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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十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時期,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在那段期間解決了人生中的重大課題,或是經曆了困難的冒險,我隻是傭懶地度過那些平淡無奇的日子。所以我想,聽完我那十年人生故事的人,大部分都會覺得十分無聊,浪費時間吧!


    現在,一切都已結束了,而我也可以平靜地將那些事當作往事告訴別人,不過當時我卻無法向任何人提起。十年前,我像是無所畏懼,什麽也不去思考,隻是一味地玩樂;而幾年前的我,卻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強烈的懊悔。


    但無論如何,我心裏始終隻想著那個女孩。


    上小學的時候,家的位置是相當重要的,譬如:學校舉行什麽例行活動的時候,學生會按照住址所在的區域進行分組,而上學或放學時因為路線相同,住得近的同學也總能在路上相遇。


    明確地說,我和清水之間除了住得近以外,就沒有其他關聯了。我和她在教室裏都是那種不起眼的學生,平常也幾乎沒說過什麽話。


    小時候,我就知道清水這個女孩,但我們並沒有很要好。她似乎很喜歡看書,平日她的左手總是提著一隻手提袋,用來隨身攜帶圖書館的書。她身體不好,有的時候會請假,那時我就得在回家途中,將學校供應給她的那份麵包帶到她家裏去。


    我們就讀的小學所供應的午餐,都是向營養午餐供應商訂購並由他們配送。米飯和麵包是輪替供應的,麵包通常是吐司或橄欖形餐包,偶爾也有葡萄麵包或牛角麵包,每個麵包一定會分別用塑膠袋包好。


    如果有同學缺席,他那份就會多出來,所以必須有人把麵包送到缺席者的家裏去,而這個人通常都是住在缺席者家附近的同班同學。也就是說,每當清水沒來上學的時候,我便會奉命當麵包投遞員。


    十年前的那一天,雨從早上開始就下個不停。我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落下無數的水滴,清洗著住宅區的每一個角落,柏油路上凹陷的地方積了水,形成一些小小的水窪。走著走著,我的鞋已經完全被雨打濕了。我覺得雨傘根本就遮不到腳,我很討厭雨傘,撐著雨傘的時候一定要用一隻手拿著,很不方便,而且風一刮,雨傘就像快要飛走一樣。我甚至想,倒不如淋雨回家好了。別人實在無法了解我是多麽憎惡雨傘,甚至想要把它從這個世界上消滅,我邊走邊想著這件事。


    還有五分鍾路程就可以到家的時候,我發現一戶人家的前麵佇立著一個女孩,撐著黃色的雨傘,背上背著紅色書包,是清水。她有些不安地抬頭望著那棟房子。


    那房子是很普通的獨棟房屋,周圍像蓋印章似的排列著同樣的建築。聽母親說,那棟房子就是轉學到我們班上那男生的家。


    那家夥叫古寺直樹,因為那天應該上學的他缺席了,所以我和他還沒見過麵,不知道他長得怎麽樣。


    想到這裏,我明白清水為什麽會在他家門前出現,一定是老師要她把麵包帶到前幾天才剛搬來的男生家裏去吧!但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上前和她說話。


    「你在做什麽?」


    她回過頭來,看見是我,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來送麵包。」


    她好像不敢一個人按門鈴進去拜訪,所以站在門口努力想讓自己放輕鬆。雖然她並沒有這麽說,但我是如此理解的。


    「是嗎?」


    我一邊說,一邊自作主張地按了他家的門鈴,清水不禁輕輕地「啊」了一聲。


    站在門外也能聽見屋裏的電鈴聲。不一會,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打開門,我立刻就知道他是古寺直樹本人,同時感覺到身後的清水有點緊張。


    「你們是誰?」


    他頭微偏地隔著門問我和清水。我算是高個子,但在同齡的孩子當中,我從未見過像古寺這麽高大的。不過他的肩膀很窄,戴著眼鏡,下巴尖尖的,像根木棒。本來以為他沒來上學可能是生病了,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好。


    「我們拿麵包來給你,學校午餐供應麵包的日子,會讓同學負責把麵包送到缺席者的家裏。」


    送麵包的本來不是我,而是清水,但為了方便,我就這樣解釋。如此一來,他似乎知道我們是誰了,於是帶著苦笑似的說道:


    「小學總有些奇怪的規矩,無論走到哪裏都一樣。」


    從我父母的閑談中得知,他父親的工作需要不停調遷各地,因此他也跟著不停地搬家,現在也不過是暫時和我就讀同一所學校而已。


    古寺招了招手,示意我們進去。我進了門,走上台階,收起了令人厭惡的雨傘,往後麵一看,清水還呆呆地站在門口。


    「來吧!不是要把麵包給他嗎?」


    在我的催促下,她一邊點了點頭,一邊慌慌張張地來到玄關前,站在我的旁邊。她收起黃色雨傘,慌忙地想從沾滿雨滴的書包中取出麵包,但古寺製止她說:


    「等等,先進來再說吧!」


    「不過,把麵包拿給你就沒事了。」


    我這樣說道,因為事情本來就跟我沒關係。


    「我給你們看一件有趣的東西。」


    古寺愉快的拽著我和清水的手說道。


    脫鞋的時候,清水還是猶豫了一下。


    「我還……還是回去吧……」


    可是古寺卻像挽留老朋友似的,硬是把我們推上了樓梯。


    古寺的房間實在很單調,除了床、桌子和電視以外,幾乎沒什麽家具。他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拿出三個坐墊放在木地板上,讓我和清水坐在上麵。清水身上緊張的氣息,透過空氣傳到我那被雨水打濕而冰冷的手腕上。


    「你叫什麽名字?我們是同一班的吧?」


    古寺問我,於是我告訴他自己和清水的名字,並說我們就住在附近。


    「聽說你今天原本要來學校的。為什麽沒來?生病了?」


    「沒有,隻是覺得麻煩,所以沒去。」


    可能對於知道馬上又會轉學的他來說,學校就是那麽一回事吧!而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孩,所以我覺得因為麻煩而拒絕上學的他,有一種不良少年的帥勁。


    可是,他究竟為什麽要讓我們進來呢?畢竟我們才第一次見麵啊!正當我納悶的時候,他愉快地拿出了一本筆記本。


    「我讓你們進來不是為別的,就是要讓你們看看這個。你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那本筆記本似乎一點也沒有被愛惜,被弄得髒兮兮的。古寺翻開了正中央的某一頁,上麵隻有三行鉛筆字跡奢侈地排列在中間位置。


    第一行寫的是一年前某一天的日期,第二行是今天的日期,第三行寫著某個名人的名字。那名字很眼熟,是一個最近很受歡迎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由於患了癌症,他從兩個月前便開始住院接受治療,而那個節目現在也換了別的主持人。


    這又怎麽了?我完全不懂是什麽意思。我看了看古寺,他拿起電視遙控器,輕輕笑了一笑。


    「你們上學去了,可能還不知道吧?」


    說著,他打開了電視。電視正播放新聞,記者用嚴肅的表情報導著,不一會,我發覺那是一則有關某位名人死訊的報導。


    那個死去的名人,正是古寺的筆記本上所寫的那個人。


    「好像是今天中午死的。你瞧,很有意思吧?」


    我心想:對別人的死幸災樂禍,真是個沒教養的家夥。


    「……這個日期是什麽?」


    一直默默看著筆記本的清水第一次發出聲音。她用手指著筆記本上那三行字的第一行。


    古寺的表情好像在說,這個問題問得好。


    「第一行是寫下這些文字


    的日期。」


    「啊?那麽,你是在一年前寫下這個的羅?……」


    古寺點了點頭。


    一瞬間,我們都沉默了。盡管如此,我仍然摸不著頭腦,可是清水卻瞪大了眼睛輪流看著筆記本、古寺和電視機。


    「你怎麽了?」


    我這樣一問,清水突然把頭轉向我,那氣勢簡直就像要從坐墊上跳起來似的。


    「一年以前,應該還不知道他得了癌症啊!」


    古寺預先知道了今天發生的事情,並在一年前寫在這個筆記本上,也就是說,他知道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清水如此說明。


    「要是不相信也無所謂。」


    古寺說。


    讓我們以為是一年前寫下的,其實應該是今天看了新聞之後才寫的吧!不過是耍些作弄人的小把戲罷了。古寺好像看透了我心裏的想法似的,他說:


    「從幾年前開始,我就常常看得到未來,於是,我就把看到的都寫在筆記本上。」


    清水正翻閱著古寺的筆記本,我也在一旁看,每一頁都隻寫了三五行字。


    每頁的第一行都是日期,古寺說那都是寫下記錄那頁的當天日期。第二行以後,就寫上了各式各樣的內容,如人名或地名什麽的,基本上都隻是些詞匯的排列。在第二行也寫上日期的,好像隻有名人死亡的今天。


    「這上麵記錄的全都應驗了嗎?」


    古寺搔了搔頭。


    「全部倒沒有,一半左右……不,也許更少,其中可能也有一些應驗了卻無從證實的。」


    古寺似乎並不清楚哪一頁的紀錄會在何時成為怎麽樣的事實,畢竟筆記本上隻是羅列了一些詞匯而已。今天的事情也一樣,上麵並沒有明確寫著「某名人去世」等字句,隻是記錄著他的名字而已。


    我想起了諾斯特拉達姆斯的預言書,那不也是騙人的把戲嗎?事先用曖昧的詞語拚湊成詩句,一旦有什麽事情發生,就找來意思相似的詩句說那件事早就被預言了。


    「雖說看見未來,但也不是完全準確,一定都對。」


    古寺如此說明。由於他這種能力就像天氣預報一樣,並不是絕對準確,所以他稱之為「未來預報」。


    從那天以後,我和清水兩人常常在回家途中到古寺家。她好像沒辦法一個人去按古寺家的門鈴,如果我問她是不是這樣,大概會遭到否定,但我總覺得我的判斷是正確的。


    「你回家時會去古寺家嗎?」


    放學後,清水畏畏縮縮地和我說話。


    「嗯,反正沒什麽事。」


    「我也可以一起去嗎?」


    我們約好在他家門前會合,因為我們從沒有想過兩個人一起走到那裏。


    「當我看見未來的時候,就像走夜路時,突然看見兩旁一晃而過的招牌那樣。」


    古寺說。這是他對於「看見未來的時候有什麽感覺」這問題的回答。


    「看見未來的一瞬間,是很模糊不確定的,總會覺得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但是當它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又會覺得那一定是未來會發生的事情。」


    據古寺說,他看過一些鮮明的圖像,就像看照片一樣,有時卻隻是一串數字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筆記本的某一頁上,記錄著一行混合了數字和英文字母的文字,大概有十來個那麽長。


    「這代表什麽意思?寫下這個的時候,你看到了怎樣的未來?」


    然而古寺隻是聳了聳肩。


    「我也不曉得這是什麽意思,腦海裏隻是浮現出這樣一組文字。有可能是偽鈔的號碼,也可能是中了一億圓的彩券號碼。」


    據古寺說,這種文字排列的未來預報最難預測,情況好的時候,能看見像攝影機拍下的畫麵一樣清晰的未來景象。他還補充說,即使是這樣的未來預報也是不確定的。我心想,這真是一種奇怪又不夠明確,而且沒什麽用處的能力。


    古寺的預言能力是貞是假,我無法判斷,有可能確有其事,但也有可能隻純屬偶然。


    然而清水卻好像深信不疑。


    「你是不是相信血型、占卜之類的東西?」


    我試著問她。


    「是啊,我相信……」


    她好像想說: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麽還要問?


    不過遺憾的是,有一天,我知道了古寺的預言能力隻不過是個騙局。


    「小泉,你們家會養一隻白色的小狗。我前幾天睡覺前,看見你抱著一隻白色小狗的景象。」


    然而實際上,我家的狗並不是白色的。古寺對我說了這番話的三天後,父親帶了一隻黑色小狗回來。


    的確,他說對了我們家開始養狗的事情,不過這是有原因的。


    母親這麽說過:


    「前幾天我和古寺太太,還有你爸爸同事的太太聊天,講到想養一隻小狗的事,最好是白色的……」


    但是,父親同事的家裏沒有白色小狗,隻有黑色的,所以我們家就養了黑色小狗。


    古寺應該是從他母親那裏聽來的吧!於是就利用這個作預報,告訴我小狗的事情。


    可是,我始終沒有去揭穿和追問事實的真相,一看見清水認真地聽著古寺講的話時,我就覺得不能把這件事說出來。


    終於,那一天來了。這天是我喜歡的陰天,不冷不熱。風稍微有些大,天氣預報說幾天後將有暴風雨來襲。從古寺房間的窗戶,可以看見屋子側麵的樹木被風吹得彎曲,發出聲響,連著樹枝的樹葉吧答吧答地不停晃動。


    每次到古寺家,他的父母都不在,所以我和清水也可以毫無顧忌地登門拜訪。


    而且我們並不是都在談論未來預報的話題。雖然那是清水的興趣,但我們也聊了很多其他沒營養的話題,比方說古寺從前住過的地方、遇見的人和其他有趣的事。


    古寺給我看之前就讀學校的同班同學們送的卡片。不過因為古寺一直不去上學,所以他和那些同學從沒見過麵。我看著那張卡片,忽然問清水:


    「對了,去年的班刊上,你寫了什麽?」


    年底的時候,班上製作了一本班刊,同學們必須在那裏麵寫下自己未來的願望。


    「我寫想當一名繪本作家。」


    她害羞地回答。


    「小泉,你呢?」


    「……這個嘛,我不能告訴你。」


    清水噘著嘴說:真狡猾!其實,我隻是想不起來而已。那可是我最大的煩惱,我記得當時被問到將來的夢想,實在沒有辦法,就隨便寫寫敷衍了事。後來我覺得那本班刊實在無聊之極,馬上就把它扔了,現在也無法確認當時自己到底寫了什麽。


    我和清水穿好鞋子準備回去,古寺也出來送我們。他抬頭仰望天空,風愈來愈大,清水不斷壓著被風吹亂的頭發。


    那麽,再見了!——我這樣道別的時候,忽然發覺古寺的樣子有些奇怪。他原本望著天空快速飄動的雲,不知何時,眼睛已經轉向我和清水,他的視線似乎非常遙遠,像在注視著遙遠的木星似的。


    「我又看見了未來……」


    不一會兒,他眨了眨眼,用肯定的視線看著我說話,臉上帶著笑,好像遇上了什麽有趣事情似的。


    我想古寺大概又在故弄玄虛,所以隻是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


    「想聽嗎?」古寺說。


    「無所謂。」我說。


    清水拽了拽我的衣袖,我看看她的臉,她好像真的很想聽。


    「是這樣的,」他說:「你們兩個隻要其中一方沒有死掉的話,就會結婚。」


    2


    我們的家離得很近,從二樓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彼此


    家的屋頂,也因為住得近的緣故,我從小就被拿來和清水比較。


    「聽說加奈在算術測驗得了全班第一名呢!」


    母親說起兒子這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充滿了羨慕之情,而看著我的考卷答案卻隻是歎氣。


    我沒有和清水一起玩過的記憶,也沒有因為某個共通話題而跟她熱切討論過,我們明明從來都沒有留意過對方,但古寺那番莫名其妙的話,卻讓我覺得很不愉快。


    我還清楚記得古寺說了那段荒謬話語後的情景。他說完之後就進屋去了,留下我倆默默無言地佇立在強風中。


    「我跟你說,那家夥的預報根本就是亂講的……」


    我本想打破尷尬,因為我覺得清水當時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她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我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隻是看著我,表情就像一隻觸電的貓,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反應。


    「回去吧!」


    我想老是這麽站著也不是辦法,說著就在她鼻頭前用手拍了一下。她「哇」地嚇了一跳,差點摔倒,在她身上靜止的時間才又開始流動。


    走了沒多久,我往我家的方向,她往她家的方向,我們便分道揚鑣。從古寺家到分開走的這段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連分別的時候也不出聲似乎太冷淡了。


    「再見。」我對她說。


    清水看著我,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就跑開了,弄得背上的書包咚咚地響。


    雖然我們一直以來也沒怎麽說話,可是自從聽了古寺的預報後,大概是因為難為情吧,我們開始在學校裏有意無意地躲著對方。


    我開始不想走近她身邊,從前在走廊上相遇時,我們會平淡地擦肩而過,但現茌卻很難做到,碰上了就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裏看。


    古寺依然沒來上學,我也沒有再送麵包到古寺家,但清水似乎還是老老實實地做著這份差事。


    有一次我看見她在古寺家門前,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送東西來的,我卻不敢像以前一樣和她一起探望古寺,反而繞道而行,怕被她發現。


    梅雨過後,夏天來了。


    我和古寺常常騎著自行車到處玩。雖然他沒去上學,但朋友竟然很多,而且不限於我們班上的同學,還有其他年級的學生,也有其他小學的學生。他的朋友中甚至還有國中生和高中生,那些年紀比我大的人對我來說是很可怕的,但古寺卻和他們親密地輪流喝著同一瓶可口可樂。


    關於我和清水不再說話這件事,古寺似乎沒什麽特別感覺,好像根本和自己無關似的,態度非常坦然。他在我麵前幾乎沒有提過清水,連那次未來預報的事也好像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雖然心裏認為他是個自私又任性的家夥,但我沒有怪他。雖然我和清水不再說話的確應該歸咎於他,但那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因為我們本來就不是什麽要好的朋友,隻是比以前更少說話而已,我的生活也沒有因此發生任何變化。


    快要放暑假的時候,我和清水仍然沒有說話。老師有時會根據居住的區域把我和清水分到同一組,那時我們才會簡單地交談幾句,清水也故意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暑假的某一天,我到了古寺那冷氣開得轟轟作響的房間。因為太冷,所以他全身裹著毛毯,他說把冷氣溫度調高會讓他有吃敗仗的感覺,所以他不願示弱。


    「小泉,你看這個!又應驗了!」


    他打開寫著預報的筆記本對我說。我一看,那一頁隻寫了三行。


    最上麵是大約一年前的日期,應該是記錄這一頁的日期吧!第二行和第三行隻是各寫著一侗三位數字,第二行是「305」,第三行是「128」,不曉得是什麽意思。


    「你沒看新聞嗎?昨天不是發生了一件空難嗎?305航班的大型噴射客機著陸失敗,死傷者l28人。怎麽樣,很準吧?」


    「可是,沒有昨天發生事故的日期啊!」


    「我可不會連日期也知道啊!」


    「而且筆記本上也沒有說明是飛機呀!像這樣隨便寫幾個數字,總會有什麽新聞碰巧對上的。」


    「你不知道吧?要兩個三位數字都命中,這可是天文學上的或然率啊!」


    麵對緊抓著毛毯向我抗議的古寺,我隻好點頭表示明白。


    暑假結束後,第二個學期剛剛開始的時候,古寺突然來上學了。


    「我爸說要在這裏住下去了。」


    本來古寺家最初是預計半年左右就會搬家的,但是現在好像突然決定要長住下來。


    「反正沒事,就來學校看看。」


    古寺的出席日數少得可憐,而且即使來學校也不一定來上課。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順利地從小學畢業。當然,我和清水也不例外,畢業紀念冊上都留下了我們的照片。


    我們三個人上同一所中學。


    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和清水之間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古寺對我們作了那次莫名其妙的預報以後,已經過了幾年,可是它還像詛咒般一直糾纏著我們。


    清水是否也和我一樣耿耿於懷,我不得而知。我們的班級不同,很少碰麵,也沒有交談,就算偶爾在校園裏遇見,也總是下意識地不靠近,更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想了。也許她已經不在意古寺的話了吧!就算當時她完全相信古寺說的話,現在也應該意識到那隻是無稽之談了吧!


    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經過這麽久之後,我還記得當年古寺的未來預報。本來應該是一笑置之的事,但我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想起。


    要控製自己不去想一件事情是很困難的。有時看見清水的身影,我就假裝一點也不在意,什麽也沒有想,我不可以讓她知道自己對那件事還耿耿於懷。


    我表現得很成功,在周圍的人看來,我和清水是完全不相幹的兩個人。當然,實際上我們除了家住得近以外,也沒有別的關聯。


    清水在班上並不是特別顯眼的那種學生,但臉蛋長得也算端正,因此中學快要畢業的時候,男生們的談話中已經開始出現她的名字了。


    我第一次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們要在誌願調查表上填寫自己想考的高中,於是,我不得不第一次麵對自己的將來。


    「你將來到底想做什麽工作呀?」


    母親和祖母常常這樣嘮叨,每一個字都讓我覺得很煩,忍不住感到憤怒。之後,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存在價值等難題。旁人看來也許覺得很滑稽,但對我來說卻有種確實的感覺,畢竟我也到了該考慮這些事的年齡了。


    自己會成為普通上班族嗎?每天穿著西裝到公司上班嗎?每天乘坐擠滿人的通勤電車嗎?


    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盯著天花板呆呆地思索。那是個雨夜,耳朵裏隻有雨滴敲打屋簷的聲音。


    我對未來根本沒有什麽夢想,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個足球運動員或小說家什麽的,然而,我也不想隻是做一個小小的公司職員,因為我覺得那很無趣。


    念小學時,我有個朋友一直夢想當一名棒球員,不知道他現在仍朝著那目標努力,還是早已知難而退了呢?我和他已經沒聯絡了,他怎麽樣了我也不得而知。


    將來,我到底該做什麽呢?因為毫無目標,我隻報考了一所程度不難的高中。


    我、古寺和清水分別進入了不同的高中,可是我和古寺仍然保持聯係,一到假日就常在一起玩。他很討厭上學,卻不知道為什麽腦袋非常聰明。不過,這世上就是會有這樣的人,平時不怎麽念書,考試卻總能拿高分。我經常想,等著瞧吧,不久你就要下地獄了!並期待看到古寺將來一定會在講求學曆的社會中遇到困難,非常困擾


    的樣子。可是,事情並沒有如我所想像的,高中的入學考試期間他也在玩,偏偏考試成績卻名列前茅。


    真沒意思,上天太不公平了!上高中以後,我變得非常討厭念書,所以成績也一落幹丈。每次古寺打電話叫我一起去玩的時候,我便忍不住覺得,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差距呢?


    「算了!反正念書又不是人生的全部!」


    在電玩中心裏,我這麽對古寺說。就在玩當時流行的格鬥遊戲時,一股近乎憤怒的感情突然在我心裏澎湃起來。我也不知道那是對什麽的憤怒,但當時我相信,那是我深刻思考人生意義後得到的答案。


    聽我這麽講,古寺不禁發出一陣狂笑,店裏每個角落都蕩漾著他的笑聲。他很清楚,我隻不過是因為討厭念書,而為自己找藉口逃避罷了。


    在家附近和清水擦肩而過或在街上看見她時,我都假裝沒有注意到她,清水也沒有主動和我說話。到了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發育得很快,也許她真的沒有認出我來吧!


    「聽說加奈開始在車站前的便利商店打工了。」


    母親對我說。由於住得近,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傳到我耳中。


    我心想,以後不能再去車站前的便利商店了。可是那家店就在去車站坐車的路上,所以每次經過便利商店時,我都刻意加快腳步,生怕被她看見。


    不曉得為什麽,我總是在逃避。我從未冷靜分析過,這到底是出於什麽心理。


    某個冬日早晨。


    白色的路燈還照亮著街道,冬季太陽起得晚,外麵還是黑壓壓的。不過,就算太陽已經升起,天空被那黑煙般的雲厚厚實實地遮擋著,大概也不會亮到哪裏去。


    出門上學時,一股強烈的冷氣向我襲來,這種時候我的耳朵總是會痛。外麵的冷空氣把耳朵邊緣凍得冰涼,雖然不是那麽劇烈,但還是感到一種隱隱的疼痛。本來買個防寒耳套戴上就行了,不過我總覺得戴那玩意兒有損男子氣概,兩隻耳朵毛茸茸的,女孩子戴上還無所謂,高中男生可不合適。


    到了巴士站,我一邊用雙手溫暖著凍僵的耳朵,一邊等巴士。由於用手捂著耳朵,我沒有注意到有人站在我旁邊確認巴士到站時刻。


    當我突然往身旁一看的時候,發現那是在校服外麵套上灰色厚大衣的清水,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足我。我們倆的視線碰上時,她眨了眨眼睛,顯然有些吃驚,於是我可以確定她並沒有忘記我。


    也許因為是冬天,而且還有巴士站燈光照著的緣故吧!她的皮膚白得像雪一樣,隱約可以看見皮膚下青白色的血管。她呼出的氣息變成白色霧氣,漸漸消失在冬日的黑暗之中。


    巴士到來之前,我們等了五分鍾,那是一段漫長的沉默。由於天色還早,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行駛,寂靜籠罩著冬日早晨,沒有絲毫聲響。哪怕隻是輕輕地轉動一下身體,聲音都會傳到清水的耳朵裏去,所以我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我和清水都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還在意多年前那小孩子間的玩笑話是很可笑的,可是盡管如此,太長時間沒有說過話,現在也不知道該講什麽好了。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時間。


    那天我沒有看早晨的天氣預報,即使看了,我也會覺得不準而不去理會。


    我們兩人站在巴士站,突然,一些小石頭般的東西落在麵前的馬路上,好像是從天上落下的,來得很突然,仔細一看,是一些白色的顆粒。我和清水幾乎同時盯住那些落在路上的東西。這是什麽?我們應該都抱著同樣的疑問,不過一瞬間後,我們都意識到那可能是冰雹。


    就在這時,大量的冰粒開始從空中傾盆而下。


    掉落的冰雹啪啦啪啦地落在整條街道上,也打中了我們的頭和手,雖然是微小的顆粒,但打在身上還是會痛的。


    那個巴士站沒有可以遮擋的屋簷,隻有一旁的商店遮陽板可以躲。我跑到遮陽板下避難,清水也慌忙地跟了進來。


    柏油路上,冰粒啪啦啪啦地跳著,構成一幅奇妙的畫麵。天空中不斷生出冰粒來,落在地上發出聲響。我和清水像丟了魂似的看得入迷,像在欣賞著神隻那不可思議的魔術。


    「真厲害!」


    我不禁讚歎,一旁的她像表示同意似的輕輕點著頭。


    3


    高中畢業後,我靠打工過日子。我既沒有上大學的頭腦,也沒找到一家願意收留我的公司。


    對於父母來說,我一定是個一汙點。在親戚之中,隻有他們的孩子既考不上大學,又找不到工作。


    表哥考進一所有名的大學,表姊也當了銀行職員,而我卻做每小時不到一千圓的打工,至今還向父母要零用錢。


    高中畢業後第二年的一月舉行成人式,我坐古寺開的車前往舉行成人式的城鎮會場,車子並不是古寺自己的,他說是跟父母借的。古寺上的是本地一所數理科的大學。我問握著方向盤的他:


    「大學畢業後,準備去哪裏工作?」


    他搖了搖頭。


    「不工作,我要考研究所,因為有東西想要研究。」


    我問過他想研究什麽,可是因為內容太深奧,我立刻就忘了。不過古寺抱有明確的目標,生活顯得很充實。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感覺身體很沉重,甚至有些呼吸困難,那並不隻是因為穿西裝打領帶的緣故,而是由於我覺得和古寺相比,我隻是個打工混日子,沒有為將來打算的可悲角色。


    車子停在會場外的停車場,下車後,才發現外麵飄起了細雪。入口周圍聚集了一群一群的人,大多都是身穿西裝或和服,和我們同年齡的人。我看到了很多中學時期曾經見過的人,有從未搭過話卻常常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還有一些關係微妙,是朋友的朋友,有見過麵但是不認識,也不知道該表現得熱絡一點或怎樣才好,而我竟然都還記得那些人的長相。


    我幾乎和所有朋友都斷了聯絡,現在還會見麵、常常一起玩和說話的,就隻有古寺一人,所以當看到那些久違了的臉孔時,我覺得很懷念。


    「喂,她不在這裏啦!」


    正當我們一邊避開人群,一邊向前走的時候,古寺突然這麽對我說。


    「啊?什麽?」


    我不懂他的意思,於是反問。


    「清水啊!你在找她吧?」


    他說話時的神情非常自然,那直率的語氣顯示他不是在嘲諷,也沒有其他任何用意,就像一刀切斷黃瓜似的直截了當。


    不是……我想這樣回答,可是沒法說出來。


    我無法否認古寺說的話。其實我並沒有打算那樣做,但被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在下意識中尋找她。


    古寺居然看穿了我下意識的動作,這讓我很意外,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跟我提起清水了。


    「聽說她這三天感冒了,所以今天不會來,是聽我爸媽說的。」


    「哦,是嗎?」


    那又怎麽樣,與我何幹?我隻是無關痛癢地答了一句,卻不知道是否掩飾得住內心的動搖。


    清水考上一所女子大學,雖然坐火車要花近一個小時,但她還是每天從家裏去上學。


    我、古寺和清水仍然住得很近,感覺很奇妙。但我們幾乎不會在路上相遇,可能是作息時間不一樣的緣故吧!


    「我呀,結婚了!」


    五年沒見麵的同班同學橋田說。我和他其實沒那麽要好,但我們都參加籃球社,而且都是幽靈社員。我們有著「都是同類」的自卑意識,所以彼此都還記得對方。


    「我老婆現在正懷孕呢!」


    他們家好像是從事建築業的,現在他子承父業,也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


    「那太好了!你還滿厲害的嘛!」


    我打從心底對他說。然後我忽然意識到,這世上還有「老婆」這個詞的存在。


    「那你呢?現在在做什麽?」


    他偏著頭問我。那可是個讓我悲傷的問題。


    「對了!小泉,你住在清水家附近吧?」


    突然聽到她的名字,我不由自主地調整了一下姿勢。


    「她現在怎麽樣了?因為是現在我才敢說,其實我那時候很喜歡她,不過像我這種人啊,她是一定不會喜歡我的,何況她又長得漂亮。可是,高中時完全沒聽過她談戀愛的事情。」


    話說回來,橋田和清水上的是同一所高中。我對於高中時代的她幾乎一無所知。


    請各位進場,成入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廣播中傳來入場的通知,於是我們停止交談,走進擺滿椅子的會場內。


    成人式後過了半年。


    我在一家高級飯店兼職當服務生。宴會廳位於飯店的三十八樓,幾乎每天都會舉行婚宴或公司派對之類的,我在那裏做些端盤子、收拾碗碟,或者擺放桌椅之類的工作。


    新郎和新娘都會帶著幸福的微笑站在大廳內,接受著無數目光的讚美與祝福,全身閃耀著迷人的光輝。有一次,舉行婚禮的新郎年紀比我還小,卻已經擁有家庭,在社會上找到了立足之地。


    宴會進行的時候,我必須為客人端茶、倒水,處理他們的各種要求,忙得不可開交。盡管如此,當手頭空下來的時候,不經意看到新郎跟新娘,我便能感受到那股幸福的力量。


    不知不覺地,我又再度想起古寺曾經做過的預報——他對我和清水開的那個該死的玩笑。


    上中學以後,古寺就不怎麽和我說起未來預報的事了,我也沒有特意去問他,大概是玩膩那個遊戲了吧!我們還有其他更熱中的事,例如追逐喜歡的樂團,或是三更半夜沿著海岸飄車。就像對諾斯特拉達姆斯的預言反應一樣,過了一定的年紀就會突然覺得無聊,而那個未來預報也不過就是如此。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打工回來以後,母親做的晚飯早已變涼了,我把晚餐放進微波爐加熱。我回到家的時候,通常大家都已經入睡了,從小學時就開始養的狗也對我不理不睬,反正它本來也沒把我當作家裏的一員。


    然而那一天,母親坐在電視機前還沒睡覺。


    母親對附近的事很敏感,因此常常會告訴我一些意外的消息。


    她和清水的母親常在一起聊天,有時偶爾在超市碰到了,甚至還會聊上好幾十分鍾。


    「你平時的行為還有生活各方麵,全都會傳到加奈耳中去的。」


    母親半開玩笑地警告我要改善自己的生活態度,我通常會笑著回答,但內心卻不知所措,總會不自覺地調整坐姿。


    那天母親一看到我回來,便用一種「你可能聽說了吧」的語氣告訴我:


    「聽說今天中午,加奈突然身體不舒服住院了。」


    清水從小身體就不好,上小學的時候,我常常負責送麵包給請假在家的她,但我沒想到她的病情嚴重到必須住院,我還以為她長大以後會慢慢好起來,但她的身體狀況似乎比我想像的要嚴重得多。


    小學的時候,那些不能在規定時間內吃完午飯的孩子,一定要吃完整份午餐後才可以去休息玩耍。當大家都到操場上玩的時候,他們則得待在安靜的教室裏和食物奮戰。


    清水就是那樣的孩子。不知道是因為她的胃太小吃不下,還是因為不愛吃的東西太多,她大多都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吃完,得一個人留在教室裏。


    記得有一次我走進教室時,發現她正在盯著午餐發呆。那時候我們之間還沒什麽尷尬,隻是一般的相處。


    清水單手托著臉頰,一臉無趣地用湯匙戳著盤子,金屬餐具發出喀鏘喀鏘的聲響。由於午休以後要進行打掃,所以吃過午飯後都會把桌子移到教室後麵。當時桌子都已經移到教室的後麵了,清水就對著她的食物,坐在那些被擠在後麵的桌子中間。


    「你還在吃啊!」


    「……我討厭吃起司嘛!」


    那天令她難以下咽的東西,是我最喜歡吃的起司雞胸肉。我當時想,我這麽喜歡的東西,你卻說討厭,這家夥真是有毛病。


    外麵天氣晴朗,光線明亮,相較之下教室更顯昏暗,讓人覺得寂寞。


    聽到清水住院的消息時,我不由得想起她枝留在教室裏吃午飯的樣子。


    她住的那間醫院就在我打工地點的那條路上,是一家很有規模的醫院。經過那家醫院的時候,病房大樓總讓我有些在意,忍不住將目光投向那邊,這樣的狀態已經維持了將近十年。


    然而關於她的事,我卻總是極力不去想起,我甚至覺得如果不那麽做,自己就無法正常地生活。


    飯店的宴會廳裏,有兩種人在工作,一種像我一樣是兼職的,另一種是和飯店有正式合約的正式職員。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分別,正式職員當然比兼職員工尊貴得多,年紀比我小的正式職員都會露骨地對我投來一種眼色,彷佛在說「這家夥真不中用」。


    我不得不承認,打工族是屬於社會下層,而收入不穩定則是許多原因中最具決定性的因素,總而言之就是沒有地位,誰都瞧不起你。有一次,我向一個喝醉酒的親戚說明自己的狀況以後,他便開始向我說教:「真是沒出息啊!」而有時候也會得到一些安慰,例如:「雖然現在處在人生低潮,但是將來……」


    在飯店裏聽到正式職員高談闊論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就像沒用的人渣。


    我的確處於人生的最低潮,沒有大學學曆,沒有正職,將來也沒有目標,隻是茫然地過著兼職的日子。


    反觀古寺卻順利地提升自己的學曆,在成人式上遇見的橋田也已經有了可愛的女兒和美滿的家庭。


    而我自己的前途卻是一片漆黑。因為實在太丟臉了,所以我終於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錢。


    打工結束後,我就直接回家,就這樣每天默默無為地重複過日子。我一天所說的話,充其量隻是和家裏的人打招呼,以及在飯店裏的賠禮道歉而已,有時甚至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我不曉得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如果明天我突然消失,也許誰都不會察覺。


    每當我一這麽想,就覺得哀傷,並再次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總會看到那些快樂微笑著的行人或帶著孩子的幸福家庭,這些幾乎讓我不能呼吸,想要揪住自已的胸口蹲下來。


    待在自己房間裏的時候,我常會因為苦悶而雙手抱頭。四周的牆壁、天花板、那個密閉的空間,都讓我的精神承受很大的壓力,耳中隻聽見時鍾的秒針刻劃出時間的聲音。


    我想起中學三年級時,曾經對自己的將來作過的思考。


    那時我覺得當一個普通的上班族實在無聊透頂。自己曾多麽愚蠢啊!我不願在擁擠的電車上消耗人生,但我又做過什麽樣的努力呢?我心裏討厭那種無聊的生活,但是那時除了逃避眼前的課堂外,卻什麽也沒有做過。


    時間啊,多希望能夠倒流!如果能回到從前,重新來過,我一定會好好地生活。我並不很清楚應該用什麽樣的生活方式,但我想一定會比現在活得好。


    未來潛伏著不安,過去又有後悔糾纏著,人生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啊!


    跟人打架的那天,我的確是在自暴自棄。


    在婚宴上是很少出現醉鬼的,因為那是祝賀的地方,所以一般人都不會喝得爛醉如泥,但是那個醉鬼也許在來這裏前就遇到了什麽不高興的事吧!


    我在飯店大廳裏用銀色托盤送冰水


    的時候,看見眼前的醉鬼在纏著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顯得緊張而不知所措,於是我忍不住把手中的冰水潑向那個醉漢。


    我被正式職員從大廳帶到裏麵,然後被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你呀你呀,你以為自己當了英雄是不是?」


    「……不,我沒有那樣想。」


    「笨蛋!那種情況,隻要讓他安靜下來,坐到椅子上就行了!」


    比我小一歲的正式職員瞪著我,並且十分巧妙地在言語中插入「低能」一詞來教訓我。


    一回過神,我已經揍了那小子的臉。我們的鬥毆因為旁人的製止而迅速結束,但是先動手的人是我,所以我引咎辭職。


    打架時,我左手的中指不知撞到什麽東西,晚上痛得很厲害。一定是骨折吧!必須去醫院一趟。


    我躲在被窩裏思考從今以後的計劃,首先,必須買些求職雜誌找地方打工。今後自己應該怎樣過下去呢?會一輩子都找不到正職工作嗎?


    我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一張即將沉沒的木筏上,四周大海茫茫,看不見陸地,隻有不安和忍懼伴隨著。


    我痛苦得喘不過氣來,於是從被窩裏爬出來,沒有開燈,打開了窗戶。因為是深夜,每家的燈都是暗的,寂靜的住宅區之上,是一片看不見星星的黑暗天空。


    不知何時,我的目光停留在清水家。雖然知道她現在住院,不在那房子裏,可是我的視線卻像被緊緊地黏住一樣,無法挪開。


    這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患了重病。


    雖然我很想否定,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我一直都在想著她。她已經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總是想像著她的情況,比如說:她現在一定在不同的地方和我一樣看著電視,或者,她現在也許因為忘了帶傘而在雨中行走。我知道,這種精神變化是來自古寺的未來預報。


    每次當我體會到那種令人昏厥的可怕孤寂時,我都會想起清水,她就好像是我唯一的支柱。我並不是在想古寺的預言是否真會實現,而隻是想,她就在這世上的某處,和我在同一片天空下,在同樣的時間裏生活著。


    我認為對於她的感情並不是所謂的愛情,如果是的話,在苦惱過後,我一定會向她表白。清水的存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對我如此重要,是因為還有更確實、緊密而單純的東西存在。我沒法清楚說明那是什麽,但我想那一定是受傷後,讓筋疲力竭的靈魂可以依偎的一種東西。


    盡管如此,我卻不能總是如此。總有一天,我必須脫離那種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獨立,也不能老是把這個「總有一天」一直向後延。


    我決定去醫院看病的時候,要順道探望在那裏住院的清水。我必須見到她,然後讓自己明白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治療方法。


    4


    一覺醒來,左手的中指已經又紅又腫,輕輕一碰便痛得很厲害,根本使不上勁。


    拉開窗簾,遠遠望去,天空中鋪滿一層薄薄的雲。雲層並非是厚得緊緊擋住光線那種,而是薄得可以透出陽光,像一張遮掩著整個世界的巨大麵紗,輕輕柔柔的。


    我下樓去,發現母親也在。


    「今天不去打工嗎?」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從洗衣機裏拿出剛洗好而皺成一圈的衣物。


    「我把工作辭掉了。」


    母親停下動作。


    「你呀,就不能試著找找正職?趁這個機會,不管是什麽地方,都趕快找個固定的工作吧!」


    冰箱裏有昨晚剩下的飯菜,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邊在客廳裏吃起早飯來。沒在看的電視傳來天氣報告的聲音,說梅雨季已經結束,炎熱的盛夏即將到來。


    我出門去醫院,決定先搭巴士,然後再走路去清水所住的那家綜合醫院。


    醫院的色調潔白,幾棟病房大樓並排著,中庭有個種了許多樹、像公園似的庭院。我想設計這家醫院的人,一定是個熱愛自然的人。


    檢查的結果證實我是骨折。醫生抓住我的中指說:


    「斷掉的骨頭已經在錯開的位置上開始長合了,我幫你矯正一下骨頭的位置。」


    啊,請等一下!——就在我用近乎哭泣的聲音抗議那一瞬間,醫生已經用力地扭動我的手指骨頭,再用金屬器具固定好手指,纏上貼布和繃帶,治療就結束了。


    在櫃台繳費後,我在醫院裏閑逛起來。不知道清水住在什麽地方,她患的是呼吸係統方麵的疾病,但我卻不知道呼吸係統的病房在哪棟大樓裏。


    過了一會,我走出大樓,在庭院裏隨便走走。院子裏有一個長滿綠草的圓形小丘,一條微斜的小道從中間延伸出來。在這裏有穿睡衣、拄著拐杖緩緩行走的老人,也有帶著孩子的家庭,大部分應該是醫院裏的病人吧!


    太陽穿過一片薄雲,柔和地照射著四周,恍如一幅幸福的圖畫。


    我覺得自己想要見清水的決心和勇氣逐漸萎縮。來醫院前,我打定主意要見她,可是到了這裏,我卻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脫離現實。


    要是我突然在她的病房出現,她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吧!如果得知我是因為十年前一句小孩子的無稽戲言而來,她一定會覺得可笑至極。


    還是就這樣回去好了,相信時間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腦袋。


    我背靠著長椅,又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以及思考過的問題。


    自己實在是一個可悲又無可救藥的人,這種想法一直在我腦裏縈繞不去。已經二十歲了,卻看不見任何前途和希望,一想到今後自己可能麵對的灰暗未來,不安的情緒便讓身體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我忽然想起古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當我看見未來的時候,它就像是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這句話就像魔術師的開場白一樣,但奇怪的是,我現在卻能理解它的含義,未來總是那麽不可捉摸,就像黑暗中的道路,他的話也許是正確的。


    我的存在似乎和眼前這片溫暖風景格格不入。我有一種衝動,想雙手抱頭,隔開一切,逃進隻有自己一個人的黑暗中去。


    自己的未來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東西,我有這種感覺。像今天這樣和暖的陽光,隻需灑在眼前這一對剛舉行過婚禮的新郎和新娘,以及期待孩子誕生、擁有美滿家庭的橋田他們身上就足夠了,我是真心這麽想的。即使自己不會有他們那樣的未來,我內心也不會有絲毫的妒恨。我會羨慕他們,然後不可思議地送上我的祝福。


    忽然,我感覺到有人來到長椅的旁邊,抬頭一看,是個坐在輪椅上的年輕女孩,白色睡衣讓人一看便知是住院的病人。


    「聽說梅雨季已經結束了。」


    她望著天空說道,臉上慢慢綻開溫柔的微笑,隨後她把目光移向我的左手。


    「你是來看手的嗎?」


    「……骨折了。」


    「怎麽會這樣呢?」


    「在打工的地方和人家打架……」


    她把手肘放在輪椅的扶手上,用手托著下巴,輕輕地笑了。


    「原來是打架弄成骨折的啊……」


    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好笑,但這似乎讓她的心情愉快起來。


    「本來還想順道探望在這裏住院的朋友,可是後來卻沒有走進病房的勇氣。」


    她靜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想你那位朋友一定會很高興的。」


    然後我們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風景。


    突然,眼前的景致變得光彩四溢,天際的薄雲開出一道縫隙,陽光從雲縫中灑滿大地,綠草和樹木也彷佛為了祝福這個世界而變得挺拔了。


    「天氣真好呀!馬上


    就是夏天了!」


    她說道。耀眼的陽光使她眯著眼,我點了點頭。


    「……這天氣教人心情舒暢,甚至快讓我忘了昨天那個失去工作、跌入人生穀底的日子。」


    「穀底?」


    我向她吐露心聲,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無所有。她的表情出奇認真,努力地不漏掉我說的任何一個字。旁人看來,我們會像什麽呢?一個坐在長椅上、左手纏著繃帶的男人,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在明媚的午後促膝探討著人生。


    她對我說了一些打氣的話,並對我露出鼓勵的微笑,似乎是說「沒問題,你一定可以的」。然後,她努力轉動著輪椅,調整方向好讓自己麵對病房,從動作可以看出她還沒有適應輪椅上的生活。她用纖弱的手腕轉動車輪,顯得非常吃力,我想去幫她,可是她說:「不要緊的,有護士呢!」


    我朝她對麵看去,一位護士正看著這邊,好像是她讓護士在我們談話期間在那裏等的。


    「再見……」


    她揮了揮手。


    那段對話成了我們最後的交流。兩星期後,她死了。


    舉行葬禮的那天下著雨,我和古寺到了她家門前,收好了黑傘,但傘架子已經插滿了傘,所以隻好把傘靠在鞋櫃旁邊。我們雖然撐了傘,不過肩膀還是濕了,這讓我再次意識到我對傘的厭惡。


    安放棺木的客廳裏掛著黑白的幕帳,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的氣味,我覺得整個房子都被雨聲和香燭的煙霧包圍,心裏有些不舒服。許多穿著喪服的親人和她的朋友都在遺照前哭泣,在那些人當中,大概不會有認識我和古寺的人吧!她的一生如此短暫,而我們隻不過在當中更短暫的一瞬間和她說過話,我們的關係也僅此而已。


    我一邊燒香,一邊在心裏向清水道別。雖說是道別,然而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什麽關係,所以這種說法或許荒唐可笑。


    是的,能夠確切表示我倆關係的用詞,應該就是「沒有關係」。我隻是因為住在附近才參加葬禮的,除此以外,我們之間並不存在著任何關聯。


    即使如此,我還是……如果此時有人讀出我的心事,一定會露出疑惑的神情,百思不得其解吧!因為我心底有一種可怕的失落感。


    「你還好吧?」


    古寺搖了搖我的肩膀,可以想像我當時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


    「……早點回去吧!」


    我說著站了起來。此時,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叫住我,回頭一看,是清水的母親。


    「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她緊握著手帕,兩眼紅腫。


    我們在客廳裏麵對麵端坐著。周圍的人之前並沒有注意到我和古寺的存在,但由於伯母神情嚴肅地與我對坐著,開始有人注意我們。


    「謝謝你之前到醫院探望那孩子。」


    她說完便帶著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雙手放在榻榻米上,向我深深地鞠了躬,像在感謝一位沒齒難忘的恩人。我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十分惶恐而不知所措。


    「不……實在沒什麽值得你感謝的……」


    「那孩子真的非常高興。」


    伯母把目光投向女兒的遺照。


    那是一張清水溫柔微笑著的臉。雖然長大以後就從未仔細看過她的臉,但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我熟知她的臉勝於熟知其他任何人。


    「……大概是因為很久沒見麵的緣故吧!」


    我在醫院偶然碰到了她,僅此而已。


    清水的母親搖了搖頭,好像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孩子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總是想著你呢!」


    在此之前周圍雖然比較安靜,但還是有一些說話聲和雨聲等嘈雜聲響,然而那一瞬間,所有聲音都不如被吸到什麽地方去而消失了,我的耳中隻回響著失去女兒的母親那靜靜的告白。


    「那孩子身體不好,從小就老待在家裏,所以啊,我總是講很多的事情給她聽……」


    對於缺席而在家休養的清水,伯母總是會講一些電視連續劇的故事給她聽,或是開些無聊的玩笑,好讓她心情平靜。


    尤其是鄰居的孩子又做了什麽惡作劇之類的家常話,剛好可以講給寂寞無聊的女兒聽。譬如說我和古寺決定離家出走,跑到公園裏搭起帳篷的事,還有我們偷偷拿食物喂別人家的貓,企圖讓那隻貓認我們當主人,但最後還是失敗的事情等等。


    伯母有次突然注意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女兒隻有當聽到關於我的事情時,才會悄悄露出溫柔的表情。


    那時她並沒有說什麽特別的話。


    「可是,哪怕從她一點細微的舉動或表情,我還是可以察覺到什麽。那孩子的確很想聽到有關你的事情。」


    盡管後來上了中學,然後又升上高中、大學,隻要清水在家的時候,伯母仍然把我的事當作家常話一一說給她聽。


    從我母親那裏,伯母可以得知我生活的全貌,包括因為成績不好,學校打電話到家裏來的事,或者打工才做了一天就辭職的事,都經由母親悉數傳到她耳中。


    據說在聽到我的事情時,她總是悄悄地把視線移向窗外。


    我將目光從緊握著手帕的伯母身上移開,朝窗戶的方向望去。一樓客廳的窗戶上縱向鑲嵌著大塊玻璃,外麵是茂密的樹叢,越過樹叢,可以看到一棟隨處可見的普通房子——我的家。


    即使住進醫院,病得幾乎臥床不起的時候,她仍然露出纖弱的微笑,傾聽著有關我的事情。沒什麽作為的我隻是打工、遭人白眼而已,而她傾聽著我那無聊的日常生活時,卻好像忘了病痛的存在,眼裏透出平靜的光芒。


    清水是否一直都相信古寺說過的話呢?在學校或路上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是否也和我一樣難以保持平靜呢?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斷結識新的朋友,但她真的始終不曾忘記過我嗎?


    「她曾對伯母提起過我去醫院的事嗎……」


    「那孩子幾乎是第一次主動提起你呢!」


    清水好像是這樣對母親說的:


    「今天來了個稀客呢!」


    她臉上浮現出笑容,就像是住在幸福世界的人一樣。


    「然後,我們聊了天氣的話題哦!」


    離開她家的時候,她母親好幾次向我鞠躬表示感謝。


    雨下得不大,然而不撐傘也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但是我沒有撐傘。


    「會著涼的。」


    古寺在傘下忠告我說。


    「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我回答。劉海因為雨水而黏在額頭上。


    「你不會死的,現在還早呢!我在小時候看過。」


    「你看見過清水死去的情景嗎?」


    古寺很久沒有和我說起他的未來預報了。


    「雖然隱隱約約,但我看過她在年輕時死去的景象……可是,同時我也看見你和她組織了家庭,被兩個孩子圍著的情景。這兩種未來靠得很近,很難確定。」


    你們兩個隻要其中一方沒有死掉的話,就會結婚……


    我想起古寺十年前說過的話。那究竟是他信口開河,還是他本身也對此深信不疑,我不得而知。


    我們邁著腳步。我已經被雨打得濕透,撐不撐傘已經沒什麽意義了,但古寺仍不停地勸我撐傘。當然,我拒絕了。我默默地走著,任憑天空中落下的無數雨滴敲打。


    5


    我現在在一個新的地方打工,從春天開始還到車站前的補習班上課。我打算重舍書本,希望能考上大學。


    我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從別人那裏聽到了有關清水的事情。


    聽說她生


    前一直在學習繪畫和寫作,希望將來當一名繪本作家。在我漫無目的消磨時光的時候,她卻朝著自己的夢想努力,一想到這點,我的心情就無法平靜。


    補習班的課和工作讓我疲憊不堪,那種生活非常辛苦,但過得很充實,停滯不前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就像長長的雨季終於過去了一樣。


    古寺順利地進行著他的研究,也在考慮近期出國留學的事情。家裏養的黑毛狗生了一窩小狗,整個家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我雖然不是很喜歡狗的人,但那些小狗真的很可愛,讓消沉的我得以重新鼓起勇氣來。


    某個晴朗的星期天,我和古寺在車站見麵,一起散散步。盛夏的陽光極具攻擊性,使小巷的磚瓦變得炙熱,並排的店鋪牆壁發出耀眼的白光。


    「還記得葬禮後,你說過的話嗎?你說,你看過我和清水在未來組織了家庭,對吧?」


    我一邊走,一邊問古寺。他點了點頭。


    「幹嘛問這個?」


    「那時你不是說過我們有兩個孩子嗎?」


    「對,我看見你們一家人剛好從家庭餐廳走出來。」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停下腳步,古寺也跟著停了下來。


    「大的是男孩,小的被清水抱著,我不敢肯定,但應該是個女的。」


    她看上去過得幸福嗎?我想這麽問,但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我抬頭望著萬裏無雲的天空:心裏想著兩個也許已經出生的孩子。那天的天空顯得那麽遼闊,看不到邊際。


    「昨天的天氣預報好像說是陰天籲!」


    古寺靠在護欄上發起牢騷。


    根據古寺的預報,如果清水沒過世的話,我們就會結婚,我曾經以為這隻是個天方夜譚。


    可是清水不在之後,我發現了一個意味深遠的事實。


    家裏的黑毛狗最近生下的小狗,是白色的。


    古寺曾預言過我會養白色的狗,過了這麽長時間,他的話居然應驗了。


    這件事讓我不得不想,古寺一直信誓旦旦的未來預報,也許真的不是信口開河,我也因此不得不想到我和清水或許應該有的未來。


    和我一樣,清水也在不同的地方想著我。她的生活當中,總是意識到我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哪怕隻有一個人,畢竟還是有個人想著自己——即使在她生前,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這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啊!


    我應該早點和清水說話的,就算不結婚,應該也可以成為關係不錯的朋友。如果能夠在她短暫的一生中,至少成為她的朋友,那該有多好。


    這成了我心中最大的遺憾,我有時會因此而感到傷痛不已。


    但是我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一天,我也會覺得那不幸的一麵變得可愛起來,而我也相信會有這樣的一天。以前,我認為我的過去和將來都隻有痛苦,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那家醫院,清水加奈對我說過,就在離別時,我們談過天氣的話題之後。


    在醫院的庭院裏,我坐在長椅上,左手包裹著繃帶,而清水坐在輪椅上,待在我身旁。在柔和的陽光中,四周彌漫著草木的清香。


    我的人生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當我這麽對她說的時候,她端正了一下姿勢,一臉真摯地告訴我:


    「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毫無意義的人生。」


    現在想起來,對於隻有短暫人生的她來說,那句話是多麽沉重啊!


    「可是和其他人相比,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悲慘了……別人都有正職,都努力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卻一事無成。我有什麽必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清水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我因為身體不好而不得不躺在家裏的時候,也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大家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可是最近我明白了,我不用悲傷,因為我隻能這樣生活。所以,不要焦急,因為根本沒有必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別人比較。」


    我靜靜地聽著她說的話。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


    「我覺得你的存在是一件很棒的事,所以不要哭泣,要勇敢地活下去。你今後的人生道路將會布滿陽光。」


    每當我想起她時,總會抬頭望著天上,有時是陽光燦爛的晴天,有時是陰雨綿綿的灰暗天空。


    但我總能看見在那家醫院的庭院裏和她說話時,那個掛滿了絲綢般的天際,那天空就像鋪滿閃耀白色光輝的羽毛一樣,溫柔地包裹著這個世界。


    我們之間沒有一種可以用語言來形容的「關係」,就像隔著一條透明的河流,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


    但每當我想起清水時,就像在思念著結補數年後壽終正寢的結發妻子一樣,充滿了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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