由自在。


    突然,房間的紙門打開,祖母探頭進來。她好像剛從外麵回來,鼻子跟臉頰凍得紅通通的。她詢問我的身體狀況後,很快就離開了。


    我再度一個人被留在房間裏,思索著剛才的不可思議緊張感。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是玩狐狗狸大仙造成的催眠狀態嗎?恐怕是這樣吧。一定是因為依照有如儀式的步驟進行,而陷入了這類錯覺。我這麽解釋,讓心情平靜下來。


    玄關那裏傳來母親叫我的聲音。此時已是黃昏,我推測是放學回家的朋友,順路到我家來轉達一些明天的事。


    就在我起身想要前往玄關的時候,看見剛才食指還擺在上頭的十圓硬幣,竟然不在出發點的鳥居圖案上。我感覺到從指尖到手臂、肩膀,仿佛有小蟲子“唰”地成群竄爬過去。然後,我想起剛才在玩狐狗狸大仙的時候自己問出口的問題。


    有誰在嗎……


    我不曉得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十圓硬幣在我未察覺之際,從鳥居圖案上移動到“是”的文字上了。


    杏子


    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並不是什麽特別的狀況。那天不熱也不冷,是個陰天。鎮上有許多工廠,白煙從煙囪冉冉升起。


    從什麽時候起,自己開始拒絕朋友的邀約,一個人回家?杏子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件事。課程結束,教室


    裏的同學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一個綁著兩根辮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裏吃涼粉耶。”


    杏子很感謝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沒有一起去涼粉店。


    她拒絕朋友的邀約,並非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雖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個人一起生活,有得早點回家幫忙家事的念頭,不過這並不是讓她拒絕邀約的原因。


    最近,她和別人交談時,往往會陷入窮途末路。和朋友之間的對話,有時候會讓她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沒辦法讚同關於某位老師的外表和習癖的笑話,與別人一起歡笑,也無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場的某人的糗事。每當對話發展成那樣,她就有種喉嚨被塞進硬物般坐立難安的感覺,想逃離現場。逐漸地,杏子的話變少了,不知不覺中,她成了隻聆聽別人說話的存在。


    即使如此,從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會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實說,不曉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個朋友也變得聊不起來了。對話的時候,會在某一瞬間突然感到疏離。


    杏子有時會想,或許朋友出聲邀她,也隻是表麵工夫而已。因為朋友要約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約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這樣,朋友不可能會來找她這種不怎麽喜歡說話,而且無趣的人。對於那些她無法理解為何要笑的話題,杏子隻能為了大家都在笑這個理由而一起微笑點頭。


    拒絕邀約的話,看在別人眼裏,似乎就像是隻有她一個人規矩地遵守校規。學校老師不喜歡學生在放學途中穿著製服走進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會去遵守那些規定的個性。因此她曾經被朋友說:“你簡直就像故意裝乖一樣。”


    當時,她看到朋友在書包裏偷偷藏著項鏈。校規裏規定,禁止學生配戴首飾。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邊的店員全部要戴這個。”


    問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過幾次招牌的店。店內播放著西洋音樂,似乎是一家氣氛很舒適的酒吧。


    “可是,學校不是規定不可以打工嗎?”杏子吃驚地問,然後得知了朋友對店家謊報年齡。


    朋友似乎覺得杏子是個偽善者,隻想讓老師看到她連半條首飾都沒有、是個遵守校規的好學生模樣。杏子想要辯解其實並不是這樣,她隻是對那些東西沒有興趣。


    但是,杏子沒能這麽做,時間就這麽流過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後就來到河邊的道路。河道的側麵以石頭堆疊而成,河川潺潺流過密集的人家之間。道路兩旁種著成排櫻花樹,花瓣在風吹中四散飄落。浮在河麵的薄花瓣乘著水流,越過杏子而去。


    少年們拿著棒子從路邊俯視河川。接近河麵的石頭黏著田螺的卵,他們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紅色的卵塊來取樂。


    遠方巨大的工廠煙囪冉冉升起幾條白煙。在夕陽照射下,白煙有一半成了黑影。並排在河邊的櫻花樹,以及聳立在另一側的工廠,這個組合總是讓杏子感到不可思議。


    事情就發生在快到家的時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遠處。雖然隻看得見背影,但是他全身裹著黑衣,一副剛穿過戰場而來的肮髒風貌。他一隻手扶在屋舍的石牆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開始,杏子想要避開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種不能夠靠近的奇妙邪惡感。雖然無法明確地說明是哪個部分讓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亂的長發、沾滿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發出來的氛圍,都讓人感到一股難以抹滅的汙穢。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過他身旁。就在這個時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縮起來。這不像是計算好在有人通過的瞬間做出的行動,而是切實地、支撐著身體的氣力就在剛才那一瞬斷了線。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著臉,肩膀起伏著,幾乎長及腰部的頭發披散在地。他看起來很痛苦。杏子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她覺得該出聲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剛才從男子身上感覺到的異樣氛圍。她俯視蜷縮在腳邊的男子,心態轉變成認為不可以和這個人扯上關係。他是流浪漢嗎?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尋找醫院?但是,他看起來也像是走過了漫漫長路,終於筋疲力竭的樣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對這名男子懷有一種近乎嫌惡的感覺。接著她為此感到羞恥。明明不曉得這個人的來曆,隻憑感覺,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嫌惡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卻想視而不見地離開。杏子對於竟如此無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緊……”杏子出聲。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這時才知道有人在身邊的樣子。但是他沒有抬頭,反而把額頭更深地靠近地麵,姿勢看起來像是在隱藏著什麽。


    “……請你快走。”


    男子的聲音意外地年輕,與他的背影散發出的邪惡氛圍相去甚遠。但是當中包含著一種害怕著什麽、想要避開什麽的恐懼音色,這讓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緊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請你進來休息吧。或者是,我幫你叫醫生好嗎?”


    “請不要管我。”


    “不行,把臉抬起來。”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間卻猶豫了。明明才剛訓誡過嫌惡該男子的自己,靈魂深處卻拒絕去觸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著衣物,心裏也呐喊著“住手”。但是,杏子壓下來自靈魂底部的警告,輕輕地觸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凝視杏子。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吃驚,而是因為恐怖、畏懼以及悲傷,就快要一口氣哭出來的表情。


    男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左右。但是無法明確地判別。男子的臉從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纏繞了好幾層的繃帶所覆蓋。杏子心想,這個人受了重傷。


    因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這樣倒在路邊死掉的模樣,杏子決定讓他到家裏休息。男子什麽也沒說,點頭聽從杏子的話。


    杏子的家離男子倒下的地點不遠。男子勉強站起,踩著和剛才一樣虛弱的腳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說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仿佛害怕什麽似地拒絕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拜托你,請不要看我的臉。”


    男子垂著頭懇求。他的聲音顫抖,聽起來像在哭泣。他的聲音裏不帶有絲毫危險之意,隻讓人聯想到脆弱的小動物。這麽一想,杏子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就像一個遭人狠狠地欺淩、受了傷的小孩子。


    來到家門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樓,躊躇著不敢踏進。這是一棟古老的木造建築物,隻是略微寬敞一些,是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家,應該沒有任何奇異之處,但是男子要穿過玄關,似乎需要一些決心。


    屋子前麵擺著許多盆栽,是祖母出於嗜好栽種的。杏子想打開玄關時,發現門上了鎖,祖母好像出門了。她從生鏽的信箱裏取出鑰匙。信箱原本是紅色的,但是現在已經生鏽,成了褐色的金屬塊。


    身為屋主的祖母,把二樓的房間出租,收取租金。盡管二樓租給了一對姓田中的母子,但是還有多出來的房間可以給男子休息。


    杏子帶男子經過玄關,來到裏麵的房間。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幹淨,反射出濡濕的光澤。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樂趣。


    男人被帶到一樓西側的房間後,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樣,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搖著木製的窗框,打開窗戶。若不這麽搖,窗戶使會中途卡住,動彈不得。流過屋旁的河川映入眼簾,潮濕的味道飄進房間裏。因為杏子一有空就打掃,所以塌塌米應該是清潔的,沒有髒汙。


    家裏沒有人在


    。哥哥俊一,還有租借二樓房間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門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兒子阿博應該在家,但是他們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買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進茶杯裏,端去給男子。拉開紙門時,杏子注意到男子渾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著杏子。這讓杏子聯想起被人類毆打的狗。那是恐懼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卑微度日的可悲習性。


    “身體的情況怎麽樣呢?”


    “我隻是累了而已……”


    男人說完,垂下頭去,別開視線。


    這候杏子才發現到,男子不隻是臉的下半部,連雙手、雙腳,每一個地方都被繃帶覆蓋了。他穿著黑色的長袖上衣和長褲,但是繃帶從衣擺裏麵露了出來。


    杏子想問他理由,但是一想到問這種事或許很失禮,就問不出口。杏子放下盛著茶杯的托盤。


    “請問你叫什麽名字……”杏子問。


    男人遲疑了一下,小聲地回答:“……夜木。”


    杏子暫時讓夜木一個人在房間休息。有多出來的棉被,所以借給了他。


    杏子俐落地鋪床時,夜木便坐在窗邊,眺望外麵。


    不久前,屋簷下築起了麻雀的鳥巢,幼鳥正吵鬧地討食物。杏子看過好幾次母鳥為小鳥送食物來的模樣。夜木也是在看這個嗎?這個男的到底是什麽人呢?杏子思索著。完全未經梳理的長發、仿佛穿了好幾年的黑衣、覆蓋住全身的繃帶,沒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臉上的繃帶尤其可疑。從鼻子到下巴,仿佛要藏住整張臉似地纏繞著繃帶。


    但是,不輸給外表的異樣,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陰冷。黃昏時分,偏紅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夜木的黑影彷佛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空間。杏子覺得似乎會有什麽莫名其妙的恐怖東西從那個洞裏爬出來,全身感到一陣寒顫。


    “對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轉過頭來說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納悶。


    “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身體應該很臭。”


    夜木語音困窘,難為情地搔了搔頭。


    那個模樣看起來有些孩子氣,杏子的心情稍微緩和了一些。


    “請不要介意。”這個人一定不是壞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會準備晚飯。”


    “我不需要。”夜木搖頭。


    “可是,你一定餓了吧?”


    “我,不吃也沒關係的。”


    “你?”


    夜木支吾起來。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間去。夜木希望可以獨自一個人用餐,因為嘴被繃帶包著,要吃飯就得把它解開。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臉被別人看見吧。


    搞不好這個男人是個罪犯,正被通緝。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臉嗎?杏子的猜測又增添了一項。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傷?那樣的話,就該找醫生來才是。


    “真的不需要醫生嗎?”飯後杏子再問了一次。


    “不要緊的,待會兒我就離開了。這樣會給你添麻煩的。”


    “你要去哪裏?”


    夜木沉默了。


    這個男的似乎沒有去處。察覺到這一點,杏子憐憫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間角落坐立難安的模樣,杏子不忍心就這樣任由他去。想起他剛才走路的樣子,似乎一下子就會力盡死掉。雖然有一半的臉被繃帶包住,無法確認他的表情,但是從他的雙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認為現在不能夠讓他勉強自己。


    然而另一方麵,杏子卻毫無來由地有股愈來愈強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種不能夠再更靠近這個男人的感覺。杏子壓抑了下來。


    “你就暫時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開始拒絕,但是在杏子不斷勸說下,終於答應隻滯留五天。


    夜木


    究竟是什麽樣的力量移動了十圓硬幣?是榻榻米傾斜了嗎?或者是屋子本身不是水平的?但是不管哪一種假設,都遭到否定,最後留下來的,就隻有“某個看不見的人回答了我的問題”這種童話故事般的可能性。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即使這麽懷疑,在我心中的一小角似乎還是無法完全否定它。要是我就這樣忘了狐狗狸大仙的事,像之前一樣認為它隻是一種遊戲,我的未來是否會與現在不同?但是,我當時隻是個少年。愈是不去思考把手指放上十圓硬幣時的異樣緊張感和硬幣的不可思議移動現象,意識就愈是在不知不覺中往那裏傾斜。在學校算算數時,或者是走在田問小徑上時,一回過神來,我腦中想的總是狐狗狸大仙。


    是人家說的愈怕愈想看嗎?第一次玩狐狗狸大仙之後,過了幾天,我懷著一絲不安與期待,開始了第二次的狐狗狸大仙遊戲。


    像上次一樣,我把十圓硬幣放在寫有五十音的平假名和“是”、“不是”的紙張上。食指一放上硬幣,和那時相同的駭人壓迫感便充滿整個房間。原本存在的一切聲音都被吸到某處去,房間搖身一變,化為無聲的極致。


    身體—無法動彈,我立刻感到身邊有什麽東西出現,卻無法回頭。但是那個東西的氣息反覆著時遠時近,有時好像還會“呼”地朝我的脖子吹氣。我在按住十圓硬幣的手指上稍微使力。我以為自己把它壓在手指正下方,但是硬幣卻彷佛在冰上滑行一般,往右往左地開始移動了。


    “……有誰在嗎?”


    我這麽發問,硬幣移動的速度便徐徐慢了下來,在一個地方靜止。那裏寫著“是”的文字。


    果然有什麽東西在。我一切的感官已無視常識,想要承認那個東西了。


    “你是誰?”


    十圓硬幣移動的方向顯露出那個東西猶豫的模樣,但依然一個一個地選出字來。一開始是“sa”,接著是“na”,最後是“e”,然後動作停止了。


    “早苗”,我把它變換成這個漢字,是女人嗎?“你的名字叫早苗嗎?”


    “是”。早苗用看不見的手挪動十圓硬幣,把它移動到這個字上麵。


    說起我當時的心情,究竟該如何表達才好?畏懼、驚愕、恐怖,就好像這些情緒刹那間同時湧了上來,從手指貫穿了我的背脊。我想,這恐怕就是感動吧。


    後來,我開始透過狐狗狸大仙遊戲,時時享受與早苗的對話。


    “早苗,明天會是晴天嗎?”


    我在無聲的世界裏,對一定就在我身邊的早苗發問。她移動十圓硬幣,一個一個地選著字。


    “晴天”。頓了一下之後,她繼續說下去。“你在想如果明天下雨就可以不用賽跑了對吧”。


    就像早苗說的,隔天是個大好晴天。她所說的這類預言百發百中,她可能有一點預知未來的能力吧。話雖如此,我所問的事,幾乎都隻是明天的天氣、風向、溫度這類的問題。每當確認她的預言說中,我就感到驚奇,愉快無比。


    “早苗的天氣預報今天也說中了呢。”


    “哎呀這樣啊”早苗高興地這麽回答。雖然隻是十圓硬幣在選取字母,我卻隱約知道她似乎在高興。不隻是這樣。早苗感受到的些微的困惑、一點點興奮,這些感覺似乎也全部傳達給我了。


    “木島老師是不是討厭我啊?”


    “都是因為你不寫作業啊”。


    “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打人吧?”


    “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也曾在學校參加過朋友舉行的狐狗狸大仙遊戲,但是卻沒有自己一個人在家玩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在學校時,早苗既不會來,十圓硬幣也不會帶著不可思議的意誌在紙上滑動。即使如此,大家似乎還是玩得很盡興,這讓我感到失望。我覺得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遊戲罷了。


    “你明天會受傷”


    。


    早苗用十圓硬幣組合出這句話。


    “真的?”


    “是”。


    隔天,我被跑過走廊的人撞到,膝蓋受傷了。


    “就像早苗說的,我受傷了耶。”


    “就說吧”。


    她的預言是多麽地牢不可破啊!我開始覺得隻要聽從早苗的話,就不會再受任何的傷了。而且,雖然真的很愚蠢,不過當時的我覺得隻要照著早苗說的去做,就能夠操縱全世界的一切。


    我的心已經被早苗的話給填滿了。我問她功課上的疑問,向她抱怨家人的事,我完全仰賴這個沒有形體的朋友。


    與她對話的時候,我總是留意不讓任何人進入房間。要是有除了我之外的人在場,十圓硬幣就不會移動,早苗會陷入沉默。一旦變成那樣,我就覺得遺憾極了。


    你能夠相信嗎?當時我最要好的朋友,竟是個以十圓硬幣發聲的不可思議的存在。現在回想,我怎麽會做出這麽恐怖的事呢?我竟對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完全敞開心扉。事實上,我連對任何朋友都沒有坦白的心事,都告訴早苗了。


    我怎麽可能會知道呢?早苗所說的話、甚至我自以為感覺到的情感,全部是虛偽的。她是多麽地狡猾。她藉由對話探索我的心扉,調查它的鎖孔,最後終於打開了鎖,進入裏麵。


    “明天弘樹會死掉唷”。


    一天,早苗這麽說。


    當時,我有一個叫弘樹的朋友。


    “弘樹會死掉?”


    “對”。


    我感到困惑。即使聽到這個預言,也仿佛並非現實,而是在聆聽書本背誦一般的感覺。我很清楚早苗的天氣預報一定會說中,但是我覺得天氣預報和朋友的死是不同的兩回事。


    隔天,我在學校跟弘樹玩要,他朝氣十足地四處奔跑,我覺得早苗一定是搞錯了。但是,弘樹在放學的歸途中跌進凍結的河川裏,受凍、溺水,死掉了。


    我告訴早苗這件事。


    “就跟早苗說的一樣。”


    “哎呀這樣死掉了啊死掉死掉死掉了……”她一次又一次重複“死掉了”。從這個時候起,我覺得早苗的樣子突然變得不對勁。我沒辦法明確地說明,但是她的口氣就像變了調,十圓硬幣以瘋狂的速度移動,選擇不成意義的字排列。我無法抵抗。這時我的手簡直就像被某個強而有力的人給抓住一般,右肩底下的整隻手臂都被十圓硬幣拉著走。


    “你不能救弘樹嗎?”


    “他不要靠近河邊就好了”。


    現在想想,我的心是多麽地膚淺啊。你會輕蔑我嗎?醜陋的我,比起失去朋友的悲傷,更為自己有早苗跟在身邊而感到安心。在那之前,我似乎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勇敢、深情、優秀的人。我深信即使站在死亡的邊緣,自己也具備有接受並克服它的力量。


    但是,實際上的我是多麽地渺小啊。我害怕死亡。不僅如此,還想要利用早苗的預言,回避神明決定好的命運。


    死亡,總有一天一定會降臨到每個人身上。對於這種絕對的、無法逃避的局麵的恐懼,推動我定向扭曲的方向。


    為了開口問一個問題,我煩惱、沉默了多久?在一番掙紮之後,我從顫抖的嘴唇間擠出話來:“……我……什麽時候會死?”


    十圓硬幣毫不迷惘的滑行動作,讓人感到它完全看透了這個世界,以及預言是絕對不變的。


    “還有四年你就會死掉會痛苦地死掉”。


    我整顆腦袋仿佛燒了起來。還有四年,這遠比我自己預期的壽命要短暫得太多,我無法接受。


    “我要怎樣才能活命?”


    我祈求似地問早苗。十圓硬幣以瘋狂的速度在紙上滑動。


    “不——告訴你”。


    燒灼般的焦躁感讓我全身顫動起來。至今為止,早苗從來沒有任何不肯告訴我的事。


    “拜托你,告訴我。”


    我哀求地詢問活命的方法。


    “你什麽都肯做嗎”。


    我點頭。


    “那就變成我的孩子”。她停頓了一下之後,繼續這麽說。“那樣我就給你永遠的生命”。


    我做了何等恐怖的事啊!不知道祈求永恒生命背後的真正恐怖,也不去思考早苗的真麵目,我隻是被死亡的恐懼所束縛,接受了她的要求。


    “你說了你說要變成我的孩子了”。


    十圓硬幣興奮無比地選著字。我從食指底下那個薄薄的金屬片上,感受到一股深不見底的冰冷。但是我的腦海裏,一次又一次反覆浮現朋友掉進河裏,在痛苦與絕望的最後變得冰冷的形姿。不久後,朋友的臉變成我的臉,我的心終於為了逼近四年後的自己的死相而狂亂。


    “沒錯,沒錯。我要怎樣才能變成你的小孩?”我急切地問。


    “把身體交出來把人類的身體人類的身體交出來我會給你更強壯的身體那樣你就不會老也可以永遠活下去了”


    我想我哭了。我一麵嗚咽,一麵懇求似地點頭。


    明明是大白天,房間卻一片陰暗,被寂靜所籠罩,成了我與早苗對話時總是感覺到的、脫離現實的異質空問。這種時候,雖然實際上看不見,但是我總是覺得同一個房間裏站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它像是以年幼小孩般的小巧身體,悄悄地站在跪坐的我背後。同時,它也像是巨大到無視於房間的大小,無邊無際地擴展在虛無的空間裏。那一定就是早苗吧。


    我覺得她輕輕地把手放在嗚咽著顫抖的我的肩膀上。那一瞬間,原本幽暗的房間恢複了明亮,外頭的冷風呼嘯聲也複蘇了。一開始,我感到猶如自黑暗生還般地舒適,就如同從死亡的恐怖中被拯救了一般。以某種意義來說,這並沒有錯:但是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發現到,為了逃離死亡,我選擇了比死亡更殘酷的道路。


    從此以後,就算我用狐狗狸大仙遊戲呼喚早苗,她也絕不再出現。以她來看,應該是覺得沒有回應我的義務吧。因為那個時候,她和我的契約已經完成了。


    杏子


    至今為止,杏子家有兩個家庭共同生活著。身為屋主的祖母和兩個孫子,還有租借二樓房間的田中正美和她的兒子。杏子覺得兩個家庭之間幾乎沒有分別,吃飯或買東西都是一起。杏子把正美當成姊姊一樣仰慕,對方似乎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洗衣服也一起,杏子有時候也會替工作回來的正美揉肩。


    做飯的人也不一定。大多時候是祖母或杏子煮飯,但也有正美準備,或哥哥俊一做飯的時候。


    一開始讓夜木在家裏休息的時候,祖母和哥哥以及住在二樓的正美似乎都感到相當不安。有個來曆不明的人待在家裏,這或許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杏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日子毫無問題地一天天過去了。邂逅當初,夜木的臉色有如死人一般。不過到了隔天,雖然臉部有一半被繃帶遮住而看不太出來,但是感覺得出他的氣色好多了。


    夜木大多數的時間都待在房間裏,很少主動外出。此外,他也不會積極地對任何人聊知心話。杏子覺得這不是因為夜木討厭人、不想看到人,相反地,他是一副即使想親近人也辦不到的樣子,一臉悲傷地待在房間裏。


    對於這個風貌奇特的男人,似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幫助倒在路邊的人是件值得稱許的行為,這一點大家意見一致。


    杏子向哥哥俊一和房客正美說明夜木倒在半路的事時,俊一環抱雙臂,露出不甚高興的表情。俊一在離家步行一段距離的水果店工作,剛下班回來。


    “又不是撿小貓小狗。那家夥真的不要緊嗎?”


    “他全身都纏著繃帶耶。那樣的人會有危險嗎?”


    “叫醫生了嗎?


    ”


    杏子跟哥哥說夜木拒絕看醫生。哥哥露出更加狐疑的模樣,但是結果還是照著杏子說的,暫時讓他在家裏休息。


    “可是,那個人來路不明吧?教人擔心。”田中正美說。她的丈夫在數年前失蹤,目前母子兩個人住在杏子家裏。她不化妝,是個樸素的人。為了維持家計,她白天在纖維工廠工作。她剛從工廠回來,正要抱起留在家裏的兒子阿博。


    “會不會危害到阿博呢?”


    杏子無法回答。和夜木交談後,杏子不認為他是個會傷人的人。但是也不能就這樣斷定不要緊。


    “噯,有什麽關係?”


    祖母從旁插口,要正美放心。支持杏子的善行的,隻有祖母一個人。


    杏子和祖母分擔家事,原本就受到大家的信賴,所以夜木才沒有被不講情麵地趕走。大家把夜木當成客人留在家裏。


    夜木以全身繃帶的模樣在屋子內走動之後,看到他的人全都皺起了眉頭。


    “那個叫夜木的真的不要緊嗎?”


    哥哥用仿佛見到殺人犯的表情對杏子耳語。


    但是,夜木異樣的部分隻有包裹住臉和手腳的繃帶,以及他的影子散發出來的奇妙氛圍。隻要稍微和他交談,便知道他是個心地不壞的人。


    曾經,杏子聽見祖母和夜木的對話。祖母詢問夜木的出生地等問題,他卻盡是含糊其詞。當祖母說起二十年前的某個事件的回憶,夜木也彷佛親眼目擊似地述說那時的情景。但是他的外表看起來實在不像超過二十歲。


    杏子詢問祖母對夜木的印象。


    “好像這個世上的某種邪惡化成了形體呢。”祖母說。可是,她接著又加了這麽一句:“不過實際上一聊,還蠻普通的。”


    但若說他普通,夜木的行動又太過於奇特了。


    “我來幫忙你換繃帶吧。”


    杏子這麽問,夜木拒絕了。可能還是不想被人看見繃帶底下的模樣吧。


    他拒絕時的表情,並不是責備杏子多管閑事的嚴厲神情,而是打從心底感激的眼神。這不知為何,讓杏子感到悲傷。


    杏子身邊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隨處可見、不值一提的親切,用一副天經地義的態度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對於杏子認為理所當然而說的話,每一句都感到猶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沒有那種權利的樣子。至今為止,他從來沒有被別人親切地對待過嗎?從此處可以窺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變得對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無比。


    某天黃昏,杏子從學校回來時,看見田中正美的兒子阿博走進夜木的房間裏。阿博是個才剛滿五歲的孩子,正美到纖維工廠去工作的時候,便由祖母充當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覺得阿博就像是個年紀相差甚遠的弟弟一樣。杏子想要拉開夜木房間的紙門時,聽見兩個人的聲音從裏麵傳來。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地問夜木問題。為什麽包著繃帶?為什麽會在這個家裏?夜木在回答這些問題,但是阿博的腦袋裏似乎裝滿了無邊無際的疑問,怎麽問都問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開紙門,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轉睛地注視,一臉困窘地坐在房間裏。他看到杏子,露出救兵終於來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問那麽多問題讓人家傷腦筋。”杏子本來想這麽說,卻打消了念頭。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這麽對阿博說,更助長了他的發問攻勢。被孩子親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來令人莞爾。杏子想讓這樣的狀態再持續久一點。她把兩個人留在房間裏,離開之後對此感到不可思議。阿博對夜木似乎沒有任何敵意或嫌惡感,他感覺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覺到的不祥氛圍嗎?後來杏子詢問阿博這件事。小孩子的話很抽象,需要時間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確地感覺到夜木異於常人的氛圍。


    “那個人好像墳墓。”阿博說,接著又補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麽可能呢?他好好洗過澡了呀。”


    即使杏子這麽說,阿博也隻是笑著搖頭。


    收留夜木之後,第四天的黃昏。


    放學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過人家之間,最後流人郊外寬廣的大河裏。從土堤俯視,眼下是一大片約有人那麽高的蘆葦原。河川對岸有工廠,並排的煙囪緩緩地吐出煙霧,天空的雲和煙有如相連在一—起。根據風向和強弱,偶爾工廠排出的煙會覆蓋住整個小鎮。另外,工廠卜出的像沙子般細微的粉塵也會乘風而來,弄髒晾曬的衣物。


    夜木似乎隻是佇立著眺望對岸。杏子出聲叫他,他一瞬間露出戒備的動作,但是一確認出聲的人是誰,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這個人究竟是怎麽樣活過來的?他活在那種隻要被別人叫住,就必須嚇得肩膀一震的悲傷地方嗎?蘆葦原裏籠罩著一片蟲鳴。對岸的工廠傳來低沉的金屬聲,斷斷續續地震動著開始轉紅的大氣。


    “我買了繃帶。”


    杏子把手裏的包裹拿給他看。放學路上去店裏買東西是違反校規的,但杏子也不是死板地遵守著規則。


    “我沒有錢。”


    “不用在意。”


    依照一開始的約定,明天夜木應該就要離開家裏了。但是杏子提議他盡情待下去。或許哥哥會不太願意,但是祖母對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會答應也說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點頭。杏子的家境並不富裕,不可能讓夜木一直免費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樣出去工作。


    杏子告訴夜木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員的服裝也詳細地說給夜木聽。


    “夜木也到那裏工作看看怎麽樣?”


    “服務業有點……”


    杏子再次審視夜木的繃帶模樣。


    “我們一起尋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一杏子向他說明。哥哥的朋友裏有一個叫秋山的富家少爺,他家有好幾問工廠,向他拜托的話,應該可以給夜木安插一個職位。


    夜木很困惑。雖然他說很高興,卻是一副不曉得是否可以接受這種提議的模樣。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點。就算你離開我們家,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點頭,好幾年都未留心過的黝黑長發隨風飄動。這個時候,杏子看見了他纖細的肩膀。那是與夜木擁有的異樣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時,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鬆了一口氣。她對夜木有一點依依不舍的心情。與他交談的時候,沒有和朋友談話時的那種距離感。夜木不會輕蔑任何人,他看起來像愛著一切。或者說,他就像是因為絕症而被宣告將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視為有價值的事物珍惜似的。他的動作當中,處處帶著有如哀傷的感情,讓人嚴肅以對。


    兩人邊聊天邊走回家。夜木不喜歡聊自己的事,所以隻有杏子一個人在說話。她提到失和的雙親、以及陪伴母親臨終時的事,盡是些陰沉的話題。“是不是該說些愉快的事比較好?”杏子在意地問。


    “不,陰暗一點的話題比較好……”


    夜木這麽說,所以杏子放心地說出小時候被欺負的回憶。不知為何,夜木很適合這類不幸的話題。


    兩人經過數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時的道路,這時杏子正說到孩提時代的恐怖體驗。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親丟在夜晚的森林裏的事。


    眼前出現一隻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時常撫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搔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樣子卻不太尋常。平常它總是會


    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樣,現在卻警戒地看著兩人。正確地說,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壓低,開始低吼。


    杏子訝異著它怎麽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隻狗似乎再也無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間,狗兒露出仿佛被強大的野獸追逐般的驚恐模樣。


    “它平常都很乖的說。”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氣。


    夜木麵對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陰沉的眼神。杏子無法詢問理由,因為她覺得夜木的那個部分,就像拒絕所有的接觸、被挖開的傷口一般。


    夜木


    早苗不再回答我的問題之後,一段時日之間,我每天都懷著不安的心情度日。但人心是那麽地不可解,一開始我雖然滿腦子都想著突然消失的無形的朋友,不久後卻漸漸覺得那或許隻是一場夢。


    我注意到身體的異變,就是在那時,在小學裏製作狐狸麵具的時候。我用鑿子雕刻木頭,讓它一點一點地接近狐臉的模樣。很多朋友都雕刻般若的麵具,但是我卻不知為何被狐狸的麵具所吸引。那應該是因為我的腦中記得朋友所說的“狐狸附身”的事吧。


    那個時候,流傳著其他鎮上的小學生在玩狐狗狸大仙時被狐狸附身,突然狂舞不止,或是說起莫名其妙的話之類的恐怖傳聞。因此,害怕遭到狐狸附身,玩狐狗狸大仙的人逐漸減少了。當時的我並不明白所謂的狐狸指的究竟是什麽,卻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事情發生在我用鐵錘敲打鑿子柄的時候。反覆進行相同作業的獨特枯燥感讓我疏忽了,我沒有仔細看著鑿子的刀刃方向,結果我的左手食指的前端被削掉了。


    霎時之間,紅色的液體四處飛濺,也噴上了就要浮現出狐臉的木塊。周圍的人哄鬧起來,老師馬上就趕了過來。我嚇得驚慌失措。但不可思議的是,起初傷口雖然痛得要命,疼痛卻有如煙霧散去般地逐漸消失。我覺得這並不是心理上的刺激而使我忘掉了疼痛,而是那個部分一開始就可以舍棄,被削掉了反倒自然一般。


    我在染滿血的鑿子前端,看見我被削掉的指甲附著在上麵。雖然覺得害怕,但是我在要被帶去保健室時,拾起那片指甲,藏進口袋裏。保健室的老師幫我消毒,不過他說去醫院比較好,所以我馬上被帶去看醫生了。到了那個時候,不曉得為什麽,不僅是疼痛,連出血都停止了。血是這麽容易就止住的嗎?我感到不可思議。但是我下了結論,認為自己的傷勢可能沒有想像中的嚴重,悠哉地鬆了一口氣。


    醫生檢視我的傷口好一陣子,確認傷口已經快愈合了。那時醫生的表情,我到現在還忘不了。那是一副目擊到未曾見過的傷口的表情。


    為了防止化膿,醫生為我打針。但每當醫生用針筒刺上我的皮膚,就不可思議地失敗,針不知為何在中途折斷了。就像其他小孩一樣,我討厭打針。我閉著眼睛忍耐,而醫生則生氣地頻頻叫我放鬆力氣。


    我從學校早退,一回到家,母親便一臉擔心地迎接我。可能足老師先聯絡過家裏了吧。我秀出纏著繃帶的左手手指,開著玩笑要母親放心。不要緊的,沒什麽大不了的。而實際上,對於幾乎已經完全不痛的手指,我確實一點都不擔心。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我便端詳起藏進口袋裏的指甲。說來奇妙,這種東西會讓人舍不得把它當成垃圾輕易地丟掉,所以我用衛生紙把它包起來,裝進收藏玻璃珠的罐子裏。


    事情發生在那天晚上。我覺得繃帶變得很緊,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而且,受傷的部位也異樣地癢了起來,就像恒齒跟在掉落的乳牙後麵生長出來時,牙齦的那種酸疼感——這麽說明的話,你能夠了解嗎?就有如被壓抑在身體內部的東西解開束縛,總算開始伸展時的疼痛。


    出現在自己身體上的異常感覺讓我吃驚,我認為它是種不祥的征兆。繃帶裏好像開始變熱了,就像有個看不見的人用手抓住了我的傷口,把身體內側的東西向外拉。


    我戰戰兢兢地解開繃帶。當繃帶的厚度消失時,一種可以說是不祥的氣息充塞我心中。我把醫生白天幫我纏好的繃帶全部解開之後,出現在裏麵的東西,是我重生的指甲。話雖如此,新的指甲卻和以前不一樣了。如果是人類的指甲,應該是淡淡地透出體內的血色,呈現淡粉紅色才對。但是我新的指甲卻是既黝黑又銀亮,與其說是生物的身體,更像是金屬一般。而且還是那種被棄置在工廠旁邊、生了鏽的金屬片。


    形狀也十分異樣。它不像以前那樣渾圓有弧度,而是一開始就是為了撕裂什麽東西而生長般的形狀。那是為了傷害、破壞、殺戮的形狀。


    我感到害怕,別開了視線。我忍耐著嘔吐感。


    我想起早苗說的話。我要拿走你的身體,取而代之地給你新身體——她是這麽說的。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打開藏在玻璃珠罐裏的衛生紙,我確實把自己的指甲放進裏頭了,然而裏麵卻看不見任何類似的東西。


    我發出尖叫。我知道早苗的意圖了。離開我的身體的部分,她用看不見的手拿走了。取而代之地,給了我新的身體彌補缺損的部分。


    父親拉開我房間的紙門,問我怎麽了。


    我藏住變了質的左手手指,竭力地佯裝平靜。


    我無法出示給任何人看。我在家人、朋友的麵前隱藏著指尖生活,也不能讓醫生診療,堅拒去就醫。因為我如此頑強地抵抗,家人和老師都開始對我的行動起疑了。隨著時間流逝,到了能取下繃帶時,我也絕對不把它解開。


    我害怕被別人看到我的指甲,怕遭到異樣的眼光看待。我逐漸地遠離人群,也漸漸地養成了不引人注目地行動的習慣。我總是害怕著什麽,因此也變得不笑了。


    我想像著老師或父親看到我的指甲,生氣地問我“這是怎麽回事?給我解釋!”的情景,害怕不已。若是現在的話,我便能夠了解事情絕對不會變成那樣,但是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深信自己一定會遭到責罵。


    縱使有人問我纏繃帶的理由,我也無法回答:就算被嘲笑為何連一點小傷擔怕得要死,我也無法說明理由。我盡可能避免激烈的運動,減少受傷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有時還是會跌倒,或是被尖銳的東西勾到而受傷。受傷的部分就像指甲重生的時候一樣,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然後仿佛從內部浮現出來似地,表麵被生了鏽的金屬般物質所覆蓋。


    新生的部分很堅固,既不會受傷,也不會裂開流血。摸起來很硬,卻能夠確實地感受到冷熱。用鉛筆的尖端施予一定的壓力,在某個程度之內會感覺到痛,但是一旦超過一定程度,就會變得麻痹,就像真正的、單純的金屬片貼在皮膚上一樣。


    每當受傷後,非人類的部位在我的身體增生,我就把那些部分包上繃帶藏起來。我害怕被別人看到,這樣的舉止在他人眼中看來一定相當病態吧。走在外頭的時候、與人麵對麵的時候,我在意的總是繃帶。繃帶會不會鬆掉?會不會在說話的時候掉下來?我滿腦子淨是擔心這些事,怎麽可能認真地去和人交談呢?我曾肋骨骨折過。那是我在通往神社境內的石梯上踏空,跌倒時所發生的。那一瞬間我無法呼吸,痛得幾乎要暈過去。石梯的棱角狠狠地撞上我的胸口,我直覺到肋骨斷掉了。


    四周沒有人。我坐在石梯上鎮靜心神的時候,一如往常,疼痛感像罩上一層霧,人逐漸變得舒服了。


    我覺得我快要瘋了。我的體內進行著破壞與再生。折斷的肋骨被早苗看不見的手拿走,取而代之地,體內另一個莫名奇妙的身體被拖了出來。


    我把手伸進衣擺,確認新的肋骨所在。外側皮膚的部分就像以前一樣:但是,我馬上就知道內側產生了變化。被石梯撞到的肋骨,形狀扭曲、棱角分


    明,因此皮膚變得被拉緊了一樣。確實,它摸起來不像人類的肋骨,而是別的生物的骨頭。


    這麽一想,與早苗交換契約之後,我再也沒有生過病。就算受了重傷,也馬上會被體內的另一個身體取代、再生吧。若問這是否讓我感到安心,事實上是完全相反。就算隻是輕微地擦傷,也讓我覺得又失去了一點人類的身體。我哭了出來,大聲嘶喊,對自己的將來感到恐懼。這樣的我,即使全身包裹著繃帶,被別人以白眼看待,四年之間卻依然像個普通人一樣地上學,這簡直就是個奇跡。


    一切的喜悅消失了。此外,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散發出可稱之為瘴氣的異樣氣息。那似乎是從爪子或肋骨等等,變化之後露出表麵的部分所發出的。沉睡在我的體內某處,今後就要顯露到外頭的生物,它的身體具備著如此不祥的氣息。


    許多敏感的人似乎感覺到隻要掀開我表麵的一層皮,底下其實潛藏著另一個生物。因此他們隻是看到我的形姿,就皺起眉頭,嫌惡不已。這類敏銳的人不會去思考為何會對我抱有如此的感覺,隻是無意識地躲避而已。


    不被任何人理會,我經常是一個人悄悄地藏身在黑暗當中。伴隨著孤獨。比起被看到、被害怕接近,或因為被厭惡而遭到拒絕,這麽做至少讓我覺得自己還屬於人類。


    我和早苗交換契約四年之後,決心離開家裏。我覺得不可能再像這樣繼續用繃帶隱藏全身,不在他人麵前脫下衣物了。朋友、老師,就連家人都已開始懷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對於從某一天起,再也不肯裸露身體的理由,我被問了好幾次,但是我隻能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懇求他們不要追問這件事。某天夜裏,我把衣物塞進袋子裏,從母親放在廚房的束口袋裏拿出錢包。偷錢讓我感到內疚。但是對於將我生下,一直對我傾注關愛的雙親,連道別也不說一聲就突然消失的內疚感,更深深地責備、折磨著我。


    我也想過,當時或許應該老實地向家人坦白以告才對。但那是現在才可能會有的念頭。當時的我,更恐懼著會因為坦承事實而遭到雙親的拒絕。與其那樣,倒不如什麽都不說,默默地消失更好。當時的我是這麽想的。


    夜晚,空中沒有雲朵,月亮高掛。視野被星辰淹沒的夜晚,天空看起來比白天的時候更加遼闊。連續下了幾天的雪覆蓋了整片大地。我想暫且搭上火車,而前往車站。寒風從穿了好幾層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縫間,掠奪了我的體溫。我一邊走在夜路上,一邊想著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依據早苗的預言,原本在這一年我會死掉。


    若是沒有遇見早苗,它或許已成真。或者是,那是為了恐嚇我,讓我簽下契約,才編出來的謊話?事到如今,我已無法求證。


    但是,離家那時的我這麽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這種想法,正是讓我保有自我的最後救贖。


    體內那個不祥之物的氣息,似乎與日俱增。不僅是我,即使連路過的人都能夠感覺得到。那異樣的感覺,就像汙黑混濁的水。你一定也從我當中看出這種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佛接觸到我的皮膚的空氣都變得汙穢、淤塞、混濁一般。


    我覺得,有關早苗真麵目的線索就在這裏。她這麽對我說過:變成我的孩子。那樣的話,我就給你永遠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個渾身充滿褻瀆神明般的穢氣的怪物,那麽她本身一定也是個人類的智慧無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為想要活命,和絕對不該扯上關係的存在締結了契約。


    原本,我的心被對早苗的詛咒燃燒殆盡,但是到了離家那一天,就僅隻剩下對自身愚昧的絕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靈魂所造成的。聽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違逆神明創造的自然的運行,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陽還沒升起時,我就在車站等待火車。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一盞微弱的燈光照亮了站內。


    我搭上火車,沒有去向地流浪著,不知不覺間經過了二十年。實際上,我的年齡應該超過三十歲,身體的成長卻以二十歲為界停止了。這段期間,我潛入黑暗,遁入山中,藏進森林度日。懷念人群的喧囂時,也曾經潛身在市街的大樓之間的黑影中。


    我的內心未曾有過片刻安寧。我好幾次想要自殺。但是我確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絕不會死掉。


    那是我進入深山裏的時候。我帶著自暴自棄的心情,連食物也沒帶就進入山中,饑餓感卻在我覺得終於要餓死了的時候便突然消失了;以為終於要被凍死了的時候,感覺就被截斷了。我知道就算我掙紮著想要赴死,卻連前往另一個世界都不被允許了。


    我的腳踩空,摔下了懸崖。下巴和肩膀等處骨折了好幾個地方。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現在已經替換成了醜陋的怪物的身體。我會用繃帶覆蓋住臉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當時的傷。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齒,不可能還有生物能夠保持冷靜。若是狼之類的生物,它們的下顎顯然亦有著被神明賦予的、可以說是生命之美的光輝。但是我的下顎卻遠不同於那些,形成連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狀,並呈現出鏽鐵色,用來撕裂肉體自是猶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認為嚐試自殺必然徒勞無功,因此隻能在無止境地流逝的時間中度日。我學到了什麽叫做孤獨。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進入森林,沒有人出聲叫我,連鳥兒和動物都遠遠地逃開。過去快樂的孩提記憶總是浮現在我的心中,讓我發出悲鳴。我撓抓胸口,抱住頭,或是仰望夜空,為自己的愚昧招來的寂寞命運痛苦不堪。


    我沒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離家之後過了十年左右,我曾經回到故鄉一次。我的頭發任意生長,全身包裹著繃帶,事到如今實在無法開口說出我就是你們的兒子。但是,我想見母親一麵。


    然而,我家不見了。我曾就讀的小學和車站還是老樣子,卻隻有住過的家消失了。雖然可以詢問附近的鄰居,我卻沒有這麽做。我隻是抱著一切都想開了的心情,離開了。對於突然消失的孩子,母親和父親是做何想法呢?之後的歲月,他們足以什麽樣的心情渡過的?我被孤獨的毒素侵蝕的時候,遠處的雙親是否擔心著我呢?家沒有了。是搬走了,還是燒掉了,這都不是問題。隻是,我親眼明白地確認了我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家。離開家的時候,原本的我就已經死了。我流著淚,我得不停地這麽說服自己。


    我帶著死不了的身體繼續走著。因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經由沒有人煙的地方。至少想要與社會比臨而居時,我會潛藏在市鎮的陰暗一角。但是看著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對我也是一種痛苦。路人親密地談笑的模樣,讓我既羨慕又悲傷。


    當繃帶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臉龐;若想要洗澡,就到幹淨的河裏淨身。我翻撿垃圾得到衣物,從丟棄的書本上獲得知識。


    縱使也會感到饑餓,卻不會餓死,更不可能被野獸襲擊而死。我隻是無為地,以不知是人類還是野獸的身體渡過近乎永恒的時間。


    杏子小姐,我遇見你,恰巧是我來到這個鎮上,就要被今後永不會消失的孤獨悲傷所壓垮的時候。


    雖說不會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體終究會疲憊。我已經走了好幾個月,腦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長的時間裏,我思考著漫無邊際的事,終於連思索的材料都用盡。


    不曉得為什麽,我有一種不能夠在同一個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強迫性行為的念頭。我隻是不斷地踏出腳步,在茫然迷惘的狀態下行走,直到我因為蓄積的疲勞而突然倒下為止。


    當時,偶然的你就在身旁。你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時,那種驚訝令我難忘。長期以來隻


    有孤單一個人彷徨行走的我,對於被他人觸碰這件事,早就已經死了心。自出生以來,我曾經有過像這樣真心去感受手掌溫暖的時候嗎?我隻是茫然失措,分不清是恐怖還是欣喜,開始了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裏我遇見的,是我在過去舍棄,早已想開,認為再也不可能獲得的理所當然的生活。與人對話、打招呼,這樣的場景,我在就連聲音都被吸入的深邃森林裏夢見過多少次?有榻榻米、有屋頂、有窗戶,當察覺人們到這些致力於盡可能舒適地渡過每一天的人性空間,我才驚覺到自己差點踏入人類之外的世界。


    在你家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令我感激不已。在那裏渡過的短暫時日,每一件事都那麽輕易地令我淚流不止。


    但是,我有預感不能夠繼續待在杏子小姐的家裏。那個渴望我的身體、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它可憎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這種汙穢會帶來死亡和絕望,讓接近我的人變得不幸。


    你知道你讓我使用的房間屋簷底下,有個麻雀的鳥巢嗎?我剛住進房間的時候,母鳥會為小鳥送來食物。但是,注意到我的氣息的母鳥,丟下餓得哭泣的小鳥逃走,就這樣一去不回了。不僅如此,小鳥當中有三隻,明明還不會飛翔,卻為了逃離我而爬出鳥巢,掉下來摔死了。而剩下的無法逃離我、也沒有食物吃的小鳥,等到我發現的時候,也已經餓死了。


    我再也沒有像這個時候那麽樣地憎恨我被封閉在黑暗中的命運。


    我不能待在這裏。雖然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但每一天的幸福卻讓我在不自覺當中有了天真的念頭。或許我可以像這樣和平常人一樣活下去,隻要身邊有人能夠理解我的痛苦。


    如果沒有去處的話,留宿我家怎麽樣?我會接受你這樣的提議,也是出於這樣的心理。你拜托令兄美言,請令兄的朋友為我在工廠安排工作的事,再多的感謝都不足夠。


    但是,結果卻令人遺憾。咒罵我的種種話語和憎恨的聲音,也傳進你的耳中了吧。


    就在數日前,我突然銷聲匿跡的事,被人們怎麽樣地述說呢?昨晚發生在秋山邸的事件,被怎麽樣地處理了?


    杏子


    哥哥俊一和秋山以及井上三個人,過去是國中同學。他們現在也維持著朋友的情誼,偶爾會來杏子家,在哥哥房間聊上好幾個小時。


    秋山的父親是鎮上十分有名的大富豪。井上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兩個人總是一起行動,以主人與跟班聞名。在街上經常可以看到纖瘦而穿著體麵的秋山,和體格高大壯碩的井上兩個人走在一起的模樣。


    他們兩個人的風評不好。秋山似乎是個喜歡尋樂子的人,老是麵露不懷好意的笑容,在街上物色有沒有什麽可以消磨時間的事物。也曾聽說過他從背後襲擊黃昏時回家的工人,或是掏出錢來要乞丐跳進河裏。


    據說以前有個流氓在背後說秋山的壞話。然而那個流氓現在已經被趕出鎮上——不在了。聽說是因為秋山的父親在黑道也很吃得開。


    這是夜木在杏子家住下之後,過了一個星期後的事。哥哥帶秋山跟井上到家裏來。他們在俊一的房問裏聊著些什麽。


    杏子端茶過去的時候,豎耳傾聽。話題是預定在兩周後舉行的祭典的事。每逢祭典,從神社到車站的馬路便擠滿了攤販,到處可見親子出遊的人群高興地逛著。俊一受工作地方的水果店老板之托,在祭典時擺攤。因為秋山很吃得開,若拜托他的話,可以有比較好的位置。


    三個人在房間正中央麵對麵坐著。秋山打扮得很瀟灑,盤腿而坐。


    井上穿著紅色襯衫,一身褐色肌膚。他的體格很壯,脖子上掛著一條銀色的十字架項鏈。那條項鏈和杏子朋友的一樣。杏子心想,他們是在同一家酒吧工作嗎?


    “杏子要不要也坐下來一起聽?不要再談什麽無聊的祭典了,我正想跟你哥說說我去國外時的事呢。”


    秋山向杏子搭訕。杏子表示有事,婉拒了。她就是不擅長跟大家圍在一起聊天。而且她也擔心,要是自己露出覺得無聊的樣子,壞了秋山的興致就糟了。


    好一段時間,房間裏傳來男人們的笑聲。杏子注意到沒看見阿博的身影,便在家中尋找。阿博在夜木的房間裏。


    杏子去上學的時候,他們在家裏似乎混得相當熟了。看起來雖然不是聊得很起勁,卻像熟稔的朋友,隨性地坐著。


    “帶阿博出去散散步怎麽樣?”


    杏子對夜木提議。她覺得這句話有點家庭的味道。夜木坐在窗邊,聳了聳肩。


    “會被當成變態的。”


    的確。杏子同意。


    “令兄的朋友來訪是嗎?”


    “是一個叫秋山的人,在這一帶無人不知。”


    杏子也在房間裏待了下來。她講故事給阿博聽,陪他玩瞪眼遊戲。夜木一直望著外頭,偶爾看看杏子和阿博。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溫暖了榻榻米。非常舒服。


    即使跟夜木交談一兩句,也不會因此就發展成一場愉快的閑聊。夜木似乎不是會開玩笑娛樂別人的個性,總是很木訥。即使如此,杏子卻不可思議地不會感到沉悶,比起加入秋山他們的對話更要感到舒服多了。


    房間的紙門被拉開,哥哥探頭進來。看樣子,他似乎繞遍了家裏在找杏子。俊一微微蹙起眉頭,他好像不喜歡看到杏子跟阿博待在夜木房間裏。“可不可以去買酒來?”


    俊一遞出數張紙幣。杏子接下錢。


    “這些錢是從哪裏……”


    “是秋山的。”


    杏子拜托夜木照顧阿博,離開房間。俊一就要折回秋山他們那裏,杏子叫住了他。


    “請秋山幫忙夜木找個可以工作的地方,拜托。”俊一點頭。好幾天以前,杏子就跟哥哥提過這件事了。


    酒販就在離家不遠處。杏子用收下的錢買完東西,把酒拿到俊一房間去。他們正好在談夜木的事。


    “那個男的是個怪人……”


    俊一正以插科打諢的方式形容夜木。用繃帶藏住臉,幾乎不到外頭走動,也不肯說明詳細的來曆。俊一半開玩笑地這樣說著。


    “原來如此,好像很有意思呢。”秋山感興趣地探出身子。“他在你們家裏嗎?”


    杏子放下買來的酒,隨即離開房間。她莫名地有種不安的情緒。她來到夜木的房問,那個還是一樣一身黑的男人,正和五歲的孩子悠閑地坐著。他好像在說故事給阿博聽。


    “你回來了。”夜木說。故事因此中斷,阿博鼓起了腮幫子。


    “快點說下去嘛。熊的故事。”他這麽催促。杏子納悶著是什麽事。


    “剛才我在跟他說在深山裏遇到熊的事。”夜木說明。她想,那八成是吹牛的吧。


    杏子懷著不安的心情坐在阿博旁邊,心神不寧地擔心秋山何時會拉開紙門進來。雖然就算那樣,也沒有哪裏不對,但是她怕秋山等人抱著參觀珍奇動物的心態闖進這個房間。


    至今為止夜木表現出來的舉止,讓人感到他近乎病態地害怕別人的視線。紙門拉開了,進來的是俊一。接著他轉向夜木“我拜托你在工廠工作,他說從後天開始上工。”聽說那裏是在製造掘削機前端所使用的金屬零件,夜木的工作是搬運為了鑄鐵使用的鐵礦石。這個工廠會產生大量的粉塵,據說工人的肺很快就會被搞壞。杏子很擔心這一點。


    “我不會死的。”


    夜木這麽說,要杏子放心。夜木雖然顯得有點不安,不過那似乎不是擔心身體受損。


    夜木待在家裏時,還是一樣關在自己房間的時間比較多。三餐也是,若杏子不說什麽,他就不吃。必須把盛著飯菜的托盤端到他的房間去才行。夜木總是說他不需要


    吃飯,杏子生氣地說“要是不吃就把你趕出去”,夜木才總算進食。這讓杏子忍不住思忖,自己做的菜肴有這麽難吃嗎?第一次前往工廠工作的早晨,夜木把空掉的早餐餐具送到廚房去。看他的眼神,似乎為了第一次上工而變得膽怯。夜木在自己的房間換上了前天俊一給他的作業服,繃帶還是沒有拆下來。


    “就說臉上的繃帶是為了防止吸人煙霧跟灰塵就好了。或者說是為了遮蓋燙傷比較好?”


    杏子這麽提議,夜木點點頭。


    目送大家出門之後,杏子去上學。課堂上她一直無法專心聽課,她很擔心在工廠工作的夜木。


    他可以好好地工作嗎?夜木身上有一股獨特的氛圍,看到他的影子,心便會不安地騷動,並為之恐懼,致使見者在還沒有感覺到疑問之前,就先嫌惡他了。


    杏子不曉得夜木為何會具有那樣的氛圍。而且正因為這個緣故,常常使得夜木在什麽動作都還沒有做之前,就先引起不快吧。這也令杏子擔心。她希望夜木在工廠裏的人際關係能夠順利一些。


    杏於回想起大家對夜木抱持的種種情感。


    田中正美因為夜木經常照顧她的兒子,特別地感謝他。祖母也說實際聊過之後,夜木其實是個好人。哥哥好像不太喜歡夜木。那麽工廠的人怎麽樣呢?晚上,看到從工廠回來的夜木,杏子總算放心了。一般人應該會一臉疲憊,他的眼神卻像個高興的孩子。夜木說,今後應該也可以勝任下去。


    夜木開始出門工作以後,白天又像從前一樣,隻剩下祖母跟阿博了。阿博每天都很無聊的樣子。


    一星期過去了。杏子早上送夜木跟哥哥、田中正美出門之後,到學校去。回家後便幫忙祖母,等待大家回來。杏子過著這樣的生活。


    雖然夜木還是一樣話不多,但他會把工廠的事和杏子分享。他似乎享受著勞動。因為他述說的模樣實在太高興,甚至讓杏子開始覺得工廠似乎是個很有趣的地方。夜木說他的同事裏有個眼神凶惡的男人,而夜木正是擔任他的助手。夜木與社會接觸,並回家告訴杏子工作時的這些事,這讓杏子感到幸福。


    事情發生在星期六。學校隻上半天就放學了。杏子中午回到家一看,阿博正一副無聊的樣子。祖母在洗衣服,好像沒空理他。


    夜木還沒有從工廠回來。工廠即使在星期六也要工作一整天。


    “跟姊姊一起去散步吧。”


    杏子向阿博提議。她想順便到工廠去,看看夜木工作的情況是不是順利。


    天氣很溫暖,但是空氣中摻雜著微量粉塵。雖然是幾乎感覺不出來的程度,但是用手指撫摸窗戶玻璃,就會留下痕跡。陽光照射到大氣中的塵埃,輪廓變得模糊,化成了柔和的光線。


    穿過住家密集的地區,越過流經郊外的河川後,工廠就在那裏。在路上,阿博說走累了不肯動,杏子隻好背著他走。


    那是條石子路。一側是樹林,另一側是視野良好的田地。另一頭看得見一座工廠的煙囪,頂端正吐出煙來。那不是杏子要去的工廠,這個地區有許多工廠密布。


    被粉塵模糊的遠方,孤伶伶地聳立著一棟櫻花樹。它的根部有一尊地藏石像,一個男人走過它旁邊。杏子凝目一看,那正是夜木。這時還不到工廠下班的時間。杏子舉起一隻手,出聲招呼。她靠近到看得見夜木表情的地方時,發現夜木的眼神一片陰沉。一股不安突然湧上心頭。夜木的樣子不對勁。他搖搖晃晃,腳步不穩。杏子察覺到他必然在工廠裏發生了什麽事。


    “今天回來得好早呢。”


    “發生了一點不好的事……”


    夜木麵無表情地說。那雙眼睛是麻痹了一切感情、野獸般的眼睛。


    杏子感到傷心。她不希望夜木露出那樣的眼神。她想立刻就問夜木理由,卻又覺得要他說明發生的壞事是種殘酷的行為,無法問出口來。


    阿博在背上睡著了。杏子告訴夜木,她本來打算散步到工廠去的。並肩走回家的這段期間,兩人沒有交談。


    他們穿過神社境內,抄近路回家。這是座當地知名的神社。境內空氣涼爽,似乎沒有什麽粉塵,或許是籠罩在周圍的茂盛樹木靜靜地從不潔的空氣當中守護了神社。仰頭一看,伸展的枝椏形成頂篷,覆蓋住天空。他們穿過本殿和社務所旁邊,經過石燈籠並排的地方。


    杏子想起祭典將從星期二開始,會有許多攤子,許多人都會來參拜神社。她告訴夜木這件事。


    夜木在境內的入口,鳥居的地方停下腳步。那是一座鮮紅色的鳥居。


    “你相信神明的存在嗎?”


    夜木的眼神化成一種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傷的複雜神色。


    “我不知道。”杏子納悶。“可是……,啊,對了,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什麽事?”


    “小的時候,我自己做了一個神,向那個神祈禱。”


    那是雙親還在的時候,杏子與父母及哥哥四個人一起生活。


    雙親頻繁地吵架,杏子非常害怕這樣。每當那種時候,她就不想待在家裏,會和剛上小學的俊二起到外麵去。但是哥哥總是自己一個人跑掉。哥哥有朋友,他都和他們出去玩。如果妹妹在的話會妨礙到他們,所以他總是禁止杏子跟過去。


    杏子沒辦法,隻能自己一個人。然而就算待在外麵,父母對罵的聲音還是會從家裏傳出來。她又沒辦法遠行,隻能蹲在屋子旁邊,心中充塞著寂寞。每當有親子手牽著手經過,總讓她羨慕萬分。


    這樣的時候,她就會向神明祈禱。附近有神社跟地藏,但是杏子自己敞了一個和這些不同的神明。她沒有想像神明的形體,也沒有想出神的名字和象征。以這個意義來說,很難說是做出了神明,祈禱也不曉得是傳到哪裏去了。


    逐漸日暮,杏子蹲在家門旁,隻是雙手合十地祈禱。希望雙親和睦,希望哥哥對自己好一點。杏子幻想著,如果真的變成那樣的話該有多好。在快樂地想像的時候,就聽不見父母的爭吵,饑餓跟寂寞也消失了。


    “不久後,父母就離婚了。我跟哥哥歸母親扶養,搬到現在的家來。”


    夜木什麽都沒說,隻是聽著。


    杏子覺得自己做出來的神明總是陪伴在她身邊。自己的感覺會和常人有落差,是否也是因為這個關係?即使杏子覺得自己隻是普通地生活,別人卻好像覺得她太一板一眼了。


    “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有人在咒罵著什麽,我就覺得難以忍受。有誰恨著別人、嫉妒別人,就讓我覺得呼吸困難。”


    可能是因為雙親不和的緣故吧。杏子這麽想。


    夜木一臉嚴肅地沉默著。然後,他代替杏子背起她背上的阿博。


    回到家之後,杏子才聽說那天中午,夜木對秋山施暴了。不是從本人口中,而是從俊一那裏聽說的。


    聽說俊一是直接從工廠的人那裏聽到夜木對秋山的所做所為。


    為什麽秋山會在工廠?是什麽樣的經過,讓夜木去攻擊他?沒有人完全把握住狀況。


    白天,秋山帶著井上到工廠來。這是很稀奇的事,不過那是他父親經營的工廠,因此也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許多人看見了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據說沒多久,就傳來了秋山的慘叫。好幾個人趕忙跑過去,卻看見秋山的身體已有一半幾乎就要被推進滿足熔鐵的熔礦爐裏。夜木正要把他給推下去。


    他們出聲製止,夜木露出一副這才回過神來的表情,放開秋山。一旁,秋山的朋友並上倒在地上,呻吟著。


    “看你搞出來的好事!”俊一雙手揪住夜木的前襟大叫,氣得臉色發青。惹秋山生氣並不是件好事,因為惹到秋山的人,沒有一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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