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事事地在房間裏發了一會呆,悠裏進來了。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旅客,他似乎閑得發慌。由於鎮民對訪客敬而遠之,所以旅客漸漸絕跡。如今隻剩這裏還稱得上旅館。


    「你聽說過這一帶有什麽特別的宗教嗎?」我問悠裏。


    「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嗎?沒有什麽特別的,因為沒有人膜拜。」


    「是哦。」


    從紅色十字架記號和描繪的地點、方法等,還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從鎮民對死亡的逃避態度,就算有什麽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紅色記號讓人聯想到儀式,而從沒有危害這一點,似乎可回歸到觀念上的動機。但是,鎮民們沒有人了解紅印的意義,也就是說那不是反映地方風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該不會是有什麽秘密結社在全國各地潛伏進行惡魔崇拜,近日才來這裏紮根吧……當然,這得先確定有這麽回事才行。


    「你還在想紅印的事?」


    「嗯……」


    「何必自己動腦筋嘛,等別人告訴你答案就好了。」


    「可是,誰會告訴我答案呢?」


    「不知道。」悠裏滿不在乎地回答,然後立即把臉湊到我耳邊。「克裏斯,你見過書嗎?」


    「沒有。」


    「我也沒見過。不過,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愛書人。他們在我還小的時候,經常來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裏斯一樣,總是為了什麽事煩惱。我很喜歡他們,因為每個人都對我很好。人家說,書教人殘酷的事,使人性變得殘暴,一定都是騙人的。」


    「我也這麽想。」


    「克裏斯,你也是他們的同夥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著書?你不用藏,我不會去告發你的。」


    我搖搖頭。


    「我真的沒有書,也沒見過。不過,我爸爸告訴了我很多書的故事。」


    「真的啊……真遺憾,如果你有書,我倒希望你拿給我瞧瞧。我好想看看書到底是什麽樣子,哪怕一次也好。書裏不是有故事嗎?走進書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種事情,最適合我這種坐輪椅的人了。」


    「真沒想到。原來你並不討厭書。」


    「當然啦。那些討厭書的人,都是被廣播洗腦的啦。」


    悠裏嘟起嘴說。關於廣播洗腦的事,現在沒有人敢明說。他們都沉浸在電波另一端、安逸無憂的世界裏。安全、沒有暴力、舒適的世界資訊;沒有血,沒有凶器,更不存在無頭屍體的世界。


    廣播基本上不播出創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娛樂沾上邊。電視也和廣播相同,處於嚴格的檢閱控製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沒完沒了的療愈性自然風景。但是,這個鎮原本就收不到電視的電波,照道理應該沒有電視。雖然,即使有,它的資訊價值也不比廣播高。


    對於從一開始生活中不存在書本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根本感覺不到書的重要性。甚至還感謝無時無刻播放許多訊息的廣播,他們滿足於現狀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創作——故事。他們幾乎被剝奪了所有接觸創作的機會。一切都是事實,那些事實,或許是檢閱局製造出來,一種故事型的事實。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無法區分真實與虛構的差別。


    我們的時代是無書的時代,同時,也可說是隻有完美事實的時代,不存在故事的時代。


    「書本的類型中,我喜歡『推理』。」


    「『推理』?那是什麽樣的故事?」


    「解決神秘的謎題。」


    「所以,你也想解決紅印之謎嗎?」


    「嗯……應該吧……」


    對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我隻是喜歡「推理」,所以才對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滿興趣。我覺得自己還有事必須去做,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所以我不能丟下眼前的謎而離開。那不隻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


    「人說留下紅印的是『偵探』,可是實際上,有人目擊到『偵探』畫記號的現場嗎?」


    「很多人目擊過呀。」


    「那個『偵探』長什麽樣?」


    「他們說,黑黑的看不清楚。目擊的時間總是在黑夜。所以,『偵探』打扮得一身黑,從來沒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


    「沒有人直接和『偵探』麵對麵嗎?」


    「據我所知……隻有一個人。」


    「哦?有嗎?」


    「一個小男生。那孩子說他在森林裏遇過『偵探』。」


    「平安無事?」


    「嗯,他才七歲大,有一次在森林裏迷了路,幾天後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後都出不來,但那孩子卻平安歸來。問他過程後,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後,遇見『偵探』,偵探送他到森林外來。」


    「見到了『偵探』卻沒被砍頭?」


    「對……那孩子說『偵探』一點也不恐怖。」


    「他現在還活著嗎?」


    「當然啦。我就診的醫院和他一樣,雖然現在我隻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剛開始他一直不肯談『偵探』的事,但後來我們成為朋友,他就把過程詳細地告訴了我。」


    悠裏說起從朋友那裏聽到的事。


    那是個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有一天,男孩將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帶回家藏匿,開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體日漸衰弱,終於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由於男孩向父母隱瞞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幫不上忙。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隻有求助「偵探」之力。


    這個故事奇妙卻又毛骨悚然之處,在於少女藏在男孩房間裏時,明顯已與屍體無異,而且幾乎是屍身零散的狀態。少女為什麽會變成這種慘況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將零散的少女裝進書包的行為。為了去找「偵探」,男孩進入森林時,也將少女裝進書包裏帶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屍塊,否則這種行為是不可能的。


    聽起來像編出來的謊言,但七歲的男孩應該不會編這種故事,簡直是個無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後,被「偵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


    我越來越不明白「偵探」存在的目的。「偵探」會幫助素行良善的人,隻砍斷壞人的頭顱嗎?若是如此,他怎麽區分好人和壞人呢?他總不可能監視鎮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吧。


    「『偵探』會來砍下壞孩子的頭,這個說法是真的嘍?」


    「假的。應該吧……咦,克裏斯,你怎麽了,臉色不太好哩。」


    「我害怕他來把我的頭砍了……」


    「你放心吧。」悠裏噗哧一笑。「實際上,並沒有小孩被他砍頭。剛才的故事就可以證明啊,而且我從來沒聽過『偵探』會殺小孩。雖然我不曉得是什麽原因。」


    「他不殺小孩嗎?」


    這時,房間的電話響了。這是今天的第幾次?我被電話聲嚇得跳起來,但還是盡力掩飾下來,冷靜地拿起話筒。


    「克裏斯嗎?」雷公般的嗓門在話筒中響起。


    「是,是的!」電話裏是朝木老板,配合他的大嗓門,我的聲音也不由得洪亮起來。


    「悠裏在你那兒嗎?叫他聽電話。」


    我把話筒交給悠裏,悠裏立刻沉下臉。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這種時間還不睡覺,你又要把身子搞壞嗎?」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他的怒吼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閃開坐回床上,把兩人的對話聲趕出腦袋,盡可能充耳不聞。


    兩人的拌嘴在電話上持續了幾分鍾,悠裏才筋疲力盡地掛上電話。


    「這老爸真嘮叨。」悠裏露出苦笑說,「其他小孩的父母都不羅嗦,為什麽我家不一樣呢,是不是因為我們原本不相幹呢?」


    我羨慕悠裏。


    我的記憶中,父親幾乎從來沒有生過我的氣,也沒有責備過我。父親隻有稱讚我,或是談書、談「推理」時才會跟我說話。所以,我盡力循規蹈矩,使行為舉止能得到父親讚美。此外,我還盡可能纏著父親說「推理」。我覺得,若想挑起父親的關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親還在世,我現在還是會如此做。所以,悠裏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父親著急生氣,實在教我羨慕。不過,朝木老板的確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這個時代,大人們對別人漠不關心已是司空見慣的事。


    「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煩死了,所以我還是回房間去吧。克裏斯,你也早點就寢吧。」


    「我送你回房間。」


    我推著輪椅步出房門。


    來到大廳時,聽到外麵有些爭吵的聲音。我和悠裏互看一眼,他率先反應過來,把輪椅轉到靠近門口的窗邊,掀開窗簾。


    「馬路上有人聚集。可能發生什麽事了。」


    「會不會又有哪一家被漆上紅印?」


    我站到悠裏身旁,觀望窗外。夜色太暗了看不清楚,但路燈旁有些人影在晃動。


    「我們去看看。」


    「我不去了。我爸會生氣,而且我去了也隻是添麻煩。」


    「沒那回事。」


    「沒關係。你一個人去吧。」


    我考慮了一下,便獨自走出大門。


    跑到陰暗的馬路上,我往聲音的方向走去。仔細一看,一個男人坐在路中間大聲吵鬧,看熱鬧的民眾把他團團圍住。街燈的光剛好照在那男子的頭上,好像一盞聚光燈。我盡可能不讓別人發現,躲在遠處的陰影中,觀看這奇妙的光景。


    「我真的看到了……」


    失去理智的主角喊叫著,短短的頭發四處飛舞,好像發怒一般。微黑的臉可怕地扭曲,看起來就像剛從墳墓裏複活的屍體,眼中充滿了血絲。


    「喂,你到底看到什麽?」人群中有人間道。


    「不知道——可是我確實看到了。」男人聲音顫抖著說。


    旁觀者的冷靜表情,正好與那男人的瘋狂形成對比,這就是此鎮居民的樣貌。就算有人告訴我,他們全是墓園管理員,我也不會驚訝。不論發生什麽事,他們都無動於衷,好像連心和時間都停止一樣。他們中央的那個發狂的人,反倒顯得不太尋常。


    「來個人把他送去醫院吧。」


    「等等,等等。我沒有瘋。」男人揮開周圍的手說,「我確實在森林裏看到,那是——沒錯,是鬼。一個女鬼。」


    旁觀者中發出近似失笑的歎息。男人越是拚命想訴說什麽,那樣子看起來越滑稽。


    「我會說清楚,從前麵開始說,所以請你們聽我說。我是去察看河流狀況的,發現河水已經退了,所以轉身準備回家去。到了家門前,發現有個怪漢站在那裏,一手拿著紅色油漆罐,正要偷偷闖進我家。」


    男子一說,旁觀者倏然靜下來。


    「——你親眼看到了?」


    「看到了。但他逃走了……那家夥披著黑色鬥篷,外表就像黑夜一樣黑。」


    是「偵探」啊。一個聲音從聽眾中泄漏出來。


    「所以後來呢?」


    「我出聲叫他,那家夥就急忙逃走了。我在後麵追了一陣,那人跑進森林去。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往前追去。不過,森林是他的領地,我立刻失去他的蹤影……」


    「你剛才說的『女鬼』在哪出現?」


    「還沒說到。我追丟黑鬥篷後,在森林裏稍微查看了一下,然後……然後……一個白晃晃的女人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她走出來想引誘我進森林……接著便突然在我眼前消失。」


    「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就在我眼前,咻地不見了。我沒有眼花,她是確確實實在眼前消失的。」


    「真的是個女人嗎?」


    「從她的身影就可知道了。留著長發,而且她身上像裙子的東西還會飄動。白白的……總之就是白。」


    不安開始在圍住他的群眾之間擴散開來,幾個人走近男子,把他扶起來,正在討論該把他送到醫院還是自警隊,聽得到人群中紛紛發出「偵探」的囁嚅聲。


    「『偵探』果然是鬼。」


    「不對,『偵探』跟女鬼不同。」


    「不管是其他什麽東西,總之不是人。」


    「不是人……他一定不是人……」


    這些人中,好像沒有人知道「偵探」的真正身分。


    我在他們發現之前,離開了現場。


    「紅印是血的顏色啊……」


    那個目擊者喃喃的話聲,彷佛從我後方追趕而來。


    我急忙回到旅店,走向在大廳等待的悠裏。


    「怎麽樣?克裏斯,你的臉色又很差了。」


    「有……有鬼……」


    「冷靜點。」


    「一個男人說在森林……看到鬼。」


    「喔,那個我以前就聽過了。」悠裏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也知道?」


    「森林裏有鬼,會在森林深處引誘人們,然後突然消失的傳言吧。」


    「真的有鬼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好幾個人都撞見過。」


    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據那男子說,他追著企圖留下紅印的黑披風人物——推測是「偵探」——進入森林,沒留神間一個女鬼出現在眼前,又突然消失。所以,女鬼跟「偵探」、紅印,可能有什麽關係嗎?還是其實一點關聯都沒有?鬼的真麵目有可能是「偵探」嗎?「偵探」掀開黑鬥篷,裏麵其實躲著穿白衣的長發女子——


    不過,那女子用什麽方法在眼前消失呢?除了真正的鬼,想不出還有誰能做到這點。


    「偵探」與鬼……


    這個鎮究竟在搞什麽鬼?


    紅印之謎加上無頭屍體。


    「偵探」的現身加上白色女鬼搗亂。


    「克裏斯,你還好吧?你會害怕嗎?」


    「沒,沒有。我沒事。」


    「可是,這樣一來,謎底解開了,真好。」


    「解開?」


    「反正一切都是鬼搞出來的,對吧。解決了,解決了。」


    「謎底並沒有解開。」


    「為什麽?」


    「因為我們說的是鬼耶。」


    「鬼不算解決嗎?」


    「不算。」


    「如果不是鬼做的……」


    悠裏說到這兒,突然按住胸口向前仆倒。剛開始,我還沒搞懂是怎麽回事,隻是呆呆看著。不過,逐漸聽到他悶哼的呻吟聲,才驚覺好像是病情發作的樣子。我衝到他身旁,撫著他瘦小的肩,摩搓他的背。


    「怎麽了?你還好嗎?」


    「嗯……有點……」悠裏咬緊牙根地說。


    我跑進食堂,再轉進廚房,倒了一杯水匆忙跑回來。我把水遞給悠裏,他痛苦萬分地把水一口氣喝下,終於慢慢平靜下來。他手壓著胸口閉上眼睛,調整沉重的呼吸。


    「謝謝你。已經沒事了。」悠裏聲音沙啞,但還是平靜地笑著說。


    「還是去休息吧。」


    「也是。」


    我推著輪椅,送他進房間。


    「不知道為什麽。」悠裏低語,「我時常會想哭。」


    我幫悠裏蓋上棉被。


    「我死了之後,就會馬上火化,倒進河裏流走吧。」


    「……你討厭這樣嗎?」


    「我討厭死了之後,馬上就被別人遺忘。」


    戰爭、海嘯和洪水帶走太


    多人的性命,活下來的人在想法和生死觀上,都與上個時代大不相同。別人的死被當成避諱的事來看待,人們喪失了情感,每個人臉上掛著絕望的笑,因為他們用那笑容取代所有的感情。


    然而,隻要是人,哀傷時就該哭泣。


    「跟我說說『推理』。」


    「唔——那《六個拿破侖》怎麽樣?一個人在鎮上到處打破拿破侖像的故事。」


    我把福爾摩斯的出神入化說給悠裏聽,直到夜深人靜。他睡的時候,我已經忘了鬼魂出沒的傳言。我小心不驚醒他,回到自己房間,像隻疲憊的狗蜷曲起來,立刻進入夢鄉。


    類似敲窗的聲音驚醒了我。


    還沒天亮。想找手表卻找不到。想去開燈,但房間裏隻有蠟燭,太麻煩所以作罷。我正納悶自己睡得正香為什麽會醒來時,又一次聽到聲響。


    咚咚……


    好像敲門的聲音。


    咚咚……


    是窗子。腦海的一角想起女鬼的故事。雖然不是親眼看到,但可以清晰地想像出女鬼朦朧的白影。我可能還在作夢,一定是鬼,她凝視著我,想把我帶進森林。她緩緩靠近,發青的臉湊近玻璃窗的另一麵,用指尖發出咚咚聲呼喚我。


    不對,不可能有這種事。


    難道,躲在窗外的是「偵探」,他是來取我腦袋的嗎?我是個壞孩子,所以他準備取我首級。


    神啊,求禰救救我。


    我蓋住毛毯,在胸口畫十字。但是,在這種場合下,十字到底適不適用我也不清楚。因為那個「偵探」在城鎮各處用鮮紅的邪惡十字架昭告。


    咚咚……


    咚咚……


    啊,又開始敲了。


    我提心吊膽地從毛毯中伸出頭來看向窗口。窗簾拉攏著,無法確知窗外的情形。


    我身體定住不動,連摩擦聲都沒發出,靜靜地望著窗口。


    敲擊聲突然停了。


    我再次蓋上毛毯,閉上眼睛。


    但是完全睡不著,心髒猛烈地發出撲通聲。


    沒有再聽到敲擊聲了。


    真的是敲窗嗎?也許是被風吹起的小樹枝,打到玻璃窗上發出的聲響。或是掛在屋簷下的補夢網搖晃撞到時所發出的聲音。還是我聽錯了,從一開始根本就沒有敲擊的聲音。這麽一想,彷佛恐懼感也稍稍定了下來。


    但隻要想到外麵該不會有什麽東西埋伏著,心裏就焦慮起來。我必須搞清楚,必須確定窗外什麽都沒有。


    我勉強從毛毯中起身,下了床。


    好可怕……


    別怕,我知道什麽都沒有。


    我悄悄地拉開窗簾。


    一片漆黑。


    路燈已經關了,濃厚的黑影如湖水般填滿了視野。


    不可能有什麽。


    我如此尋思著凝目細看,發現黑影呈現出人的形狀。


    頭上看起來像山一樣尖,所以應該戴著帽兜吧。連著帽兜的披風從頭到肩,也包覆了整個上半身。漆黑的布質宛如融進了黑夜,輪廓也變得含糊了。那個黑成一團的人影,就像黏在窗口般,一直靜靜窺伺著我的動靜。


    那個人沒有臉,戴著類似黑色麵具的物體,因而失去所有的個性,隻殘留下令人發毛的「無臉的臉」。


    我還來不及發出哀號,便已嚇得往後翻倒,跌了個四腳朝天。


    那——就是「偵探」?


    為什麽?


    為什麽?


    我看向窗口,窗簾開著,剛才拉開後沒動過。


    「克裏斯。」


    有人叫我。


    窗外突然冒出一個人臉。


    「啊!」


    「小聲點。是我啦,克裏斯。」


    是桐井老師。


    「老師!你怎麽會在這個地方?你在做什麽!」我注意到自己呼吸急促起來,「嚇死我了……」


    「重逢的時間提早了。不過,這麽晚了你怎麽還醒著?克裏斯,不可以熬夜哦。」


    桐井老師脫了鞋,從窗口進到屋裏。


    「老師,你還說呢……啊,等一下,不可以從這種地方進來啦。」


    「事情緊急嘛。」


    「你是要告訴我小提琴不見了,對吧?」我把小心收在床底下的琴箱拿出來,交給老師。「好,還給你了。這麽寶貝的東西,為什麽不更小心點保管呢?」


    「啊,果然在這裏。謝謝——啊,這點小事無所謂——」


    「無、無所謂?」


    「鎮上的情形有點古怪。」


    「『偵探』出現了!」


    「你說什麽?」


    「你說什麽!」


    「『偵探』出現了?是真的嗎?」桐井老師叉起雙手,好像想到什麽般突然睜大眼睛。「原來如此,我所感覺到的異樣,說不定跟『偵探』有關。『偵探』到哪裏去了?」


    「消失在森林那邊。」


    我簡單地說明了與「偵探」相遇的經過,一邊說明,我自己也感覺事有蹊蹺。「偵探」為什麽來敲我房間的窗子?「偵探」在哪裏消失?他好像要引誘我到森林裏。「偵探」知道我的存在嗎?


    「他沒有傷害你吧?」


    「沒有。一看到我發現他,就馬上隱身而去了。」


    「是嗎?你沒事就好了。從你的話中感覺『偵探』似乎滿消極的,他隻是到處留下紅印,或是透露行蹤……不過就因為如此,他的意圖完全不明。」


    「老師,您為什麽會來?我以為是『偵探』又來了,嚇出一身冷汗。」


    「就像剛才我說的,因為鎮上的情況有古怪。」


    「這個鎮本來就怪啊……」


    「不,這次有點不一樣。說得更具體一點,是自警隊的動向有異,他們包圍了一棟民宅。」


    「一棟民宅?」


    「說不定,他們已經準備逮捕『偵探』了。」


    桐井老師手上拿著鞋子,就一屁股坐在我床上。半夜裏,桐井老師的臉色看起來格外蒼白,就算被錯認成幽靈也不奇怪。眉頭緊鎖、蹺腿而坐的姿態,宛如思索中的幽靈。不過,穿襯衫打領帶的幽靈恐怕並不常見。


    「追捕『偵探』?可是『偵探』住的地方在森林裏呀。他怎麽會在民宅出現呢?」


    「克裏斯,什麽時候你成了這個鎮的居民了?你完全被洗腦了嘛。『偵探』肯定是某個人假借這個名號、扮演這個角色罷了。你不會真以為,他是從失落的『推理』中跑出來的人物,一直住在森林裏吧。就算在現實中真有『偵探』,他也不是故事裏的『偵探』,隻不過是個平凡人。這個鎮裏的人,也許以為他是一開始就是這個世界裏的神。但我們這樣的外來者,應該可以充分了解他隻是個非現實的偶像。這一點切不可忘記,不管你再怎麽浪漫都不行。」


    「那麽……」我晈著下唇,拚命尋思該說的話。「您的意思是說,有個人在扮演『偵探』嗎?」


    「我們是這麽想。」


    「自警隊想要抓住這個人?」


    「確實的狀況,我並不清楚。隻不過,自警隊的動向跟以往不太一樣。」


    「那麽,剛才在我窗外出現的『偵探』是?……」


    「從自警隊的包圍網逃脫了吧……也有可能他沒發覺自警隊的包圍,還在外麵徘徊。」


    「自警隊的包圍也有可能是為了其他案件。」


    「話是沒錯。」桐井老師點點頭,直視著我。「那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老師不是說過,別與鎮上的人有瓜葛嗎?」


    「我說過嗎?」桐井老師故意跟我裝傻。「當然是沒錯。不過,現在是發掘事件真相的好機會。坦


    白說,我不應該把你當成一個大人來商量。但是你是為了尋找『推理』的遺跡,才到日本來的,能了解『偵探』事件的始末也不壞吧?」


    揭開事件的真相,不論在哪個「推理」中都有這個情節。


    對我來說,「推理」的印象是最初始的記憶之一。所以,我才想明了「推理」是怎麽樣消滅的。也許因為我無法清楚得知教導我「推理」的父親臨終的情形,因而產生了補償心態。父親悲痛的聲音夾雜在吞沒我過去的海浪中,那是呼喚我的聲音。


    傳說日本是「推理」最後被消滅的地方。在英國萌芽的花朵,隨著往西的潮流散布到全世界,而在遙遠的盡頭凋萎。但是,至少所有熟悉書本的人都知道,謠傳「推理」還在日本殘存著。盡管所有的書本都已失去,隻有「推理」還留在日本。日本在戰爭失敗後,依據戰勝國的思想和指導,曾進行大規模焚書,但複興之後的取締作業,在世界各地算是最溫和的,而且在現代國家中,日本也是最晚正式絕跡的國家。


    因此,聽說日本的小鎮上出現「偵探」這號人物,很難不讓我詫異。「偵探」是「推理」中出場的英雄,「偵探」曾經是一種真實存在的職業,當然,現在它也是已消失的曆史。


    今晚,說不定能揭開「偵探」的真麵目。


    也許,還能知曉「偵探」漆紅印的意義和無頭殺人案的真相。


    「我們去看看吧。老師。」


    「好。」桐井老師慢吞吞地站起身,把手放在我頭上。「我無法保證不會遇到危險,也許有可能關係到生死。這樣你遺願意去嗎?」


    「老師,你別嚇唬我。」


    「我沒有。對方也是理解『推理』的人,他懂得如何使用凶器。既然我帶你去冒險,就得負責保護你。」


    「不用擔心,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你當然還是小孩。」桐井老師重新穿上鞋子,腳跨在窗口,一溜煙便跳出去了。「跟上來吧。」


    「老師,窗子不是出入口。」


    我打開門走出房間,穿過靜謐的大廳,從大門走到屋外,然後繞過屋子跑到桐井老師身邊,兩人一起走上紅磚道。


    天空下著看不清的細密小雨,我們被雨所籠罩。由於夜已深沉,悄靜的小鎮完全沉浸在黑暗中。也許居民們都溺死在這淋漓的黑暗中,就算是溺死,也比一直被封閉在這個陰暗世界來得幸福吧。


    我跟在桐井老師身後,他的腿長,腳步又快,我追得很辛苦,實在沒多餘精神去注意走的是哪條路。因為太暗而快走散時,桐井老師就會停下來等我。不久,我們看到一棟小小的老宅。


    「克裏斯。」桐井老師悄聲說,「從這裏往前去全都是自警隊的人,盡可能不要被他們發現。」


    「為什麽?」


    「我們是外來者。從鎮民的眼光看起來,我們兩人最為可疑,肯定會擅加推測。說不定還會認為我們跟事件有關,所以,小心不要被自警隊看見。」


    「啊,老師大人,您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哇!」背後突然響起說話聲,我不自禁叫了出來。「神目先生?」


    自警隊的神目不知何時站在我們身後。藏青色的帽子蓋住眼睛,身上的背心比起白天時,被很多東西塞得鼓鼓的。他可能一直在室外走動,衣服大都濕透。


    神目慌張地搗住我的嘴,又招招手叫我們到水泥屋的陰影下。


    「你們這樣很危險哪。」神目壓低聲音說,「如果別人發現的話,一定會懷疑你們。」


    「……我們也正這麽想。」


    桐井老師半伏著身子,四下張望。


    「你們兩個人打算到哪兒去?請解釋一下。」


    「我們在散步。」


    「別騙人了。」神目歎著氣說,「如果你們不說清楚,我就必須把你們的事向其他人報忙一場。」


    「對不起……」我打斷他們,「你對我們說這麽多不要緊嗎?」


    「沒關係。雖然我們叫作自警隊,但跟那邊那群人沒什麽不同。我們也不是什麽秘密組織,我們的名字用『隊』而不是『團』,完全出自隊長的喜好。也經常遭人揶揄,說我們是小孩扮家家酒。老實說,我們也沒什麽過人之處,不過,硬要說的話……」神目說到這裏,沉吟了片刻。「隻有一點,我們比其他人更愛這塊土地。自警隊裏的成員都很年輕,所以都是在這個鎮上出生長大的居民。就算我們是被大海逼到這裏,造就了這個鎮,但對在這裏出生的人,這就是故鄉。不論是鎮還是鄰居,我們都不能置之不理。我請求兩位,如果能幫助我們就太好了。」


    「抓到『偵探』後,你們打算怎麽辦?」


    「我們隻是想了解。」


    「了解什麽?」


    「了解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對於曆史、對未來、對外麵世界發生的事,我們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我們都很困惑,我們長大的過程中,放棄了許許多多……我們隻是無知地長大,『偵探』會不會是想打開我們的眼界,才在鎮上做出種種行為呢?我們必須向『偵探』求教。」


    「黑江隊長也這麽認為嗎?」


    桐井老師嚼著餅幹說。


    「啊,老師,你又在吃餅幹!」


    「你們也可以吃。」


    「謝謝。」神目毫不懷疑地接下餅幹,放進嘴裏晈起來。「隊長的想法跟大家不同。我們在這裏埋伏,是為了跟『偵探』見麵,但隊長跟兩位一樣,打算追捕他。隊長說的話,我常常聽不明白。他說過,『偵探』的行為是一種犯罪。犯罪,到底是什麽意思?」


    「就是犯了罪行的意思。」


    「我聽不懂。」


    神目也是不懂「推理」的人。這不是神目的錯,也不是別人的錯,什麽都沒有錯。


    「假設我想割下你的腦袋,」桐井老師用沉著、教誨的口氣說,「對你來說,是壞事還是好事。」


    「我不知道,什麽是壞,什麽是好呢?」


    神目眨了眨劉海遮住的眼,歪著頭說,那表情猶如一個不懂世事的孩子。


    「如果頭被割下來,你會怎麽樣?」


    「我想,應該會死。」


    「你死了,就不能再保護這個鎮。你是為了保護這個鎮和這裏的人,所以才加入自警隊的吧?」


    「是啊……」


    「既然如此,如果你的頭被割下來就麻煩了,因為你再也無法保護任何人。如果別人做了對你造成麻煩的事,就不能算是好事。」


    「對。」


    「『偵探』有可能做這種事。」


    「但是……」神目露出沉思的表情,靜默了一會兒。「『偵探』割下鎮民腦袋的事,不過是個謠傳。實際上並沒有人親眼目擊到『偵探』下手的瞬間。大家隻是如此臆測罷了。無頭的屍體應該是災難的受害者,可能是洪水,也可能是土石流,但我不認為是人類造成的。不可能有人會做那種事。」


    在他們來說,這種想法十分自然。我若是不曾從父親或書上得知「推理」的故事,一定也會立刻同意神目的看法,對屍體不同的認識產生的歧見。但是,我了解神目所不知道的「推理」世界。無頭屍體有其無頭的理由。


    「如果割下鎮民腦袋的是『偵探』,那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有理由要做這麽無意義的行為嗎?」


    「有的。」我直言道。「斷頭的理由有很多種,基本上……」


    我正要開始說明時,神目右手對講機的收訊燈閃著綠光。


    「唔,請等等。」神目叫我們暫停,拿起對講機。「是,我是神目——嗄?隊長不在這裏——是,我到這裏之後,一直都是一個人——現在沒有


    任何異狀。」


    神目說話之際,我思索著斷頭的理由。然後,猛然想到一點,在「推理」消失的這個時代,像這樣與社會、文化封閉的小鎮,到底有多少人會去探索無頭屍的真相?他們不思考斷頭的原因,最多隻認為是災難造成的結果,或把它當作是謠傳。孩子們似乎認為斷頭是一種懲罰,但這種想法肯定也是方便大人管教用的老生常談,真相並不在其中。


    「推理」中的斷頭、無頭屍有一定的法則。但是,鎮上的人並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如果「推理」的法則隱藏在事件的根基中,恐怕大家就在無知中度過歲月。當然,其中應該有人察覺異樣,並試著自己推理,黑江隊長就是這種類型的人。然而,就如同不知公式,卻要計算圖形麵積一樣,完全不懂「推理」的人,很難遵循「推理」的法則,解開事件的謎底。這個鎮發生的凶案盡管都是神秘的「推理」事件,但最糟的是,幾乎所有人連它是凶案都未察覺。


    這樣下去,沒有人能挖掘出事件的真相。


    犯罪的人用隻有自己才知道的規則奪下第一,其他的人卻在渾然不自知中加入比賽,並且輸給了他。


    「苗頭有點不對。」


    結束對講機聯絡的神目對我們說。


    「發生什麽事?」


    「隊長失蹤了。他也許想要單獨行動。」


    「聽起來很有可能。」


    桐井老師嘲弄地笑著。


    「真傷腦筋。隊長說不定已經察覺到什麽,卻一直不告訴我們,他的脾氣一向是掌握真相後才說。」


    簡直就像「推理」中出現的「偵探」台詞。


    「隊長沒有指示,你們就不能行動嗎?」


    「沒這回事。但不論如何『偵探』沒出現,我們也無計可施。我們隻有等。」


    此時,對講機的訊息燈再次亮起。看來神目似乎設定成亮燈警示,以避免發出來訊聲或振動的雜音。


    「是,我是神目——嗄?誰?聽得見嗎?」


    神目神色不安地望著我和桐井老師。他的表情有點異樣。


    「聽得到嗎?請說話——你是不是隊長?是隊長沒錯吧?」


    「發生什麽事?」我問。


    「對方不說話。」


    我們對話之間,其他隊員也加入通話,似乎大家都在互相通知有人發來無聲訊息。神目不斷操作著對講機。


    「無法確定誰發出的訊息嗎?」


    「是的。現在我轉到各子機的頻道,如果由我發訊,則可以選擇對話的人,但接收訊息者,不聽到聲音就不知道是誰發出的。」


    「如果各隊員都向黑江隊長發訊的話呢?」


    「我們正在這麽做,可是他不回話……啊,聯絡上了。隊長,聽得見嗎?我是神目。」神目忘了壓低聲音,大聲呼叫起來。「隊長,請回答——唔?」


    「怎麽樣?」


    「他說了些什麽,可是含糊不清的,聽不懂。」


    「借我一下。」


    桐井老師把對講機搶過來,用食指抵住嘴唇,要我們保持安靜,然後將對講機貼在耳朵上。


    「……湖,邊……」


    桐井老師說。


    「湖?」


    「聽起來是這樣。」


    桐井老師把對講機交給我。我看著手心中的小小機器,猶豫著拿到耳邊。


    「……救……救命……」


    「老師!」我倒抽了一口氣。「老師……怎麽辦?……老師,這個。」


    「怎麽了?」


    「他說『救命』……!」


    腦中一片空白。


    痛苦的回憶如幻燈片般閃過腦際。雨天,黑頭車,軍人,哭泣的女人,父親的連線——我的手在顫抖,對不起,對不起。胸口好痛,宛如一支利刃刺穿了它;呼吸困難,宛如沉在深海裏。直到現在,仍有聲音從漆黑的海底傳來——


    救命。


    「克裏斯。」桐井老師搖晃我的肩膀,「怎麽樣,你還好吧?」


    「還、還好。」


    「是真的。他在請求支援!」


    神目毅然站起來。


    「『偵探』現身了!」某人的呼喊突然響徹了夜空。


    自警隊的隊員一齊出動,感覺上飽含雨水的空氣一股腦被打亂,到處響起腳步聲,幾戶民宅亮起了燈。我依舊窒悶地呆立著,任由桐井老師拉起我的手,衝出雜草叢,跑向紅磚道。我們通過幹涸的噴泉邊,鑽進水泥樓房間的小巷,打在臉頰上的冷雨,讓我漸漸清醒過來,開始掌握住當下的情勢。


    「看,就在那裏!」


    有人大叫道。一個穿著跟神目同樣背心的人,指著夜空說。


    水泥廢墟的屋頂上。


    一個黑色裝扮的影子浮凸在霧雨彌漫的夜空裏。他既非幻影,也非幽靈,肯定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黑色的衣擺在濕潤的暖風中搖曳,隱約看得見兩條腿,而那也是全黑的,告訴我們黑色服裝下,確實有著人類形貌的事實。恐怕他還帶著黑色的麵具。


    那就是「偵探」。


    「偵探」站在屋頂的一角俯望著我們,宛如在向我們展現自己優越的地位。水泥樓房並不太高,但「偵探」卻像飄浮在遙遠的高空。我們被「偵探」所震懾,頓時啞然地仰望著他。


    除了自警隊隊員外,附近民家也陸續有人聽到聲音而聚集過來。


    「咦,老師呢?」


    神目四下梭巡了一下說道。桐井老師不見了。剛才他明明還拉著我跑,會不會跟我們走散了?


    「老師,你在哪裏?老師?」


    我擔心地尋找老師,好一會兒才從民眾中看到桐井老師神情疲憊地走出來,他的臉色很差,應該是肺病耐不住快跑的關係。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您沒事吧?」


    「先別管我,『偵探』呢?」


    聽他這麽一說,我回頭仰望水泥樓房,發現「偵探」早已不在那裏了。


    「他好像下來了。」神目放下耳邊的對講機說,「『偵探』現在朝森林去了。」


    「森林!」


    「我們追他去!」


    神目往外衝去。自警隊的隊員們也跟在他身後,陸續跑上步道。但沒有一個民眾跟上去。


    「我們也去吧。」


    「可是,老師……」


    「我沒事了。」


    我們小跑步跟上神目的步伐。紅磚路凹凸不平,非常難跑,我好幾次差點絆倒,都是桐井老師抓住我的衣襟救了我。


    穿越細長的紅磚道,視野豁然開朗,來到一片原野上。霧雨已完全成了霧,在草原上像雲一樣淡淡地擴散開來。霧的後方就是一片名為森林的黑暗,自警隊的隊員們正越過霧海,勇敢地向森林進擊。


    「我們沒有裝備就進森林,沒問題嗎?」


    我仰頭望著身邊喘著粗氣的桐井老師。


    「也許不要窮追下去比較好。」


    桐井老師神色中的疲倦多於泄氣,本來我就為桐井老師擔心,而不是讓他來擔心我。驟然間我才很難為情地意識到,之前我竟然忽略了。比起「偵探」,現在最重要的是桐井老師的身體狀況。


    神目注意到我們,跑過來說道。


    「你們最後還是跟來了。」


    「是呀。『偵探』的動向如何?」


    「我們追丟了……不過,等一下有幾個人會往林中湖前進,繼續追蹤下去。」


    「森林有湖嗎?」


    「對。剛才,從隊長的聯絡中,好幾次聽到湖這個字。應該是隊長想告訴我們他的位置,隊長剛才一定在湖的附近。」


    「已經確定湖的方位


    在哪裏了嗎?」


    「掌握了大略的位置。」神目敲敲背心上的口袋。「我帶了指南針,還有簡易食品,就算遇到麻煩,也可以撐一星期。」


    「你們打算怎麽做?桐井先生。」


    「我們跟在後麵隻會給你們添麻煩。」桐井老師彎下腰吃力地咳了一陣。「讓克裏斯跟著自警隊進去吧。至少,他對森林比我熟。」


    「不要,老師不進去的話,我也不去。」


    「可是你很想去吧?別顧慮我,隻是——」桐井老師在我耳邊輕聲說,「把你托給他,我有點不放心。」


    「嗄?你們在說什麽嗎?」神目有點不安地問,「我可以先走一步嗎?這事分秒必爭。」


    「請等一下。」


    桐井老師拉住他。


    我猶豫著該怎麽做時,遠遠聽到有人叫我的聲音。


    「克裏斯!你到這種地方做什麽!」


    粗啞的聲音,像擊中我的後腦勺般襲來。


    我詫異地回頭,卻看到旅店老板朝木。


    「我找了你好久!半夜我聽到什麽聲響以為有小偷,卻看到你往外跑了。你在做什麽!這可不是在外麵晃蕩的時間!你以為現在是幾點?我以為你是個乖孩子,沒想到比我家悠裏還調皮。這不是讓人擔心嘛?,」


    「啊……」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毋寧說,老板為了這點小事如此關心我,我感到很高興。


    「對不起……」


    「好了,回去吧。」


    「請等一等。」


    我扭開被抓住的手說。那一秒鍾,朝木老板露出意外的神情,也許我的態度看起來是一種反抗。於是,我反射性地順口道出「對不起」。


    「這個莫名其妙的騷動跟你有關係嗎?」朝木老板質疑地把我、周圍的自警隊員和桐井老師全打量了一遍。「我不是叫你別那麽出風頭,反正隻會惹禍上身。對不?」


    「你來得正好。」桐井先生似乎想到什麽點子,「這位先生,克裏斯拜托你了。」


    「嗄?什麽意思?」


    「你對森林很熟吧?」


    「馬馬虎虎啦。至少比站在那邊的老甘清楚。好歹十年來,我家的柴都是在森林砍的。」


    「目前我們認為,自警隊的黑江隊長很可能在湖邊遭遇不測。」神目從旁說明。「可否請你帶我們到湖邊?」


    「是出了什麽事這麽突然,我是為了帶克裏斯回家才……」


    「事出緊急啊!」


    的確,有朝木老板作伴,就可以放心了。我們接下來必須去冒險,與孱弱的桐井老師和看起來像坐辦公桌的神目相比,朝木老板的體格好了好幾倍,看起來可靠多了。而且他對森林也很熟,可以當向導。


    「隻帶你們進去就可以嗎?之後我就可以回家了?」


    「是。」


    「好,那就走吧。」


    「各位,朝湖邊前進!」神目大聲地說。


    我們把桐井老師留在原地,一起走進濃霧。朝木老板似乎還沒有搞清楚狀況,但得到大家的仰賴,他心情似乎還不壞。走進森林前,我隻回頭了一次,看見桐井老師在霧中的身影。跟桐井老師分開讓我感到孤單,但不能勉強他跟我們一起進去。


    於是,我們進了森林。


    映入眼簾的所有事物,似乎都對我們抱著敵意。伸展到幽暗空中的尖銳樹枝,盤桓在地麵、絆到腳的樹根,在在都像是對森林的闖入者發出威脅。飄移的霧中,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感,不知不覺間,往四方看去都隻是粗壯的樹幹。光線越來越暗,我害怕被神目和朝木老板丟下,奮力地向前走著。但心裏好害怕,有股想尖叫的衝動。不知何時會與「偵探」迎麵相遇的恐懼,令我難以壓抑心中快速的鼓動。


    神目與朝木老板停下腳步,開始交談起來。四周圍自警隊的手電筒,看起來就像螢火蟲般在空中飄浮著。原先彌漫水泥和柏油等人工氣息的霧,現在轉變為濃密的大自然氣味。神目從口袋裏拿出指南針,開始調整方位。而朝木老板把手電筒燈打在上麵,一邊指示。


    「走嘍,克裏斯。」


    朝木老板拍拍我的盾,我被推著跨出腳步。


    越往森林深處走,我越是失去走在現實世界的感覺。我懷疑自己隻是躺在床上作夢吧?


    封鎖了視野的霧,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隻是一片混濁的白,把周遭變幻為虛浮的光景,即使碰觸它也沒有感覺,缺乏感覺更加重了非現實感。


    無意識間,我們成為了領頭者,一回頭,點點燈火在四處閃爍著。


    「霧這麽濃,很難再往前進。」朝木老板不耐煩似的說道。


    「已經漸漸起風了,霧氣應該很快就會散了。」


    「最好是這樣。」


    神目和朝木老板交談著前進,我則快跑著緊跟在後。


    我們不斷越過黑乎乎的地麵枝幹前進,但似乎永遠也到不了湖邊。會不會一直在原地打轉呢?我不禁憂慮起來。然而,腳下的土地開始變成平緩的坡麵。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確定自己在往下走。


    「看得到湖嘍。」


    朝木老板把手電筒光打向前方。


    視野開了,冷空氣掠過我們。


    那是一座寬闊的湖。以潛藏在森林深處的湖來說,實在大得出乎意料。也許是最近連續下個不停的雨,豐沛了這裏的水量吧。平靜無波的湖麵,隻有一層薄紗般的霧氣盤旋其上。對岸的山崖拔地而起,巨大的山影落在湖麵,使原本晦暗的湖變得更暗淡了。


    「馬上去尋找隊長!」


    神目用對講機測試通訊,但似乎沒有反應。


    自警隊隊員陸續從後方也來到湖畔。


    「大家分頭沿湖畔搜索。」神目說。


    我看著湖麵。與其說它是湖,倒是更像森林裏驀然冒出的大坑。


    搖曳的霧氣後方有些異樣。


    是燈。


    朦朧分不清輪廓、暈染的光。不隻是我發現了,自警隊隊員中也有人指著它。


    「那是什麽?」


    「怎麽了?」


    「那裏有燈。」


    「對岸有燈嗎?」


    「對麵是直立的斷崖呀。」朝木老板說,「沒有人可以立足的地方。而且那燈比較接近我們,不是在岸邊。」


    「也就是說……是在湖上?」神目把手電筒指向湖麵。「有人坐在小船上。」


    即使用手電筒照射,遠遠的也隻能看出是一艘船的樣子,朦朧的光源就是從那艘船上發出的。


    我仔細地看著那艘船,在光線中隱約有個人影,在搖晃的小船上是誰站在上麵呢?


    「有人在船上。」


    「是誰?」


    「不知道,隻看到影子。」


    但是我有個預感。


    那個身影就跟我今夜遭遇兩次的「偵探」幾乎一模一樣。


    「是『偵探』。」有人嚷著。沒人對這句話有反應,彷佛在說,誰都知道這個答案。


    「把整個湖包圍起來。」神目建議。「我們這麽多人,應該可以把湖畔團團圍住吧。」


    隊員雖然隻有十人不到,但如果站在彼此能互相確認的距離,就能如神目所說,包圍住除了對岸山崖外的整個湖邊。


    隊員們迅速散開。


    「啊。」一直望著湖麵燈光的神目叫了一聲。


    船上「偵探」的影子好像舉起了什麽東西。


    「隊長,請回答。」


    神目似乎察覺危險,拚命向對講機呼叫。


    下一秒鍾,黑影將那東西揮落。


    是斧頭的形狀。


    「隊長!」神目絕望地慘叫一聲。


    「偵探」一次又一次舉起那東西,再揮落,好像永遠都沒打算停手。那近乎異常的執著,像是要把他揮落的對象完全擊垮,又像是在享受這個動作般,有節奏地反覆劈著。加上霧氣造成的恐怖舞台效果,讓我的心為之凍結。


    回過神時,我癱坐在地上。


    湖上發生了慘案。


    這比夢境更殘酷,我完全無能為力。我無法阻止眼前發生的事,隻能呆呆地看著它發生。


    斧頭的攻擊還持續進行著。小船搖晃著,「偵探」也在搖晃。但沒有一點聲音。隻聽見森林的嘈雜聲在頭頂上盤旋。


    這一定就是「推理」中描寫得極其慘烈的殺人時刻。但是,這種事不應該出現在現實中。「推理」應該隻是書本中說的故事。就因為如此,我才能找到樂趣和喜愛。然而,當「推理」變成現實的那一刻,隻剩下絕望。


    啊……這就是「推理」啊。


    然而,那個人並不是「偵探」。


    「隊長……」神目木然地呻吟著。


    「小船在動了。」


    朝木老板舉起手說。


    小船似乎正往我們所在的右手邊漂去。


    「快追!」


    神目跨步跑了起來。我還癱著站不起來,但我不想被他們留在後麵,隻好抱著必須連爬帶滾的準備前進。


    「湖麵已經被包圍了,『偵探』應該逃不了。」神目說。


    他說得沒錯。對岸就是直立的山崖,船沒有地方靠岸。除了那地區之外,其他都有自警隊隊員守著。


    「啊。」神目高聲說,「燈滅了!」


    無意之間,湖麵的燈火消失了。


    神目一邊跑一邊拿出對講機,一再嚐試通訊。


    突然間,訊號通了。


    「我聯絡上隊長的子機了。」


    神目站定腳步,把對講機貼在耳朵上。


    「是,是從我這裏發訊的嗎?」


    「是。」


    也就是說,對方一定是黑江隊長的對講機。現場的人收到訊息。


    「喂喂,請回答。」神目急切的聲音呼叫道。「不行,沒有聲音——啊,斷線了。」


    「總之快走!」朝木老板說,「否則要被他逃掉了。抓到時再狠狠教訓他。」


    路上跟好幾名隊員擦身而過,神目指示他們留在原地不許亂動。


    我們費力來到從船的走向大致預測到的地點。


    然後屏息等待。


    東方的天空開始變亮了。


    黎明來臨。


    霧也漸漸消散。


    我們默默地等待小船靠近。鳥兒群起飛上山崖,像在為我們報曉。白霧緩緩隨風消失,露出了整條小船的全貌。木板釘的小船船身塗了白漆,上麵最多隻能坐兩個人。船頭朝著我們的方向,以接近靜止的速度極緩慢地靠近。


    我們的視線沒有離開小船半秒鍾。


    船上沒有「偵探」。


    至少從岸上看,船上空無一人。


    「沒有人。」


    「也許躲在船底。」


    神目伸長脖子站到水邊,但似乎還是看不見船底。


    「喂,這樣再等下去,船也不會靠岸的,你打算怎麽辦?」


    「如果不把船拉過來……」


    「怎麽拉!」


    「我去。」我說。


    「喂,你不準。萬一出了什麽事……」


    「沒關係。」


    怎麽看船上也不像有人。


    當然,我所指的是活人……


    「你會遊泳嗎?」


    「會,遊泳是我最拿手的項目。」


    「那麽,你帶著這條繩子去吧。把它套在船頭,我們用拉的。」


    神目從口袋裏拉出繩子,把它捆成一個環交給我。


    我拿著繩子走進湖裏。湖水寒冷刺骨,不過這水溫我還適應得了。倒是感覺有些異樣的湖水包裹住身體,壓迫著我的胸口。跟平常的狀態不太一樣。我盡可能不潛入水中,以站姿前進到小船的位置。湖水有點惡心的臭味。


    船上可能躲著持斧頭的「偵探」,但是,在水底我肯定比他靈活。這點自信讓我毫不遲疑地往船邊靠近。


    終於遊到船邊。我照著神目的吩咐,把繩子綁在船頭前端。


    向他們打了個手勢。


    之後,他們兩人,再加上守在該地的一名自警隊隊員開始拉引。船漸漸從我身邊飄離,我遊在船後跟隨。


    「啊!」神目發出慘叫聲。


    一定是船靠岸之前,他就看到船內的狀況了。


    不久,船靠了岸。


    「怎麽會這樣!」朝木老板低喃道。


    我從船側通過遊上岸。


    往船裏一瞧。


    裏麵躺著一個無頭的男人屍體。


    船上滿地是血,內部處處灑落的血跡,底部則成了血塘。船一搖動,血塘也跟著晃,斷頭處還不斷滴出血來。


    屍體穿著很眼熟的衣服。


    是黑江隊長的外套。


    從屍體的身長形狀來看,除了黑江隊長恐怕沒有別人。


    「快看……」


    朝木老板指著某處往船身接近,從屍體的腳邊,拾起一把斧頭。斧頭也被血染得通紅。


    「是『偵探』幹的。」神目開口道。


    「『偵探』到哪裏去了?」


    「沒見到。」自警隊隊員回答。


    「『偵探』消失了……」


    「果然是『偵探』嗎……」


    我盯著自己的腳。才剛上岸,渾身濕漉漉的。混雜著小石頭的沙灘上,清楚留下我的足跡。


    如果「偵探」從小船跳進湖中,遊到岸邊逃走,應該也會留下跟我一樣的足跡。但是看得見的地方,都沒有任何痕跡。剛才我上岸時也並沒有壓過「偵探」的痕跡。我非常清楚,岸上沒有任何異狀。


    「偵探」留下無頭的屍體,宛如魔術般消失了。


    在一座完全被包圍的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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