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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了食物的大盤子被端上桌,教授的目光立刻緊盯著不放。


    烤扇貝與蝦子的香氣撲鼻,即使是原本沒食欲的人,聞到這香味也會胃口大開。


    “聽了那個男人講的話,你有什麽感想?”


    教授一邊將大量的橄欖油淋在食物上,一邊問道。


    “感想是吧……”


    我無力地笑了笑,喝下一口早已沒了泡沫的啤酒。


    “老實說我好害怕。我真的覺得有把剪刀刺進了我的脖子。那種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覺得血已經噴出來了。”


    “真的嗎?你該不會和那個男的聯手捉弄我吧?”


    教授有點認真地在考慮這個可能性。


    我相當氣憤。


    “開什麽玩笑啊!這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啊啊!早知道就不該去看什麽畫展!我應該乖乖留下來打字才對!”


    我奮力將叉子往盤中的蝦子一插,但是隨即便厭惡起自己的行為。


    耳邊傳來別桌客人的嬉笑喧嘩聲。


    看著服務生們在溫暖的橘色燈光照明下勤奮工作,一時之間我有種錯覺,仿佛剛才在下落合的公寓裏上演的戲碼不過是場噩夢罷了。那名男子的故事詭異到令人無法置信。


    “那麽,如果教授是我會怎麽做?如果有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對你說,你是家母的轉世投胎,請你幫忙回想她遇害當時的狀況,你會怎麽做呢?”


    “當然願意,我最喜歡這種事了。”


    教授挺起胸膛。


    “這有什麽好得意,真是的。”


    是我問錯人了,真想哭。


    “那個男的到底有什麽目的?就我們目前知道的信息來判斷,除非他真的是認真的,否則這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就是認真才麻煩呀。”


    教授完全不願體諒感到困擾的我,自顧自地聊了起來,讓我不禁想潑他冷水。


    “嗯,他的確是認真的。人家可是大企業m電器公司的工程師,在工作日特地請假來找我,做出這樣的舉動,對一般上班族而言需要相當大的決心呢。他來是為了說出這麽異想天開的故事,這表示他真的是認真的。不過,其實名片可以隨便偽造,我們最好還是調查一下他的底細。”


    教授掏出男子的名片仔細瞧了瞧,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堆。


    “那當然嘍。”


    我開始鬧別扭。教授揮了揮手,隨口敷衍我兩句。這讓我知道他對目前的狀況感到好奇,我更加火大了。


    “不要太快下定論嘛。也許他另有動機也說不定。或許這是某種高明的推銷手法,也或許是他對萬由子一見鍾情,企圖接近你。對了!也有另一種可能,或許他不希望我留在那棟公寓裏,因此企圖讓我離開房間。有可能是我收藏的古書中有一本價值不菲的書,隻是我不知道罷了。又或許他在我樓下的房間印製偽鈔……嗯,可能的解答有無限多種哦。”


    “怎麽可能!他說他最近就快結婚了,而且這些猜測完全無法解釋我為什麽會在會場看到那些東西啊。”


    “嗯,你說得沒錯。”


    教授輕易認錯了。他張大了他那細長的雙眼。


    “所以這不是騙人,他並沒有撒謊,而是說明了事實。那麽你說這件事該怎麽解釋?”


    我躊躇了一下,但還是鼓起勇氣說出我的想法。


    “也就是說,我確實是高槻倫子的化身。”


    “嗯,的確有這個可能性。萬由子,你過去確實不認識高槻倫子或高槻秒,對吧?”


    “是啊。到昨天為止是如此。我很努力地回想,但我是在高槻倫子過世後才出生的啊,我怎樣都想不出我與高槻秒曾有過任何接觸。況且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那些畫作不是首次公開嗎?就連家人都沒看過,我這個陌生人要接觸的可能性近乎零吧。真討厭,不管怎麽想,到最後都是同一個結論嘛!”


    “當初萬由子提議要去看那個畫展,有什麽特別的動機嗎?”


    教授忽然提起這一點。


    關於這一點,我也思索了好久。


    教授每天會收到大量郵件。


    博物學這個領域的範圍廣闊無邊,牽涉各種莫名其妙的學問,而且世上能引起教授的興趣及好奇心的事物又數不勝數,加上他來者不拒、討人喜歡的個性,無論如何都無法減少收到的郵件數量。


    而且教授最近出了本談論博物學的趣味書,原本隻是圖好玩才出的,但是卻廣受好評,演講活動的邀約不斷湧來。名聲越大,郵件越隻可能有增無減。各種商品型錄、簡介,別墅或不動產的推銷信,金融商品、健康食品的廣告單,這些雜七雜八的廣告信件我都直接銷毀。即使如此,依舊還有一大堆符合教授興趣的郵件,例如出版社的新刊信息、展覽會的邀請函。我會將這些郵件整理出來,丟在房間一角的竹籃裏。


    閑暇時,我們便從竹籃中隨意挑出一張邀請函,前往參觀。


    這次也是如此。教授最近連續接了幾場演講,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便提議出門去看展覽。我隨意抽出一張邀請函,而那正是高槻倫子的畫展。


    “並沒有特別的動機啊。我就跟平常一樣,從竹籃裏隨便翻出幾張邀請函,因為那張印了海景畫的邀請函看起來比較搶眼,便決定去看這個了。我真的沒有其他用意。”


    我試圖回想抽出那張卡片時的心情。


    完全無意識。我抽出它時,心情確實沒有任何變化。


    其他的邀請函都過於樸素,唯有那張畫打動了我。


    “看到那張卡片時,你感覺到什麽?”


    “沒有什麽特別的。我隻是想到,好久沒去欣賞畫展了。之後在畫展裏看到的那些東西,當時我完全沒有感受到。”


    我聳了聳肩。


    瞬間,一個疑問跳進我的腦海。


    莫非我在潛意識下感覺到了什麽?


    我是否預感到了什麽,才會挑出那張邀請函?


    “這麽說來,還真是難得的巧合,或許是高槻倫子在呼喚著萬由子。”


    “別說了,好可怕哦!”


    我不禁大叫,教授的話令我感到毛骨悚然。


    服務生再次出現,這次端來了茄汁意大利麵。


    我們兩人默默地用餐。咀嚼著美味的意大利麵,我卻無法盡興享用。


    “……萬由子,你對所謂‘轉世投胎’一事了解多少?”


    半盤意大利麵下肚之後,教授又開口了。


    “談不上了解。我對這方麵的了解僅限於看過一點電視上關於靈異的節目,例如‘我在恐山(位於青森縣的山地,日本三大靈場之一——譯者注)看到我的前世!’之類的節目。”


    我謹慎地回答教授的問題。


    “關於埃及金字塔的研究,你知道最近出現了新的論點嗎?”


    教授大口吞下意大利麵,故作輕鬆地說著。


    “金字塔?”


    怎麽會提起金字塔?


    “其實這是一名業餘研究者提出的論點,學界尚未認同他的說法。那名研究者認為金字塔麵對尼羅河的位置,其實是仿照了獵戶星座相對於銀河的位置。在金字塔旁有一條又細又斜的坑道,學者以往都找不出這條坑道設置的用意,長久以來它便成了金字塔最大的謎之一。新的論點認為當時人們就是利用這裏觀星,並在此舉行法老王的再生儀式。由於獵戶星座不常出現,因此它被視為再生的象征。”


    教授用餐巾擦了擦嘴。


    “自古以來,世界各地古文化中皆有轉世投胎的思想。描寫死者複活的過程,人們稱之為‘亡靈之書’的文字記錄也存在於世界各地。關於這方


    麵的思想,最近藏傳佛教頗出名的。”


    “藏傳佛教?自從高中上完世界史之後就再也沒聽過這個名字了。”


    教授喝下一口葡萄酒,以授課的口吻說著。


    “輪回轉世的思想滲透在他們心中,他們相信人過世之後,在第四十九天將重獲另一個生命。”


    “這怎麽可能!”


    我不禁失笑。教授斜眼瞪我。


    “真難以置信……”


    這個世界真是無奇不有,都已經是什麽年代了竟然還有這種事情。


    教授拿起酒瓶倒酒。


    “這算是比較極端的例子。即使西藏人相信輪回轉世之說,但這也是少有的奇跡。不過,亞洲國家的多數民眾都信奉佛教,民間自古以來便不乏投胎轉世的故事。佛教各流派的基本思想都相信人將背負生老病死的痛苦,不斷通過輪回才得以解脫。即使是倡導科學萬能的美國,最近也開始承認轉世現象的存在。沒人知道人死後轉世投胎的起因或是目的,但這種現象已經逐漸被世人承認了。”


    “這樣啊……”


    教授請服務生拿菜單過來。我們神情凝重地挑選甜點,仿佛適才那個問題的答案就藏在菜單上。


    “萬由子,你聽說過臨死體驗嗎?”


    “聽過。據說在奄奄一息或是心髒暫停跳動的情況之下再度蘇醒的人,其中有不少都經曆了類似的體驗。”


    “沒錯。像這樣的故事常聽到吧。某人在漆黑的隧道彼端看見美麗耀眼的光芒,走出隧道看到的是百花齊放的草原,一旁還流著一條小河,那世界實在太舒服,那個人希望能夠永遠留在如此美麗的地方。可是背後有人呼喊著那個人的名字,又或是小河對岸有人不允許那個人渡河,那個人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回走,於是就這樣蘇醒了。”


    “以前常聽說類似的故事,不過這應該隻是做夢吧。”


    “疑點就在這裏。據說當肉體遭受強烈痛楚時,人腦會分泌一種類似麻藥的荷爾蒙,學者分析那些景象可能是腦內分泌荷爾蒙所引起的幻覺。目前研究已知,隻要刺激人腦的特定部位,被實驗者就會聽見音樂或是重複同樣的動作。但這還不足以證明臨死體驗的真實性。”


    一說到這類話題,教授便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


    “像是肖斯塔可維奇(dmitry shostakovich,1906-1975),俄國作曲家,畢生創作了十五首交響曲,十五首弦樂重奏曲,多首芭蕾舞劇、歌劇與電影等戲劇音樂。由於曆經俄國體製多次轉變,也曾親身從軍,其交響曲深刻思考生命與死亡、和平與戰爭等意義。曾自述其創作《第八號交響曲》時,他的腦中殘留著槍彈的碎片,不時刺激他,使他腦中一天到晚都響徹著音樂聲。他自己也非常清楚這是那塊碎片所引起的,他甚至拜托醫生不要將它取出,因為沒有那塊碎片他也就聽不到音樂了。”


    冰淇淋上桌了。


    “但是,有一種臨死體驗無法以荷爾蒙分泌說來解釋。”


    教授舔著甜點匙,繼續說著。


    “哪種?”


    “靈魂出竅。”


    “靈魂出竅?”


    “在各種臨死體驗當中,另一個大家津津樂道的故事就是靈魂出竅。像是靈魂離開了身體,從高處俯瞰著自己的肉體。有人說出竅後能看到正照料著昏睡的自己的醫護人員,也有人能看見待在隔壁房間的家人,甚或是跑到遠處的護理站,看見護士的一舉一動。這類現象無法以荷爾蒙分泌說來解釋。”


    “也就是說,人的靈魂在死亡時將離開原來的肉體,進入別的肉體,這便是人能夠轉世投胎的證明。是這個意思嗎?”


    “沒那麽單純,不過大致沒錯。”


    “這種說法將來有可能獲得科學證明嗎?”


    “誰知道?人類原本就屬於具有靈性的生物,然而科學早已遠遠超越人類。我不知該如何解釋,不過我有一種預感,科學越進步,也將越接近宗教,人類將迎接寧靜且靈性的時代來臨。”


    “靈性的,是嗎……”


    “是啊。還有,最近的研究發現,母親在生產時,嬰兒的腦部會分泌某種荷爾蒙以緩和出生時的痛苦。這種荷爾蒙具有消除記憶的作用。”


    “消除記憶?”


    “沒錯,這已被動物實驗證明。將這種荷爾蒙注射在實驗動物身上,它將遺忘過去所學習的一切。因此有一種論點,認為這種荷爾蒙刪除了前世的記憶。”


    品嚐美食之後,我的心情好不容易踏實一些,然而此時周遭的氣溫似乎又下降了幾度。


    “……難道,難道我真的是高槻倫子的轉世?”


    我小聲地嘟囔著,陷入惶恐之中。


    “在我看來,你確實符合轉世投胎的典型條件。”


    “典型條件?有這種東西嗎?”


    我驚訝地反問。


    “我舉個例子吧。這是非常出名的英國帕洛克姐妹的案例。1957年5月5日,在英格蘭北部的黑克森,一輛車突然衝向人行道,帕洛克夫婦的兩個女兒——喬安與傑奎琳兩人當場死亡。當時喬安十一歲,傑奎琳六歲。一年後,帕洛克太太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嬰,取名為珍妮弗和茱莉安。”


    “該不會……”


    “隨著這對雙胞胎逐漸長大,帕洛克夫婦漸漸發現她們分別擁有喬安與傑奎琳的記憶。她們各自記得過世姐姐們的握筆方式以及心愛的玩具,也認得第一次造訪的城市、公園或學校,而且兩人身上的胎記分別與喬安、傑奎琳的胎記一模一樣。這個案例符合轉世投胎現象的主要模式。觀察世界上知名的幾個轉世投胎案例可以發現幾個共通點。首先,當事人多半死於非命,例如車禍、天災或凶殺。”


    我不禁心頭一震。


    離奇死亡,是遭人刺殺的。


    “第二點則是,死亡到投胎的間隔大約為一年內。再久也不過兩年,極少出現事隔多年才投胎的案例。”


    在我出生前一年。


    我的表情逐漸僵硬。


    “另外,若是死於意外事故或災害,投胎後將延續前世的恐懼,也就是會對當初造成自己死亡的原因感到害怕,或是在前世的外傷部位出現胎記之類的痕跡。”


    忽然發現我的手按壓著自己的頸部,我在不自覺中觸碰了那個地方。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請問你脖子上有沒有胎記?”


    “胎記?”


    那時,秒也提到了胎記。


    他大概早就知道這是轉世投胎者常有的特征了。


    “家母的致命傷就是剪刀刺進頸部的那一刀。”


    我反射性地伸手按住脖子。


    昏厥的前一刻感受到的衝擊。那裏,那裏應該是……


    “有,在這裏。從小我頸側就有一塊橢圓形的胎記,為什麽會有這塊胎記我也不知道。”


    秒沒再多說什麽,但他的眼神中泄露出興奮的神色。


    我早已經忘了自身這個特征,沒想到竟然讓陌生人說中了。


    這並不是一個值得開心的經驗。


    我無法,也無意掩飾心中的不悅。


    秒突然取出一張紙。


    “其實,我接下來要說的才是重點。”


    “重點?”


    “是的。我預計在今年秋天結婚,之前將家裏整理了一番。當初就是因為要清理倉庫,將家母的作品做個整理,才會決定舉行畫展。我與親戚以及家母的朋友一起選出適合展出的畫作,結果發現了這樣東西。”


    秒攤開一張紙。


    我和教授戰戰兢兢地靠近去看。


    看來是一張信紙的影印本,上


    頭的字跡特殊且潦草。


    如果我死了,請把指定的作品分送給以下幾位:


    伊東澪子  遛狗的女人


    矢作英之進 陰天


    十和田景子 黃昏


    手塚正明  晚夏


    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九日


    高槻倫子


    她的字跡看了令人起雞皮疙瘩。


    難以想象這是女性的字跡。


    寫下的同時,文字仿佛立即解體,四分五裂、毫無完整性。姓名與作品名也沒有對齊,仿佛隻是隨意亂寫上的。


    “這是令堂……”


    教授抬起頭問道。


    秒點了點頭。


    “是遺書。家母就在這個日期的兩天後遇害。這封信夾在她死前正在繪製的畫作裏,就藏在畫布與畫框之間,之前一直都未被發現。”


    “你知道上麵寫的這些人是誰嗎?”


    “我並不認識他們,這幾位似乎都是家母生前的好友。家母的好惡相當分明,絕對不會將作品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秒說到此便停了下來。


    我和教授都猜不透他的用意為何。


    先不論事實真假——他相信我是他母親的轉世投胎,我們姑且先了解他這個想法。但是,我們與這件事還有新發現的遺書之間,到底有什麽關聯?


    “然後呢?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不耐煩地問道。


    秒的神情又顯得猶豫了。


    你都已經說了這麽多莫名其妙的話,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我在心中呐喊著。


    終於,秒發出幾乎聽不見的細小聲音。


    “我想請你回想。”


    “回想?”


    我疑惑地重述他的話。


    “是的。請你回想家母遇害當時的狀況。”


    “啊?”


    我的身體不由得向後退縮。


    “我已經和這些人約了時間送畫,我想請你陪我去見他們。”


    “什麽?幹嗎要我做這種事?”


    前一刻,秒看來隻是個懦弱的青年,這時從他的神情中卻流露出某種激烈的東西,讓人窺探到他堅定的內在。或許他是個工作能幹的人……我忽然想到不相幹的事去了。


    “過去的我,總是拚了命地為自己打造人生。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我為了保有自己的領域,隻能使盡全力為自己奮鬥,所以完全沒有空閑去思索其他事情。這次借著整理家母的畫作,總算有點餘力回頭看看過去,然後我終於驚醒了。我竟然一無所知?家母被殺,死得那麽淒慘,這到底是為什麽?到底是誰害她那麽慘?我卻一點也不了解。她留下這麽多精彩的畫作,而且比誰都美麗動人,為何必須麵臨如此暴力的死亡?不隻是我,如今已經沒有任何人想了解這起凶殺案的來龍去脈,大家早已遺忘了高槻倫子這個畫家、這個人的存在。然而她卻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母親啊!”


    秒的語氣越來越激動。


    而我的腦海中卻充滿了“回想”這個詞。


    回想!


    “求求你!我自己也很清楚這是個無理的要求。但是拜托你,拜托你陪我。我想聽他們談談我的母親。然後,也許能借此喚起你對家母的一絲絲記憶……不,即使你想不起來也無所謂,就當做是安慰我也好。”


    秒靠近我,露出苦苦哀求的神情。


    我既無奈又困惑。令人錯愕的事實接二連三迎麵而來,麵對如同拳擊選手揮出的重拳,我感到手足無措。


    “請問……”


    教授雙手抱胸,以慵懶的語氣說話了。


    “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一個問題。回想,你剛剛說請她回想,對吧?你要她想起你母親遇害當時的狀況。那麽,假使她真的想起來了,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這是什麽意思?”


    秒呆滯地望著教授。


    “別裝傻了,你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吧?這是一件至今尚未破案的凶殺案啊!如果她想起當時的狀況,必定也會想起凶手的長相。這將變成什麽情況?你要找出凶手嗎?找到了又如何?報警嗎?難道你要告訴警察,這個女孩是被害者的轉世投胎,就讓她當證人吧。或是說,假設你不報警,那你能從此放手不管了嗎?她已經喚起的記憶又該如何處置?凶手的相貌將烙印在她心中,跟隨她一輩子。你剛才說得沒錯,這的確是無理的要求!”


    劇烈的恐懼感爬上背脊。


    那隻……手。


    對我揮起剪刀的那隻手。


    假使那隻手底下出現一張臉!


    我無法正視那張臉,絕對。


    萬一看清了那張臉,噩夢將伴隨我一輩子。就連那天在會場看見的那些短暫片段都在我心中深深地紮了根,我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害怕它會隨時浮現在眼前。恐懼感猶如一層薄而堅韌的膜,包覆了我的心。


    “我不要!這樣的事太可怕了!”


    我不由得發出一聲充滿憤怒與恐懼的呐喊。


    秒羞愧地垂下頭,漲紅了臉。


    三人之間頓時陷入沉默,氣氛變得尷尬。


    “老實說,我不能否認起初我的確有意找出凶手。”


    沉默片刻後,秒開口了。


    “辦了畫展,然後你在會場昏倒了。當時我心想,是母親替我牽的線嗎?她是不是希望我找出凶手?如果能夠找出凶手,我想,母親也算能夠瞑目吧。不過,是我太膚淺了。坦白說,我隻想著自己,完全沒有想到你的感受。對你來說,這是關係一輩子的大事呀。”


    秒的身體仿佛氣球泄了氣。


    我心情極其複雜地看著眼前的秒,恐懼感與同情心互相拉扯,但是恐懼感終究勝過一切。


    與秒一樣,我的雙親也都過世了。母親過世時我還小,幾乎不記得她的樣貌,而父親則是在兩年前往生。我渴望好好了解父母的生平,但是一方麵又覺得,事到如今我又何必挖掘過去,再度麵對他們過世時的失落?這兩種情緒總是在我心中交戰不斷。


    其實我平常並不會特別想到他們。然而,已不在世上的人,在某些時刻卻滿滿占據了我的心。


    我想起國中、高中時的升學、畢業典禮,那時我偷偷地翻出母親的照片,深深思念著她。在那樣的季節裏,最為我高興的人卻不在身邊。


    原以為隻有我會這麽做,但是當大我六歲的姐姐即將開始工作時,我發現她也偷偷翻開了母親的相冊。看著這一幕,我的心情五味雜陳。


    “轉世投胎案例的這幾個條件你的確滿足了,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可以推測古橋萬由子或許是高槻倫子的化身。而且你們兩人還有個非常特殊的共通點。”


    教授謹慎挑選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句。


    高槻秒離開的時候,一再向我道歉。我恍惚回想起他當時的模樣,然後偷瞄了一眼教授的表情。特殊的共通點啊……


    “你明天有什麽打算?”


    教授問我。


    “明天……”


    我機械地重複教授的話。


    明天是高槻倫子遺作展的最後一天。高槻秒離開時表示這也是一種緣分,如果時間許可的話,歡迎我們再去參觀。


    教授一副很想去的樣子,顯然他對這樁怪事非常好奇。


    我刻意擺出嚴肅平板的表情說道:“要去,教授自己去吧。我要留下來工作。我啊,再也不要麵對那麽惡心的畫麵了!”


    教授顯得相當失望。我不理他,一口氣喝下早已冷掉的濃縮咖啡。


    2


    當晚和教授分別後,我筋疲力盡地回到家。


    在小田急線的豪德寺站下車,步行十五分鍾,我和


    姐姐住的獨門獨棟屋子就在附近的傳統住宅區裏。雖然一個人回到獨居的公寓房間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不過獨自回到漆黑無人的屋子裏也沒舒服到哪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反正就是很可怕。不論多麽疲倦,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全身的知覺好似一瞬間都喪失了。我立刻開鎖,確定屋內沒有任何異樣之後,再迅速地把大門鎖上,匆匆將屋子裏所有燈打開。


    淋浴過後,那種全身緊繃的感覺才總算放鬆下來。為了疏解情緒,我燒起熱開水,泡了滿滿一杯茉莉花茶。當我優哉遊哉喝著熱茶時,姐姐正好回來了,她今天好像又帶了壞心情回家。


    “真是的!搞什麽東西啊!”


    姐姐漱口的聲音響徹整間屋子,聽起來好像一麵在低聲怒斥著什麽。


    恐怖喲!我忍不住縮起脖子。


    萬佐子姐姐大我六歲,在某個很有名的百貨公司工作。


    她一向認真工作,兩年前升職為營業企劃課課長後,整個人更增了幾分凝重嚴肅的氣息,真是可惜了她美麗的臉蛋。這樣說也不大對,其實正因為姐姐容貌端麗,因此更加氣勢逼人。


    我打算替她泡杯茉莉花茶。不過雖然茉莉花茶有穩定情緒的作用,在我們兩姐妹身上的效果並不明顯。


    “咦?怎麽啦?現在在喝這東西,你也很晚才回來是吧。”


    走進廚房的姐姐立刻注意到我的茶杯。


    “姐,晚餐吃了嗎?”


    “吃過了。”


    “又吃外麵啊?會長青春痘哦。”


    “我這年紀已經不能叫青春痘啦。嗚嗚,腳好痛哦,最近實在很嚴重呢。拜托你了,萬由子。”


    姐姐坐在椅子上,雙腿抬起擱在我大腿上。


    由我幫她按摩雙腿,這是自從她升官後養成的習慣。


    我還在銀行上班時,姐姐經常幫我按摩肩膀。當時我為慢性肩膀酸痛所苦,嚴重到因此胃痛。


    “我們兩個好像歐巴桑哦。”互相調侃著的我們試了各種據說有效的體操或中藥。


    “哇!真的很慘哦!腫得好厲害啊。姐,不要再穿高跟鞋了。或是改穿低一點,例如五公分高的吧。”


    “哎喲,穿低跟鞋無法挺起身體施力呀。鞋跟高的話,身體就會稍微前傾嘛。全身充滿了攻擊性,有種今天也不會輸的感覺。”


    “這我懂啦。女性上班族的套裝若不搭配高跟鞋就不體麵。可是穿高跟鞋會對子宮造成不良影響喲。哎呀!好嚴重哦,指甲已經陷入肉裏了,你不痛嗎?都已經變成紫色了。”


    姐姐的腳拇指指甲已經陷入肉裏,我輕輕戳了一下,姐姐痛到要跳了起來。


    每晚姐姐回來時總是累得像一條破抹布,可是隔天早上又如同僵屍複活般,穿著擦拭閃亮的高跟鞋,妝容光鮮亮麗地出門上班。唉,女人真辛苦。


    “喂,姐,臉轉過來讓我看一下……你右眼下有黑眼圈哦。”


    “你發現啦?右眼戴的隱形眼鏡最近一直弄得我不舒服,可是我沒空去看眼科。每天都在想應該早點去看,想著想著就過了一周。”


    “看個醫生有那麽難嗎!是不是度數不合?你原本視力就不太好。”


    “嗯,我覺得最近度數又加深了。一定是那個計算機狂部長害的。”


    姐姐突然變臉,吊起眉毛猶如鬼麵具。


    她口中的計算機狂部長正是她的新上司,據說是個不折不扣的計算機迷。他的辦公桌根本就像是各家計算機廠商的展示區,總是擺滿了好幾台筆記本電腦。如果隻是他自己愛玩計算機也就罷了,有一天他突然決定將早已棄置的舊客戶名單數據用計算機建成文件。姐姐與她的下屬都不得不在手頭上的工作已經忙不過來的情況下,分神花時間去處理這一件極為繁雜卻又無助於將來的麻煩事。


    姐姐談起對他的憤恨時,連我這個做妹妹的都不敢靠近。她氣憤的樣子像是會在半夜拿出草人和五寸釘詛咒似的。啊,不過以她的個性,若要敲釘子,她不會敲在草人身上,而是直接打人對方的心髒吧。


    “好想吃點甜的……”


    姐姐懶洋洋地起身,在櫥櫃裏隨意翻找著。


    “我這裏有真紀的媽媽送我們的小布施的栗子羊羹,幫你切吧?”


    “好。”


    我替姐姐切了一塊厚的,給自己切一塊薄的。


    我們默默地吃著羊羹。


    “對了,萬由子,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從昨天起你的氣色就不好,有點怪。”


    姐姐突然露出銳利的眼神。


    我心頭一震。


    不愧是姐姐,多年來既是長姊又兼母職,即使我們每天見麵的時間不多,她的直覺和眼力真是令人佩服。想必公司的下屬們對她也是畏懼萬分吧。


    女人之間隻需要瞬間的眼神交會,即能讀取對方的身體狀況或內心變化。在她選口紅或照鏡子的時候,便一麵在觀察我脫衣服的方式或擺漱口杯的位置。


    “沒事啊。隻是有點累而已。我沒什麽事,有事我一定會向你報告啦。”


    我故作平靜地說著。我無意向姐姐透露那麽荒唐的故事。就算說了,也隻是讓她擔心。


    姐姐的表情看來似乎想說些什麽。


    一個神經質的少女凝視著我,好熟悉的感覺。


    啊啊,沒錯,姐姐以前總是露出這種表情。


    我們兩姐妹曾是相當神經質的小孩。


    尤其姐姐,隻有眼睛特別大,身體卻骨瘦如柴,時常發燒、做噩夢。那雙大眼總是以驚恐的神色看著外界。


    我出生兩年後母親便過世了,加上當時父親的事業麵臨瓶頸,我們兩人便無人照料。小時候家中非常安靜,我對當時的記憶盡是我們兩人睡在小房間裏的畫麵。


    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是那麽漫長,昏暗房間的天花板總是那麽高。我幾乎沒有什麽快樂的童年回憶,在小學畢業之前,我的世界裏就隻有姐姐。


    我可說是有著相當陰暗的童年歲月。


    然而,小孩是種多變的生物。


    不需要費多少時間,曾是體弱多病、畏縮怕生的少女——我的姐姐變成了皮膚黝黑、嗓門特大的網球隊隊長;而我則成了粗枝大葉的樂天派女孩。


    “姐,你認識高槻倫子嗎?”


    “那是誰啊?”


    “昨天我和教授還有俊太郎一起去看她的畫展,那些畫我看了覺得好眼熟哦。”


    我故作自然地問道。


    雖然有點牽強,不過如果高槻倫子跟我們家有些許的關聯,即能解釋我那天的幻覺,我也就能脫離這一連串的怪事。


    “不認識哦,而且我的美術隻有三分(日本小學的成績評定以五分為最高分——譯者注)啊。”


    姐姐對這個名字毫無反應,我繼續試探。


    “然後啊,那名叫高槻倫子的畫家的兒子正好在場,他說他很崇拜泰山教授,還說以前他就住在我們家附近。搞不好你小時候見過他呢,他叫高槻秒,沒印象嗎?”


    “秒?高槻秒?好奇怪的名字哦,我沒聽過。我不記得以前這附近有姓高槻的人家啊?你是說女性畫家,對吧?如果曾住在這附近我一定記得,不過我真的沒印象。”


    姐姐立刻否定了。


    她的記憶力異於常人,對曾見過的人的相貌、名字,就連電話號碼都能夠倒背如流。從她口中問不出一絲絲關聯性,令我好失望。


    “不過你那辦公室還真閑呢。”


    “才沒有呢,之前忙了好一陣子,我們隻是忙裏偷閑一下子。”


    “我覺得很好啊,你還是比較適合這種悠閑的工作。你的表情也溫和多了。”


    姐姐露出欣


    慰之情,我心中萌生小小的罪惡感。


    “吃了甜的羊羹就更想吃東西了。有沒有吐司?我要吃烤吐司。”


    姐姐起身打開冰箱,伸手去拿草莓果醬,但是動作中途停下,猶豫之後拿出了一盒人造奶油。


    這時,我忽然看見另一隻手。


    出現的畫麵猶如倒帶的影像,我確實看見另一隻手抓起草莓果醬的罐子。


    那是女人又細又長的手指。我看見食指上貼了膠布,還看見小指上戴了一枚海藍色的戒指。


    “咦?姐,你買了新戒指嗎?”


    “啊?”


    姐姐關上冰箱回頭看我。


    她手上拿著人造奶油的盒子,一臉茫然。


    漂亮的手上沒有任何傷口,中指上還是我熟悉的白銀戒指。


    “奇怪,我剛剛明明看見一隻小指上戴了海藍色戒指的手拿了草莓果醬。”


    姐姐臉色大變。


    “……萬由子,你看到啦?”


    她的聲音變得低沉幹啞。


    “對啊,食指還有貼膠布。”


    姐姐先呆呆地佇立原地,旋即倒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倚著餐桌桌麵。


    “傷腦筋,原來凶手是由香裏啊……”


    “什麽?”


    我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姐姐神情複雜地瞪了我一眼。


    “唉,你也真是的……可不可以先幫我泡杯紅茶?”


    “好……好啊。到底怎麽了?”


    我慌忙取出紅茶罐。


    姐姐顯得情緒低落。手肘撐著桌麵,雙手十指緊扣,靠在鼻唇之間,一臉茫然地望著前方。


    “……最近這幾個星期,不知道是什麽人將果醬塗在部長的計算機與部門內的打字機鍵盤上,黏乎乎的,很難清理。即使我們好不容易清理幹淨了,過個幾天又會再次出現這種情況。而且抹上果醬的位置專挑手指經常碰觸的地方,真的很麻煩。由於大家都痛恨部長與這次的數據化作業,因此這很可能是某個員工的無言抗議。最近情況越發嚴重,不僅針對部長,還將矛頭指向無力抵抗部長的我。早上要開始工作時,打開抽屜便發現計算器上沾了一大坨果醬,檔案櫃的把手也是,真的讓人很不舒服。”


    “所以,我剛才看見的是……”


    果然,我又看見了。


    姐姐疲憊地點了點頭,無奈地繼續說著。


    “的確有你說的那個人。一個戴著海藍色尾戒、食指受傷的女生。她的職位中等,工作能力強,我一直非常信賴她。你知道她今天早上跟我說什麽嗎?她看到我的抽屜時說:‘太過分了!課長又沒做錯事,到底是誰做出這麽陰險的事!’而且她還陪我一起清理,難道那全都是在演戲嗎?混賬!”


    姐姐一拳打在餐桌上。


    桌上的杯子當啷作響。我嚇了一跳,仿佛是自己被揍了一拳。


    “我去換衣服。拜托你泡個紅茶,要加很多白蘭地喲。”


    姐姐氣憤難消地起身走出廚房。


    我帶著知情後的不快感,獨自留在廚房裏。


    我歎了一口氣,倒出熱水溫熱杯子。


    我愣愣地望著熱氣的彼端。


    不知不覺中,熱氣彼端浮現出高槻倫子的畫作。


    特殊的共通點。


    她,也是如此。


    她和我一樣,也是個“尋找遺失物”的高手。


    還沒出社會之前,我不曾深入思考自己的這項特殊能力。在學生時代我隻把它當做聯誼時的特殊才藝表演。但是,做了三年的銀行工作,因為這項“能力”而改變了我的命運。


    或許也是時機不對吧。我開始工作的那個時期,銀行業界提倡徹底縮減成本、人員,每個員工都背負龐大的工作重荷。加上又逢機械化升級的過渡期,工作上不斷導人新的處理係統,總公司每天送來厚重的操作說明書和朝令夕改的決策,然而我們根本無暇讀這些公文。在新係統順利操作之前,所有前置作業仍須靠人手一一處理,因此我們在平日的工作內容之外,還得忙著處理係統轉換的相關事宜,等於負擔了雙重工作壓力。


    那段日子,與其說我們經常加班,不如說幾乎住在公司裏,頂多趁空當回家休息一下,替換衣物罷了。休假日時便睡一整天以恢複體力,好應付下周的操勞。男職員就連假日都得上全天班。盡管如此,我們依然不敢期望新係統能如期啟用。


    大家的疲勞逐日加重,辦公室內的氣氛也顯得殺氣騰騰,這時我的“能力”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顯現了。


    過去我也曾小小展現這項能力,但僅止於找出遺失的文件或是客戶遺忘的物品之類的程度而已,同事們都覺得有趣。然而,或許是當時過度忙碌導致我的神經過敏,我的能力竟然突飛猛進,發揮過去不曾出現的強大力量。


    具體而言,當時我連續“揭發”了一名資深女職員盜用公款以及一名業績優異的業務員進行詐欺的行為。


    我並非目睹犯案現場,也沒有告密,然而結果卻是一樣的,因此不論高層或同事都對我敬而遠之。業務量已經夠繁重了,加上接二連三的弊案,一會兒人事異動,一會兒又是督導進駐,大家不恨我也難。


    如果隻是公司氣氛令我不自在,或許還不至於讓我辭職。然而後來發生了決定性的事件。


    當時有一位上司s先生非常照顧我。


    他不善於巴結高層,因此在同期中晉升得特別慢。不過他是個扛得起責任的人,相當受部屬及女職員的信賴。


    當時s先生為了新係統轉換之事,已經將近兩個月沒回家好好休息了。他因為過度疲勞,導致太陽穴和頸部都發黑了,我記得父親過世前也出現同樣的狀況。


    當天我和s先生搭同一班電梯離開公司。其實他希望留下來繼續工作,但身體實在不舒服,無法專心,隻好返家休息。


    “搭出租車回去吧。”


    我對他說。當天相當寒冷,而且s先生的家離公司很遠。


    “大兒子才剛上私立高中,我哪敢搭出租車啊。”


    他笑道。s先生的大兒子長得很像他,是他引以為傲的寶貝。


    “路上小心哦。”


    道別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他的臉,瞬時感到毛骨悚然。


    因為s先生的臉上沒有五官。


    該有眼睛鼻子的地方隻見一片灰蒙蒙的什麽都沒有,那是一張光溜溜沒有五官的臉。


    我無法相信自己所見。


    我站在原地呆愣愕時,s先生則向我揮揮手,走遠了。


    就在當天,s先生在寒風不斷灌進的月台上昏倒了。


    他失去意識,掉到鐵軌上。


    電車駛進月台,碾過他的頭。


    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我便辭掉了工作。有好一陣子我都無法入睡。稍一入眠,必定會夢見那張沒有五官的臉。無法入睡、無法進食,我瘦得隻剩皮包骨。


    當時姐姐操心到了極點。就算到了公司,也會打好幾通電話回家問我在幹什麽,每天下班後便急忙趕回家,想盡辦法煮些我愛吃的東西。到後來不隻是我,連姐姐也消瘦了。她認為我無所事事反倒對身體不好,於是到處打昕請托,幫我在大學找到—份職缺。


    這份工作的氣氛與過去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我因此順利恢複,回歸社會,姐姐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能夠悠閑度日之後,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看見”不該看到的東西。


    這時,我眼前出現了浦田泰山。


    大家時常誤會了,其實我並無法從一個毫無跡象的地方,尋找出別人遺失的東西。我隻是能感覺出對方自己沒自覺但是其實記得的東西。不


    論是姐姐或是泰山教授的記憶力都超乎常人,因此我能夠替他們打開容量龐大的記憶抽屜。


    假設泰山先生在找某封信件好了。


    雖然他當時確實忘了放在哪兒,其實他是記得的。隻是由於他的記憶量過於龐大,一時找不出放置這項記憶的抽屜在何處。在他的腦海裏已經開開關關了好幾個抽屜,其中有太多抽屜開了就忘了關,他甚至沒發現自己已經拉出裝有此項記憶的重要抽屜。


    我隻是偷窺教授已經開啟的抽屜罷了。


    所以我對於抽屜沒打開或是記憶量過小的人,無法發揮任何能力。


    第一次見到泰山教授時,我深感驚訝。因為教授腦中的記憶或是映像都非常鮮明,我“看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如果他認真找一樣東西,他的身後便不時出現各種景象。我隻是出於好奇,無意間脫口說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沒多久教授便發現我這項奇妙的能力。


    教授隻是單純對這項超能力感到好奇,卻不曾以異樣眼光看待我,於是我也跟著他一起探索自己的能力,心情因此得到舒緩喘息的機會。


    那個盜領公款的女職員其實也非常優秀。她心思細膩,隻要負責一項任務,她便能先一步想到之後需要做的準備工作。


    那時,我們正在開會討論往後幾個月的工作進度。


    她大概在思索往後需要執行的業務流程吧,在她身後浮現她不停操作著聯機計算機的影像。同樣的操作模式不斷重複,而且她按下的按鍵組合是我們平時鮮少使用的。


    這個畫麵令我印象深刻,單純感到好奇地問了其他資深女職員。我把自己看到的操作方式說給對方聽,想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用到這樣的操作模式。對方也相當熟悉係統操作,因此立刻意會到這項操作似乎有些什麽蹊蹺。


    一周後,那個盜用公款的女職員便失蹤了。


    之後那個業務員也是如此。


    他能夠立即從周遭的氣氛讀取到眼前的客戶需要什麽。


    例如他去拜訪客戶時,雖然坐在會客席與客戶閑話家常,但同時也將隔一段距離的客戶的上司說的話聽在耳裏。他偷聽到對方正在煩惱如何招待客人之類的事,隔天他便透過客戶介紹適合的招待處給對方。


    一個優秀的業務員必須能仔細聆聽對方的話,反應快、想象力豐富。而這些特質也是能讓我“看見”的重要條件。


    我會發現他的行徑,是起因於櫃台職員比對印鑒之際,我恰巧經過。我覺得那顆印鑒相當可疑,雖然幾可亂真,但就是有些不對勁兒,就連那位客人也很可疑。


    而那個業務員路過時偷瞄了印章一眼。


    這時,我看見他從身穿藍色毛衣的老爺爺手中拿到了印章的景象。為什麽他會跟別人拿印章?那個爺爺到底是誰?我的這些疑問導致之後的結果。


    高槻倫子到底是什麽樣一個人?


    我在姐姐的杯子裏緩緩倒人白蘭地。


    又甜又濃的香氣融在廚房安靜的空氣中。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對高槻倫子產生了興趣。


    她也和我一樣,不得不看見一些不願看到的事物嗎?


    不願看到的事物。


    剪刀。


    我立刻揮揮頭,從腦海中趕走那個畫麵。


    而且她又是藝術家,她纖細敏感的神經應該是我無法相比的。這項能力想必對她的創作影響很大吧,也難怪她會表現得如此神經質。


    我回想起白雪公主、睡美人等畫作的冰冷風格,了解到作品中為何呈現出那樣的意象。


    而她就是高槻秒的母親。


    我隻是與她有某些共通點,便產生了如此大的興趣,可想而知秒一定比我更渴望了解這個人。


    我還有姐姐,而他確實是舉目無親啊。


    3


    不論何時來到這裏,澀穀車站前的鬧市區總是給我莫大的壓迫感。


    每條路都湧現川流不息的人潮,人群呈放射線狀集中指向澀穀車站,若要我正視這個景象實在需要點勇氣。


    年輕人仿佛把這地方當做自己的王國,莫非他們認為這樣的壓迫感其實是“愉悅的刺激”?


    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街上卻有不少稚嫩的少年們晃蕩著。高中生以下的學生們早就應該開學了,難不成這些孩子都是大學生?


    紅燈轉綠,人們仿佛啃噬道路般衝向斑馬線。每個人都爭先恐後,神情急迫地小跑步穿過十字路口。


    年輕人花枝招展,苦心打扮的程度反倒令人看了心酸。很難回想我自己在他們這年紀的時候到底在做些什麽,我隻記得我和眼前的少女們截然不同——不過,或許每個人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吧。我和他們隻不過相差五六歲罷了,這中間卻有著莫大的隔閡,難以想象這兩個世代間有任何連續性,而他們也拒絕與之前的世代有連續性吧。


    教授曾問我會不會害怕走在人群中。


    若隻是擦身而過,對我並不具有任何意義,完全沒什麽好怕的。尤其,在澀穀幾乎不可能“看見”什麽,這些少年少女們的記憶量少得驚人。


    “你怎麽睡一晚就改變想法啦?昨天還說絕對不去呢。”


    走在前方的教授回頭問我,一大群戴著帽子的少女們推擠著他。


    原本我拒絕陪教授前去參加高槻倫子畫展的閉幕日,教授已經打算自己一個人去了,但今天我又改口說我還是想去看看,教授因此顯得頗訝異。


    “我想讓自己冷靜一些,再看一次那些畫。”


    我隻說了這麽一句話。教授疑惑地看著我,但也不再追究,繼續往前走。


    夏季進入尾聲,鬧市區的街道看來有些肮髒,有些無力。鮮豔的招牌、女孩們充滿活力的笑容都更加深我的疲憊。


    “每天都是這樣,不過今天怎麽擠到無法前進、動彈不得了?時間明明還很早啊。”


    人行道上擠成一團,我無奈地看著這個景象。


    不但無法前進,人潮竟然停在原地不動了。


    在怨聲載道的人聲中,一陣異常的喧鬧聲如同海浪般,由前方傳過來。


    “火災啊!”


    “失火了!”


    “看!好大的煙!”


    “聽說失火了!”


    人們談論起火災的消息,遠處傳來的警笛聲越來越接近。


    “啊?哪裏哪裏?”


    “哇!真的啊!好大的煙啊!”


    互不相識的人們在瞬間燃起相同高昂的情緒。


    看熱鬧的人群從後方不斷湧現,人潮彼此推擠,場麵瞬時失控。


    不一會兒的工夫,人群溢出步道,公交車被迫停駛,街上喇叭聲四起,貨車司機探頭大聲怒斥著。尖銳的警笛聲從四麵八方逼近,四周來了不少消防車,但是我擔心車子無法順利進入火場。周圍的人們喧嘩不斷,熱鬧的程度好比身處搖滾演唱會第一排。我不會在這裏遭人群壓死吧?一股恐懼感籠罩著我,腦中閃過今天晚報的頭條字眼可能會是這樣的時候,我聽見教授喊著我的名字。


    “萬由子!是那棟大樓失火了!”


    我突然驚醒了。


    忍不住踮起腳跟死命地探頭望去。


    黑灰色的煙霧升起,仿佛是在夏季尾聲的藍天上塗鴉。


    那的確是我們打算前往的大樓。


    從大樓頂端的窗戶冒出濃濃黑煙。那不就是畫展租借的樓層嗎?


    “該不會是那個會場吧……”


    有增無減的警笛聲回蕩在大樓叢林中,醞釀出一股詭譎的氣氛。


    警車也來了。一大群警察嘩啦嘩啦湧出,繼續鳴放警笛,拉起封鎖線隔離現場。


    前方的女孩們被擠


    得往後倒,發出做作的嬌吟聲。香水味極重的發絲硬是沾在我的臉上,害我惡心反胃。人擠人的情況造成大家滿身是汗,人們心煩氣躁的情緒化成殺氣飄散在空氣中。在毫無抵抗能力之下,龐大的力道再度將我們往前推回,警察的威嚇聲中混雜著周遭人群的怒罵聲。我開始恍神,不小心被擠下了車道。


    “咦?”


    在遙遠的前方,我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他甩開警察的製止,奮不顧身衝進那棟大樓。


    那個體型,那頭朝天而立的亂發,莫非是……


    他什麽時候跑到那麽遠去了?那確實是泰山教授啊!


    會場早已浸在水裏。


    難以想象幾天前這裏還是個華麗的展覽會場。


    仿佛在窺看一場尚未完成的噩夢。


    火焰充滿蠻橫的力量,強烈地扭曲了所有物品。牆壁和天花板已焦黑剝落,門板因高溫而嚴重變形。埋在牆壁內的管線從裂隙中外露,猶如內髒暴露出體外,顯得格外醜陋。裝飾會場的美麗花束也全成了灰色木乃伊般的殘骸,加深了現場慘不忍睹的景象。


    照理說,展出的作品也該遭受同樣的命運,然而牆上的畫竟然全數消失無蹤。


    原來是高槻秒和泰山教授在火勢蔓延之前,全速搶救的結果。


    據說教授抵達現場時,秒正奮不顧身地將畫從牆上拆下,堆在會場門口。當時火焰已經開始吞噬天花板,秒卻堅持搬出所有作品,否則不肯離開現場,就連教授抵達時,他也沒發現有人來了。教授將秒堆在門口的一幅幅畫丟向逃生梯,讓作品一一滑出屋外。


    這兩人現在一動也不動地蹲坐在角落。


    煙熏得他們全身烏黑,身上處處都是燒傷的痕跡。


    適才教授用他那鮮少運動的龐大身軀,一口氣跑上頂樓,如今憔悴疲累的模樣簡直悲慘到極點。他手撫著心口,像一隻中暑的青蛙,四腳朝天,無力動彈。秒也沒好多少。他臉色蒼白,雙眼無神,不聽使喚的雙手不時顫抖起來。仔細瞧,他的臉頰和雙手上出現好幾個水泡,連頭發也燒焦了,讓人不禁移開眼神,無法正視。


    前一刻,消防隊和警察正輪流偵訊他們兩人,如今卻無人關照,大家都把焦點轉移到事務性的後續處理與機械性的起因調查上。


    看到縮在另一角的我,教授慢慢環顧四周,搖搖晃晃起身後緩緩走向我。


    “教授你還好嗎?太亂來了吧!這樣一口氣跑上七層樓,還從那堆人群中衝到這裏?”


    我低聲指責他。


    教授的臉黑亮得像一顆茄子,煙熏的威力實在驚人。教授不發一語,看來他早已用盡渾身的力氣了,緩慢的動作宛如一格格定格的影片。呼地歎了一口氣,教授不知從哪兒掏出香煙,但已經完全濕透了。他似乎連失望的力氣也用盡了,隻能無力地握扁煙盒。


    “幸好畫都沒事。”


    “生命比作品重要吧!你們兩個差點燒成木炭了。高槻家原本就打算銷毀這些畫,或許燒了它們也好。”


    “不不,好不容易勾起萬由子對這件事的興趣,情況漸入佳境呢。如果失去最重要的畫,就無法期待後續發展了。”


    這並不完全是玩笑話,教授他就是這種個性。


    “還在說這種話。”


    我苦笑。


    笑的那一瞬間,我才發現自己的臉早已因緊張而僵硬多時。


    這時我終於放鬆了緊繃的身體。


    “……據說有人縱火。”


    教授忽然開口。


    “縱火?”


    我懷疑自己的聽力。


    “這裏是間辦公大樓,不可能有人開火做飯,而且警方在現場殘餘物中發現了具備定時器的簡易點火裝置。這可能是早在昨晚大樓關門前就設下的裝置。警方猜測,歹徒應該是在平日少有人經過的死角堆積易燃物,在上頭擺上點火裝置。因為火災發現得早,及早控製住火勢,這才找到了定時器。如果火勢更猛,點火裝置恐怕已經燒個精光,無法尋獲絲毫線索了。”


    看來教授並沒有因為接連的偵訊導致無神,反倒問出不少火災事件的細微情報。


    “歹徒將起火時間設定在開場前三十分鍾。還好秒今天來得早,在火勢還沒大到無法搬出畫作前,便發現不對勁。”


    “這時機點也太湊巧了吧。”


    “我猜,歹徒應該隻想燒掉這一層樓。如果打算燒毀整棟樓,應該將起火時間定在無人出入、最不會被發現的時刻。歹徒將裝置設定在大家上班的前一刻啟動,表示他希望有人發現這場火災。”


    “為什麽?”


    我疑惑地問道。教授眯起雙眼。


    “因為歹徒隻想燒掉這個會場,說得更明白一些,也就是隻想燒毀這些畫。”


    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忍不住環顧四周。


    仿佛有人知道我今天早上做了什麽夢。


    在火災發生之前,我還沒把這整個情況當做一回事,以為萬一出了什麽狀況,我還能夠欺騙自己,告訴自己我隻是發燒做了一場噩夢罷了。這原本起因於我個人的幻覺,然而在這一刻,事情的發展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入侵到真實世界,而且發展的速度比我預期中更加快速。


    我和教授同時在無意間瞄了遠處的高槻秒一眼。


    “……看吧,事情越鬧越大了。看來這些畫是潘多拉的盒子,也難怪他父親多年來一直不願公開,還打算偷偷銷毀它們。這其中到底藏了什麽秘密呢?”


    教授低聲自語。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歹徒不希望有人看見這些畫?”


    我也跟著壓低聲音。


    “二十五年前,高槻倫子的凶殺案或許不是陌生人所為。”


    “怎麽會?”


    “我們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吧?當然還有其他各種可能性,不過這的確也是可能性之一。或許在某幅畫中早已提示殺人凶手是誰,隻是過去無人發現罷了。搞不好其實凶手就是高槻倫子非常熟悉的人。”


    “教授,你隻是在說笑吧?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早已過了追訴時效,這個推測也未免太牽強了吧。或許歹徒是長年喜愛高槻倫子的畫迷,為了滿足自己的占有欲,於是放火燒毀作品。這個推測比較具有說服力吧。就她的畫風而言,顯然很容易吸引比較偏執的畫迷嘛。”


    “嗯,的確。也或許歹徒隻是和這棟大樓的地主結怨,又或許這單純隻是一場惡作劇。不過,二十五年前高槻倫子遭人刺殺,多年後首度公開展覽竟然遭人放火,這點實在令人起疑。”


    教授麵無表情說完這些之後,緩緩舉步走近秒。


    我躲在教授背後,戰戰兢兢地跟了過去。


    秒坐在地上垂頭喪氣,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好嚴重的水泡呢!教授,你最好陪他到醫院……”


    這時秒突然抬起頭,我看見他驚恐的雙眼。


    砰!


    (關車門)


    呼嚕嚕嚕嚕一


    (啟動引擎,車子匆匆駛遠)


    我嚇了一跳!


    四處張望,注視著被煙熏黑的大玻璃窗。我集中精神,雖然聽見樓下街道傳來的喇叭聲,但無論如何仔細聆聽都隻傳來微弱的聲響。


    ——那是什麽聲音?


    我的胃又開始發冷。


    “好可怕……好可怕……”


    秒的雙眼依舊緊盯著我,那是孩童的眼神。


    “我想以後就沒有機會在這麽大的會場、這麽好的燈光下欣賞母親的作品了……昨晚睡得不安穩,我便想早上早點來,趁最後一次機會一個人慢慢欣賞。”


    秒的視線緩緩移向教授,猶如


    幼兒請求大人指示一般的眼神。


    教授對他點頭。


    秒終於安心了,露出空洞的笑容。


    他的肩膀和下巴頻頻顫抖著,唇角不自然地抽搐。


    “一打開門,眼前出現一片火海……轟隆轟隆好大的聲音,風不斷吹來……我好久沒想起那天的事了。海,染成了大紅色……每當海浪湧上,那片紅色便漸漸擴散。我靠近海浪……腳浸在海水裏,好冰,冰得讓我不舒服。我低頭看了腳邊……海浪退去,我的白色襪子染成粉紅色……我全身都濕透了,腳邊碰到什麽硬東西……沉重的東西陷在沙子裏……我撿起……剪刀……剪刀,深黑色的鈍重的剪刀!”


    秒睜大雙眼,抱頭呐喊呻吟。


    我忍不住捂住耳朵。教授抓住秒的肩膀賞他兩巴掌。


    周遭的人立刻停下動作回頭著他們。


    被打之後,秒茫然的表情突然垮下。


    他龐大的身軀虛弱地顫抖著。


    大顆的淚珠沿著臉頰嘩嘩落下。


    教授展開雙臂,秒搖搖晃晃地走向教授,緊抓著教授放聲大哭。哀戚的哭聲令人心疼。我實在看不下去。


    (白色汽車駛遠了)


    我看見一輛白色汽車駛過海邊。


    漸漸遠去,車上隻有一個人。


    男的?還是女的?


    不行,影像模糊看不清楚。


    隱約看出車牌號碼的形體,但太小了讀不出數字。


    至少,至少能夠知道地名也好……


    啊啊,已經看不見了。


    再次清醒時,我發現自己身處淹水的會場裏。


    不過最令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的情緒相當平靜。我以格外冷靜的心情,試圖回想剛才看見的影像。


    這時教授攙扶著秒,推開警員和消防隊員走下樓梯。


    我不發一語地跟著他們離開現場。大樓管理員、保險公司業務員、其他樓層的人們還有新聞記者,周圍喧鬧嘈雜,擠滿了大批人群。


    教授與秒在人群中猶如一對父子相依,慢慢步出會場。


    抬起頭,我看見樓梯間的窗戶出現夏末的天空。


    看著那片天空,已經逃不開了,我想。


    如今夢境侵蝕了現實,我已經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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