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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發生在姑媽和她女兒投宿的那家古老溫泉旅館的房間內。我並不是有意看的,隻是姑媽去了洗手間,我一直素未謀麵的表妹也正好外出了,房裏就剩我一個人盤著腿發呆,我根本沒有碰到,但姑媽的手提包卻突然在我麵前從桌上掉了下來。


    鑲了寶石的項鏈和一個厚厚的信封,從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提包裏滾落出來。姑媽的丈夫是某家公司的社長,家財萬貫。聽爸媽說,姑媽從來不戴廉價的首飾,所以,可以想像那條項鏈也一定價值不菲。而且那個信封的封口恰好對著我,可以看見裏麵裝著一大疊萬元鈔票,那應該是這次旅行的旅費。


    我心神不定地靠近那個掉在榻榻米上、露出財物的手提包,雙手撿起項鏈和信封,心想幹脆放進自己口袋裏走掉算了。


    可是我馬上恢複理智。姑媽馬上就會上完洗手間回來,一旦發現包包裏的東西不見了,就會知道是待在房裏的我幹的。


    我把項鏈和信封塞進手提包裏,然後放回原處,就在這時門打開了,姑媽走了進來。我的手才剛離開手提包,腰還沒來得及伸直,感到有些慌張。為了掩飾心裏的尷尬,我故作鎮靜地靠近窗戶說,這房間的風景還真不錯呢!


    姑媽住在離這裏很遠的一棟豪宅內,我和她已經有五年沒見麵了。前幾天,我突然接到姑媽帶著女兒到這個城市來旅遊的消息,所以今夭就來旅館見她們。我的父母在一年前雙雙去世,所以現在和我血緣關係最近的就是姑媽了,她來到這麽近的地方,不見麵怎樣都說不過去。


    在這個房間麵對外側的牆壁上,離榻榻米大約四十公分的地方有一扇凸窗,窗子的木框已經十分陳舊,黑得看不清楚上麵的木紋,窗框裏嵌著糊紙的格子窗,外側還有一層玻璃窗。窗下的牆壁向內凸出,可以擺放花瓶之類的東西。而那凸出的部分裏麵好像是一個小壁櫥,外麵裝著一扇小拉門。


    「你真的認為風景不錯嗎?」


    姑媽在桌子旁邊邊跪坐下來,邊皺著眉頭說。於是我仔細觀察一下窗外,這才發現原來外麵的風景的確不能算是「不錯」。


    這一帶的溫泉旅館鱗次櫛比,離窗戶大約五公尺遠的建築像一麵巨大的牆堵在那裏。忘了說的是,我和姑媽所在的房間在一樓,而正對麵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大房子,視野相當差。除此之外,離窗戶很近的地方還有一塊巨大的石頭,要是放在寬敞的日式庭園裏,一定是個不錯的景致,可是放在緊挨著窗戶的地方就顯得十分礙眼了。


    還不隻如此,隻要稍微探身出去看看外麵,就可以發現兩棟建築物之間的縫隙裏停著一些小貨車。除了故意放在那裏讓遊客掃興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解釋。


    站在窗戶旁邊,我清楚地感受到房間牆壁的單薄。這樣看來,哪怕隻是輕微的地震,這房子就會立即垮掉。不,也許根本不需要地震,它自己也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堆瓦礫。


    「跟我所住的公寓相比,這裏的景致已經不錯了。對了,為什麽突然想到來這裏旅遊呢?」


    「我是來看人拍電影的。」


    「拍電影?」


    姑媽愉快地點了點頭。這座溫泉小鎮好像正在拍攝某個著名導演的電影,我問姑媽有些什麽人參加拍攝,她便嘰嘰咕咕地念了一大串演員的名字。我對娛樂圈並不熟悉,但那些人的名字似乎都在什麽地方聽過,聽說演女主角的是個年輕偶像演員這件事,也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我問了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姑媽不講她姓什麽,隻說了她的名字。我請她告訴我那個演員的姓氏,但是姑媽說沒有姓,郡是一個由兩個漢字組成的藝名。姑媽對我不知道那個偶像的名字一事嗤之以鼻。


    「你呀,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這可不行啊!」


    「不行嗎?」


    「那當然,正因為這樣,所以你才不受女孩子喜歡,事業也不順利,服裝品味也很差。」


    姑媽看了看站在窗邊的我那雙腳。沿著她的視線,我看到我的襪子前端破了個洞,心情頓時變得很差,彷佛能夠證明我一無是處的證據都集中在襪子那個洞上似的。


    「你打算做那種工作做到什麽時候啊?你和朋友開的設計公司生意很不順吧?我都聽說了,你設計的手表都堆在倉庫裏呢!」


    我故意逞強,對姑媽撒了個小謊,說公司營運得非常順利,然後把左手的手腕伸到她眼前說:


    「你看看這個。」


    姑媽表情疑惑地看了看我手腕上的手表。我向她說明,這是我設計的手表,預計幾個月後就可以量產並在市場上推出。


    「這是樣品,當今世上僅此一隻而已。」


    那是一款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劃時代設計的手表。


    「還不是又要堆在倉庫裏。」


    姑媽說著,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窗戶旁,雙膝跪地,打開壁櫥的拉門。


    壁櫥的高度隻到膝蓋,寬度剛好和窗戶差不多,打開拉門後,可以看見裏麵隻有三十公分左右深的空間。姑媽把手提包放在壁櫥的右下角,然後關上了門。


    我在一旁看著,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旅館的牆壁非常薄,窗下的小壁櫥雖說是向內凸出,形成了裏麵的空間,但靠外麵的牆壁一定還是很薄的。如果發生地震什麽的,牆上破了個洞的話,手提包不是任人家從外麵拿走嗎?


    姑媽回到桌子旁喝起茶來。她沒有倒茶來招待我,但我決定不去介意。


    「我打算今晚和女兒一起去看他們拍電影。」


    「我用車送你們去拍攝現場吧?」


    「不必了,你那車子的座位看起來髒兮兮的。」


    我嗅了口氣,開始同情她的女兒,有這樣的母親,日子一定不好過。姑媽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妹,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聽說她十八歲,和我差五歲。


    一年前過世的母親常常談起這位表妹,據說她是個對母親唯命是從的乖乖女。


    「你是硬拉著女兒專程到這種地方來的嗎?」


    「你真失禮!我女兒可是高高興興地來這裏的。」


    「現在正是為將來出路傷腦筋的時候吧!打算上大學嗎?」


    姑媽露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我打算讓她上一所我喜歡的學校。她應該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們見見麵吧!」


    「不必了,我該回去了。」


    我看了看左手的那隻表確認時間,然後站了起來。姑媽也不留我,隻是說:哎呀,真是可惜啊!可是我卻看不出她有任何可惜的樣子。


    打開房門,來到走廊上。房門上有個重重的鎖,和這古老的旅館不太相稱,但那把鎖卻給人一種不用擔心強盜入侵的穩重感。


    我輕輕地向姑媽點頭道別。走在走廊上,地板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走廊的照明十分微弱,昏暗中,房門都像連成一排似的。


    我眼前出現了一個人影。由於燈光昏暗,起初看不清她的臉,但從輪廓可以判斷出是個年輕女孩,她好像看見我從房間裏出來。


    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終於在燈光下看清楚她的臉。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從她不自然的視線中,我知道她就是我第一次見麵的表妹,但我假裝不知道,離開了旅館。表妹的服裝素雅,給人整潔的印象。


    夏天過去,帶著幾分涼意的風從溫泉小鎮的街道上吹過。被風吹落的枯葉不時越過旅館和禮品店的瓦屋簷,遠遠地消失在被晚霞染紅的天際。


    從賣饅頭的土產店裏飄來一陣獨特的氣味。小時候上學時,常常會從饅頭店後麵經過,抽氣扇吹出來的氣味讓人很難受。製作饅頭的過裎中散發出來的氣味,是一種和饅頭不一樣的、暖暖的


    、令人窒息的味道。我茫然地回憶起這件事。


    在去停車場的路上,我遇見一群抱著大件行李的人,大概十個左右,服裝各異,有男有女。


    「真不好意思,驚動了鎮裏上上下下的人。」


    其中一人對禮品店的老太太說道。直覺告訴我,他們就是電影拍攝團隊的人。


    我的上衣口袋裏放著一封必須寄出去的信,正巧看見一個郵筒,便拿出信想投進去。那是個舊式郵筒,當我正要投信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郵筒上根本沒有開口。


    「那不是真的。」


    攝影團隊其中一人邊說,邊走過來,然後輕而易舉地抱起那個郵筒離開了。那好像是拍攝用的道具。


    我環視了四周,想找個真正的郵筒,這時才發現周圍有好多拿著照相機的遊客,他們應該都和姑媽一樣是衝著演員來的吧!當然,這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戴手表是五歲生日那天,是那時還在世的父親送給我的。那天,父親完全忘了我的生日,喝酒喝到很晚才回來,可能是看到我悶悶不樂地把生日蛋糕剩下了一半,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吧!他把自己從沒離身過的手表摘了下來,戴在我的手腕上。


    父親平時從來沒有買過什麽東西給我,與其說是對我嚴厲,倒不如說是舍不得花錢。我母親買了一台掌上型遊戲機給我,我高興得不得了,可是父親似乎不喜歡看到我高興的樣子,他大發雷霆,把我的遊戲機扔到浴缸裏去。


    那隻手表可說是父親送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金黃色的手表,拿起來非常重,表帶是金屬製的,平時摸起來很冰涼,可是那時候上麵卻留著父親的體溫,感覺暖暖的。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那金表戴在手上實在太大、太重了,可是我還是很喜歡它,總是戴在手上。


    從那時候開始,我把所有的零用錢都用來蒐集手表,我的頭腦完全被手表所占據。如果要問我到底是怎樣被占據的話,可以說隻要我稍微鬆一口氣,耳朵和鼻孔裏幾乎都會鑽出表帶來。


    手表,將時間規律地分割,把世界的法則隱藏於內部的棧械之中。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在筆記本上開始描繪、設計著我理想中的手表。


    從溫泉小鎮的旅館開了三十分鍾左右的車之後,我來到朋友內山家。高中畢業後,我硬是沒有遵從父親的意願去上大學,而是進了一所學習設計的專科學校。內山是專科學校的同學,畢業後,我們兩人一起開了一家設計公司,做些海報及雜誌封麵的設計,勉強可以維持生計。


    大約半年前,我們的設計公司開始銷售手表。設計由我來擔任,而機芯則向其他的廠家購買,我們計劃在不久之後推出第二批產品。


    內山家同時也是我們公司的所在地,是一棟寒酸的兩層樓建築。我把車子停在停車場後,打開大門。


    社長之一的內山個子很矮,長得像隻老鼠。看我到了公司,內山一邊幫我準備咖啡,一邊避開我的視線,那個時機掌握得非常巧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你姑媽怎麽樣了?」


    內山把咖啡擺在我麵前。


    「她很好啊!」


    我答道。接著好一段時間,我們都各自默默地收拾桌子周圍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再收拾的時候,他說話了。


    「那個……本來計劃要將你設計的手表推出市場的,可是現在我不得不中止這個計劃。」


    哦。我點了點頭,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他要說的話,然後我覺得他像是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便反問他:


    「什麽?我沒聽清楚。」


    於是他十分懇切地向我說明,由於我最初設計的手表賣得很不好,現在已經沒有足夠的資金推出第二批產品了,所謂第二批產品就是現在我左手上戴著的樣本手表。


    「我也試過努力籌資金,可是還是不行。製造這種賣不出去的表,本來也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內山是唯一一個對我的設計表示理解的朋友,可是他對於我把才能用於設計手表抱持懷疑的態度。


    為了確保手表生產線的運作,我們需要一筆相當大的資金。不但要從鍾表廠家那裏購入手表機芯,還必須租廠房來生產自己的手表。我要做的手表不是百圓商店裏賣的那種便宜貨,而是被賦予思想的作品,然而生產這些作品卻要冒相當大的風險,這可是一場賭博。賭博需要錢,可是我們公司沒育這個財力,之前向銀行的借貸都還沒還清。


    我歎了口氣說:


    「……沒關係,公司本身的生存都成問題了,我的手表又算什麽呢?」


    說實話,我很受打擊。本以為不久就會開始販售的,所以我已經在很多朋友麵前洋洋得意地展示過那隻樣本手表,而且也已多次和生產手表的工廠負責人協商。以前父親打心底就不相信我能靠設計公司成功,我以為這次可以一舉獲得社會認同,然後到父親的墓前去告訴他,他錯了。


    「……沒關係,我明白的,雖然很遺憾,但這也沒辦法,所以內山,你不必太介意這件事。」


    「我沒介意啊!」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你這個社長沒有什麽手腕,才會導致公司經營不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要看開一點!」


    他一臉錯愕。


    「……話說回來,難道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製作量少一點也無所謂,但要多少錢才可以生產呢?」


    「再有兩百萬的話,勉強可以支撐過去。」


    「這樣啊……」


    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上哪裏去弄這麽多錢。我的手肘靠在桌子上:心裏想著中小企業的難處。我覺得頭很重,再這樣下去,不要說我設計的手表,連這個公司恐怕都有危機。不,應該說,公司怎麽樣都無所謂,隻要能生產自己設計的手表就行了。第一次發售的手表也不賴,隻是我的運氣不好罷了,所以我把賭注都押在這次的手表上。實際上,看過我那隻樣本手表的人都對我的設計褒獎有加。當然,那可能全都是恭維話,但我想等在市場上推出後,問問那些把它戴在手上的人,他們對手表真正的評價,因此,我需要正式的產品。隻要能籌到錢,哪怕生產量少,至少可以讓我的手表在社會上流通吧!


    我茫然地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想著想著,內山所說的兩百萬資金,不知不覺在找腦海裏變成了另一種形態。而所謂另一種形態,具體說就是放在姑媽手提包裏的項鏈和信封。


    我抱著手臂,開始研究剛才想到的事情。


    2


    月亮被雲遮著,顯得朦朧。在溫泉小鎮中央的大道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立著一盞街燈。在燈光照耀下,擁擠的旅館和禮品店招牌看起來像是在空中連成一線,一直延續到道路的遠方。


    也許是因為夜色還早,路上仍有行人。在這個平時隻能嗅到老人氣息的溫泉小鎮裏,意外地混雜著一些年輕人,他們也是為了看電影演員而來的吧!


    姑媽和她女兒住的旅館位於一條旅舍林立的街上,是建築物最密集的地段。不知道那家旅館是什麽年代修建的,周圍都已經被高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徹底遮擋了,唯獨這一小棟老舊的旅館依然存在。


    我打量了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以後,便離開大街,沿著旅館的牆向裏麵走。姑媽她們住的旅館和隔壁旅館之間的空隙,仍然停著小貨車。小貨車把牆壁之間的空間填得滿滿的,使得牆和車輛之間隔得十分窄。我側著身子走過去,一隻手提著的工具箱也剛好可以通過,那工具箱可是從內山那裏借來的。


    白天從姑媽房間窗戶看到的那塊巨石,在黑暗中變成了一團更黑的暗影。多虧那顆石頭的位置,我很容易就判斷出旁邊的窗戶後麵,就是姑媽和


    表妹的房間。


    房內沒亮燈,姑媽和表妹大概不在房間裏吧!白天姑媽對我說過,晚上她們兩人要一起去看人拍電影。


    我來到目標的窗戶前方,把手中的工具箱擱在地上。


    我開始回憶白天所看到的。姑媽她們房間的窗戶下麵有個小壁櫥,裏麵應該有個手提包,裝了一條項鏈和放有現金的信封。如果我能把它弄到手的話,就可以在工廠生產自己設計的手表了。


    房門上了鎖,對於我這種完全不懂開鎖的人,是不可能進得去的。可是在這麵薄薄的牆壁上挖個洞,然後悄悄地把牆壁另一邊的寶物拿出來,卻不是那麽困難的事。


    我雙膝跪地,打開工具箱,撥開螺絲起子組和鉗子等,從裏麵拿起了電動鑽孔機。電鑽的形狀像一把手槍,在相當於扳機的位置上,有一個轉動鑽頭的電源開關。


    我右手拿著電鑽,隔著牆開始尋找壁櫥所在的位置。


    我的腦海中在描繪著白天看到的房間模樣,壁櫥在窗戶下方,寬度和窗戶差不多,高度大約離榻榻米四十公分,姑媽就把手提包放在裏麵的右下角。也就是說,從牆外看的話,窗框左下角往下約四十公分的地方,就是手提包所在的位置,隻要在那裏打個洞就行了。


    我抬頭看了看窗戶,想確認窗戶是不是可以打開。姑媽好像在出門前已經把門、窗關得死死的,而且還上了鎖,裏麵的格子窗也拉上了。從外麵看起來,窗戶的位置有建築物的地基那麽高,而窗戶下緣剛好對著我的胸口。我從那裏開始往下量四十公分左右,跪著的時候鼻子對著的地方剛好就是要鑽的位置。


    用鑽頭抵住牆壁,然後用食指按下電鑽的電源後,充電電池讓馬達飛快地轉動起來。如果把電源開到最大的話應該可以很快完成,但那樣做聲音太大了,所以我不得不控製鑽頭轉動的速度。


    也許是牆壁很老舊的關係,鑽頭很容易就鑽了進去,感覺就像往豆腐裏釘釘子一樣。


    鑽了一個孔以後,緊接著又在旁邊鑽第二個孔,每鑽一個孔都隻花了不到一分鍾的時間,這樣重複鑽了十分鍾左右,牆壁上就形成了一個由小孔組成的圓圈。


    最後,我拿出口袋裏的小刀,把鑽好的小孔連接起來。最先以為要一點一點地鑿,可是出乎意料地,刀刃運行得非常順暢。


    不一會兒,這項工作就完成了,牆壁出現了一個直徑約十五公分的圓形切口,周圍十分昏暗,但用手摸就應該可以摸到。我輕輕一推,感覺到那塊被切下來的圓形牆壁往裏麵移,原來這麽輕而易舉就能把洞鑿開了,我在心裏感謝旅館那老朽的牆壁。


    我用食指在圓形的中心往內推,那塊牆壁順利地往裏麵滑動了五公分左右以後,指尖的觸覺突然消失了,牆那頭傳來了小石塊掉在地上的聲音。


    窗框左下角往下四十公分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洞,我用一種奇妙的心情迎接這瞬間的到來。黑暗的洞孔之後,就是姑媽和表妹在出門前封得死死的密閉房間,但現在兩個被分隔的空間因為一個洞而連接起來,空氣可以從一邊流到另一邊。也就是說,牆壁的那一頭已經不再是房間的「裏麵」,而成了「外麵」的一部分了。


    我環顧四周,街上一排排的街燈和店鋪,招牌的燈光朦朧地照亮夜空,但小貨車卻成了一道很好的屏風,從街上看不到我的身影,似乎沒有必要擔心被人發現。


    我穿著短袖上衣,因此把手伸進洞裏時,省去了挽起袖子的麻煩。我將左手伸了進去,洞的大小恰好可以容納一個握住寶物的拳頭出入。左手沿著洞的邊緣順利通過,我成功地從外麵把手伸進房間的小壁櫥了。


    可能是因為打洞時是以眼睛測量距離,所以好像有些偏差,手提包並不在我的手邊。我的左手在牆的那一麵搜索著,為了保持身體平衡,我雙膝跪地,右手的手掌也貼在牆壁上支撐著。就算有點偏差,但手提包應該就在附近。


    壁櫥內的空氣冰冷,在我無法窺見的牆壁另一麵,我的指尖觸摸到某種東西,摸起來的感覺好像就是我要尋找的那個手提包。由於洞太小,沒辦法連手提包也一起拿出來,所以我必須打開它,然後取出項鏈和信封。


    這時,我的左手腕好像勾住了什麽東西,有輕微的壓迫感,可以感覺到有樣東西懸掛在手腕上。


    我想起了那隻樣本手表還戴在手上,可能是手表表帶勾住了手提包上的金屬扣之類的東西吧!我試著隔著牆壁甩了甩手,想把它弄下來。


    手腕上的重量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我弄掉的是戴在手腕上的手表,牆壁那端傳來物體輕輕落地的聲音,那是我的手表撞擊壁櫥裏鋪著的木板而發出來的。


    我差點叫了出來。深呼吸,不要緊,不要驚慌,隻要摸到那隻表,把它拿回來就沒事了。


    我使勁地把手往內伸,幾乎連肩膀都塞了進去。我閎上眼睛,集中精神找著那隻表。由於肩膀都進了洞裏,所以我的半邊臉也貼到牆上,古老牆壁的塵土氣味都被我吸進肺裏。


    我的左手在牆壁那邊舞動,不停地在壁櫥底部的木板上搜尋。手指和手掌上隻留下木板的粗糙質感,過了一會兒,我的手碰到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


    最初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隻覺得軟軟的,很暖和。接下來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隔著牆壁,有個不應該在的人倒抽了一口涼氣。


    我猛地抓住那東西,從洞裏抽出了左手。


    在短短一瞬間,月亮從遼蔽的雲中探了一下頭,白色月光灑在建築物之間的空隙。一隻胳膊被我的手從洞裏拽了出來,懸掛在那裏,那手又白又細,無疑是一隻女人的手臂。


    「啊——什麽?發生了什麽事?」


    那女人近乎悲號的叫聲從牆的另一邊傳了過來。驚惶失措的不隻她一個,還包括我。


    我的手沒有鬆開那隻手腕,懸在洞外的手開始不安分地扭動起來,我幾乎是無意識地用了全力去製止它,但女人的手腕仍然不停掙紮。


    「聽著,別動!」


    我隔著牆對那邊的人說。緊接著,不可思議地,某個想法像水滲入地下一樣在我的腦海裏擴散開來: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我原以為姑媽和表妹都出去看人拍電影了,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一定是她們當中的某個人留在房裏,而我卻愚蠢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是誰?」


    牆那邊傳來女人驚恐的聲音,我想起剛才那一瞬間被月光照亮的白皙的手,覺得那應該是年輕女人的肌膚,所以現在我手上緊握著的應該不是姑媽的手,而且那聲音也不像姑媽。


    我想起下午在走廊上碰見的表妹,她的麵孔在我腦海中浮現。


    「別出聲!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我打算怎麽樣呢?我……我也無計可施。牆壁上掙紮的手安靜了,在等待我的下一句話期間,四周一片寂靜。我們兩人都一下子安靜下來,等待著我繼續說下去——包括我自己。


    「……不然的話,我就切掉你的手指頭!」


    「你說真的嗎?」


    「不信你試試。」


    女人的手慌忙地想往回縮,我用雙手緊緊拉住它,由於力量懸殊,我阻止了女人的手消失在洞裏。隻要我不放手,她應該就隻能把手伸在外麵動不了。


    「好痛!你放手!」


    「不行,你忍著點!」


    說到這裏,我忽然想到,房裏除了表妹以外,姑媽可能也在。


    「……屋裏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有啊,有好多人呢!」


    「那為什麽沒有人過來?」


    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所以


    我可以推測她在說謊,姑媽其實不在。可能她一個人出去了吧!


    麵對這意想不到的發展,我開始打退堂鼓,想這樣逃走算了。但我不能立刻這麽做,必須做的事情還沒有完成。


    「你是誰?」


    牆壁那邊傳來顫抖的聲音。


    「總之你不要大聲說話!」


    「剛才的聲音並不大呀……」


    我沒有理會她那微弱的抗議,再次審視自牆壁洞孔裏伸出來的手臂。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但可以知道露在外麵的部分已經接近肩膀了。那似乎是她的右手,我想像著表妹在裏麵是怎麽樣的姿勢,大概是上半身靠在壁櫥內側的牆上,像剛才的我那樣,半邊臉緊貼著牆壁吧!我想我這樣做實在對不起她,可是我現在必須以一個凶狠小偷的態度來對待她,如果我的態度有所緩和,她一定會呼救的。


    「你聽好了,要是大聲說話,我就切掉你的手指頭!」


    我對著長了手的牆壁說道。於是牆那頭回答:「……我知道了。」握著她的手說話,卻看不見她的臉,我的眼前隻有一道古老的牆壁。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你是誰?」


    「我是小偷!」


    「你撒謊……誰會笨到說自己是小偷呢……」


    那是對我的譏諷吧!


    「你有什麽目的呢?」


    「錢。把你旁邊值錢的東西都給我拿過來!」


    「值錢的東西?」


    「不錯……」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她,我的目標是姑媽的手提包,總不能直接叫她把手提包裏的項鏈和裝錢的信封交給我吧!如果那樣說的話,她們一定會想,那個小偷怎麽會知道手提包裏有什麽東西?雖然我也是偶然看見了那裏麵的東西,而姑媽應該也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可是這樣一來,至少她們會懷疑是自己人幹的。


    「嗯……就是說,總之你把行李裏麵的東西都交出來!」


    「行李?我的行李裏隻有牙刷和換洗衣物而已啊……」


    「不,不是你的……」


    話沒說完,我意識到一個幾乎令我停止呼吸的事實。


    姑媽外出時,會把手提包留在房裏嗎?不,她帶著手提包外出的機率很高,一般都不會把皮包留在屋內而出門的。我連那麽簡單的事都沒有想到,然後就在什麽也沒有的房間牆壁上鑽了個洞。結果呢?我現在抓到了什麽?一隻女人的手臂啊!


    趁我沉默的時候,她想把手縮回去,我用力阻止了她。


    「總之不管什麽都可以,把你的錢包給我!」


    我簡直想哭,顯而易見,計劃已經失敗了。


    「錢包?錢包放在……被子的旁邊。這樣子我拿不到呀!除非你放開我的手。」


    她的話是真是假,我無法判斷,要在抓住她的手的情況下,伸長脖子從窗戶窺視屋內是辦不到的。房裏仍然沒有開燈,格子窗也關著,窗戶的鎖也鎖得好好的,而且,她的錢包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我說,就算我能拿到錢包,又該怎麽給你呢?雖然你在牆上打了洞,可是這個洞不是被我的手堵住了嗎?」


    「你不能用另一隻手把窗戶打開嗎?把錢包從窗戶扔出來就行了。」


    「不行的,我的手碰不到鎖。你還是放開我的手,什麽也別做,回去吧!」


    「不行,什麽也沒弄到手,怎麽能回去。」


    我一邊說,一邊懊惱著。


    我的手表應該掉在裏麵了,因為沒有開燈,所以她還沒有發現,手表可能就掉在她的鼻子附近,我必須把它拿回來。


    原因就是,白天我已經向姑媽展示過那隻手表了,還告訴她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樣本表。


    如果我讓那隻表留在裏麵,就這樣回去的話,明天早上身穿黑色製服的警察就會造訪我家,向我出示裝在塑膠袋裏的證物手表,然後用可怕的表情問我:「這是你的吧?」到時我裝蒜也沒有用。


    但她說得也對,牆上的洞讓她的手堵著,這樣她也沒辦法幫我找表。可是我一旦放開她的手,她一定會跑出房間求救。我能在其他人趕到前找回我的手表嗎?


    而且,一旦手被放開了,她很有可能馬上打開燈,從窗戶裏看清楚我的臉,那麽我就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她一定會告訴警察,那個小偷就是白天在走廊上遇見過的,母親認識的人。


    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情況陷入了膠著。


    我看了看四周,確認一時之間還不會有人來。月亮又躲進了飄浮的雲中,我身處的建築物空隙也顯得夜色深沉。右邊是靠大街的方向,小貨車像一麵屏風把我遮住,左邊恰好是那塊大石頭。


    白天從房內向外看的時候,隻覺得這塊石頭礙眼,可是現在想來,這塊石頭不但幫我確定了姑媽房間的位置,還從左邊替我擋住別人的視線,我真想抱住這塊大石頭好好感謝一番。不過就算抱住它也隻不過弄得一身冰冷,況且,我必須抓住這隻從牆壁裏伸出來的手,抽不開身。


    我弄不懂現在這種進退維穀的局麵到底是如何造成的。當然,主要原因是我在牆上墼了一個洞。可是她呢?她又是怎麽一回事?我以為她已經和母親一起去看人家拍電影了,可是為什麽她會在房裏?又為什麽會被小偷抓住了手呢?


    「都怪你啊,就是因為你待在房裏才會這樣的。」


    我對牆壁那邊的她說。


    「我本來是要出門的,那樣的話,就不會遇到這麽倒黴的事了,真倒黴……」


    她在牆那邊歎了口氣,我隱約聽見她的氣息從肺裏衝出來的聲音。她所說的出門,一定是指和姑媽一起去看人拍電影的事吧!聽她的語氣似乎不太情願和母親一起出去。


    「那你又為什麽不開燈,把手伸進壁櫥裏?」


    「我在睡覺,可是壁櫥裏有聲響,把我吵醒了……」


    她好像已經絕望似的靜靜地說著,伸在牆外的手一動也不動。她說她聽見壁櫥裏有動靜,以為是放在包包裏的手機在響,於是燈也沒開,就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打開壁櫥,往裏麵找她的電話。


    我還以為那個就是姑媽的皮包,倒黴的是,我和她的手在黑暗中相遇了。


    「嗯?」


    隔著牆壁,我和她同時發出這樣的聲音。


    那個皮包就在牆的那一頭,而且恐怕就在她可以自由移動的左手能觸及的範圍之內。皮包裏有她的手機,她可以用來求救,現在這個時代,就算不發出聲音,用一隻手發出一則簡訊一點也不難。


    「喂,喂,你可別打電話!」


    我焦急地說。牆那頭沒有回應,反而聽見像用一隻手把皮包翻過來,將裏麵的東西都倒出來時發出的嘈雜聲響。


    「喂,你在找電話吧!」


    「我沒有。」


    她十分鎮靜地撒了謊。


    「把電話給我!」


    「好啊,我該怎麽給你呢?」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勝利的驕傲和得意。那個洞已經被她的手塞得滿滿的,再沒有可容下其他東西通過的縫隙,她又說開不了窗。


    「你聽清楚,如果再讓我覺得你在找電話,我就在牆壁這邊切掉你的右手手指!」


    我再次宣稱要切掉她的手指。每當我這樣威脅她的時候,找就會想,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這種事來的。我隻要想像一下自己切掉別人指頭的情形,臉就會一下子刷白,我對恐怖電影可說是深惡痛絕。


    她沉默了一會兒。握住手腕的手中滲出了汗水,那汗水是從我的手心裏,還是從她手腕上滲出來的,我不得而知。我們保持著沉默,隻有呼吸聲透過牆壁傳入彼此耳中。


    過了一會,她說話了。


    「……你做不了這種事的。」


    「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不像壞人。」


    我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從工具箱裏取出鉗子,把鉗子的刃貼在她的手指上。她感受到鋒利而冰涼的鉗子,驚惶失措地說:


    「我明……明白了,我不會打電話的。」


    其實我自己也很困惑這麽做是否合適。


    「把手機扔到房間的角落裏去!」


    裏麵傳來了衣服摩擦聲,然後是什麽東西落在遠處榻榻米上的聲音。


    「我已經扔了。」


    「也許你扔掉的是定型液或其他什麽東西吧!」


    「你覺得我還敢對你耍什麽花招嗎?」


    這時,從裏麵靠牆的地方傳來電子鈴聲,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手機鈴聲。正如我想像的那樣,她剛才扔掉的不是手機。


    「不許接電話!」


    電話鈴繼續響著。響著的電話就在眼前,她不知如何是好,我從緊握著的手臂可以感覺得到。


    「……我知道了。」


    她沮喪地說道。緊接著,響著的鈴聲轉移到房裏較遠的地方,然後在那兒繼續響了一陣子,我們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過了一會,打電話的人終於放棄了,周圍馬上恢複了寂靜。


    「……我說,你為什麽不放開我的手逃走呢?你的行竊不是很明顯已經失敗了嗎?」


    她說到我的痛處。


    「……要是我一放手,你馬上就會大聲呼救吧?隻要這樣抓著你的手指頭威脅,你就沒辦法那麽做了。」


    「可是,趁早逃走對你來說才是明智之舉啊!」


    要是沒有弄掉手表的話,恐怕我已經那麽做了。有沒有辦法可以既不放開她的手,又能拿回掉在裏麵的手表呢?我絞盡腦汁思考著這個問題。


    我真不該做小偷的,偷錢真是個愚蠢至極的決定。如果能逃掉的話,我一定聽內山的話,不再胡思亂想,老老實實地工作。


    我默默地反省著,手還是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可以感覺到她手腕上的脈搏不斷鼓動著。


    我沮喪地垂著頭,無意識地用右手去摸扔在地上的電鑽,把它撿起來,抬起了頭。


    我想到一個簡單的辦法,可以不讓她發覺我掉了手表的事,又可以把表拿回來。


    我把鑽頭對準第一個洞右邊四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按下了電源開關,鑽頭輕鬆地鑽進老朽的牆壁中,小孔很快就可以形成了。


    我真是太蠢了!隻要再挖一個洞,不就可以解決了嗎?左手一直抓住她的右手不放,然後用另一隻手再挖一個洞,我可以把手伸進去,把掉在裏麵的手表拿回來,然後就可以逃之夭夭了。


    她好像不明白我又在幹什麽,隔著牆壁問道:


    「這是什麽聲音?」


    「你最好別出聲。」


    第一個小孔已經打通了。我必須再打幾個小孔,把它們連起來形成一個大洞。


    「你在用機器鑽孔嗎?」


    「別碰穿過牆壁的鑽頭,免得傷到你。」


    「你果然不像是壞人。」


    我感覺她在牆那邊微微笑了一笑。


    第二個孔完成了,我換了一下鑽頭的位置,開始鑽第三個孔。


    我想透過說話,引開她的注意力。


    「……你為什麽沒出門?」


    「什麽?」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本來是要出門的。」


    她本來應該要被母親拉著去看人家拍電影的,我聽姑媽說過。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了,要是你不在,我的錢就到手了。」


    一段時間裏,黑暗中隻聽見電鑽的聲音,與溫泉小鎮毫不相稱的馬達聲響,在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狹小空間裏回蕩。我握著電鑽的右手被震得不斷發抖,又打完一個孔了,我栘開鑽頭的位置,開始鑽下一個孔。


    「……你的父母都健在嗎?」


    「一年前都死了。」


    「是嗎?……我的父母對我有太多要求,我覺得很累……」


    「他們不顧你的感受嗎?」


    我想起白天見到姑媽,對女兒升學的事,她說:「我打算讓她上一所我喜歡的學校。」姑媽是否在一手操控女兒的人生呢?


    「所以今天我是故意反抗他們的,本來說好要去的。」


    「去電影拍攝場地?」


    「是啊……你怎麽知道的?」


    她有點懷疑我是否事先調查了她的行動,然後趁屋裏沒人的時候來行竊。


    「不是有很多遊客來參觀拍電影嗎?所以我就隨便猜猜罷了,我對你一無所知。」


    我撒了個謊。那倒也是,她這麽說著接受了我的解釋。


    她一定是違抗母親的命令,而選擇留在房間裏。


    「我很愛我媽媽,所以不論什麽事都順著她的意思去做,她高興,我就覺得很高興。可是最近,我也說不清楚,找發覺事情並不是這樣……」


    她的聲音很纖弱,像個小孩子似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我不由得感到她對生活一定持著嚴肅、認真的態度。她正活在對母親的愛和反抗的夾縫間,違抗父母對她來說是那麽重大的事情。


    我一邊鑽著第十五個孔,一邊想起自己在她這個年齡發生的事情。


    父親執意要我上大學,而我卻為了學設計而一心想念專科學校,我和父親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相互瞪著對方度過的。最終我還是沒有聽從父親的意思,現在,我更和朋友經營設計公司。


    我父母因為乘坐的汽車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上而當場死亡,在一年前雙雙去世了。


    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吃飯當然也在一塊。父親直到去世前一天,都對我不上大學滿腹牢騷。當我和父親談起設計手表的理想時,卻引來他不屑的嘲笑。我當時非常生氣地說:


    「你有什麽資格這麽看不起我!」


    父親是個在小工廠上班的普通人,沒有高學曆,在工廠的職位也不值一提。旁人看來,他的人生根本平庸得可憐。這樣的父親憑什麽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呢?我這樣一說,父親便泄了氣,不再作聲。我懷著悲傷的心情出門,走去便利商店。


    小時候也有和父親吵過架,可是裂痕總會在不知不覺間自動修複,也許是因為我還小的緣故吧!一轉眼就忘了吵架的事,很快又會和父親說話。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得不能麵對麵和父親好好地講話了。


    我和內山用我父母的保險金開了一家設計公司,直到現在,每當我想起父親,還是難受得喘不過氣來,那到底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悲傷,我自己也常常弄不清楚。


    我突然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停正了打孔,大概是想事情入了神。這時,鑽頭鑽開的小孔已經連成一個半圓,隻要再打十個孔,應該就可以鑿出一個可容一隻手進出的小洞了。


    「即使父母反對,我也沒有聽從他們。」


    我對她這麽說。


    「那麽,你的人生又過得怎麽樣呢?」


    「要是過得好的話,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握著你的手了。」


    那倒也是,她對我的話表示理解。


    「你不後悔嗎?」


    我很希望可以驕傲地說,自己的選擇當然不會有錯。可是就算我當初選擇按父親的意思來過自己的人生,一定也會心有不甘,會感到遺憾的。


    我把這樣的想法說給她聽,但沒有提到那些可以讓她猜到我身分的部分。我感覺到牆那邊的她,在靜靜傾聽著我的話。


    不一會兒,我打完了


    所有小孔,把電鑽放在地上。


    小孔打完以後,牆上形成一個完整的圓形,把切成圓形的牆壁往內一推,它就落到牆後麵去了,第二個可容一隻手進出的洞口打開了。


    這時候,她已經沒什麽話可說了。我們彼此都默不作聲,在一種奇妙的沉默中,我隻是緊緊地抓住從牆裏伸出來的手腕。在雲層遮蓋月亮的夜晚,建築物間的空隙顯得尤其黑暗,我的心在黑暗中變得愈來愈平靜,根本想不起不遠處的那些禮品店和夜行的路人。一切都融入了周遭的黑暗中,世界好像隻剩下我所緊緊握著的那隻手。


    「……你又鑿開了一個洞吧?」


    那女人從牆壁裏伸出來的右手動了一下,她的右手也悄悄地握住我左手的手腕。可能是因為長時間暴露在外麵的緣故,她的手很涼。


    「真對不起。」


    我說著便把右手伸進剛剛鑿開的牆洞裏,在壁櫥裏找尋,發覺裏麵散落著各種各樣的物品,一定是她剛才找手機時從手提包裏倒出來的東西。我的右手在壁櫥底部的木板上摸索著,在那些東西之中搜尋著我的手表,每當抓到一樣東西就用手摸一摸,看看是不是自己的表。


    不一會兒,我的右手碰到一件東西,手感和重量都與自己的手表一樣。如果我的手活動自如的話,我恐怕會撫著胸口大鬆一口氣。


    就在這時,牆那邊我抓住手表的右手突然被緊緊地握住了,我想一定是她用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


    同時,我的左手也起了變化。剛才她悄悄握住我左手手腕的冰冷右手也突然用力,之前一直是被我抓住的手,這時也緊緊地抓住了我。


    我的兩隻手都被抓緊,右手深深地插進牆洞裏動也不能動,就和隔著牆壁的她有著相同的姿勢。


    「這下我們打平了。抓住你這隻手,你就不能切掉我的手指頭了吧?」


    她在牆壁那邊得意洋洋地笑。雖然看不見,但她的樣子卻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的右手被她固定在裏麵,沒辦法撿起用來切手指的鉗子,就好像被奪走了架在人質脖子上的刀一樣。


    「這可真是……見鬼了。」


    我在無法動彈的情況下不禁喃喃自語。


    「真是太遺憾了。」


    她說完突然大叫起來:


    「來人啊!抓賊呀!」


    那聲音可能周圍五十公尺範圍內都能聽到,她的叫聲刺破了寧靜的夜空,古老的旅館牆壁也被她的聲音震得顫抖。


    我慌忙看了看四周,背後那棟建築物的房間亮起了燈,我所在的地方也被燈光微微照亮,也許馬上就會有人從窗戶采出頭來。


    「放手!」


    我對著牆壁那頭大叫。這時我左手卻仍然抓著她的右手,連我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很不公平。


    「我不放。」


    她說。於是我用力把右手往外抽,她那抓住我右手的左手也被我一塊拉到洞外。即使如此,她還是絲毫沒有放開我的意思。


    牆壁裏伸出兩隻白皙的手臂,我被這兩隻手困住了。我想她的力氣很快就會用盡吧!可是在此之前,可能就會有人趕來把我抓住。


    隔著牆傳來有人從走廊那頭跑過來的嘈雜聲和急促的敲門聲,她好像把房門鎖上了,那對我來說是很幸運的事。


    我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在她抓住我右手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好痛!」


    這一口就算沒有咬出血,也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在她喊痛的同時,抓住我手腕的力量減弱了,我沒有放過她鬆懈的那一瞬間。


    我把雙手猛地一拉,總算掙脫了她的手,由於用力過猛,我向後一屁股栽倒在地上。我倆的手都獲得解放了。


    我的手逃脫以後,從牆裏伸出來的兩隻手臂也立刻消失在牆洞裏。藉著後麵窗戶透出來的燈光,我看見白皙的手臂被吸進牆洞裏去的樣子。牆上隻留下兩個黑漆漆的洞。


    我的右手還緊緊地抓著那隻表。我沒有時間打開手來確認,但觸覺告訴我那就是我的表,把它扔進工具箱後,接著我把地上的工具也塞了進去。


    我穿過背街的小巷,跑到停車的地方,幸運的是,好像沒有人追來的跡象。我跳上車子發動引擎,很快就駛上了公路。當我把車停在便利商店停車場的時候,才總算解除了警戒。


    坐在駕駛席上,便利商店的燈光穿過擋風玻璃照到我身上。總算逃過一場劫難了,我安心地撫著胸口鬆一口氣。我打開助手席的工具箱,確認一下有沒有在現場留下了什麽東西。


    把手表放進工具箱的時候,我並沒有仔細看,這時才發現我在牆洞裏摸到的,是一隻市場上到處可以買到的普通手表,雖然摸上去的感覺和重量的確很相似,可是它顯然不是我的那隻表。


    也就是說,我拿走了她的手表,而我自己的手表卻留在她的房間裏。


    4


    一年過去了。


    「我總算知道你設計的手表為什麽銷量大增了。」


    內山一邊說,一邊在我桌上放了一杯咖啡。


    那時,我正在公司望著牆上的日曆,回想一年前那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個在旅館牆上鑽洞的夜晚,現在想來還像一場噩夢,但值得慶幸的是我還沒有被警察抓住。


    那一夜之後的一個星期,我盡量避人耳目,過著隱居般的生活。內山看到我的樣子,還以為我是因為手表停止生產因而頹廢、沮喪。


    半年之後,我們的經營有了起色,所以盡管生產數量很少,我們終於有餘錢推出我設計的手表了。我覺得那天晚上沒有被抓住實在太幸運了,要是那一晚被抓住的話,發售手表的計劃也不可能在半年後重新開始。


    就這樣,我設計的手表在市場上推出了。剛開始的時候,銷售情況跟上次一樣並不樂觀,可是至今已過了幾個月,銷售量卻突然出現了明顯的上升。


    「喂,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內山整個人站到我麵前,擋住了日曆。


    「銷售量上升,說明我的才能終於得到別人認同呀,內山!」


    我這麽一說,他愕然無語了。


    「……對了,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電影?」


    我不解地問。於是他點點頭向我解釋,那是最近大受歡迎的一部電影,正是一年前在溫泉小鎮拍攝的那一部。


    「你說的就是那個吧!主演的女星有一個由兩個漢字組成的古怪藝名是吧?」


    我得意地展示從姑媽那裏學來的知識。


    「你別胡說!什麽古怪的名字!」


    內山有些義憤填膺地說。他坦白告訴我,那個女明星演出的電視劇他每集必看。我平時不愛看電視,所以連她演的是什麽樣的電視劇都不知道。


    「過兩天有她的握手會,我帶你去。」


    「不用了,我可沒那麽無聊。」


    「喂,你也太奇怪了吧!竟然連她都不知道。這樣吧,我有她的cd,你聽聽看。」


    他根本不顧我的拒絕,說著就從自己的抽屜裏拿出一張cd來。那個偶像女星竟然還山了唱片,讓我感到吃驚,還有內山竟然買了她的唱片並把它放在公司,也同樣叫我驚訝。可是他為什麽要跟我提起那部電影呢?我們本來不是在談論手表銷量上升的事情嗎?


    備有cd播放器的音響組合傳出陣陣清澈的歌聲,我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了。


    「怎麽樣?」


    內山滿麵笑容地看著我說。然後他的臉又沉了下來,因為我突然站起來,弄倒了椅子,呆呆地動也不動。


    我聽著那歌聲,想起一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夜晚……


    我總算沒有造成任何交通事故,平安地把車開回公寓,但關鍵的手表依然留在牆洞裏麵。


    我收拾好房間,拔掉了電視機和錄影機的插頭,吃掉冰箱裏看起來快要壞掉的食物,做好被逮捕的準備,這樣的話,即使很久都無法回來也沒關係。


    我一整夜都沒合上眼,等著警察到來。天亮了,十點左右,電話突然響起,我拿起話筒,是姑媽的聲音。


    「你到旅館來一趟。」


    我心想,終於傳喚我過去了。


    我開車駛向昨晚離開的旅館。進了房間,姑媽已經倚著桌子在那裏等著了。我搜尋表妹的身影,可是沒有看到她,一定是我昨晚做的事讓她不想再見到我吧!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跪坐在姑媽麵前。


    「你來啦!」她說。「我女兒很快就回來了,你稍等一下。」


    「……我知道你叫我來幹什麽。」


    「哦?是嗎?」


    「我沒有反抗的意思,我已經認命了,請你臭罵我一頓好了。」


    「臭罵?你這孩子真奇怪,我不過是打算出去觀光,想讓你替我們開開車罷了,說什麽認命,這也太誇張了吧!好像我提了什麽過分的要求似的!」


    觀光?我一下子摸不著頭腦,可能是我的表情太過呆滯,姑嫣皺起了眉頭。


    「昨晚我們去看人拍電影了,但覺得也沒什麽意思,所以今天打算去觀光。」


    背後的門打開了,表妹走進房間,正是昨天在走廊上見過的那張臉。她注意到我坐在房裏,於是低頭和我打了招呼。


    「你好。」


    她的聲音給我一種不太和諧的感覺。


    她從我麵前走過,在窗戶下的小壁櫥前麵跪了下來,打開了壁櫥門。


    我差點沒叫出聲來。壁櫥內側的牆上本來應該有兩個洞的,昨天晚上,我確確實實親手鑿開的呀!可是現在根本沒有洞的影子。我站了起來。


    「怎麽了?」


    表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我明白剛才為什麽有一種不和諧的感覺了,因為表妹的聲音和我昨晚聽到的女人聲音,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她穿著短袖的黃色t恤,左手腕露在外麵,非常光潔漂亮,完全沒有我留下的牙印。


    我踉踉艙艙地走到窗邊,往窗外一看,發現外麵的風景和記憶中有些出入,昨天明明存在的那塊大石頭不見了。


    「昨天這裏不是有塊大石頭嗎?」


    「石頭?啊,那塊假石頭?」


    「假石頭?」


    姑媽告訴我這個旅館裏住了很多電影拍攝團隊的人,旅館允許他們把部分電影道具放在後麵的院子裏,而那塊巨大的紙糊假石頭昨天的確是放在窗戶旁邊的,可是因為孩子們跑到裏麵去玩,所以今天早上攝影團隊就用車運走了。


    我這才終於明白。我跑到外麵,從外麵查看旅館的牆壁。昨天晚上的那個地方果然有兩個洞,隻不過,不是姑媽她們住的房間,而是隔壁房間的牆壁。


    那塊巨石是假的,是紙糊的道具,輕得連小孩子都可以移動。我一直以為那是塊真的大石頑,以為透過石頭的位置就可以鎖定姑媽房間的位置。


    可是昨天我離開姑媽的房間後,不知什麽時候,石頭的位置被移動了。沒發覺這件事的我,誤以為隔壁房間就是姑媽母女的房間,在那裏的牆壁上鑿了兩個洞。昨晚看到的白皙手臂,就是住在隔壁房間那女人的吧!


    再仔細一瞧,小貨車也不見了,那大概也是攝影團隊的車子吧!我很自然地聯想到,攝影團隊的人把大石頭裝上小貨車運走了。


    「對了,聽說昨天晚上我們旅館有小偷呢!」


    我回到房裏的時候,表妹正在對姑媽聊起昨晚的事。姑媽好像還是剛剛才聽說,顯得非常吃驚。


    「……今天我得用車,不能和你們去了。」


    我說完便離開了旅館。昨晚的女人也許還在旅館裏,如果她聽到我的聲音,很有可能認出我就是昨晚的小偷。


    我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迅速逃離旅館。後來,姑媽又打了電話給我,說:「我女兒不肯聽我的話,上我說的那所大學。」她顯得很困惑,想聽聽我的意見,可是那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握手會的會場,設在離車站走路約五分鍾的一家大型唱片行一樓,平常一排排的商品架不見了,寬敞的會場中央搭了一個舞台。


    「人可真多啊……」


    聽到我的嘀咕,內山愉快地點了點頭說:


    「這正好證明了她的超高人氣啊!」


    雖然她本人還沒有出現,但是從握手會開始前三十分鍾,會場就已經很擁擠了。電視采訪的錄影機正在拍攝會場內萬頭攬動的景象。


    她依然使用那個奇怪的藝名,會場內到處都可以看到那兩個用來當作名字的漢字,到處都貼著她新專輯的宣傳海報。從沒來過這種場合的我可算是開了眼界,原來有人氣的藝人是如此地受歡迎。


    走路的時候,我盡量選擇人少的地方,即使如此,周圍的縫隙還是讓她的影迷、歌迷填得滿滿的,我簡直無路可逃,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


    旁邊有一群人正在一本正經地談論著什麽,我側耳傾聽,原來她們在討論她主演的電視劇的最後一築,互相發表意見。我開始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就問內山:


    「我到外麵抽根煙再進來可以吧?」


    話才剛說完,大家的視線一致落到我身上,而且全都是責備的眼神。


    「喂,難道你打算用抽過煙的手跟她握手嗎?」


    內山有些生氣地對我說。雖然她討厭煙味的消息早已被灌輸到我腦裏了,可是看到周圍這些人的反應,我覺得她好像比我預期的要討厭得多,像是她吸了一口煙就會死掉似的。


    這時,舞台附近的人發出歡呼聲,之前還氣呼呼的內山突然換了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朝舞台那邊看了過去。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和掌聲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登上了舞台,站到手持麥克風的主持人旁邊。她長得和海報及cd盒封麵上的照片一樣漂亮。


    她的個子可能比我稍矮一點,在近乎噪音的嘈雜聲中,她站在那裏顯得從容不迫,筆直而優美的站姿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會場中所有視線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但她卻沒有絲毫緊張,臉上帶著平靜的微笑。我的眼睛也被她端莊美麗的容貌和從容大方的氣質吸引著,我明白她為何這麽受歡迎了。


    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從擴音器擴散開來,跟參加活動的人寒暄。會場中的嘈雜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都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她的聲音,她成了會場內所有人的注意力焦點。剛才在公司裏,內山讓我聽她的cd時,我便發現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


    那時我就覺得,cd裏傳出來的聲音好像以前在什麽地方聽過似的。可是我又想,既然她是人氣藝人,那麽在某個地方聽過她的聲音也是很正常的,就算再怎麽不看電視,還是有可能在其他地方聽到她的聲音,所以當時就隻當是自己想多了,沒有在意。


    而我發現事實並非如此的時候,是內山關掉錄放音機的電源之後。他對我說:


    「關於你設計的手表最近突然大賣的事呀,是因為在我剛剛說的那部電影,最後一個鏡頭裏,她手上戴了一隻一模一樣的手表。」


    據說看了那部電影的女生都爭相模仿,紛紛去買我設計的手表。購買的人都說設計新穎巧妙,並對我的設計感到非常滿意,然而,她們購買的動機卻顯然是因為受到電影的影響。


    「我已經看過那部電影了,真的很像。不過不可能是一樣的吧?拍電影的時候,你還在到處向人炫耀你的樣本手


    表呢!」


    內山這名影迷對我滔滔不絕地講起有關她的各種事情。比如說,她因為順應母親的意思而進入了演藝圈,藝名、工作的選擇,甚至形象設計,她的母親都一一參與。


    還有,一年前拍那部電影時,傳說她悄悄逃走,給攝影團隊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當然這隻是傳聞。不過,從那次以後她好像在形象上改變了路線,總覺得她的表情比以前更加開朗。」


    內山說起她的事情時顯得很愉快。


    「你在幹什麽呀!開始排隊了。」


    內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看了看周圍,舞台上的她已經結束寒暄,眾多粉絲開始依次排隊準備和她握手,店裏穿製服的工作人員亦提高嗓門來維持秩序。


    隊伍前端連著舞台的短台階,人們將依次走上台階和她握手,然後從另一個台階下去,握過手的人直接穿過出口,離開會場。


    內山拉著我排入隊伍中。我沒有反抗,因為我開始覺得和名人握手作紀念也不錯。


    越過一長串人龍的腦袋,可以看見台上她的身影。人們一個接一個從她麵前通過,大家和她緊緊地握了手,然後一臉感動地離開會場。


    我從很遠的地方望著她的臉,她的眼光顯得很柔和。當她左手腕上戴著的東西映入我眼簾時,四周的嘈雜聲都消失了。


    從那晚以後,一年過去了,但她仍然沒有扔掉那隻手表,而且還戴著它。她不但沒有把它交給警察,還戴著它拍電影。她很喜歡我的設計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自己都感到無地自容。我很想感謝她,可是我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向她表達我的謝意呢?


    隊伍在緩緩移動,我和內山的位置離舞台愈來愈近了。我開始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超父親,可能是因為那天晚上,我和她說話時想起父親的緣故吧!


    以前,我總是想等我設計的手表獲得認同之後,到父親墳前告訴他,我的選擇是正確的,否則難以平息我對父親的怨氣。因為他一直反對我的選擇,一直都認為我是家族的恥辱。


    現在,雖然隻是一點點,但我的成就已經得到人們認同,即使對父母說起我工作的成果也不再丟臉了,可是現在不知為什麽,我卻沒有替自己爭回一口氣的念頭了。


    排在我前麵的內山走上了舞台,我也緊跟著他走了上去,她已經近在我的眼前了。


    小時候父親送我的金黃色手表,現在還躺在公司桌子的抽屜裏。我調查過,其實那也不過是一隻不起眼的便宜貨,可是對於小時候的我而雷,它和真正的黃金沒有什麽分別,重重的,酷酷的。


    最近我一個人在公司的時候,又試著把那隻早已停止運轉的手表戴在手上。不知從何時開始,那隻手表已經既不大也不重了。


    我意識到,在父親的墳前,我已經不能用一種單純的心情來大聲反駁自己是對的了。因為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麽喜歡手表,我不得不回答說:「因為這是父親送我的手表。」


    不知不覺地,內山已經在和她握手了,他緊張的樣子簡直讓人慘不忍睹。


    走近看,她顯得特別美。她給人的感覺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種隻有透過電影或電視才能看到的虛構生命,在她的周圍彷佛是另外一個空間。


    內山戀戀不舍地放開手,從她麵前走了過去。隨著他走過去的步調,我也跟著前進一步,身後的隊伍也依次向前進了一步。


    麵對麵地,我用右手和她握了手。


    那天晚上隔著牆壁不知廬山真麵目的臉,現在就近在眼前,小巧得可以用兩隻手完全包覆住的臉上,一雙美麗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線。


    我想這時如果不說些什麽來表明自己是粉絲身分的話,會很不自然,因為似乎每個人都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


    這時候,她洋溢著微笑的表情突然變了。


    微笑消失,她像一隻睡醒的貓起床時那樣睜大了眼睛,垂下眼簾緊盯著我的手,用右手和我握手的同時,她伸出左手放到我的右手腕上。


    猛地,她的手握緊了。


    我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二十秒左右,她默不作聲像在想什麽事情想得入了種。對於秩序井然、以一定速度前進的隊伍來說,停頓的時間太長了。周圍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紛紛騷動了起來。隊伍中的粉絲們、店裏的工作人員以及握手會的主持人,都為她奇怪的樣子感到困惑。


    不一會兒,她放開我的手,停下來的隊伍又開始前進了。


    她放開我的手後,我朝下台的台階走去。回過頭一看,她也望著我,臉上帶著一種得意的微笑。


    周圍的人和在我之前下台的內山,都用一種嚇呆了的表情來回看著我和她。


    我慌忙地離開那裏。因為她的笑,以一名藝人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粉絲來說,實在是太過特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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