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兩旁的冷杉一直延續到視線盡頭。


    十二月的晴空下,翠綠的樹葉如星辰般反射著陽光。


    巴雷特洛斯王國的第一王子卡爾·拉·伊爾吐著白色的氣息,騎腳踏車穿梭在冷杉組成的行道樹之間。


    地麵上平整而毫無間隙地鋪著純白色的石板,周圍不僅沒有垃圾,連一顆小石子都沒,甚至也看不到路人,卡爾喘著氣,全力踩著踏板,騎著閃閃發光的銀色腳踏車毫無阻礙地奔馳。


    不論他騎了多久,兩旁依舊是一排排的冷杉,他不僅對過分寬敞的庭院感到有些厭倦,當他仍舊隻看著前方,一雙孩童用的狩獵鞋踩在踏板上,權利奔馳在行道樹之間,任憑身上厚重的毛皮大衣隨風飄揚。


    他騎過昔日英雄的雕像,又經過兩座噴泉,總算看到皇宮主殿的白色外觀,這裏是玩過的中樞,也是卡爾的父親葛列果裏歐·拉·伊爾國王居住並掌理政務之地。


    從上方俯瞰這座七層樓的建築,會看到中央的正房和左右兩側的廂房形成冂字形,全場共兩百五十公尺。卡爾在莊嚴肅穆的主殿前廣場左轉,將父親的住處拋在後頭,繼續往前騎。


    整座宮殿的占地麵積為南北約九公裏、東西約六·五公裏——簡單地說,如此廣大的範圍全都是卡爾家的庭院。對他而言,在自家院子裏騎腳踏車迷路也不算是罕見的情況。卡爾從六歲就開始騎腳踏車,但隻要一不小心,仍舊會想今天一樣,在陌生的森林中迷失方向而找不到出口。雖然勉強逃過自家庭院遇難的羞辱,但接下來他有的麵臨錯過晚餐時間的恥辱。因此九歲的卡爾為了堅守巴雷特洛斯王國第一王子的名譽,正拚命朝著母親的住處前進。


    穿過漫長的行道樹,道路盡頭出現宏偉的禮拜堂,這座禮拜堂是當年為了舉辦卡爾父母親的結婚典禮,特地動員兩千名工匠所建築的。經過拱狀的大門向前騎,則是一座可容納三千人的歌劇院。卡爾沒有停下來,繼續騎過人造小河的磚橋,偶爾碰到走在路上的貴族——王宮內居住著七百名以上的貴族高官及他們的家人——向他致意,他也沒有特地回禮,之事抬頭望著暮色漸深的天空,皺起眉頭默默踩著腳踏車的踏板。


    “母後……”


    他細小的聲音中帶著焦慮的成分,因為他絕對不希望母親對他感到失望,卡爾咒罵著丟下迷路的他先行離開森林的屬下們,努力朝著前方的離宮邁進。


    卡爾的母親瑪利亞住在距離主殿兩公裏左右的奇可·波雷多離宮。


    這座兩層樓的白色建築和先前的宮殿不同,外觀小巧典雅,房間數量也不多,內部裝潢以白色和琥珀色為基調,氣氛相當穩重。前廳則經過特別的設計,廣闊的綠色草坪上種植著修剪成趣味形狀的樹木,噴水池上設置飛翔的天使雕像,幾何配置的花壇中,盛開著從隔了一座海的貝拿雷斯和齋之國運來的珍奇花卉。


    瑪利亞王妃今天也和眾多好友在庭院中露出幸福的微笑。


    離宮專屬的廚師將精心製作的大餐排列在戶外的自助餐桌麵上,貴族們邊談笑邊夾取自己喜歡的料理。


    “母後,很抱歉我遲到了。”


    卡爾跳下腳踏車,用幾乎快哭出來的聲音奔進瑪利亞的懷裏。


    纖細柔軟的雙臂環抱著卡爾,葡萄酒色的禮服低下散發著令人陶醉的香氣,卡爾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摯愛的母親對他微笑。


    “馬提諾和羅貝爾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先回家了,害我一個人留在森林裏!所以是他們不好,不是我的錯!”


    瑪利亞聽到卡爾童稚的辯解,不禁笑了出來,彎下腰看著孩子的麵孔說:“你不可以這樣說朋友的壞話。”


    “可是,我說的是實話。”


    瑪利亞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嘴角彎曲成微笑的形狀,溫柔地抓著卡爾的雙手繼續看著他的眼睛。


    卡爾的臉頰變得通紅,母親散發的優雅氣質仿佛沉甸甸的重擔般壓迫他幼小的肩膀,令他忍不住低下頭。


    瑪利亞歪著頭問他:“怎麽了?你怎麽不看著我的眼睛?”


    “哪、那是因為……”


    “你是因為心裏有所愧疚才會低下頭吧?”


    卡爾仍低著頭,大聲說:“不是!我心裏沒有愧疚!”


    “那麽,你應該好好看著我說話才行。”


    “我辦不到!”


    “為什麽?”


    “因為母後太美麗了!”


    “真是的……”


    這回輪到瑪莉亞滿臉通紅,一盤的貴族們都發出高亢的笑聲。


    “看來皇太子殿下的眼光還真高。”


    “將來的皇太子妃一定會很辛苦。比較對象如果是皇妃殿下。不論是多麽豔麗的鮮花都會相形失色啊。”


    瑪莉亞周圍的貴族們捏著嗓子,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言,卡爾非常討厭這些穿著華麗服裝、戴著金色卷毛假發的做作家夥,瞪著這些人怒斥:“太無禮了!我是第一皇子,你們的態度得放尊重一點!”


    周圍的人露出的靦腆的表情彼此互望,在無言中裝模作樣地點頭致意,假裝沒有聽見王之的斥責。瑪莉亞輕輕將手橫在兩者之間,微笑著說:“遲到的事就算了,你肚子應該餓了,盡量吃吧。”


    “是!”


    “我要到裏麵休息,你今晚要乖乖的喔。”


    “好的……,晚安,母後。”


    “晚安,可愛的孩子。”


    瑪莉亞溫柔地親吻了表情沮喪的卡爾的額頭,接著便伴隨著友人回到室內。


    卡爾一如平常結束了和母親簡短的對話,獨自坐在屋外的餐桌前,將侍者送上的晚餐塞入嘴裏,他心中雖然很想要獨占母親,但仍舊忍耐下來。


    “母後太忙了……”


    他如此喃喃自語想要說服自己,忙不驚喜拿起叉子將眼前豪華的料理送入口中,並以自尊心的力量抑製湧起的寂寞。


    ——我是這個國家的王之,不能表現的跟一般小孩子一樣。


    ——將來我要成為名留青史的偉大國王。讓母親以我為榮。


    ——我是神所選中的特別人物,所以我得忍耐才行。


    他一邊自我規誡,一邊食不知味地將大餐納入胃裏。


    吃完晚餐,他便回到離宮一樓角落自己的房間裏。


    二樓傳來瑪莉亞等人愉快的笑聲和弦樂聲,卡爾內心其實也很想加入他們,但他卻隻能忍耐痛苦,肚子熬過孤單一人的夜晚——這也是為了替將來必須體驗的‘國王的孤獨’預作準備。


    他坐在椅背刻有華麗浮雕的大椅子上,打開今日之內熟讀的繪本。


    繪本內容是給兒童閱讀的簡化版創世神話。


    在天花板垂吊的三十六支燭光燈下,遙遠的古代創世神話浮現於紙頁上。


    +++


    起初有了語言,接著出現光,其後下了雨。


    雨水自空中落下七天七夜,直到第八天才抵達‘石板’。


    雨水因石板承受自己而喜悅,連一日也未曾止歇地持續落下,石板上因此積滿雨水並向外擴散。


    開始下雨後過了七萬年,雨水終於溢出石板的邊緣,掉落至黑暗的深淵。


    石板為永遠墜落的雨水感到悲哀,向統治天空的唯一天神——聖阿爾迪斯坦祈禱:“聖阿爾迪斯坦,這樣下去雨水未免太可憐了,我不在乎自己變得如何,請您救救雨水。”


    聖阿爾迪斯坦接受石板的請求,將之劈裂為兩半,雨水累積在兩塊石板上,並再度想外擴散。


    雨水感受到喜悅,維持原來的氣勢繼續落下。


    七萬年後,雨水再度溢出,聖阿爾迪斯坦再度劈開石板。


    十二萬年後又發生同樣


    的情形,聖阿爾迪斯坦正打算再度劈開石板,但第一塊石板卻留著眼淚說:“聖阿爾迪斯坦,您的慈悲與寬大擊碎了我的心。我不在乞求更多的兄弟,今後我會設法讓雨水永遠停留在我身上,作為對您的祝福。”


    第一塊石板實現它的誓言,創造出不讓雨水落下至深淵的機關,並將原本掉落至深淵的雨水,從自身中央朝著天空噴上去。


    聖阿爾迪斯坦讚許石板,將這個防止雨水落下的機關稱為‘天空的盡頭’,噴上天空的雨水則稱為‘聖泉’。


    石板的一部分亦被聖泉噴到上方,成為遊走在空中的島嶼。


    這些島嶼當中,部分墜落至海中而著根於石板上,成為‘陸地’。


    聖阿爾迪斯坦在‘陸地’上創造人類,另外也創造動物作為人類的朋友。


    “我向你們承諾永恒的愛,你們要生兒育女、遍滿地麵,為了不讓你們從天空的盡頭溢出,也為了實踐我的承諾,我會持續在天空生出新的島嶼,在你們的頭頂飛翔。”


    聖阿爾迪斯坦依照約定,每四年便在聖泉生出空中之島。


    空中之島緩緩飛在人們的頭頂,越過三座海洋,直到‘天空的盡頭’才回到石板。人類詢問聖阿爾迪斯坦‘天空的盡頭’在何處。


    “我雖然知道事實,但我並不認為應該以言語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你們具有追求真相的能力。我決定在天空彼岸設置一顆不動的星球所謂答案,有一天當你們遵守我的指導而成長,能夠飛躍三座海洋時,就可以朝著這顆不動星前進。”


    聖阿爾迪斯坦說完,便創造出不動星艾隄卡,占據漆黑的天空一角。


    在那之後,其他星球都會移動,隻有艾隄卡停留在一點停止不動,等候人類朝著自己飛來……


    +++


    在這之後神話進入第二節,敘述在陸地繁殖的人類當中出現建國之祖,但卡爾之事反複閱讀創世紀的第一節。


    他之所以這麽做並不是因為這一段特別有趣,而是因為這段記載已經成為目前全巴雷特洛斯最熱門的話題,沒有讀過就會跟不上同伴的話題,他就可以在朋友麵前誇耀自己的知識。


    (等他們明白自己除了身份之外連頭腦都比不上我,就會更加崇拜我。)


    卡爾想象著同伴們對自己五體投地的摸樣,不禁露出幸福的微笑,接著他又回複嚴肅的表情,隻為了向朋友炫耀而吸收神話中的知識。


    古代的創世紀生化為什麽會在今日成為話題。


    以內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發現了原本被認為不存在的‘聖泉’。


    朝著天空往上流的雨水——聖泉。


    根據路易斯的說法,那就像是一座巨大無比的‘海中噴泉’。


    大約在一年前,冒險家路易斯由巴雷特洛斯王國的阿特加軍港出航,前往尋找創世紀神話記載的‘天空的盡頭’,提供資金的是卡爾的母親瑪莉亞。探險艦隊由配置氫電池的三艘飛行船組成,依照聖阿爾迪斯坦的指示,以不動星艾隄卡為目標,在南方海的上空朝著東南方持續前進。


    路易斯當然不是第一個從事此類探險的冒險家,可長期航行的大型帆船在五百年前就出現,過去也曾有數十支飛行艦隊試圖追尋‘天空的盡頭’,但這些艦隊要不是因為耗盡飲水和食糧而敗退,就是一去不回、幸無音訊。


    順帶一提,在路易斯之前的最長航海記錄是五年前由巴雷特洛斯探險家創立的兩百五十六天——在單程四個月的旅程中,能夠忍受在不見一座島嶼影子的浩瀚天空中持續飛行果然值得讚賞,但船員畢竟也是普通人,,持續四個月待在狹小的船艙內忍受食之無味的保存食糧和腐敗的飲水,終究會讓人達到忍耐的極限,最後船內發生叛變,探險家被拋出飛行船外,船隊連一座島嶼都沒發現便將航路轉回巴雷特洛斯。然而船員們也無法逃過劫難,回程中將近八成的船員因船內染病而死亡,無法繼續飛行的探險船在海上漂流時被其他飛行船發現,殘存的船員在半生半死的狀態下回到本國。船員們雖然讀上肉體、榮譽與飛行技術的極限試圖探索‘天空的盡頭’,然而無涯的天空卻一再駁回這些崇高的挑戰。


    接著,輪到路易斯·得·阿拉康登場。


    出航前,他特別注重飲水的準備,因為過去的探險家幾乎都是因為船內儲備的水腐敗而受挫。路易斯在巴雷特洛斯境內四處探訪,發現卡德拉地區的礦泉水比一般水質更不容易腐敗。他將之進一步過濾,除去氧化的雜質,裝入特別製作乙烯容器中大量囤積於船內,就如同他所預期的,這些水在出航一年後探險艦隊返回之際仍舊沒有腐敗,讓全世界的探險家都為之驚歎。


    然而,即使確保飲水的安全,路易斯的航行仍舊並非一帆風順。


    出航後過了大約四個月,船員之間逐漸醞釀暴動的情緒,船員暴動並將船長丟到海中,聽起來似乎一麵倒是船員的錯,然而在沒有地圖的冒險飛行中,船員內心的恐慌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


    生活在陸地上的人路過想要稍微理解這種不安的情緒,可以想象朝著水平線不斷遊泳的情況:遊得越久,距離海岸也越遠,海水顏色逐漸變深,體力也逐漸減弱,而且前進的越遠,回程所需要的體力也更多。起初乘著一時之勇隻顧著往前進,但隨著時間經過,會看是考慮不知是否能夠安全回到岸上,也不知道自己的體力是否足以應付回程,沒人能保證前方會有島嶼,遊泳者心中開始盤算或許應該趁早放棄,掉頭回到沙灘——隨著航行的日數增加,這樣的意見逐漸在傳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以及說服力。


    因此,路易斯集結醞釀叛變的船員,與他們長時間對話,他向船員們保證飲水和食糧的囤積量絕對足夠,並說明這項探險對全世界的意義,甚至以發現‘天空的盡頭’返國後的名譽與特別報酬為餌,盡可能平息船員的怒火,終於得到船員讓步,做出以下決定:“繼續朝著艾隄卡前進二十天,路過沒有任何發現,就掉頭回航。”


    對話後的第十八天早上,負責守望的船員終於透過望遠鏡發現‘目標’。


    路易斯從異常興奮的船員手中搶過望遠鏡,屏住呼吸仔細觀察驚人的景觀。


    在目標距離大約兩萬公尺之處,海水呈‘往上噴起’的狀態。


    這可不是像‘噴泉’那麽悠閑的景象,占據整個視野的海麵全部橫向斷絕,形成阻礙前方的海水之壁。


    路易斯起初以為這道海水之壁是大瀑布,預期在水壁後方會有更高一層的海麵,而海水便是由該處落下。


    然而當他借金到水壁前方,提升飛機高度越過水流上方,才發現這並不是瀑布,而應該稱為巨大噴泉。


    路易斯忍受亂流與震耳欲聾的巨響,仔細觀察周遭的環境。


    飛機下方不是海麵,而是廣無邊際、有如針墊般的噴泉。


    這道噴泉就如大瀑布般看不到‘邊際’,海水噴起的範圍廣闊到完全看不到邊境,更奇特的是海水並沒有在周圍海域引起任何海流。


    “這就是創世神話中的聖泉!”


    “沒想到真的存在。”


    “這已經算是天大的發現了。”


    “生化時真實的,既然如此,天空的盡頭一定也存在!”


    船艦內產生一陣騷動,路易斯為了證實聖泉的存在,拍下數百張照片作為證據,宣誓要將偉大的發現帶回本國。


    經過六個月後的想在,巴雷特洛斯的,每個角落都在討論‘聖泉’的話題,路易斯和其他船員受到熱烈的歡迎,到處參加演講,勇敢地船員們嚴苛至極的貌相過程也經過加油添醋,成為膾炙人口的故事。


    世界之謎總算解開一個,聖泉確實存在。


    接下來一定要


    找到‘天空的盡頭”。


    宮廷內的言論都傾向組織第二次探險隊。


    當前全宮廷矚目的焦點,就是足以實現長期探險之旅的終極工具——四年前屢獲的空中之島‘伊斯拉’。


    卡爾放下閱讀的書本,拿出另一本相關題材的圖畫書,執拗地吸收有關創世神話的所有細節知識。當他終於打了一個哈欠,窗外突然傳來騷動聲。


    “嗯?”


    卡爾將額頭貼在窗上,凝視著黑暗的外頭。


    在瓦斯燈光下,兩輛黑色的馬車停在離宮前方,車中走出數名他從未見過的軍服男子,一把推開出麵詢問的仆役長,迅速湧入離宮內。


    “怎麽回事?”


    卡爾麵對異於尋常的景象,不僅歪著頭感到莫名其妙。


    二樓傳來尖叫,母庸置疑是瑪莉亞的聲音。


    “母後!”


    卡爾沒有片刻猶豫,立刻衝出房間,穿著睡衣跑到玄關大廳,然而這時住在離宮的仆役長擋住了他。


    “請別擔心,王子殿下,那些人是近衛師團的隊員,為了守護王妃殿下特別趕來。雖然行為有些慌張,但確實是我們的盟友。”


    “發生什麽事?”


    仆役長聽了卡爾的問話,隻遲疑一會兒,便平靜地回答:“發生革命了。”


    卡爾聽到這個陌生的名詞,再度歪著頭。


    卡爾和瑪莉亞被迫匆忙換裝,搭乘同一輛四頭馬車。


    馬車前進的方向是卡爾父親所在的亞曆山大主殿,車夫發出急迫的喊聲擊鞭,奔馳在瓦斯燈照明的夜路上。


    坐在卡爾對麵的瑪莉亞穿著正式的服裝,表情相當僵硬,卡爾擔心地看著母親,接著又將臉靠近車窗,抬頭望著漆黑的天空。


    亞曆山大宮殿警衛空艇師團旗下的戰鬥機在宮廷上空盤旋,螺旋槳發出隆隆巨響,大氣傳送著詭異的低聲,連馬車窗都為之震動,數道探照燈束射在戰鬥機銀灰色的下腹部。


    光看眼前的景象,卡爾也知道事情非比尋常。


    由地麵發射的數道漏鬥狀光束搜索著燦爛的星空,低壓的雲朵上閃爍著黃色的光芒。戰鬥機在光線間來回飛翔,宛若宣告世界末日的天使。


    軍用卡車行駛在夜晚的道路上,以飛快的速度超前馬車,卡爾隻瞥見載貨台上坐著許多士兵。


    不久之後,馬車抵達宮廷前方。


    卡爾和瑪莉亞在近衛兵的包圍下,進入裝潢華麗的宮殿。


    過完葛列果裏歐在名為‘月之間’的寬敞交誼廳歡迎接妻子。


    卡爾抬頭望見過完留著胡子的臉,暌違兩個月的父親仍舊像平常一般對卡爾保持不知來由的疏遠態度,隻是表麵性地將手放在卡爾背後,看著瑪莉亞說:“國軍背叛了我們,在幕後牽線的是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那怨念極深的家族仍舊對一百年前發生的事懷恨在心。你聽過妮娜·維恩特嗎?”


    “沒聽過。”


    “邊境公爵擁戴哪女孩為旗幟人物,迷倒了一般百姓。據說她能夠自由自在地操縱風,無知的群眾受到馬戲術法的蠱惑,全都在邊境公爵的掌心起舞。”


    “會發生戰爭嗎?”


    “戰爭已經開始了!追隨妮娜·維恩特的賤民多達十萬人,正拿著農具和火把朝這裏前進,你難道什麽都沒聽說嗎?你真的是完全不食人間煙火,隻顧著在花園裏優遊自在地玩樂!”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也可以住在這裏啊!這樣一來宮廷裏的人都會暗中叫好,不像你隻會露出牙齦大吼大叫!”


    “現在不是為這些蠢事爭辯的時候,如果發生萬一,我們甚至有可能得離開王宮,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你說什麽?離開?離開宮廷還能去哪裏?”


    “我們可以搭乘夜間戰鬥機,降落在齋之國的三之浦,哪裏的領主是我的堂叔,緊急時刻可以庇護我們。”


    “齋之國?為什麽要流亡到海外?我不要,我寧願死在這裏也不要到那種地方!”


    “你別激動,我隻是提到要是發生萬一的狀況,有可能要逃往海外。不過這裏還有近衛師團守護,亞曆山大宮不會如此輕易就被攻陷。”


    在國王說話的同時,高空傳來升力裝置的噪音,不斷重疊增幅的驅動音使得王宮主殿厚重的牆壁都在顫動。


    卡爾離開爭論中的雙親,獨自走到陽台上。


    在閃爍的星空中,兩艘巨大的飛艇‘阿吉拉號’和‘卡德納號’在宮殿上方回旋,這兩艘重巡空艇的排水量達一萬四千噸、全長一百億十公尺,可說是近衛師團的核心。


    兩艘重巡空艇在地麵發射的探照燈照明下,簡直像是飛天的鋼鐵鯨魚,周圍則飛翔著數十架戰鬥機,毅然守護著亞曆山大的天空。


    卡爾抬頭望見如此景象,心中湧起誇耀的情緒。


    ——我們不可能會輸。


    根據國王的說法,民眾的武器是農具,憑那種東西根本不可能擊敗這兩艘空中要塞,飛天鯨魚毫無疑問會一口吞沒小魚群。


    卡爾感覺自己仿佛是統帥近衛師團的將領,瞪著黑暗的遠方,舉起小小的拳頭呐喊:“我一定要擊敗你們這些惡棍!”


    卡爾非常滿意自己帥氣的摸樣,雙手叉腰,繼續對遠方的革命軍挑逗。


    “那個叫妮娜什麽的家夥,我一定會讓你哭喪著臉逃回去!”


    這時,突然刮起一陣風。


    “嗯?”


    這應該隻是一陣尋常的晚風。


    然而卡爾卻感覺到脊髓仿佛有一道冰冷的電流通過。


    在星空低下形成濃密陰影的樹木開始騷動。


    森林中的鳥群頓時飛到空中,尖銳的叫聲仿佛是對同伴提出的警告。


    轉瞬間——


    “嗚哇!”


    一陣旋風吹過卡爾的腳邊,讓他不禁發出尖叫。這陣風由地麵往上吹,幾乎讓他瘦小的身體飄起來,他連忙抓住扶手。


    風向太奇怪了。


    風不都是橫向吹的嗎?


    怎麽會有風從底下往上吹?


    這陣旋風有如死神的鐮刀,朝著天空躥升。


    大氣發出咆哮,夜空仿佛即將震裂。


    暴風朝向的目標是阿吉拉號,卡德納號和二十八架戰鬥機。


    這陣風宛若具有質量的動物,橫撞兩艘重巡空艦的下腹部。


    兩艘一百一十公尺的巨大船艦搖晃了一下,戰鬥機編隊直接受到影響,如樹葉般被打亂陣型。


    由下往上的鳳之鐮刀不隻發出一擊,而是接二連三地繼續攻擊,每一次造成的驚人風壓都會震動整片天空,兩艘重巡和戰鬥機編隊簡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般任憑玩弄,在如此強烈的颶風下,不僅無法進行攻擊,甚至連編隊都無法達成,鋼鐵的鯨魚被關在大氣的搖籃當中,顯得無計可施。


    就在這時候,風向突然改為橫吹。


    重量級的暴風像巨人揮舞著鐵錘一般。


    驚人的風勢吹散空中的近衛空艦大隊。


    卡爾緊抓著扶手,凝視著吹來的風。


    夜空中有七架銀白色的飛機朝著這裏飛來,風勢好似由背後給予他們助力。


    卡爾領悟到這陣風有明確的意識——對敵方嚴厲,對己方溫柔。


    “妮娜·維恩特……能夠自由地操縱風……”


    過完先前的話語在卡爾耳邊響起。


    “妮娜·維恩特……”


    卡爾首度開口念出這個名字。


    這是他今後將長期憎恨在心的宿敵姓名。


    他與這名少女命中注定永遠無法彼此相容。


    在他念出這個名字的同時,七架飛機紛紛由腹部投下長棒狀的物體。


    接著銀白色的機身轉身離開戰鬥區域,七條棒狀物體都附著螺旋槳,朝著阿吉拉號直線飛來。


    卡爾睜大了雙眼。


    ——那是空雷!


    “快閃開!”


    他才剛高聲呐喊,七道空雷刺穿了阿吉拉號的側腹部。


    漆黑的夜晚被數千道光束照亮,緊接著星空發出巨大的爆炸聲,湧出的熱浪直達地麵,像紅色的爆炸煙霧逆行卷動,伴隨著隆隆聲燃燒天空,灼熱的紅色火焰裏看得到飛散的鋼鐵,以及彎曲四肢如紙屑般漂浮在空中的人影。


    火苗由阿吉拉號的側腹部竄出,在風中飛舞。


    幾千億的火花、撕裂的鋼鐵和蜷曲的肉體化為飛沫。


    卡爾的口中發出尖銳般的悲鳴。


    然而可憎的風不顧他的呐喊,再度懷著明確的意誌湧起。


    在這陣新的暴風當中,又出現一批和先前不同的銀白色飛機。


    九架飛機仿佛在嘲笑斷裂成兩半、緩緩落到地麵的阿吉拉號,在上升氣流的帶送之下以驚人的速度飛向高空。


    這九架飛機一鼓作氣衝上無雲的五千尺高空,接著將機首朝下,對準下方的卡德納號如飛鷹般俯衝。


    風向這會改為由上往下,增加急速俯衝的轟炸隊之飛行速度,卡德納號隻能拚命往上發射對空炮彈。


    數千道燒紅的火束斜斜切過夜空。


    轟炸隊穿過躥升的火紅刀鋒之間,九顆炮彈同時由機身發射,接著又如砍下舉起的鐮刀一般講機首朝向下方,飛速駛過卡德納號的旁邊。


    共有七顆炮彈命中。


    卡德納號的艦橋染成鮮紅,有一瞬間微微鼓起,但在下一個刹那,鋼鐵裝甲便爆裂開來。


    破碎的莊家映照出閃爍的星光,接著機身中央無聲地隆起,由內側不斷膨脹,當接合部位超過極限,便發生第二次爆炸。


    這場爆炸是因炮彈直接命中火藥庫所引起,對於飛行艦艇而言,無可避免會造成致命的傷害,因為原本要朝著敵人發射的火力全數在自己內部爆炸,再怎麽堅硬的裝甲都無法承受。


    衝擊波呈同心圓狀劃過空中。


    四周一帶的天空有一瞬間形成真空狀態,接著出現閃電,眼前的世界渲染成灼熱的銀白色,負責掩護重巡的十架戰鬥機全數遭到波及而爆炸。


    卡德納號的船身不僅斷成兩半,甚至變得粉碎,自星空中消失蹤影,破碎的鐵塊在黑色的焦煙中散落至四麵八方,原本構築重巡的鋼鐵變成細小的碎片飄至地麵,其中也摻雜著失去原型的人類肉塊,


    卡爾的聲音已經喊得枯啞,隻能張大嘴巴,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轟!隨著雷聲般的巨響,腳底傳來一陣震動,卡爾因過度恐懼差點跪倒在地,之間遠處阿吉拉號分裂成兩半的船身接觸到地麵後便爆炸,火焰和粉塵噴散到高空,船身似乎掉落在森林,樹木立刻著火,在天際燃燒。


    星空不斷閃爍光芒。


    忽明忽暗中,火焰瘋狂在地麵奔竄,徹底燃燒著革命之夜的底層。


    “哦哦哦!哦哦哦!”


    十萬民眾的叫聲在黑暗中一波波傳來,或許是因為見證了兩艘重巡爆炸的景象,卡爾痛切感受到狂熱而激動的情緒透過大氣傳來。


    “搞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卡爾望著自己家中燃燒的庭院,不禁喃喃自語。


    “野蠻人!暴力分子!”


    這時升力裝置的巨響如雷般紋紋傳來,遠處的夜空中浮遊著兩塊藍色的光團,藍色光團的輪廓呈吊種型,左右兩旁閃爍著紅色的光線,詭異的光團緩緩朝著這邊接近。


    “殿下,那是敵艦,是背叛我們的國軍前來轟炸宮殿,必須趕快撤離才行!”


    仆役長奔到陽台,說完便抱起卡爾,至於國王和王妃即使失去理智,人就早已做好逃亡的準備。


    “為什麽?我是王子啊!我很偉大,我很厲害……”


    卡爾被仆役長抱起之後,口中仍不斷喃喃念著。


    然而在近衛師團兩艘重巡空艦被擊沉之後,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隸屬革命軍的飛行戰隊憑著一首輕巡空艦便輕易壓製宮廷上空,首先炮轟飛機場,斷絕國王逃亡海外之路,接著又集中炮火轟炸宮廷內的歌劇院,籍以威嚇國王。近衛師團雖然還剩下十四架掩護用的戰鬥機,當憑著機槍的武力自然無法對付戰艦,在對空炮火追擊中又遭到革命軍的戰鬥機對攻擊,迅速化為火焰消散在宮廷的上空。


    首都亞曆山大的領空落入革命軍的手裏這樣一來就連地麵的勢力版圖也被染成革命軍的色彩。飛行戰艦和輕巡空艦發動的轟炸,不到一小時就將近衛師團地麵部隊的戰鬥組織解體至個人單位。


    妮娜·維恩特率領的十萬市民發出野蠻的呐喊擊垮近衛師團之後,手持火把湧入亞曆山大宮殿內。


    市民們為了奪回先前被拉·伊爾家族榨取的財富,闖進宮廷進行掠奪。住在宮廷內約七百人、一百二十戶貴族的財產,全都還原到民眾手中。


    在報複的狂熱中,森林被放火燃燒,銅像被拖到地上,噴泉被擊碎,來不及逃亡的貴族被人抓住並被剝奪身上的衣服裝飾。


    國王一家最後被捕獲時,是躲在奇可·波雷多離宮附近的飼料倉庫中。宮廷的仆役長在藏匿國王一家人於該地後,為了換取自身的安全而向革命軍告密——這是在近衛師團全滅的一個小時後發生的事情。被捕獲的國王、王妃和第一王子,被帶到聚滿民眾的主殿前大廣場上。


    卡爾身邊圍繞著數十重的火焰。


    今天傍晚他才騎著腳踏車穿過主殿前的這座大廣場,然而此刻廣場卻被肮髒的陌生群眾占據,成為無法脫逃的刑場。


    火把照亮民眾的臉,每一張臉都髒兮兮的、牙齒泛黃,幹裂的肌膚凹凸不平,臉上留著胡渣,很明顯是一群沒有洗澡習慣的人們。卡爾從沒看過如此肮髒而充滿殺氣的人群,在周圍形成一道厚重的肉體之牆。


    夜空中飛過的戰鬥機和飛艇已經全數屬於敵方,地位崇高的近衛師團微章早已被踐踏在地麵,四周完全沒有己方的人,隻有民眾宛如無底深淵的負麵情緒不斷累積。


    國王葛列果裏歐和王妃瑪莉亞處在人群中心,卡爾躲在一臉疲倦的瑪莉亞背後,默默凝視著人群舉起的火把。


    國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嚴。


    他將深沉的雙眸朝向威嚇怒吼的民眾,不發一句辯解之言,或許是因為他了解死期已到,因此決定至少別表現出可恥的態度。


    “把國王處死!”


    “王妃應該送到監獄!”


    “把王子丟到森林裏!”


    眾人不斷怒罵被捕獲的三人,卡爾在瑪莉亞後方縮得更小了,他的鞋底仿佛黏在地麵上,完全無法動彈。


    這時,風又吹起來。


    這是和先前不同的和煦晚風,每根火把上的火焰都往同一方向搖曳。


    民眾討論紛紛,人牆的一角緩緩出現一道縫隙。


    身穿巴雷特洛斯軍服的上級士官。聖阿爾迪斯坦正教的神父,另外還有十幾名身著豪華晚禮服的貴族,踏著勝利者的步伐走向葛列果裏歐國王麵前。


    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受到軍人與神父左右護衛、身穿長袍白上衣的瘦小少女。她銀白色的長發在晚風中飄揚,發絲映照著火焰的顏色。


    “妮娜·維恩特!”


    “統治風的處女王!”


    “聖阿爾迪斯坦的愛女!”


    民眾的喊聲傳到卡爾的耳中。


    ——原來呼喚怪風的就是那家夥。


    卡爾躲在瑪莉亞背後,露出半張臉瞪著妮娜·


    維恩特,那頭銀白色的長發深深烙印在他腦海中。


    革命的中心人物佇立在國王麵前。


    國王默默睥睨著一行人,接著他對中央消瘦的白發老貴族開口:“你終於消除了一百年來的怨氣,阿梅裏亞諾。”


    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扭曲嘴唇,露出陰森森的笑容。


    “把你趕下台的是民眾的怨氣,葛列果裏歐。我們一族隻是塔上這股潮流罷了,剩下的就是風的助力。”


    “哼,煽風點火的幕後指使者還不是你!”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你不知道嗎?製造風的這一位——聖阿爾迪斯坦的愛女,統治風的處女王。”


    邊境公爵將左腳退後一步,右手放在胸前轉身,向旁邊的少女行禮。妮娜·維恩特沒有回禮,隻是靜靜站在原地。


    國王冷笑了一聲。


    “你竟然為鄉村女孩的魔術冠上聖阿爾迪斯坦的頭銜,實在太膚淺了,不過這種簡單的噱頭正適合鼓舞無知的百姓。”


    “放尊重點!”


    一名軍人高聲打斷國王的話,民眾之間也發出憤怒的聲音。


    “國王侮辱了處女王!”


    “他甚至藐視聖阿爾迪斯坦!”


    “國王的罪名是‘傲慢’,這是對聖阿爾迪斯坦的侮辱!”


    瑪莉亞麵對數千名民眾的怒罵,明顯露出畏懼的神情,卡爾也緊緊抓著瑪莉亞的禮服。


    “跪下來!”


    “向處女王叩頭!”


    “乞求她的原諒!”


    一名興奮的民眾跑到國王的背後,以農具敲打他的背部。


    國王的身體倒在地上,包圍四周的人群發出歡呼聲。施加暴力的人雖然被一名軍人製止,但民眾的興奮之火卻已經被點燃,人群中又跑出一名肮髒的中年男子,將倒在地上的國王一把拉起,強迫他向默默佇立的妮娜·維恩特低頭。


    群眾大聲嘲笑國王淒慘的姿態,沒人任何人出麵幹涉,妮娜·維恩特隻是毫無興趣地受著晚風吹拂。


    卡爾全身顫抖,默默望著父親。


    在他的記憶中,國王從沒對他表現過父親的態度,既沒有露出慈愛的表情,也鮮少和他交談,對卡爾而言,國王一直都是遙遠的存在,即使知道對方是自己的父親,也沒有切身的體會。


    然而此刻卡爾胸中充滿著無法形容的屈辱,看到平時總是充滿威嚴的父親被迫向他人低頭,幼小的卡爾感覺好似胸口被撕裂一般,身體內部發燙到無可忍受的地步。


    “住手!你們該有點分寸!”


    卡爾破口大罵,瑪莉亞連忙俯身想按住他的嘴巴,但卡爾扭轉身子繼續大喊。“無禮的家夥!愚蠢的民眾!我要把你們都送上斷頭台!”


    命中注意到第一王子暴怒的態度,紛紛予以嘲笑。全身酒臭味的男子來到瑪莉亞身旁,由後方抓住她消瘦的雙臂,強迫她跪在國王的旁邊,接著這名滿臉胡渣的男子拉扯著想抬起頭的瑪莉亞,硬是將她的頭壓在地上。


    卡爾也被全身汗臭味的男人從後方抱起,隻能拚命扭動身體高喊。


    “母後!母後!”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群眾的笑聲,瑪莉亞像一隻狗般被牽到妮娜·維恩特麵前,被迫親吻她的鞋子。


    “可惡!我絕對不會原諒你們!”


    卡爾已經發不出聲音,淚水不斷從他眼中流出,他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懊惱不已,不論如何掙紮,他都無法逃離抓住自己的男人粗壯的雙臂。


    “王子也得下跪才行!”


    周圍的人群高聲呐喊,抱住卡爾的男人緩緩走向瑪莉亞旁邊,讓年幼的王子雙膝落地,並由後方抓他的頭發,將他的頭他壓在石板上。


    在模糊的視線前方,他看到妮娜·維恩特銀白色的頭發。


    ——統治風的處女王,聖阿爾迪斯坦的愛女。


    她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隻是安穩地受風吹拂,仿佛在表明她是天上降臨的神之後裔,與地麵上這些醜惡的暴力與汙穢毫無關聯。


    這時,一陣柔風朝著處女王吹來,有一瞬間吹起她原本遮掩她臉部的頭發。


    一雙眼睛猶如野葡萄般呈現青紫色。


    表情宛如洋娃娃般,似乎從不知感情為何物。


    卡爾即使被壓製在地麵上,仍舊將妮娜·維恩特的臉孔烙印在自己的視網膜上。


    他絕對不會忘記。


    他會永遠將這張臉刻印在自己頭蓋骨的中心,總有一天要讓對方也嚐到同等的屈辱。


    卡爾被迫親吻妮娜·維恩特的鞋子,內心一再將報仇的決意植入靈魂深處,直到一名看不慣蠻行的神父出麵製止之前,國王、王妃和第一王子都被迫跪在妮娜·維恩特的腳邊,遭人踐踏頭部、品嚐泥土的滋味。


    隔天早上,葛列果裏歐國王麵對包圍死刑台的群眾,以冷笑預告新政權的悲慘末路,並以這樣的話語結束演講:“為了替將來諸位再度翼求王權的時代做準備,別忘了保留王的血統!”


    國王很明顯地是以高傲的態度要求革命政府赦免第一王子卡爾的性命,最後,他在群眾的怒罵聲中被送上斷頭台切斷頭顱。


    僅僅一夜之間,巴雷特洛斯王國崩毀,取而代之的是剛誕生而充滿不安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國。


    為了完全清除腐敗王權的遺毒,共和國廢止了原本由王族掌握實權的政府,準備召開由民選議員掌權的議會。然而人們卻料想不到,革命初期乍見之下符合民主精神的這項決定,卻在將來引發流血的政爭……


    石板建造的監獄冰冷而黑暗。


    窗戶外側鋪了厚重的布幕,由外麵看不到裏頭的景象,陽光也無法照進獄中,隻能從布幕縫隙透進的光線判斷此刻是白天或夜晚。


    破破爛爛的床鋪已經發黴,毯子沾滿灰塵並發出惡心的氣味,燭台蒙上煤煙,鐵門前則放著沒有洗過的餐具,巨大的老鼠從牆壁縫隙間跑出來舔盤子。


    卡爾背靠著潮濕而長了青苔的石壁坐在地方,在黑暗中看到瑪莉亞。


    隻經過一夜,母親便有如失去靈魂的空殼般,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垂著頭坐在破舊的木椅上。


    平時總是梳妝整齊、紮成發髻的頭發,此刻處處散落出發絲,暗淡的頭發反映著微弱的燭光。


    卡爾的胸口隱隱作痛,光是呼吸就讓他感覺背脊疼痛。


    “母後。”


    他試著叫了一聲,但沒有反應。


    “母後。”


    他很想哭,但仍拚命忍耐,一再告訴自己:“我是王子,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即使在怎麽孤獨、寂寞、都得保持堅毅超然的態度。”


    但是。此刻的他似乎已經辦不到了。


    “母後,請您振作起精神。”


    他的眼中湧出淚水,臉孔也皺起來,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


    “嗚哇啊啊!嗚哇啊啊!”


    卡爾終於放聲大哭,他抓著母親,將頭埋在她的膝上,不爭氣地流下眼淚與鼻涕。


    “卡爾。”


    瑪莉亞用沙啞的聲音低聲呼喚,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年幼孩子的背部。


    “母後!母後!”


    瑪莉亞雙手環抱卡爾,將他拉到膝上,緊緊抱住他。


    卡爾嗚咽著將雙手繞到瑪莉亞的背後,失去依靠的母子兩人僵硬地抱在一起。


    “我的寶貝。”


    瑪莉亞說完吻了卡爾的額頭,他的雙眼也不段湧出淚水。


    “母後,嗚、嗚,請不要哭,嗚嗚……”


    “我沒有哭。”


    “嗚、嗚、嗚哇啊啊!”


    “你別哭,卡爾。”


    “母後、母後!


    ”


    卡爾將頭埋在母親胸前,包覆在柔軟而溫暖的氣味中,靜靜靠在母親身上,即使在這樣的狀況下,仍舊因為能夠獨占母親而喜悅。


    他很想一直賴在母親懷裏,雖然淚水因痛苦與悲傷而無法停止,但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在貧瘠且肮髒的牢獄中,連窗外的光線都無法照射進來,但他卻盼望能一直和母親呆在這裏。


    接下來的一個月當中,卡爾和瑪莉亞兩人一直過著牢獄生活。


    獄中的餐點隻有監獄看守一天送來兩次的豆子湯,卡爾一開始完全無法下咽,但後來實在餓得受不了,便勉強吃進肚子裏,湯汁雖然幾乎沒有味道,但能夠和母親同桌吃飯就讓他很高興,麽次都邊聊些漫無目的的話題邊移動著湯匙。


    牢獄中沒有特別的娛樂。


    為了讓母親開心,卡爾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皇宮發生的種種趣事,有時為了讓故事更生動,甚至還特地加油添醋、比手劃腳地說著,瑪莉亞總是帶著微笑聽兒子說故事,有時也插進一些問題,但從來不會分散注意力,很滿足地聽著卡爾幼稚的描述。


    母子兩憑著微弱的光線區分早晚,過著平靜的日子,實物雖然不夠充分,睡鋪也極不衛生,又隻能以的浸濕的布擦拭身體代替洗澡,但卡爾心中卻比在奇可·波雷多離宮時溫暖多了。


    革命政權的算盤是要讓卡爾實在監獄中,預料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隻有不衛生且沒有營養的食物,瘦弱的王子必定會自然死亡——雖然無法將小孩子送上斷頭台,但若是病死,世人大概也可以接受。因此,瑪莉亞和卡爾在黑暗中的生活便一直持續下去。


    卡爾在唄關進監獄後不知過了多少天後,開始頻繁地咳嗽,瑪莉亞便請求看守讓他照射陽光。


    原本貴為王妃的人物扯著看守的袖子一再苦苦哀求,甚至還將額頭貼在地麵請願。


    終於,典獄長批許母子兩人在外麵呆一個小時。


    瑪莉亞牽著卡爾的手,走出一直緊閉兩人的鋼鐵門扉,這時卡爾才知道自己被關在某座塔的頂樓,他跟在母親背後走下螺旋梯,來到塔的中庭。


    “哇啊!”


    屋外的陽光過分刺眼,讓他不禁閉上眼睛,然而穿透眼簾的光線仍舊刺痛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逐漸習慣亮光,戰戰兢兢移開雙手,展開緊閉的雙眼,中庭在高達的石牆環繞下,隻能看到小小一塊天空,但即使是被切割的視野,一月天空的藍色仍舊深深刻印在卡爾的眼球上。


    空氣相當清澄,不知名的鳥兒發出叫聲飛過天空,透過薄薄的雲似乎能夠望見後方的藍天,冬日的陽光溢滿整個天空,光線在雲朵之間交錯,醞釀出宛若自銀河邊際滲透出的透明色彩。


    “哇啊……”


    卡爾又發出驚歎聲,在此同時,一滴淚水滑落他的臉頰。


    淚水不停從他的雙眼滾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哭泣。


    或許是隱藏在這澄淨風景中的某種東西,呼喚出他的淚水。


    他意識的最深層和眼前毫無汙點的景色彼此共鳴,冬天的天空與靈魂交織出清澈的旋律,洗滌他內心最深層的痛苦。


    他轉頭,看到瑪莉亞也在哭泣,不知為何便發出笑聲,瑪莉亞見了也露出笑容,母子兩都展開雙臂彼此擁抱,盡情地大哭大笑,並抬頭仰望一月的天空。


    兩人的臉都哭皺了,看到對方慘兮兮的表情又開懷大笑,接著將彼此抱得更緊,用對方的衣服擦拭止不住的淚水。天空、白雲和小鳥默默看守著兩人笨搓而生硬的情感交流。


    “天空真美,母後。”


    “的確,真的很美。”


    “天上都是光線,好刺眼。”


    “沒錯,我們要感謝神。”


    “好的。”


    兩人鬆開彼此的手,跪在地上雙手交握於胸前,向上天表達感謝之意。


    陽光浸濕卡爾的全身上下,他感覺到發自體內的溫暖。


    卡爾全心全意地祈禱:


    ——神啊,請您務必讓母親脫離這座監獄。


    ——路過能夠拯救母親,我不在自己的下場。


    ——神啊,請務必達成我的願望。


    這時從遠處傳來螺旋槳轉動的聲音。


    卡爾睜開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天空。


    一架純白的飛機即將飛過中庭上空,機身兩側的雙翼沐浴在冬日的陽光中,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輝。


    飛機悠然自得地在雲朵間嬉戲,遊走在清澄的藍天中,仿佛是神明回應卡爾的祈禱,派遣這架飛機來到此地。


    卡爾指著飛機對身旁的瑪莉亞說:“母後,我將來也要坐在那上麵,飛離地麵。”


    “卡爾,你想要當飛行員嗎?”


    “飛行員?”


    瑪莉亞露出微笑,溫柔地摸著卡爾的頭說:“就是指飛在天上的人。”


    “飛在天上的人!”


    卡爾的眼睛亮了起來——飛在天上的人,多麽迷人的主意!


    “沒錯,母後,我以後要成為飛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樣帥氣地飛在空中。”


    “這是一個很棒的夢想,你要成為飛行員,自由自在飛在天上,不受任何人拘束。”


    “我要成為飛行員,用飛機載著母後,和母後一起飛到天上。”


    “謝謝你,這樣我就可以和你一起飛了。”


    “我一定要和母後離開這裏,飛到天空。”


    飛機不久之後便飛到遠方,但母子兩仍緊緊湊在一起,冬天白色的光線投射在幸福的中庭裏,在一旁監視的典獄長即使過了約定的時間,仍舊讓兩人繼續待一會兒。


    這一天,卡爾的咳嗽終於停止了。


    數天之後,瑪莉亞被單獨帶出牢房,不知被送到何處。


    卡爾詢問典獄長母親的去處,得到的答案是‘審判’,他從來沒聽過這個詞,隻能環抱不安的情緒在黑暗中一直等待母親的歸來。


    過了三天,瑪莉亞終於回到牢房,她的態度平靜而沉穩,看不出和離開之前有任何不同。


    “卡爾,我們今晚一起睡吧。”


    瑪莉亞以淘氣的口吻這麽說。


    卡爾歪著頭思索一會兒,說出模範生的回答:“我將來要成為偉大的國王,所以必須能夠一個人睡覺。”


    瑪莉亞溫柔地摸了卡爾的頭,說:“卡爾,你已經不用成為國王了。”


    “為什麽?”


    瑪莉亞想了片刻,微笑著回答:“因為那會讓你變得不幸。”


    “不幸?”


    “你不是想當飛行員嗎?”


    “沒錯,我要成為駕駛飛機的國王。”


    “你隻要成為駕駛飛機的人就可以了,當一個普通的人。”


    “普通的人……”


    卡爾的胸口感到有些無法釋懷,他不了解母親這句話的同意。


    “我們今晚一起睡吧,你已經不用當王子了,至少讓我在今晚扮演一個真正的母親,好嗎?”


    既然母親如此要求,卡爾自然無法拒絕,而且老實說,他很高興能夠和母親一起睡覺。在瑪莉亞離開牢房的這幾天,他獨自睡在黑暗的牢房裏,也感覺相當寂寞。


    當晚喝了豆子湯之後,母子兩人裹在單薄的毯子中。


    卡爾因接觸母親的體溫而感到喜悅,得意洋洋地報告自己在母親不在時一次都沒有哭過。


    “我不會再哭了,不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哭。”


    “是嗎?你真了不起,不過,不用勉強自己,想哭的時候還是可以哭。”


    “我沒有勉強自己,即使隻有一個人,我也不在乎。”


    瑪莉亞默默抱住卡爾,卡爾也用自己瘦小的


    雙臂環抱住母親。


    “原諒我,老是讓你傷心難過,我真是個沒用的母親。”


    卡爾發覺瑪莉亞的聲音帶著淚水,便將母親抱得更緊,率真說出內心的想法。


    “我一點都不傷心,我現在很高興,從此之後我就可以一直和母親在一起了,現在是我一聲最幸福的時刻。”


    瑪莉亞擦了擦眼中流出的淚水,勉強露出微笑,溫柔抱住卡爾小小背部。


    “你是我的一切。”


    “母後。”


    “你是我生命的證明。”


    “母後?”


    “卡爾。”


    “是。”


    “母後明天要到很遠的地方。”


    “什麽?”


    “你今後必須獨自生活下去。”


    “什麽……”


    “原諒我。”


    “母後。”


    “你要忘記自己曾是個王子,當一名普通人,和周圍的人友善相處,不可以跟人爭執,也要學會體諒他人,絕對不能自命不凡,好嗎?”


    卡爾無法了解這段話的意義,在他之前接受的教育中,並沒有這樣的指導內容。


    “體諒他人?”


    “就是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做出讓對方高興的事情。這樣一來,別人也會對你親切。”


    “唔……”


    “很困難嗎?”


    “我不太了解。”


    “卡爾,你總是很體貼母後,對不對?”


    “是的。”


    “今後不論遇到誰,你都要像對待母後一樣體貼對方。”


    “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


    “因為母後是我最重要的人。”


    “……”


    “母後,請不要哭。”


    “神啊,請您一定要讓這孩子得到幸福,求求您,千萬別讓他遭遇不幸。”


    “母後,您為什麽要哭?”


    “我不在乎自己的下場,即使掉到地獄的最下層也沒關係,我願意忍受任何痛苦與恥辱,但隻有這孩子——請您務必賜予他喜悅與快樂。”


    “母後……”


    “……”


    “請您別哭……”


    “……卡爾,明天你就要被別人收養了,哪裏比你之前住的房子小很多,也不知道每天的飯菜是否能夠吃飽,但是你一定要忍耐,乖乖聽那一家人的話,因為你得依賴對方養育,所以絕對不能反抗他們,一言為定,好嗎?”


    “……我不懂,母後。”


    “因為明天我們就要分開了,你的獨自堅強地活下去。”


    “為什麽?為什麽?我想跟母後在一起。”


    “不可以任性,拜托,請你聽母後的話。”


    “我也要和母後一起走,不管到哪裏都沒有關係,我不想和您分開。”


    “別這樣,求求你,聽母後的話,拜托。”


    “請您別哭。”


    卡爾邊說,自己也開始放聲哭泣,滿臉鼻涕和眼淚靠在母親的背上。


    “別哭……神啊,求求您,請您賜給我語言——讓這孩子能夠了解的語言,以將我的心意傳達給這孩子。”


    “我想跟您在一起,我要跟您一起走。”


    “……我們會在一起,即使看不到,母後還是會永遠跟你在一起。”


    瑪莉亞指著卡爾的胸口,用指尖輕輕敲了敲心髒的位置。


    “我會呆在這裏,一直待在你心中。”


    “心中……”


    “我會從這裏對你說話,即使你看不到、摸不到,我還是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看不見……”


    “嗯,不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隻要你希望,我就會一直呆在這裏。”


    “永遠、永遠都在一起嗎?”


    “嗯,直到永遠。”


    “直到永遠……”


    卡爾的眼淚停了,瑪莉亞露出微笑。抱住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這世上最珍貴的兒子。


    “我愛你。”


    “母後。”


    “直到永遠。”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卡爾將頭埋在母親懷裏,感受著她胸口的體溫,閉上眼睛,這是兩人共同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


    隔天早上。


    鐵門隨著沉重的聲音打開,看守們走入石牢內,無言地催促瑪莉亞。


    瑪莉亞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卡爾小小的身體,接著他抬起頭,直視年幼的兒子的雙眼。


    “卡爾。”


    “是。”


    “你要發誓,今後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怨恨他人。”


    “唔……”


    “憎恨隻會毀了自己,你必須學會原諒,不論遭遇如何惡略的對待,你都的原諒對方,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我不懂。”


    “說說看:我原諒你。”


    “我原諒你。”


    “沒錯,你得記著這句話,不要被憎恨束搏,希望你的雙眼永遠朝著光明。”


    “光明……”


    “是的,隻要你能夠原諒,光明就是拭去黑暗。”


    “隻要我原諒,光明就會拭去黑暗……”


    母親的話對卡爾而言相當誠懇,但這些話仍舊以一串的音符形式刻印在他的記憶深處,他茫然地想著,等自己成長到能夠理解這些話的時候,再重新由心底喚回這些音符就行了。


    “這孩子就拜托你了。”


    瑪莉亞對一旁的典獄長說,典獄長默默握著卡爾的手,其餘人則環繞著瑪莉亞的左右及後方,帶她走出監獄。


    “母後。”


    卡爾朝著瑪莉亞的背影呼喚。


    瑪莉亞回頭,指著卡爾的胸口,臉上帶著美麗的微笑。


    在她最後的微笑中同時存在著慈愛與尊嚴,讓卡爾永遠無法忘懷。


    “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對卡爾而言最重要的母後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母後!”


    他心中產生不詳的預感,想要追隨瑪莉亞,但卻被典獄長從背後抱住。


    “放手!無禮的家夥!放手!”


    他拚命揮著手腳,眼睜睜看著母親走下石梯。他無法追上去,母親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


    “放手!放手!”


    他撕破喉嚨大喊,但典獄長完全沒有放開他的意思,之事低聲在他耳邊說:“你不能跟過去,接下來的場景不是你該看的,請你在這裏與母親道別吧。”


    “你在說什麽?到底是什麽意思?放手!有分寸一點!”


    “請別這樣,請你聽我的吧。”


    典獄長的聲音仿佛摻雜鮮血,瑪莉亞的身影已經消失了,這這時卡爾聽到外麵傳來眾人的吼聲。


    震撼大地的怒吼——卡爾記得這個聲音。


    那是可憎的那天夜晚響起的——革命的怒潮。


    卡爾驚恐得毛發直豎,這時候,他總算了解母親前一天晚上為什麽要和他一起睡覺。


    “唔哦哦!”


    卡爾發出類似野獸的叫聲,壓製住他的典獄長退縮了一下,卡爾沒有放過這一瞬間的空隙,將幼小的兩根手指插向典獄長的雙眼。


    “哇!”


    束搏住卡爾的雙臂鬆開,他連忙追隨母親的腳步跑出牢房,奔下螺旋階梯,跑過曾享受日光浴的中庭,穿出石牆上的窄門來到監獄塔的外頭。


    “母後!”


    他的叫聲被數千群眾的怒罵聲淹沒。


    卡爾眼前隻看到眾人的背部,這些人的衣服上四處破洞並沾滿泥土,留著糟蹋而蓬鬆的亂發


    ,四處傳來令人難以忍受的怒罵——對於敗者毫不容情的嘲笑,汗水的臭味、低級的玩笑……


    “母後!”


    卡爾邊喊邊擠進這道肮髒的人牆,推開撒發汗臭味的背部,將自己小小的身體鑽進人與人之間的空隙,跌倒了又爬起來並再度推開旁邊的人,終於突破這道人牆。


    視野變得寬闊,他看到母親就在馬蹄形的人牆中心。


    “厚麵皮的女人!”


    “都是因為你,國家才會變得窮。”


    “無恥的女人!”


    瑪莉亞承受著這些難堪的怒罵聲,卻沒有低下頭,隻是以優雅的姿勢站在馬車的載貨台上。


    “你知道自己害多少人餓死嗎?”


    “她根本不在乎我們餓死!”


    “把這女人凍傷斷頭台都顯太便宜了!”


    責難聲一麵倒地鞭笞著母親的背影,母親隻是以平常的態度承受這些怒罵。


    這時卡爾發現——母親正站在搬運豬的貨車上!


    卡爾不禁發出不成聲的悲鳴。


    自他口中發出宛如壞掉的笛子般咻咻的氣音。他無法理解,如此美麗的母親為什麽必須站在運動豬隻的貨車上承受眾人的怒罵。


    他的視野開始模糊,雙眼溢出淚水,他再也無法承受,超過飽和界限的情緒化為無聲的慘叫蹦出體外,嘴巴、鼻子和眼睛仿佛都溶解到不成原型。


    他感覺心髒幾乎裂開。


    這時典獄長從身後伸出雙臂,將卡爾的身體抬到肩上。


    “王子,請別繼續看下去!”


    典獄長以痛苦的口吻說完,回到人牆當中,卡爾在模糊的視野中望著母親的背影被運送家畜的貨車載走,他忘記掙紮,隻是拚命抬起頭目送摯愛的母親在扭曲的景象中被帶到遠處。


    “我們約好要一起飛到天上。”


    卡爾被典獄長帶到人牆外,回到地麵上之後,喃喃地說出一句有一句話。


    “我要和母後一起飛到天空。”


    他開始嗚咽。


    “我們說好要一起飛、一起飛到天空的。”


    卡爾哭了,向來同情他們母子的典獄長跪在一旁,臉上擠出數不清的皺紋,陪著卡爾一同哭泣。


    “嗚嗚嗚,我們說好要一起飛的!母後……我們明明說好了……”


    卡爾抬頭望著天空,直立在原地大哭。


    “嗚哇啊啊!母後!嗚哇啊啊!母後……”


    卡爾一直站在原地哭泣,當人群散開、眾人踏上歸途時,卡爾仍舊留在原處,持續放聲大哭。


    在哭泣的同時,種種念頭也在他的體內爆發,壓縮的負麵情感有如挖掘地麵的鑽洞機般穿透它的內心,四處進行傷害與破壞。


    ——全都不見了。


    不論是否重要,一切事物都已經消失殆盡。


    宮殿、離宮、妒忌如水的豪華大床、卑屈的家臣、總是疏遠的父親、討好的朋友、亮晶晶的腳踏車、最愛的美麗母親,這些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是那些肮髒的家夥把這一切都奪走。


    ——幹脆一直哭下去算了。


    她要哭到全身融化變成淚水。直到他所剩的唯一軀體也耗盡能量、停止活動並回到天上,他要一直抬頭望著天空哭下去,他已經放棄一切,隻剩下這唯一的心願他沒有義務要如此痛苦地繼續生存下去,他如此傷心,如此難受,為什麽還得悲傷地賴在地麵上生活?這個世界根本不值得他咬緊牙關活下去,跪在泥中又再度爬起來。


    ——神啊,沒錯吧?


    可恨而殘忍的神!不論問他什麽問題都不肯回答,卻霸占著天國的王座,挖著鼻孔給予人們一個接著一個的考驗。


    ——幹脆消失算了。


    他希望一切消失不見,這種毫無意義又可恨的世界,幹脆完全消失——包括他自己在內,不論過去、未來或現在,最好都完全粉碎點歸零。


    卡爾不斷詛咒著命運、天空、世界和人類,獨自一人哭泣,他心中打定主意,即使地麵化為泥沼,淹沒到他的膝蓋,雙腳開始腐爛,他還是要繼續哭泣。


    這時,一名原本默默望著卡爾的中年男子走到典獄長的身邊。


    “喂,典獄長先生,接受王子的人還沒決定嗎?”


    一直陪著卡爾的典獄長抬起了頭。


    “嗯,就是隔壁鎮上有名的惡毒老頭,一個放高利貸的家夥,王子要被送到他那裏當養子。”


    “為什麽找上那種人?”


    “這……”


    “太過分了,難道沒有更適當的收養場所嗎?”


    典獄長皺起眉頭,默默思考了片刻,接著低聲回答這時邊境公爵的指示——讓個性最惡劣的人當卡爾的養父,把王子虐待致死。王子在高利貸商人的家中不可能得到充足的事物,即使逃到街頭,虛弱的王子也不可能生存。由於皇族先前揮霍過度,迫使人民承受沉重的負擔,導致嚴重的饑餓與貧困問題,因此民眾對拉·伊爾家族的怨恨極深,即使是小孩子,昔日的第一王子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定也會被排擠致死。


    中年男子抓抓下巴,忿忿不平地抬頭望著天空說:“太過分了。”


    “……沒錯,的確太過分了。”


    “好,決定了,王子就由我來領養。”


    “……什麽?”


    “我是維拉斯加斯的飛行機械維修工人,反正對上頭那些人來說,收養王子的不管是放高利貸的老頭或是機械工人都沒有太大區別,重點是要把王子丟到街頭,不是嗎?你就告訴隔壁鎮上的那個臭老頭,王子在混亂中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帶走。憑你的職權,應該可以辦到吧?”


    典獄長眨著眼睛問:“……你到底是什麽人?有什麽目的?”


    中年男子拍拍典獄長的肩膀,同時回答兩個問題。


    “我叫米海兒·阿巴斯,我想讓這孩子飛到天上。”


    典獄長露出狐疑的表情,當米海兒已經轉身背向他,緩緩用一隻手抱起卡爾。


    “……嗚?”


    卡爾哭喪的臉孔湊近米海兒。


    他看到眼前這個人的頭發很短,臉部薄薄的肌膚曬得黝黑,美貌傲然揚起,一雙眼睛帶著堅強的意誌——仔細觀察,右眼是黑色,左眼則是摻雜著白色的灰色。


    卡爾單是被他抱起,就知道這名中年男子的全身肌肉都相當發達,厚厚的,棉布工作服上散發著機油的氣味。


    米海兒像個淘氣頑童般笑了一下,低聲在卡爾耳邊說:“你一定會飛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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