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間裏休息片刻後,大廚薙野打內線通知我,晚餐時間到了。


    打開食堂門的刹那,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餐桌上散亂不堪,好像被狂風掃過一般。我擺回去的桌巾,像個筋疲力竭的幽靈般橫躺在地。應該排成一列的燭台,不但沒了蠟燭,遺被推到牆角翻倒。桌巾被掀掉的地方,用粉筆畫著文字和圖形,那些文字卻出乎意料地整齊,與整個餐廳的混亂形成矛盾的印象。餐桌上散落著先前看到的終端器材,而先前看到的皮箱也仍然開著大口放在一邊。


    榎野坐在一片混亂的房間中央,他的椅子不知為何朝著窗口,榎野兀自凝視著窗外的雨。


    「榎野。」


    「哦,克裏斯。」榎野聽到我的聲音回頭,「還沒到預定的時間。」


    「不是,已經到晚餐的時間了。」


    「是嗎?」


    「怎麽弄得這麽亂?……」


    我問道,但榎野沒作聲。


    「朝木老板和薙野叔看到會生氣的。」


    「無所謂。」


    「怎麽……真是說不聽呀。」


    我開始整理榎野丟在桌上的東西。我喜歡收拾,那種把混沌化解開來的感覺,與「推理」的樂趣有些相似。把一切整齊排出來、一一說明,細細收好,完整收尾……


    「榎野,來幫我。」


    「……好吧。」


    榎野乖巧地也開始整理身邊的東西,相當地順從。


    此時,薙野端著盤子走進食堂。


    「這是在搞什麽鬼啊!」薙野一見到食堂就大嚷起來。


    「哦,呃,沒事。」我慌張地說。「我馬上整理。」


    「你們想把我的食堂拆了嗎!」


    「那個……是這樣的。」


    「沒整理好別想吃飯!」


    「是!」


    我趕緊繼續整理。


    「對客人太沒禮貌了吧。這算是本鎮的習慣嗎?」榎野說。還好薙野似乎沒有聽見。我叫榎野閉嘴,好不容易才勉強收拾好。


    沒多久,桌上擺出四人份的料理,應該是檢閱局三人和我的份吧。但大盤裝的野菜通心麵堆成了一座小山,令人懷疑是不是把人數搞錯了。


    時間正好是晚間六點。


    我拿著盤子,特意坐到離榎野較遠的位置。因為若是我坐在他身邊,讓檢閱官們看到我找他說話,也許不太好。榎野似乎一點也沒在意,默默地吃著通心麵。


    隔了一會兒,出外搜查的兩名檢閱官都回來了。


    「無頭屍體真不錯。」


    墨鏡檢閱官咧著嘴笑著走進食堂,雙腳彷佛跳著舞步般走到榎野身邊。那個高齡檢閱官緊抿著嘴緊跟在後,他們的黑西裝陰沉至極,頗有令觀者心情消沉的效果。他們手上拿著小型液晶終端機器,好像用它來保存搜查情報。回想起來,榎野的皮箱裏也有個同樣的機器。


    「一轉過街角,我就聽到搖滾樂了。不過,隻在我腦袋裏罷了。」


    「閉嘴,汐間。不要老是隻會說廢話。」白發男不耐煩地斥聲道。「你這小夥子,分不清場合嗎?麵前坐的是榎野大人啊。」


    「對不起嘛。嘿嘿。」


    他毫無顧忌地把餐桌椅子拉開,坐在榎野麵前。總之,這個墨鏡男叫作汐間,另一位白發男應該是叫真住。兩人對榎野的態度冷熱有別,對榎野的禮節也有差距。


    「榎野大人,我們回來了。」


    真住深深低頭鞠躬說。


    「這什麽玩意兒?」汐間把墨鏡輕推到頭頂上,看著眼前的通心麵。「這東西看起來真難吃……榎野大人,我勸你最好別吃。上麵也有規定,叫我們別吃沒經過檢查的食物。」


    「要驗毒的話,我先做了。」榎野嘴裏銜著叉子說。


    「這不是榎野大人該做的事。」白發男規勸道。


    「算了,就算不好吃,也不像有毒。吃吧。」


    「沒那麽多時間,現在是報告的時間。」


    「一邊吃一邊報告不是挺好?真住兄。」


    「哼……」


    「不吃嗎?」


    「我們不在榎野大人麵前吃。」


    真住推開眼前的盤子。


    「那,要開始報告了嗎?」


    汐間單手操作終端機說道。


    「移到房間去說明比較好吧?」


    「不用,」榎野說,「就開始吧。」


    「了解。」汐間把手邊終端機的耳機塞進耳朵,「哦,對了,有件事我有點介意。那個小小外國人是誰?」


    他伸伸下巴,指向我。


    我愣在現場,假裝什麽也沒聽見,繼續吃我的通心麵。


    「他是住在這裏的旅客。」


    真住說:「要不要請他出去?」


    「太浪費時間了。」榎野不假思索地說。


    「但是會不會造成職務上的阻礙……」


    真住提出異議,但汐間表現出讚同的態度。


    「算了,他看起來好像聽不懂日語。而且根據檢閱局的調查,這次的事件並沒有外國人參與。」


    「鎮民們傳說的金發少年,就是指他嗎?」真住恍然大悟道。


    「他是幾天前才來到鎮上的外人,應該跟幾年前就開始的事件不相關。不管怎麽說,我們可不能出現『情報外泄』這種字眼。對吧?」


    看來我安全過關了,我在心裏吐了一口氣,然後勉力做出聽不懂、沒表情的樣子。


    「反正阻礙調查的東西,隻要鏟除就行了。」


    最後汐間補上的這句話,令我心中抖了一下。


    檢閱官果然不是好惹的…


    「榎野大人,真的可以在這裏進行嗎?」


    「當然。」


    「那麽,首先,我們先說明殺人案的部分。」汐間說著露出訕笑。「檢閱局掌握的殺人案隻有七件,實際上數量要大得多。已確定的隻是寥寥可數。所有死者都是斷頭的狀態被發現,分為隻發現軀體的案例和隻發現頭顱的案例。死因皆不明。七件中有五件的被害者為男性,兩件是女性,年齡老少都有,沒有共通點。」


    「有共通點,他們都是大人。」榎野插入說。「未成年人不會成為被害者。」


    「唔……您說得沒錯,真是一針見血。說起來,全體都被斷頭這一點,也可以算是特征吧,哦,還有,據說他們都是鬼魂的目擊者。被殺的幾天前,很多被害者都目擊鬼魂而引起紛擾。關於這個鬼魂的真實麵貌,目前還沒掌握。不過,可能是凶手的惡作劇吧。」


    「關於鬼魂的部分,我等一下再補充。」真住說道。


    「明白。那麽我們繼續。檢閱局方麵隻確認了一具屍體。大約在四個多月前,有位鎮民向警察報案,檢閱官佯裝成警官前去收回屍體。附帶說明,雖然說是屍體,但回收的隻有頭部。原本被發現時就隻剩頭顱了。這個可憐的男子,今年二十五歲,在一家窮困的小工廠做小零件。他的頭被銳利的刃器切斷,軀體部分行蹤不明。死因不明。後腦有被敲擊的痕跡,是致命傷的可能性很高。殺人現場不明。發現地點在河邊沙地。據推測是從河川上遊流下來的。上遊有森林,被害者名字叫……釧枝。」


    「跟紅印有沒有關係?」


    「沒有。其他已掌握的六件中,隻有一件的家屋被漆上紅印。紅印與殺人案之間並沒有明顯的連結。」


    「對於釧枝這個男子,還有沒有其他訊息?」


    「有個跟釧枝有關的人,遭遇到奇妙的體驗。」汐間操作著終端機。「這個被害的男子釧枝,曾經跟自稱自警隊成員之一,以及工廠的同事說過話……」


    汐間開始說明釧枝的背景。


    有個女子雙眼受傷,被人在森林邊發現。那個女子與釧枝是青梅竹馬的關係。據說,釧枝把那女子在森林裏體驗的經過,當作一個奇聞說給自警隊員和同事聽。


    女子在森林中發現無頭的屍體。那個屍體藏在森林的小屋裏,後來小屋在瞬間消失了,隻剩下屍體留著。接著有個全身黑衣打扮的怪人出現,傷了女子的雙眼。女子逃出時,據說走到森林的盡頭,碰到了牆壁。


    失去雙眼的女子音訊杳然。如果釧枝所說的話確實的話,她應該已經死在森林裏。而釧枝本人恐怕也在森林裏遇害,隻剩頭部流到下遊。


    我頓時想起悠裏說的故事。在森林裏迷路的孩子,醒來後在一個小屋裏與「偵探」交談的故事。失去眼睛的女子最後看到的小屋,與少年遇到「偵探」時的小屋是同一個地方嗎?


    女子在森林盡頭觸摸到的牆,究竟是什麽?包圍森林的牆,有這種東西嗎?假設真有這種牆,它是為了什麽而存在呢?腦海中再次浮現因傳染病而隔離的思考。如果整個鎮即是隔離政策下所建立,那麽一切謎團便都說得通了。


    「另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自警隊隊長被殺害案。也好啦,拜這件案子所賜,我們的調查行動終於可以公開了。在這整個案子中,這是唯一被目擊到殺人現場的事件。目擊者人數眾多,但幾乎全是自警隊隊員。自警隊全體都有嫌疑。」


    會談轉到湖上的事件,我有些緊張。因為我也是殺人案的目擊者之一,搞不好矛頭還會轉向我這裏來。


    然而,他們的對談完全沒提到我。說不定自警隊的神目先生,並沒有向他們提起我。


    「凶手在湖上消失蹤影,他留下的東西隻有船一艘、無頭屍體一具,還有被認為是凶器的斧頭。但是,並沒有任何凶手可能的指紋。換句話說,我們應該可以將他視為『卡捷得』的攜帶者吧。」


    在殺人現場的證據方麵,幾乎所有人都不了解采指紋這件事。不但知道這點,還能事先防範,表示他至少具備「推理」的知識。這次事件是「卡捷得」擁有者所為的推測,應該沒有錯。


    「船上的血痕、斧頭的血痕,都和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其他留在現場的物品呢?」


    「隻有對講機。從周波數的設定,可以確定是自稱自警隊隊長黑江的用品。其他沒有發現特別的物品。也許打撈湖底還會有所發現,但恐怕是不可能。」


    「那麽凶手從湖上溜到哪裏去了呢?」真住問道。


    「不清楚。」汐間把餐桌一角的衛星照相板拿到手邊,「湖在這個位置。」


    汐間手指的地方,有個呈新月形的湖。從衛星照片看,也可很確定凹陷的那一側是山崖,向外凸出那側是湖岸。以俯瞰方式看得更明顯。我們最初目擊到「偵探」的船,正好浮在新月的中央附近。後來,它載著無頭的屍體,漂流到月的上端岸邊停靠。


    「岸邊部署了自警隊員,雖然濃霧中能見度極低,但有數名目擊者確實親眼看到湖上的殺人過程。」


    「天色那麽黑,也能目擊嗎?」榎野問。


    「湖上用燈照射出朦朧的光,可能是用手電筒,或是油燈……」


    「有被發現嗎?」


    「沒有。」


    「那天晚上黑江的行動如何?」真住代替榎野詢問。


    「他好像與自警隊隊員分別行動,但有幾次都以對講機和隊員連係。」


    「因此……這裏有個重點,」真住說,「屍體真的是黑江本人嗎?」


    「無法斷定,但是對講機是他的。」


    「指紋呢?血型?」


    「無法驗證。」


    「為什麽?」


    「首先,黑江的血型本來就不明。而關於指紋方麵,雖然可以從黑江的房間取得,但未必是他的指紋。」


    「沒有人可以判斷黑江的身體特征嗎?」


    「有一位神目,是自警隊副隊長,他堅稱屍體是黑江的。但問他有什麽根據,他也答不上來。」


    「事實已經擺在眼前。」真住嘟囔似的說,「就算跟這次有關的『卡捷得』是『斷頭』——船上的無頭屍體也並不是黑江。」


    當然,我並不是沒想到這個可能性。


    但是,這事件真的那麽像「推理」嗎?


    無頭屍體的掉包——假設真是如此,那我們看到的屍體究竟是誰的?而黑江隊長又到哪裏去了呢?


    「把黑江定為凶手,應該沒有錯吧?」真住道。


    黑江隊長是凶手?


    我差點這麽叫出來,但還是假裝聽不懂。


    「湖上的消失也與自警隊關係密切,如果黑江是凶手的話,自警隊的行動也就稀鬆平常了。」


    「你是說,自警隊也是共犯?」


    「不,並不是全體都有參與。」


    「你們的推測部分到此為止。」榎野托著腮,狀似無聊地說。「報告事實的部分就好。」


    「對不起,榎野大人。」


    「繼續往下說。這對我們而言,是最重要的部分……被害者們的周圍,都沒有發現『卡捷得』的跡象。證據、傳言,當然還有『卡捷得』本身,什麽都沒找到。此外,在被害者們的過往生活史中,書本或『卡捷得』都未有扮演過重要角色的痕跡,也未找到與『推理』的關聯性。」汐間把終端機放下,摘掉耳機,「關鍵的那個『卡捷得』,依然在凶手手上——我的報告完畢。」


    「接下來是我的報告。」真住轉向榎野說。


    「首先是關於幾次在森林附近被目擊的鬼魂。」


    「總不會真的是鬼吧?」


    汐間結束自己的報告,口氣悠哉地說。


    「但是,目擊者很多。鎮民們很多都相信鬼魂的存在,而且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鬼就是引發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被目擊的鬼魂是女性,蒼白。而且目擊到鬼魂的人,據說都會被殺。這部分與殺人凶手的關係,好像比紅印更為密切。發生湖上慘案的那天,也有鎮民目睹到女鬼,還造成了一場騷動。自警隊還利用它嚐試與『偵探』接觸。」


    「遭到報複了吧。」汐間吃著通心麵說。


    「但是,鬼魂不可能直接殺人,據說它出現在森林邊,引誘人進入……從這一點我們可以推測,鬼和殺人犯是不同的人,它主要負責引誘,我們應該思索共犯假扮鬼魂的可能性。隻不過突然在眼前消失的手法,人是不可能做到的。會不會利用了『推理』中的詭計……」


    「我看果然是鬼吧。」汐間拍著手樂在其中地說。


    「你太吵了吧,可不可以閉嘴一下?」真住責備道。


    「請繼續。」


    「是,真抱歉。」真住遵從榎野的話,「接下來是紅印部分。據我們所掌握到的,被漆紅印的人家有六十五間。由於這個數字在可調查範圍,或許實際上更多也說不定。被標記之後,照常生活的家庭有四十八家,其中兩家全部重建,其他隻簡單清理或改建。由於油漆很難去除,因此,大多的案例都是把門重漆一次。另外也換掉壁紙,加強安全警衛,以防有人再度進入。大致就是這樣,居民們都沒有特別奇怪的舉動。」


    「最後也沒有東西被偷吧?」汐間問。


    「關於這點,我很仔細地問過了。」真住此時才第一次操作手上的終端機。「那些受害者都強調,絕對沒有遭竊。偵問是我的拿手項目,我想他們應該不會騙我。還有人對天發誓,並沒有推托、忸怩的情狀。」


    「據我這邊詢問的結果,不能確定有東西被竊。」汐間把墨鏡推到頭上說。


    沒有遭竊……


    但榎野明明說,有東西被偷了呀。


    「凶手的目的到


    底是什麽?」


    「也許是我們完全不感興趣的東西。」真住麵有難色道。


    「欸,有道理。像是家裏人會疏忽的小發夾啦、零錢啦、雨水槽的扣鎖等等,凶手說不定就是竊取蒐集這些東西的變態混蛋。不過這種凶手還真是耐人尋味啊,而且他居然能在沒人目擊下一再侵入家宅。不對,目擊者可能全都被——」


    一時間三人都陷入沉默。


    真住開口了,彷佛不想被雨聲淹沒。


    「其次,被漆上紅印的家宅有個共同點——就像我們事前確認那樣,幾乎都是建於七〇年代到八〇年代、有點年份的老宅。有印記的屋子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平房,被漆上印記的房間,在各家都隻有一間。牆壁幾乎都是白色,因此,紅漆顯得特別醒目。有印記家宅的家庭成員沒有明顯的特征,嫌犯也沒有專找容易下手的房子——像是把目標集中在老人獨居屋——的傾向。」


    地圖上,紅點密集的地方,也許純粹是按地區劃分出住宅區開發的年代。這一點相當重要,有紅印的屋子隻限於老屋。


    「其次是關於我們親愛的嫌犯——『偵探』。」真住刻意加了一句開場白,「鎮民認為『偵探』自古就存在於這個鎮裏,但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偵探』這個怪客存在的謠言,幾乎與紅印同一時期出現。用黑色的披風隱藏全身,臉上還掛著黑色的麵具。最初大家都把它當作都市傳說,才逐漸傳開的。」


    「留下紅印的黑色怪客……的確很像都市傳說。」


    「傳說漸漸升級,不久『偵探』成了這個鎮不可缺少的存在。相信『偵探』是妖物之一的愚民不在少數。但是,沒有人知道『偵探』留下紅印的目的,和『偵探』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偵探』逐漸成為這個鎮的統治性偶像,但『偵探』本身並沒有利用這個優勢。鎮上的人也沒有特別崇拜的傾向,隻是在教育孩子的時候利用他的名字而已。」


    「但是,他與我們所知的『偵探』大不相同。」


    「反正是個冒牌貨。根本沒有什麽『卡捷得』叫作『偵探』,若是『名偵探』倒還聽說過。」


    「管他的,總之這個鎮的『偵探』,就是個連續殺人狂的瘋子。」


    「最近自警隊相當注意『偵探』的動向。尤其是隊長黑江,為了追捕『偵探』使出了不少手段。湖上的殺人案,本來也是黑江為了追蹤『偵探』才發生的。但是,這裏不得不萌生出小小的疑問。黑江真的在追捕『偵探』嗎?追捕『偵探』是這個鎮上沒人想得到的行為,因為鎮民或多或少都受到『偵探』的恐怖影響。」


    真住避開了接下來的話,但可以猜測他想說什麽。


    黑江隊長如果是「偵探」的話,他在森林裏追緝、「偵探」在湖上的消失都變成黑江隊長自導自演了,連船上的屍體都有可能找了別人當替身。這的確是吻合「斷頭」的詭計。而且,對「推理」和殺人案一無所知的鎮民而言,替身屍體這種事,他們肯定想破頭也不明白。


    難道「偵探」的真實身分就是黑江隊長嗎?


    「最後——」真住把終端機放好。「我按榎野大人的指示,前往調查小鎮的廢棄物處理係統。基本上,位於河邊的廢棄物處理場會在每周三出車回收可燃垃圾,每月第二個周四回收不可燃垃圾,然後運到特定的收集場。廢棄物處理場規模小,但也兼做火力發電。我向職員詢問的結果,他們過去從來沒有回收過書本或『卡捷得』。」


    榎野聽完報告點點頭。


    「報告完畢。」真住完成報告,吐了一口氣。


    「這次的『卡捷得』真的隻有『斷頭』而已嗎?會不會也偷藏著『消失』或『偷竊』呢?」


    「不管還有沒有其他『卡捷得』,既然這個人了解『推理』,就有可能從事開創性的犯罪。」


    「話說得沒錯。反正他殺了這麽多人,應該相當熟練了吧。恐怕他也是我負責的這麽多案子裏,殺人最多的一個。」


    「在殺人的過程中,他一定又了解更多殘酷的事吧。」


    真住露出長者的態度靜靜說道。


    「不過,誰殺了幾個人,或是被殺都無所謂,我們反正隻是要找出『卡捷得』把它刪除掉而已。」


    墨鏡搜查官把吃完的盤子往前一推,從西裝內側取出手帕抹抹嘴。


    「榎野大人,接下來該怎麽做?」


    「稍微休息一下。」


    「您也累了吧。請好好休息,為明天做好準備。」


    「嗯,那今天的工作算結束了吧。」汐間問,「我們回房間休息去吧。」


    「容我再問一句,明天會逮捕凶手嗎?」真住問道。


    榎野靜靜地搖搖頭。


    「希望如此,」真住站起身說,「榎野大人的人身安全,是我們的第一要務。」


    檢閱官們解散,榎野在兩人的簇擁下走出食堂。我還是不能開口叫他,依然小口小口地吃著通心麵。墨鏡男走過我身邊時,訕笑地說:「哈羅!very cute(非常可愛)。」我感覺被戲弄,決定絕對不看他一眼,但不知他墨鏡底下的視線是什麽樣……


    我吃完了通心麵,把檢閱官們放置的盤子收拾好,一起拿到廚房去。薙野叔嘴裏銜著卷煙正在休息。見我進去,立刻熄了火開始洗碗。


    「那些家夥說些什麽呢?」薙野叔問。


    「說了『偵探』的事,和黑江隊長的案子……」


    「這樣。」


    「薙野叔,你對『偵探』這件事怎麽看?」


    「其實啊,我本來是個外地人,在遠地的飯店當廚師。不過,現在這種時代,飯店倒的倒收的收,到處流浪了一段時間,最後來到這小鎮。坦白說,這鎮上的人古怪得很。剛開始我很討厭,幾乎想馬上離開。我不想卷進是非,所以遇到什麽怪現象,也就充耳不聞。不過,不知不覺間我習慣了這裏,朝木老板對我也很好,漸漸我也成了這個鎮的人了。哈哈……不過,相對的,我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你懂嗎?」


    「嗯……」


    「我做的菜怎麽樣?」


    「很好吃。」


    「當然啦。」薙野叔滿足地笑道。「明天的早餐,我會做得更豪華。你可要滿懷感謝地吃哦。」


    「不、不,普通份量就行了。」


    我慌忙說道。普通份量就夠多的了。


    回到食堂,剛才出去的榎野又回來了。


    「榎野,什麽事嗎?」


    「我有話跟你說。」


    「跟我?」


    「嗯。」


    榎野在餐桌上打開皮箱,把裏麵的物品東翻西挪,取出衛星照片板來。


    「你進去過森林?」


    我點頭,榎野指著照片上的一點,那是在森林的正中央。看上去好像什麽都沒有,但仔細瞧了一會兒,便看到灰色的小建築物。不管從什麽角度想,那都不像普通的民宅,周圍完全被森林包圍。


    「有看到這種建築嗎?」


    「沒有。難道它會是……『偵探』的住所?」


    「很難說。」榎野輕描淡寫地回答。「附近甚至還有個小農園。」


    榎野手指的地方,森林開闊起來,是一片整然有序的綠。它與胡亂叢生的森林不相同,是人工化的綠地。


    「這會是什麽?」


    「去調查看看吧。」


    「調查?」


    「到森林去。」


    「明天跟檢閱官們一起去嗎?真辛苦……多小心哦。」


    「不是,跟你一起去。」


    「——我?」


    「是的。」


    「為什麽找我?」


    「我說過了呀。這件案子我


    要跟你一起解決。」


    「這麽做好嗎……我是說……檢閱官們會生氣吧。剛才我也聽見你們的談話……不會被懷疑嗎?」


    「誰知道。不過那兩人也算是優秀的檢閱官,他們說不定早就看穿你了。」榎野不以為意地說。


    「別、別嚇我了。」


    「不用放在心上。」


    「總覺得好恐怖哦,那些人。」


    「我不明了你這種情緒。」


    「隻要到森林裏確認照片上的建築就行了?馬上就回來吧?」


    「隻要半路上不遇到鬼的話。」


    「鬼!」


    「誰叫它是鬧鬼的森林嘛。」


    我想提出抗議,可是榎野打開皮箱,從裏麵拿出一隻黑色棒狀的物體,塞進我手裏。那玩意兒沉甸甸的,觸感冰冷。


    是手電筒,而且還是強力聚光燈。


    「等大家都睡著後再行動。」


    「真的要去?」


    「當然。而且由你來下命令。」


    「……我?」


    榎野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


    「好,好,那淩晨十二點整在這裏集合。我們一起進森林調查。」我吞吞吐吐說。「這樣行吧?」


    榎野點頭,把皮箱和拐杖拿在手裏,走出食堂。我還一直愣愣地望著手中的手電筒良久。


    直到約定的時間前,我躺在床上想睡一下,但眼睛清亮,別說是睡了,腦袋還越來越清醒。這麽一來,牆壁和天花板的軋吱聲也比平常更清晰,彷佛還聽到窗外傳來遠方森林的低吟聲。我鼓起勇氣下了床。旅店裏的人和檢閱官都已就寢。我為防萬一,把各樣行李都塞進背包裏背在背上,盡可能悄聲走出房間。


    打開手電筒走進漆黑的走廊,射出青白色的光。確定沒有人影後,我快步走到食堂。


    榎野還是穿著跟白天一樣的服裝,在幽暗的房間裏,手持拐杖站著。


    「榎野。」


    「真快。」


    榎野有點意外說道,然後在陰影中凝目看看手表。他連手電筒都沒拿。


    「我有點等不下去了——」


    「提早出發吧。」


    榎野沒有回應我的話,率先往前走去。


    「等等我,不用那麽急吧。」


    我跟在榎野後麵走出大廳,我們快步來到玄關門前。


    隻憑榎野和我兩個人,真的能搜索森林嗎?鬼雖然可怕,但若是迷路受傷更可怕。而且,斷頭殺人魔「偵探」也潛伏在森林中,這次,我們也有可能走上黑江隊長的險境。


    正走出門外,榎野猛地回頭。


    「出門前,我必須先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我啊。」


    「唔。」


    「我無法一個人外出。」


    「什麽意思?」


    「我不能走到開放的空間。」


    「為什麽?」


    「……我想一個人外出時,身體就不能動。」


    我以為是開玩笑,但看到榎野表情嚴肅,立刻知道這並不是玩笑話。


    他得的不是幽閉恐懼症,而是開放空間恐懼症嗎?但是,既然沒有心,卻有恐懼感,這種狀況著實奇妙,也許他過去遇過什麽討厭的事。


    「那麽,要怎麽做?」


    「雖然我一個人沒辦法外出,但隻要附近有人就沒問題。所以,克裏斯,我想請你一直待在我碰觸得到的範圍。」


    「這倒沒問題……」


    他深夜找我去探險,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榎野好像並不完全信賴那兩個黑衣檢閱官,又希望有人陪他外出,所以才會找我吧。不管怎麽樣,他需要我這點是不變的。不管是什麽形式的需要,我都感到歡喜。


    「好的,了解。」


    我們一起出門。屋外降著無聲的小雨,雨珠輕軟得既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在夜的陰影中,它連形影都不見,隻是靜靜地沾濕了紅磚道。受到手電筒照射瞬間成形的光雨,卻細得令人懷疑是否是一絲絲的線。由於幾乎感覺不到雨絲,我們決定頂著雨走。


    「如果,我現在說我要回去,你會怎麽辦?」


    我向身旁的榎野問道。他似乎緊張了一下,步伐有點僵硬,但還是筆直向前地開了口。


    「如果你那麽說,就依你的話。我是個順從的人。你不想去嗎?」


    「沒有。對不起——我們還是去吧。」


    榎野雖然不在意別人的存在,但卻是服從的。他並不會反對黑衣檢閱官們的意見,對我這個百分百的陌生人的問題,也都照實回答。而且,在戶外行走時,還必須仰賴別人。他是不是個優秀的檢閱官還在其次,我倒是對他的偵探能力有點不安——本來應該是扮「偵探」的人牽著我走才對呀…:


    夜晚的城鎮宛如海底都市般沉靜,我們背著靠不住的街燈光線,往黑暗、幽深處前進。榎野依舊走在我身旁,以安步當車的動作跨著步伐。我們之間若是稍微拉開距離,榎野就會小跑步急忙走近我。


    循著步道反方向行,周邊變得越來越暗,不久便看到森林的輪廓。這時節離紅葉還早,森林在雨水浸濕下變得更黑。身體感受不到的微風,不祥地擾動腳邊的野草,不時阻擋我們的腳步。不過,正確地說是榎野看到我站住,也跟著止步。


    「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我問榎野,他神情冷淡,斜眼睨著我。


    「有。至少鎮上稱之為鬼的東西,是存在的。」


    「真、真有的話,那可傷腦筋了。」


    「傷腦筋?」榎野歪著頭。「——不管怎麽樣,鬼魂的存在,已成功地在森林與市鎮的分界點上擾亂了鎮民。鬼既是守衛也是引路人,既用恐怖阻止人們進入森林,又以神秘引誘人進去。總之,我們在這裏淋雨也沒用,還是往前走吧。」


    榎野指著森林的方麵,當然,我沒走之前,他也站著不動。我小心翼翼、膽顫心驚地跨出步伐。小雨濡濕的頭發覆在額頭上,希望這個行動能在雨大之前結束——


    我們終於進入森林裏。從這裏開始,就是街燈照耀不到的陸地深海。樹林抖動的枝葉不再在遠處,而是在我們的頭頂上,俯瞰著我們。風和空氣都變了,但另一方麵,可以不用擔心雨,除了回蕩的雨聲外。


    「榎野,到了森林中不怕嗎?」


    「身邊有樹在安心多了。雖然並不完全。」榎野說,「而且,我沒帶照明,所以不能離開克裏斯身邊。」


    我們緩步踏在濕漉漉的地麵,往森林深處走去。


    我把光照向四麵八方,略帶恐怖氣息的樹洞四處可見,像是瞪視我們的眼睛。當然,沒見到鬼魂的蹤影。


    「沒見到鬼吧?」


    「現在不在吧。」


    「好像看不見回頭路了耶。」


    我憂心地回頭看,森林的入口已經隱沒在黑暗中。


    「又不是走在黑雲裏。」榎野從內側口袋拿出小型終端機,「這是衛星定位的裝置。」


    「好厲害哦……居然有這種東西。檢閱官果然有許多貴重的機器。」


    「這不算什麽。」


    我們並肩走在森林中,沒有上次的濃霧,但仍是一片漆黑,似乎快要沉溺在濃厚的陰影中了。如果不是和榎野同行,我可能會因為太黑而失去鎮定。


    榎野的步履有些蹣跚,果然他不太能在屋外活動,即使是森林裏也一樣。他拄著拐杖,如果姿態正常的話,說不定看起來十分紳士。然而,那略帶警戒的態度,不太像紳士倒像個膽怯的小孩。因為榎野並不是把拐杖拄著走,而是把它緊抱在腋下。


    「『偵探』……真的是黑江隊長嗎?」我問。


    「你認為呢?黑江生前、死後你都見過,不是嗎?」


    「我不知道。」想起那具無頭屍就倒胃。「沒有頭,屍體看起來就像別人……」


    「假設屍體不是黑江,『偵探』從湖上消失也是個事實吧?對於這一點,你怎麽說?」


    「唔——自警隊裏真的有黑江隊長的同夥嗎……」


    「黑江有必要死嗎?」


    「什麽意思?」


    「黑江如果是凶手,他就等於把自己從世界上除掉了。準備了一具別人的屍體,打扮成自己,然後在湖上做了一場表演。他有必要做到那種地步,讓人看見自己的死亡場麵嗎?」


    「也許是你們的調查已經逼在眼前吧。所以他成為嫌疑犯之前,先當上被害者。」


    「思,以動機來說,的確別無其他,毋寧說,這個動機與無頭屍體再適合不過。如果是指『斷頭』的『卡捷得』持有人殺人的話。」


    「那麽黑江隊長果然……」


    「真住和汐間是這麽想的。但我可不會被騙。那就是為瞞騙檢閱官所設計的詭計。」


    「嗄?……」


    「因為持有『斷頭』的『卡捷得』,所以把屍體掉包。這種推測全是凶手的誤導。實際上凶手另有他人。而且凶手殺了黑江,把頭顱拿走,這是引導我們誤以為凶手是黑江的手法。看來這位『偵探』相當善於在我們之前,引導搜查人員走向錯誤方向。用在紅印上的十字架是這個道理,船上的無頭屍體也是。」


    「那麽,『偵探』與黑江是不同的人?」


    「嗯。」


    我們在森林中前往,榎野時而停下腳步,用衛星定位器確定位置。


    「榎野,……你為什麽當檢閱官?」


    「我不是想當才當的,等我意識過來時就已經是檢閱官了。」


    「是這麽回事啊。」


    「我們這種檢閱官哪,」榎野抬起頭瞧著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培養成『卡捷得』專門檢閱官,我們的腦袋裏幾乎都是『推理』的相關資訊。」


    「原來是這樣……」


    「克裏斯,你呢?」


    「什麽?」


    「為什麽來到日本?」


    「嗯……」看來還是瞞不過檢閱官,不過……「我在英國的家園沉沒了……無處可去,所以決定踏上旅程。日本是我父母很有淵緣的地方,所以……」


    「你對『推理』的認知,是在英國學會的?」


    「我爸爸……常常跟我說。」


    「你對『推理』有什麽期待?」


    「期待?……」


    期待嗎?原來如此,或許我對「推理」抱著什麽期待,但是究竟期待什麽?「推理」純粹是殺人的故事,是這個世界該排除的故事。暴力、犯罪、流血、殺人……為什麽我對「推理」抱著近似憧憬的感情呢?為什麽我要追求「推理」呢?而且是早已失落的「推理」……


    「我見過形形色色跟『推理』有關聯的人,」榎野背對我走出去,「他們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如果生活在跟『推理』無關的世界,人們就不用死得那麽淒慘了。了解知道那個世界,你也會被那個世界知道。」


    「我知道。」


    「不要太深入了。」


    「……這話說得有點遲了。」


    「有道理。」榎野停住腳回頭,「走吧。」


    接下來的三十分鍾,我們一直在森林中走著。樹根交纏在地上,路況非常糟糕,我們就在好幾次差點被絆倒中,追尋某個無形的東西。


    突然間視野一開,我們停住了步伐。


    那裏的樹林被砍伐開墾,形成了廣場般的空地。這個靜寂的廣場宛如隱藏在森林深處的聖域,悄然地迎接我們。這應該就是衛星照片上看到貌似農園的地方。雨稍微下大了,我咽了口氣,舉足踏進聖域。從黑夜中,又或是從天上,從我心裏,似乎有聲音在說:別進去。但是,我無法停下腳步。榎野跟在我後麵,因為這是個開放場地,他沒辦法一個人行動。


    那兒有塊區畫成四方形的農地,種植著我沒見過的小樹。我用手電筒照著,觀察那些小樹。


    「種的好像不是蔬菜。」我說,「該不會是,大麻?」


    「不是。」榎野在我身邊蹲下,搓搓地麵的葉子,「大麻不會長成這種樹。」


    「看上去隻是普通的樹……」


    「對,普通的樹。一般在山上到處可見的樹。這叫作小溝樹,那是結香。」


    看來也不是在製造毒品或毒藥的原料。但是,為什麽在這種地方栽培呢?難道打算把樹果當作糧食嗎?


    「克裏斯。」榎野叫我,指著廣場最裏側。


    那裏有棟鐵皮屋頂的小屋。叫它小屋說不定還嫌太大,但叫它房子,外觀又太粗陋。它有個狀似煙囪的突起,讓我來形容的話,頗像個工廠。漸漸增強的雨勢,在鐵皮屋頂發出吧噠吧噠的聲響。


    「那是……」


    「跟照片上的房子相同。」


    「消失的小屋,就是指它嗎?」


    「不對,那是另外一棟。」榎野踏出一步,「去看看吧。」


    我們的冒險就快要進入佳境。榎野一聲不吭的樣子、轟然的雨聲,以及聽到我胸中激烈的鼓動,都讓我全身上下有這種預感。榎野從走進本鎮開始,就是為了尋找這個陰森之處吧,而我們現在終於找到了。我和榎野一起走近那棟鐵皮小屋。


    入口處沒有門,隻立了一片三合板。我把燈往它照去,並沒有特異之處。最後我們兩人站在入口前,合力搬起那片三合板,橫倒在旁。


    刹那間,一股怪異的惡臭籠罩著我們,那種明顯不尋常的臭味,令人本能地想走避——我再也受不了,如果沒有榎野在旁,我一定立刻轉身逃走。但是,我不能離開榎野一步。


    我舉起顫抖的手,將燈光射入小屋中。


    啊……


    我的腦細胞一起發出抗拒令。


    那是不可目睹的東西!


    從牆連到另一麵牆的鐵杆上,隨意吊掛著許多……宛如洗好衣物般的膚色東西……


    另外有兩個巨大的鐵桶,裏麵堆著暗紅色條狀物體……


    暴露出來的白色東西是……


    這裏不是什麽聖域,而是地獄啊!


    榎野一個人進入屋內。


    「榎野,」我立刻追過去。「這是……」


    「無數的被害者。」


    他的語調一如往常般冷漠平淡。


    「這太詭異了!」


    人體被拆成了碎片,


    放進鍋裏,


    剝去了皮,


    曬在鐵杆上……


    簡言之,這是個殺人工廠。到處放著從沒見過的木製水槽、類似織布機的工具,角落有塊扭成一團的破布,可能是用來擦拭血水,已經染成暗紅色。中央有張大桌子,好像在宣告遺體是在這裏被肢解一般,表麵已變得深黑。放進鐵桶裏還沒煮的切碎遺體,泡在什麽液體中,看起來就像在烹煮世上最汙穢的食物一般。還有掛在鐵棒上的人皮,從形狀可知,那的確是人體的一部分。這些、這些才是「推理」中殺人魔的勾當。我太天真了,真正的犯罪是這種樣子。啊——我真的無法理解。


    雨下得時大時小,像波浪般打在屋頂。屋頂滴落的雨滴在水窪猛烈彈跳著。我站在門口,無視飛沫濺濕了腳,呆望著這副難以置信的慘狀。凶手利用了末日預言的動機,而這種光景才是世界末日。自己成就了預言——這句話在我腦中回蕩。


    到頭來,「偵探」隻不過是個狂人吧?一個與邏輯、推理都無關的純粹殺人魔,不是嗎?


    「榎野,我們……我們回去


    吧。」我說。


    榎野已進入屋內相當裏麵的地方,正欲打開牆邊放置的置物櫃。


    榎野聽到我的聲音後回頭,他不能拂逆別人說的話,於是點頭,順從地回到我身邊。


    就在此時,盡管無風,置物櫃的門卻靜靜地,自動開了。


    中間有個偌大的黑影子在蠢動。


    那動作彷佛影子本身是個有意識的生命。


    不久,影子有了輪廓,即刻成了實體呈現出來。


    漆黑的裝扮和黑色的麵具。


    「偵探」——


    「偵探」躲在裏麵。


    榎野背對著牆,沒有發現。


    「榎野!」


    我大叫的同時,黑影揮起粗壯的手臂,他的手上握著一支大斧,不偏不倚地正欲把榎野的頭劈成兩半。


    劈下的瞬間不到一秒鍾。


    隻有一秒。


    一秒即死。


    我太過驚駭,手上的手電筒不覺滑到地上。


    榎野被殺了。


    就在一刹那間,幾乎是目測也無法捕抓的轉瞬間,榎野在光線中轉身,用力掄起拐杖。


    下一秒鍾,黑影發出巨大的聲響翻倒在地。


    我趕緊拾起手電筒,把光照在四腳朝天的黑影上。


    光芒中映出黑色的麵具。


    空洞的兩個眼窩裏……有著血絲滿布的眼珠。


    那對眼睛帶著騰騰殺氣,看向榎野。「偵探」手持著斧頭再次站起。他並沒有失去鬥誌,反而更加旺盛起來。現在那魔鬼般的眼神凝視著榎野,「偵探」巨大的身軀,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全身震動。


    相對的,榎野卻有如一絲波紋也無的清泉,沉著不驚地擺好架式應戰。榎野輕輕揮舞拐杖,緩緩將瘦小的身子往後退一步,然後單手敏捷地從胸前口袋裏取出銀邊眼鏡。這是我第一次看他戴眼鏡的模樣。


    拿著斧頭的「偵探」與榎野的距離隻有幾公尺。


    「克裏斯,把光保持在對方身上。」榎野說。


    光——就是我手中的手電筒。


    此時,「偵探」揮動斧頭向榎野撲來。我用發顫的手操作光源,追逐「偵探」狂野的動作。


    榎野舉起手杖,直接架住對方的斧頭。眨眼間,拐杖做了個神奇的動作,纏住了斧頭,使它從「偵探」手中脫飛而去。斧頭在空中飛過,撞到牆壁落下來,插在地上。


    失去斧頭的「偵探」呆在原地,而榎野再往前一步,用最簡單的動作,舉起拐杖架住「偵探」的腳往後一甩,「偵探」再次跌倒在地。「偵探」的身體猛烈地撞到地上,榎野再走前一步,用拐杖尖架住「偵探」的手,扭一圈轉到背後固定。關節被折彎的「偵探」發出呻吟,當場趴伏在地。


    「你以為你殺得了我嗎?」榎野氣息不紊說,「我腦中刻入三千種犯人的行動模式,你也不例外。」


    「榎野!你沒事嗎?」


    「我沒問題,倒是去把那裏的繩索拿來給我。」


    榎野指著桌上,切碎的肉片交錯著一條繩子。我盡可能轉開臉拿起繩子,然後將它交給榎野。


    正要遞到榎野手上時,我的腳被牢牢抓住了。


    低頭一瞧,「偵探」的手攫住了我的腳。


    「哇!」


    他朝我的腳一施力,我便整個人翻倒在地。


    「克裏斯!」


    榎野一退縮,「偵探」便如發狂的狼般嚎叫站起。榎野彷佛被那聲音衝開,也跟著跌倒。


    「快逃啊,克裏斯!」


    榎野的聲音牽引著我站起,「偵探」交互看著我們倆,然後把目標從榎野轉向我。我使足了勁把兩條發抖的腿往後移,然後跑出去,但腳步聲立刻跟上。不論是體格還是腿長,我都輸他一截。


    我跑到屋外,雨水打在我的臉上。耳鳴聲混著雨聲,成為最刺耳的音樂,況且還又加上我蹣跚的腳步聲和「偵探」狂想式的追趕聲。


    他就快追上我了。


    念頭才一起,我感到背後被推了一把。


    我結結實實地撞到地上,倒在草叢裏,立刻全身濕透。


    好不容易撐起身子,回頭一看,「偵探」正站在我背後。


    沒有表情。


    隻有深不見底的黑暗……


    「偵探」有動作了。


    我要被殺了。


    我閉上眼向神禱告。


    但是,死亡並沒有到來。我聽見「偵探」從身旁掠過的聲音。睜開眼,尋找聲音的方向,隻見一個黑影消失在森林。


    「克裏斯,克裏斯。」


    榎野站在小屋門口叫我。從門口到我倒地之處,隻有幾步的距離。我以為自己逃得很遠了,沒想到才走了這點距離。


    榎野無法從門口出來。我站起來,拍拍濕透的衣服,走回榎野身邊。


    「沒受傷嗎?」


    「沒有……」


    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竟然得救了。


    「凶手不殺小孩,但檢閱官似乎是例外。」


    「但是……聽說壞孩子會被割下頭……」


    「你沒被割頭,表示你不是壞孩子吧。」


    「沒這個道理啊……」


    就算他一開始就砍下我的頭也不奇怪。我沒有幫助過任何人,還把榎野置於險境。


    「榎野你呢?沒事嗎?」


    「沒問題。」


    榎野把眼鏡摘下來放回胸前口袋。


    「榎野,你剛才好厲害。那是福爾摩斯派的劍術嗎?」


    「是嗎?」榎野歪著頭,「我隻是配合對方的動作反應而已。」


    「不過,果然正牌偵探都擅長擒拿術。」


    「我是檢閱官,不是偵探。」


    榎野訝異地看著我,不了解我為什麽這麽興奮。


    對了,這可不是興奮的時候。


    「讓『偵探』逃掉了呢。」


    「怎麽也沒想到他會在這裏。」


    榎野沉吟說著,同時小心地將右手舉起來。他的手背上劃了一道痕正在流血,鮮紅的傷口不斷有血滴落下來。


    「你受傷了!」


    「第一次揮過來時砍到的。」


    「哎呀,怎麽辦?很痛吧?喂,你沒事嗎?把手舉高一點不要動。」我放下背包,從裏麵取出紗布和繃帶。「我馬上幫你處理傷口。我還有鎮痛藥哦,會痛嗎?」


    「並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


    「可是一直流血。」


    我扶起榎野細瘦的手,拉出紗布暫時壓在傷口處,直到血止住後再用繃帶卷好。


    「別動,快好了。」


    「事出意外,應該先確認過才對,又被他先算計到了。」


    「啊?」


    我不太懂榎野的話,不過反正先專心處理傷口要緊。


    榎野轉動手腕,好像在檢查繃帶的包紮狀況。


    「我越來越搞不懂了。這麽殘酷的事……」我低聲說,「這間可怕的小屋,到底在做什麽?」


    「這是『偵探』的希望花園,但我看到的卻隻是『絕望花園』。」


    榎野從置物櫃裏取出一個手提保險箱,雖然吊著一個數字鎖,但似乎打不開。


    「這是什麽?」


    「『偵探』的寶物。」


    榎野說完,再從胸前口袋拿出眼鏡戴上。


    「四碼的數字鎖……你知道號碼嗎?」


    「不用號碼。」


    榎野站起來,拿起了拐杖。他把手提保險箱放在地上,揮揮手叫我站遠一點。我走到榎野背後。


    榎野開始轉動拐杖柄。接著杖柄鬆開,拐杖分成兩支。留在榎野右手上的杖柄,呈手槍的形狀。


    「哇,拐杖有機關。」


    「克裏斯,離遠一點比較好。」


    榎野手持杖柄,靠近保險箱。


    「是槍嗎?」


    「在日本,手槍跟書本一樣,是禁止攜帶物。克裏斯,連檢閱官也不得擁有。」


    「那,這是?……」


    「燒焊器。」


    分離的杖柄末端噴出藍白的火焰,看起來像一把沒有實體的小刀。當火焰刀對準數字鎖的金屬部分,便放射出激烈的火花。我不禁躲到榎野身後。


    「啊,那副眼鏡。」


    「是保護眼睛用的,鏡片沒有做特殊處理。」


    不一會兒,數字鎖被燒斷,喀嚓一聲旋扭部分便掉在地麵。


    榎野打開保險庫。


    裏麵塞滿了細細的木屑,一看即知它是內在物品的保護層。把它撥開往裏麵尋找,榎野從中拿出了一把裝飾十分美麗的小刀。刀刃有十二公分長,相當厚實而且沒有研磨。從表麵的鐫刻看來,原本應該不具有刀子的性能。


    「這是?……」


    「『卡捷得』。」


    「嗄!就是它?」


    「刀柄不是鑲了一顆紅色的寶石嗎?這就是『卡捷得』的主體。但不能把『卡捷得』從這裏挖下來。附在小工具上的『卡捷得』,一旦挖出來,就會立刻失去透明度,內在也無法讀取了。」


    榎野端詳著寶石。


    「沒錯,就是『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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