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間畫廊位於青山繁華區邊緣的舊大樓裏。


    黃土色的牆壁滿是裂痕,窗框生鏽呈現紅褐色,建築物下半部爬滿了綠油油的藤蔓,為大樓增添幾許威嚴。


    大樓旁有個往下的石階,欄杆上同樣纏滿了藤蔓,底下半地下室的空間就是畫廊。


    這一帶的建築物大多都有些年代,漫步其中隻感到周圍寂靜無聲。從這裏走幾步路就可抵達生活步調快速、喧囂吵嚷的東京鬧市區。沒想到離鬧市區不遠處竟有如此幽靜的地方,就連大樓投下的影子都透露著幾分寂寥。


    秒雙手抱著以油紙包覆的畫作,引領著我們。我拿了花束和草莓禮盒,教授則是空手,我們三個人小心翼翼地走下石階。地下室的黴味混入了草莓的甜香,聞起來格外奇妙。秒和教授的手臂及臉部的燒傷依舊清晰可見,這肯定會嚇著對方吧。


    高槻倫子遺留的贈畫名單上的第一位。


    她正是這間澪畫廊的主人,伊東澪子。據說她是首次展出高槻倫子作品的人,想必已有一把年紀了。


    推開玻璃門時,門上掛的吊鈴誇張地哐啷哐啷作響。我被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


    店內相當昏暗,外頭並未掛出任何招牌,這裏到底是否還在營業呢?


    一股怪異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牆上到處都吊掛著幹燥花束,在空調吹拂下沙沙作響,整體氣氛十分詭異。環顧店內,這裏擺滿了陳年的古董家具,給人一種壓迫感。


    “請問……有人在嗎?”


    秒畏縮不安的聲音在店內回響著。


    喵——傳來微弱的貓叫聲。


    “哪位呀?”


    店後方傳來一聲聽起來神經兮兮的問話。


    “我是高槻秒,上回跟您聯絡過了。”


    黑暗中,我聽見對方發出微微的驚訝聲。


    店內瞬間亮起。然而即使開了燈,還是隻能勉強看出房內的輪廓。


    一隻黑貓咻地跑進店內深處。


    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室內,黑暗處突然有個矮小的身影動了動。


    我本來還以為那是一個放在椅子上的大形人偶。


    特大號的深綠色絨布單人沙發,上頭坐著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矮小女人。


    “不好意思,我正在冥想呢。原來都已經是這個時間啦。我常忘記時間,一個不小心就容易陷入自己內心深處。不過,為了品嚐更美味的佳肴、享受更深層的藝術,時常鍛煉自己的感官是必要的喲。為此我們必須更加提升我們的心靈層次,你說對不對呀?”


    她的聲音猶如揉捏鋁箔紙般尖銳刺耳,相當令人不舒服。


    塗得死白的一張臉上,厚重的睫毛膏將睫毛固定得死硬,嘴唇則是帶點咖啡色的大紅色。頭上是一頂鑲有紫色亮片的小圓帽,帽簷下隱約露出看似以藥劑脫色過的卷曲白發。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多層次蕾絲洋裝,是長袖的,難道她不熱嗎?


    漫長且尷尬的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


    我們不顧禮貌,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


    我們好像不小心闖進了迪斯尼樂園的灰姑娘城堡。


    “啊……嗯……”


    因為眼前出現超乎尋常的景象,秒的反應變得更加慌張。平時在公司的研究室裏應該沒機會見到這樣的人物吧。


    “哎呀,你就是秒啊?當年那個小小的秒就是你嗎?”


    矮小如人偶般的女人雙眼閃爍著奇異的光芒,突然起身衝向秒,嚇得秒驚慌失措。


    他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往後退的結果是撞到茶幾,打翻了桌上的香水瓶。店內原本就已彌漫著一股怪異的香味,現在又加上濃烈的柑橘香水味,熏得我頭昏腦漲。


    教授攙扶起失神的秒,讓他站直,再拍拍他的背安撫他。秒總算回過神來,再度自我介紹。他介紹到我和教授時,說我們是協助這次畫展的工作人員,正在研究高槻倫子。


    “托您的福,這次畫展盛況空前。我想借此機會聽聽伊東女士您聊一聊您所認識的家母。家母過世當時我年紀還小,我幾乎不了解她。啊,我真是太失禮了,隻顧著說話,不好意思,這是一點小意思。”


    秒逐漸恢複平靜,將我拿著的花束和草莓禮盒送給她。


    “哇!給我的嗎?真開心!好漂亮的花喲。這是什麽?點心嗎?”


    澪子將臉頰貼在禮盒上,動作十分誇張。


    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殘留著這種類型的人。我不禁睜大眼睛打量她。


    難道接觸藝術品後就會變成這副德行嗎?要塗上這麽厚的粉底需要花不少時間吧!我腦中浮現她獨自麵對鏡子,專心塗粉底的模樣。真讓人心情鬱結。她還單身嗎?


    澪子殷勤地揮手要我們坐下。我們四人一起坐在大沙發上。


    “原來如此……我好懷念當年,這該從哪裏說起呢?倫子第一次來找我那天,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她瘦得像竹竿,閃著一雙大眼睛,穿著黃色洋裝前來。她非常喜歡黃色,就像個少女般惹人憐愛,又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我根本無法相信當時她已經結婚了。


    “我隻相信自己的直覺,一向隻賣自己喜歡的作品,也要求自己欣賞作品時不能存有成見。她來訪時,給我看了幾幅畫作,當時我的直覺便告訴我,這個孩子確實與眾不同。看到以童話為主題的那係列畫作,我的心就騷動起來。我當下立刻決定,下周馬上展出她的作品。”


    澪子邊說邊泡起味道詭異的茶。雖說是香草茶,但那香味實在太可怕了,口感更是惡心。我們勉強喝了一口,我看到秒的臉整個都皺起來了。


    教授似乎決定今天徹底當個隱形人,即使喝了味道惡心的茶,也不動聲色地保持平靜。


    “她確實有才華,但也算是運氣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忽視運氣喲。”


    說到這,澪子的舌頭輕輕舔了舔嘴唇。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一條蛇。


    無論如何,我想我不可能喜歡這個人。


    倫子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時有什麽感覺呢?才二十餘歲的倫子在麵對這個女人時,為什麽願意將自己的未來托付給她呢?難道這個狡猾的麵孔在倫子眼中是可靠的嗎?抑或這個女人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我以冷淡的眼神觀察著澪子。


    “當時我也才剛開了這間畫廊,所以我們的相遇對彼此而言,都是個幸運的開始。我覺得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們是絕佳拍檔……”


    是嗎?


    聽她那得意洋洋的口氣,我忍不住在心中反駁她。


    “那孩子相當有意思。有時候呆呆地不說話,有時候卻突然滔滔不絕。她時常在素描簿上草草素描幾筆,再撕下來折成紙飛機。我問她為什麽這麽做,她說:‘我想把腦袋裏的東西趕出去。’她以飛快的速度畫了好幾張素描,然後隨隨便便折成紙飛機,在房間裏扔來扔去,或是朝窗外扔出去;這就叫做天才吧。當她在扔紙飛機的時候,通常不太容易親近。我想知道她畫些什麽,曾偷偷撿起幾架紙飛機,攤開來一看,紙上盡是一些抽象畫,不是一團旋渦就是箭頭之類的。”


    我腦中浮現出這樣的景象。


    一個女人拚命地畫著,接著又奮力撕下畫紙,仿佛被什麽東西催促著,折出一架架紙飛機。她的眼神專注,房間內飛舞著無數的紙飛機。不論如何拚命趕走腦海中出現的雜念,它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闖入腦中。


    她的痛苦是我們凡人無法體會的。


    “而且她當時非常幸運。我到處奔波,拜托了許多人幫忙,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被矢作英之進注意到了!”


    澪子似乎期待這個名字能夠引


    起我們驚奇的反應。


    她自信滿滿地看著我們,等待著。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因此呆滯地望著她。


    “矢作英之進……”


    教授小聲重複念著這個名字。


    “咦,你們不知道嗎?怎麽可能!就是矢作集團的矢作英之進啊,集團旗下有鐵路公司、飯店、百貨公司,還有電器公司。他可是當代第一流的收藏家呀!雖然是個大企業家,卻有別於暴發戶的低俗品位,稱得上是收藏的行家呢。他的藝術造詣真是不得了,對日本的藝術品所知甚詳,精通各個時代和領域的藝術品。人家都說隻要是讓他注意到的藝術家,身價瞬間就多一個零!”


    這個女人的情緒起伏真像擺動的鍾擺,前一分鍾還故作優雅沉穩,突然又像是飛上雲端般亢奮起來。我最怕這種類型的人了。


    “他第一眼就看上倫子的畫作,連著兩天造訪畫廊,委托倫子製作海報。國際博覽會的海報……那張火紅色的海報實在太搶眼了,讓她一夜成名。真想讓秒看看那天的倫子。她出現在國際博覽會的開幕典禮上,讓所有人都驚歎不已。大家紛紛說:‘那個年輕苗條又漂亮的女孩,竟然作出如此犀利的海報!’當時的她真是漂亮極了,一身直條紋的簡約黑色洋裝,配上黑色手套。”


    那是倫子最耀眼的時刻。我仿佛看見她當時所站的舞台。


    如此才華橫溢的女性,怎麽會是我的前世呢?


    一瞬間,我感到有些自卑。


    我現在二十四歲。


    若客觀評斷自己,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平凡女子。即使是那奇怪的“特異功能”也並未為我增加任何特殊性格。我並不想賣力工作,也沒有什麽人生目標,更不會因此為自己平凡的人生感到焦慮。我的長相平平,也沒有引人注目的才華。跟一般女孩不同的是,我對結婚一事並不抱有任何憧憬。有時嚐嚐美食,偶爾看看展覽或電影,讓自己感動一下;當然,我也會看一些所謂的暢銷小說。這樣的我,說平凡的確相當平凡,但是我自己並不願跳脫這個框架。


    總覺得最近的女性變得非常兩極化。一種是喜歡區分自己與他人,努力追求屬於自己的“某種堅持”。另一種人則是拚命追求傳統思想認定的“女人的幸福”。


    從學生時代起,我就處在這兩種類型的界線上。我擁有這兩種不同思考模式的朋友,雖然了解她們各自的主張,我卻無法從心底認同她們任何一方。在銀行上班時,離職的女同事也分成兩類,不是因為和同事結婚,就是因為出國留學。


    萬由子,難道你沒有任何夢想嗎?不想做點有意義的事嗎?


    你已經二十四歲了呀,不想結婚嗎?沒有男朋友嗎?


    不論哪種女生,都喜歡盤問我的人生規劃。


    最近我終於發現,自己似乎缺乏“渴望幸福”的欲望。留學與結婚,其實兩者是相同的。社會也好,男人也好,兩種女人都希望從中肯定自己的價值,借此獲得幸福。就這層意義而言,她們的欲望指標是朝向同一個方向。


    當然,我也想選擇能幸福的道路。可是光是在日常生活中讓自己保持平衡,對我就已經夠刺激、夠困難了。為自己掌舵已經夠辛苦了,若再加入其他事物,我擔心自己會負荷不了。在我還沒找到方法讓自己能一個人安穩地過著普通的生活之前,我無法顧及其餘的事情。我最優先考慮的就是如何能像別人一樣自然地生活,成為哪一種女性根本無所謂。


    高槻倫子,美貌出眾、才華橫溢的女性。


    這樣一個人,她的一生中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她確實是麻雀變鳳凰,擁有人人稱羨的好運,一路躥紅。不過這對她似乎不是件好事。她原本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後來變得越來越難相處,用以發泄的素描簿也一再增加。成名後,她的社交圈變廣了,這讓她相當痛苦,她實在不善交際呀。後來她盡可能地躲起來,拚命畫素描,連折紙飛機的時間都不要了。她的日記就是素描簿和炭筆畫本。那些畫簿累積下來的數量難以計數,但她卻全數丟棄了,真是可惜。”


    她當然會感到痛苦。交友圈擴大,意味著她“看見”的東西也增加了。


    不論是參加派對或洽談工作,她的腦中不斷飛進各式各樣的畫麵。正因為如此,她必須將它們一一趕出,這是她保持自身平衡的唯一方法。


    “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看起來緊張兮兮的,還真是嚇人喲。她正為自己的風格煩惱著,不斷地說自己想畫的東西不是這些。”


    澪子的口吻帶了點淡淡的輕蔑。我想,她並不是打從心底欣賞倫子的畫作。


    “請問,您最後一次見到家母是什麽時候?”


    秒戰戰兢兢地問她。


    “最後一次……”澪子欲言又止。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她去避暑之前,應該是在某個派對上吧。我記得她說她打算靜靜地描繪大海。”


    澪子的表情僵硬。


    “她的樣子是否有哪裏不對勁兒呢?”


    “不對勁兒的地方……是嗎?我不記得,太久以前的事了。總之她情緒確實相當焦慮。我也很擔心她呀,害怕那孩子突然啪一聲地就斷掉了。沒想到後來竟然遭人刺死,還死得那麽慘。聽說死狀很淒慘嘛?你記得當時的狀況,是吧?凶手怎麽忍心下手呢?”


    澪子問話毫不留情麵,她對秒魯莽無神經的態度令人看了火大。


    秒的臉色變得難看,立刻撇開視線。


    “嗯……其實我今天帶來了一幅家母的作品。這次在整理家母的遺物時發現了她的遺書,根據其中所記載,她希望將這幅畫送給您。”


    “遺書?”


    澪子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怎麽會有這種東西?上頭到底寫了什麽?怎麽會到現在才被發現?”


    她咄咄逼人,秒不禁退縮。


    “不,啊,隻是一張夾在畫板中的紙條,因此一直沒被發現。上頭隻是簡單列了名單,希望把作品送給幾個人,就隻是這樣的紙條而已……”


    “哦,原來如此……”


    澪子再度倒靠在沙發上,眼神透露出殺氣,眼珠不停地轉動,似乎在思索些什麽。


    “真是慚愧,我們至今才發現,過了二十五年才完成家母的遺願。那麽,您願意收下這幅畫嗎?”


    秒總算能達成目的了,他表情放鬆了下來,將以油紙捆覆的作品遞給澪子。


    澪子的表情軟化了。


    “……倫子要送我呀,二十五年……已經過了那麽多年啦。今天總算收到了,真開心呢,我會好好珍惜的。沒想到她竟然指名要送我,我會把畫掛在畫廊中最醒目的地方哦。倫子啊,很少畫油畫呢。”


    澪子熟練地拆開包裝,細長的手腕上因為施力而浮現血管。令人意外的,她的雙手似乎挺有力,在她身上顯得十分不協調,詭異又奇妙。


    一幅畫呈現在大家眼前,畫板後麵寫著作品名。


    名為“遛狗的女人”。


    明亮的海岸邊,有個戴著大簷帽子、牽著一隻狗的女人。


    影子落在沙灘上。女人身穿白色洋裝,單手壓著帽子以防被風吹走。


    這時,黃色的色塊閃過我的腦海。


    (猶如光芒層層湧上的淡黃色色塊)


    那是什麽?


    一團黃色的東西搖動,接著散開。


    玫瑰。


    那是玫瑰花。


    好多黃色玫瑰花。


    是浮在水麵上的嗎?看來似乎漂蕩在波間……


    這麽多玫瑰花……好美……


    一眨眼,色彩消失了。


    屋內寂靜無聲。


    該是聽見


    對方發出欣喜之聲的場合,然而一等再等,就是不見預期的氣氛。


    澪子的臉上猶如能麵(日本傳統戲曲“能樂”表演中使用的麵具——譯者注)般麵無表情,緊盯著那幅畫。


    她到底怎麽了?感動得無法言喻嗎?


    澪子的肩膀頻頻顫抖,從麵無表情漸漸轉成麵紅耳赤。


    我們嚇得目瞪口呆。


    即使隔著那層厚厚的粉底,都能看見澪子的肌膚染成了朱紅色。


    那是一張極度憤怒的臉。


    “……就是這個嗎?她要送我這幅畫?”


    澪子終於擠出一句話,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秒不知所措。我和教授對視一眼,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受夠了……這女人!豈有此理!”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澪子高傲的態度出現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拿回去!”


    秒張大了嘴,呆滯地望著澪子,不了解她到底在說些什麽。


    “你沒聽見嗎?我說趕快拿走,立刻把這張可惡的畫拿走!我本來想畢竟她被殺了,已經不在人間,所以我同情她,但是我錯了!她到最後的最後還要諷刺人,竟敢把這幅畫送給我?”


    澪子顫抖著身子緩緩站起。


    抱著澪子拒絕收下的畫,秒彷徨無助,一臉尷尬。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


    澪子對秒發出尖銳的怒吼聲,氣憤到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回去!你說你想了解母親是吧?你的母親!我來告訴你吧,她是個無藥可救的壞女人!被殺是應該的!”


    黃昏時分。


    我們走進麵對大馬路的露天咖啡店,坐在角落的位置。一行人陷入困惑中。


    秒將拆開包裝的作品擺在一旁,垂頭喪氣。


    “打起精神嘛,不需要把這麽重要的作品送給那個怪女人啊。”


    我用力拍了拍秒的肩膀。


    秒虛弱地微笑。


    “不用安慰我,我也不打算美化對家母的回憶,我隻想知道真正的她……


    “不過,老實說,這個打擊還真有點大。


    “我所知道的家母確實是個沒有朋友的人。她情緒變化劇烈,心情一壞,就連家父都不敢靠近。我當時雖然還小,不過已經發現她和一般女性不太一樣。同性似乎對她沒什麽好感,我還記得聽過朋友的母親在背後說她壞話。我的未婚妻也是,她非常厭惡我提起家母,還說光看照片就火大。她可是從沒見過家母本人呢!


    “長大後,我試著客觀地回想。家母是個相當有女人味的人,她總是穿著美美的衣服,臉上的妝也化得漂漂亮亮。當我在外頭玩得髒兮兮,回到家想抱她時,總會換來一句,‘你會弄髒我!’而不肯讓我碰她。


    “她時常表露出對附近的家庭主婦們的不屑。對此,她曾說過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話。某次她工作結束後,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鄰居說她不合群,她因此相當氣憤。‘那些人每天白吃白喝,為什麽還那麽自大?而且還那麽醜!身為一個女人不覺得丟臉嗎?秒,以後要和美麗又有才華的女人結婚哦。能夠養活自己的女性,通常長相也不差,因為美貌是她們的武器。千萬別跟隻想要老公養的女人結婚哦!’現在想想,她的想法在那個時代算是非常前衛吧。”


    “難怪沒人喜歡她……”


    她的個性令我傻眼,但也相當意外。也就是說,倫子在當時是個相當“獨立的女性”。由於她嬌小美麗又神經質的形象,還沒聽到這段話之前,我想象中的她是緊緊依偎在男人身旁、需要別人保護的女性。雖然頗感意外,不過我驚訝自己竟然認同倫子所說的話。


    我忽然想到我從沒看過高槻倫子的照片。


    “秒,你有小時候曾見過伊東澪子的印象嗎?”


    教授喝著啤酒,悠閑地問他。


    今天似乎還沒聽見教授開口。


    “不,完全不記得。我啊,小時候是個傻乎乎的孩子……”


    秒害羞地抓了抓頭。


    “是哦。嗯,到底為什麽她看了畫之後那麽生氣?”


    教授仔細地查看。


    橫看豎看都是張普通的畫。


    一如其名,海邊有個女人牽著一隻狗。上頭什麽也沒寫,隻有渺小的人物出現在畫布中央,小到看不清相貌,應該不是以特定人物為描繪對象的。


    “嗯……”


    三人同聲納悶。


    “……對了,萬由子小姐,剛才見到伊東澪子,你想起了什麽嗎?”


    秒突然轉頭問我。


    “沒有啊。她個性非常鮮明,但是我對她完全沒印象。不過,我看到了某種黃色物體飄蕩著……”


    “黃色物體?”


    “是啊。對了,是黃色的花朵。我看見好多黃玫瑰搖曳、飄蕩,仿佛漂在水麵上……”


    “黃色……”


    秒凝視著遠方回想。


    “剛才聽說你母親喜歡黃色,所以產生這個聯想吧。”


    “黃玫瑰!”


    秒忽然開口。


    “那年,家母到了避暑別墅後,每天都請花店送來黃玫瑰,插在花瓶中擺飾,還將花瓣放入浴池中,每天泡澡……嗯,沒錯!我現在終於想起來了。”


    秒難掩興奮之情。


    “沒錯,每天一早醒來喝完紅茶,家母就立刻畫起黃玫瑰的素描,這是她每日必做的晨間儀式。我就在一旁玩積木。玫瑰花瓣經常落在積木上,我總是撿起花瓣,藏在連身牛仔褲胸前的口袋裏。對了,我記得花瓣好香啊。母親心情不好時,她會把花店送來的花束直接拿到海邊,將花一朵朵捏碎丟向海麵。因為捏得太用力,她白皙的手被玫瑰花刺傷,鮮血淋漓,黃玫瑰在海麵上漂啊漂……”


    “萬由子,除此之外你還看見什麽了?”


    教授眼神銳利地看著我。


    我回想著。


    “沒有了,我就隻看見黃玫瑰而已。”


    難道這也是……前世的記憶嗎?


    這一切已經不再讓我驚訝。


    這麽一想,上次我好像也看見了。離開火災現場時,我似乎看見了什麽。


    “這樣已經很厲害了,我過去從未想起這些事。拜訪這些人果然有助於刺激記憶。再多見幾位,或許我可以想起更多。”


    秒剛才的沮喪已經消失不見,急速恢複了精神。


    “你打算怎麽處理這幅畫?”


    我試圖轉移話題,將目光移到擱置在桌腳邊的作品。


    雖然我已經答應秒去見這些人,但是一想到往後我還不知會回想起什麽事,還是令我忐忑不安。


    “這幅畫可以借我一晚嗎?我想好好欣賞它。”


    教授小聲問道。


    “當然可以,反正這原本是打算送給伊東女士的。”


    “還有……你說過除了畫展上展出的作品之外,還有一些素描。伊東澪子也說令堂把畫素描當做寫日記,這些素描還留著嗎?”


    “是的,還有幾本素描簿。幾乎都是同樣的速寫構圖,畫著一些沒有意義的圖形。我下次帶來。”


    秒立刻答應教授。


    “我可以問你一個俗氣的問題嗎?請問令堂的作品價值高嗎?”


    “值不了多少錢。家母隻風光了一小段時期,而且她在平麵廣告設計上得到的評價比較高,油畫根本不值錢。雖然童話係列打響了她的名氣,不過專家說那幾幅風景畫並不值多少錢。”


    “以她的遺產價值來說呢?”


    “如果是偏愛家母作品的人,那當然另當別論。但在畫市的行情,大概沒什麽人買吧。不過這次


    畫展意外地成功,以後會怎麽樣,我也不知道。”


    “是哦。”


    教授不知在沉思什麽。


    當晚,我在自己的房裏麵對“遛狗的女人”。


    教授忘了他和係主任有約。


    我執意拒絕帶這幅畫回家,但教授卻說:“我不可能抱著這幅畫去見人,你不想帶回家就把它寄放在寄物櫃吧。”硬是把畫塞給我,然後匆匆離去。


    這麽大的東西怎麽可能塞進寄物櫃呢!


    我氣衝衝地回到家。


    看來姐姐今晚又會晚歸。


    我想,幹脆來猜猜看伊東澪子發怒的原因好了。我拉上窗簾,把畫擺在窗前,坐在它的正前方仔細端詳。


    初次看見高槻倫子的作品時感受到的恐懼,如今卻再也感受不到了。


    也不會再看見黃玫瑰。


    難道習慣後就沒事了嗎?


    我腦中浮現出伊東澪子極度憤怒的表情。


    “竟然要把這幅畫送給我?被殺也是應該的!”


    她痛恨倫子。為什麽?


    我在房裏來回走著。


    如果……如果見到殺死高槻倫子的凶手,我能夠指認嗎?我能夠確定那人就是曾經殺了“我”的人嗎?


    忽然覺得好恐怖。


    萬一有一天,別人介紹了一個陌生人給我認識——你好,我是古橋萬由子。一抬起頭,看見對方的那一瞬間,我會立刻想起來嗎?啊!他就是那天刺殺“我”的人!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嚇得跳了起來。


    心髒急促地怦怦跳。


    我頓時無法動彈。待緊張的情緒漸漸放鬆後,這才接起電話。會是誰啊?這麽晚了,是姐姐嗎?


    “喂,這裏是古橋家。”


    “……萬由子小姐嗎?”


    低沉的女性聲音傳人耳中。


    “啊?”


    “你就是萬由子小姐吧?”


    聽起來是我不認識的人。聲音微弱,還帶有一絲惡意。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哪位?”


    我的聲音也跟著僵硬。也許對方是個剛開始工作的推銷員?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


    耳邊持續著悶重的靜默,苦澀不適的感覺在胸口擴散開來。


    “別再繼續了。”


    “啊?”


    “別再繼續下去了。不可以做那種事。你知道高槻倫子是怎麽死的嗎?她流了很多血,死得很痛苦。”


    一股寒意躥上我的背。


    “你是誰?”


    “那幅畫不好。不可以與那幅畫扯上關係。那幅畫是不幸的集合體。不可以看,否則你也會死,流血過多而死哦。”


    地板好像陷落了。往下落,往下落。


    咕嘟,我吞下一口口水,緊握話筒的手掌猛冒冷汗。


    “你到底是誰?是你縱火的嗎?”


    “不要與高槻秒扯上關係!聽懂了嗎?”


    冰冷的低語聲,對方倉促地說完這段話便立刻掛斷。


    嘟——嘟——耳邊傳來斷訊後幹冷的單調聲響。


    我佇立原地,就連放下話筒的力氣也沒有。愣了一會兒後,我緩緩地往後轉身。


    在昏暗走廊的盡頭,明亮的房間裏,我看見那幅“遛狗的女人”。


    2


    “哇!高槻倫子好美哦!萬由子,你真幸運啊。你可是這個大美女的化身呢!”


    今泉俊太郎說著不負責任的話。


    我感到一陣火大,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俊太郎卻完全不在乎。在教授的書庫中,他不知從哪找出高槻倫子的畫冊,正在翻閱。


    我也跟著看了幾頁。


    能夠確定的是,畫冊製作者將高槻倫子本人也當成了商品。


    書末的經曆介紹中,刊登了好幾張她宛如模特兒的照片。


    她的確很美。


    細長且纖巧的手指,柔美蓬鬆卷起的短發,即使在現在看來依舊十分時髦。她穿著黑底白點的洋裝,配上黑色高跟鞋,顯得十分高雅。雖然臉龐略顯神經質,她的雙瞳卻深邃濕潤,意外令人心動。然而就同性而言,我不能否認她看來的確頗讓女性感到厭煩。


    “噢,俊太郎喜歡這一型的是嗎?”


    “不壞啊,她好漂亮哦。不過似乎不太容易相處。男人會想帶她一起出門,到高級的餐廳約會,讓她耍耍小性。就男人來看,她是這種類型的女人。不過男人不會想跟她一起生活。


    “她美得過火,不適合留在孩童的記憶中,也難怪秒會崇拜她。秒的未婚妻真可憐,她永遠比不過這麽美的母親,這個對手的美麗影像將永遠被保存在秒的記憶中。


    “……對了,打電話給萬由子的那個女人,你確定不是伊東澪子嗎?”


    俊太郎突然問起。


    我感覺自己的臉變得僵硬。


    “絕對不是。應該是個更年輕的女孩。”


    “聲音可以裝出來啊,也有人的聲音特別年輕。”


    “不,絕對不是。伊東澪子的聲音太尖銳,特征太明顯了。”


    回答的同時,昨天那股不愉快的情緒也漸漸重現,壞了我的心情。


    恐嚇。那的確是恐嚇。


    我第一次直接觸及陌生人的惡意。


    光是騷擾電話便能使人感到憂鬱,然而昨天的電話可是指名道姓地恐嚇我,真是沒有比這更不舒服的事了。


    如果對方隻是知道我的名字也就罷了,因為在外留數據時,電話號碼跟姓名通常連在一起,隨處都找得到。但是那通電話並不是針對不特定人士,對方確實了解我的行蹤。而且對方還是女性。一般年輕女孩多少都接過無聲或騷擾電話,應該知道這種遭遇並不愉快。但是對方正是一個年輕女孩,她肯定不是打來開玩笑的。我感覺到對方深深的惡意,這讓我心情跌落穀底。


    昨晚帶著沉重的心情躲進被窩。一早出門,就連平日看慣的街景都顯得詭異,不自覺地懷疑有人在背後偷窺,會不會有人正在監視我?等電車時也是,我不禁擔心是否有人想把我推落月台,忍不住回頭好幾次。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


    你也會死,流血過多而死。


    有人對你說這種話,誰還能夠保持平靜?


    早上平安抵達教授家時,我總算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今泉俊太郎也在,他追根究底地問出事情的始末。我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憤惱煩憂之餘,不小心說出昨晚接到電話一事。


    這個男人是我的兒時玩伴。說得明白一點,我從未對他產生絲毫感情。以女人的直覺判斷,他對我應該也是同樣沒感覺。他是個典型的好奇寶寶,作風隨性,毫無計劃可言。我們家兩姐妹從小習慣他的個性,他與我們之所以依舊保持聯係,也就是因為隻有我們能夠配合他。


    今泉俊太郎家不是普通一句“有錢人”能形容的。


    他的父母目前定居在美國。他也時常出國遊學,最近才剛從日本的大學畢業,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還在念碩士班。怪人通常擁有非凡的智商,他也不例外。他主修電子工學,據說不隻是日本企業,就連國外企業也前來挖角。


    隻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這個男人就老愛跟著我到處跑。


    我在銀行上班時他也曾出現在銀行窗口,差點沒走進櫃台裏麵。


    一個頂著一頭亂發的高個兒,穿著紅色圓領衫與破牛仔短褲,配上黃色墨鏡與粉紅色球鞋。眼前出現這樣一個異類,我打死也不肯與他相認。


    當時因為我的態度太冷淡,他似乎深受打擊。


    他裝作日裔美國人,說著英語要求貸款,讓支店長與幹部們傷透了腦筋。他離開之


    後,毋庸置疑,銀行內有好一陣子都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快的氣氛。


    這次,他也是突然出現在我目前的辦公地點。


    當時他身穿黑色毛衣和牛仔褲,難得地打扮正常。然而我不可能給他好臉色看。我不記得曾把新的上班地點告訴他,想來應該是他跟蹤我吧。


    他的出現頗令我提心吊膽,不過個性溫和的泰山教授完全不在乎他的怪異之處,兩人竟然意氣相投成了好朋友。


    “哎呀,難得碰到如此契合的人呢!”


    教授開心,俊太郎也開心,隻有我感到有些不開心。從此俊太郎有事沒事就出現在我們麵前。理工科的研究生應該相當忙碌,他出現的次數之頻繁讓我懷疑他到底拿什麽時間去做研究。


    總而言之,他現在又出現在教授家,比任何人都輕鬆自在地翻閱畫冊。


    “你在做什麽呀?”


    俊太郎突然問起。


    教授手上拿的鉛筆頻頻掉到桌上。


    “我在學萬由子,可是怎麽也學不來。”


    “啊?”


    我恍然大悟。


    “噢,你在學這個啊!”


    我的手指在無意識之下旋轉著圓珠筆,就如同螺旋槳般回轉著。


    “嗯,你的手真巧。怎麽做到的呢?”


    教授好不容易旋轉了一圈後,試圖在鉛筆回轉回來時抓住與起始時同樣的地方,但就是抓不穩。


    “俊太郎,你會嗎?”


    教授轉向俊太郎問道,俊太郎用力搖頭。


    “我不會。但是比我小三屆的人都會,這中間有明顯的代溝。大四的時候,我的同學擔任入學考試的監考,回來後跟我們說他嚇了一跳。他說環顧整個考場,大教室的每個地方都有人旋轉鉛筆,容納幾百人的教室裏,竟然有那麽多人在做同一個動作,據他說那場景確實很妙。很有趣吧。昭和四十二、四十三年(公元一九六七、一九六八年)出生的我們這一代還沒有幾個人學會這一招,不過,之後出生的就幾乎都學會了。”


    “哦,這跟洗番薯現象一樣嘛!”


    教授大表驚歎。


    “那是什麽?”


    “有一座島上住著許多猴子,它們的主食是番薯。過去它們隻會挖出番薯直接啃食。有一天,其中一隻猴子把番薯浸在河裏,洗過之後再吃。它發現洗掉泥沙後的番薯特別好吃。後來它的家人以及夥伴也學會洗番薯。幾年後,島上新出生的猴子不需要別人教,自然就學會洗番薯,洗過再吃的習慣從此傳播開來。聽說最近更進步,它們學會把番薯浸在海水裏,因為加了鹽水後風味更佳。”


    “以後還可能學會烤了再吃呢。”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共時性。”


    “也可以這麽說啦。另外有個也很神奇的現象——不論是哪方麵的研究,往往在過去幾十年都無法解決某個問題,但是突然有一天,世界各地的研究者都同時找出解決關鍵。這種大家在同一時間忽然想出同一個解決辦法的現象,不就是告訴我們這世界上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法則嗎。”


    教授將鉛筆丟到桌子上,突然若有所思,開始翻查桌上的文件。


    “我說啊,那個叫伊東澪子的女人有點詭異哦。”


    “不用你說,我們都看得出來她夠詭異了。”


    “她到底幾歲啊?”


    “沒人知道。不過肯定超過七十歲。”


    “啊?”


    我不禁大叫。嗯,果然人不可貌相。


    “總之,她的人脈很廣。應該說,她在許多方麵相當出名吧,各界都知道她的大名。她並沒有大學學曆,不過她自稱在m美術大學學了陶藝和設計。她年輕時,常拿著自己做的怪裏怪氣的陶壺或是達達主義風格的設計品到處推銷。她的家世背景不錯,是三島一帶的望族,家中的獨生女。想必靠了不少父親的關係吧,由於後台夠硬,因此有機會涉人社交圈。總之她夢想當一個藝術家。陶藝家、畫家、詩人之類的頭銜,她每隔幾年就換一個。後來她和一個小規模新興宗教團體的創始人閃電結婚,起初她很迷戀這個男人,熱心投入傳教活動,不過對方的目的隻在於澪子家的財力和人脈。婚後兩人間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兩年後便以離婚收場。家人也拿她沒辦法,隻好讓她在青山經營畫廊。當時她已經超過四十歲了,從此她就自稱藝術研究家。據說她總愛找一些詭異的畫家或是雕刻家,展示的作品都很奇怪,讓藝術界嗤之以鼻。”


    “真是悲慘的一生……”


    “她自己不這麽認為就好了。”


    俊太郎和我一樣,托腮想象著澪子的一生。


    “任何人隻要諂媚、取悅她,就可以在畫廊展示自己的作品。所以她在窮畫家或藝術大學的學生之間相當出名。畢竟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年輕人都沒有多少機會舉辦個展。”


    “所以高槻倫子也是其中之一嘍。”


    “沒錯。不過,其實當年她已經受到部分藝術界人士的肯定。倫子確實曾將作品給澪子看,但是實際上是澪子聽到關於倫子的風評,死纏爛打要求倫子在她的畫廊展示。就這一點而言,澪子算是有眼光。倫子正好有實力也有才華,更抓住幸運降臨的時機,從此一夜成名。結果伊東澪子也跟著得意忘形,自以為是倫子的經紀人,到處跟人說,邀請倫子都必須經過她。或是說倫子很敏感,不和自己以外的人接觸。隻要倫子去洽談工作,她總是跟著。起初倫子也依賴澪子,不過後來兩人關係逐漸惡化,當倫子發現澪子背著她偷偷收取傭金之後,兩人大吵一架,從此決裂。”


    “好恐怖哦。”


    “光想象那兩個人吵架的景象,就讓人毛骨悚然。”


    “後來澪子處處刁難倫子,行徑相當惡劣,像是到處打電話,或是寫信中傷她。對了,倫子過世前,有一場由美術雜誌舉辦的派對,兩人也在現場吵得不可開交。當時倫子丟下一句話:‘像你這種人,隻配牽著狗到處閑晃!’澪子當場怒火中燒。直到現在,偶爾還有人提起這件醜事呢。”


    “牽著狗閑晃……”


    我們不約而同看著那幅畫。


    遛狗的女人。澪子會那麽生氣,就是因為倫子那句話?


    “倫子丟下那句話之後,還決定把這幅作品送給她,看來惡意相當明顯。不過,那句話有那麽難聽嗎?”


    俊太郎疑惑地問道。


    “誰知道什麽話會觸怒人呢。先別說這個,要不要看倫子的素描簿?”


    我用下巴指了指擺在房間角落的紙箱。


    今天一早,秒在上班前開車將倫子過世前使用的,約半年的素描簿送到教授家來。


    據說她把它當做日記,或許我們能從其中找到什麽意外收獲。


    我雖然害怕再度看見什麽,不過隻是素描簿,應該沒關係吧。


    俊太郎立刻打開箱子,取出泛黃的素描簿和炭筆畫本,數量相當可觀。


    我們兩人隨意拿起幾本翻閱。


    裏頭確實隻畫了既莫名其妙又零碎的圖案速寫。


    不是連續幾頁畫著同樣的構圖與圖案,就是隻畫了一堆三角形和旋渦,沒多久我們就看膩了。真搞不懂藝術家的腦袋裏到底裝了什麽?


    不過,好幾本素描簿中都出現同一個男人的臉孔,而且出現的次數太頻繁,讓人越看越害怕。每張姿勢及構圖幾乎都一模一樣。


    我以前觀賞過蒙克的畫展,當時曾因為知道了那幅最有名的《呐喊》其實有龐大數量的草圖而感到驚訝。還有一幅畫也令我印象深刻,是一個男人頭部的背影與一個女人的頭發並列交織,蒙克不厭其煩地畫出多張同樣的構圖,背景一片漆黑,看不見男人與女人的臉孔,幾乎隻出現兩


    個人的頭部。我記得當時心裏毛毛的,納悶蒙克到底執著於這張構圖的哪一點。


    我注視著素描簿中男子的臉,看來似乎是個年輕男子,他到底是誰?是真有其人,抑或隻是倫子幻想中的人物?男人精悍的臉龐在潦草的筆觸中顯得格外突出。


    這些素描簿實在沒什麽內容,我和俊太郎一本接著一本不停翻閱。


    我起初沒注意到,後來看見在每一頁的角落都寫著小小的日期。


    或許她的確將畫素描當做是寫日記。這麽說或許有些失禮,不過她的字實在太醜難以辨識,也許她自己也沒心情寫日記吧。


    不斷重複看同樣的畫,感覺仿佛在看一部動畫。


    翻著翻著,我忽然發覺有些異樣。


    我似乎看到好幾個同樣的記號。


    是我看錯了嗎?我放慢翻閱的速度。


    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些日期旁做了x記號。


    “俊太郎,你想這是什麽?”


    我指給他看那個記號。


    “看起來像叉號。”


    “這我知道啊,我是問你為什麽打叉號。”


    “我怎麽會知道啊。”


    這個記號斷斷續續出現好幾次。偶爾會連續出現兩天,不過大都是隔個兩三周才出現一次。


    記在日期旁,代表這個記號對倫子有什麽意義嗎?


    “萬由子,你會畫畫嗎?”


    俊太郎突然問起。


    “完全不會。”


    “美術成績呢?”


    “永遠隻有三分。”


    “要不要試著畫畫看?說不定你有意想不到的才華哦。”


    “才沒有呢。”


    我苦笑。


    “我認為,其實大家多少都相信轉世投胎這種事。許多人雖然不相信世上有幽靈、超能力或是外星人,卻相信轉世投胎的存在。”


    俊太郎露出認真的表情。


    “噢,你也相信嗎?”


    “你有沒有產生過既視感?”(既視感,源自法文deja vu,指人在現實環境中突然對某些景象感到似曾相識——譯者注)


    他反問我。


    “不能說沒有啦……”


    “對吧?現在美國也正在流行研究臨死體驗。人們為什麽願意相信轉世投胎的存在?終究是因為我們對於死亡的不了解。我們隻知道如何活,也隻能擁有在世時的記憶。我們突然來到這個世界卻又突然消失,人們無法接受這種現象,而寧願相信自己是永續的一部分。因為自然界也是不停循環,不是嗎?水在地球上的總量不變,它會變成雲朵、雨水,永遠在世上循環。其他物質也是如此,所以人們很難相信唯有人類是一時性的東西。這無關佛教的影響,而是人類本能的思想。”


    “哦……”


    “所以萬由子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幸運,積極回想前世哦。”


    “幸運?你說我?哪裏幸運啊?這麽倒黴還叫幸運?”


    難得俊太郎正經談論一件事,我才願意認真傾聽,沒想到竟然是這種結論。


    “很幸運啊,你知道你的前世是誰呢!”


    俊太郎完全沒聽進我的話。


    “我完全不想知道。至少不希望是以這種方式知道。”


    我傷透腦筋。事情演變得如此麻煩,我寧可倫子投胎後變成教授或俊太郎。


    “對了,聽說如果前世是意外死亡,投胎後便會對前世的死因感到恐懼。例如因空難死亡的人會怕飛機,溺水身亡的人會討厭碰水。萬由子呢?會不會怕剪刀?”


    俊太郎自顧自地繼續談論。


    是我不該期待這家夥學會體諒,我放棄。


    仔細回想,我完全沒這種印象。


    “完全不會,我還挺擅長使用剪刀呢。況且我們家對刀子之類的物品保管很嚴謹,所有剪刀都套上套子,我自幼從未因為剪刀受傷,也不記得因為剪刀而發生過什麽意外。當然,我也從不怕剪刀。”


    我聳了聳肩。


    “坦白說,我一直搞不懂這點。所謂轉世投胎,難道是最初那個人不斷變換記憶、不停輪回轉世嗎?還是說,被我們叫做‘靈魂’的東西其實像是個磁盤片,每次投胎就會重新輸入不同的數據?這兩者之間有絕大的差異哦。這牽涉到靈魂本身是否存在人格。如果轉世投胎是以前者的方式進行,那麽我和倫子的個性應該有更多共通點。如果是後者,表示是有些忘了刪除的信息還殘留在磁盤片中。”


    “嗯,的確。我覺得磁盤片理論比較正確,不過,這也會受到磁盤片本身的性能或是環境影響吧?例如容量太小,或是使用久了磁氣受到幹擾等等,所以各個磁盤片擁有各自的習性,或許也就造就了所謂的‘人格’。”


    話題越來越難懂,我可沒心情和具有博士學位程度的人談論艱深的話題。


    “我們去吃午飯吧。”


    閑著沒事的教授終於開口了。


    在回到家之前,我早已忘了那通電話。


    買了東西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了。


    我伸手進包找鑰匙,另一隻手上提了一堆東西,偏偏這種時候就是找不到鑰匙。


    不隻是多,食品類的東西還特別重。我暫且將超市塑料袋掛在門把上,兩手努力找著鑰匙。忽然聞到一股腥味。


    這是什麽味道?廚餘嗎?


    我找尋味道的來源,發現門板上麵沾了幾個斑點。


    太暗了,看不清楚。是泥巴嗎?


    腳底滑了一下。


    當我重新站穩時,踩到一塊軟綿綿的東西。


    有東西在我腳底下。


    我看了看。


    黑黑的,不知是什麽東西黏在我的米色鞋子上。


    這是什麽?


    我試著把臉靠近,傳來一股強烈的刺鼻味。


    我被自己的影子擋住視線,看不清楚。


    我用手指碰觸鞋底,沾上了黑色的東西。


    我將手指放在自己眼前。


    黑色?不,這不是黑色,這是……


    紅色!是紅色!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站在血泊當中。


    3


    “請到這邊來。”


    一身淺褐色的素雅洋裝,打扮利落、笑容可掬的女性招呼我們進房。


    我相當欽佩這位女性。既是個大美女,看起來頭腦也很好,而且還是那種大人物的秘書,卻不會擺出高傲的態度,自然親切地融人對方的情緒,同時散發出高雅的氛圍,讓人希望自己也能夠向她學習。她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真是好美的人啊。


    如此完美的秘書,想必有一位人格高尚的上司吧。我還在擔心萬一又來個伊東澪子,那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要見這些人已經夠傷腦筋了,況且最近幾天我不僅失眠,還吃不下東西。


    我相當驚訝,矢作英之進的辦公室竟然在原宿的小巷弄裏,一間不起眼的四層樓公寓的頂樓。


    他是個鼎鼎大名的企業家,即使退居幕後,理應掛個董事長或理事長頭銜,好好享受大權吧。但是據說他已經將辦公室從自己的公司裏撤除了。他認為丸之內的街景沒什麽變化,而原宿這裏不論是風景或行人,每天都不斷改變,充滿了新鮮感。因此他寧願選擇在這裏設置個人辦公室。


    “矢作今天特別開心,他說要精心為各位準備大餐呢。”


    美女逗趣地對我們眨了眨眼,打開穩重厚實的木門。


    我們不約而同看傻了眼。


    一整層都被玻璃帷幕環繞的寬敞空間。


    簡約風格的開放式多功能廚房、一張巨大的餐桌、寬大且時尚的沙發,每一樣東西都打破了辦公室固有的沉悶印象,


    我們猶如進入一間餐廳。


    深綠色的行道樹影映在明亮的玻璃窗上,清爽的風景讓人無法想象這裏是鬧市區。在這片綠色光影中,一名男子忙碌穿梭在廚房間。


    打開水龍頭的聲音、炒東西的聲音,整間屋子生氣蓬勃,彌漫著帶有香味的白煙與暖烘烘的蒸氣。


    男人的動作幹淨利落,身手像年輕人。


    “社長,您的客人光臨了。”


    男人一回頭,他的外表便讓我留下強烈的印象。


    一旁的秒和俊太郎似乎也有同感。


    今天教授無法前來,便由代替教授的俊太郎偷偷錄音。難得俊太郎會穿上正式的麻質西裝,這一方麵也是為了將錄音機藏在西裝內袋裏。


    對方雖然年事已高,但是雙眼炯炯有神,表情生動,充滿活力。能夠嶄露頭角的人,和凡人之間的差異就在於能夠釋放多少能量吧。我們完全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他的能量,不論是蘊藏量或吸收量都源源不斷。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不論是白須或是光禿禿的頭,在他身上都顯得完美無瑕,相當迷人,讓我無法想象不是這個年紀的矢作英之進是什麽樣子。他的身材算是普通偏瘦,一舉一動優雅流暢,沒有任何累贅。光是站在那兒,他就釋放出一股非凡的光芒。


    當他回頭的瞬間,我的眼前出現一片藍色。


    在他身後的玻璃窗上,我看見一片大海掀起浪濤。


    磅礴的海浪聲,猶如爆炸聲響撲向我的頭頂。


    腳邊感覺到踩著海砂的觸感,海浪的味道滑過我的鼻腔,躥向我的背後,消失。


    接著,我看見一個眼神銳利的男子背對著大海佇立。


    他正視前方,五官英挺剽悍,意誌力與知性的敏銳度全寫在臉上,散發出強烈的氣勢。


    “你們好。敝人是矢作英之進。”


    精神飽滿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那個高瘦且目光銳利的男子,變成了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人。


    ——那個男子……就是他嗎?


    那是年輕時的矢作英之進嗎?我仿佛在哪見過……


    在哪呢?


    “感謝您百忙中抽空見我們,我是高槻秒。家母生前承蒙您的照顧了。”


    一如往常,秒用他那僵硬的聲音向對方介紹自己。他平時不常自己跑業務或是與人交涉吧。他怕生,也不擅長寒喧。


    不過,起初我以為他是個呆愣的男子,但見過幾次麵之後,我驚訝他原來是個心思細膩的青年。


    他真的很像教授,熟了之後我才發現他確實相當聰慧。“我想他應該是個很優秀的工程師”,俊太郎也這樣偷偷告訴我,這對難得誇獎他人的俊太郎來說相當稀奇。


    我們拜訪澪子和英之進時,乍看之下,秒隻是愣愣地望著周遭的風景。其實隻要他瞄一眼,他便能記下那裏有什麽建築物或是標誌。他說他完全沒有藝術天分,但正因為他沒有偏見,因此他在欣賞倫子的畫或是比較任何作品時,能夠直指作品的本質性差異。秒,其實是個相當深奧且奇妙的男子。


    英之進緊盯著秒,眼神中充滿懷舊的感情。


    “原來你就是秒。已經長大成人啦,想必令堂也很欣慰……”


    他停下話來,仔細打量著高大樸實的秒。


    秒緊張得不知所措。


    英之進忽然轉向俊太郎與我這邊,仿佛試圖揮去自己的感慨似的。


    跟之前一樣,秒介紹我們兩人是高槻倫子遺作展的工作人員。


    當英之進的目光猶如銳利的探照燈照射在我們身上時,我緊張地縮起了身子。


    然而,他嚴肅的神情在瞬間化開,嘴角浮現一抹詼諧的微笑,開心地引導我們就座。


    他瀟灑地脫下藍色圍裙。一身淡紫色與苔綠色相間的條紋襯衫,係著胭脂色的領帶,搭配十分講究。


    “來來來,到我的辦公室算你們倒黴,你們得陪我吃午餐喲。夏末的午後,一邊欣賞行道樹,一邊享受午餐,別有一番風情呢。午餐時享用美味的熱壓三明治是我這半個月的主題,在這之前是美味的法式吐司。最近每天中午都吃熱壓三明治,雖然相澤秘書都笑眯眯地陪我用餐,不過今天總算可以到外頭吃點別的,她想必開心極了。”


    英之進嗬嗬笑著說。


    “相澤小姐很不錯吧?我還在矢作企業時,從外務省將她挖角過來。其實我是另有居心,不過她先生在五角大樓(美國國防部所在地——譯者注)工作,總不能因此惹出新的美日經濟爭端吧。而且別看她那張臉,她可以空手打破十片瓦片呢。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真是無奈。不過保有無奈的心情也不壞,還可以防老。總而言之,今天中午就由你們陪我這個無聊老人嘍。”


    英之進說話猶如歌唱。接著他安排我們就座,以熟練的動作替我們擺上杯盤。他的一舉一動都十分逗趣,令人開懷,就連秒也放鬆多了。


    “內人隻吃日本菜,所以我家的早餐和晚餐都是純正的日本料理。可是我實在愛吃麵包,所以午餐一定要吃麵包。以今天的食材來說,最好配上濃稠微苦的黑啤酒,或是冰涼的白葡萄酒。秒,開瓶器放在那邊的抽屜裏,你把冰箱裏的葡萄酒拿出來,幫我開瓶好嗎?”


    秒站起來去開冰箱。


    彎著高大的身軀,秒專注地拔瓶塞。英之進趁這個時候打開熱壓三明治烤盤,取出外表已烤成美味金黃色的麵包。


    他熟練地將麵包對半斜切成三角形,濃稠的內餡從切口緩緩流出。伊萬裏燒的大盤子上裝滿了色彩鮮豔的蔬果。


    自那天晚上之後我一蹶不振的食欲,總算在這一刻複活了。


    當時我嚇得連叫都叫不出聲。


    我不發一語地逃離家門,拚命奔向車站。為何我當時不去派出所呢?那時候我完全無法思考,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一點。


    我站在車站剪票口,刻意不去看自己的鞋子,靜靜地等待姐姐出現。


    對時間的感覺已經麻木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


    當醉醺醺的人群散去,姐姐一臉疲憊地出現時,我差點控製不了淚水。姐姐被我嚇得仿佛見到鬼,而我當時的表情也的確像個遊魂。我語無倫次地向她說明經過。


    “鎮定一點!萬由子,那不是血。應該是油漆之類的吧。”


    姐姐帶著我,大大咧咧地走進車站前的派出所。簡短說明家中遭人侵入的情況之後,我們與兩名警員一同回家。


    被我遺忘在門把上的超市塑料袋仍然孤單地掛在那兒。


    喵——貓的叫聲嚇了我們一跳。


    警員拿出手電筒照向地上。


    隻看見一隻迅速逃開的貓後腿。


    “這是啥?”


    幾條已肚破腸流的魚散落一地,那應該是我準備拿來做什錦鍋的深海鱸魚。紅色油漆噴得到處都是。


    警員仔細檢查了我們家周圍的每個角落,然而並沒有找到其餘可疑物。


    家裏並沒有異狀,可見凶手隻是想嚇唬我。


    姐姐嚴詞要求警員們,請他們好好巡邏以確保市民的安全。她的話似乎奏效了,往後幾天,不論早晚都有警員前來巡邏,沒再發生什麽怪事。


    然而,這兩天陸續接到恐嚇電話及登門作亂,讓我深受打擊。


    她竟然侵犯到這裏!到我家門口了!


    我每日駐足的玄關,她也曾站在這裏!


    想到這裏,我即便待在家中都無法放鬆,一點風吹草動都令我戰戰兢兢。


    一個人待在家裏反倒令我害怕,於是我變得不敢回家。會不會有人站在門後?會不會有一隻手出現在窗外?


    家應該是


    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令我恐懼的地方!


    姐姐幾次故作自然地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但我怎麽能將實情告訴她呢?我隻能頻頻搖頭。


    警員拍照存證離去之後,我們花了好一番工夫打掃。


    不管如何洗刷,別說是油漆了,就連魚腥味都難以去除。


    為此群聚的野貓更是難以驅離。即使噴灑除臭劑,那股臭味仍然殘留了好幾天。仿佛沾染在自己身上,味道始終留在鼻腔裏。


    你也會死,流血過多而死哦。


    那冰冷的聲音不停回蕩在耳際。


    到底是誰,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要如此對待我?


    驚恐使我幾天來都無法正常進食。


    我們忘掉來意,以白葡萄酒幹杯,大啖熱壓三明治。這一刻,我仿佛從噩夢中蘇醒了。


    那女人要我“不要與高槻秒扯上關係”,這表示她認識秒。我與秒認識一事隻有從秒的口中才能得知,難道她是秒身邊的人嗎?


    我還沒向秒提起我遭受恐嚇一事,這實在難以啟齒,而且教授也說最好先別告訴他。


    然而,也隻有秒能夠猜出恐嚇我的人是誰。


    不懷好意的人都已經入侵我家門口了,沒有必要顧忌太多了吧。或許我應該告訴他。


    餐桌上的氣氛始終和諧愉悅,美食的力量實在了不起。


    英之進不愧是多年研究累積而成的美食家,這些熱壓三明治可口無比,內餡用料也相當講究。扇貝、雞肉、榨菜與香菇混合的中國口味,火腿、萵苣、番茄與奶酪交融的美式口味,鹹鮭魚、牛蒡、芹菜與鹽醃昆布呈現出的和風口味。我要牢牢記住味道,回家叫姐姐做給我吃。


    姐姐最近很少下廚了,不過她的廚藝一流。


    她喜歡引進方便省事的各式工具,特別鍾愛廚房用品。


    新型的蔬菜切碎器、麵條製造機等等,她隻要在工作的百貨公司發現新產品,便不假思索立刻買下。


    要是她看見這個開放式多功能廚房,肯定垂涎三尺。外觀雖然簡單,但看得出來花了不少錢。備有餐飲業者專用的冰箱、烤箱,還有火力強大的瓦斯爐,想必用電量也相當驚人。不論是巨大的抽油煙機,或是寬廣的流理台都擦得光亮。如果英之進是親手打理這間廚房,那可真是了不得。我不由得羨慕起他,能夠把錢花在這種地方,他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富翁。


    這幾天姐姐擔心我,每天都努力提早下班回家替我煮晚餐,這讓我回想起剛從銀行離職的那段日子。我年紀都已經不小了還讓人操心,真是慚愧。


    “那麽,我想把這幅畫送給您。”


    午餐告一段落時,秒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話題。


    英之進忽然沉默了。


    這一刻,不自然的沉默格外漫長。秒看起來變得狼狽,我也感到不安。


    萬一與伊東澪子那次一樣,英之進突然發怒的話該怎麽辦?


    “……讓我看看吧。”


    英之進總算出聲了,但他的語氣出現變化。聲音中蘊含著一絲恐懼。


    秒將畫遞給他,英之進遲疑了一會兒,然後熟練地拆開包裝。


    陰沉烏雲籠罩下的海景。


    雲朵落得很低,仿佛就快要觸及波濤。雲層較薄的地方透出幾絲微弱的夏日陽光。


    夏日終曲,憂鬱寂寥的風景。


    英之進神情嚴肅地注視著畫。


    在他表情深處,我看見複雜的情緒交織浮現,但又立刻消失。


    最後浮現在他臉上的是安心的表情。我直覺不對勁,隻是一幅風景畫,竟然讓這位無所畏懼的名人曆經恐懼與安心,如此極端的情緒變化,這其中到底隱藏了什麽?


    英之進輕輕地翻過畫來,看著畫布背麵。


    背麵是高槻倫子的親筆題名:“陰天”。


    英之進的手指緩緩撫摸字跡。


    “的確是她的字。”


    我們靜靜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秒似乎還有些膽戰心驚,不過也算是放下心中的大石,看來英之進願意收下這幅畫。


    “……她,相當出色。早在澪畫廊展出之前她就已經小有名氣。你們見過伊東澪子了,應該能看出她是個沒品的女人。我不太喜歡她,不過我想看看倫子的作品,便去了畫廊。


    “這真是太驚人了!那些作品前衛時尚又纖細華美,而且還蘊藏著毒性,非常新穎。


    “見到她本人時我更是大吃一驚,人如其畫,她仿佛一朵有毒的美麗花朵。我必須先解釋一下,我這樣說是讚美的意思哦。世上舉凡美麗、漂亮、有價值的東西,必定蘊藏了微量的毒性。


    “她確實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秒,你了解吧?不過她有許多特別之處,猶如具有鑲嵌型基因(個體內的不同細胞同時具有兩種基因或染色體——譯者注),這讓她有時顯得莊嚴,有時卻變成了魔女。


    “據說高槻先生的年齡比她大一輪,我想他是愛著倫子的一切吧。就算倫子成名了,她先生也絕不願出來搶鏡頭。


    “秒你也記得吧,她的‘幻視’一直困擾著她,尤其在作畫的時候特別嚴重。據她說,當藝術靈感湧現時,‘幻視’也會一並出現。我有時會後悔,把她拉進商業設計的領域是不是造成她的痛苦呢。後來你出生了,她作品的評價也日益高升,工作相當順利。然而她卻說:‘不久的將來,我的人生將如同斷線一般忽然終止。’我不信,她說:‘之後就會證明了。’”


    秒專注地聽著英之進說話。


    英之進仿佛在閃躲秒滿溢情感的眼神,優雅地起身燒起水。


    “她不喜歡談論自己。秒,你聽過你母親小時候的故事嗎?”


    “完全沒有。隻稍微聽說過她雙親離異的事。”


    英之進倚在流理台上點頭。


    “她的少女時代似乎不太幸福。年幼時雙親離異,母親從事特種行業養大她。倫子的美貌遺傳自母親,不過她母親情緒不穩定,還有酗酒的習慣。她說母親時常毆打她,當時她極力想逃出家裏,於是從小便四處打工,偷偷存錢。


    “據說她母親被人包養。她上國中時母親過世,離異的父親拒絕付養育費,倫子的學費、生活費都是那位曾包養她母親的人支付的。然而,連那個人都在倫子大學畢業之前過世了。‘真的隻剩下我孤單一個人了。’我曾聽到她如此喃喃自語著。那天國際博覽會的派對結束後,我送她回家,她望著前方,以低沉的聲音淡淡地說出這句話,那畫麵如今仍曆曆在目。她的側臉告訴我,她已經看破了一切。


    “她說她從小就常畫畫,不過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


    “我問她為什麽,她認真地說:‘我憎恨每一個人,畫畫是我唯一的發泄管道,這種東西怎能讓人看呢?那是我這個人丟棄的垃圾堆呢。’


    “我無話可答。過去我對美術的認知僅僅是欣賞美麗的事物,從沒想過這世上會有人抱持這樣的心情去創作。這個發現令我相當震驚。”


    英之進從餐具櫃取出茶杯。


    “事到如今,秒你也不願意聽到經過修飾的故事吧。我會把我所認識的她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在我看來,她太早出現在這世上了。她總是看著自己的遙遠未來,過於倉促地走完一生。我常想,如果她生在現在,應該能夠稍微享受一下人生吧。她比外表所見更男性化,擁有強大的內在力量,她應該有能力爭取更豐富的人生。”


    這句話仿佛針對我。


    我又是如何呢?


    難道我也和她一樣,隻注視著未來的事物,而消磨自己的人生嗎?


    總有一天,我也會看見自己人生的終點嗎?如


    果她就是“我”,我將重蹈覆轍嗎?


    “大概從她過世前一年起,她時常提起轉世投胎這回事。


    “‘下次絕不會失敗。到時我要變成更強的女人回到這個世上。’


    “當時我隻是隨便應付她,不過她是非常認真的。我不曉得你們怎麽想,但是到我這個年紀就會開始思考,下次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子?最近,我總算稍微了解倫子的意思了——她告訴自己,還有下一次,下一次要更努力!”


    我一定還會回來。


    回來的就是“我”嗎?“我”到底回來了沒有?


    “請問您最後一次看到家母是什麽時候?”


    秒原本靜靜聽著英之進說話,這時忽然開口問道。


    英之進思索了一會兒。


    “大概在她過世前一個月吧。當時我和她都越來越忙,所以記不太清楚……”


    對話就在此莫名其妙地結束了。我們不發一語,默默地喝下英之進替我們泡的飄著高雅香氣的紅茶。


    “下次請帶你太太一起來吧。”


    這句話就像一個暗號,我們紛紛起身。


    “……對了,泰山最近還好嗎?沒想到他對畫也有研究呢。”


    英之進若無其事地提起教授。我們心頭一震。


    我和俊太郎打算繼續裝蒜,但秒立刻顯得狼狽不堪,讓英之進完全看穿了。


    “您認識教授啊?”


    英之進竊笑。


    “他是我的老朋友。我曾經看過這位小姐和他一同出現,隻要看過一次的人,我都不會忘記。你們也該帶泰山來呀,難道他以為他來了我就不會說出真話嗎?根本不需要擔心這些啊。還帶隱藏式麥克風偷錄我的話,何必做這種麻煩事呢?直接聽到不是更好嗎?對吧,泰山?”


    他賊笑著湊近俊太郎的胸前問候教授。


    俊太郎反射性地立刻壓住胸前,小聲地叫著:“糟了!”


    “啊哈哈哈哈。”英之進豪爽大笑。


    “怎麽會?”俊太郎滿臉通紅地看著英之進。


    英之進露出銳利的眼神。


    “我原本是影音器材的音響技師。這說起來也許有點難以置信,就算聲音多麽微弱,我都能聽到卡帶轉動的聲音。我可以發現在我身邊運轉的機器,答案就這麽簡單。秒,你也是技術人員,應該懂吧?那麽,代我向泰山問候一聲。跟他說,找個機會,我們好好聊一聊吧。”


    4


    “俊太郎氣壞了。他怪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說清楚,原來你們兩個早就認識了。”


    “沒有啦,我沒有要騙你們的意思,隻是有些難以啟齒。我對他沒轍啊。”


    教授搔了搔頭。


    “沒轍?你們那麽要好啊?”


    秒驚訝地問道,教授越說越含糊。


    “啊,嗯,以前有過一些事情嘛……”


    少女們露出燦爛的笑容走過我們身旁。


    現在早已過了放學時間,她們應該是參加社團活動後,正要回家吧。


    從地鐵日比穀線的某一站步行十分鍾後,我們抵達一所位於寧靜住宅區內的女子高中。這所女子高中不僅是東京都內首屈一指的貴族學校,而且升學率相當高,可說是女孩們最向往就讀的高中。


    校舍正對麵是一棟巨大的公立醫院,在路旁的公交車等候處可以看到身體虛弱的老人與花樣年華的少女們,陸陸續續一同搭上公交車。在某種層麵而言,這個景象其實相當諷刺。


    我想,就算搭上同一班公交車,少女的視線裏也仍然看不見老人的身影。老病,而後死亡,對她們而言是無緣的遙遠世界。


    贈畫名單上的第三位。


    我們現在前往拜訪的十和田景子就是這所女子高中的校長。


    她是高楓倫子的高中同學。


    我們前進的方向與返家途中的少女們相反,教授、我以及抱著畫作的秒,在少女群中顯得格外突兀。


    “我找了當年的報紙,果真完全沒有提及倫子過世的消息。就算高槻倫子的先生費盡心思,也不可能封鎖所有的消息。我不得不猜想是矢作英之進居中施力,如果是他應該做得到。不過,為什麽?他有必要做這些事嗎?”


    教授低聲喃喃自語。


    我走在一旁想著別的事。


    那天,我在矢作英之進的辦公室看到的那名站在海邊的男子。


    那正是倫子素描簿中重複出現的男子。


    難怪我總覺得在哪看過。


    一張又一張,一天又一天,倫子不停地畫著的那張臉。


    我很確定。一


    她深愛著畫中的男子,情深不渝。


    我不打算將這件事告訴教授他們。同樣身為女性,我覺得說出這件事是對倫子的羞辱。


    “……對了,昨晚伊東澪子打電話給我。”


    秒忽然想起。


    “噢?為了什麽事?”


    我明顯露出不悅的神情。


    “她先為上次的事抱歉。她的姿態擺得那麽低,我反倒覺得詭異。之後她開始問東問西,試圖問出遺書的內容,真的很煩人。她不斷問我畫送給了哪些人、到底送給了誰,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堅決拒絕回答。我說這是故人的隱私,不能夠告訴你,但是她還是不死心,要求至少讓她知道那幾幅畫的標題。我反問她為什麽連這種事都要知道,她卻閃爍其詞,不肯正麵回答。她如此窮追不舍,令我難以招架,便將標題告訴她了。”


    “畫的標題?她沒有要你將畫交給她嗎?”


    教授邊走邊回頭問道。


    “沒有。她一聽完四幅畫的標題就立刻掛斷電話。這事我越想越奇怪。”


    “畫的標題啊……遛狗的女人、陰天、黃昏、晚夏,這四個標題有什麽意義嗎?”


    “誰知道。”


    我搖搖頭。


    我到傳達室說明我們和十和田校長有約,板著臉的職員一聽之下便和顏悅色起來,臉上掛著職業性笑容向我們說明如何走到校長室。


    校內寂靜無聲。


    放學後的空氣,真令人懷念。這樣的時間和空氣將永遠持續在這個時空中。


    走在長廊上,時間仿佛一步步倒退。


    事實上,我們的確正走向過去。我們正走向高槻倫子存在的那個時代。


    校舍的盡頭是一扇大木門。秒一臉緊張地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磁性又柔和的聲音。


    打開門,天花板挑高的老式房間裏,一位美麗的女性坐在大書桌前。


    白襯衫的衣領間露出素雅的珍珠項鏈,輕鬆地搭配一件單薄的苔綠色針織衫。


    她給人的印象類似英之進,隻有以最佳的方法累積歲月的人才能擁有這樣一張臉。不論是皺紋或白發,都為她更增幾分神采。倫子是個美女,不過當年這個人的容貌應該也不輸於她吧。


    “歡迎。請這邊坐。”


    十和田景子瀟灑地起身,引導我們坐在客用沙發上。


    這股安詳的空氣有種熟悉卻又新鮮的感覺。記得小時候,到處都彌漫著如此舒服的空氣。


    “我現在就來準備茶水。你就是高槻秒先生吧?你好,我是十和田。方便的話,能否由你來拆開作品的包裝?我很笨拙,萬一傷了重要的畫就不好了。”


    眼鏡底下,清澈的雙瞳注視著秒。


    “是,是的。”


    秒還是老樣子,有點緊張。他立刻站起來,拿起作品。


    景子將茶倒在薄青花瓷茶杯中,秒趁這個時候手忙腳亂地拆開包裝的油紙。


    水平線彼端已不見太陽的蹤影。


    隻剩幾縷即將消失的陽光微微照亮天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安的童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恩田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恩田陸並收藏不安的童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