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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縱長大陸的東側,仿佛畫了半個圓般連結了大小四個島嶼——米榭蘭諸島。綠意盎然的米榭蘭諸島是帝國境內相當少見,可說是四季分明的區域。


    春日的嫩芽,夏日的陽光,秋日的歡樂,冬日的沉靜。


    由於夏天較短,冬日較長,所以有些地方降雪量偏多;最冷的時期,甚至還有一連好幾天都掛著暴風雪,根本無法出門的日子。


    但就算是這樣,蜜凱奴也不討厭將森林的樹木與村中的房舍全染上白色的雪,與靜靜拂曉的冬日清晨,以及為了等待下個春天而沉眠的植物們安靜的氣息。


    因為這個季節,雖然冷得仿佛連心底都要結凍,卻可以吸入澄澈清涼空氣。


    (不過,總覺得去年的這時候還要再暖和些。我很喜歡洗衣服,因為這麽做能讓心情舒暢,但要是天氣太冷衣服會很難幹呢。)


    蜜凱奴一邊從盆子中取出大墊被鋪開,一邊吐著白煙,仰頭看向天空。


    天空,是冰凍般的青白色。


    飄著幾朵沉重的灰雲,仿佛隨時都會落下雪粒似的。


    (看樣子,婆婆的占卜大概又說中了。)


    「……所以啊,蜜凱奴,這是村子裏一年一度的慶典,我還是覺得你應該來參加。」


    「咦?什麽事?」


    蜜凱奴隻想到關於天氣的事,完全沒有聽見之前的話。她突然回過神,轉身看見坐在廚房樓梯上的好友正可愛地鼓著兩頰在生氣。


    「真是的!蜜凱奴都沒有在聽人家說話!我在說今晚的祭典啦,剛才說到隻有我和席翁去太冷清了!蜜凱奴你也一起來嘛!」


    米榭蘭諸島的其中一個小島——離帝國最遠的第二島最東端,有個為森林環繞的寧靜村莊。這裏就是蜜凱奴他們所居住的地方。


    由於到鄰村用走的得花上大半天時間,所以這裏的人們隻能仰賴在村子附近采集作物,以及用森林的草木來染布作為主業,是個連行商人一年來的次數也屈指可數的偏僻村莊。


    唯有背對廣大樹林,村中最大的村長家比較特別,不但比村中一般的房子要大得多,加上時常有商人出入的關係,珍奇的東西也不少。


    兩位少女正愉快聊著天的地方,就是這棟大房子的內院。


    雖說是聊天,但熱衷於說話的隻有威莉蒂,蜜凱奴得整理腳邊那堆裝滿洗好義務的盆子,忙著將墊被晾到庭中的曬衣繩上。


    「呼……」蜜凱奴吐了口氣,擦了下額頭滲出的汗水,伸手拿起盆中的白色衣物,威莉蒂還是充滿毅力地繼續說服她:


    「誒!蜜凱奴,你也稍微認真考慮一下嘛!媽媽那邊我會去拜托的,讓你今天的工作就到這邊為止,這樣的話下午就能去參加祭典了。」


    「工作沒好好做完是不行的,畢竟是我拜托你們家雇用我的嘛。」


    「誰叫蜜凱奴又不讓我幫忙……今天的遊行皇帝陛下也會來喔,可以近距離拜見龍顏的機會可不多耶。」


    「嗯……是這樣沒錯……」


    很久很久以前,帝都所在的大陸及蜜凱奴他們居住的米榭蘭諸島,各自分列成了許多小國。


    以統治全國的方式,將小國間的戰爭畫上休止符的正是『帝國』。在那之後,人們將皇帝視為和平象征尊崇著,每年的祭典也是為了向皇帝致上感激之意而舉行的。


    「不過呢,想想感覺有點奇怪呢。這個國家表麵上明明禁止宗教信仰,但是皇帝陛下卻在米榭蘭諸島第一島上的『沉默神殿』修行過,說是得到了等同於『現人神(以人類的姿態現身人世的神)』的力量不是嗎?你不覺得有點矛盾嗎?」


    「唔……蜜凱奴還是一樣,總在思考這種複雜的事呢。我倒隻想知道梅爾卡巴陛下是怎麽樣的人……大家都說他的宰相也長得非常俊美,還有兩人幾乎不曾離開帝都周邊。所以我想說至少也要看上一眼。」


    「啊,那個我也很好奇喔,不過……嗯,那個……」


    蜜凱奴邊說邊將墊被展開,晾到外麵的曬衣繩上,滿足地微笑說道:


    「我去的話,會打擾你跟席翁難得的兩人時光嘛。」


    「討厭,蜜凱奴在說什麽啦!」


    像筆刷點下的顏色般,威莉蒂唰地羞紅了臉。淡綠色的眼睛裏帶了點淚水,直直盯著蜜凱奴。


    「我不是別有居心才拜托你的,雖然席翁可以來,我真的感到非常非常高興,但要是蜜凱奴也一起來,我會更高興的!」


    「……威莉蒂……」


    威莉蒂漲紅了臉抗議的樣子,令蜜凱奴忍不住心跳加速,想都不想地抱緊了她,不斷摸著威莉蒂的頭。


    「蜜、蜜凱奴,放手,好難過——」


    「對不起——!還不都是因為威莉蒂說了太可愛的話,啊——糟糕,我現在又想抱你了!」


    可愛又認真的威莉蒂,是個連同性的蜜凱奴也忍不住想要一直保護她,形象宛如蓬鬆棉花糖的可人兒。


    蜜凱奴本來就非常喜歡「可愛的東西」,因此看到如此可愛的朋友做出如此可愛的舉動,每次都忍不住將她抱緊在懷裏搔癢。


    「呀——!蜜凱奴,等一下啦!」


    「嘿嘿嘿……嗯,不過老實說啊……」蜜凱奴一邊解開威莉蒂的辮子一邊說:「謙虛是美德,但對自己有自覺也是很重要的喔。威莉蒂是真的超——級超——級可愛嘛!今天的祭典,就我所知就有十個男孩子想邀威莉蒂一起去喔。」


    蜜凱奴說的一點都不誇張,在這個小村莊中,威莉蒂是最可愛最漂亮的女孩。


    她是村長的女兒,和圓臉塌鼻子的蜜凱奴不同,婉如洋娃娃般可愛的有氣質。待人又十分和藹可親。蜜凱奴住在村子的郊外,被人們說是「魔女的女兒」,「來路不明」,隻有威莉蒂會毫不猶豫地說自己是她的「朋友」。


    ……蜜凱奴是距今十年前,在一個寒冷的雪夜裏,被拋棄在村外森林的孤兒,她的身邊還有個同齡的少年。從今以後,蜜凱奴便和那位少年——席翁,一起生活在老婆婆的小屋中。


    蜜凱奴在五歲時被撿到,在那之前的事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了。


    席翁也閉口不提當年的往事,因此她至今仍記不清楚詳情。


    不過,又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就是蜜凱奴和席翁之間並沒有血緣關係。


    總之,席翁非常的……


    「哎——呀,你在這兒啊,威莉蒂!」


    當蜜凱奴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時,兩位穿著華麗服裝的少女粗暴地撥開晾好的衣物,一邊發出刺耳的聲音走上前來。


    是栗色卷發的庫歐妮,以及齊肩金發的愛菈……兩人都看蜜凱奴想當不順眼,她們對村人來說也是最會「惹是生非」的女孩。


    「唔哇……」蜜凱奴不自覺地退後了一步,兩人礙事似的撥開洗好的衣物,站到威莉蒂麵前。方向上看來,她們像是從屋子旁邊繞過來的,被推倒一旁的衣物另一頭,是被弄得亂糟糟,蜜凱奴剛剛才好不容易晾好的墊被。


    (唉……得重晾了……)


    兩人完全無視泄氣垂下肩膀的蜜凱奴,微笑地說:


    「我們想商量今晚祭典要穿的衣服,所以一直在找你喔,威莉蒂。阿姨說你大概在這裏,我們才過來看看的。」


    庫歐妮邊說邊斜眼瞪著蜜凱奴。


    「又和這家夥膩在一起呀——」


    「和傭人太親密可不行喲,阿姨不也抱怨過嗎?說她工作到一半就拉著威莉蒂猛聊天,還是一樣不要臉呢。」


    「稍微對她好一點就沒大沒小。跟這家夥要是走太近,小心沾到低賤的味道喔。」


    「外人就該有外人的樣子,別從森林裏出來不


    就好了嗎?」


    「……不要說了!」


    庫歐妮和愛菈一麵嘻嘻笑著,一麵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威莉蒂漲紅了臉,終於忍不住大聲抗議。


    「蜜凱奴不是傭人,是我重要的朋友!是我想跟她說話才來這邊的,你們不要再亂說了!」


    「哎呀,就算隻是短時間幫忙,領薪水工作的人,通常大家都管他們叫傭人喔。對吧,蜜凱奴?」


    愛菈一邊用親切溫柔的聲音說著,一邊扯下剛晾好的墊被。墊被從愛菈手中飛出,隨著風輕飄飄地轉了幾圈,落在不遠處的地上。


    「啊!」


    「對不起哦,手滑了一下。」


    「看!這邊也飛出去了耶!不要摸魚了,快點給我好好工作……」


    庫歐妮高興地笑著拿下另一塊墊被,直到看見翻飛衣物另一側的人影,才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


    那人有著陽光穿透的銀發,以及一對會勾人的眸子——如大顆澄澈水晶般的紫色眼瞳。


    不隻什麽時候出現的席翁坐在洗潔物的盆子上,直盯著這裏瞧。


    「席、席翁……」


    「討厭,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在的?」


    「從『想商量今晚祭典要穿的衣服』開始的。想說偶爾過來看看,沒想到……」


    雖然語氣相當平靜,但他看著庫歐妮和愛菈的眼神卻十分冰冷,還帶著輕蔑的神色,配上那俊秀的臉,形成一張相當殘酷的表情。


    與擁有帝國人常見金發碧眼的蜜凱奴不一樣,席翁從蜜凱奴有記憶以來,就生了一張令人驚歎的容貌,他和蜜凱奴相似的地方,隻有比同齡孩子個頭稍微矮了些這點。


    雖然被稱為民族大熔爐的帝國有著各種長相的人,但像席翁這樣有著半透明銀發,以及閃亮淡紫色大眼睛的孩子還是很少見;長相如此纖細俊秀的男孩,也總是向席翁投以羨慕憧憬的目光。


    ……席翁不論什麽時候都是『特別』的。


    「那麽……兩位大小姐,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呢?」


    席翁用那張俊美的臉直盯著庫歐妮,厲聲問道。


    他突然起身,從臉色慘白的兩人手上取過墊被,兩個女孩泫然欲泣地低聲說:「那個……」


    「不,不要誤會了!席翁,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們隻是想要幫忙。蜜凱奴一個人晾衣服,很辛苦的。」


    「哼,幫忙嗎,怎麽看都覺得你們是在搗亂……還是說你們家都是這樣晾衣服?那還真是特別啊。」


    席翁瞄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洗滌物,還沒幹的墊被沾到了泥土,雖然沒沾上很多,但也不可能就這樣拿去用。


    兩人自知是狡辯,在席翁的注視下漲紅了臉,低下頭去。


    (態度也差太多了吧。)


    先前的威勢不知去了哪,看到無精打采的兩人,蜜凱奴也傻了眼,看她們行為模式倒是切換得挺快的,還真是「清高」啊。


    ……和村裏其他的女孩一樣,庫歐妮和愛菈果然也喜歡他,不過席翁看起來完全不把她們當一回事,保持著「就算被討厭,被憎恨也不在意」的態度。


    對心底還是很怕被大家疏遠的蜜凱奴來說,他的態度太過耀眼。雖說是這樣,但愣在一旁。臉色鐵青、一陣紅的庫歐妮她們看起來還真有點可憐,蜜凱奴隻好拉起席翁的手支開話題:


    「席翁,你誤會了,她們隻是想找威莉蒂講話才過來的。這件事不重要,倒是你藥草摘得怎麽樣了?婆婆今天早上不是有交代嗎?」


    「已經摘好,交給倪葛拉了,所以才過來的。」


    「……席、席翁,午安」


    就在蜜凱奴接不下話時,從剛剛起就無力阻止庫歐妮她們的惡行,隻能呆站在一旁的威莉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地開口向席翁打招呼。


    「今、今天的祭典,聽說你會跟我一起去……蜜凱奴和我說了。謝謝你。」


    「騙人!席翁,你要和威莉蒂一起去嗎!?」


    愛菈忍不住高聲叫了出來,庫歐妮也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看著威莉蒂,問道:


    「為什麽?我邀請你的時候你明明就拒絕了!」


    「我也是!你不是說對祭典沒興趣嗎,怎麽又……」


    「因為蜜凱奴拜托我了。」


    席翁毫不猶豫地回答。


    「對那種活動沒興趣是真的,而且我對『和你們一起參加祭典』更是沒興趣。」


    「……怎麽這樣……太過分了……」


    「威莉蒂,這樣真的可以嗎?席翁不是因為你才答應的喔!」


    「沒、沒關係……這樣就可以了,因為我本來就覺得被拒絕也是理所當然。」


    「我不會拒絕,因為蜜凱奴已經拜托我了。」


    (笨、笨蛋——!!)


    蜜凱奴對席翁的遲鈍感到相當惱火,忍不住踩了一腳微笑說著刺耳話語的他。


    就是這樣。


    席翁從以前起,不知為何對蜜凱奴以外的事物漠不關心,總像隻貓似地在蜜凱奴身邊,激起村中女孩們的嫉妒,讓蜜凱奴頗為困擾。


    (不過每當我被男孩子們欺負時,他一定會保護我……)


    雖然個子是村裏男孩子最小的,但席翁就算被壞小孩們團團圍住,情勢一觸即發也毫不退縮。


    『不要緊,我一定會保護蜜凱奴的。』


    他總是用那張老是有新傷口的臉,露出令人心醉的微笑溫柔說道。


    席翁說,不論何時,不論在哪,他都可以聽見蜜凱奴的「心聲」。養母倪葛拉說,那是兩人間的羈絆,是因為他們都十分重視彼此才產生的貴重聯係,必需好好的維係它……雖然倪葛拉是這樣說的,但……


    (但也不可能一生都沉浸在兩人世界呀。)


    蜜凱奴兩手握緊了拳頭,再次麵向威莉蒂,無視用恐怖的眼神死瞪著自己的庫歐妮和愛菈。


    「威莉蒂,別在意這個不解風情的笨蛋說的話。他其實很期待和你兩個人一起參加祭典的。昨天我和他提到祭典時,他還跟我說『你不要來喔』。」


    「是這樣嗎,席翁?我還想說蜜凱奴也會一起來,現在正在邀請她呢。」


    「蜜凱奴不能去,她得在小屋看家。」


    「是是是——我知道啦,你不用說那麽多次,我不會去打擾你們兩個的。」


    蜜凱奴開玩笑地說著,但席翁卻一臉認真地回答:


    「……因為這個村子裏,沒有可以讓我放心托付蜜凱奴的對象。」


    「我、我們要回去了喔!」


    麵對席翁鄭重沉靜的回答,從剛剛起就晾在一旁的庫歐妮和愛菈,氣紅了臉大聲喊道。


    「威莉蒂似乎要跟席翁一起去嘛。」


    「那你們兩個好好玩吧!就這樣,我們先走了。」


    她們硬對著席翁裝出不在意的表情,慌慌張張離開了內院,最後還不知為何,沒有忘記回頭瞪蜜凱奴一眼。


    「那……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家庭教師快來了,我還得準備祭典呢……」


    威莉蒂低下頭紅著臉,看著席翁說道。


    「那個……席翁,今天晚上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威莉蒂用十分惋惜的眼神看著簡短回答的席翁,然後慢慢地從後門走出屋外消失不見。


    ……門關上過了一會兒,蜜凱奴氣呼呼地回頭麵向席翁。


    「席翁,為什麽要說那種話?對庫歐妮她們也就算了,竟然對威莉蒂也那樣說。」


    「那種話?」


    「就是因為我拜托你才肯參加祭典那件事啦!」


    「我隻是說出事實而已,還


    是要說謊比較好?對朋友應該誠實以待,蜜凱奴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呃!」


    他回答得這麽幹脆,讓蜜凱奴為之語塞,不過席翁立刻放緩表情。


    「別擔心威莉蒂,我會好好帶她去的。」


    「真,真的嗎?絕對喔!?今天是非常特別的日子,威莉蒂從好——久以前就開始期待了……真是的,不能用這種冷冷的態度對她喔!知道嗎?」


    席翁反複說著「知道了,知道了」並低下頭,臉上顯現出與平常不同的奇妙表情,那一點也不像是祭典前充滿期待的申請。但蜜凱奴對席翁直率的回答感到十分滿足,徑自抱起掉在地上弄髒的墊被,她還得將剩下的衣物晾好。「好!」蜜凱奴對自己打氣過後,再次投入工作中。


    2


    蜜凱奴是從四年前開始,在村長的屋子裏幫傭的。


    被大家當成是不祥之子而疏遠的她,當時完全無法融入村裏孩子群中,也交不到朋友。


    對原本就不怎麽喜歡外來者的村人而言,從不曾把住在郊外森林的老婆婆與孤兒當成村裏的一份子,這種態度孩子們自然也感受到了。


    在這個沒有學校等教育機構的偏僻村莊中,孩子們少數的社交場所就隻有森林入口跟村外的空地。但就算蜜凱奴到了那些地方,也沒有孩子會跟她一起玩。


    因為席翁總是在自己身邊,蜜凱奴並沒有真的嚐過寂寞的滋味,但幼時的蜜凱奴,還是像要填補失去記憶的空缺般,拚命地想交朋友。


    看到年齡相仿的女孩們親密地在聊天,蜜凱奴不禁感到羨慕而偷偷跟在她們後麵;甚至連被男孩子們包圍欺負時,都覺得比起被女孩們無視要舒暢得多。


    看到這種排擠狀況進而采取行動的人,是收養蜜凱奴她們的倪葛拉。倪葛拉親自前去拜托村長,希望能讓蜜凱奴在村長家工作。


    ……這個村子裏的人們,在十年前『帝國』占領這座島嶼之前就在這裏生活了,是數十年前就住在這裏的開拓者,當時他們就見過在森林小屋中以占卜師為業的倪葛拉。


    原本對集合了許多小國而成的『帝國』而言,宗教信仰可能為內亂的原因,所以予以禁止;同理可證,說自己是接受了神諭的占卜師也理應被禁止。雖然帝國對偏遠地區也是睜雙眼閉隻眼,不過對於超越某種界限的信仰則有著嚴格的規範。


    倪葛拉的占卜有著異常神準的命中率,可以說是「超過某種界限」了。但村人也因此抱持著敬畏之心而接受了她的存在,沒有向帝國告密;她接連收養了兩個孤兒,住在郊外森林的事也予以默認。


    麵對神人占卜師倪葛拉的請托,村長沒有拒絕。若是能在村中最大的房子裏工作,蜜凱奴或許可以交到朋友……之後就如倪葛拉所預想的,蜜凱奴交到了威莉蒂這個重要的朋友。


    雖然如此,或許是因為擔心蜜凱奴被人家嫌棄,席翁有事沒事就會說:


    「蜜凱奴,夠了吧,那種工作辭了算了。」


    (席翁今天也是出於擔心,才過來看我的吧。)


    村長家的工作結束之後,蜜凱奴和席翁一起並肩,穿過林中步道走回家。嚓嚓嚓地踩在雪地上,蜜凱奴猛地轉身。


    連續的陡坡是森林的獸道,從村人幾乎不會靠近的地方轉頭看去,可以一覽小村的全景。


    從林木間能看見村人們的生活,在小路上奔跑的孩子們,在染壺旁工作的少女們,在小屋外工作的男人們,以及在水井邊大笑閑聊的婦女們。


    這裏的人們就像是越接近冬天就越發青翠的常綠樹林,蜜凱奴相當喜歡這種景象,覺得這個村莊的生活真是可愛的不得了。


    「嗯……席翁,我很喜歡去村子裏,那裏有許多新奇的東西。有各式各樣的人,雖然被他們嫌棄確實不太高興……不過村長家的工作相當有意思喔。我本來就很喜歡洗衣打掃嘛。」


    「嗯……對蜜凱奴來說,洗衣打掃已經算是興趣了。」


    「很有趣吧?尤其是在庭院裏看到晾著的衣服一字排開、隨風搖動時的快感!還有飄在空氣中的肥皂香味也很棒喔!而且那還是……」


    「翠菊?」


    「對!是用我最喜歡的花做成的肥皂!明明是很貴重的東西,但在村長家可以隨我高興使用,真是太奢侈了!啊啊——真是好快樂好快樂呀……呃,我從以前就有這個怪癖嗎?」


    「…………」


    (啊……失敗了嗎……)


    席翁緊閉著嘴不發一語,蜜凱奴本來想用無關的話題引席翁回答的,不過看樣子似乎是被看穿了。


    (啊,剛剛說的話確實有點刻意啦……)


    席翁與失去被倪葛拉收養前記憶的蜜凱奴不同,似乎對於來到村子之前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


    對蜜凱奴而言,那是唯一能知道「自己過去」的途徑,但不知為什麽,他總是絕口不提。


    「……你的手都變紅了喔。」


    「咦?」


    被人突然這麽一說,蜜凱奴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席翁像是很不高興地執起她的手。因為長時間洗衣服接觸冰冷的水,蜜凱奴手上到處都有被凍裂滲血的傷口。


    「不會痛嗎?」


    「嗯,這種小傷隻要擦了婆婆的藥很快就會好的。與其說這個,席翁,你準備好今晚的花了嗎?要在祭典的日子邀請女孩的話,一定得準備好漂亮的花喔。」


    蜜凱奴慌張地回答,一方麵是要掩飾自己的害羞,一方麵也是要提醒對村裏的習俗毫不在意的席翁。


    今晚是為了祈求皇帝長壽與國家繁榮的祭典,對蜜凱奴她們所住的偏僻村莊來說,是難得會花上一整天來準備的娛樂活動。


    平常日落後,村人們會迅速回家,隻有祭典著甜,大家會在火炬照耀下品嚐美食,慶祝,與從外地來的雲遊藝人及商人們談天說笑;適婚年齡的男孩會邀請喜歡的女孩一起到村中大道觀看遊行表演。


    特別是今年,由於皇帝陛下本人親自蒞臨,附近各村都顯得比往年熱鬧許多。


    蜜凱奴每年都非常期待這個祭典。對村人而言,祭典還是少數可以公開找尋交往對象的機會。


    對這個邊境村莊來說,不論男女都習慣在二十歲之前找到對象結婚。蜜凱奴與席翁今年都已經十五歲,也差不多到了該準備的年紀了。


    「準備的花束越美就越能表示你的心意喔,如果隻拿了樸素的幾朵小花,會讓威莉蒂難堪的。」


    「我知道。」


    席翁沒什麽興趣地回答,那態度讓人忍不住想會問他:「你真的知道嗎?」


    席翁從不把別人對自己的好感放在心上,他雖然對蜜凱奴溺愛有加,但又自行加上一條「直到找到可托付的對象為止」這項條件。因此蜜凱奴常常感到不安。


    她擔心是不是有一天,席翁會離自己而去。


    (不過若是威莉蒂的話,就能放心把席翁交給她了。)


    和村中那些把席翁當做美麗衣服或裝視頻的女孩不同,威莉蒂從一開始便對席翁真誠相待。


    因此,當她對蜜凱奴表露出自己喜歡席翁時,蜜凱奴感到非常非常地高興,抱著「今後也能三人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的想法,從這時候起就一直(擅自地)設法湊合他們兩人。


    「不過……」


    突然,席翁小聲說。


    「你呢?今晚的祭典,你是不是其實有想和誰一起參加?」


    「誒?怎麽突然問這個?不可能有那種人吧,村裏的人都對我沒什麽好意……嗯……反正他們也是這樣想吧。最近我被欺負也會立刻反擊了。」


    「也是。」


    席翁輕聲回答,移開了視線。


    「蜜凱奴的對象,我也不會那麽簡單就去認可他的。」


    「條件訂太嚴,我不論花再多時間也找不到對象喔?」


    「所以我說過了,在蜜凱奴找到適合的對象前,我都會守在你身邊。」


    ……兩人沿著獸道前進,回到了位在森林中樹木較少處的老舊小屋。小屋的煙囪嫋嫋升起的白煙。蜜凱奴她們剛來到玄關前,門就「卡噹」一聲打開了。


    房中走出一位長長黑色鬥篷裹住全身的人。


    (有客人啊……)


    蜜凱奴不禁背脊一涼,仿佛眼前突然出現一隻高大的黑色魔物。


    倪葛拉的客人大多是村人,但偶爾也會有像這樣隱藏身份而來的人。


    倪葛拉不會說這些房客是誰,也不會追究這些來祈求預言的客人有何目的,但還是要求最低限度的禮儀,因此當有訪客在時,蜜凱奴她們都會低著頭直到對方離開。


    (不過這個人……跟平常來的客人都不一樣……?)


    蜜凱奴退到一旁,和席翁並肩低頭站著,專心注意著從麵前經過的長衣身影,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林間才抬起頭,眯起雙眼。


    (不惜隱藏身份到這種地方啊,看來是有很重要的是要問婆婆吧……要說古怪的話,我們的婆婆也很古怪就是了。)


    「蜜凱奴,席翁,你們回來了啊。」


    才在心底這樣想,倪葛拉就從房裏出來了。


    黑衣老婆婆彎著腰,讓原本不大的個頭看起來更嬌小了,但白色頭巾下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雙眼卻精銳的足以震懾他人。


    「你腦袋正在想什麽呀?蜜凱奴。」


    「什、什麽都沒有!我絕對沒有覺得婆婆很古怪!」


    「……蜜凱奴真是老實呢。」


    「誒……咦?難倒我剛剛說出來了……?」


    「哼,就算沒說,光看表情就知道了,你從小就不會說謊嘛。」


    聽到婆婆冷冰冰的聲音,蜜凱奴不禁冷汗直冒,還是快點想辦法轉移這個尷尬的話題吧。於是她回頭看向身後。


    「不說這個了,婆婆,剛剛那個人是……?今天有客人嗎?早上沒聽婆婆提過這件事呀。」


    「那是臨時過來請示預言的人,對了,你呀……」


    倪葛拉邊說邊掀開頭巾,盯著蜜凱奴說:


    「又因為和村長的女兒說話被罵了吧。」


    「……你,你怎麽連這種事都知道……啊!難倒我又做了奇怪的表情!?」


    「世界上沒有我不知道的事,真是的,雖然你這麽大的女孩子家總是吵吵鬧鬧的。但至少得學會工作跟玩樂的差別吧。」


    「對不起……」


    「還有你也是,席翁,明明要你采完藥後過來幫忙製藥,結果呢?」


    席翁假裝沒聽到蜜凱奴那句「果然是這樣嗎」,先一步進到小屋裏去了,蜜凱奴也想跟上去,卻被倪葛拉叫住。


    「蜜凱奴,今天晚上……」


    「我知道,你又要叫我別去參加今晚的祭典了吧?席翁也一直勸我,要我乖乖待在家裏。」


    「這樣呀,你知道就好。」


    「誒……我為什麽不能去呢?就算席翁損我『沒有可以一起去的對象』,但為什麽連婆婆也叫我不要去?雖然我本來就不打算參加啦,但被人一直這樣提醒反而會很在意呢。」


    「之前就說過了吧,冬天是謹慎休養的季節,本來就該謹言慎行,靜待新芽之刻的到來,不是可以隨隨便便就出門的時期。」


    「村人可以,隻有我不行嗎?」


    蜜凱奴並不是不滿,隻是感到疑惑而提出問題,但倪葛拉隻是再度以頭巾蓋住沒有表情的臉說:


    「這是占卜的結果,這樣理由夠充分了吧。」


    「……嗯……」


    「總之快點進來吧,你的頭發看來有點受損,就請席翁幫你用平常的藥草洗一洗吧,頭發對女孩子來說是最終要的東西喔。」


    3


    比往常稍早結束晚飯後,小屋外天色已經有點黑了。


    想到早上倪葛拉說過「今晚會下雪」,蜜凱奴感覺森林裏的夜風比平常冷得多,不自覺地縮緊了肩膀。冷風從老舊小木屋牆壁的縫隙間吹了進來。


    (婆婆說會下雪的時候,我還想說這個時期應該不至於……)


    蜜凱奴看著窗外的森林歎了口氣。適應黑暗的眼睛注視的森林,既漆黑又深邃,寒凍的空氣似乎正在呼喚著雪。


    「蜜凱奴,過來吧,要洗頭了。」


    她聽到呼喚而轉過頭,席翁正在準備熱水。


    已經接近祭典開始的時間了,現在應該要快點出門接威莉蒂才對,怎麽現在說要洗頭呢……


    蜜凱奴走向席翁。


    「現、現在洗嗎?晚上的祭典已經快開始了耶……」


    「對啊,所以快一點,再拖拖拉拉的我出門就要遲到了。」


    那不由分說的口氣讓蜜凱奴無法拒絕,他還一邊伸出手來,解開蜜凱奴的頭發。當她注意到時,已經完全進入洗發程序了。


    席翁雖然常常出門采藥,但細白手指一點也沒有變得粗糙,依舊纖細。再加上手很靈巧,讓對女工不在行的蜜凱奴羨慕的不得了。


    能讓這雙手幫自己洗頭,是蜜凱奴專屬的特權。席翁不管再怎麽忙碌,也堅持要親自為蜜凱奴洗頭,不假他人之手。就算是倪葛拉也一樣。


    就是因為這樣,蜜凱奴看著在暖爐前燒水的席翁背影,忍不住對插在一旁桶中的花束感到抱歉。


    (對不起,威莉蒂……很快就好了……)


    他將燒好的熱水分幾次倒到盆子中,加入事先準備好的藥草粉與果汁,攪拌均勻。


    稍帶溶液變得順滑濃稠後,席翁叫蜜凱奴上前來,手指探入她的長發間。


    ……倪葛拉來自大陸上的小國,至今生活中依然保持獨特的風俗,不曾忘記。


    當然這些也讓養子們繼承下去了。其中「女人應該好好保養頭發」,就是倪葛拉對蜜凱奴的發質如此在意的原因。


    把僅能在森林深處采到的特殊藥草風幹磨成的粉末溶進水中,混合成帶有酸味的果實汁液。蜜凱奴的金發可以比村裏的任何人都閃亮、柔軟,就是定期用這種溶液來保養頭發的緣故。


    將溶液均勻塗抹在頭發上,再按摩使精華滲入發中。待長長的步驟結束之後,席翁將熱水倒掉,用布將蜜凱奴濕透的頭發包起來。等水吸得差不多後才解開,並梳順頭發。


    感覺頭上到耳後一直被注視,蜜凱奴忍不住打了個顫。席翁突然低聲說:


    「……果然有點受損了。」


    「咦?騙人!?」


    「是真的,頭發還沒幹透,到暖爐前好好烘幹吧。」


    席翁像是舍不得離開似地短短交代了幾句,接著才用和剛才洗頭時完全兩樣的遲鈍動作,開始做祭典的準備,一點也不像要參加一年一度歡樂祭典該有的模樣,那背影似乎寫著「真麻煩」三個字。


    (怎麽回事?雖然他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明明到去年都還蠻期待的呀。)


    雖然覺得很奇怪,但蜜凱奴還是說:


    「誒,席翁,今天連我的份一起多看點東西喔。我想知道皇帝陛下是怎樣的人,也很好奇那些攤販。」


    「知道了。」


    ……結果席翁還是一直拖到祭典幾乎快要開始才離開小屋。看著席翁離去的背影,蜜凱奴失落地垂著雙肩,低下了頭。


    (事到如今才……看來果然還是很寂寞……)


    雖然她幹脆地拒絕了威莉蒂的邀請,但那絕不是因為蜜凱奴討厭祭典,相反地,她最喜歡這種熱鬧的場合


    了,直到去年都一定會和席翁跟威莉蒂三個人一起去玩。


    但是這樣的三人組合,卻被村裏的孩子們嘲笑;這麽大了還結伴參加祭典,是因為席翁遲遲不跟威莉蒂交往。


    (不能再傳出那種謠言了!從今年開始,我要讓他們兩人一起參加祭典。)


    因為做了這種決定,所以就算倪葛拉不說,她原本也沒打算要去祭典。


    不過,果然還是……


    「怎麽了,那種不幹不脆的表情?不想他去的話拉住他就好了嘛。」


    蜜凱奴不自覺地歎了口氣,做在暖爐前椅子上的倪葛拉低聲說道。


    「算了,這種冷天,還是窩在家裏要舒服得多吧。」


    「……明明還隻是秋天,卻已經冷得像隆冬一樣。」


    「對呀,看來今年冬天會很難熬。雖然是很適合舉辦『祭典』啦,但因為這樣而舉辦祭典沒有意義吧。啊,看看窗外,已經開始下雪了喔。」


    照倪葛拉說的往窗外一瞧,明明剛剛還什麽都看不見,不知何時起外頭已經是一片雪景。被樹林擋住稀稀疏疏落下的雪片,一點一滴將窗外的黑暗染上雪色。


    「騙人!什麽時候開始的……誒,婆婆,就算下雪了,遊行還是不會中止吧?」


    「誰知道,不過今晚的雪應該不至於大到中止遊行才是。不說那個了,蜜凱奴,剛洗完頭發不能隻穿那麽少的衣服走來走去喔。來,到婆婆這來。」


    做在暖爐前的倪葛拉招招手。蜜凱奴高興的走上前去。背靠著椅子,兩手抱膝蹲了下來。


    「你看看你,肩膀都冷了,女孩子的身體要好好保暖啊。」


    「是——」


    隨著倪葛拉的叮嚀一起傳來的,是柔軟溫暖的披肩。蜜凱奴用剛剛披在倪葛拉身上的披肩包住身體,呼了一口氣:


    「好溫暖。」


    「……真是的,在擔心外頭的狀況之前,應該先顧好自己的身體吧。」


    「因為遊行隊伍正在這裏也可以看到的地方準備嘛,才不是擔心呢,明明往年這個時候,就算入夜了也還很涼爽舒服,怎麽就今年會這樣呢?」


    米榭蘭諸島有著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四季美景,尤其是在這個時節,人們都說秋天的景觀是最美的。夏天青綠茂密的樹林都轉紅,大地像是開滿了黃色,紅色以及褐色的花一般色彩繽紛。


    正因為這樣,祭典才選在秋天舉行。但今年因為冬天早來,別說色彩了,大概隻剩下寒凍枯木及雪色這類冰冷冷的風景。


    「……席翁跟威莉蒂不要緊吧?」


    「那兩個孩子又不是沒經曆過冬天,懂得要怎麽保暖吧。不過這還真是讓人嚇了一跳,沒想到那孩子會跟其他女孩一起參加祭典,是你要他去的嗎?」


    「我想席翁也差不多到了該找對象的年紀,偶爾也要給他一點像這樣跟其他女孩一起玩樂的時間嘛。」


    「要說到了找對象的年紀,你不也一樣?那孩子還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感覺最幸福就是了。」


    「連婆婆都說這種話……」


    蜜凱奴嘟囔著,賭氣似地別過頭去。


    「婆婆也知道席翁總是掛在嘴邊的話吧?他會待在我的身邊,隻到我找到合適的對象為止。但席翁一直擔心我的事,自己的事都往後擺,怎麽說呢……有種之後的事都無所謂了的感覺。」


    確實是席翁先提起「結束」的。


    明明總是把蜜凱奴放在第一順位,最後的最後卻要撒手不管。


    (就算我們各自找到了對象,也不代表永遠都不能再見麵了呀。)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席翁的說法卻帶著類似「訣別」的含義,令人感到不安。蜜凱奴隻希望能和倪葛拉、席翁,還有威莉蒂這些重要的人們一起在村莊中生活……不能理解為何他總是堅持要避開「永遠在一起」。


    (不過……要是席翁能真心喜歡上威莉蒂,兩人在一起的話……我們今後也能在一起生活了,和現在一樣,什麽都不會改變。


    ……輕輕地,真的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蜜凱奴靜靜撫摸剛剛席翁碰過的頭發,盯著暖爐的火焰自言自語道:


    「總之呢,我已經好好幫他們製造機會了,之後就看威莉蒂的努力了……真讓人有點擔心呐,誰叫席翁遲鈍到這種程度,讓人忍不住想說說他。」


    「我還是比較擔心你喔。」


    「我?」


    蜜凱奴聽到意外的話而轉頭,倪葛拉的手正溫柔撫摸著她的頭。


    「你啊,看起來聰明卻很遲鈍,明明怕寂寞卻又不習慣被人寵著,而且容易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當然這樣是比在死胡同打轉要來的好,但總讓人擔心,有一天你會連重要的事物都輕易放手。」


    「我想是不至於啦……」


    「不,你會喔,我從你還隻有這麽丁點大時就看著你長大了,了解得很。」


    倪葛拉邊說邊輕敲了蜜凱奴的頭一下,但她的手和語氣卻相當溫暖。


    或許是因為這樣,讓她有種回到小時候的錯覺。蜜凱奴撒嬌似地把頭靠在倪葛拉的大腿上。


    「……你這孩子是怎麽了,像個小孩一樣。」


    「嘿嘿……」


    「還嘿嘿呢,明明被當成小孩會生氣,真是難伺候的孩子呀。」


    溫暖的火光在微暗的房中搖曳,木柴啪地一聲爆開,火粉飛散。


    蜜凱奴不自覺地想起過去的事,剛來到森林時大家也常常這樣,在寒冷的夜裏靠在一起取暖,暖爐的火焰隨著木柴燃燒聲一同照在身上,感受時間靜靜地、溫柔得流逝……


    (雖然我的「過去」不見了,但絕對不想再失去這樣的時光。席翁也在,婆婆也在……雖然之後席翁可能就不在了。)


    和家人一同生活的這個地方,與這段時間,對現在的蜜凱奴來說是「重要的寶物」。正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這次她不想再放手了。這個地方仿佛充滿了能令人無所畏懼的魔法。


    「緣分沒人說得準啊,竟然還在皇帝親臨的祭典之夜和其他女孩一起出門。」


    麽蜜凱奴聽到婆婆的低語而抬起頭,不知何時倪葛拉變了臉色。不論碰到什麽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倪葛拉,此時眼中竟然閃耀著動搖的紅色火光。


    「那個,雖然陛下到這個偏僻的地方時很稀奇的事,不過這又怎麽了嗎?」


    「……這塊土地原是不臣從的諸神居住的神聖島國,它們並非現人神那種空有名義的存在,而是切切實實繼承了神之血統的人們所築起的聖域。所以帝國那些統治者才很少到這裏來。」


    「那就是常世國吧,奶奶的故事裏最常聽到。」


    冷風蔥小屋縫隙間流進來。蜜凱奴一邊搓著被暖爐的火焰烘烤的手,一邊裹緊了披肩,咚地一聲坐到地上看著倪葛拉。


    老婆婆不隻會降靈預言,還博學得令人訝異。她不單了結森林的藥草、占卜、預測天候,對主大陸與米榭蘭諸島的傳說故事、曆史等也有著深厚的了解。


    關於這些故事,倪葛拉經常毫不保留地說給蜜凱奴與席翁聽,就像村裏的孩子們從雙親那裏學到許多知識一樣,兩人從倪葛拉身上學到了生活的智慧、曆史、文字、以及其他許多知識。


    因此兩人不但知道許多村人可能不清楚的事,還有點愛講古怪的道理。


    其中倪葛拉最喜歡講黑發人國度的故事,不知反複說過多少遍,現在蜜凱奴幾乎可以把那些故事倒背如流。


    那是在米榭蘭諸島還沒有被帝國統治前,還是常世國世代的故事。


    是蜜凱奴住的第二島中心國度,仿佛童話般不可思議的曆史……


    「住在這個島上的黑發人,是被叫做國津


    神嘛。即使大陸成了帝國的領土,這個島上來了許多移民,但他們也沒有把移民趕回去。結果他們在帝國侵略時遭大量殺害,最後滅亡了……我已經聽過很多次,都會背了。」


    帝國和曆史上的宗教信仰確實是被禁止的,但帝國並沒有否定各國原有的風俗習慣;也因為這樣,國內沒有發生過內亂,人們都讚美帝國與皇帝陛下是偉大的和平象征。


    不過倪葛拉並不這麽認為,總是挑了挑眉弓,對將村人的話囫圇吞棗的蜜凱奴說「別說傻話了」。


    「聽好了,蜜凱奴,沒有犧牲的和平是不存在的;就像光照的地方會產生影子一樣,帝國是鎮壓了許多不滿、苦難與悲憤才壯大起來的。


    其中最嚴重的就是常世國了。那些認為自己是神之後裔的黑發人民,和祭祀許多不同神祗的大陸小國不同,不承認帝國自稱新神的君王統治,正因如此,現在帝國境內不論何處,都沒有黑發人存在。」


    她輕輕地顫抖著說道,發出低沉而陰鬱的聲音。


    看到養母的樣子與平常大不相同,蜜凱奴不禁噤聲。注意到蜜凱奴的視線,倪葛拉終於恢複平常的模樣。


    「……火變弱了呢,我去拿點木柴。」


    「啊,沒關係,我去吧。」


    「不行,你不可以到外頭去,今晚就由我去吧。」


    「也不到『外頭』那麽遠嘛。沒關係,我馬上就回來。」


    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樣說很刻意,蜜凱奴還是明快地說著站起身。確實,小屋裏的柴火已經全放進暖爐了。


    蜜凱奴將披肩在胸前打了結,用暖爐的火點亮掛在牆上的提燈,站到小屋門口,從門縫看出去,外頭已經降霜了。


    「蜜凱奴,拿了木柴就立刻回來喔。」


    「我知道,稍微等一下下喔。」


    說著,蜜凱奴推開冰冷沉重的木門,提著燈往雪花飛舞的門外走去。


    層疊枝枒守護的夜晚森林,不知何時變成一片雪花紛飛的世界。


    在森林中部下成這樣了,村子裏的雪一定更大吧。樹枝與地麵已經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粉雪,連呼氣都仿佛結凍般泛白。


    (婆婆是怎麽了呢?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


    蜜凱奴一邊想著,一邊走向屋後倉庫,掀開柴堆上蓋著的布,將裙擺拉成袋狀裝起兩手抱不住的木柴。


    『給大地帶來災禍的夜刀之神。』


    突然間,她聽見奇怪的聲音,因而停下了動作。


    『以祝詞斬斷生成靈,就這樣玷汙了常世之國。』


    (咦?這是什麽聲音……?)


    蜜凱奴想找尋聲音的出處,慌慌張張地望向四周。倉庫後頭延展的森林為黑暗所染,隻是單純得映著落下白雪的反光,附近感覺應該沒有人在。


    不過,她確實有聽到聲音,不入說那聲音是直接在耳中鳴響……


    蜜凱奴將木柴堆回去,充新蓋上紡織潮氣的布,拎起放在一旁的提燈,往森林深處走去。


    村裏的居民幾乎不會進到森林深處,更不可能有瘋子跑到比預言老婆婆——占卜師倪葛拉的小屋更深的地方才對。已經是晚上了,是連熟悉森林的人都有可能迷路的危險時間。


    若是這樣的話,那又會是什麽人?


    (前麵什麽都沒有,要往大路去的話,走這裏也是繞遠路。)


    蜜凱奴漸漸加快腳步,往小屋後方森林深處前進,提燈照到的林中景色也漸漸變得濃密而深沉。


    一方麵要注意看不清楚的腳下,天氣又冷的不得了,就連蜜凱奴也不禁心生退意,打算走到一定距離就準備回頭。正當她這樣考慮時……


    (……有人在說話?)


    這次從前方傳來可以清楚聽見的聲音,而且還不隻一個人。


    再往前一點的樹林間,模糊的映著光亮,有人在這雪夜森林中升起了火堆。


    蜜凱奴相信他們並非村人而慢慢靠近,來到近到可以清楚聽見交談內容的距離。


    『亞德利姆在皇帝身邊吧,就這樣連他一起殺掉好了。』


    (……咦?)


    『在祭典中執行,會把沒關係的旁人也牽連進來的。而且在之前的島上,已經被阻礙過一次了。』


    『他們還幫皇帝用了替身。加上現在已經是「冬天」了,時間點上非常不妙。』


    『為什麽那家夥,要刻意選在力量轉弱的這個時期行動呢?』


    『他的咒力跟季節沒關係吧。反正殺了那家夥就隻剩下傀儡君主了,他應該沒有來追趕我們的餘力。』


    皇帝、亞德利姆、祭典中……殺掉?


    各種詞藻在蜜凱奴的腦中打轉,終於串聯成文。


    這些人……難倒是?


    蜜凱奴想從樹叢間探出身體,確認圍在火堆旁的那些人影,但一不小心手上的提燈就撞到了樹幹。


    聽到響聲,男人們同時轉向這裏。


    『是誰!』


    蜜凱奴嚇得臉色刷白,已經不在意會發出聲音,翻身就往降雪的森林衝去。


    剛剛那是什麽啊?殺掉?皇帝、死、傀儡君主、背叛……


    ……是叛變!而且還選在舉行祭典的今晚,剛剛那些人在計劃襲擊梅爾卡巴陛下!


    (怎麽辦……我聽見了非常不妙的情報……!)


    這不是開玩笑的,她們的語氣人真的不像是用玩笑帶過,而且感覺她們從後頭追上來了。


    蜜凱奴身上到處都被茂密的樹枝深深劃傷,不知摔倒了幾次,還是拚了命往前衝。雖然小屋離這裏最近,但往那裏去會給倪葛拉帶來危險。


    ……怎麽辦?隻能往更深處逃了。


    遭遇危險時,人往往能發揮至今未曾有過的力量,蜜凱奴以連自己都嚇一跳的靈巧動作穿梭在林木之間。剛剛還沒有如此在意的雪片不斷飛進眼中。


    就算這樣,紊亂的呼吸還是趕跑了寒冷,傳來血味的喉嚨像是被千刀萬剮般疼痛……跑著跑著,前方夾雜雪花的風中,終於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忽然,蜜凱奴注意到了。


    (這個方向……是遊行隊伍會通過的祭典路徑!)


    她似乎在甩開追兵的時候,不知不覺繞了一圈來到公路附近了。


    公路兩旁是祭典的夜間攤販,聚集了許多來自附近村莊的人們。混到那些人中或許可以有什麽辦法脫身。


    蜜凱奴鼓起最後的力量,往聽得見人聲的方向加快腳步。


    4


    祭典專用的簡易油燈散發出七彩光芒,將遊行通過的公路照的如夢似幻。


    蜜凱奴自樹叢衝出來的地方,剛好是充滿祭典熱鬧人群以及各式攤販的道路上。


    公路自帝都開始,繞海接續到米榭蘭諸島西側,是條穿過森林與丘陵的大道。攤販沿著道路兩旁,延續到寬廣的丘陵上,形成了一個個集落。


    (似乎甩掉了……嗎?)


    擦了擦被雪和汗水浸濕的臉頰,蜜凱奴停下腳步,慢慢整理好紊亂的呼吸。


    不知何時,剛剛緊迫在背後的恐怖氣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


    (不過那些人是想謀殺陛下啊!說不定附近還有他們的同夥,置之不理的話,搞不好會發生很嚴重的事。)


    梅爾卡巴陛下有危險!得把這個情報傳出去才行!


    不過,要傳給誰呢?像自己這樣的村女講的話,會有誰人真地聽進去呢?


    (席翁——不行,他正跟威莉蒂在一起。)


    這樣的話隻能尋求最後手段了,告訴衛兵看看吧,這樣決定之後,他便開始在附近找尋衛兵。此時,看見公路旁又個正在製止吵架村人的健壯男子。


    她


    想著太好了,正想走上前去時……


    「…………啊!」


    突然被拉住手而摔了一跤。


    蜜凱奴被人自後麵架住,冰冷的手捂住她的嘴,就算想尖叫,想大聲呼喚都沒辦法,她就這樣被拉進樹叢中。


    「——嗚嗚嗚!!!」


    蜜凱奴突然被壓在樹幹上,用不成言語的聲音發出悲鳴。


    但耳邊突然有人說:


    『安靜點!』


    ……是男人威嚇的低沉嗓音。


    公路兩旁的樹上掛著簡易油燈,朦朧地照亮了四周,但由於逆光的關係,反而將男人的臉完全隱藏起來,燈光一道道落在黑夜中,勉強能夠分辨對方身體的輪廓。個頭比想象中要小。


    聲音聽起來似乎不是很成熟……


    雖說是這樣,但當那道黑影盯著自己時,蜜凱奴還是忍不住害怕發抖。男人像是沒看到般,簡短地問:


    『你是誰?』


    『為什麽會在那種地方?是被誰指使派來的嗎?』


    (……這個人果然是森林裏那些人的同夥……!)


    『那,你怎麽能夠聽懂我們的話?』


    (他們的話……?)


    蜜凱奴不理解問題的意思,背後留下了冷汗,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正當此時……


    樹叢的另一側,公路兩旁響起了哇哇的歡呼聲。遊行隊伍的前列在公路遠方出現了,皇帝陛下所乘的馬就快要來了。


    男人的注意力稍微被吸引過去,蜜凱奴本想趁機衝進樹林中,卻被抓住手腕拉了回來,還被樹木突起的樹根絆了一跤。


    「啊!」


    正想著會摔倒時,男人有力的手腕用力拉住了她。


    就在蜜凱奴重心不穩,即將倒地的瞬間,順勢撞上了拉住自己而倒下的男人的臉。


    嘴對嘴的距離之下,男人的鼻子撞上蜜凱奴的嘴。


    男人因疼痛捂住了鼻子呻吟,蜜凱奴也不禁屏住了呼吸。


    嘴唇好痛,但比起痛不如說是熱。


    蜜凱奴一邊想著大概是嘴裏有哪裏破皮了,一邊想從短小精煉的男人胸前抽回自己的手,這時……


    <……莫承祝詞……>


    腦中竄上一種不是疼痛的麻痹感,不可思議的「聲音」令人幾欲疼痛地響徹腦中。


    那是與剛剛在森林中聽見的不可思議詞語相同的聲響,不是人生,比較像是樂器的回音。


    隨著那句話,胸中充滿了溫暖,清澄的光輝與清淨的氣流充滿意識之中。


    接著,眼前變得一片空白……


    (這是什麽?)


    (……這是,祈禱。)


    不知從何處響起的鏘啷的鈴聲,隨著最後一陣比先前還要強烈的聲響後,鈴聲就像海潮後退般咻地消失了。


    「嗚……」


    頭昏眼花,蜜凱奴忍不住發出呻吟聲。


    不過她還是撐起身體,剛好對上男人的視線。那是張比想象中還要年輕的臉,他雖然因為鼻子撞上蜜凱奴的嘴而眼眶泛紅,不過轉瞬間就恢複成銳利的眼神:


    『哇!……搞什麽啊!』


    「咦?」


    嚇了一跳想後退時,蜜凱奴看見捂住鼻子的男人指間,似乎有些什麽東西流了下來。那不論怎麽看都是鼻血。


    感覺好像很痛,但道歉好像也很奇怪,麵對尷尬場麵蜜凱奴什麽也說不出來。那男人一邊用力揉著鼻子,一邊歪過頭,不知何故有些慌張看了看周偉。


    吸——吸吸,擤、擤、吸——……擤擤。


    ……他一邊擤著鼻血,一邊還像狗狗般嗅起周圍的味道。


    (什、什麽?這人在做什麽呀——)


    男人突然臉色發青,全身僵硬,用手抓了抓鼻根處說道:


    『哼奇怪啊,可惡,哼是怎麽回事?』


    他一邊說著無法分辨、語意不明的話,一邊盯著蜜凱奴的臉看。


    接著又說:


    『你啊,該不會哼上嗯發出什麽臭味吧?』


    「你說什麽——!?」


    說什麽臭味啊!?一聽懂對方說的話,蜜凱奴氣得站起身。


    她就這樣順著怒氣往麵前那張臉一拳揍去,對方「嗚咕」地呻吟了一聲、向後倒去;她再追加最後一擊,恨恨踢了他一腳。這是跟村裏那些男孩學到的帥氣連續技。


    遭到意外的反擊,流著鼻血的男人就這樣倒在地上。蜜凱奴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用有點麻痹的腳戰起來,咬著帶有鐵鏽味的嘴唇,踏著不穩的步伐走到樹林外。


    就算如此,頭還是痛地要命。明明撞到的是臉(準確來說是嘴),為什麽頭回這樣一陣陣地發疼呢?


    (是不是……跟剛剛那奇怪的聲音有什麽關係……?)


    人們的歡呼聲越來越近。朦朧之間,蜜凱奴無意識地向人群走去,最後走近了擠在公路兩側的人群之中。


    就算到哪裏都能聽見「喂!不要推啊!」的抱怨聲,她還是一直努力向人群深處鑽去。終於被熱氣與歡呼換回了頭腦的清明……


    (咦?)


    她突然恢複了意識。


    自己明明是打算找衛兵求教的,為什麽會在這歡聲沸騰的人群中呢?


    (搞、搞錯方向了!)


    就是這樣,她完全弄錯方向了。


    緊張的蜜凱奴慌忙地想回到剛才的路上,卻因剛剛沒看清楚就擠進來,已經連自己身在哪裏都搞不清楚了。


    就算這樣,她還是硬推開人群,蓄力往「反方向」前進。


    不一會兒,眼前開闊了起來。


    (太好了,是出口!)


    正當她這樣想著,並且探出身體時。


    蜜凱奴被人潮推擠出來,咚地一聲跌到人群外


    ……她掉到皇帝陛下的祭典遊行隊伍前,花瓣飛舞的公路正中央。


    5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完全無法理解是怎麽回事。


    「你這家夥是什麽人!」


    「沒禮貌的家夥!!」


    隨著銳利的斥責聲,蜜凱奴抬起了頭。


    自己坐著的地方,是鋪滿五顏六色繽紛花瓣的泥地。


    頭上傳來粗聲的吼叫,還有許多馬蹄聲包圍了蜜凱奴。


    以及,這路兩旁啞然看著蜜凱奴那數不清的人、人、人……


    蜜凱奴虛脫地維持著從人群中被推出來的難看姿勢,稍待一會兒後,才終於了解狀況,臉色嚇得變得一片慘白。


    (開、開玩笑的吧!)


    不知何時,蜜凱奴已經被騎馬的禁衛兵們包圍了。


    現在遊行隊伍已經完全停住,剛剛響徹四周的歡呼聲也完全聽不見了。再說,在這麽多人的遊行隊伍正前方,有位少女突然衝了出來,最前列的衛兵弱沒有警覺並停馬的話,蜜凱奴大概就要被踩扁了吧。


    不過……


    這已經不單隻是嚇得臉色慘白就可以解決的狀況。她所要麵對的,是騎在馬上的嚴正士兵們,還有麵對負責撒花瓣的人們,以及擴展開來的險惡氣氛;加上後麵還有刺繡華美的馬車、美女乘坐的轎子,以及絢爛的禮品等列隊;繡有象征帝國君王的旗林不斷向後延伸……


    這些都因為蜜凱奴而停下來了,就因為蜜凱奴一人。


    就算想報告有人想對皇帝不利,但在這種場合下,最詭異的莫過於蜜凱奴本人了。


    「女人,擅自衝到陛下禦前太無禮了!」


    「退下!你想玷汙祭典嗎!」


    「對、對不……起……」


    蜜凱奴跌坐地下,地麵因積雪而潮濕冰冷,寒意一陣陣傳了上來。她發著抖,什麽聲音都擠不


    出來,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動不了後,臉色又更加慘白了。


    ……腿軟了,兩腳完全使不上力。


    (怎、怎怎、怎麽辦啊!猛發抖卻全身無力——!!)


    「還在做什麽!還不快退下!」


    「女人!是沒聽見嗎!」


    (不是的……我……我非常非常非常想退開啊……!)


    我動不了!——用不成調的聲音說出來後,不耐煩的士兵跳下馬背,站到蜜凱奴麵前。


    遊行隊伍的光輝中延出一道影子,就在她的手要被抓住的瞬間……


    「蜜凱奴!」


    她聽到突然有人大喊,同時抱住了不斷發抖的自己。


    縮瑟的蜜凱奴,立刻注意到熟悉的香味而放下心來。是席翁,是席翁的味道。


    「……為什麽?」


    「就跟你說不要來了!」


    席翁下巴壓在蜜凱奴額頭上,用不像他的著急聲音說道。他把蜜凱奴的臉摟向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抱起她般地站了起來。


    「非常抱歉,這孩子是跟我一起來的,我們立刻就離開。」


    「……慢,慢著!你們兩個是哪個村子裏的人?留下名字再走。」


    士兵愣了一下,反應慢了半拍,大概是看到偏僻鄉村極為罕見的席翁長相而感到訝異吧,而對可疑人物,他們自然不能就這樣放過,立刻變了語氣說:


    「就算沒有惡意,那個女孩妨礙了遊行,讓大家掃興是事實,沒錯吧。」


    「啊……」


    蜜凱奴再度臉色慘白,要是沒有席翁撐著恐怕會倒在地上。


    確實就像他們所說的,玷汙了神聖的祭典,被追究責任是當然的,他們不可能這麽幹脆就放自己回家。


    這還不算什麽,搞不好連附近村莊都會被追究責任,這才是最恐怖的。


    (怎麽辦……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女人!快回答啊!」


    「……沒必要那麽凶吧?她已經好好道歉了,和這比起來,在『偉大的陛下』禦前欺負一個女孩子,會讓陛下更掃興吧。」


    「你說什麽!?」


    現場飄散著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跳下馬的士兵將手伸向了劍,兩旁看熱鬧的人們也屏住了呼吸。


    「請等一下。」


    就在此時,後方傳來了凜然的聲音,禁衛兵慌忙回頭,蜜凱奴也不自覺抬起了頭……注意到現場出現的第三人。


    一名男子騎在裝飾得比其他人都閃亮華麗的馬上,而且還有著令人無法移開視線的英俊長相,是位有著金色長發,充滿氣質的男人。


    感覺應該是貴族吧。不單是他身上精細的穿著,還散發出某種尊貴氣質。這人比起一般的城裏人和貴族,擁有更為高貴且難以接近的美感。


    (好英俊……的人……)


    連對席翁都已經免疫的蜜凱奴,也不禁倒抽一口氣。對方細致的雙眼如黃金般閃著光輝。光隻是看著都感覺心要被奪走了。


    他靜靜的走進了禁衛兵們,下了馬,站到蜜凱奴她們麵前。剛剛還準備要拔劍的士兵們也立刻回神,跪下行禮。


    ……想必是地位很高的人吧,連禁衛兵都要低頭。


    「非常抱歉,這位姑娘,由於今晚的遊行陛下也在場,士兵們比平常還要緊張。」


    「啊、那、那個……」


    蜜凱奴被席翁緊緊抱著,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她想要睜開懷抱,但保住自己的手臂又漸漸加強了力道,不要說掙脫了,根本連動都沒發動。


    看到蜜凱奴想要正麵回應而手忙腳亂,男人不禁露出了微笑,又靠近兩人,說道:


    「你受傷了。」


    他邊說,還將手伸向全身無力的蜜凱奴裙下沾滿泥巴的腳。


    就如男人所說,那裏有一片相當大的擦傷,但她竟然嚇得忘了疼痛。


    不過那個傷口在被男人的手指碰到的瞬間就咻地不見了,不,不單是這樣,連跌倒時沾上的淤泥也不見了。


    圍著遊行列隊的群眾們,像浪潮般地歡呼起來。蜜凱奴也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腳。


    「不會痛了吧?」


    「是、是的!不過,那個……」


    「失禮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亞德利姆,是在帝都陛下身邊工作的人。快樂的祭典之夜,讓你留下了這樣的回憶,實在是非常對不起。」


    (亞德利姆……咦?怎麽可能?)


    聽到了這個名字,蜜凱奴瞪大了眼睛。


    是剛才在森林中聽到的名字!


    不過在提到這件事之前,蜜凱奴的視線突然被轉了半圈。席翁又強硬地抱住了蜜凱奴的臉,像是要讓亞德利姆離遠點般。


    「原來如此。」


    她在十分接近的地方,聽見了亞德利姆含笑的聲音。


    「她是你重要的人,值得挺身相守。那麽給你一個忠告吧!若她真的這麽重要,你最好片刻不離得守著她比較好。」


    「…………」


    抱住蜜凱奴的力道又更強了。蜜凱奴忍不住叫「好痛」,感覺到貼緊自己的身軀傳來緊張感,她忍不住抬起頭。


    席翁直瞪亞德利姆的表情,似乎有點僵硬。


    「席翁……?」


    「亞德利姆大人,接下來就由我們來吧。


    亞德利姆聽了從身後跑上來的部下耳語,點了點頭,轉身對圍在遊行隊伍四周的人們說到:


    「難得的祭典就這樣糟蹋了,容我向各位致上歉意。請這些掃興的東西暫時退散吧。」


    說完,他啪地拍響了手。


    接著,溫暖的風穿梭在人群間,自天空落下的雪花也戛然停止。


    「喔喔喔!」觀眾們傳來比先前還要興奮的喊聲,全場立刻就為歡呼聲所包圍。


    蜜凱奴有點呼吸困難地從席翁的胸口抬起頭,麵對這個景象也不禁啞然。真是難以置信,隻是拍拍手就停住了大雪。


    「各位,請好好享受截下來的時間吧,祭典才剛剛開始呢。」


    說完,亞德利姆跨上在一旁踏步等待的馬,回到遊行隊伍的中心去了。


    目送亞德利姆的背影離去時,蜜凱奴突然感到關心地看著自己的視線。


    視線從亞德利姆離去的方向,一位有著非凡氣質的人影傳來。


    蜜凱奴才剛想著「怎麽可能」否定這個猜測的同時,那個身影便迅速閃躲到士兵身後,看不見了。


    **


    (這還真是稀奇。)


    某個人目送著回到人群中的兩個小小的背影。


    男人——蜜凱奴最後看到的青年,看到了整個事件的始末,騎在比旁人都要豪華的馬上眯起了雙眼。


    那是一對細長、如海般蒼藍清澈的眼睛,以及像雕刻般深刻,無法窺見感情的秀麗側臉。


    他是被人們形容成擁有冰雪般的美貌,巨大帝國的年輕皇帝——梅爾卡巴二世。


    聽到遊行隊伍有少女衝過來時,他立刻在禁衛兵的護送下移動到隊伍後方去了。周偉的警備必需保護不在轎中,而是騎在馬上聽群眾歡呼的皇帝,態度自然相當嚴密謹慎,就跟剛才亞德利姆說的一樣,侍衛們緊張的程度與平日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不過,他因為好奇理應留在自己身邊的亞德利姆為何會往少女走去,於是不顧軍隊長的反對,前進到可以看見全貌的地方,為了不讓亞德利姆和孩子們發現,他在有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了馬,遠遠看著他們的互動。


    他要確認身為皇帝重要部下的男人,和隊伍前的兩個孩子說了什麽,隻見對方以慈愛的態度安慰那名少女、指責禁衛兵……是一位溫柔的宰相——亞德利


    姆。


    ……孩子們離開後,亞德利姆騎著馬回到隊伍中,梅爾卡巴用毫無起伏的聲音短短說道:


    「看到稀奇的事了。」


    「是什麽呢?陛下。」


    「你刻意用法術來幫助那兩個孩子,我還以為你對旁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皇帝以不帶諷刺也不帶厭惡的口氣說道,對此亞德利姆輕笑著回應:


    「不是凡事都能依自己的興趣去做。神聖的祭典要是被血玷汙就不好了,更何況這次難得陛下也在場,所以我才前去調解的。」


    「這樣啊。」


    梅爾卡巴直率地點了點頭。


    「之前遇到刺客時,就不能調解嗎?」


    「那次和這次的狀況完全不同,她們是直接拿著刀對著陛下。」


    「而作為我替身的影贅死了,不曉得這件事的人民以為我擁有不死之身,因為懷抱著畏懼之心,這次的大雪也是,憑人的力量是無法扭曲自然規律的。」


    「這都是為了守護陛下的威信。如此一來就算是平民,也該理解陛下是被選拔出來,最適合被尊稱為現人神的存在了吧。」


    他毫無猶豫,像水流般自然道出這句話。


    皇帝因此更加確定了,這些並非他的真心話。


    ……亞德利姆明顯對那兩個孩子格外有興趣。


    (要是有問他們的名字就好了。)


    可以使用神之力的亞德利姆某天突然加入帝國,可以讓他如此關心,代表他們有值得那樣做的價值。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好了……


    在回到隊伍中定位的路上,梅爾卡巴再度轉頭看向孩子們離去的方向。


    臉色嚇得蒼白的少女,以及挺身而出保護她的少年。


    看到那兩人的瞬間,梅爾卡巴的胸口不禁有種奇妙的感覺……


    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麽呢?


    6


    「席翁,蜜凱奴!你們都沒事真是太好了!」


    蜜凱奴發抖地靠著席翁移動到樹蔭下,威莉蒂似乎在附近等著,隻見她臉色蒼白地跑了過來。


    「蜜凱奴,你沒受傷吧?我們剛剛一直在小球上的攤販逛,是席翁突然衝出來我才發現的,沒想到蜜凱奴也來參加祭典了。」


    「威莉蒂,對不起,難得的祭典就這樣泡湯了。」


    蜜凱奴縮著直到現在還不斷發抖的身體,努力擠出聲音,驚覺自己隻能發出虛弱的聲音,她感到相當尷尬。


    「席翁也是,真的很抱歉。」


    「我是沒差。」


    「不過,蜜凱奴沒事我就安心了,沒想到亞德利姆大人竟然會親自來緩頰,嚇了我一大跳。」


    「亞德利姆大人……?威莉蒂,你認識那個人嗎?」


    「嗯,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亞德利姆是從前代皇帝陛下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在任職宰相的高層人士喔!聽說擁有足以和陛下相提並論的美貌,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呢!」


    「……那個人是宰相?」


    蜜凱奴回想著低下頭。


    (那麽,剛才森林裏的那些人不隻是皇帝陛下,還要連宰相都要殺掉嗎?)


    雖然已經太遲了,但要是剛才有把這件事告訴亞德利姆就好了。總覺得要是他的話,應該會好好聽完蜜凱奴想說的事。


    「蜜凱奴,回去了。」


    「誒?」


    蜜凱奴突然被喊了名字而回過神來。


    席翁不知何故,露出非常不高興的表情看著蜜凱奴。


    「什麽?」


    「我說要回家了,來,走吧。」


    「你在說什麽呀……祭典才剛開始不是嗎?才剛說要從現在起好好享受祭典的,竟然說要回家?」


    「沒那種必要,已經很夠了。」


    席翁冷漠地說道,威莉蒂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僵硬,一般來說,祭典之日不曾發生女孩被男伴拋下這種事。看到威莉蒂的樣子,蜜凱奴連忙說道:


    「那我就一個人回去了喔。我也不像再卷進麻煩的事了。我自己知道回家的路……而且我現在非常想要自己一個人獨處!!」


    「不行,麻煩的事恐怕不隻這件,一定還會有其他的餘波。」


    蜜凱奴被席翁那番責怪的口吻嚇了一跳,他的話中充滿確信的說服力。


    「為什麽……?」


    「……所以我才叫蜜凱奴不要來,總之我們回去了,想要享受祭典的話,威莉蒂留下來就好了,不要跟我們在一起比較好。」


    「怎麽這樣……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威莉蒂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看到充滿淚水的翠綠雙眸,蜜凱奴更加緊張得想從席翁身邊掙脫,但席翁卻說:


    「話說在前麵,我在生氣,已經不會再聽蜜凱奴的話了。」


    毫無反駁餘地拋下這句話後,席翁緊摟住蜜凱奴的肩膀,開始往回家的路上走。


    席翁真的在生氣,雖然他平時嘴上總是壞心地講著諷刺的話,但至今一次也不曾用現在這樣的態度對待蜜凱奴……


    (但……為什麽?他怎麽知道我來參加祭典就會變成這樣?)


    別傻了,席翁又不是倪葛拉,照理說應該是不會預言的。


    「……蜜凱奴。」


    她一次又一次回頭,看著漸漸離遠的威莉蒂。


    在一團混亂的情況下,席翁的怒氣像針刺般傳來,蜜凱奴隻好靜靜地繼續向前走,突然聽見席翁開口而停下腳步。


    席翁停了下來,光亮的淡紫色雙眸專注地看著蜜凱奴。


    一會兒後,他開口:


    「你受傷了吧,我從剛才就注意到了。」


    「誒?啊,可是腳上的傷剛剛亞德利姆大人已經……」


    「不是那種。」


    說著的同時,席翁細白的長長手指溫柔得拂過蜜凱奴的臉。


    然後就這樣托起她的下巴,蜜凱奴也不疑有他地抬起臉。


    (咦?)


    下個瞬間,嘴唇上柔軟的觸感另蜜凱奴的思考瞬間停止。


    她在至近距離下,看見席翁美麗得近乎恐怖的麵容,壓上自己嘴巴的是他的唇,他接著又改變角度,輕咬蜜凱奴的下唇。


    身體因不習慣的觸感而僵硬,席翁的舌頭卻毫不客氣,不由分說地溜進她的嘴。蜜凱奴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連呼吸也忘了,隻能任由席翁擺布。


    (○╳□※~~?)


    混亂的腦袋做不出反抗或逃跑的反應。席翁像是要嚐遍嘴中般,卷著蜜凱奴的舌頭,最後才舍不得似地放開蜜凱奴的嘴,最後當然沒忘記舔了下蜜凱奴的雙唇。


    ……片刻間,蜜凱奴什麽都說不出來,全身無力的她隻能靠著席翁靜靜地喘氣,鼻尖幾乎要相碰的極近距離下看見的席翁,不知為何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剛剛才做了那種事,為什麽這家夥可以麵不改色?


    她確實和席翁有過類似接吻的經驗,但也不過是舔舔臉頰或鼻尖的程度。


    至少不是像這樣熱呼呼地嘴對嘴!


    想裝他頭的衝動加上淩亂的心情,使蜜凱奴拚命地瞪著席翁,她想要發火,卻隻能說不出完整的話:


    「什、什麽、這是……!!」


    舌頭像打結似的,沒辦法完整說出一句話。


    (喂!冷靜下來啊!得好好的罵罵他才行!)


    「蜜凱奴,你嘴巴破皮了吧,我隻是在幫你消毒而已。」


    「消!?嘴、嘴、嘴……?不、不、不知羞恥!」


    竟然說是消毒?剛剛很明顯就是接吻,而且還是初吻,你到底在做什麽啊——!


    雖然想這樣講,但她隻是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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