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國的首都,溫凱雷。


    建築在華美城市中央的海伊姆宮中,這天,朝議結束後,當亞德利姆自座位上起身時,被皇帝給叫住了。


    「亞德利姆,關於之前抓到的那些人,朕想和你談一下。」


    回過頭,看見的是充滿生氣、和到前天為止仿佛完全不同人般的君主。


    ……一如帝都的象征般,擁有俐落美貌的皇帝,此時臉上完全沒有往日那種無精打采的陰影,到處都傳說皇帝已經恢複了原本應有的領導力與高貴氣質。


    不過,在這海伊姆宮中知道原因的僅有一人。隻有之前一直將皇帝當成傀儡的宰相曉得。


    轉變為仿佛帝國人民理想的具現化一般,無可挑剔的君主。雖然皇帝變得比之前難應付了,但亞德利姆還是維持著和先前沒有兩樣的態度對待他。今天也是,麵對看向自己的銳利視線,也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


    「有什麽事嗎?」


    「……塔姆軍隊長調查的結果,那些人的嫌疑已經洗清了。朕應該已經吩咐過不需繼續追捕他們了。」


    「確實如此。」


    恭敬地低下頭,亞德利姆依然用那張難以看出表情的臉麵對皇帝。


    「接到陛下的命令之後,已經將追捕的士兵們調返了。」


    「是嗎?那麽你將心腹的部下派去『沉默神殿』的傳言也是誤會嗎?」


    聽見皇帝嚴正的口氣,亞德利姆依然不改笑容,隻是靜靜地回看著皇帝。


    「……雖然很多餘,不過還是要跟你說,亞德利姆,朕不允許你去追捕那些人。因為自己沒犯的罪而被捕,他們才是受害者。這點還請你要銘記於心。」


    「遵命。陛下所說的臣下也心裏有數,會謹記在心的。隻是陛下,不過是位鄉下女孩,卻還要皇帝直接下令觀照……這樣,是否太過於偏袒了呢?」


    說完這句別有意含的話,亞德利姆仿佛沒事般行了個禮,離開現場。


    ……自從獸神所愛的蜜凱奴,破除亞德利姆的岩詛咒、與同伴們逃跑之後,已經過了相當的時間。


    那段期間,同樣自詛咒中解放的皇帝,命令塔姆軍隊長派人監視著自己這點,亞德利姆也心裏有數。


    (連曾經那麽想得到詛咒的男人也……祝詞之力還真是麻煩啊。)


    亞德利姆的力量對皇帝來說已不再是必須的了。皇帝也不打算再成為傀儡,而是親自執政。


    不過,不需焦慮。很快……隻要再過一陣子,自己就能完全將這世上最為稀有、強大的靈威納入手中了。


    (在人世間已經沒有必須害怕的東西。我將會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


    和下跪行禮的貴族與部下們擦身而過,通過走廊,回到位於別館的私室。關上房門,走進陰暗的室內時,亞德利姆啪嚓地彈了下手指,暖爐中的木柴就點燃了火,照亮房中,為寒冷的室內帶來了些暖意。


    靠近爐火,仔細一看,火焰中悠悠晃晃地浮現出人影。是站在亞德利姆門外的詭異士兵……並非亞德利姆手下的警備部隊,而是塔姆軍隊長的親衛隊,護衛部隊中的一人。


    那名士兵似乎是在監視著這間房間,但他光隻是注意麵前,並未發覺到身後地下悄悄出現的黑色鬥篷。


    當他終於回過頭去時已經太遲了,那件鬥篷纏上了士兵的身體,奪走了他的意識。


    ……過一會兒後,他就會帶著竄改過的記憶,回到自己主人身邊吧。雖然令人不愉快,但這樣的情況恐怕還得持續一段時間。


    「雖然大部分的力量都化為式神,讓他潛伏到神殿去了,但這點程度的事還是辦得到。我可不是好惹的呐。」


    低聲笑著,亞德利姆坐到長沙發上,看向房間中的陰影,說道:


    『觀眾隻要有你就夠了。對吧?繼舟。』


    ###


    ……箭矢般銳利的「力量」朝繼舟衝來,他猛然睜開了眼睛。


    同一時間,腦內原本浮現的景象都消失了,周圍再次恢複成有著三三兩兩客人的小酒館。


    (被發現了啊……)


    輕輕歎了口氣,將手伸向布滿水珠的玻璃杯。大口喝掉其中的琥珀色飲料後,將錢放在桌上,離開了店裏。


    天空已經亮起來了,他揉了揉細長的眼睛,腦中一陣陣地發疼。


    和力量幾乎無窮盡的亞德利姆不同,繼舟……就算過去曾經是眾所矚目的武官……也不過隻是個極為平凡的「國津神」。驅使式神、持續監視著遙遠海伊姆宮中動靜的集中力,一旦分神,就立刻轉為沉重的疲憊壓在他身上。


    (不過,亞德利姆覬覦獸神之力,這點已經很明白了。)


    亞德利姆將自己的式神納吉魯送進「沉默神殿」,以及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繼舟也多少猜想得到。


    之前,當席翁一碰到作為亞德利姆式神的依代的樁枝時,式神瞬間就化為粒子。那並不是因為「失去了」依代,而是因為相同的力量互相接觸,亞德利姆的力量「回到了」席翁身上。


    之後樁枝也失去原型,回歸虛無……


    也就是說,席翁身上擁有和亞德利姆相同的力量。創世神之力,那就是本應為人類的亞德利姆所擁有的力量的真麵目。


    這份確信,直到從蜜凱奴那裏聽說他就是獸神的半身後越來越肯定。


    ……過去獸神將自己的力量分割給亞德利姆,之後,那股力量共被分為三份。


    一份給了亞德利姆,一份留在神社中獸神的本體上,而最後一份就在神的半身——席翁身上……


    看來並不是均等分配的,留在席翁身上的似乎隻有可以保護自己、最低限度的能力……但由於亞德利姆欲求的是「完全的力量」,所以就算隻是那樣,也是想要得不得了吧。


    (隻有獸神之力才會成為亞德利姆的動機。若等到他達成目的,我們想要成功就不可能了。隻要可以阻止他的話……)


    在亞德利姆唯一的野心中……應該可以找到獲勝的突破口。


    不過問題不隻有這樣。還有同伴們的變化。姑且不論似乎太過偏袒蜜凱奴的弓誓,理應比誰都憎恨亞德利姆……憎恨夜刀的小針,心裏卻開始產生了變化。


    要處死背叛者。雖然如此發誓,卻又被人簡單地下了詛咒而隻能逃跑,過去的自己令他感到悔恨、憤怒。


    不僅如此,還有愛人被殺、家人被殺、失去祖國的仇,這些想法,小針他都很幹脆地打算拋棄。稻泳被殺的憤怒與痛苦,他明明是最有資格向亞德利姆複仇的。


    ……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時緊握了雙手,繼舟露出苦笑。


    幾乎不會顯露出感情,總是微笑著,還被說是「被岩詛咒給封印了內心」的自己心中,還沉睡著像這樣如狂亂的暴風般激烈的情感。回想起來,還是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有這麽醜陋窘迫的一麵。


    那是總可以銳利地看穿繼舟心底,並指出問題,名為「菈克麗瑪」的女性……


    (被人精準地指出來的話,反而不想承認了啊。)


    雖然如此,但菈克麗瑪總還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繼舟的要害。


    明明隻要和她分開就能恢複冷靜,但自己在她麵前卻不知為何總是煩躁不堪,老是做出讓她快哭出來的舉動。連自己都對自己的任性感到不可思議,但她還是沒有要離開繼舟身邊的意思。


    而自己恐怕也習慣了這種狀態。


    ……是因為疲憊的緣故嗎?腦中一直浮上平常根本不會去想的事。甩甩頭將那些都拋開,繼舟走向藏匿的屋子的腳步漸漸加快。不過到了對街,卻發現明明還隻是大清早,房中不曉得為什麽似乎吵吵鬧鬧的。


    (發生什麽事了嗎?)


    邊想著,一推開門——


    『繼舟!你在做什麽啊?大事不好了!』


    連問發生什麽事的時間都沒有,一注意到繼舟回來了,弓誓突然從房內衝了出來。


    『……怎麽了?一大早就吵吵鬧鬧的,給鄰居添麻煩。』


    『抱、抱歉……哎喲,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了啦!蜜凱奴不好了!是說,席翁那家夥擅自跑掉了,到處都找不到!是若宮注意到然後跟我說的,我完全沒發現到……可惡!』


    真丟臉——弓誓抱頭憤憤地說著。繼舟將視線轉向一旁,獨臂的闇人——小針一派平靜地站在那裏。


    『他說的是……』


    『是真的。馬也不見了一匹。蜜凱奴倒在席翁睡著的房間,之後一次也沒醒來。』


    『……有去找過了嗎?』


    『對啊,不在附近。我想大概是往港口去了。』


    『算了,我想也是。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在想什麽。』


    席翁一開始就宣言過會離開蜜凱奴身邊。之後傷也治好了,大概是終於采取行動了吧。


    『前往自己本來該在的地方……恐怕是打算回到第一島的神社去吧。』


    『啊?是說繼舟,你為什麽可以這麽冷靜啊!蜜凱奴大事不好了耶!』


    一邊叫著,弓誓靠近繼舟。


    『不是普通的睡著,不曉得席翁做了什麽事。大概是因為蜜凱奴想要阻止他,那家夥就……』


    『奪走她的意識了?』


    『就是這樣!』


    啪噠啪噠……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房內衝出來,跑到憤怒的弓誓身邊。那是看來一臉擔心的若宮。


    注意到弓誓像是快要揪住繼舟的模樣,若宮連忙緊緊從後麵抱住弓誓,這才總算阻止了他。


    『做、做什麽啦,若宮!』


    『不可以吵架!』


    『……好了,總之先冷靜下來吧,弓誓。不曉得你為什麽這麽生氣,可是就算這樣吵也沒辦法改變狀況喔。』


    『我、我知道啦,可是……』


    被若宮抱住自己的柔弱仲裁給製止,弓誓滿臉通紅,這才終於放開了繼舟,咬著嘴唇。


    『搞什麽嘛……那家夥為什麽光隻會做些害蜜凱奴哭的事!蜜凱奴明明一直擔心那家夥,就連知道了他是什麽人,都還決定要跟他在一起了啊!可是他又為什麽……』


    『總之先去看看蜜凱奴吧。席翁的話,一定不會施什麽對她不利的法術,搞不好隻是打算在自己完成目的之前讓她先睡著也說不定。但那樣的話就傷腦筋了。』


    『傷腦筋?什麽意思?』


    『菈克麗瑪在她身邊嗎?』


    無視弓誓的問題,繼舟突然問小針。小針默默地點頭回答:


    『倪葛拉殿下也在一起,還有威莉蒂也是。』


    『我知道了,走吧。』


    一邊說,繼舟用令人想不到他體內積滿了淤泥般疲憊的俐落行動,往蜜凱奴睡著的房間走去。


    ……一樓,離後門最遠的深處房間,原本是為了席翁準備的寢室。開著的門邊,站著一臉鐵青的威莉蒂。


    向她稍微點頭打招呼後進到房內,立刻就看見昏睡在床的蜜凱奴。倪葛拉與菈克麗瑪坐在她枕邊,先注意到繼舟的菈克麗瑪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繼舟,太好了。你聽他們提過狀況了吧?』


    『嗯。似乎不單隻是睡著而已嘛。』


    『不管是搖她還是怎樣都沒醒來。而且倪葛拉婆婆說,她的意識在比睡著時還要深沉的地方……』


    說到這裏,話突然打住,菈克麗瑪對著走近的繼舟皺了皺眉。


    『……滿身酒臭。又跑去理德的店了吧?會開到這種時間的酒館也隻有那裏了。又用式神了?』


    『嗯,差不多就是那樣。』


    『你的身體……』


    不是都沒休息到嗎——原本想繼續說下去的話,卻不知道為何咽了回去,菈克麗瑪盯著繼舟的臉看。在場沒有人發覺的「疲憊」,果然還是被她一眼看穿了。


    『我的事不用擔心。話說回來……倪葛拉殿下,蜜凱奴現在的狀態,是因為席翁的法術的關係嗎?』


    『大概吧。那個笨蛋恐怕奪走蜜凱奴的記憶了。』


    聽到這話,繼舟走過菈克麗瑪身邊靠近床邊。凝視著緊閉雙眼、淺淺呼吸著的蜜凱奴,注意到她的眼瞼正微微跳動著。


    2


    ……蜜凱奴直直落進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完全感覺不到上下左右的地方。隻有從正下方吹來的強烈氣流,可以讓自己清楚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掉。


    已經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蜜凱奴持續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落下。似乎一直到不了底部。在這之中,雖然感覺有好幾次看見了懷念的景象,但現在卻連一個也回想不起來了。


    (不行,不可以忘掉……明明是很重要的事……)


    越是祈禱就越來越遙遠的記憶。但蜜凱奴還是拚命地朝虛空中伸出手,想要抓住它們。


    就在這樣的掙紮中,感覺腦中滑過了一片翠綠的景色。接著,土地與樹木的味道也恢複了。那是在懷念的小村莊中生活的日子……


    (呐,你知道嗎,席翁?我喜歡的花的「花語」。)


    那是和席翁一起生活時的重要記憶。


    意識到的瞬間,原本模模糊糊的記憶,就像變為「現實」一般,鮮明地在蜜凱奴眼前擴展開來。


    接著——


    ###


    「嗬!找到了!就是這個,我喜歡的花。翠菊。」


    ……在隻能聽到鳥囀的森林中,蜜凱奴大聲地叫著,麵向離自己隻有一點點距離的那個人背後,指著地上綻放的翠菊說道:


    「翠菊的花語是——回憶、追憶、對分開的人的感情。明明是這麽可愛的花,卻有這麽熱情又專一的花語,真是好棒呢。」


    「…………」


    「欽,你有在聽嗎?席翁?」


    「我在聽。」


    沒聽見回應,等得不耐煩而抬起頭,這才聽見身邊傅來像是嫌麻煩的回答。


    為風吹動、短而俐落的銀色頭發,以及削瘦地弓起的背影。蜜凱奴默默地瞪著他,席翁這才轉過頭來。


    「我真的有在聽。」


    「……又沒有懷疑你。」


    「畢竟比起花語,它的根不是比較有用嗎?可以作成止咳藥。」


    「不是那個問題啦!確實是可以入藥,不過……真是的,席翁一點都不懂女生的心理啦!」


    歎氣著表示不滿,蜜凱奴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青綠的地上。


    她在綠色地毯延展的森林之中,小心揀出有棘刺的葉子摘下,放入小簍子中。


    這是可以治療頭痛的藥草。然後另一邊還長著葉子表麵有著苔蘚般柔軟纖毛的草,那揉斕後可以治療割傷。


    森林中還生長著其他許許多多的藥草,對自幼就開始采藥的蜜凱奴而言,每種的功效全都了然於心。所以雖然嘴上忙著聊天,但手上還是可以毫不遲疑地采出需要的藥草。


    不過——


    「……還有一個喔,花語。」


    不留意的話就常常會漏掉他說的話,所以那個時候,蜜凱奴也沒有立刻對席翁小聲的呢喃反應過來。


    「咦?你說什麽?席翁。」


    「『我不會忘記你』。」


    蜜凱奴驚訝地停手。


    平常他看似對花語什麽的一點興趣也沒有,卻不曉得為什麽,在那句話中飽含了深刻的感情。


    「……席翁……?」


    不自覺地低語,這時才突


    然注意到。


    不對,最初說過那個花語的,不是席翁。


    那是……那是……


    (是我……?)


    『明明開了這麽多的花,您卻連一點花的名字也不曉得呢。』


    仿佛陣陣發疼般的記憶深處。


    憶起的話語濃密而溫暖,一瞬間將蜜凱奴的意識與「世界」給推展開來。


    是的,這是蜜凱奴自己的過去。蜜凱奴還和獸神一起生活的時候,一度失去生命之前的記憶。


    『這樣很可惜呢。對花語好像一點興趣也沒有。』


    『人類就是會想那些無聊的事。』


    『什麽嘛,才不無聊,是很棒的事喔……因為平常害羞而說不出來的話,透過花來比喻的話,不就可以坦率地傳達了嗎?』


    『……是那樣嗎?』


    『就是這樣,您也是,一次也沒說過喜歡我。』


    賭氣似地說著,那個時候,自己正對著化為人型的獸神微笑。


    『所以,您要是想跟我說喜歡的時候,就透過花吧。』


    憐愛地注視著自己的獸神,和席翁很像,不過模樣是比他要來得年長許多的青年……擁有人類不會有的角。映在祂紫色瞳孔中的自己也是,比現在看來還要成熟。


    『這樣的話,就不會再害羞了吧?』


    ###


    (不行……喔……)


    那時候席翁說的話,莫非是他以自己的方式,拚命將「感情」給表現出來的做法?


    因為……就算遙遠分開,就算失去記憶。


    依然沒有拋棄這情感,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是席翁。


    ……雖是這樣。


    (居然叫我忘掉,太奸詐了……)


    還記得被擁抱的時候:心髒像要壞掉似地劇烈鼓動。


    不管是嘴唇相觸的溫度也好,深深交纏的接吻也好,完全不覺得半點厭惡,連被放倒在床上時也一樣。雖然既害羞又膽怯而全身發抖,但和在海伊姆宮被梅爾卡巴皇帝推倒時完全不一樣……蜜凱奴也在心底的某處尋求著席翁的溫暖。


    不想失去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人。


    那樣抱緊了蜜凱奴、親吻了她,都做到這樣了,還要自己全部忘掉,太奸詐了。


    (自己明明做了讓我忘不了你的事啊。)


    回想起孤獨的「祂」的模樣,蜜凱奴咬住嘴唇。


    (席翁那個笨蛋、騙子、老頑固!)


    明明比誰都更討厭孤單一人,卻以那種方式……傳達了難分難舍的感情後又說「再見」。


    ……確實,那時候放他孤獨一人的是自己,不過……


    『這次不想再讓你孤單一人了!』


    感覺某處響起了強烈的、不是自己的聲音。蜜凱奴睜開眼睛,但胸中升起的確確實實是自己的「記憶」與「感情」。


    是啊。


    (那個時候,透過花才能傳遞的心情。)


    要是他還愛著蜜凱奴的話。


    『我不會再忘記你了……』


    (就是嘛,誰要……把你忘記啊!)


    雖然擁有比誰都要偉大的力量,但也比任何人都害怕寂寞的創世之神。


    在遙遠的過去一度中斷的思念輕輕重疊,破碎的記憶聚集起來。接著,蜜凱奴這才終於感覺到,自己心中真正「感到充實」。


    3


    輕輕睜開眼睛,最初感覺到的是光亮。


    接著是握住自己的右手、溫暖而柔軟,還有點濕潤的觸感。


    如同祈禱般緊握住躺著自己的手的,是熟悉的少女。緊緊地閉著雙眼,淚水點點滴滴落到蜜凱奴手上……擁有柔軟的金色頭發的少女。


    「……威莉…蒂……?」


    喃喃說著,蹲在枕邊的威莉蒂突然張開眼睛看著蜜凱奴,同一時間,仿佛溫柔森林般翠綠的眼中,滾滾落下大粒的淚珠。


    「蜜凱奴……你…醒了嘛?不要緊了嗎?」


    「唔……嗯。可是……那個……」


    一瞬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因為眼前是在村莊時每天都一起度過的重要朋友。她露出自己的心也被揪痛般的扭曲表情,淚水從紅通通的眼角落了下來。


    得快讓她別再哭了才行。如此心想著正要起身時,才注意到從威莉蒂身後看著自己的許多張麵孔。不是村裏的人。她這才注意到並回想起來。


    「啊……我……」


    『不要緊嗎?蜜凱奴!還記得我嗎?』


    感到鈍痛而伸手按住額頭的同時,弓誓突然說道。是的,這是弓誓的聲音。分辨出來後,放下額邊的手,看向他。


    「弓誓……還有威莉蒂、婆婆、小針先生跟菈克麗瑪小姐……啊!」


    一一確認那些滿臉擔心的麵孔時,腦中又一陣鈍痛。一陣一陣,仿佛脈動般的疼痛,但原本仿佛隔了層薄膜般的記憶也漸漸鮮明起來。


    腦中一瞬間湧入了大量的記憶。是的,自己確實被席翁……


    「席翁呢?席翁在哪裏?」


    『還記得嗎?他的事?』


    小針的聲音中帶著驚訝。不曉得他為什麽這麽問,感到奇怪地點點頭,周圍的人們都瞪大眼睛倒抽了口氣。


    「蜜凱奴,也記得我嗎……?」


    「是的,菈克麗瑪小姐。」


    『什麽嘛!繼舟,跟你說的完全不一樣嘛?』


    聽到弓誓的話回過頭,這才注意到站在門口的繼舟。兩手抱胸看著此處的他,在被叫到時才離開門邊,毫無顧忌地走近這裏。


    最後他站到床邊:


    『原來如此,回拒了獸神之力啊。就像在海伊姆宮被下了岩詛咒時一樣。』


    「咦?獸神之……力,是指?」


    蜜凱奴楞楞地低語,這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方,以及發生了什麽事。


    席翁確實為了將蜜凱奴留在這裏,而要奪走她的記憶……


    她連忙閉上眼睛,大量的回憶鮮明地浮現出來。至今的生活,還有到帝國來之後發生的事。


    不隻這些,還有蜜凱奴身為國津神時的幼時記憶……以及轉生之前和獸神一起生活、名為「悠紀」時的記憶也是。


    沒有缺失任何一個。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反倒連以前忘記的事也都連鎖地回想了起來。


    (沒有消失。我……全部都記得!)


    「太好了,蜜凱奴!沒有忘記吧?全部都和原來一樣吧?」


    「咦?哇!威莉蒂?」


    大概是從蜜凱奴沉思的表情上察覺到她恢複精神了,一直緊閉嘴唇忍耐著的威莉蒂,最後終於忍不住地撲向蜜凱奴。突然被她抱住,那柔軟的身體仿佛發燒般溫熱,微微顫抖著。


    「蜜凱奴……你從席翁不見之後就一直沉睡,不管怎麽做都沒醒來,所以大家都好擔心。聽說要是再這樣下去,搞不好會把我們大家都忘掉……可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威莉蒂……」


    一麵拍著她嗚咽抽動的背安慰她,抬頭看見枕邊的倪葛拉正專注凝視著蜜凱奴。不隻是她,還有弓誓、小針、菈克麗瑪也一樣。隻有繼舟還是看不出表情,但也和大家一樣擔心蜜凱奴。


    不過,她立刻注意到了。該在這裏的麵孔中,缺少了一名。


    「婆婆,席翁他……在哪裏?」


    「不見了。」


    邊說著,倪葛拉微微低下頭。


    「那孩子已經離開了。留下你,今天早上天亮以前就離開了。」


    4


    蜜凱奴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也就是說,睡了將近一天。這段時間,席翁借了房後拴


    著的一匹馬,離開了此處。


    下過雨的柔軟地麵還留有馬的蹄印,注意到的小針立刻去追蹤,但那腳印進入森林後就和其他旅人及馬匹的腳印混雜在一起,完全分辨不出來了。


    『不過,他應該是往港口去了。目的地可以猜得到。』


    「是沉默神殿吧。」


    掄先小針一步,蜜凱奴清楚地說了。是的,席翁沒有其他的去處,隻有沉默神殿……神社,對他而言是一切開始與終結的場所。


    ……從被迫的沉睡中醒來後,蜜凱奴默默地吃了晚飯,休息過後,和大家討論今後的行動。其實她想要立刻追在席翁後頭往港口去,但在傍晚時分出發的話,恐怕一下就要陷入尋找旅館的窘境了吧。就算徹夜馳馬追趕,最後也還是得在不曉得什麽地方休息。這樣的話不如等天亮後再出發還比較有利。


    而且……


    蜜凱奴已經察覺了。席翁的目的地對他而言也是終點,在那裏,他既不會逃也不會躲藏……不論是以什麽形式,都會一直留在那裏。


    (這樣的話,現在好好準備、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出發就可以了。)


    已經不需要迷惘了。該走的路,已經在蜜凱奴麵前準備好一條了。


    如此下定決心之後,蜜凱奴便在晚飯時告訴了聚集起來的大家。原以為一定會被激烈反對的,但除了弓誓以外,大家……其他的闇人們,連菈克麗瑪、威莉蒂還有倪葛拉,也都能夠體會蜜凱奴的覺悟,爽快地認同了。


    然後現在已是接近就寢時分的休息時間。


    在席翁放下自己離開的房間中,蜜凱奴再次重新打包明天要出發的行李。把飲用水和麵包等食物,還有小提燈跟懷爐等裝到比之前更大的袋子裏,在手邊的地圖上確認從闇人們那邊聽來的、往港口的走法之後……最後才將它啪地摺疊起來。


    在默默低著頭的她眼前,隻有波浪般皺起的床單,但她眼中映出的並非布料的柔軟皺摺,而隻有焦躁與憤怒。


    不管怎麽冷靜地作旅行的準備,不管怎麽冷靜地告訴自己說,是自己選擇在這裏過一晚的。


    但並不代表蜜凱奴就可以接受這一切,乖乖地等時間到。不隻如此,應該說……蜜凱奴現在正非常非常地、前所未有地震怒。與其說是快要爆發,不如說像有許多活火山並排著等待噴發的時機一般。


    明明說了要一起去,說不會再離開席翁,無論會不幸或發生什麽其他的事,也絕對要跟他在一起了。


    但他依然硬是奪走蜜凱奴的意識,自己一個人離開,而且還想要消除她的記憶。不,先不說這個,最最不可原諒的是——


    (他竟然連對自己的感情都那麽固執,不誠實到那種地步!)


    順著怒氣收完行李,把袋子砰地放到床上。一直緊閉著嘴唇的蜜凱奴,突然注意到了敲門聲而抬起頭。


    「……蜜凱奴,抱歉,稍微打擾一下,可以嗎?」


    「威莉蒂?」


    聽到出乎意料的聲音嚇了一跳,打開門,陰暗的走廊上站著隻帶了個小小燭台的威莉蒂。


    「怎麽了?這種時間還……很冷的,快進來吧。」


    雖然還不到換日的時間,走廊上卻已經開始飄蕩著夜裏的寒氣。就算是大陸和米榭蘭諸島相較下溫暖得多,但這個時期冬天也造訪了。


    趕忙讓她進到房裏來,關上門後,穿著睡衣的威莉蒂瞥見放在床上的行李,低聲問道:


    「真的要去嗎?神殿……」


    「啊……唔,嗯……那個,威莉蒂,我…很對不……」


    「不要說。」


    一想到威莉蒂有多麽喜歡席翁,再想起自己至今做過的事實在太過分,所以蜜凱奴想要道歉。但威莉蒂卻像要封住那個詞般,搶先一步將纖細的手指壓在蜜凱奴嘴上。


    「拜托你,不要說。因為該說那句話的……應該是我才對。我其實一直很想跟蜜凱奴道歉。」


    「威莉蒂……」


    就算將椅子推到她麵前,威莉蒂還是站在房間角落一動也不動。不隻這樣,還一直鐵青蓍臉,仿佛在害怕什麽似地凝視著蜜凱奴。


    「……我啊,一直很害怕,雖然離開了海伊姆宮被帶到這裏來,但還是什麽也做不到。就連蜜凱奴你們平安抵達這裏之後也是,一直避不見麵躲在房間裏。」


    「不是的,威莉蒂,那是我……」


    「就是那樣!因為我一直很羨慕蜜凱奴,想要成為蜜凱奴,而做了絕對不該做的事。背叛了蜜凱奴的心意,才會遭到危險。蜜凱奴會被抓起來也是,席翁會受傷也是,都是因為我把你們兩人的去向告訴了宰相的關係。其實我……根本沒有像這樣接受幫助的資格……」


    威莉蒂兩手掩麵。具體說出至今一直沒辦法說出口的話,她現在像是快要當場昏倒般全身無力。


    「對不起,蜜凱奴,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說了。不是那樣的,威莉蒂,不是那樣的!」


    茫然地聽著朋友自白的蜜凱奴,終於回過神,跑到威莉蒂身邊。兩手撐著那纖瘦的肩膀,咬著自己的嘴唇。


    對不起,希望你原諒我。都是因為自己。隻要自己不在的話……


    要是當時沒有選擇那條路的話……


    那是蜜凱奴針對明明知道威莉蒂的心意,還是「過分地背叛了她」的自己,憤怒與自責的念頭。在皇宮的時候,從皇帝寢室通往白色客間的隱藏走道途中,對不在當場的威莉蒂,重複了無數次的言語。


    但不隻是那樣,懺悔著的同時,蜜凱奴一次又一次地聽見了。


    在海伊姆宮時,還有逃進這間房子之後,那個次數又更增加了。向蜜凱奴道歉說扭曲了她的命運,說一切的開端都是自己……隨著過去真相被揭露出來,每個人都在自責著,說著深沉的詞語自責著。


    不過,聽到那些話的自己又怎麽樣了呢?這些謝罪的詞匯究竟能讓誰放鬆下來?自責的念頭能夠改變什麽嗎?


    一點也沒有。不如說,反而令蜜凱奴感到痛苦。看見自己重要的人們不斷自責的身影,反而令她更加感到悲傷。


    「……是嗎……是那樣啊……」


    「咦?」


    「我好像終於明白了。那個啊,我其實也很想向威莉蒂道歉。一直沒有跟你說對不起,就算不被原諒,也覺得應該跟你道歉才對。但還是很害怕……要是被威莉蒂說最討厭我了那該怎麽辦。可是,搞不好並不是那樣……」


    究竟為了什麽而道歉呢?是為了得到原諒,為了讓自己可以輕鬆一點?


    又或者是想要抹削無法挽回的過去呢……?


    「我很想向威莉蒂道歉、得到原諒。明明做了非常過分的事,還是想被原諒而道歉「可是……或許那樣是不行的……」


    說出口的道歉,隻是為了自己想尋求原諒的言詞。那大概是每個人都相當痛苦,而在無意識間所表現出來的吧。


    但那樣什麽也改變不了。不管是倪葛拉懊悔過去而自我否定,或是席翁反覆地道歉著舍棄了和蜜凱奴一起的未來。


    全部都隻是堵塞了通往未來道路,沒有希望的行為。


    「威莉蒂,我決定了。我不再道歉。自己做過的事、不光明的事、傷害了威莉蒂的事,雖然全部都是錯誤的,但我不道歉。因為比起道歉,我想用其他的方法來傳遞這份心情。」


    「……蜜凱奴。」


    「我好喜歡威莉蒂。就算威莉蒂不原諒我所做過的事,就算被討厭了,我還是喜歡威莉蒂。所以……威莉蒂也不要再道歉了。」


    因為喜歡,最喜歡了。


    不可以用「對不起」這句話讓對方背負了什麽責任。因為兩人之


    間存在著不可以那麽做的重要關係。


    ……像是互相扶持般擁抱著,片刻間,蜜凱奴和威莉蒂什麽都沒說。聽著親近的彼此的心跳聲,感覺兩人的氣息都平靜下來了。


    最後,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威莉蒂,用濕潤的聲音冒出一句話。


    「蜜凱奴,你喜歡席翁嗎?」


    「……嗯,喜歡。」


    「那是對家人的喜歡?還是……」


    「不是對家人的。席翁……是就算失去其他的東西,也想要跟他在一起的那樣,最喜歡了。」


    第一次。


    蜜凱奴直接地向威莉蒂傳達了這種心情。


    畢竟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蜜凱奴就喜歡席翁了。雖是那樣,卻在演變成現在這種狀況之前都沒發覺,用席翁是重要的家人這種藉口來逃避。


    不過,在海伊姆宮擔心該不會失去席翁的時候,她終於清楚意識到了。所以蜜凱奴不會隱瞞,她愛著席翁。


    「……謝謝你,蜜凱奴。」


    低語著,威莉蒂這才和蜜凱奴分開。臉上雖然還能見到淚痕,但卻露出了久違的溫柔笑容。


    「去救席翁吧。其實我從在村子裏的時候就一直注意到,席翁非常非常珍惜蜜凱奴,最喜歡你這件事了。」


    「嗯,我會救他的。我已經和席翁約好,不會再放他一個人了。」


    太好了……低語著,威莉蒂又笑了。同時間還殘留在眼中的一滴淚滑了下來,但那笑容,比起在村裏見過的微笑都要美麗,都要閃亮。


    5


    『為什麽默默地答應讓她走?』


    同一時間。


    在蜜凱奴整理行裝,和威莉蒂談話的時候。晚餐結束後就馬上在別室集合的闇人們尖聲爭論著。


    ……不,發出尖聲的,隻有氣得滿臉通紅的弓誓一人。


    若宮已經就寢了,他麵前隻有露出困擾表情站著的小針,以及一如往常一臉平靜的繼舟兩人而已。而弓誓的憤怒就直接衝著繼舟發泄。


    傍晚,恢複意識的蜜凱奴毫不猶豫地決定要去追席翁。並非討論,隻像是和闇人們報備一聲而已,但除了弓誓以外,沒有任何人表示反對。不隻這樣,連倪葛拉都說了「加油吧」,幹脆地認同了她的決定。


    弓誓正是在氣這點。到沉默神殿,也就是「神社」去的話,蜜凱奴一定會遇到危險的。明明是這樣,但為什麽所有人都默默目送她上路呢?


    『一開始就該讓蜜凱奴跟席翁分開的吧?所以這樣不是正好嗎……蜜凱奴就這樣留在這裏,如果想回島上去的話就跟我們一起回去,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沒打算讓她獨自一人到神社去喔,我們也會跟著她。』


    聽到這話,弓誓目瞪口呆。


    『跟著她……?』


    『是啊。原先就打算這麽做,所以才讚成的。』


    『什麽意思啊?什麽嘛,那樣的話,簡直就像……』


    說到這,弓誓才用懷疑的眼神看向繼舟:


    『……難道說,繼舟你是故意放那家夥逃走的嗎?』


    一人坐在椅子上的繼舟,慢慢仰頭看著弓誓。那銳利的目光幾乎令人窒息,但弓誓還是想辦法開口。


    『明明知道,還故意……早就注意到那家夥打算離開了,然後……』


    『對,我早就知道。他沒有理由就這樣留在這裏,總有一天,不對,是最近一定就會離開這裏往神社出發。應該說,沒注意到的你才有問題呢,明明可以推斷的線索都齊全了。』


    不多用點大腦不行喔!用像老師的口氣說著,繼舟慢慢眯起了細長的雙眼。


    『確實就像你所說的,不該讓他繼續待在蜜凱奴身邊。他無論對她或我們而言都是把兩刃劍,或者該說是帶著一大堆會成為災禍之因的要素。因此若不有效活用的話,他的存在之後將會變成阻礙的。』


    『有效活用……是指……』


    『你還不了解嗎?』


    聽到那仿佛在測驗他的平靜聲音,弓誓不自覺地噤聲。皺著眉頭稍微思考了下,立刻想通了般張開眼睛。


    『……難道是,誘餌……?』


    『就是這樣。因為他對亞德利姆而言,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淺淺笑著,繼舟不帶感情地如此說道。


    『亞德利姆……夜刀他原本就擁有來路不明的神力,再加上又待在宮殿中,很難對他出手。首先要將他引出帝國,然後若不找到可以奪去他全部力量的方法,要收拾他也很難吧。


    席翁就是為此存在的重要誘餌。他回到神社,不,是沉默神殿這件事亞德利姆也曉得。亞德利姆一定在等待分裂的獸神合而為一的時機……現在他已經將式神送入神殿,做好自己入侵神社的準備了。』


    『……等等。那你是要把蜜凱奴也卷進來嗎?要引出亞德利姆的話,有席翁就夠了吧?』


    『隻有我們的話,恐怕沒辦法進入神殿。也就是說,她是「鑰匙」。當然,她對我們而言也是重要的「同族女性」,因此不論用什麽辦法,都一定會保護她到最後的。』


    『喂,繼舟。』


    聽到繼舟這番毫不猶豫將人當成棋子的話,一直保持沉默的小針也發出了責備之聲。不過那之中的擔心,卻沒有傳進低著頭的弓誓耳裏。


    誘餌,鑰匙。殺了亞德利姆,為了得知那被詛咒的力量的真相、終結一切……


    繼舟他們究竟花了多少時間才等到這個機會,弓誓是知道的。弓誓也被奪走了家人以及祖國。對要報仇這件事未曾猶豫過,也曾經做過絕對無法對蜜凱奴說的事。


    處分毀滅祖國的背叛者,再度複興常世國。這是大家共通的願望,為了這個目的,無論什麽都可以犧牲的繼舟與小針,他們的決心有多麽堅定,弓誓在比任何人都要近的地方體會到了。


    ……是啊。是想要體會的。


    『為什麽啊……』


    不可原諒。不知為什麽,無法壓抑怒火中燒。


    確實繼舟所言是正確的。這是等待了長久以來的最好機會。


    但就是無法忍受像這樣將蜜凱奴給卷進來。她完全不了解這邊的想法,單純地隻是想和席翁在一起,所以才下定決心要一個人出發。


    在席翁持續昏睡的時候,蜜凱奴不顧自己吃飯睡覺一直看護著他。從海伊姆宮逃出來的時候,麵對故意用冷漠的言詞想疏遠她的席翁,以挑戰般的堅強說不分開的她的身影、行動,深深地刻劃在弓誓心中,一閉上眼就能回想起來。


    蜜凱奴與席翁之間有著難以分離的羈絆。那與旁人的想法無關,是無可取代的寶物,


    『……我辦不到。沒辦法那麽幹脆地把蜜凱奴他們當成道具,也沒辦法和大家一起行動……』


    『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席翁先不論,不該把蜜凱奴卷進來的。我……我絕對、絕對反對到底!』


    最後像是耍賴的孩子般喊叫著。


    弓誓衝出了房間。不過,繼舟與小針依然沒有要攔住他的意思。


    6


    ……睡不著。


    整理好行囊,消去燈火。好不容易才躺到床上,但蜜凱奴不但睡不著,還翻來覆去好幾次。


    (怎麽辦,這樣的話就不曉得為什麽要決定在明天天亮才出發了啊……)


    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看向放在房間角落的行李,蜜凱奴又扭了扭身子。這麽一來,從床單上聞到了淡淡的氣味,心裏不禁十分難過。


    那是持續睡了好幾天的席翁留下來的味道。是他唯一留在這裏的東西。


    (啊啊,真是的……更加睡不著了。)


    猶豫了一陣


    後,蜜凱奴輕輕地下床。穿上並排在床邊的鞋子,披上掛在椅子上的倪葛拉的披肩,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音地走到走廊。


    時間已是深夜。房中一片寂靜,周圍充滿了夜裏特有的沉睡氣氛,


    這樣的氣氛中,無意識走向玄關的蜜凱奴,輕輕地伸手碰了碰嘴唇,眯上眼沉浸在回憶中。


    昨天的這時候,席翁確實在這裏,和蜜凱奴說話,之後……


    之後,吻了自己好幾次好幾次。一邊說著我愛你。


    雖然大家都說,席翁奪走蜜凱奴的記憶離開了,但現在的蜜凱奴還是可以如此鮮明地想起昨晚的事。


    也就是說,現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了席翁也預想不到的事。並不是一切都會如他所預料的發展,這不就是明確的證據嗎!


    (對啊。但席翁他還說未來已經決定好了。為什麽要那樣斷言……記憶沒有消除,是不是跟婆婆還有繼舟先生說的一樣,是因為「祝詞」的關係,這我是不曉得,不過……)


    蜜凱奴至少還是打破了「神」的力量,改變了未來。


    這樣的話,命運也是可以改變的不是嗎?什麽被決定好的未來,本來就不存在不是嗎……?


    ……走到屋外,接觸到比室內還要冷得多的空氣。昨晚見不到的月亮浮在天上,月光照耀,周圍浮現出陷入沉眠的小鎮風景。


    繞過房子走到後門的馬廄,聞到了獨特的臭味。同時間,聽見了馬從鼻子發出噗嚕嚕的聲音。


    「這麽晚了,抱歉喔。」


    雖然蜜凱奴在森林裏接觸過許多的動物,但也沒有養過馬;村長家中有其他專門照顧馬匹的人,所以很少會靠近馬廄。因此她不是很清楚馬的習性。一麵自言自語著「是不是吵醒你們了?」走進馬房,可以看見間隔並排的廄欄間,有一格突兀地沒有係著馬。


    是席翁帶走的馬的廄欄。


    察覺後靠近那裏,一匹馬突然將頭探到她麵前,噗嚕嚕粗魯地搖著頭。


    「哇!」


    蜜凱奴一時大意,嚇了一跳就要向後摔倒,但此時——


    「……咦?」


    輕飄飄地,仿佛有誰撐住自己般,她不禁目瞪口呆。一轉頭,不知是何時出現的,弓誓露出萬分緊張的表情站在那裏。


    「嚇、嚇了我一跳……!怎麽了?為什麽弓誓會在這種地方?」


    『那是我該說的話。這種時間了,你在做什麽啊?』


    「啊……就是,有點睡不著,所以稍微散步一下。」


    想隱藏自己的不好意思般「欸嘿嘿」地笑著,蜜凱奴連忙起身。


    「難道說,弓誓也睡不著?」


    『……差不多就是那樣。』


    「這樣啊。這種時候就算強迫自己要睡也沒辦法呢。雖說光隻是躺著也能讓身體休息,可還是會想著該不會就這樣一直待到天亮吧……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緊張,就是沒辦法躺著等待。這麽說來,明天我要借的馬,是哪……」


    『不準去。』


    突然。


    背對著弓誓,向馬頭伸出手的蜜凱奴,突然被從後麵用力地抱住,倒抽了口氣。頸部傳來溫暖的鼻息。不必轉頭也能知道,將自己包圍住的那雙手是……


    「弓誓……怎、怎麽了……」


    『就說了,不準去。一個人上路……像你這樣又笨又遲鈍的家夥,絕對沒辦法的嘛。』


    「太、太過分了……為什麽要說那種話,弓誓這笨蛋!這次目的地也很清楚,要怎麽走也有好好問過繼舟先生他們了,所以就說沒關係……」


    『不是在說那種事!我要說的是……就是……』


    一邊說著,弓誓越來越用力地抱緊蜜凱奴。


    『為什麽要追著那家夥到那種地方啊!』


    弓誓發出極為粗暴、充滿憤怒的聲音,令她嚇了一跳。蜜凱奴連回頭也沒辦法了。


    『你……沒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啦。是那家夥自己決定要離開的,那種人,不管他,放給他去就好了。』


    「……弓誓,放手。你要是想說席翁的壞話,我不想聽。」


    語氣不自覺地變得僵硬,但抱緊自己的臂彎沒有減弱力道,就算掙紮,蜜凱奴的身體卻完全動彈不得。


    「弓誓!」


    『就算是我也知道。雖然一開始我的確覺得他不過是個任性的家夥……不過他是為了你,所以才消失的嘛。說在一起的話會給你添麻煩、會讓你不幸。不過,那樣的話不就更不該去追他了嗎?就是因為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所以那家夥才把你留在這裏的不是嗎?』


    「那是——」


    『……我就不行嗎?』


    手臂的力量微微減輕了。正想轉身離開他,臉又被從正麵壓到他的胸口,還是看不見弓誓的表情。


    接著,聽見的是他微妙嘶啞的聲音,


    『呐。我……沒辦法代替那家夥嗎?』


    「……弓誓……」


    『我之前就說過了,我會保護你。國津神或複興國家什麽的,你不喜歡的話那就算了……如果說想要平凡地過生活,我絕對會幫你的。所以……跟我在一起,不行嗎?不會像那家夥一樣害你哭泣,會重視你……我向你保證。』


    透過衣服,感覺到弓誓的身體十分地熱。急速的心跳將他的緊張原原本本地傳了過來。雖是這樣,弓誓的聲音卻不知何時恢複了平靜。


    沉穩、帶有感染力的成熟語氣。原本隻將他當成小自己一歲的弟弟,現在卻完全像不同的人似地,不知怎地令她感到十分恐怖。


    也因為這檬,她才了解了,如果是在村莊時的蜜凱奴,恐怕不會注意到也說不定……弓誓所說的話,並不隻是在擔心蜜凱奴。


    『我……想保護你。不可靠、頑固,又任性,明明自己都這樣還把我當成小孩看待……可是,我沒辦法放著你不管。我知道你很重視那家夥,不過我也很重視你。我……我喜歡你啊!』


    吐露情愫的言詞。


    蜜凱奴這次咽了口氣。接著開始臉紅。


    「等一下,那個……弓、弓誓,我……」


    這次換蜜凱奴提高了聲音。腦中一直回轉著怎麽辦怎麽辦;抱緊自己的體溫,讓她的臉越來越紅。


    至少先冷靜下來。如此心想著再次想要掙開他,不曉得為什麽這次弓誓就幹脆地放手了。一下子放鬆了的蜜凱奴抬起頭,立刻被弓誓真摯的表情給嚇了一跳。


    (他是……認真的。)


    就算是蜜凱奴,也很清楚地明白這並不是在開玩笑。因為弓誓的表情是如此誠懇。


    明明從見麵到現在才過沒多少時間,比自己年少、令人有種弟弟般親近感的少年。雖然不愛服輸又很容易發脾氣,不過總是設身處地為蜜凱奴著想,最近反而有種自己變得像是「妹妹」的感覺。


    不過……


    「謝、謝謝你,弓誓……不過,對不起,我……」


    成熟的眼神。直直地注視著自己的黑色眼瞳。


    蜜凱奴很清楚那炙熱的視線。因為自己大概也以同樣的眼神看著他。


    ……是啊。喜歡上了某人,就是這麽一回事。


    就像是威莉蒂追求著席翁般,就像陛下對自己告白般。


    胸口痛苦灼熱,難以忍受。


    「我也喜歡弓誓……不過,我想那大概和弓誓所說的意義不同。因為我無論被誰阻止、被誰反對,也還是會去追席翁的。」


    『……………』


    「我選擇了席翁。所以,不論什麽事物都可以舍棄,現在我滿腦子都隻想著他。所以……對不起。」


    不知何時,感覺弓誓抓著蜜凱奴雙肩的手,又再加重了力道。毫不遊移、筆


    直注視著自已的那對眼眸,反映出了回盯著他的自己的身影。


    最後,先別過頭去的是弓誓。


    『……我知道啦。那種事……我全都曉得……』


    「弓誓,抱歉。我……」


    『用不著道歉。我是明知道蜜凱奴喜歡那家夥,還跟你說這些話的。』


    弓誓忽然放開了蜜凱奴,同時間剛剛沒注意到的廄舍的臭味與馬的嘶鳴傳進耳鼻,蜜凱奴這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方。


    雖然沒有意識到,但剛剛緊張到連周遭的東西都看不見了,內心動搖,腦裏變得一片空白。


    『雖然曉得,但也還是沒辦法忍耐。那家夥……居然放你一個人自己離開了。』


    像在找藉口般低聲說道,弓誓的表情終於恢複了和年齡相應的稚氣,滿臉通紅地看向一旁。


    『那家夥淨做些讓你哭的事,所以我沒辦法繼續沉默下去了。可是……其實我都曉得。』


    「…………」


    『說這種話搞不好會害你困擾,但是呢,明天出發時,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


    「咦?」


    聽到這話,蜜凱奴忍不住抬起頭。


    『就是說,我是在問你,你要追那家夥到第一島去,我可不可以一起跟去啦。你本來就不習慣船旅,況且女孩子一個人旅行也太危險了,沒道理默默地讓你去啦。』


    「可是……」


    『我已經習慣這種事了,第一島也去過很多次,一定會幫上很多忙的。所以……帶我去嘛。一定會讓你跟席翁見麵,不會再妨礙你們了啦。』


    蜜凱奴目瞪口呆地看著弓誓,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拜托你,這點事就讓我幫忙吧,不是為了你……是因為我會擔心。或許你覺得困擾,可是……真的啦,我也不會再說那家夥的壞話了。』


    「……弓誓。」


    胸口湧上一股熱流。雖然覺得很抱歉,但蜜凱奴對他所說的話感到十分高興,因此隻能低下頭,壓抑想哭出來的衝動。


    為什麽可以說出那種話呢?


    要是蜜凱奴站在相同立場的話,絕對不會想說要到島上幫忙帶路的。就算退個一百步可以目送對方出發,但要聲援什麽的,她一定辦不到。


    (弓誓……比起我來,還要成熟得多啊。)


    一麵吸鼻子,蜜凱奴擦拭著眼角。之後對安靜地等待答覆的弓誓微笑說道:


    「謝謝你,弓誓。其實我一個人的話也覺得很不安……要是你可以跟我一起來,我真的很高興,你可以跟我一起來嗎?」


    『嗯,包在我身上!』


    挺起胸膛,弓誓充滿精神地回答,蜜凱奴又再次向他道謝。弓誓的告白也好,擔心也好,那份堅強也好,一切都令蜜凱奴感到高興,感到溫暖。


    7


    聽說從蜜凱奴他們住的房舍所在的城鎮,到大陸的港都馬西亞努之間,隔著需要騎馬兩天的距離。


    隔天清晨時,才隻睡了一點點的蜜凱奴,雖然隻躺了一下,但卻神清氣爽地沐浴在朝陽中醒來。來到起居室,弓誓也已經做好準備。那天,蜜凱奴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在餐桌上吃了早飯。


    「要是我們也可以搭同艘船回島上去的話就好了呢。」


    道別時,目送他們到玄關的眾人中,倪葛拉如此說著並露出苦笑。


    「因為你們這趟旅行要趕路,我要是跟去的話,反而會絆住你們。再說前往島上的船也不同班,我就在這裏叨擾一段時間之後再出發吧。」


    「我也會和倪葛拉婆婆一起回島上去的。不過,蜜凱奴……這不會是永別喔。」


    一邊說,威莉蒂一邊不安地執起蜜凱奴的手。


    「還會再見麵的,對不對?要是帶回席翁的話,到時候就回到村子裏來,答應我。」


    「嗯,當然。一定會跟席翁一起去見威莉蒂的。」


    要是……視情況,或許席翁和蜜凱奴要再次在村子裏生活是很困難的也說不定。說起來,就現在的狀況,是否真能再見到席翁並且說服他,這點都令人懷疑。


    雖是這樣,蜜凱奴還是肯定地說了。至少,自己一定得要相信可以成功。


    「菈克麗瑪小姐,受了你很多照顧。婆婆和威莉蒂就拜托你了。」


    「嗯,要注意身體,不要太勉強了喔。方便的話,也偶爾到我這裏來露露臉。我也打算和威莉蒂她們一起回島上的隱裏去,我會一直在那裏等你的喔。」


    「好的,一定。」


    最後,菈克麗瑪遞給低下頭的蜜凱奴一個小小的包裹。是以少見的柔軟布料製成的,據說是常世國傳統的「護身符」。


    「雖然祈求神明不像我的作風,不過就隻有這次,我沒有什麽其他的可以給你,所以就請帶著吧。」


    「……真的十分感謝,菈克麗瑪小姐。」


    將收下的護身符慎重地收到胸前,隔著衣服緊抓住它。菈克麗瑪溫柔地笑著摸了摸蜜凱奴的頭。


    之後,蜜凱奴向緊緊黏著弓誓舍不得分開的若宮搭話。都到了這種時候,帶走他重要的「哥哥」的罪惡感才又更加重了。不過他出乎意料地接受了蜜凱奴的決定,甚至可以說是在為蜜凱奴和席翁兩人擔心。


    相反地,和繼舟及小針的道別就幹脆俐落得多。隻有小針,用一如往常擔心的神情說道:「要小心點。」


    「蜜凱奴,加油喔。」


    最後向對自己那麽說的倪葛拉點點頭,然後與威莉蒂互相擁抱惜別。


    蜜凱奴和弓誓終於離開了屋子。要前往被稱為白岩港町的馬努西亞,首先得要通過森林。


    ###


    『你真的打算殺了夜刀嗎?』


    在蜜凱奴他們出發之後。


    小針追著回到寢室的繼舟,關上房門,劈頭第一句話就這麽問。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你還在說那種話啊?』


    繼舟似乎感到傻眼地回話,眯起了細長的眼睛瞪著小針。


    『至少你應該是最不該說那種話的人。能夠達成被殺同伴們遺願的就隻有我們了,你沒有放棄的權力。』


    『不過……大家真的期望夜刀的死嗎?我是讚成從夜刀那裏奪走獸神之力,不讓他再繼續犯下罪過……我想隻要奪走他力量的話,就沒有殺死他的必要了。就算不做那種事,那家夥也……』


    『原來如此,確實,失去獸神力量的話,夜刀就什麽也辦不到了。就算已經爬到了帝國宰相的地位,還希望能繼續向上爬的那個男人,對他來說那應該是最恐怖的狀況吧。不過我們的複仇並不是為了未來,而是要他為了過去贖罪。』


    繼舟斷然地說道。


    打斷小針的話,繼舟開始將抽屜中的數把小刀排在桌上。從刀鞘中一支支取出,確認它們的光澤,最後背對小針開始保養刀械。


    『不管你怎麽說,我的心意是不會變的。想要無視規矩的話就隨你高興。我會將它完成的。不過你必須得幫忙……至少你應該有那個義務。』


    『………………』


    『話就到此為止。菈克麗瑪,可以進來了。』


    突然的這句話,讓關上的房門對側傳來倒抽了口氣的聲音。似乎對話題被硬是中斷感到很可惜,小針打開了門,門外是看似很困窘般低著頭的菈克麗瑪。


    『有什麽事嗎?』


    『嗯……那個,繼舟,有點事……』


    嘟囔著,菈克麗瑪仿佛很抱歉般地看著小針。對那個視線點了點頭回答「不用在意」後,小針靜靜地離開了房間。


    ……就算房內隻剩下他和菈克麗瑪兩個人,繼舟依舊背對著門繼續保養武器,簡直就像是無聲的


    拒絕。菈克麗瑪什麽話也說不出,呆站在原地。最後他終於開口搭話:


    『然後呢?是什麽事?』


    『……我也讚成小針的意見喔。』


    聽到這話,繼舟回頭。


    『你在說什麽?』


    『在說繼舟你們之後的事。不能就這樣放過帝國宰相嗎?』


    『偷聽可不好呢。』


    『你在說什麽啊。明明一開始就發現我在走廊上了。呐……拜托你,繼舟,複仇什麽的就算了吧。我知道你有多麽盼望這一天的到來。就是知道,我才打算幫助你的,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不希望你殺了他。』


    『……………』


    『初次見麵的時候,繼舟你說過了嘛。說自己沒有心,所以什麽也感覺不到;恐懼也好,悲傷或痛苦也罷,全都感覺不到,也不會愛上別人……我一開始不相信那種事,覺得你隻是單純那麽說來欺騙自己、模糊焦點,說沒有心不過是藉口罷了。所以,姊姊為你而死的時候,還認為你真是個過分的家夥……』


    繼舟靜靜地看著痛苦地擠出這些話的菈克麗瑪。


    和菈克麗瑪相遇已經八年。當初憎恨繼舟、死死揪纏著他的少女,不知何時開始已不再提起自己的姊姊。對於很早就失去雙親的她而言,奪走唯一血親的姊姊的人就是繼舟。不過,將失去歸處的少女帶回闇人隱裏這件事,繼舟不認為這是出自罪惡感或同情心。


    常世國滅亡之後,殘存在帝國的闇人都被懸賞通緝。看見擁有黑發黑瞳的常世國國津神,隻要密告,就能獲得難以想像的獎金。


    因此,和妹妹兩人貧困度日的菈克麗瑪的姊姊,偶然碰見了諜報活動中的繼舟,便立刻就向帝國通報了。不過,她被命令接近繼舟去尋找闇人們的隱匿處,最後卻和闇人們有了超出必要的牽扯……


    當時年幼的菈克麗瑪,無法理解姊姊為什麽背叛了帝國,也深深憎恨著姊姊賭上性命守護的繼舟。倒向闇人這邊的姊姊被當成叛徒,被帝國士兵所殺;就連自己也被追捕,但她還是一直隻注視著繼舟……


    ……恐怕是因為那種眼神。


    打從心底憎惡、痛恨著繼舟的少女。離開帝國,默默地追著持續旅程的繼舟。仿佛野獸般盯緊繼舟的少女的強烈感情,繼舟不知為何開始覺得不能放她不管。


    『我以為你一直隻把我當成可恨的人看待呢。』


    聽到繼舟冒出這聲低語,菈克麗瑪彈也吃驚似地抬頭。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你變得十分親切。究竟是為什麽呢?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也很想就那麽一直憎恨著你。不但利用為你掏心掏肺的姊姊,還將她利用完就拋棄,最後也不打算去救她的混蛋……


    不過,那是因為你沒有注意到。其實你明明一直在自責無法去愛任何人的自己,過得很難受,可是過了多久也還是沒改變……是的,你的心一直停留在十年前失去故鄉、失去了重要之人的時候,一點長進也沒有。』


    『……你想說的就隻有這些嗎?』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我隻是……』


    一邊叫喊著,菈克麗瑪兩手緊緊握拳。


    『雖然你說自己會那樣是因為被帝國宰相下了詛咒……可是,和痛覺、嗅覺或視覺不同,如果被封住的是心,隻要能認真對待某人,一定就能解除……我是想說這些。所以我想…我想說…希望能夠幫助你找回愛人之心……』


    激動地說完之後,菈克麗瑪聲音漸漸哽噎,低下了頭。就算已經能像在說母語般流利地使用常世國語,結果還是沒辦法讓心靈相通……不,是對徹底拒絕溝通、身為「異國人」的繼舟感到絕望。


    菈克麗瑪還是第一次像這樣袒露自己的內心。是的,在此之前,菈克麗瑪一次也沒有像這樣敘說自己的心情。所以就算繼舟一直知道她對自己有好感,卻也不曾想知道理由,甚至連考慮過這件事都沒有。


    明明是這樣,為什麽現在才——


    ……將全部的刀子都收回刀鞘內整理好,繼舟深深歎了口氣。沉默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變得沉重,低著頭的菈克麗瑪依然沒有抬起頭,隻是一直站在原地。


    稍稍搖了搖頭起身,繼舟最後若無其事地經過她身邊,打算走出房門,但就在那前一刻——


    『一開始……我一直相信……』


    仿佛耳語般,菈克麗瑪低語道。


    『一開始,我認為……隻有讓你恢複心靈,才是對姊姊最好的憑吊。不過,現在不一樣了。我想幫助你啊。想在你身邊,想看到你能像以前一樣喜歡上某人,發自內心歡笑、悲傷。結果直到今天還是什麽也辦不到,不過……』


    抓起不自覺停下腳步的繼舟的手,菈克麗瑪直直盯著他的臉,露出近乎難過的堅強,仿佛要申訴什麽般的真摯表情。


    『要是達成複仇的話,這次你會失去一切的,繼舟。就算消除了詛咒,還是找不回你的心,會再也無法變回真正的你。


    所以拜托你,不要殺了宰相。像小針說的一樣,隻要奪走他的力量就夠了不是嗎……呐,繼舟,什麽對自己才是真正必要的,再好好想一想吧……!』


    『……隻要夜刀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冷漠地揮開菈克麗瑪的手,繼舟靜靜地說道。


    『那就是我的答案,是我認真思考過後得出的最後結論。我很感謝你至今的協助,但之後就是我們闇人的問題了。要插嘴的話,就請你現在馬上從我麵前消失。』


    甩下說不出話的菈克麗瑪,繼舟走出房間。


    胸口仿佛漸漸堆滿了某種淤泥般痛苦、沉重的東西。像是要甩開它們似地,繼舟邁開了粗魯的步伐。


    8


    ……不習慣的騎馬旅程,起先比預想的還要辛苦。


    蜜凱奴之前乘夜逃出海伊姆宮時,有過騎馬短程旅行的經驗。雖然騎的馬本身沒有問題,但跟之前騎在由在闇人們控製的馬匹上不一樣;自己握住韁繩趕馬,跟在帶路的弓誓身後,留意著不要落後,不論對精神或肉體都是一大考驗。


    不過因為弓誓擔心蜜凱奴,所以馬速也沒有很快,還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休息。換句話說,要是弓誓像闇人那般策馬疾馳的話,蜜凱奴早就會唉聲投降了吧。


    因此兩人抵達港口的時間比預定晚了一天半,是離開鎮上三天後的傍晚的事了。


    抵達時天色已是黃昏,當然不可能立刻發船渡海。不過像是要彌補之前的延遲般,弓誓立刻就幫忙找到了隔天早上出發的船。不隻這樣,在蜜凱奴倒在港町的旅館床上睡覺的時候,他連乘船許可證都弄到手了。


    似乎是港口有很多位他的同伴,就某種程度上多少可以給點通融……對於腰酸腿麻得又累又痛、全身被疲勞侵襲而完全陷入沉睡到隔天早上的蜜凱奴而言,原本旅途中就一直非常感激弓誓了,現在則又再次深有體會。


    (要是隻有我一個人,可以這麽快就能渡海嗎?)


    搭上比帝國船小得多的商用船,將行李放入船艙,坐到吊床上,蜜凱奴從牆上的矩形窗凝視著外頭的海浪,深有所感地心想。


    (……還要安排船隻,這實在……不過,席翁是自力渡海的吧。)


    究竟他搭上了怎樣的船呢?一邊思考著那種事,一邊整理好行李,走出船室來到弓誓的房間。結果不知他究竟是跑哪去了,也不在房裏。


    商船上的空間也不大,除了船室、餐廳之外,沒有什麽可供散步的寬敞地方。


    反正也找不到,蜜凱奴突然想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就先往甲板去了。船不知何時已經出港,外頭有數名船員,以及商人般的人影與三三兩兩像是他們家眷的人。


    幾乎不需尋找,她立刻就看到了弓誓的身影。雖說是靠闇人牽線找到的船,但他還是披著掩藏容貌的兜帽,背對蜜凱奴,眺望著船頭的海麵。


    靠近站到他身邊,看見填滿視野、平靜蒼藍的遼闊海麵,蜜凱奴忍不住說道:


    「好棒……」


    「……這是你第一次好好地欣賞大海嘛?」


    應答的聲音沒有因為蜜凱奴突然登場而表現出驚訝,隻是平靜地反問。蜜凱奴率直地點頭,弓誓看到笑了一下,說道:


    「我也是。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但我還不習慣海風的味道。聞得到氣味的話,魄力完全不一樣了呢,我有點嚇了一跳。」


    「啊……這樣啊,的確呢。」


    「這麽說來,你知道嗎?海會因為季節不同而改變顏色喔。隨著海域不同,給人的感覺也完全不一樣,顏色也不同。還有啊,小針之前有跟我說過,各個海港都有他們自己的味道。」


    「是這樣嗎?」


    提到海港,給人的印象大致就是海潮味跟魚的味道。弓誓如此說著,凝視著遙遠的前方聳了聳肩。


    「聽說因為地緣不一樣,有的會有家畜的味道,有的則是食物的味道。經過長途船旅之後回到港口,就算離得很遠也會有味道飄來。甚至可以靠那氣味分辨到了哪個港呢。」


    「就像家一樣吧?看嘛,雖然不清楚自己家裏的味道,不過到別人家拜訪時,就可以分辨得出個別不同的氣味了,不是嗎?」


    蜜凱奴這麽說著,然後得到弓誓「是這樣嗎?」感到稀奇的回答。對於被亞德利姆的岩詛咒封住嗅覺的他而言,這似乎是個不太能引起共鳴的比方。


    「……你不會暈船嗎?」


    「好像。之前搭帝國的船的時候也沒有暈船。」


    「這樣啊。雖然是比不上帝國船啦,不過這艘船速度也不慢。這個時期的海也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波浪,過三、四天就能到島上了。到時馬上就能前往神殿了。」


    到現在蜜凱奴才注意到,弓誓很少見地用帝國語在說話,雖然不論用什麽語言都一樣可以理解,但從開始意識到祝詞的力量之後,蜜凱奴漸漸地可以知道,弓誓所使用的語言有著微妙的不同。他的口氣比平常要有禮貌得多,恐怕是因為並非母語的關係吧。


    「弓誓,真的很謝謝你陪我一起來。」


    「沒什麽,是我自己說想跟來的,別放在心上。話說回來……你啊,要是到了神殿……」


    弓誓突然像在顧慮什麽似地,變得結結巴巴的。


    「……再見到那家夥的話,之後要怎麽辦呢?」


    「席翁如果說想在神殿生活的話,我也會那麽做。他要是說想去哪裏的話,我也會跟去的。」


    「要是那家夥回到神殿之後,變得跟以前的他不同的話,你也一樣嗎?」


    「咦?」


    「要是變得沒辦法聽懂蜜凱奴的話……又變回吃人的怪物,就算語言沒辦法溝通,你也會那麽做嗎?」


    聽到弓誓語重心長地說著,蜜凱奴忍不住回過頭,但他隻是直直注視著海洋,既不是要取笑蜜凱奴,也不像是要測試她的樣子。單純靜靜地讓海風吹動他的兜帽。


    因此蜜凱奴再次將視線轉回海麵。


    「……席翁會了解的。因為我在他還是獸神的時候就跟他在一起了。不論發生了什麽事,他就是他,我也還是我,不會改變。」


    「…………」


    「不過,或許他也會認得弓誓。雖然是推涮,不過席翁他好像很喜歡弓誓的樣子。」


    「啥?那什麽意思!」


    弓誓大喊著轉向蜜凱奴。感覺從那張臉上找到了平日的他,蜜凱奴放心地不住噴笑出來。


    「真的喔。因為態度完全不一樣嘛……席翁他啊,對不喜歡的人都很冷淡,漠不關心的。不過他好像認同弓誓呢,」


    「喔,這樣啊。」


    弓誓賭氣似地將頭撇向一邊,蜜凱奴以和之前不同的眼神看向前方。


    這片海洋的對岸是她懷念的米榭蘭諸島。


    那並非意指故鄉。蜜凱奴即將前往的,是雖然一次也沒有踏上,卻在複蘇的記憶中鮮明呈現的……那座神社。


    現在被稱為『沉默神殿』,白色獸神被封印的地方。


    (等等我喔,席翁。我會追上你的,絕對會。這次一定會的。)


    隔著衣服緊緊握住出發前從菈克麗瑪那裏得到的「護身符」,她心想。


    之後不會再讓他孤單一人了。


    ……因為已經約定好了。


    9


    同一時間。


    隔著遙遠的海麵,蜜凱奴視線的遠方盡頭,一位少年結束了船旅,早一步抵達了「第一島」。


    ……位於米榭蘭諸島最北邊的這座島嶼周圍,總是天色陰暗,仿佛將冬天最為泥濘冰冷的部分切割出來覆蓋在這一帶似的。


    這番寒冷的景像在席翁心中不曾退色,但一像這樣登陸到島上,記憶就分毫不差地在眼前擴散開來。


    (是因為天津神封印的關係嗎?還是因為獸神的憤怒與絕望喚來的呢?)


    真要說起來應該是後者吧,這個島上確實有著需要活祭、被詛咒的詭異神杜,但至少當「悠紀」還在的時候,這裏有著一望無際的青空,就連包圍神社、五彩繽紛的花朵,也燦爛耀眼地盛開著。


    像這樣一切都染上了灰色,是在她殞命之後。


    仿佛世界轉暗般的絕望之中,獸神的痛苦變為詛咒,濃厚沉重地覆蓋了這座島嶼……?


    自遍布砂礫的岩原踏入草地,席翁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前方。


    全身汗濕,不是因為炎熱,而是由於在島上擴散、纏繞在島上的空氣之故。就算是一般人也會覺得這樣的環境濕氣太重,令人不快;對於本來應該要被封印在「神社」中的席翁而言,更是令他感到難以忍受的沉重。


    席翁忍耐著那份重量,一步一步用力邁出步伐,終於抵達神社前。這時他卻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停下腳步。


    (是什麽?)


    仰望神社,記憶中的威壓感原原本本地呈現在眼前。外觀和十年前他放下神社中猙獰的獸神半身,獨自脫離出來的時候完全沒變。


    不過,究竟是為什麽呢?感覺和記憶中的「神社」有某些地方不一樣……


    (……太過安靜了。)


    過去屬於常世國領土的神社。不過,這棟建築卻不像是常世國的,當然更不是帝國風格,有著完全不同的構造。


    早在遠古就已失傳,現已幾乎沒人知道神社細部的設計與結構。連接入口的建築稱作拜殿,再更往深處則是本殿。也就封印了獸神,真正的「神域」。


    包圍在周邊的柵欄稱作瑞垣,這正是將神杜與外界完全分隔開來的界線。


    眯起眼睛,伸手靠近「結界」,指尖碰到了強大的反彈力道。席翁依舊不放棄地前進,結界便像要包覆他般將他給包了進去。一陣仿佛異物通過體內似的不協調感滑過後,簌地消失了。


    接著席翁踏進了睽違十年、長久封印自己的神社裏,往留有敷不盡的回憶、令人懷念的「住所」深處走去。


    一越過結界,血腥味便撲鼻而來。忍著那股氣味朝通往拜殿的階梯前進,一步又一步地向上爬。映入眼簾的木造建築,到處都斑斑點點地染上了黑色的痕跡。


    不論多少歲月流逝,這塊神域依然飄蕩著被詛咒的詭異氣息。


    (……話說,怎麽沒出現呢……究竟躲在哪裏?)


    原先對於「封印」還殘存著的些許恐懼與厭惡感,在進入拜殿時也消失得一幹二淨了。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在走廊中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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