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凝視昏暗的窗。太陽西沉,映在薄窗簾上的是一盞盞戶外燈映照的雨絲剪影。幽黑蒙蒙的細雨影子,給人一種室內也在下雨的錯覺,它還是跟先前一樣時下時停。我用幹毛巾裹住身體,靜靜地聽著雨聲。


    因為氣象暖化和異常逐漸嚴重,有時一旦下起雨便停不下來。暴雨之後,就會引起更凶猛的洪水。


    我想起了夏日的某一天。


    就跟今天一樣,是個下雨的日子。


    我出生在離倫敦市中心稍遠的小鎮,從來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英國各地每年都發生集中豪雨,被洪水吞噬的市鎮不在少數,倫敦的泰晤士河更是經常泛濫,因此,船隻漂流到海德公園裏的狀況,已經不是什麽大新聞。


    我父親在英國海軍服務,因此很少回家。他在軍中實際從事什麽工作,我並不清楚,也不敢問。因為我以為,戰爭和軍隊的事不可以多問。


    有一天,父親搭乘的潛水艦在從北海往蘇聯領海航行的途中,因為不明原因的撞擊,沉人海底。潛水艦沒有破損,幾乎保持原狀,躺在一千公尺的海底。由於下沉的位置太深,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艦上人員救出,也不可能把艦艇拖上來。


    當時我還是教會學校四年級的學生。在這個時代,學校已經沒有像樣的課程,課堂上主要是牧師講道。雖然日本有廣播教育,但英國連這種東西都沒有。有一天,校長和一位著軍服的男人來到我聽講的教室,把我帶到外麵,告訴我父親乘坐潛水艦沉沒的消息。那時艦艇已沉沒三天,原先我根本不知道父親在潛水艇上。我從學校早退,坐上他們安排的黑頭車,不明就理地被帶到附近的海軍基地。那天,英國下著無聲的雨。


    我被帶進接待室,裏麵坐著男男女女都在拭淚。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人群中,呆呆地望著那些哭泣的人,一麵重新思考潛水艦沉沒的事實。潛水艦沉到海底會怎麽樣?潛水艦本來就在海底航行,所以應該沒問題吧?我什麽都不懂,隻能想像一條大鯨魚在海底睡覺的狀態。


    周圍哭泣的人依序被點了名,進到另一個房間。我身邊的一位美麗女子,仍舊嚎啕哭著。她哭得那麽淒慘,讓人覺得她會不會就此死去。


    「克裏斯提安納。」


    輪到我了。他們叫我到一個小房間。裏麵站著兩個軍人,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上麵放著大型機器,連接著麥克風和擴音機。


    「你的父親現在在遙遠的海上,他有話想對你說。」


    「我爸爸?」


    「是的。」軍人說話精簡,「好了,請說。」


    他打開無線電開關。


    「爸爸?」我對著麥克風說。


    「是克裏斯嗎?」


    「是啊。爸爸,你在哪裏?」


    「我在海上出任務。你知道的,我在船上。這次來的地方比以前都遠,可能不能如期回去了,現在狀況有困難。」


    「什麽時候會回來?」


    「這很難說,目前不知道。」


    「回不來了嗎?」


    「我不是說了目前不知道嗎?現在還回不去!克裏斯,你應該已經明事理才對。別問那麽多,安靜聽我說。」


    父親的聲音突然變得氣急敗壞。聽到父親的怒罵聲,我在椅子上縮成一團。


    「有幾件事我必須對你說。克裏斯,你夠堅強吧?一個人生活過得下去吧?你媽死的時候,你答應過我要學著堅強,不是嗎?」


    「答應是答應,可是……」


    「克裏斯,仔細聽我說,隻要是人都會迷失。但是一旦決定的事,就要堅持到最後,絕不可放棄。人生就是老天給你的習題,你得在迷失中尋找值得信仰的真理。爸爸相信克裏斯一定會堅強起來。」


    爸爸的聲音混著雜音,斷斷續續地傳送著。


    我沒說話,隻是愣愣地瞪著擴音機。


    外麵傳來溫柔的雨聲,在室內回響著。不對,那或許隻是隔壁女人的哭泣聲。


    軍人對著麥克風,要我多說話。


    「其他還有沒有什麽話想說?」


    他的意思好像在說「這可是最後機會哦」。


    我竭力地尋找該說的話。


    「你要回來!」


    擴音機裏沒有反應。


    「你要拋下我一個人嗎?……」


    「……會回去。」


    「回來?你會回來嗎?真的?」


    「克裏斯……如果這……的話,衣櫃的……板……開。」


    雜音越來越大,彷佛海底的泡沫滲入雜音中,蓋住了父親的聲音。


    「爸爸?」


    刹那間,訊號斷了。兩名軍人過來檢查通訊機的狀況,一下子敲敲擴音機,一下轉動旋鈕。


    「……救救我……克裏斯……救我們出去……」


    父親悲痛的呐喊響徹小小的房間。


    這就是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


    我愕然無語地被送回家,直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潛水艦為什麽會沉沒,據說現在還在調查。


    潛水艦現在仍長眠在北海海底,沒有人能觸得到它。船員們可能都因為進水和缺氧而死去了吧,遺體則被封閉在潛水艦中。他們藉著無線電對家人或愛人留下了遺書。或許,在潛水艦裏還準備了一些遺物,但那些也跟遺體一起被封閉在艙內,連海底的魚都無緣看到。過了十年,甚至百年,父親仍會一直在海底長眠不起。


    父親留下的「衣櫃」那句話,在我腦中一直盤桓不去。所以,在父親的葬禮結束後,我打開他的衣櫃尋找,但好不容易把底板拆下來,裏麵卻是空空的,隻有一把鑰匙藏在裏麵。


    我立刻便發現了,那是父親臥房裏保險箱的鑰匙,我很快打開了保險箱。


    裏麵放著一隻小小的黑色環形物體,拿來當手環嫌太大,當作發箍又太小。


    那就是我掛在脖子上的短項鏈,中央有個銀質墜飾,裏麵鑲了藍色的寶石。


    我不太明白父親為什麽把它留給我。墜子本身應該也沒什麽價值。父親身後留給我大筆的保險金和每年國家發給的遺屬體恤金,所以交給我這個不可能是為了讓我變現。應該是當作紀念品吧?或者,這是一向愛好「推理」的父親,留給我去解的謎團。但若真是這樣,何不幹脆留一本書給我呢。


    我這種想法太任性了嗎……


    現在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它是提醒、是決心,更是我的護身符。


    在異國的土地上,請您一定要守護我。


    在床上躺了一陣子,房間的電話響了,是朝木老板打來的。


    「有個人上門,說想見見你。」


    「是哪一位?」


    「不知道。不過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應該是你的朋友吧。」


    朝木老板的口氣透出些許不耐。他讓客人在食堂裏等,所以我出了房門便直接到食堂去。


    一個男子故意把餐桌的椅子朝向幽暗的落地窗,蹺著腿坐著。他身材瘦削,手腳修長,腿上擺著一個大行李包。年紀大約三十好幾,頭發有點長,雖然沒有束起來,卻也不給人邋遢的印象。倒是今日少見的禮服式白襯衫,配上似要吊喪用的黑領帶,給人遺世獨立的味道。他的臉色蒼白,看上去有點弱不禁風。


    他似乎聽到我的聲響,轉過頭來,然後浮起「如我所料」的微笑。


    「嗨,克裏斯。」


    「桐井老師!」


    我快步向桐井老師跑去,與他握手。


    「又見到你這個英國小紳士了。」


    「可是我也長高了不少呀。」


    聽我這麽說,桐井老師靜靜地笑了。


    桐井老師是個旅行音樂家。


    曾經有段時期,音樂和樂器也像書本一樣遭到禁止。現在管製放鬆了一點,允許個人程度的使用。丟書雖然容易,但人們卻無法舍棄音樂。然而,就因為一時的禁令,到了今天,樂器和演奏家都已所剩無幾了,音樂都是靠數位技術才能重現。像桐井老師這種有能力演奏樂器的人,幾乎是絕無僅有。而且桐井老師不僅會彈,還是個堪稱天才的演奏家。


    我第一次見到桐井老師時,才剛到日本不久。因尋找旅館而來到一戶人家,正巧是他的音樂教室。原本我並沒打算學習樂器演奏,隻是單純想找個落腳的地方。但桐井老師說:「那也無妨。」或許對我這個飄泊的英國人十分同情,我便在那裏逗留了幾天。


    我沒有演奏樂器的天分,但在英國時,我曾在教會的聖詩班學過聲樂。某天我不小心提到了這件事,於是,老師便不時叫我加入他們的陣容當演唱者。在教堂唱歌勉強還行,但我不習慣在眾人麵前歌唱。不過,在音樂教室與團員們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樂,不久後音樂教室就因為桐井老師出外旅行而關閉,但那幾星期的生活,卻是遠離英國後我在日本最重要的回憶。桐井老師不在之後,我也再次踏上旅程,雖然已比原定計劃遲了很久。


    我在旅途中與桐井老師重逢了好幾次。每次見麵,他都特別照顧我。對我來說,桐井老師是我在日本唯一信賴的對象,而且我也很尊敬他。音樂家的身分與騎士或聖職人員接近,是最榮耀的頭銜之一。


    「老師,您何時到這個鎮上來的?」


    「大約一個月前吧。」桐井老師說話時輕輕咳了兩聲,「鎮上到處都聽得到你的傳聞。廢墟街角出現的金發少年——走過紅磚路的藍眼睛男孩……相當有畫麵哩。一閉上眼睛,彷佛就能看到陽光西斜的金色黃昏裏,你那小小的身影走在安靜小路上,那畫麵實在太鮮活了。你擔心他們亂傳話嗎?沒什麽好怕的,我當初來到這鎮上,也被鎮民們指指點點,隻是沒像你這麽嚴重。不過幾天之後就沒事了,他們對外地人的警覺性非常強。」


    「我從一來到這裏,就覺得一直被監視。」


    「不過,我能跟你相遇還真多虧了他們,他們對你真是觀察入微。他們談到你的特征,與實際的特征完全吻合,所以我馬上就想到你。讓我有一會兒沉浸在尋找克裏斯的遊戲裏。隻是,其中有些人傳話失敗,竟把你說成是身高兩米半、全身毛茸茸的外國人。」


    「全身毛茸茸……」


    「明明你的外表既不是巨人,也沒有長毛啊。」


    「……當然。」


    「不如我來製造一個新的傳言,就說你皺起眉頭不太高興的時候,其實非常可愛?」


    「別開玩笑了,真是的。」


    我表示抗議。桐井老師輕輕地揮揮手,好像叫我別當真。我有點擔心。


    「這個鎮很封閉呢。」桐井老師好像唱起一節歌曲般說。


    「老師也這麽覺得?」我壓低聲音說,「老師,這個鎮好像有點怪怪的。」


    「的確。雖然現今這個時代,奇怪的城鎮也不在少數。」


    「尤其是那個紅色記號——」


    「你也看到了?」


    「老師也看到了吧。」


    桐井老師比我早到這裏一個月,當然已經聽聞過神秘的紅色記號,和無頭屍的事件。


    「我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才特地來找你的。原來你已經知道了,省掉我說明的時間。真是個乖孩子,你總是不用別人操心。」桐井老師靜靜起身。


    「我們找個可以安靜說話的地方吧。你的房間呢?」


    「我帶你去。」


    我走在前頭,離開食堂時,桐井老師突然想起,他寶貝的小提琴箱還擺在食堂裏,於足又慢悠悠地轉身回去拿。他看似敏銳其實粗心,然而一向從容不迫,不受事物幹擾。他是個自命風雅又愛嘲諷的音樂家,令人很難不喜愛。


    走進我的房間後,桐井老師在我床邊坐下,把琴箱輕輕地放在身邊。那把小提琴就像他的情人,不過是個常常被遺忘的情人。我則規矩地坐在鏡台前。


    「對了,你想找的東西找到了嗎?」桐井老師問。


    「還沒……」我垂下眼睛搖搖頭。「所以打算走遠一點看看。我穿過了海、越過了山和廢墟,輾轉來到這個小鎮,本以為終於可以有張好床可睡,但卻遇到這麽奇怪的現象……感覺有點可怕……」


    「沒什麽好害怕的。看看他們警戒的模樣就知道了。雖然竭力表現得冷漠,卻隻有恐懼還殘留著。他們眼神淩厲,卻對自己周圍的生物過度反應。因為真正害怕的,是鎮上的人。」


    「鎮上的人……才害怕嗎?」


    老師說的的確沒錯,如果將他們的舉動用恐懼來解釋,那不尋常的寂靜也並非不能理解。然而,若真是如此,我與桐井老師來自外地是不變的事實,異端永遠被視為危險分子遭到排斥,不論什麽時代、什麽地方都一樣。說不定哪天我們還有可能被當作是中世紀的女巫哩。


    「老師,您究竟為什麽來到這個鎮上?」


    「我旅行的原因,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桐井老師是為了尋找失落的樂器或音樂,才出外旅行的。從這層意義上,跟我也有幾分相似。不同之處在於,桐井老師已是一流的音樂家,而我卻沒有一技之長,更別提像桐井老師那種專業和才華了。


    我在異國無止盡地旅行,是否真有意義呢?


    「你說你看到門上的紅色記號?」桐井老師問。


    「對。」


    「就我所知,被漆上紅印的人家有十戶以上。有些人丟下印記,躲到他處去了。但也有些人把紅印清除掉,繼續住在原址。鎮上的人並非每個人都會向周圍通報自家有紅印的事,所以說不定有些人隱匿沒說。」


    「聽說這個現象從四年前就有了。」


    「相當堅持呢。」


    「如果是小孩的惡作劇,未免太過分了。」


    「不管是小孩做的,還是大人做的,若是單純的惡作劇,不會刻意闖進別人家中,連室內部留下紅印吧。在門上鬼畫符既簡單又安全。而且這個行為持續了四年,由此看來,動機絕不可能起自單純的惡作劇。」


    「最近數量好像增加了……」


    我想像大門上增殖的紅色十字架,心裏打了個寒顫。這個陰沉的小鎮,或許早點走為上策。


    「聽說這鎮上發現了好幾具頭顱被割下的屍體,不知道跟紅印有沒有關係。這個小鎮跟灰暗很搭調,屍體就好像是黑暗世界的禮物。」桐井老師一邊說,手卻在胸前的口袋裏掏摸了半天,接著拿出四片沒包裝的餅幹。「要不要來一片?」


    「不用……咦,您的口袋裏怎麽會放那麽多餅幹?」


    「不隻是這樣,據說很多人就此失蹤,連屍體都找不到。」桐井老師沒回答我的問題,嚼著餅幹繼續說,「你知道這鎮上還發生過什麽事件嗎?」


    「不知道,除了紅印和無頭屍之外,其他都沒聽說……而且就算是紅印,那個人好像隻留下記號,但既沒有偷錢,也沒有破壞任何東西。」


    「這小鎮這麽封閉,若是偷了錢一定馬上就被發現。紅印可能還有別的重大意義。」


    我回想起紅印的形狀。


    看起來像十字架的奇怪記號。


    「說到那個記號,老師,您之前見過這種形狀的記號嗎?」


    「沒有。」


    「會不會是跟日本神道教等宗教有關係呢?」


    「很遺憾,這方麵我沒有研究。說不定跟這地區特有的封閉信仰,或是新興宗教等有所牽扯也不一定,不管怎麽樣,我不是宗


    教研究者,隻是一個音樂家的看法。」


    「那麽,從一個音樂家的角度,您有沒有看出什麽?」


    「如果是演奏記號的話,那個紅印跟『forte』(※標記為f,樂譜上表示「強」的記號。)有點像。」


    「說到『forte』,的確……」


    「『強』——在門上寫下『forte』——就變成請敲門敲得更『強』些的意思了。」


    「欸……這怎麽說呢?」


    「我開玩笑啦。」


    「可是看您一臉認真……」


    「我不太會笑。」桐井扮了一個假笑說,「那麽,我們說點正經的吧。」


    「好。」


    「你見過家門有印記的屋主嗎?」


    「沒有。」


    「那就好,為了小心起見,我要給你個忠告。」


    「什麽事?」


    「就是傳染病的可能性。」


    「傳染病?」


    「你知道以前你的故鄉歐洲,曾經發生過黑死病大流行?」


    「不知道。」


    「也難怪你們這一輩不知道,畢竟在洪水和海嘯之後,教育也都無法順利進行了。黑死病是歐洲中世紀發生的傳染病,蔓延歐洲各地長達三百年,堪稱歐洲黑暗時代的象征之一。它是經由老鼠或跳蚤等媒介,感染到鼠疫杆菌後發病。得病引發敗血症後,皮膚會浮現紫或黑色斑點,所以叫它黑死病。在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幾乎無藥可醫,得了病就是死路一條。」


    「黑死病這個名字我聽過……但是,它跟門上的記號有什麽關係?」


    「當時由於沒有醫療的方法,所以隻好把患了黑死病的人隔離起來。因此,醫生會在感染者家的門上留下記號,警告正常人不要靠近。」


    「真的?」


    「沒錯。我不知道當時是否用紅十字作為記號。但是,你不覺得跟這次的事件很相似嗎?看到門上的記號,我第一個就想到傳染病隔離。」


    「你是說,這裏也發生了黑死病?」


    「不,不見得是黑死病。當然,據說現在黑死病已經在全世界蔓延開了,但是那是指非洲內地或是亞馬遜等地方,日本這裏不可能有。如果這個鎮上出現傳染病的話,應該是別種疾病。例如,腦髓感染的病原菌,在發病的過程中,讓頭部腐爛掉落之類的……」


    「啊!」我忍不住驚呼,「您是說,無頭屍是這樣形成的?」


    桐井老師的話似乎把紅印和無頭屍之謎連在一起解開了。我恍然大悟,整個鎮充滿死寂,是因為想逃避疾病的感染呀。


    然而,這樣一來,表示鎮上的人都了解紅印的意思,但悠裏並不知道。


    會不會隻有悠裏不知傳染病的真相,所以才會告訴我紅印的事?


    「這個說法隻不過是我胡亂的推測。」桐井老師看穿了我的表情,繼續說道。「發生那麽嚴重的傳染病,鎮上的人不可能沒有察覺。假設大家都知道了,也就沒有理由隱瞞我們。因為,如果我們感染到了,就成了會走的病原體。所以開誠布公地告訴我們,總比隱瞞來得有利。就算因為某種理由不能對我們公開,也會把我們當作感染者而隔離起來才對。可能把我們關進某處,說不定還會強製檢查,甚至幹脆把我們處理掉。」


    「處理掉!」


    「第一,會讓頭顱爛掉的感染病,聞所未聞。我之所以認為是胡亂推測,就是這個原因。這是沒有根據的事。而且,還有在屋內漆紅印的舉動也不太對。如果紅印是為了指明感染者,沒有必要特地到屋裏留下記號吧?」


    「嗯,說得有理。」


    「說來說去,這隻是可能性之一。我想告訴你的是,最好不要跟鎮上的人有太多牽連,我勸你休息個幾天,就快點往下一個鎮去吧。克裏斯。」


    桐井老師淡淡地說完,轉過臉大咳起來。


    桐井老師臉色極差,不太熱的天氣卻額頭滲汗。發青的臉龐上刻痕極深的陰影,簡直預示著他將不久人世。他的腰彎得似要斷成兩半,痛苦咳嗽的神情,教人不忍再看。


    桐井老師原本就有肺病,任誰看他都像個瀕死的病人。但是,這種病又沒法死得爽快,反而一直讓他在死亡的邊緣行走。當他不得不與死亡對抗時,桐井老師決定走上旅程。即使死亡在眼前,也不失高貴的心誌,令人佩服。


    他的病況比上次相遇時更嚴重了。令我忍不住想,莫非他是因為來到這個鎮,染上了不知名的傳染病,所以才讓病情更惡化的嗎?


    「老師,您還好吧?」


    我戰戰兢兢地走到老師身邊,但是,到頭來,我什麽也幫不了。就像以往那樣,我隻能待在一旁束手無策。


    「不用擔心。」桐井老師說著,深呼吸一口氣。「我還不會死。我自己很清楚,我的死期還沒到。」


    「我幫你倒杯水吧?」


    「別費事了,還是聽我說下去吧。」桐井老師青黃著臉又咳了一會兒。


    「克裏斯,有件事我想問你。」


    「有什麽事嗎?」


    「嗯。」


    桐井老師緩緩聳起肩又垂下,想把氣息調順,外麵的雨彷佛也在配合他的呼吸,雨聲時強時弱。


    「你認為『偵探』是什麽?」桐井老師輕輕垂下眼光問道。


    「『偵探』——就是正義。」我回答。


    「留下紅印而消失的神秘人物,據說叫作『偵探』。」


    「是,我也聽說了。」


    「很可能,那個『偵探』一再殺害鎮上的人,還把他們的頭割下來。」


    「是……」


    「你認為那是正義嗎?」


    「我不知道。」


    不知為什麽,我好想哭。


    怎麽會這樣?


    「現在,我們先把正義的意義放在一邊。那種東西本就是難以捉摸的,如果在你心裏,有座海市蜃樓般的幻影,我覺得那也沒關係。潛伏在這個鎮中角落的『偵探』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還是個問題。你對偵探小說這麽熟悉,所以我想你或許有些了解。」


    「我所知道的『偵探』們,個個頭腦聰明、具有絕佳的洞察力和優秀的體能、耐力,他們意誌堅定,對犯罪者絕不輕饒,也有非凡的專注力,處理難解的謎題。但是,那都是『推理』當中的『偵探』……而『推理』已經消失了。」


    「我對書本或『推理』都不清楚,但是,對『偵探』的見解跟你一致,我認為『偵探』是我們的盟友。但是這個鎮上出現的『偵探』立場大不相同,這是怎麽回事呢?」


    「『偵探』也是人,或許他也有犯錯的時候。」我很辛苦地吐出這句話。


    其實,我不需要幫「偵探」說話。


    「『偵探』真的存在嗎?」


    「不知道……」


    就感情上而言,我希望「偵探」真的存在。我們需要「偵探」,但我不願相信這鎮上發生的種種詭異事件都是「偵探」所為。犯下這些惡行的人絕不是「偵探」。「偵探」發瘋了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偵探」這種人,隻是別人假借他的名義呢?


    如果能解開「偵探」留下紅印的意義,應該就能明白其他的謎了。


    這個紅印究竟為何而漆?


    「被漆上紅印的人家,大家都還活著嗎?」


    「我對這點也很好奇。我擔心會不會紅印是一種殺人的記號,說不定能找出『住在被漆上紅印屋子裏的人必死』的法則。這麽一想,我便開始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進行調查。我會跟你這麽說,自然已經先查了一下。」桐井老師微微聳了聳肩。「但是,被漆上紅印的人家,大抵上都還活著。不過,其中也有人下落不明,他們可能隻


    是搬家,離開了本地,但說不定也有人被殺。總之,從結論來說,紅印未必是殺人的記號。」


    殺人記號。


    被漆上記號就會斷頭——我也是這麽想的,但卻沒有法則可循。十字架並未掌控生死,既然如此,它又是什麽象征呢?完全摸不著頭緒的意義,讓人更是忐忑不安。


    我驀地想起一件事。


    「對了,來這個鎮的路上,我看到一棟大宅起火。」


    「我倒是沒聽說。」桐井老師又咳了幾次,才說:「是焚書吧?」


    「應該是。」


    「近年來,書籍文物幾乎都被燒光,所以很少會遇到焚書的場麵了。那棟屋子是不是真的被查獲書本也很難說。」桐井老師說完,好像突然想到什麽,微微提高了聲調。「啊,對了。我聽說政府派了人來鎮上到處搜查。因為跟你的傳聞混在一起,所以,我還以為他們把你跟政府人員搞錯了。難道真的是為了焚書的事,才派遣調查員來。」


    「焚書和這個鎮發生的事,會不會有什麽關係?」


    「怎麽說呢?」


    「門上的紅印就是政府的調查員留下的。假如他們還在搜索書本的話……門上的紅印就是調查結束的標記,而沒有留下印記的家表示還沒有調查……是不是用這種方法來區分呢?」


    「不可能。」桐井老師想也沒想地否定了。「克裏斯,你不認識政府的人吧。他們公開行動的時候很容易辨認,像是堂而皇之地破門而入之類的,才不會那麽低調地一家一家漆記號。」


    「哦?那麽,會不會是相反……」我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鎮上的人會不會想隱瞞什麽?」


    「大家一起把書藏起來?」


    「對。他們戒心那麽重,可能有特別的原因。紅印說不定是掩飾真相、轉移目標的假象。」


    「如果整個鎮聯合起來藏書,需要相當的統率能力。但我在這鎮上完全厭覺不到有人統率,反而是人人為了自己的苦衷而警戒。若是鎮民真的想藏書,卻連我們是不是壞人都分不清,哪還能騙得了政府呢?」


    「說得也是……」我帶著歎息說,「如果跟宗教、傳染病、焚書都沒有關係的話,那『偵探』究竟為什麽要在家家戶戶門上留下紅印呢?」


    會不會就像悠裏所說,「偵探」隻是大人為了哄孩子聽話所創造出來的人物?雖然孩子們害怕,但「偵探」或許根本不存在。紅印也是為了讓「偵探」更有說服力所做的布景。


    或者,從更寓言的角度,「偵探」代表的其實是天然災害。大自然強烈的一擊便帶來死亡,因此人們把它叫作「偵探」。就像世界各地也都習慣將颶風或海嘯以自己的方式命名一般。


    但是,為什麽偏偏用「偵探」這個名字?選擇這個名字肯定有什麽特別的淵源。


    「不管什麽原因,你不覺得它都跟『推理』脫離不了關係嗎?說到『推理』,那應該是你拿手的項目吧?」


    「哪……哪有這回事。」


    我急忙否認。我所知道的隻是一點皮毛,倒是桐井老師才是「推理」專家之一,比我知道得還多。如果不是那樣,我們應該沒法談這件事。


    「這個鎮上發生的事,如果跟『推理』有關係的話——接下來一定還會發生大事。『推理』一向訴說死亡和破滅,因為它本來就是這種故事。」桐井老師端正的側臉歪到一邊,很嚴肅地說:「你要多小心,克裏斯。」


    那句帶有預言味道的話,在我聽來卻像個事實。桐井老師的預言一向很準。


    我點點頭。


    「但是,似乎不用那麽煩惱。不管出了什麽事,我們隻要若無其事地走過這個鎮就行了。我們再怎麽說也是外來者,不可以幹涉太多事。若是如此,鎮民們應該也隻會觀望我們。我想對你說的,就是這些。你懂嗎?」


    「懂。」


    「好孩子。」


    桐井老師站起來,從胸前口袋又拿出一片餅幹,朝我丟過來。我立刻伸出手接個正著。


    「這是給你的獎勵。吃了會有精神哦。其他沒必要的事,別多想了。」


    「謝謝。」


    「那麽,我該回去了。」


    「老師,這麽快就走了?」


    「反正總有機會再見。」


    桐井老師吟詩般說完,輕輕揮了揮手。


    他握住門把時,房間的電話響了。


    我們瞬時靜默,然後互相對望,我拿起話筒。


    「克裏斯?」


    是悠裏。


    「怎麽了?」


    「有個人說想見見你們……」


    「我們?」


    我暫時放下話筒,往桐井老師看去,桐井老師一邊咳嗽,輕輕地搖搖頭。


    「是誰?」我問。


    「是自警隊的人。」


    「自警隊?」


    我一說出口,站在一旁的桐井老師皺起眉頭。


    「這個鎮沒有警察,在警察沒有正常運作的現在,鎮民便籌組自警隊來取代。當然,這隻是居民自己的組織,沒有任何強製力。不過——」


    「他們好像知道老師在這裏。說是找我們有事。」


    「糟了糟了……一定出了什麽事。」桐井老師說完正想去開門,又說,「他們好像很討厭我,趁現在早早離開好了。跟這些事件糾纏不清也並非我願,反正他們想說什麽我都知道,叫我們外地人不準插手管鎮上的事,否則就要給我好看。」


    「老師,別太早下斷語。」


    突然,門開了,兩個男人進來。


    站在前頭的矮個兒男人,穿著藏青色運動外套,頭發向後梳攏,最大的特征是他那對銳利的眼睛和鷹鉤鼻。他的態度正好與身材成反比,既傲慢又充滿自信,年紀看上去與桐井老師差不多,或是更年輕點。背挺得很直,似要表現出強韌的精神。


    他身旁是個比他柔和許多的人物,並沒有掩飾臉上歉然的表情,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服裝雖與隔壁那位相似,但他沒穿運動外套,而是一件有好多口袋的背心。看起來不像自警隊,倒比較像釣客。他的兩手不知該擱哪兒,來回在肚子上交叉又放下了好幾次。


    「請坐,兩位。」矮個子男人把桐井老師推回房間,再三拍拍掌。「我為迷途的兩位,帶來了一盞引路的明燈。你們不用再困惑了。好,坐吧,請坐。」


    桐井老師依言,不太情願地在床邊坐下。我也順從地坐在椅子上。


    那個人在房間正中央,跨開雙腳,交叉著雙臂站立。


    「兒童猜謎時間結束嘍,根本沒有什麽神秘事件。外國的少年,現在是解答的時間——好,一開始,你在找什麽?」


    「請問……」我被人指著鼻子,有點焦慮。「你是誰?」


    「這是個笨問題,不過也算實在。你問我是誰?聽好了,少年,我是自警隊隊長——黑江。」


    他用拔尖的聲音回答。雨聲淅淅的安靜房間,好像突然籠罩在軍人的號令與喧囂當中,可能也是因為這個人實在太異類了。


    另一個人站在黑江隊長的背後,向我們點頭行禮。


    「兩位好,我姓神目,是隊員之一。」


    「好了。」黑江隊長不由分說地打斷,「我既然給你們問問題的權利,也要求你們回答我問題。不是什麽難解的謎題,首先,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克裏斯提安納。」


    「列斯妥郎(※日語中「餐廳」的發音。)?」


    「是克裏斯……」


    「你第一次不是這麽說!」


    「隊長,你聽錯了啦。」


    神目從旁插入道,但黑江沒有回應。


    「好吧,叫什麽名字都


    行,反正重點是你會說日語。那麽,那邊那位——你不說也行,我知道。你是那個肺病音樂家吧。在璃裏惠家叨擾了一個月對不對?她已經跟我說了。你跟她認識?欸,不用回答,我知道。璃裏惠是你的學生對吧!」


    「找我們有什麽事?」桐井老師不耐煩地問道。


    「且慢,我不記得我有給你問話的機會。但是,我現在突然想起爺爺的教誨,對任何人都要心存寬容。好吧,我回答你。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消除各位對本鎮的所有誤解。誤解產生摩擦,摩擦就會產生憎恨。我希望不要造成這種結果,所以事前防範。正好我聽說外地人都聚在此地,所以特地來告訴你們。」


    「很好。」桐井老師似乎想說什麽,但又按捺著沉住氣說,「那麽請你告訴我們,我看到別人家門上漆了紅色記號,那是什麽意思?」


    「是『偵探』留下的記號。」


    「……還有呢?」


    「就這樣。」黑江隊長毫不遲疑地回答,他的表情顯露出過度的自信。


    「這不是答案。」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答案!『偵探』有時會從森林出來,在居民家裏留下記號,就是這樣。『偵探』會留下記號,就像起風、潮起潮落,這些都是一樣的。」


    「那麽『偵探』為什麽要留下記號?」


    「為什麽?」黑江隊長朝神目瞥了一眼。「你說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


    神目歪了歪頭。


    「你不知道?」


    「我不是不知道。」黑江隊長把頭發輕輕拂向腦後,「兩位,你們知道月亮為什麽升起嗎?知道草為什麽會隨風而偃?它們之所以存在是沒有原因的。這就是各位煩惱之謎的答案。」


    他的意思是說,「偵探」的行為對這個鎮來說,是一種極自然的事,幾乎相當於大自然的造化嗎?


    黑江隊長對於紅印和「偵探」的謎題,等於都沒有回答。但是,他也看不出有隱瞞之處。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對他們來說,「偵探」留下記號是一種現象,已經是日常生活中的景象。雖然難以理解,但在封閉的城鎮來說,並非不可能。我們隻是跌入一個風俗特異的小鎮,別無其他,這麽一想也就沒有什麽可怕了。


    這就是黑江隊長想說的意思嗎?


    「那麽,我還想問一件事——」


    「且慢,你已經問完了,接下來輪到我來問。」黑江隊長厲聲製止桐井老師。


    「你們有沒有帶違禁品到這個鎮上來?」


    「怎麽可能!」桐井老師故意睜圓了眼睛。「除非你們認為領帶也是禁止攜帶的物品——」


    「我說的不是那種東西。我不管你們是反政府主義者,還是書籍黑手黨,反正不要給我們鎮帶來麻煩。這不是忠告,而是命令。你們也知道,有個村子因為藏匿書本而被一把火燒個精光。我希望你們不要讓政府的人產生誤解。懂嗎?」


    「懂。」我乖巧地點頭。


    黑江隊長這個人雖然有點沒道理,也有點變態,但或許他內心是正直的。


    在他們的觀點中,出現在封閉世界裏的外來者,恐怕比生活化的「偵探」還更不安分吧。


    「下一個問題輪到我了吧。」桐井先生已經抓住規則說道,「你們兩位見過無頭屍體嗎?」


    「見過。」


    「你們如何處理?」


    「就把它當作自然死亡來處理。」


    「開什麽玩笑?……」


    「關於人的生死,我們不開玩笑。」黑江隊長表情嚴正地說,「我們不能不如此判斷。如果他們不是自然死亡,那又是什麽?既不是事故也不是生病,難道是某個人殺害他,然後砍下頭嗎?不可能。絕對沒有這種事。這個世界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死亡不可能出現在我們身邊。」


    「但是現在……」


    「不接受異議。」


    這些人極避諱死亡,但他們必須正確了解死亡才行。


    「『偵探』難道不是在殺人?」


    我冷不防插嘴道。霎時,黑江隊長驚異地睜圓眼睛,然後立刻射向我。


    「如果你是說『偵探』將森林迷途的人埋葬,那也算是自然死亡。」


    「不對,這是殺人案。」


    「別胡說八道!小孩子,你懂什麽!」


    ……什麽都不懂。


    他們跟我們好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在他們的世界中,「偵探」夜夜到處留下紅印,早上出現無頭屍體,也沒有人會介意。誰都不知道「偵探」的身分,更不可能知道「推理」。日子就這麽過下去。


    對他們而言,「偵探」究竟是何許人?他肯定是個超凡的存在,但又不可稱之為神。他們既不崇敬他,也不膜拜他,隻是畏懼。基本上,「偵探」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難道不是將他們不理解的現象,置入「偵探」這個虛構的名詞,藉此獲得少許的理解?


    他們不懂殺人事件,沒有人給他們殺人事件的訊息。連「推理」他們都無處獲知。所以,他們才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殺人事件。


    因此,自我防衛的本能,讓他們運用「偵探」這個假想的人物,企圖去解釋這些現象——所有的事都是「偵探」幹的。那是一種萬物有靈論,「偵探」就相當於土著們的精靈。


    於是,他們將自己無法理解的事件——死亡——解釋為「偵探」的作為。所以,鎮上出現的神秘紅印,也歸咎於「偵探」。甚至大人還利用它,來當作要小孩聽話的工具。


    但是,那是他們的想法。


    了解「推理」的我,卻不能這麽輕易放過。


    它不是精靈,而是活生生的人,他因著某個目的而留下紅印乃是事實。


    而某個人殺害鎮上的人,把頭砍下來也是事實。


    隻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麽選擇「偵探」這個名號,他們因為不懂「推理」,所以不了解犯罪。這樣的人會用「偵探」這個單字,實在匪夷所思。


    換句話說……凶手是個懂「推理」的人?


    「下麵輪到我問話。」黑江隊長整理了情緒後說道:「兩位準備何時離開本鎮?」


    「季節變換時吧。」


    桐井老師說的話既不像玩笑,也不像認真。但應該是認真的。


    「我還沒決定……不過不可能待過一星期。」


    「是嗎?」


    黑江隊長露出釋然的表情。


    「接下來,輪到我。」桐井老師說,「克裏斯,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問?」


    「有,那個……」突然接下這個問題,我有點吃驚。「對了……黑江隊長有沒有見過『偵探』?」


    「沒有。」


    「我見過。」一直沒吭聲的神目說話了。


    「咦?真的?」


    「嗯。我走到森林附近的時候——」


    「神目,不準多嘴。」黑江隊長嚴苛地製止,神目挺直身軀從命。


    這時,神目的胸前口袋附近傳出雜音。神目慌張地從口袋裏取出黑盒子,是個無線對講機。他把它塞進耳朵,背對我們小聲地與它對話。然後立即轉身,將對講機交給黑江隊長。


    「隊長,野戶呼叫。」


    「野戶?河上出了什麽事?」


    「好像已經到達危險高度,因為昨天的大雨吧……」


    黑江隊長朝說話慢條斯理的神目瞪了一眼,同時向對講機的對象下達指示。


    「是洪水嗎?」我悄悄對桐井老師說。


    「八成是。」


    「兩位,我有急事,所以先走一步。神目,後麵交給你了。」


    黑江隊長喀答喀答地走出房間。


    直到走出旅店前,都還可以聽到喀答喀答的腳步聲。我們三個被拋下的人,一直專注聽著像暴風般急速消失的腳步聲。


    「真的很抱歉,隊長那種樣子……」神目歉然地低下頭。「他很忙,不過是個很有能力的隊長。」


    「剛才,你說你見過『偵探』?」桐井老師轉回話題。


    「是……」


    「『偵探』是什麽樣子?」我問。


    「看起來很不像人,而是什麽東西的黑影……他的臉也是黑的。不對,那到底是不是臉也很難說。總之,應該是臉的位置,漆黑一片什麽也沒有。全身上下都是黑的……不過,他有腳,所以應該是類似人的動物。『偵探』沒發現我便消失在森林裏了。」


    「『偵探』住在森林裏嗎?」


    「是的。」


    「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嗎?」


    「不,很多人都不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偵探』,也有人完全沒聽過。小孩子倒是知道得較多。因為有傳言說,做了壞事『偵探』就會來砍你的頭。」


    「神目先生對『偵探』了解多少?」


    「我一點也不了解呀,但我想我們稱之為『偵探』的物體,應該是慣常的東西。」


    「慣常的東西?」


    「像是跟這個世界的建立,有著自生自成的因果關係……總之,『偵探』就是圍繞這個鎮的森林。」神目帶著認真眼神說道,「這個鎮的周圍是片巨大的森林。兩位應該也知道,這個鎮沒有一條路與外界連係。」


    ……他一定不曉得,我來的那條路。


    「我想,森林裏不時發現屍體,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而是極自然的循環中出現的極自然事件才對。」


    「那麽,你所見到的『偵探』到底是什麽?」


    「是替森林執行其意誌的物體吧,就是我所看到的那個黑影。」


    神目說時毫無疑問,在他心中,似乎已經固執地為「偵探」的存在決定了一個理由。但是,跟黑江隊長相比,這種斬釘截鐵的直覺式推測,令我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話。


    「森林是條界線,將我們居住的世界,與淨是廢墟的外在世界分隔開。森林的存在有其重要的意義。我想,『偵探』應該就是它的具象姿態吧。」


    他不懂「推理」,「偵探」不是這種人物。


    這個鎮在什麽地方出現極大的偏差。不,或許已不隻是這個鎮,整個世界都開始偏差了。


    「還有什麽其他想問的事嗎?我和隊長不同,任何問題我都會回答你。其實,我很歡迎你們來。因為很久沒有外地人造訪了。」


    「既然如此,希望你們別再監視我了。」


    桐井老師冷笑地說道。


    「果然還是被你發現了。不過這也沒辦法,因為說到音樂家,在稍早的時代,一向是反政府主義者的代表人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


    「但很多人不這麽想,請你多多包涵。」


    「我沒放在心上。」


    桐井老師可有可無的口氣說道。


    「這個鎮幾乎不與外界交流嗎?」


    我為了打圓場,向神目問道。


    「沒有。有車會將零件送到外麵,不過每個月隻有兩次。」


    「零件?」


    「是的。這個鎮幾乎所有人都以製造『都市』使用的小零件來維持生計,食物全是自給自足,隻供鎮民使用大致是足夠的。外麵的事,我們都是透過廣播知道的。所以既沒有出外的需要,也沒有人想出去,除了孩子。長大之後,大家對外麵也不再有興趣,因為他們知道外麵根本沒有什麽值得向往的東西吧。」


    「你呢?」


    「我……也沒什麽興趣。但是,對你們倒有些好奇。如果方便的話,下次可以告訴我外麵的事情嗎?」


    雖然還有些話想問神目,但他必須隨隊長去視察河川的狀況,所以我們送他離開。我不知道他們擔心的那條河在哪裏,但這個旅店安全嗎?雖然我喜歡遊泳,但我可不喜歡跟整個鎮一起沉下去。


    「好像越來越難做個不插手的旁觀者呢。」


    桐井老師浮起疲倦的笑容。


    「對了,老師,」我回頭麵向桐井老師,「老師住在哪裏呢?剛才說的那位學生……」


    「我在旅行中,總有辦法找到落腳處的。」


    過了十分鍾,一位長發女子撐著傘來接桐井老師。他們在旅店門口竊竊低語了片刻,便互相依偎著撐傘走上雨中的紅磚路。桐井老師回頭,向我揮手。


    明明是他自己說,別跟鎮上的人有牽扯的。


    我回到房間,看到桐井老師的小提琴遺落在我床上——他這種少根筋的性格還真讓人很難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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