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再次降下大雨。


    我從旅店的食堂,眺望窗外落在陽台上的大雨。天空陰沉,下方的森林更是幽暗。沒有風,雨珠劇烈地垂直墜下。流淌在落地窗的水滴,似要打亂我的心情般,畫著歪斜的線。


    聚在食堂裏的人,各朝不同方向坐著。自警隊隊員神目、旅店老板朝木、他的兒子悠裏,還有我和桐井老師。尤其是在森林湖邊目擊殘酷殺人景象的神目和朝木老板,每個動作都如鉛般重,連話也懶得說。他們都累了。想必從別人的眼中看來,我也是一樣。


    「也就是說,凶手在湖上的小船殺害黑江隊長,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了,是嗎?」


    桐井老師沒有對象地問著。神目把臉轉向他,瞪著眼點點頭。


    「我看得很清楚。那家夥拿著斧頭朝著船底直砍。」


    「燈光滅了。」神目不管說話脈絡,接著補充道,「然後我們去追船。船在我們麵前出現時,『偵探』已經消失了。」


    「真的是『偵探』嗎?」


    「不是他還有誰!」


    神目激動地咆哮。


    「鎮定點!」桐井老師舉起單手安撫神目。「在船上進行殺人的『偵探』——暫時先把凶手叫作『偵探』——發現你們來了,所以把燈滅了。然後,他留下凶器和屍體……不知何故隻帶走頭部消失在某處。是這麽回事嗎?」


    「如果隻陳述事實的話,就是如此。」


    「那麽,『偵探』消失到何處去呢?」桐井老師咳了幾次。「按一般的想法,他應該是遊泳上岸了……」


    「當然,我們確認過了。我們在湖畔巡了一周,調查是否有從湖裏上岸的痕跡。」


    「結果呢?」


    「到處都沒有這類的痕跡。」


    「湖的周圍都可以調查得到嗎?」


    「湖是新月形的。」這次是我來補充,「往內凹入的一側岸邊,幾乎就是拔地而起的山崖,別說是人想從那裏上岸,就算想站在崖上都有困難。向外凸出那側的岸邊,是一片碎石和沙的湖岸。也就是說,人可以上岸的地方,隻有整個湖周圍的一半。」


    「原來如此,所以,痕跡的搜查並不是那麽費事。」


    「是的,我們剛好在湖岸中央附近,目擊到船和『偵探』的犯行。載著屍體的船,緩緩地流向新月上端的岸邊。從最初目擊到船的時候,到發現屍體之間,自警隊所有人已把湖團團圍住。因此,湖可以說處在『眾人環視』的巨型『密室』中。」


    「那是什麽?『眾人環視』?『密室』?」


    神目一臉疑惑地問。


    「啊,沒事……」


    太粗心了,我不應該隨便使用「推理」中的用語。


    「總之,你們的意思是說『偵探』應該無路可逃才對。」


    「是的,就是如此,我們直到剛才還在湖的周邊調查、監視。但都沒有發現『偵探』的蹤影。」


    「湖裏也調查了?」


    「嗄?」


    「『偵探』從船上消失是事實,而他沒有上岸,恐怕也是事實。若是如此,『偵探』會不會還在湖裏?也可以想成他換到別的船上去。又或是很有耐力地在水裏等你們離去。」


    桐井老師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他可能性。


    「湖裏我們也確實查過了。」神目說。「各個角落都沒有可疑的身影。天亮之後,有段時間雨停霧散,所以我們應該沒有遺漏。湖上什麽都沒有。」


    就算我們假設「偵探」準備了一套潛水用具,他也無處可逃。現在也有幾位自警隊員在監視湖麵,不過並沒有傳來「偵探」浮起來的訊息。他們說,湖底並沒有和其他河流或池塘相連,不可能從水中逃走。


    山崖那頭架著繩梯,因此他們推測會不會從那裏逃走。然而這似乎也是不可能。人要跨越山崖難度太高,連架繩梯都是難上加難的事。不過,自警隊還是盡可能搜索山崖周邊,猜想也許會發現什麽證據……


    「『偵探』消失了。」


    神目斷言說。對他而言,這句話肯定意味著真正的「消失」。他們的心裏並不想追求合理的解決與真實。


    「嗯,的確消失了。」朝木老板也讚同地說。


    「『偵探』果然不是人。他是統治這個鎮……這個世界的偉大存在。與鬼和妖怪都不一樣,是比他們更完美的『造物』。否則,他到底用了什麽法子從湖上消失呢?怎麽想都不可能。」


    神目激動地說。


    「揮著斧頭,搜集人類頭顱的『造物』……」


    桐井老師兩臂交叉陷入沉思。


    悠裏在一旁似想說話,但什麽也沒說。


    「『偵探』的舉止,我們無權置喙。那是一種奇妙、複雜而不可思議的事……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黑江隊長的死,你就這麽算了嗎?」


    「老師,死去的人不會回來了,對嗎?」


    神目直率地說。他的表情有如凝結般一動也不動。這是此鎮的人特有的表情,彷佛行屍走肉般、缺乏人性的神態。我直到現在才了解,神目也是這個鎮的人。他們雖然受到名為「偵探」的「造物」威脅,卻還是逃避死亡的現實,而且還周而複始地過著無處可逃的封閉生活。


    「現在起,身為副隊長的我就成為自警隊隊長。以後也請多多指教。」


    「對了,各位早餐打算怎麽樣?想吃什麽嗎?」


    朝木老板出來打圓場。


    「我不用了,還得跟森林裏的同伴聯絡。」神目站起來,把椅子推回去。「老師、克裏斯,辛苦你們了。如果還有下次機會,盼望你們也能幫忙。」


    「等等,別急著走。隊長不是死了嗎?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麽會死?」


    悠裏插進來說。


    「別多嘴!」朝木老板立刻打斷說。「這些都是『偵探』所為,就跟車禍或天災一樣。你還要別人說什麽?悠裏!」


    「爸爸,你真的這麽想?」


    「真的。」


    「騙人!」悠裏少見地高聲大吼。「爸爸,你怎麽了。爸爸不是這種人呀。不論什麽時候,隻要我不懂的事,爸爸都會教我。不是嗎?其實……」


    「我叫你別多嘴,你聽不懂是吧!」


    爭執漸漸轉變為父子吵架。我有點不知所措,於是低下頭,假裝撥弄衣領的破洞。結果是神目插進來調解。


    「好啦好啦。想法人人不同嘛。這次狀況複雜,朝木老板也幫了自警隊很大的忙。我們十分感謝。孩子,你該為爸爸感到驕傲。」


    經神目提點,悠裏不服氣地嘟起嘴。


    「那麽,我該走了。」


    神目鞠了躬走出食堂。


    我立刻也站起來追出去。


    跟著走到大廳,我叫住他。


    「有什麽事?克裏斯?」


    「神目先生……黑江隊長的死,你們會怎麽處理?」


    「以自然死的方式……處理。」


    「你不是開玩笑吧?」


    「人的死不能開玩笑。」神目表情嚴肅地說。「我們隻能這麽判斷。」


    神目的身影看起來好像和黑江隊長重合了。


    黑江隊長雖然對「偵探」采取不幹涉的態度,但私底下卻在調查他真實身分所在。想必神目一定也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無法理解,又沒法破解,隻好放棄。放棄追查,然後成為這個鎮、這個世界的一員。於是他們成了獨當一麵的大人,就這麽終了一生。


    「你不是說過,想保護這個鎮嗎?……」我低頭道。


    「是,我想保護。」神目回頭,「所以我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了嗎?然而,隊長卻死了。為什麽會這樣子?我


    不懂。我真的不懂!這有什麽辦法呢?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偵探』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偵探』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應該也不是其他的『造物』。」


    「克裏斯……」神目用力閉上眼睛,歪著頭咬緊牙根,「隊長想揭開『偵探』的真相。他不告訴我們,而在暗地裏進行,是為了怕我們人心惶惶。隊長也許太接近『偵探』了。所以……所以……才會被……被殺。」


    神目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在忍耐著什麽,又像是害怕什麽。


    「神目先生。」


    「我好不甘心。」


    緊閉的眼流不出淚來,也許他已經沒有淚可流了,但也可能他是在努力忍著。


    「剛才雖然說我什麽都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說。


    「那是?」


    「『偵探』——是個殺人犯。」


    神目沉默著思考了半晌後,用力地點點頭。


    「原來如此——」


    「就這麽放著『偵探』不管行嗎?」


    「克裏斯君,我好像終於了解什麽叫作『惡』。」神目不由分說地抓起我的手握一握。「這個鎮有邪惡的存在。但是你們本來就不是這個鎮的人,不論去留都很自由。總之,在你離開前,如果感覺有危險,請告訴自警隊。」


    「謝謝。」


    「不客氣。」


    神目輕搖著頭微笑。我第一次看到鎮上的人——他——會這麽笑。


    「如果發現新的情形,我會告訴你的。」


    「好。」


    「那,再會了。」


    神目離開了旅店。


    食堂裏朝木老板與悠裏的爭吵依然持續著。夾在兩人間的桐井老師,狀甚為難地死命為兩人排解。


    「克裏斯,你剛才到哪去了?」


    桐井老師發現我便說,可能他覺得這正是轉移話題的好素材。


    「我有點話跟神目先生說。」


    「我們先回你房間去吧。我的樂器還放在那裏。而且,我也有點事要跟你商量。」


    「好。」


    我們走出食堂。


    「敗給他們了,這對父子感情真好。」


    「我很羨慕。」我盡量不想起自己的父母,「朝木真的很疼愛悠裏。」


    「我不了解做父母的心情。」


    「……那,老師,你是怎麽看待我的呢?」


    「你並不是我的孩子呀。」桐井老師表情訝異地說,「雖然我們年紀差了一段距離,但是我們是朋友吧?還是你有那樣的期待?」


    「沒有。」


    「想家了嗎?」


    「我早就沒有家了。」


    我們走進房間,感覺上好像離開了好久,其實隻不過才半天工夫。回想起來,事情是從那個貌似「偵探」的怪客敲窗,把我吵醒開始的。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偵探」為什麽要來我的房間?也許他要漆上紅印,所以先確認裏麵有沒有人在。「偵探」也在屋內留下紅印,事前確認狀況也並非不可能。


    如果一切都是夢就好了。


    但這些都是現實。


    「坐吧,克裏斯,你累了吧。」


    「嗯……有點。老師的身體怎麽樣?」


    「沒問題。」


    雖然他嘴上這麽說,但臉色卻依然蒼白。


    「在森林前分手之後,老師一直待在原地嗎?」


    「直到你們回來前,我一直一個人待在那裏啊——不過也不盡然,為了避開雨霧,我躲到附近的屋舍裏。因為如果再感冒,我就真的準死無疑了。」


    「怎麽會呢……」


    「這也許是個好機會。」桐井老師喃喃地說,「隻有我們人類能做出詩和音樂。為了將快要逸失的東西保存在手中,絕不能不把它傳承給後世。至少我是這麽想的。克裏斯,我覺得可以將它傳承給你,也必須傳承。」


    「老師,你在說什麽?聽起來好像在說遺言似的……」


    「可能跟它很接近吧。」桐井老師苦笑,「克裏斯,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但是知道之後,你的人生也許會有很大的改變,說不定還可能遭遇危險。」


    「嗄?」


    「知道它的存在,你對世界的看法也會改變。但是我相信你有能力用正確的觀點去看待。如果你做不到就糟糕了。因為我把這事傳承給你,所以我也負有重大責任。」


    「說得好嚴重。」


    「是的,這是一件嚴重的事。」


    「別擔心,我離開英國的時候,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了不起!你真是好孩子。不過你太優秀了。」桐井老師不知何時又開始吃起餅幹來。「優秀是件好事,但也會令人擔心。」


    「那你別告訴我好了。」


    「不要鬧別扭嘛。」桐井老師笑了。「我會告訴你,不過這件事跟你喜歡的『推理』有關。」


    「跟『推理』有關?」


    「透過這個鎮發生的種種現象,我歸納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所有的事都跟『推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你之前說過了。」


    「唔。所以,恐怕——跟『卡捷得』有關係。」


    「『卡捷得』?」


    「果然你還不懂,那我就放心了。前麵做的雄偉預告算是多餘的了。」


    「『卡捷得』是什麽?」


    「是『推理』的結晶。日本的推理小說家們,為了保存即將失去的『推理』所做的東西。」


    「跟書本不一樣嗎?」


    「不一樣。」桐井老師靜靜地搖搖頭,麵向我說道,「它比書更小、更濃密,是偽裝的。」


    「是……」


    「就像你所知道的,日本的『推理』在封閉、絕望的境況中獨自發展,現在已經到達極限的地步。你可以用精粹來形容它。經過類似寒武紀那種進化的過渡期後,『推理』已蛻變為更美的形態。」


    「但是,隨著法律變得嚴格而衰退——」


    「嗯。但是,日本的作家並沒有因為這樣而完蛋。他們在承受警告和迫害中,做了最後一個工作,就是把『推理』還原成細小的元素。也就是說從根本重新看待『推理』,然後掌握住構成『推理』的要素、文句、記號、單字,加以分類。」


    「也就是把它數據庫化?」


    「簡單來說,的確是這樣。然後,他們又把這些數據細分,封裝在各種個體裏。這些內部記錄著『推理』元素的奇妙個體,因其外觀和內容而稱之為『卡捷得』(小道具),藏在日本的許多地方。」


    「個體是什麽呢?」


    「比如說,他們用了很多寶石狀、玻璃質地的東西。那些玻璃裏,以直接可判讀的狀態寫進數據,就像微縮影片一般。我隻看過一次實物,但無法讀取內容。文字是以特殊列印型式,描寫在3d空間裏。據說隻要習慣的話,任何人都能讀取,但學會那種訣竅就得花費不少時間。更何況,要把所有置入的數據都讀取出來,恐怕相當曠日費時呢。」


    「它不是數位數據嗎?」


    「一定是類比的。所以不用像光碟那樣,需要播放用的媒體。就留傳後世這一點來說非常重要。刻在石板上的文字留存了五千年,但光碟的播放裝置卻連五十年都無法保持。」


    「『卡捷得』長什麽樣子?」


    「幾乎所有的『卡捷得』都像個小玻璃球或寶石,看起來像是隨意嵌進鏈墜或手環裏,其他還有布娃娃或模型等,外表偽裝成許多形狀。外人不仔細瞧是看不出來的。


    「可以把它想成是形狀特殊的記錄媒體吧。所謂的偽裝,也就是


    說『卡捷得』本體都鑲嵌在各種裝飾品和工具中,乍看之下是不會知道的。


    「不過,因為製造了『卡捷得』,也就多了各種麻煩事。因為擁有者中,也有人想用它做壞事。若隻是暗中買賣、淪為詐欺的工具倒還好,更邪惡的做法是把『卡捷得』裏寫的內容用在現實中,各個『卡捷得』裏寫的都是殺人的方法、騙人的障眼法。在我們這個時代,使用這些手法有很大的危險性。畢竟,『推理』的元素說來說去都跟死亡有關。」


    「如果壞人持有『卡捷得』的話……」


    「所以,政府對『卡捷得』監視的嚴厲程度更勝於書。政府在這附近搜查的傳聞,也許是真的。」


    「這個鎮發生的事,跟『卡捷得』有關係嗎?」


    「恐怕是。」


    持有者正在秘密實行「卡捷得」的內容?


    「剛才我說過,『卡捷得』並非隻有一種型式,內容、形狀的種類繁多。所以,躲藏在鎮上的『卡捷得』持有者,到底擁有的是何種『卡捷得』,我們並不知道。是『消失』還是『密室』,還是其他種類……」


    「欸?『消失』或『密室』是什麽意思?」


    「我說的是『卡捷得』的種類呀。據我所知,其他還包括了『鏡子』、『山莊』、『雙胞胎』、『線』、『不在場證明』……總之,就是『推理』常見的小工具、狀況、背景等,各種數據都被拆開,各別封裝在不同形狀的載體。像『鏡子』、『山莊』,你就把它當作分類記號吧。」


    在日本應該有很多我沒見過的「卡捷得」吧。我從父親那裏聽到的「推理」隻是極小部分。更何況,把推理分成細小的元素,表示我不知道的部分還有很多。


    「所有『卡捷得』都保持原有的內容嗎?」


    「是的,當然,內容也有重複的。就保存的意義而言,這樣比較安全、有效。『卡捷得』一共做成了幾個,我們並不知道。」


    「如果持有『消失』的『卡捷得』,就可以讀取、利用裏麵的內容吧。比方說,在湖上消失之類的……」


    「你說得沒錯。」


    「得到『卡捷得』就能進行我們完全未知的犯罪,我們隻會陷入無法理解的狀況中。以我們的推理程度,絕對隻是小巫見大巫。」


    也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現在仍有人利用「卡捷得」在進行犯罪——


    「在過去,不管什麽種類的『卡捷得』,都有人在暗地裏高價買賣,那都不是一般民眾出得了手的價格。但是現在監視得很嚴密,幾乎已經沒有流通了。」


    「老師對內情相當了解嘛。」


    「因為『卡捷得』很像樂器。其實,我也是在尋找樂器時,得知『卡捷得』的存在。」


    樂器依循著音符,就能演奏出任何音樂。


    「卡捷得」依循數據,就能讓任何「犯罪」重現——


    然而,真的這麽容易做到嗎?演奏樂器需要相當的技術,因此利用「卡捷得」的人也需要相當的知識才對。實現度一定不高吧。然而,我可以了解「卡捷得」的存在會被視為危險,因為可以想見,有時設計圖比實物更為重要。而且,某種無法理解的犯罪,正在我們眼前發生。隻要一旦學得知識,或許就可以將它應用。


    「謝謝你告訴我這麽多。」


    我站起來向他鞠躬。


    「不用跟我道謝。因為我們是朋友嘛。」桐井老師敲了敲我的頭說。「反倒是我以後一定會一直煩惱,到底告訴你『卡捷得』的事對不對。因為你一定會想找出『卡捷得』吧?」


    「我不會給老師添麻煩的。」


    「我擔心的是你啊。當然,我不會阻止你,阻止也沒有用吧。因為你為了追求『推理』,特地大老遠從英國來到日本。不管怎麽樣,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或許還是對的,就算我不說,你總有一天還是會知道『卡捷得』。」


    桐井老師起身,拿出藏在床下的樂器。


    「我也該回去了,有點睡眠不足。如果出了什麽事,到西路的轉角來。那裏掛了麵包店的招牌,應該很好找。」


    「麵包店?」


    「昨天以前都住在洗衣店。」桐井老師半開玩笑地說,他彎下腰,方便與我視線交接。「說不定政府就要開始正式搜查了。我想不用提醒你也知道吧,跟官員說話的時候,記得把『推理』的事都忘了。」


    我點頭。一般人不懂「推理」,光是懂得這件事,就會受到別人質疑的眼光。因為如果現在發生的案子具有「推理」性,嫌犯肯定是懂得推理的人。這也算得上是焚書的優點。


    「現在馬上離開本鎮也是一個辦法。不過,你還想再留幾天吧?」


    「是的。」


    「我也會陪你。不過那些官員讓人頭痛。他們隻要一見到音樂家,就認為我們是反政府主義者……不過,或許這也是事實啦。」


    「真的嗎?」


    「音樂能打倒權力。應該吧。」


    桐井老師平靜地笑了。


    他跨出步子,但好像又想起什麽似的,倏然站定。


    「忘了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麽事?」


    「涉及『卡捷得』的案子,政府會派遣特殊的搜查官來調查。那些人是專門查『卡捷得』的檢閱官。據說日本隻有幾個人,跟其他那些警察或檢閱官完全不同。」


    「原來有這麽厲害的人啊?」


    「『卡捷得』的專門檢閱官,怪的是幾乎全跟你差不多年紀。因此,他們被人稱為少年檢閱官。不過,千萬不可因為年紀小就看不起他們。因為他們可是直屬於內務省的檢閱局。盡可能不要跟他們接觸,他們穿著特征明顯的製服,應該很容易認得出來。」


    桐井老師說完,打開房間門。


    我們互相揮手道別。


    我漫無目的地走出屋外,雨下得很大,所以我去向悠裏借傘。雖然悠裏求我帶他一起出去,但我委婉地拒絕了。一是不知道朝木老板會怎麽說,另外也擔心悠裏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而且我想自己一個人上街走走。


    穿過因雨而變成灰沉的水泥街邊,不知不覺往森林走去。踽踽走到鎮的尾端,再下去就是雜草叢生的原野,更遠處就是森林。森林看起來比昨天更幽黑。


    我在廢墟的騎樓坐下,收了傘,遠望森林。


    「偵探」消失在那座森林裏的湖中。


    到底消失到哪裏去了?他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見」,現在一定還在某個地方。但是,「偵探」不可能從湖上逃走。因為湖岸被包圍住了。而且,沒有任何人從湖上岸的痕跡。就算自警隊員可疑,也不能動搖這個事實。


    難道「偵探」萬念俱灰,所以跳水自殺嗎?


    現在「偵探」的屍體還沉在水底……


    就算他們找了,也不可能找到,誰也不敢碰觸水底的屍體。


    思索「偵探」之謎時,我不知不覺地想起自己的父親。我的父親現在也還沉沒在某個不知名的海底。


    父親也是告訴我「推理」世界的人。「推理」是個英雄的故事,他的名字叫作「偵探」。也許我在不知不覺間,把知道這些故事的父親也想成是英雄之一。而事實上,父親的壯烈犧牲,是英國海軍的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或許是想從「推理」或「偵探」中尋找父親的影像吧。為了沉浸在過去裏,才會如此不停地旅行吧。我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才對。離開英國的時候,我拋棄了許多東西。我的家、少數的朋友、軟弱的心,都丟了。我必須堅強,我是帶著強烈的使命感和決心離開英國的。然而現在,我卻感到無比的迷惑。


    神啊——我該怎麽辦?


    不安折磨著我的心。


    我為何而來呢?


    我是為了尋找「推理」離開英國。


    原本是這麽打算的。


    然而今日,我卻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幹嘛。


    「偵探」——這全是「偵探」的錯。「偵探」迷惑了我,「偵探」破壞了我心中的理想圖像。「偵探」再也不是英雄了,是凶手。「偵探」這個詞隻剩下凶手的意義。所以,那個家夥既不是父親也不是任何人。


    「偵探」對這個鎮——對這世界——懷有惡意。


    這麽一想:心情便輕鬆多了。我把父親的形象、珍貴的「推理」記憶與曾經存在於故事中的「偵探」完全混為一談,所以才會感到混亂。但是我不用再迷惑,眼前麵對的「偵探」,跟我所知道的「偵探」是兩回事。


    我必須看清真相。


    如此一來,我迷亂的心情也許能找到一個正確的方向。


    桐井老師說的沒錯,「偵探」一定擁有「卡捷得」。如果那是「消失」的「卡捷得」,也許就能知道從湖上消失的方法。隻要他就此消失,不要再出現,這個鎮就能有太平日子了。但這大概不可能發生……


    我站起身,再次跨出步伐,撐起傘走進雨中。


    路上,看到好幾次熟悉的紅印。但不論怎麽看,還是不懂它的意義何在。這跟無頭殺人案有關聯嗎?


    說起來,為什麽會有無頭的屍體呢?


    湖上的屍體也是一樣。為什麽黑江隊長的頭會不見呢?有什麽原因?


    無頭屍體的原因…,


    鎮上的居民不了解「推理」中無頭屍體存在的理由。更何況,他們從小到大,連普通的殺人案都沒接觸過,當然也不會去思考屍體沒有頭有什麽意義,很可能屍體和殺人現場的監識也做得不夠充分。恐怕還是該叫警察來,進行現場監識和證據保全吧……不過,我對警察的搜查行動沒有信心。能發揮正常功能的搜查機關,隻有政府的內務省和公安調查廳。不過,政府並不是呼之即來的單位,隻有他們判斷有必要的時候,才會過來。


    說來說去,沒有一個單位靠得住。


    回到旅店,包含朝木老板和大廚薙野在內,好幾個人麵色凝重地在談話。可能在談那個案子吧。他們擋住了旅店的門口。我收好傘,迎上他們的目光。


    「喂,你到哪裏去了?」老板擋住我問道,「我不是說過,別太常跑出去嗎?」


    「是的。思……對不起。」


    我縮起脖子,走上門廊鑽進大門。


    這時,背後傳來由遠而近的汽車聲。我停下腳步,往紅磚道的盡頭望去。一個黑色物體像把陰影從黑暗之地牽引出來,那是一輛飛馳中的汽車。駛過水窪處,噴散的飛沫彷佛將自己的影子掃向周遭一般,


    車子眨眼間來到旅店門前,在洪亮的煞車聲中停下。


    門開了,下來兩個黑西裝男人。兩人同樣個子高大,肢體敏捷無一絲多餘。其中一個男子頭發幾近全白,眉間深刻的皺紋讓人感覺到他的年齡,但腰腿卻一點也沒有衰軟的跡象,毋寧說相當健壯。另一個男人看起來年輕很多,但並不是肌肉型的,給人斯文的印象。由於他戴著墨鏡,看不出表情,不過嘴邊卻帶著詭異的笑意。兩人不論打扮、舉止都十分精練,沒有破綻,動作也像受過嚴格訓練。


    白發男人撐開傘走到汽車後方打開車門。


    車裏走出另一個人。


    一個西裝黑如夜晚森林的男孩——是那個我在焚書現場見過,很像娃娃的嬌小少年。不過他個子雖小,卻也比我高。看上去,年齡跟我不相上下。他一手拿著皮製小公文箱,另一手拿著類似拐杖的黑色長杆。從汽車下來後,麵無表情地看著旅店的方向,然後用持拐杖的手若無其事地揮開擋住眼睛的頭發。


    少年走進白發男撐的傘下,三人成為一體走上旅店的門廊。少年站在正中央,另外兩人由於步伐和速度配合他,而且把他夾在中間,看起來就像少年拿著兩麵會行走的盾牌。


    站在一旁觀看這段過程的朝木老板沉默地一動也沒動,宛如被施了惡魔法一般,全身僵直。


    我退到一旁讓少年等人進入屋裏。


    經過我身旁時,少年的眼光和我交會了一秒。


    我們擦身而過。


    他的眼中沒有任何意念。


    眼瞳就像兩隻黑玻璃一般。


    我在附近的沙發坐下,觀看事情的發展。


    三人在大廳中央附近站定。


    「榎野大人,請在這裏稍候。」白發男說完這話,便走到櫃台前搖鈴。「有沒有人在?」


    男子繞到櫃台裏側,拿起黑板。黑板上寫著房間出租表。


    「看起來空房很充足。」


    「怎麽?要住房?」


    朝木老板畏怯地走進來。


    「你的空房我們要包下來。」男子用威嚴的聲音說。


    「幾天?」


    「——榎野大人,需要幾天呢?」男子轉頭問少年。


    「一天就夠了。」


    「了解。」男子從西裝內側取出貌似證件夾的東西,出示給朝木老板看。「我想各位已經知道,我們是內務省檢閱局的檢閱官,被派遣來進行檢閱調查。你們國民有聽從我們的義務,知道嗎?」


    朝木老板表情一僵。


    檢閱局!


    果然這三個人的樣貌很不尋常。說起內務省檢閱局,事實上就是統治這個時代的組織。所有的情報都集中到檢閱局,進行分類挑選。率先焚書的也是檢閱局。即使是現在,檢閱局依然有焚書權,以及對違法書本的絕對搜查權。不過,這隻是表麵向民眾告知的功能,實際上,大家對它們幾乎一無所知,是個非常不透明的組織。


    「知道了。」


    朝木老板的脖子幾乎垂到胸前地點點頭。


    「感謝協助。」男子態度倨傲地說道。


    「現在,我們怎麽做?」站在少年身旁的墨鏡男,依然故我咧嘴笑著問:「如果這次對方也乖乖舉白旗投降,就輕鬆了。」


    「不過白旗來不及了。」男子瞥了少年一眼。「榎野大人在這之前就會把案子破了。」


    「那麽,我陪榎野大人留在這裏,麻煩真住先生去搜查。」


    「等等,不能把榎野大人交給你一個人,你到鎮上去。」


    「我不太習慣在這種小地方搜查,沒想到這裏這麽荒涼,真敗給它了。這也算是文化衝擊哩。」


    「沒你想得那麽嚴重,這還算不上搜查。我們隻是搜集情報,別想歪了,搜查一向是榎野大人的事。」


    「可是……」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爭執不下,少年轉個身背向他們,一個人走到大廳最裏側。


    「榎野大人?」


    「留我一個人就行了。」他沒回頭說道。


    「那可不行。我們負有隨從您、保護您的使命——」白發男雖然這麽說,但立刻領會地退後,「屬下明白。我們會在下午六點前回到這裏向您報告。汐間,走吧!兩個人分頭蒐集,速度快一點。」


    白發男隻說了這句,便往外走去。


    「了解。哦,真開心。殺人案耶。這道手續果然省不得。」


    墨鏡男開著玩笑走出旅店。


    過了一會兒,聽到汽車離去的聲音。


    大廳隻剩少年一個人。


    他眨著極富特色的丹鳳眼,滴溜地把大廳環視了一次,並沒有特別的感觸也沒有不滿的樣子。


    這就是所謂的少年檢閱官嗎?他身上的服裝,與剛才一直隨侍在側的兩人大不相同,讓人聯想到軍裝。桐井老師所說「特征明顯的製服」就是指這個吧。


    就算是如此,還是很難令人接受他就是檢閱局的檢閱官。再怎麽看,他都還是個小孩,身體的曲線既不像大人,而且脆弱得似乎立刻就要折成兩段。檢閱局這種地方,會讓小孩子擔任要職嗎?


    朝木老板、薙野叔和其他大人,在那兩個壯漢離開少年身邊後,便又恢複之前的調調。朝木老板站到少年麵前,低頭看他。薙野叔也跟在老板後麵,一副要給少年好看的氣勢,站在朝木老板身邊。


    「可別給我們找麻煩。」朝木老板說,「這裏沒東西給你們燒。可以的話,趕快把事情辦完滾蛋!」


    朝木的話裏威脅和哀求參半。但少年一副懶得理會的神情,轉了半個身,從他們身邊通過,不發一語地走出去。那種態度惹得朝木兩人呼吸更加粗重,不過自製力讓他們按捺下來。再怎麽說,對方都是少年,而且沒必要跟檢閱局的人為敵。


    少年伸手越過櫃台,拿了黑板旁的一支白色粉筆,沉默地消失在食堂的方向。而朝木老板等人隨口撂著狠話,離開了大廳。


    我又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凝望著喧鬧過去之後的安靜空間。


    我還可以繼續待在旅店嗎?應該說我居然沒被趕出去。除了我借宿的房間外,其他都被檢閱官們包下,在這種狀態下,一個局外人繼續待在這裏實在尷尬。但我很想知道案子的進展。然而,桐井老師叫我不要接近檢閱官——


    我悄悄地打開門,窺望食堂。


    少年安靜地坐著,皮箱擱在餐桌上,兩手合抱地放在皮箱上。他無所事事地凝望著餐桌上的某一點。清晨開始的傾盆大雨一直沒停的關係,食堂裏也暗沉沉的,時鍾發出喀達喀達的聲音。少年維持同一個姿勢,文風不動,眼睛是睜開的,看起來不像在睡覺,不過我感覺他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一般。我很好奇他的一切,不覺站在原地繼續窺探他。


    霎時,他的眼睛轉向我。


    我一驚,不假思索地關上門,發出巨大的聲響。


    糟了!他一定發現了。我很想就此逃開,回到自己房間去,但又覺得這樣更糟糕。於是鼓起勇氣再次打開門。


    少年的眼睛依然看著這邊。


    我走進幽暗的食堂,反手把門帶上。


    「你、你好。」


    我低頭說道。少年的頭這才第一次晃了一下。


    「您好。」


    少年既出人意表又很正常——帶著點恭敬的口吻——打招呼。不過,才說完似乎又覺得我的存在無關輕重般,飄開了視線。他托著腮靠在眼前的皮箱上,無精打采地轉開臉。大廳泄入的微光照在他的側臉,臉頰透現出無機質的美感,宛如用蠟或石膏雕成一般。放在公事箱上的手指,則有如纖細的陶器。


    「我沒想到會遇到你。」他突然蹦出這句話。


    表情不動如山,隻有視線看向我。


    「啊?」


    「腳——」他指著我的兩隻腳,「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答道,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海裏遊泳。」


    ……他還記得。


    「是、是的。」


    「海是所有汙染最後的歸處。是威脅我們生活的死亡世界——然而,你卻能自由地遊泳。」


    「對。」


    「一般人不會潛入那種地方。」


    「真、真的嗎?」


    「如果我的推理正確的話,你——是個人魚。」


    少年用看似天真的表情說。


    不過他立刻輕歎了一聲,又恢複原本百無聊賴的表情。


    「不過,好像錯了。」


    「人魚?……」


    「你的腳是真的吧?」


    「是,是真的腳。」


    「也就是說,你隻是到處都看得見的普通人。」


    少年丟下這句話,又緊閉雙唇。


    我失去轉身離開的時機,僵在門口。轟然的大雨聲至少為我的困惑和沉默解了圍,不過,寂靜的沉默還是很尷尬,我努力想找話題。


    「你是……來調查那件案子嗎?」


    聽到我的問題,少年略微睜圓了眼睛看著我,也許這就是他最驚訝的表情了,然而他什麽話也沒說。


    「我留在這裏,會不會妨礙你們?」


    「妨礙?」這次他倒是回答了,「為什麽?」


    「我在這裏借宿。所以,我擔心會不會打擾到你們的搜查……」


    「我沒有影響。」


    「如果是這樣就好……」


    「你隻要記住,你是個在這裏借宿的局外人。當我要燒掉這裏時,我會事前通知你。你喜歡水,但不喜歡火吧?」


    「燒掉?」我訝異問道。


    「我也不喜歡火。」少年興味索然地喃喃說。「我是說假如要燒的話。」


    焚書活動似乎沒有馬上開始的打算,眼前可以先鬆口氣。


    不過,隨著他們調查進展,也許最後還是會導向燒毀全鎮的結果。而掌控生殺大權的便是眼前這個神情還很孩子氣的少年。由於他缺乏表情,無法推測他的想法。他那淡漠的臉彷佛看不起全世界,但又像被世界遺棄般孤獨。從他表情和舉止中得到的印象,雖然不願與人親近,但同時也沒有一點敵意或惡意。


    希望能再跟他多談一點。


    我懷著這樣的小小希望。原本,他和我是一生也不會交會的兩條平行線。他是隸屬於政府的檢閱官,這也是他高貴身分的佐證。他既是兩個大人細心保護的重要人物,一定無法與我相容。這麽一想,不禁哀傷起來。他不是我這個來自英國的遠方旅人能交會的線。不過,兩條線雖不能交會,難道也不能再接近一點嗎?


    我鼓起勇氣,向他走近一步。


    「我的名字叫作克裏斯提安納。」


    我報上名字,他朝著我微微歪著頭。


    「克裏斯提安納——這是女性的名字。」


    「沒錯。」好久沒有人聽對我的名字了。「據說是希望我不要去參軍。如果取了女性的名字,進入軍隊時,我可能會猶豫吧……我父親是軍人,但卻不想我參加戰爭。」


    「戰爭,」他低語道,「上一世紀就該畫下句點的,但現在還持續著。」


    當初即是為了消滅暴力、犯罪以至戰爭,建立和平的世界,所以才進行情報管製,也就是焚書。然而,直到今日,戰爭仍在世界的某處進行。幾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哪裏還在持續什麽樣的戰爭。關於這一點,站在焚書最前線的檢閱官是怎麽想的呢?少年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思緒。


    「請叫我克裏斯。」


    我為了避開沉默而說。


    「克裏斯。」


    「是。」


    「我想問你一件事。」


    「是。」


    我開始緊張。


    「你的名字跟克莉絲蒂或克莉絲提安娜沒有關係吧?」


    「對,沒有關係。」我立即回答。


    阿嘉莎·克莉絲蒂和克莉絲提安娜·布蘭德都是英國的「推理」作家。如果不馬上否定,我就會被懷疑。隻要立即撇清關係,應該就沒問題…


    「哦?所以你知道克莉絲蒂和克莉絲提安娜是什麽人?」


    「啊!這個嘛,我是說……」


    不能顯露出我知道「推理」的痕跡,這是與政府官員應對時的鐵則。我必須一開始就裝作不知情。


    「原來如此。」


    「我是說……我是說……」我突然結巴起來。


    「你必須接受詳細調查。」


    他抓住拐杖,似乎想要站起來。


    他想對我做什麽?


    我不覺向後退了一步。


    但少年最終還是沒起身


    。


    「算了。」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隻到知道『推理』的程度並不是犯罪。你總不會還私藏著一、兩本書吧。」


    我像博浪鼓般拚命地搖頭。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再次用手撐住頭。


    「你有興趣的不是我,而是『推理』吧?之前,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找我說話,現在終於了解了。」


    「我沒這個……」


    「一般來說,民眾對我的反應,會采取旅店老板那樣的行動來表現。沒有人會向檢閱官打招呼。這一點你最好牢記,不要隨意跟我們說話,對你沒有好處。」


    他的話裏雖有責怪之意,但也參雜著些許孤寂。


    那一瞬間,我彷佛窺見孤獨將他包圍。


    對「推理」有興趣是事實,但並不隻有那樣。


    「不是的。」我有點害羞地說。「是因為我對你很好奇……」


    「大家都會多多少少在意我的存在,當然,是從敵視的角度。」


    他不經意地理理衣領,像要藉由提示檢閱官的製服,提醒我他和我之間立場的差距,並且在兩人間畫上一條不可侵犯的線。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他微微垂下眼睛,再仰起頭看我,開口說:「榎野。」


    「榎野——你真的是檢閱官嗎?」


    他點點頭,沒有隱瞞的意思。


    「檢閱官要做哪些事?」


    「調查啦、檢閱,就像字麵的意思。還有搜索、發現違禁品,督促處分工作。檢閱官需要有優秀的搜索能力和偵探能力,因為大部分的書都被藏得很高明。不過檢閱官這份工作需要的行動力,恐怕超乎民眾的想像。」


    所謂的檢閱,一般指的是在人眼接觸之前進行檢查。但上個年代存在的書本或在黑市流通的活字,是無法在事後檢查的。禁書當然都被擁有者藏起來,所以,才要求檢閱官要有能力找出來。他們必須具備偵探的能力,原本檢閱官隻是塗改被禁字句或文章的文書處理員,但榎野他們好像不一樣。


    「可是,還隻是個孩子嘛……」


    「我不一樣。」


    「不一樣?」


    ——少年檢閱官。


    特別的人物。


    我看得出他和我之間有一條難以跨越的線。


    檢閱失去的「推理」,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做。他說的「不一樣」,指的就是這一點吧。


    我對他有種接近崇拜的情懷。隻有他,才是我原來所熟悉的偵探,與在這鎮上暗處為非作歹的「偵探」不一樣。如果有人能對抗得了「偵探」,無疑就是他了。


    少年檢閱官的立場到底有多特別,我沒再追問下去。也許是我對這個問題有點忌憚,因為桐井老師說過,少年檢閱官是專門查「卡捷得」的檢閱官,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穿黑西裝的那兩個人,也是檢閱官嗎?」


    「他們手上拿的身分證明是這麽寫的。」


    「但是……他們看起來好像是你的隨從。」


    「這個嘛,見仁見智。」榎野伏低視線。「我隻不過是政府管理的工具,你可以把他們當作是操作工具的人。他們看起來像隨從,但其實或許他們才是主人……我不知道正確的主從關係是怎麽樣。對我來說,怎麽樣都行。因為不論如何,我也隻是——檢閱的機器罷了。」


    檢閱的機器……這就是少年檢閱官?


    我感到迷惑,我跟他的距離,不能再往前靠近一步了嗎?


    「檢閱局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檢閱局隸屬內務省,不同於警察組織,但實際上層級更高一點。為了搜查而踩警察管轄區域的例子也並不少。不過,我們雖有搜查權,卻沒有逮捕權。雖然為了執行業務,常常必須限製嫌疑人的行動。」


    「焚書權呢?」


    「那才是檢閱局唯一具備的絕對權利。檢閱局轄下的人員,誰都有用火的權利。但是,基本上負責焚書的不是檢閱官,而是焚書官。如果你看到穿著灰色耐火裝的隊伍,最好快逃,以免被卷入危險中。」


    榎野的話聽起來不像誇耀的成分。雖然,說到政府的焚書活動,確是一種很榮譽的工作。


    「榎野,你感覺上不太像政府的人。我以為跟焚書或搜索有關的官員,應該是更苛刻的人,但榎野有點不一樣。」


    「是嗎?我不太清楚。」


    「你什麽事都願意告訴我……」


    「那是因為你問我。」


    「我問了你就會回答嗎?」


    「我的心是機械式的,隻有單純的辨別能力和條件性的反應。別人要我說,我就會說。別人叫我做,我就做。我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順從。」


    「真驚人……」


    我也不太懂,不過他的確不是普通世界裏長大的男孩。


    也許跟我相遇,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說起來……其實我跟那件案子也並非完全沒關係。在森林湖邊發生的殺人事件中,我親眼看到殺人的情景。我對整起案子記得很清楚,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真住他們去搜集重要情報了。」


    「這樣……」


    「不過或許有參考價值。」


    「真的?太好了。」我單純地感到喜悅。「一天就能把案子破了嗎?」


    「不需要那麽久。」


    「嗄?你們的搜查進展到哪裏啦?」


    「已到最後一步了。之後隻剩確認作業。」榎野說到這裏,突然打開皮箱,伸手進去。「克裏斯,你有地圖嗎?」


    「請等等,我去問朝木老板。」


    我跑出食堂,回到大廳。朝木老板正走出門廊觀察天空的狀況。我朝他的背叫了一聲,他回頭,好像吃了一驚。


    「克裏斯,幹嘛?」


    「請問……有沒有這附近的地圖?」


    「我哪有那種玩意兒!」


    「啊,是……對不起。」


    我立刻回到食堂告訴榎野。


    「被罵了一頓。」


    「我想跟本地的地圖對照一下,不過也無妨。」


    他從皮箱拿出昂貴的終端機和換洗衣物放在一邊,把一件件用品擺滿周圍後,最後從底部拉出一個四角板。那是個摺了好幾摺的大型相框。他為了清出放它的位置,把散在餐桌上的物品,又推遠一點。


    「這個鎮的衛星照片。」


    「哇,好厲害。」


    濃綠圍繞的鎮。從太空的衛星上可以很清楚看見,這個鎮是如何的封閉。鎮正好位在濃綠中央挖空的一塊地。照片十分清晰,連一棟棟建築都照得一清二楚。他們連這種資料都到手了,真不愧是內務省直屬的檢閱局。


    鑲板上在各處用紅色大頭針插著。不問也可推測,那是被漆了紅印的房子。從上空來看,意外發現它多集中在一個地區,好像集落一般。我原以為它是隨機地散布在整個鎮裏,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看起來紅印全部共有三十處以上。


    「可以讓我看到這個資料嗎?」


    經我一問,榎野歪著頭,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麽。他答不出來時似乎都會做這個舉動。


    「我是說,這會不會是搜查上的秘密之類的……」


    「你不想看的話,不看也行。」


    「想啊,我想看。紅色大頭針標示的是門或室內被漆上紅印的民家嗎?」


    「反應很快嘛。你說得沒錯。」


    「有紅印的房子,全都在照片上標示出來了嗎?」


    「一個也不少。」榎野說著,拔起其中一個大頭針,隨意扔在桌上。「但是沒有意義。」


    「怎麽說?」


    「嫌犯


    並沒有地圖式的思考。就算找到紅點,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榎野說著,好像已對地圖失去興趣般,把它推到一邊。


    「你的意思是說,漆紅印的地點並沒有特別的意義?」


    「八成是。」


    「但是,感覺上好像一區一區的。」


    「當然,那是有原因的。等一會兒,真住他們就會帶來訊息,證明我的推測是正確的。」


    「會是什麽原因呢?」


    「克裏斯,對這次的案子,你想知道真相嗎?」榎野突然直視我問道。


    「那是當然。」


    「如果你想知道,我希望你在旁見證這件案子的始末。」


    一時間,我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個提議太出人意表了,


    「不過……行嗎?為什麽要我參與?」


    「你跟這次的案子多少有點關係,這段時間你也看到各種現象。而從現在開始,到大結局之前,你一定還會看到很多,同時思考很多事,關於人的死亡、操弄別人的人。或者你會想到你自己,想到我們的時代,想到世界,還有——我。」


    「嗯……」


    「到時候,請把你的想法告訴我。」


    「隻要做到這些的話,我願意幫忙。」


    榎野看著窗邊,陽台還浸潤在雨中。


    「我是個完美的檢閱官——但我失去了心。」榎野輕輕地撫住胸口。「這裏也已經檢閱完畢了。在各方麵它都是功能最建全、最完美的狀態。但是,透過你的眼看事情時,也許會發現我的心底角落尚未失去的部分,到時候我必須決定,該不該把它刪除。」


    失去了心——


    那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況?我無從得知。我們能像這樣對話,不正因為我們有心嗎?榎野的確散發出與旁人不同的神奇氛圍,但看不出他完全失去了心。


    「這個任務可以交給我嗎?為什麽是我?」我吞吞吐吐地問道。


    「因為你在海裏遊泳。」


    這——也算是答案嗎?


    我把來到這個鎮後的所見所聞,照實地告訴了榎野。他已經察覺到我熟知「推理」,所以,我也坦誠告訴他我的想法,連有關「卡捷得」的知識也不隱瞞。話雖如此,由於我也才剛知道,所以問他的事還比我說的多。


    「榎野,你是『卡捷得』的專門檢閱官?」


    「是的。」榎野點頭。「能辨識『卡捷得』的人隻有我,和其他幾位檢閱官。」


    「大家都是小孩嗎?」


    「如果十四歲也算小孩的話。」


    「但是如果隻是『卡捷得』的話,不是誰都能閱讀嗎?」


    「可以。隻要會讀日語,誰都能讀。但是,一般人並無法讀取所有寫入的內容。你想像一下,在一個小小的3d房間裏,塞進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每轉一個方向,文字就完全不同,所以需要立體密碼的解讀能力。」


    「你可以讀取『卡捷得』所有的內容嗎?」


    「當然。但是,如果隻是這樣,隻要有充分的時間,任何人都能解讀。我們檢閱官還能逐字逐句地精查『卡捷得』的內容是否正確。」


    「太厲害了……不過,那也就是說……」


    「是的,我的腦中全部由基準值的數據組成,如果不能正確識破『卡捷得』,被假貨坑騙,便可能難以處分真貨。」


    大腦裏裝滿了「推理」的要素是什麽樣子呢……


    一時間,我覺得榎野真是個非凡的人,但同時也對他感到同情。怎能讓腦中裝的全是殺人、犯罪的相關資訊呢。


    「這個鎮發生的事,果然跟『卡捷得』有關吧。」


    「所以我才會來。」


    「那麽,你已經判斷出跟事件有關的『卡捷得』,是什麽類型的吧?」


    「是的。」


    「是什麽類型?」


    「是『斷頭』。」


    ——「斷頭」的「卡捷得」!


    「我們從很早之前就確定,它就藏在這個鎮裏。因為我們查出幾年前,此鎮的某人曾經想到黑市兜售『卡捷得』。雖然無法查出那個人的姓名與住址,不過可斷定嫌犯是來自這個鎮。後來情報來源斷線了,當局決定按兵不動。後來我們來到這裏,便聽到連續殺人案的傳聞。事實上,這個鎮裏一個月有好幾人被斬首而死。從這個事實幾乎可以確定,連續殺人犯手上持有『斷頭』的『卡捷得』。」


    連續殺人犯、嫌犯等單字,聽起來好新鮮。這個鎮發生的種種詭異事件,既非意外也不是災害,而是犯罪,我的腦海中對此有了清晰的樣貌。一切都是犯罪者所執行的瘋狂行為。


    在我到達這個鎮之後,所遇到的淨是神秘無解的事。紅印之謎、無頭屍體、住在森林裏的「偵探」,森林出現的女鬼傳說、夜裏「偵探」在我窗外出現。最可怕的是湖上的慘案。在自警隊包圍的湖上,「偵探」留下黑江隊長的無頭屍體後消失。


    全是謎。或許這鎮上還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異常事件在發生,那些情報,都會由黑西裝的檢閱官搜蒐集起來。


    「凶手冒用『偵探』之名,也很奇怪。」


    「冒用名字的凶手在『推理』中並不少見,像是『九尾貓』、『魔術師』、『蜘蛛人』、『影子人』都是。隻不過這次名字正巧是『偵探』罷了,可能有些複雜的原因,但正因為如此,多少具有模糊事件輪廓的效果。」


    是「偵探」?還是「凶手」?


    我一直苦思不解,不知不覺開始追逐「偵探」的影子。


    但是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偵探」是凶手。


    「從這鎮上發生的種種事件看來,不難想像凶手持有『斷頭』,並且把它用在惡行上。」榎野靜靜地說著,像個困倦的孩子般揉揉眼睛。「紅印、鬼魂出沒、湖上的屍體都有密切的關係,沒有一件事與此無關。」


    「紅印有什麽意義?」我無意識地俯視著衛星照片板說。「隻有這一點,我覺得跟事件扯不上關係。難道不是嗎?被漆上紅印的人家,並沒有人被殺,和發現無頭屍等與殺人事件的關聯……而且嫌犯隻是留下紅印,既沒偷竊,也沒有破壞……有沒有可能這件事不是『偵探』幹的,而是某人模仿『偵探』的打扮去做的呢?」


    「不,紅印跟一連串的事件有著深厚的關聯,可以說是最象征性的行為。」


    「不過……隻是加上印記的行為,到底有什麽意義?」


    「你的眼睛應該已經看見了。」


    「我的眼?」


    「是的,嫌犯在各地漆紅印的行為,有著重大的意義,他的目的,你已經看見了才是。」


    我至今到底看過什麽呢?


    「紅印沒有規律性。留下的時間、星期、天候、場所……沒有一樣找得出規律性。他隻是找沒人在家的屋子進行。什麽也沒偷,什麽也不傷害。那麽,該從什麽地方下手來解謎呢?你認為要從哪裏著眼才對?」


    「紅印的形狀……之類。」


    「還不壞。克裏斯,你見到紅印,想到了什麽?」


    「我想到十字架……而且從他在四麵牆畫成幾何形狀、在鎮上各處留下印記來看,我懷疑他是否有宗教上的背景。」


    「沒有錯。」


    「真的嗎?」


    「但也不算對。」


    榎野拿起丟在桌上的粉筆,猛地一掀拉掉眼前的桌巾。


    「你在幹什麽?你這麽做會把大廚先生惹惱的。」


    「惹惱?」榎野骨碌碌地轉了轉眼珠,歪了一下頭。但立刻忘了這回事,在光滑的桌板上,開始用粉筆畫東西。「你說是十字架對吧。你還記得紅印的正確形狀是


    什麽樣嗎?」


    「嗯嗯……左右橫杠往下垂,上下特別粗。」


    「對。那就沒錯了。」


    榎野在桌板上畫了十字架。


    跟我在鎮上看到的紅印確實相同。


    「這是模擬天主教的異端之一,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所畫的。」


    「卡多格派……我沒有聽說過。」


    「因為那是個沒有公開活動的異端教派。」榎野說著,對手上的粉筆灰有些介意。「卡多格派興起於十六世紀的法國,創始者是神秘學家烏利希·德·麥恩斯,曾寫過一本預言書叫作(奇跡之樹》。他精通醫學、科學、占星學和預言,由於擁有特殊能力,因而被教會視為異端。據同屬卡多格派的赫南德茲·艾瑪爾菲的著作《異端的年代記》中說,烏利希是個勝過撒旦的大魔王,也是人類的新彌賽亞。其實,烏利希具有相當神秘的預知能力,大家都將他視為打倒腐敗貴族社會、教會的破壞者,或是新世界的創造主。附帶一句,他記述的預言書《奇跡之樹》在焚書之前就已逸失。書裏麵很詳細地描迤我們世界發生的大滅絕。他為了將自己的末日預言傳承下去,因而組成卡多格派,至今仍延續著。」


    「末日預言?」


    「卡多格派因為信仰這種思想,所以也算是末日思想團體。教會把他們當作最危險的團體,不過如果從當時天主教的嚴格來說,這也不奇怪。」


    末日思想這種論調,我已經聽得不想再聽了。不過在從前,世界遠比現在和平,所以或許它能成為一種信仰。即使是現在這個時代,還是有在信仰中迷惘的人,受到怪異末日思想的感染。畢竟誰都害怕滅絕、末日,若將它用信仰來頂替,我認為並不太正確。


    「說到十六世紀,歐洲正處於黑死病侵襲和捉拿女巫的黑暗時代。關於捉拿女巫,卡多格派的始祖烏利希似乎也站在反體製的立場,不過當時隻有教會才是正義的一方,所以他們隻能是異端。」


    榎野口中突然說出黑死病這個字眼,我不禁驚呼一聲。


    「怎麽了?」


    「以前,我跟老師……哦不,朋友討論紅印之謎時,曾說到黑死病,所以你說的話讓我聯想到那件事。我聽說,為了防範黑死病,所以在隔離病人時,會在門上畫一個記號。當時還開玩笑說,這個鎮會不會也發生傳染病呢……」


    「沒有傳染病,這點我可以斷言,我們已經調查過這裏是否有可疑的急病患者。」


    「所以卡多格派與黑死病和門上紅印的關係呢?」


    「全都以末日思想這條線連結在一起。」


    「卡多格派的人潛藏在鎮上,為了警告鎮民『末日已近』,才到處在門上漆紅印嗎?」


    「從演繹上來說,會歸納為這個結論。」


    「但是現在就算得知末日也沒用……而且鎮上的人就算看了十字架,也不可能領悟末日思想……」


    「是的,克裏斯說得沒錯。若把它當作留給鎮民的訊息有點薄弱。現在這時代沒有人理解它。說不定隻出現神秘紅印的現象,還是會召喚某些對末日感到共鳴的人。」


    「你是說,鎮上有些卡多格派的人潛伏,就像密碼通訊一般,隻是在夥伴間打暗號?」


    「在別人家門上留下印記打暗號,這種手法效率也未免太差了。」


    「那麽,凶手隻是為了自我滿足嗎?」


    「自我滿足?」榎野反覆念著這幾個字。「哦——若是那樣的話,他的行動太低調了,與彰顯性完全不同。」


    「唔……」


    「別把它想得太難。隻要知道凶手是懂『推理』的人即可。也就是說——卡多格派的十字架是為探索其意的人所留下的。」


    「什麽?」


    「換句話說,他的對象就是包含我在內的搜查人員。許多人連紅印的意義,都沒興趣調查。但我們不一樣,搜查下去的話,總會發現那個印記是卡多格派的十字架。而且我們會從十字架看出末日思想,把凶手當作是受到狂熱末日觀念影響的人,而他的行為就是精神病態的罪行。」


    「這就是真相嗎?」


    榎野搖頭否認。


    「這是凶手想的劇本。不過凶手犯了一個大錯,可能是因為從少量資料得到知識的結果吧,這種錯誤在現在的時代並不少見。」


    「錯誤?」


    「克裏斯,站起來,過來這裏。」


    我依著榎野的話,繞過餐桌走向他。


    「看看十字架。」


    「嗯——怎麽樣?」


    「現在你看到的形狀是正確的卡多格派十字架。」


    「但是這個顛倒了。」


    「對,相反。本來正確的卡多格派十字架,就是倒十字。直木下方短,上方長。但是凶手搞錯了。他把它畫成一般十字架那樣,上短下長。一知半解的知識根本沒用,常有的事。」


    「你說說看,為什麽會這樣?」


    「凶手不太講究符號的確實性。也就是說,對凶手而言,印記的形狀不帶有任何意義。」


    「怎麽會呢……也許,他把十字架顛倒過來,是表示背叛……」


    「剛才我說過,卡多格派本來就是背叛的異端,所以他們才會用倒十字架。原本就相反的東西,沒有再把它倒過來的必要。」


    的確……凶手恐怕是以書本或傳聞為參考,選中了卡多格派的十字架,但由於見識太淺薄,所以一開始就記錯了,也沒注意到弄反。他想欺騙檢閱官,但是常識太不足了。


    「既然印記的形狀沒有意義,凶手為什麽要畫十字架?」


    「十字架到頭來隻是為了欺瞞我們的眼睛。誤導、引開注意力、錯誤指示——實際上,對凶手而言,印記是十字架、骷髏頭還是雙頭鵞都無所謂。換句話說,凶手的目的和宗教上或哲學上的信念沒有關係,而是更直接的東西。」


    「也就是說,凶手有畫印記之外的目的,才侵入那些房屋中。」


    如果有意義的不是印記本身,而是畫印記的行為——那麽,凶手為什麽要畫印記?塗上紅漆,可以蓋掉或隱藏什麽東西嗎?比方說,擦不掉的指紋或血液……為了掩蓋自己犯下的某次失敗,所以用紅漆抹去痕跡。但是,隻塗抹一個地方反而啟人疑竇,所以在鎮上各處的房子都留下同樣的紅漆——不對,這樣更引人注目,與本來的掩蓋目的相去更遠,反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榎野已經知道紅印是什麽意義了嗎?


    「榎野,你知道凶手的目的了嗎?」


    「當然——答案是偷竊。」


    「偷竊?」


    實際上什麽東西都沒有被偷。而且,偷竊與印記怎麽說也連不起來。


    我正欲開口問時,榎野先說了。


    「紅印的部分,等真住和汐間的報告吧。還有些事必須再思考。再怎麽說,死了那麽多人,而且還變成無頭屍體。」


    沒錯,很多人遭到殺害。我把湖上殺人案,當作無法理解的謎,在腦中經過處理,丟進記憶的角落。但是它畢竟不是簡單就能忘記的事。


    「看到屍體了?」


    「嗯。」我想起黑江隊長的無頭屍體,直到現在還全身發抖。「隨便棄置在船底,……周圍血流滿地……頭部到處都找不到。」


    「他是如何從湖上消失呢?而且為什麽偏偏要割下頭?還有,為什麽要把頭帶走。克裏斯,你好好想想看。凶手在某種意義上是無頭屍小偷。如果把殺人當作偷竊的一種,就能跟紅印事件連結起來了吧?」


    「完全連不起來啊……無頭屍小偷是怎麽回事?而且在紅印事件中,根本沒有東西被偷走啊……」


    「你隻是沒有注意到。」


    沒


    有注意?


    我到底漏掉了什麽呢?


    「克裏斯,今晚你有事嗎?」榎野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一向都沒事。」


    「那就好。」


    「晚上要做什麽嗎?」


    「接下來的行動要在夜裏進行,在這之前,你好好休息一下。」


    榎野賣了個關子說。他並不是故意吊我的胃口,不告訴我事實。但要人沿著邏輯的長路慢慢走,而非直搗核心,的確非常有偵探的風格。我雖然焦急,但心裏更是興奮。


    果然非得走這條路不行。


    「嗯,好吧。吃晚飯的時間,我再回到這裏。」我等榎野把散在桌上的桌巾、衛星空照圖板和皮箱裏都一一恢複原狀後,就往食堂門口走去。


    「別又搞亂嘍。」


    榎野沉默地點點頭。


    我往悠裏的房間走去。清晨開始,他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我有點擔心他。今天他似乎也沒有在旅店裏幫忙。


    敲他的門沒有回應。門虛掩著,可以看到房間內部。悠裏好像正躺在床上,我靜靜地把門推開,探頭進去看看。悠裏似乎並沒有特別嚴重的狀態,我放下心,正想退出去。


    「克裏斯嗎?」


    悠裏揉揉眼醒了。稍稍墊高的枕頭旁,開著收音機。從耳機裏泄出的聲音聽起來像下雨。悠裏的臉色說不上健康,但還不算壞。


    「舒服點了嗎?」


    「你擔心我嗎?謝謝。」


    悠裏摘下耳機,在床上躺好姿勢。


    「我一直覺得剛才有人在旁邊守著我……是你嗎?謝謝。」


    床邊的小桌上,有個浸著濕毛巾的碗。


    「不是我。」


    「欸,那是誰……」


    應該是朝木先生吧。別看他粗聲粗氣的,對自己的兒子可是非常寶貝。想到朝木先生的立場,我不禁心痛起來。悠裏的病可能比我想像得更嚴重。


    「對不起,我什麽忙都幫不上。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跑跑腿,拿藥什麽的。如果是頭痛藥或感冒藥之類的,我背包裏也有……」


    「別擔心,沒關係啦。」悠裏微笑著說。「倒是收音機對這起事件,完全沒有報導,現在究竟怎麽樣了?」


    「這……我也不知道。政府已經在查了,所以也許不準報導吧。」


    「是吧……」悠裏好像還是無法釋然,又說:「其實,我想過以後加入黑江隊長的自警隊也不錯。」


    「真遺憾。」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好。」


    「為什麽人要故意殺掉別人?隻要耐心等下去,人總會因為生病或壽終正寢而死亡,要不然也會因為洪水或海嘯而更早就死了。」


    「我也不懂。」


    「連你也不懂嗎?」悠裏不知為何神情舒緩下來。「如果克裏斯也不懂,那我再想也不會懂。」


    焚書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驅逐刺眼的暴力描寫,的確讓部分人民變成「循規蹈矩的百姓」,沒有聳人聽聞的事件,表麵上似乎一切太平。然而,我和悠裏明明同樣是人類,卻似乎在哪裏有些不同,這已不隻是有沒有共通語言的問題了。


    之後有好一會兒,我和悠裏談著焚書和「推理」的話題。雖然我喜歡「推理」的故事,但我也喜歡純聊天。我們說著夏天的結束、這一帶的植物和北國的雪。談著談著,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中過去。


    「先這樣吧。我要回房去了。」


    「下次再過來聊。」


    悠裏揮揮手,再把收音機的耳機戴回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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