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請您看著,我會向您如家畜般的可憎敵人複仇。


    ——我會讓她嚐到您承受的所有屈辱。


    ——所以,請您安眠吧。


    十五歲的卡路兒·阿巴斯再次堅定決心,一邊操作雙座式水上戰鬥機阿爾康號的操縱杆,一邊伸長脖子看著飛翔在機身正下方兩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阿爾康號前方隻有擋風板沒有座艙罩,可以直接看到外界的風景。


    這座巨大的島嶼周長越七十公裏,麵積約兩百四十平方公裏,昂然飛翔在空中,超過一萬名的移民擠到島嶼外圍,向遙遠地麵上逐漸遠離的巴雷特洛斯共和國道別。


    然而卡路兒的眼神追蹤的既不是故鄉也不是伊斯拉,而是站在範·維爾軍巷一角、貴族高官及高級將校中央的少女。


    距離風之革命已經過了六年,但她仍舊完全沒有改變。白色的上衣、銀白的頭發、臉頰上的裝飾、難以忘懷的白色外貌——卡路兒以充滿憎恨的眼神盯著這名宿敵。


    把美麗又溫柔的母親送上斷頭台的篡奪少女,她從自己的身邊奪走一切,包括身份、家庭和雙親。


    ——妮娜·維恩特,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啪!”


    卡路兒的內心獨白被這樣的聲音打斷,他摸著挨打的後腦轉頭,瞪著自己的幹妹妹。


    十五歲的艾黎兒·阿巴斯用一雙和平時一樣圓滾滾的大眼睛看著卡路兒說:“喂,你是不是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啦?駕駛飛機的時候別發呆,很危險耶!還是換我來駕駛吧?明明我的飛行技術比你好,為什麽要我坐在後座?太不公平了!”


    她及二連三地提出毫不留情的批判,像是把地上的石頭一顆顆撿起來往卡路兒的身上砸過去。


    卡路兒瞥了一眼沒有血緣的妹妹,對她傲慢的態度故意歎一口氣,將臉轉回前方反問:“訓練學校的畢業考試結果,是誰比較高分啊?”


    “我說過很多次了,那是教官沒有眼光,基本上我們的實際測驗根本沒有多大差別,你隻是筆試考得比較高分而已!”


    “結果就是結果,不要老是像小孩子一樣抱怨。”


    “哼,別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你在伊斯拉一定叫不到朋友,真可憐。”


    “我才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打算成群結黨,隻要當飛行員就好。”


    “哇,真討厭,你少擺出王子的嘴臉,明明早就被趕下王座,現在還自以為是王子!”


    “喂,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我當然知道自己已經不是這個國家的第一王子,對那個地位也毫無留戀。”


    “你這個人個性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承認理想中自己和現實中自己之間有著令人絕望的差距,還誤以為現實中的自己就是理想中的自己!”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總之我得提醒你,在伊斯拉別說出有關我過去的事,否則被人發現就麻煩了。”


    “別擔心,反正不會有人相信,這年頭冒用你名字的人太多了,即使我告訴別人實話,大家也隻會覺得,又出現一個自稱卡爾·拉·伊爾的蠢蛋!”


    “嗯,我想也是,反正別人不相信亦無所謂,話說回來,那些偽稱是我的人未免太無恥了,明明在人格和舉止方麵都不如我,也不照鏡子反省一下!”


    “你這個人果然一輩子都不可能交到朋友。”


    “我早就說過不需要那種東西。”


    “隨便你!好啦,大家都已經開始準備降落了,飛機場有兩座,你別搞錯,降落到騎士團專用的機場啦!”


    “哇,我都沒發覺!”


    就如艾黎兒所說,凱格斯高中飛行科學生組成的阿爾康號編隊已經緩緩進入降落回旋,降落目標是伊斯拉左方的艾斯可裏埃機場——這裏是提供飛行科的見習飛行員使用的小型機場。


    卡路兒握著操縱杆,順著風勢跟上隊長機,伊斯拉的景色已經近在眼前,連地麵得起伏都想當鮮明。


    伊斯拉不是海上孤島,而是空中孤島。


    島上的岩石組成當中,有九成是違反重力原則飄浮的‘浮遊石’礦物,在原始狀態下,伊斯拉隻是一座在天上隨風飄動的‘空中之島’,後來由巴雷特洛斯共和國、齋之國和貝拿雷斯帝國共同投資基金,花了十年歲月開發農地並建築居住設施,設置六座炮台、兩座飛機場。軍巷、漁港以及可操縱島嶼行進方向的方向舵與推進裝置。在如此的努力之下,伊斯拉現金具備的武力已經淩駕一艘超級飛行戰艦,並繼續在空中飛翔。


    相較於巴雷特洛斯、齋之國和貝拿雷斯等三大國擁有的武力,伊斯拉不論在對地、對艦或對空的攻守方麵,都可稱得上是最優秀的武器。


    伊斯拉外緣的六座炮台火力等同於六艘路納·巴克飛行戰艦。除了十八座口徑五十公分的對艦炮之外,島上還有超過兩百座對空炮,刺蝟一般散布在全島各個據點,遭到空襲時可以射出注意遮蔽整個天空的對空炮彈,島嶼地表的兩座飛機場隨時都有兩百架以上的戰鬥機、轟炸機和魚雷轟炸機保持待命狀態,發生緊急狀況時,掩護對會防禦伊斯拉周圍空域,製空對則會對敵軍的空艦部隊施以果斷的槍擊、炮擊與雷擊。更重要的是,如此可觀的空中武力在天然岩盤的守護之下絕對不可能‘沉沒’——就如一般武器無法擊沉海洋的島嶼,如果要‘擊沉’伊斯拉,就得將構成島嶼的浮遊石全粉碎,此外,島嶼上還可居住超過一萬名的居民,因此伊斯拉也具備‘運輸艦’的功能,能將眾人安全護送至目的地。


    換句話說,伊斯拉兼備六艘超級戰艦、兩艘大型航空母艦以及載客一萬人的運輸艦技能,簡直是‘空中無敵要塞’。


    但它的厲害之處不僅如此。


    伊斯拉具有要塞說沒有的‘機動性’,這才是它所向無敵的最大因素。


    要塞與艦隊的戰鬥方式相較之下,一般都認為艦隊較為具有優勢,相較於固定不動的要塞,艦隊可以在海上或空中遊走;要塞炮台必須隨時預測地方的移動方向才行予以炮擊,但艦隊卻隻需計算己方的移動目標就可準確攻擊要塞。因此,戰鬥中先被擊垮的通常都是要塞。然而伊斯拉卻沒有這個缺點,它可以邊觀察敵軍艦隊的行動自行移動,以壓倒性的活力和穩如泰山的地盤擊沉艦隊,可說同時具有要塞‘難攻’的有點與艦隊‘機動性’利處。


    由於伊斯拉作為武器的優異性母庸置疑,使得在外交方向想走協調路線的三國之間展開了陰險的鉤心鬥角,長期進行台麵下的鬥爭,最後搞得全體當事人都精疲力盡,心想‘這麽麻煩的東西幹脆送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算了’,因而決定將一群被時代遺棄的麻煩人物送到島上,放逐到天空的盡頭,伊斯拉在戰亂時期必定會被視若珍寶,但在和平的時代,卻隻是勾起國與國之間不必要猜忌的無用廢物。


    這次的旅程雖然冠上‘向未知世界挑戰’的名義來蒙騙一般大眾,但是看在知識分子的眼裏,這項計劃很明顯是將失去利用價值的人集中到伊斯拉,以便放逐到遙遠的邊際,可說是名副其實的‘流放離島’。


    新時代的領導人刻意粉飾這項事實,將妮娜·維恩特等舊時代的功臣驅趕到再也無法返回的地方,先前盛大的出航儀式也隻是為了避免大眾認清現實的幌子,乘上伊斯拉的一般民眾幾乎都保持著‘發現天空的盡頭’之浪漫理想,但統治伊斯拉的貴族高官卻都深刻了解自己被放逐的身份。


    伊斯拉的地標交織著種種夢想、希望與絕望,朝著不動星艾隄卡飛翔。


    擋風板的前方,隊長機的高度逐漸下降。


    卡路兒謹慎跟上,但注意力卻被伊斯拉的精光吸引。


    由於種種因素,飛行科的學生至今隻有在演習時曾降落在伊斯拉一次,而


    且隻停留兩個小時就再度飛回地麵,不僅沒有在島內觀光,甚至連將來要就讀的凱格斯高中和宿舍都沒參觀過。


    這當然是為了避免泄漏伊斯拉內部而采取的措施,不過多虧如此,此刻的卡路兒對於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感到新鮮無比,在演習時,光是跟在隊長機後方就已經耗掉他所有的心力,但在此刻第二次飛行時,他卻沒有足夠的餘裕去觀察伊斯拉的地表。


    不久之後,飛機右手出現形同伊斯拉中央脊椎的阿斯卑納山脈,這座山脈標高約八百公尺,山頂是光禿禿的岩石,山坡上則經過植樹,覆蓋著綠色的森林,長腳的鳥群展開橘子色的翅膀乘風飛翔。


    伊斯拉自然環境相當豐富,雖然經過十年歲月在上麵建築人工設施並鋪上道路,不過從上空鳥瞰,仍舊可以看見地表大半還是屬於綠色的大自然與黃色的耕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坐落在伊斯拉的錫克拉湖清澄的藍色湖麵,卡路兒今後居住的男生宿舍便在湖畔,早晨和傍晚想必可以欣賞到水邊清秀的美景。


    平民居住的‘聖特汝爾’也位於錫克拉湖畔,由空中鳥瞰,沿著大街並排的商店街上全都是紅、藍、白、黃各種顏色的原色屋頂,展現出華麗的氣象。由湖泊引水的渠道流經街上,小小的平底船遊走在水麵,先搬到島上的孩子們正在玩水。


    “在街上也可以遊泳,感覺好像很好玩,到了夏天一定很涼爽、很舒服。”


    “你腦袋裏隻想著玩啊?”


    “有什麽關係!想著快樂的事情有什麽不對嗎?”


    “隨便,不過小心別搞到留級的地步。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當我可不希望有個丟臉的妹妹。”


    “我不是你妹妹,是姐姐!”


    她再度喊出這六年來一再重複的台詞,卡路兒已經懶得歎息,迅速開始準備降落,一邊降低速度一邊觀察風向,靜止漂浮在空中固定的一點。


    伊斯拉島隨時都在移動,雖然隻是低速飛行,但也不會客氣到飛機降落時特地停下來等候,因此戰鬥機的飛行員必須將伊斯拉的前景速度也納入計算之內,同時考慮現成風況,才能正確降落在目標地點。


    這對於見習飛行員而言算是相當困難的任務,因此為了避免擦撞,必須花時間一架架分別降落。


    卡路兒看著同學們以笨搓的操作方式勉強落到伊斯拉,接著就輪到他上場了。


    “不要出醜哦!”


    他不了會來自後座的嘲弄,著手進行曾在學校教官怒罵之下一再反複的操作過程:檢查儀表的數值,隔著機殼感受風況,將阿爾康號駕駛到紅土起降場地而畫的箭頭正上方。


    他在同學的注視下,正以為毫無問題而準備降落到地麵時,一陣颶風突然襲來。


    “哇!”


    機身劇烈搖晃一下,卡路兒不禁驚叫一聲,阿爾康號在主旋轉翼朝上、保持漂浮狀態時最容易受到風的影響,此時所需的操縱技術對菜鳥飛行員來說原本就最為困難,而此刻卻又慘遭強風侵襲。


    “哇、哇、哇!”


    卡路兒焦急地想要重整態勢,但駕駛中最忌違的就是焦急。阿爾康號的操縱杆相當敏感,飛行員甚至被教導要像拿著雞蛋一般操作,隻見克魯爾指尖兒動搖立刻傳達到機身,機首向上翹起,大幅偏離降落目標地點。


    “哇啊啊!”


    卡路兒發出難堪的叫聲,此刻的阿爾康號就像醉鬼一樣在原處不停打轉,完全失去控製,令他不禁驚慌失措。


    艾黎兒怒吼:“喂,冷靜點!”


    “艾黎,救命!”


    “冷靜點!把旋轉翼朝向前方,機首向下!”


    “哇、哇啊啊!”


    “不要鬼叫,快點!”


    “啊啊啊!”


    “駕駛的時候不要大叫!”


    “好、好可怕,艾黎!”


    卡路兒邊喊邊壓下操縱杆,原本朝著上方的旋轉翼因而轉向前方,機首下降,阿爾康號降低高度並獲取一定的速度,等到機身儲備足夠的升力後,艾黎兒太陽穴冒出青筋怒吼:“就是現在!轉向右方!”


    “母後!救命~”


    “閉嘴!戀母情節的笨蛋,快點操作!”


    “這、這樣就行了嗎,艾黎?”


    “別擔心,看前麵、前麵!”


    “啊……停住了,艾黎!我停住了,我們得救了!”


    “別高興的太早!我們還得降落,你忘了嗎?”


    “我、我知道啦,別對我大叫。”


    直到機身完全恢複穩定,卡路兒才有心情回嘴,他紅著臉再度接近降落目標地點,終於成功降落,並在教官冷淡的視線下從駕駛座跳到翼麵上,再從翼麵跳到地上。


    艾黎兒踏上伊斯拉,伸了一個懶腰之後劈頭對卡路兒說:“哎,剛剛真丟臉!都是你害的,新生活有個超差勁的開始!”


    “吵死了!剛剛突然刮起大風,我有什麽辦法?”


    艾黎兒冷冷地看了卡路兒一眼,接著緩緩扭曲五官,裝出極端欠揍的表情,模仿卡路兒先前的聲音喊:“嗚哇~艾黎~救命~救命!”


    “吵死了,你叫什麽?我剛剛才沒有這樣喊!”


    “母後~救命!”


    “我才沒說這種話,別捏造別人的台詞!”


    艾黎兒又裝出白癡的表情,轉動著眼珠子將十指指尖放在頭頂,以雙肩圍出心形,雙腳則歪成o型腿,用愚蠢的口吻喊:“艾黎~停下來了~停下來了~我們得救了!”


    “你這是什麽蠢姿勢?不要站成o型腿發出怪聲!我根本沒說過這種話,我剛剛之事向你尋求建議而已,哪有做出這麽窩囊的動作!”


    “你本來就很窩囊!”


    “才沒有,我一點都不窩囊,隻是運氣不好!”


    “你還找籍口?真難看、真糟糕,果然還是該由我坐在前座駕駛才對。”


    “哼!換你來駕駛,早就墜機了,剛剛是因為我技術好,遇到強風才沒有墜落。”


    “你還嘴硬,真像個白癡——不對,你本來就是白癡!”


    “才不是嘴硬,我是在陳述事實!”


    兩人邊吵嘴邊離開起降場,在航空指揮所的前方停下腳步,完成降落的其他學生也都聚集在此,卡路兒隻有在演習時見過他們,甚至不能稱得上是點頭之交。明天凱格斯高中在舉辦入學典禮後會進行編班,或許要等到那時才會正式彼此自我介紹,由於卡路兒對自己先前降落的醜態感到極為羞恥,想盡量避免其他同學的視線,便站在與大家隔著一段距離之處。


    頭頂上是一片悠閑的藍天,由於伊斯拉正在移動,因此在這兩千公尺的高空持續吹著微風,但不像先前預期的那麽冷,春天時隻要多穿一件衣服大概就夠了,空氣則比地麵清澄許多,連遠處阿斯卑納山棱線岩的凹凸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後將一同度過校園生活的飛行科學生總共有四十八人,男生三十四人、女生十四人,班級將分為兩班,預定籍由同學之間的競爭來提升彼此的技術。


    聚在一起的男同學不時偷瞥艾黎兒身上。卡路兒也發現到這一點,隻有艾黎兒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執拗地繼續批判先前的降落過程。


    “你的問題就是太容易被擊垮,一下子就陷入驚慌狀態。平時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遇到一點挫折就馬上哭喪著臉,而且事後還忘記自己剛剛嚇得半死的蠢樣子!你這個人隻要是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便會通通忘記,大腦構造未免太任性了一點,你應該更嚴厲訓練自己的腦筋才行!”


    “……”


    “喂,你有沒有好好聽我說話?”


    “呃,有啦,我在聽。”


    看到艾黎兒一雙大眼睛從近處


    看著自己,卡路兒邊移開臉便隨口回答,他因為感受到其他同學的視線而很不自在,但艾黎兒絲毫沒有意識到這點,照樣維持平常粗野,專橫且自我中心的態度。


    ——她不說話還挺可愛的……


    卡路兒內心惋歎,抬頭望著天空。


    同學們一一降落到地麵上,每架飛機都毫無問題,目前為止大概就以卡路兒的降落方式最差勁,新生活的確如艾黎兒所說,有了一個最糟糕的開始。


    飛行科教官結束簡短的訓話後,四十七名學生坐上巴士。其中約有半數學生前往平民區‘聖特汝爾’,其餘則到騎士團員居住區‘範·維爾’,學生人數雖然總共有四十八名,不過其中一人已經先到伊斯拉,因此今天缺席,等明天入學典禮時才會加入。


    卡路兒和艾黎兒連同一般學生在聖特汝爾下了巴士,單手提著背包踏上嶄新的街道,留在巴士的學生屬於騎士階級,在此下車的學生則屬於平民階級,卡路兒抬起頭,隔著車窗看到未來的騎士以帶有優越感的視線俯瞰平民。


    ——隻不過是區區騎士階級,那是什麽了不起的態度!


    ——我是第一王子,要是在往日,你們這種階級的人根本不配跟我說話。


    “啪!”


    卡路兒的內心獨自被這聲音打斷,他摸著被打的後腦勺,轉身瞪著後方的艾黎兒。


    “你剛剛是不是在想,明明就是你比較偉大?”


    “我、我哪有?我才沒有這麽想!”


    “騙人!要不然你幹嘛用凶狠的眼光瞪著巴士?”


    “我的確瞪了他們。可是並沒有覺得自己比較偉大。隻是想到,他們不過是區區騎士階級……”


    “那還不是一樣!”


    “吵、吵死了!你幹嘛管這些小事?別亂猜,繼續往前走吧。”


    飛行科的一般學生跟在負責引導的職員後方,好奇地觀察他們即將在此生活的聖特汝爾街道。


    踏上鋪著全新的石板,沿路的建築武齡再久也不會超過十年,潔白的牆麵看上去相當賞心悅目,路上幾乎沒有野貓野狗,頂多隻有居民帶來的家犬乖乖坐在門口,相對的卻有許多野鳥停在色彩鮮豔的石板屋頂上,發出各式鳴叫聲。


    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從飛機上看到的渠道。遍布市區的渠道底部和側壁都由堅固的白石建造,從錫克拉湖引來的水映照著天空的顏色,仍舊顯得清澄而透明。往來於水麵的平底船泛起漣漪,船板上陳列著湖裏養殖的貝類和魚類,城裏的居民想買東西便由岸邊呼喚船上的商人。看來湖裏似乎養殖著許多水產,魚貝類相當豐富。


    當穿著飛行服的學生走在路上,先搬入的居民們紛紛對他們微笑揮手或鼓掌歡迎,甚至還有熱心的歐巴桑主動跑上前,將糖果和餅幹塞到學生手中。路旁的店掛著五顏六色的看板,飲食店飄來難以形容的香氣,孩子們嬉鬧著跑過噴水池旁邊,路邊還有許多攤販賣著氣球、裝飾品、兒童用麵具、棉花糖、冰激淩等等。聽到攤販的叫賣聲,有些學生一時衝動便鬆開荷包。卡路兒原本也想買冰激淩,但他想到艾黎兒一定會罵他別浪費生活費,最後還是放棄了。


    整條街上都充滿活力。


    除了周圍有防風林遮蔽算是一大特色,這座城市看起來就跟地麵的鄉村城鎮差不多。伊斯拉總人口約一萬三千人,其中將近八成都居住在聖特汝爾,而支持居民日程生活就是卡路兒等人此刻行經的商店街,從居民們身上可以感受到對即將展開的旅程抱持的期待與希望。


    花費約二十分鍾參觀了聖特汝爾的主要街道之後,學生又分為兩組,一組是與雙親一同移居到伊斯拉的學生,另一組則是獨自來到伊斯拉的學生,隨同雙親移居的學生前往平民區的家中,其他學生則是職員的帶領下前往湖畔的學生宿舍,卡路兒和艾黎兒當然也屬於後者。


    一行人往城市邊緣前進,踏上環繞錫克拉湖的湖岸小徑。


    走了大約十分鍾,湖泊出現在眼前,南方天頂射下來的陽光反射在幾乎沒有掀起白沫的深藍色湖麵上,純白色的水鳥帶著皺鳥悠閑地滑行在平板的水麵上。


    “從附近看果然還是很美,到了夏天一定要在這裏遊泳。”


    艾黎兒愉快地說。其他學生似乎也很中意伊斯拉,興奮地四處張望,離開市區沒有多遠,視野就往橫向擴展,上地的起伏和森林的綠色、筆直的白色道路和湖麵的青色,都以鮮明的原色迎接他們,在兩千公尺的高度,空氣不像地麵一般渾濁,陽光直接照射到地表,將自然界中的細節清晰地透射到視網膜上。


    眾人單是走在路上就感覺相當興奮,連原本應是擺出一張臭臉的卡路兒也自覺到心底蠢動著某種雀躍的情緒。雖然這趟旅程照理說應該一無是處,但他卻無法抑製內心某個角落快樂地歌唱。


    湖岸小徑種植著銀杏行道樹,靠湖的另一側沒有種植樹木,可以邊走邊眺望湖麵。或許因為這趟長途旅行不知何時可以結束,因此至少將島內設計得舒服一點——伊斯拉的自然環境經過適度的人工調整,營造出悠閑又優美的風景。


    “這裏是大家期待已久的凱格斯高中學生宿舍,今後就是各位的家。”


    職員笑容可掏地指著前方。


    “哇,真棒!”


    艾黎兒拍著手,其他住宿生也都情不知在禁地歡呼。


    在涼爽的樹蔭後方,矗立著兩座典雅的雙層建築,純白的外觀采用石灰牆建造。支撐建築構造的木梁暴露在外部,牆麵則用繪有細長的裝飾圖案,石灰牆與木梁交織出的幾何模樣看起來相當典雅,女學生們都高舉著手彼此拍掌慶賀。


    “右邊是男生宿舍,左邊是女生宿舍,中庭有間餐廳,吃飯時男女一起用餐。”


    “好~。”


    男生聽了職員的說明之後齊聲回答。


    上方帶刺的鐵柵欄圍繞著宿舍園地,柵欄門扉上有薔薇藤蔓的裝飾,進門之後在兩座建築間有一塊鋪了草坪的中庭,張了玻璃的餐廳孤單地佇立在大楓樹的樹蔭下。透過側麵的咖啡色大玻璃,可以看到裏頭整齊排列著座椅,傾斜的屋頂上也設有天窗,晴天在室內吃飯想必會相當舒服。


    根據事前的說明,宿舍中沒有廚師,必須由住宿生負責料理。宿舍內的工作采取輪班製度,每周負責做菜的學生都不一樣,主管廚房的人就得對全體住宿生的胃袋負責。因此,卡路兒在來到此地之前曾接受三姐妹徹底的料理訓練,勉強可以做出料理。雖然水準遠不及艾黎兒做的拉麵,當他暗自認為自己的廚藝應該是男生當中最高明的。


    職員簡短地說明注意事項之後,學生分為男女進入宿舍。


    進入男生宿舍的總共隻有六名學生,大家彼此簡單地打了聲招呼,將行李搬到各自的房間裏。


    宿舍內的地板和側牆都鋪著木板,氫電池發電的照明設備也相當完善,可以讓學生熬夜念書。


    卡路兒的房間位在二樓的角落。


    房間如鰻魚窩一般狹長,家具隻有簡陋的雙層床和一座衣櫃,要是再多進來兩個人,彼此的額頭大概就會撞在一起。


    卡路兒將行李放在地板躺在床上,窗外隔著中庭的楓樹就是女生宿舍,距離近到大聲朝著外麵叫喊就可以互道早安。


    這時——


    “哇!你怎麽在這裏?”


    女生宿舍傳來很大的聲音,卡路兒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艾黎兒。


    她正從對麵建築物二樓角落探出頭,長大了嘴巴望著卡路兒。兩人的房間水平距離隻有五公尺左右,窗戶剛好在彼此對麵。


    “呼~”


    卡路兒歎一口氣,房間分配得未免太不巧了,看來那個傲慢的幹妹妹注定要一直纏繞著他,他閉上眼睛無


    奈地搖搖頭,接著也從窗戶探出頭大喊:“不要大叫,很丟臉耶!”


    “你還不是在大叫!”


    “我可以,你不行!”


    “什麽啊?別臭屁,笨蛋笨蛋笨蛋!”


    “什麽!你才是笨蛋!我不是笨蛋!”


    “吵死了,色鬼,不要偷窺!”


    “誰要偷窺你這種貨色,笨蛋!”


    “軟腳蝦!戀母情結!自戀狂!”


    “不要說些沒憑沒據的壞話!我既勇敢又獨立,還能夠客觀地反省自己!”


    “你才辦不到,笨蛋!”


    “可以,我可以辦到!”


    “不行,你就是不行!”


    “別開玩笑!住嘴,你這個鼾聲如雷的女人!每天晚上都‘咕~咕~嘎~嘎~’地打鼾,簡直像一條牛!還有,你的睡相太惡劣!你知道自己有好幾次都差點把我壓死嗎?還便掐著我的脖子邊說夢話,直喊著‘吃不下了’,到底都在做些什麽夢啊?上次還半睡半醒地脫下我的內衣……”


    有戀母情結的自戀軟腳蝦罵到這裏突然停住了。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學生全都從窗戶探出頭,笑嘻嘻地旁觀這場兄妹吵架。卡路兒看到旁邊窗口的男生和對麵窗口的女生,都想從遠處觀望情侶吵架一般,臉上露出含義深遠的微笑。


    一道汗水滑落卡路兒的太陽穴,他咳了一聲,裝出嚴肅的表情,以彌補的語氣朝著女生宿舍說:“……總之,希望你以後克製粗魯的言行,不要造成大家的困擾。”


    “呃……好。”


    艾黎兒也尷尬地回答,將臉縮回窗內。


    最糟糕的狀態似乎仍舊持續——卡路兒關上窗戶,躺在雙層床的下層。


    “唉……”


    他將雙手交叉在頭下方,望著天花板的木紋。


    今天的行程總算差不多結束了,接下來隻要吃完晚飯,準備明天的入學典禮,接著就隻剩上床睡覺。


    他閉上眼睛,寂靜便降臨到他身上,今天發生了許多事情,但他在來到此地之前,則遭遇了許多事情。


    自從他被逐出王宮已經經過了六年,幾經流轉之後來到這種地方。


    搭乘空中之島,到底能夠前往何方?失去的東西已經不會再回來,不論到何處,做什麽,死去的人再也不會擁抱自己。


    摯愛的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瑪莉亞王妃早已被革命政權的黨羽送上斷頭台。


    無法承受的痛苦由卡路兒心底最深處升起,數年前他經由木海爾口中得知這件事情之後,至今仍感到痛苦不堪,不僅想要呻吟,甚至想發出悲鳴。痛苦並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褪色,這種時候卡路兒會在腦海中回想起革命之夜看到的妮娜·維恩特,用憎恨的怒火來焚燒痛苦。


    ——是那個女人害的!


    ——路過沒有那個女人,母後應該還在世上。


    ——我會遭遇這種命運,全都是那女人害的。


    憎恨具有抑製痛苦的功效,對於妮娜·維恩特的憎恨可以稍微緩和喪母的悲痛——卡路兒在無意識間領悟到這一點,便不斷在心中痛罵妮娜,另一方麵則逃避到與母親在一起時的甜美回憶當中,刻意遺忘難以忍受的痛苦。


    在回憶中,母親總是露出美麗的微笑。


    卡路兒將最後看到的笑容刻印在心中,為了避免讓它褪色,每天回想母親的笑容就是最佳的保養方式,在他心中。母親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連背景也想當鮮明,那一天、那一刹那的畫麵完全凍結在卡路兒心中,他籍由對妮娜的憎恨和母親的微笑暫時平息喪母之痛等到痛苦再度發作時,他會再次反複同樣的行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樣的心情。


    他張開眼睛,看到窗外女生宿舍屋頂後方的天空,比在地麵仰望時更加清澄而透明。


    ——飛在空中……


    卡路兒茫然地這麽想。


    當他躺在床上,幾乎忘記這裏是兩千公尺的高空,伊斯拉此刻仍籍由推進裝置繼續往前飛,隨著時間流逝,他會逐漸遠離故鄉,總有一天會到達地圖之外的海域,這趟探索旅行的唯一指標是不動星艾隄卡,旅程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是否能夠返回故鄉?


    回到他的故鄉——維拉斯加斯,再次感受阿巴斯家無可取代的溫暖氣氛。


    卡路兒的腦中浮現義父與兩名義姐的笑容,內心好似被勒緊般發出哀喊的悲鳴,他無法報答他們對自己不求回報的溫柔,而在登上伊斯拉之後,他腦中湧現無盡的懊悔。


    他為什麽會跑到這種地方,做這種事?


    事情要從一年前來到阿巴斯的兩名訪客說起。


    +++


    在他住進阿巴斯家後,過了五年的某一天——


    門口站著兩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朝卡路兒恭敬地鞠躬。


    這兩人很明顯不是維拉斯加斯的居民,米海兒將三姐妹趕進寢室,讓卡路兒獨自留在客廳兼餐廳的房間裏迎接這兩名訪客。


    對方完全掌握卡路兒——也就是卡爾·拉·伊爾來到阿巴斯家的經過。


    卡路兒在瑪莉亞王妃被處決時趁亂逃離監獄,但這件事長久以來被革命政權隱匿。


    根據官方說法,第一王子卡爾早已病死。


    在瑪莉亞王妃被處死的三天後,卡爾因為肺炎惡化而病逝,遺體已經火化,得年九歲——這是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對世人發布的說法。


    但經過五年之後,街頭上出現許多號稱‘我是第一王子卡爾·拉·伊爾’的十四歲少年。悲劇的王子逃獄後過著市井生活,這樣的故事情節不論任何時代都對大眾具有一定的魅力,大部分的假貨都會立刻被拆穿而成為笑柄。不過其中也有騙得相當成功的家夥,甚至還能信誓旦旦地描繪出王宮生活和皇家成員的模樣,這在卡路兒眼裏雖然是不屑一顧的可笑謊言,但對於不知情的人來說卻相當具有說服力,還以為終於找到王子本人,然而在世人喧騰一陣子之後,即使是再厲害的騙子也會被人拆穿假麵具,淪落為另一個笑柄。


    因此,即使卡路兒現在決定公布自己的身份,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當然他完全沒有打算要公開身份,他此時正在維拉斯加斯的飛行訓練學校,最大的興趣是飛行,對於往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所以,當坐在桌子對麵的兩名使者表示知道卡路兒的身份,並想針對這點與他進行重要的談判,他隻是打從心底感到麻煩,但是,使者並不理會他的感想,開始陳述他們的來意。


    “你應該知道,目前開始有人期待王政複古。”


    ‘王政複古’這幾個字感覺好像在距離卡路兒相當遠的地方響起。他等著米海兒替自己回應,但米海兒也隻是挖挖耳朵,讓使者繼續說下去。於是,使者開始冗長地陳述巴雷特洛斯共和國的困境,以及打破現狀所需采取的對策。


    風之革命過了五年。


    取代王政的共和政體碰到了暗礁。


    原本應取代皇家掌握政務的元老院,因為成員彼此猜忌,忙於謀略而無法正常運作:立法單位的賄賂情形則比政權時期更加嚴重,到頭來淪為專門為保護富裕階層利益而立法的機關。


    在革命之際,巴雷特洛斯共和政體打到皇家的氣焰,將當時負責行政的大半貴族諸侯都送上斷頭台,到頭來這成了最大的致命傷,在革命後出現恐怖政治,革命同誌產生內訌,不分日夜慢著斷頭台處決政敵:元老院議員為了求生存,隻能依賴賄賂與謀略而荒廢原本的職務,政治空白餓的負擔完全落在一般大眾身上。


    當彼此發生爭執時,給司法機關較多賄賂的人就會獲得勝利,因此如果想要將看不順眼的鄰居送上斷頭台,隻需先向共和政


    府密告對方是叛亂分子,接著再賄賂裁決者即可。實際上的確有許多無辜的人經由這種方式遭到處決,甚至還有隻憑密告或賄賂就將對方一族全數送上斷頭台的例子。整個國家陷於無政府狀態,隻有富者才是正義,貧者則被當做邪惡的一方。


    於是民眾開始覺得,和現在比起來,王政時期似乎還比較好一些,革命根本不應該發生,要不是妮娜·維恩特出現,大家都可以安心過日子——這樣的論調逐漸占了上風,元老院則分裂為數個派係,為今後國家的走向而鬥爭。


    “此刻大家必須認真思考,對巴雷特洛斯最重要的是什麽。”


    使者說到這裏,首度公開他所代表的主人身份。


    “我是貝德藍·索雷爾公爵派來的使者,不知你們是否聽過他的名字?”


    “沒聽過,是元老院的大人物嗎?”


    米海兒冷漠地回答,一名使者似乎看不慣他對主人名字擺出的傲慢態度,正想要站起來,卻被另一名使者製止,並繼續說下去。


    根據使者的說法,目前元老院分為三個派係彼此鬥爭。


    其中之一是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領導的共和派,這一派主張維持現狀,正是恐怖政治的中樞。


    第二個派係是加斯巴公爵領導的王政複古派,這一派以幸免於處決的貴族高官為主流,在革命前就位居政府要職。


    第三派則是以貝德藍·索雷爾公爵為中心的折衷派。這一派主張設置‘新元老院’,平均納入革命前後的要人,以利於收拾混亂的場麵。


    這三派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鼎足對立的狀態,但最近貝德藍派逐漸占據上風,這也是因為大眾已經疲於恐怖政治,再加上部分元老院不希望讓先前的革命失去意義,兩者的想法剛好與貝德藍的主張達成一致。


    “近期內局勢應該會有巨大的變化。”使者說到這裏,以嚴肅的表情朝著卡路兒說:“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明天會被逮捕入獄,大概不用多久便會被處決,革命之後的混亂局麵總算要告一段落。”


    卡路兒皺起眉頭,他想起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就是在哪可憎的革命之夜被國王斥罵的老人,也是暗中主導風之革命的人物,如果他被處決了,那麽的確是巴雷特洛斯曆史上重要的事件。


    “今後會形成王政權複古派和我方競爭的局麵,複古派的加斯巴公爵計劃擁立當年逃亡到齋之國的傑巴吉歐伯爵——你或許沒聽過,這位是前前代國王歐布迪歐·拉·伊爾的遠房堂弟。複古派雖然勉強找到與拉·伊爾皇家具有血緣關係的人物作為旗幟,但目前為止並沒有得到太多人望,此外,如果讓傑巴吉歐伯爵登基,那麽風之革命就會喪失意義了。流血的代價必須藉由進步來償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使者的聲音在卡路兒耳中仍舊感到相當遙遠。


    ——這種事情隨你們的便。


    這是他率真的感想。


    “對我們來說,最具威脅性的就是您的存在,卡爾·拉·伊爾。如果加斯巴公爵發現您的存在,就會演變成我們最畏懼的情況。”


    卡路兒沒有說話,代替他開口的是,米海兒平靜的口吻:“……你們的意思是,希望這家夥消失吧?依照原本計劃,他應該早就在牢裏或街頭餓死或病死,沒想到卻長到這麽大,讓你們很傷腦筋,是不是啊?”


    米海兒的語氣雖然沉穩,但聲音底層卻暗藏著殺氣。


    使者咳了一下穩定情緒,接著又端正姿勢向卡路兒說:“我知道這是很無禮的請求,但我們跟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不同。邊境公爵殺死太多人,他為了殺一個人,被迫不斷殺掉所有相關人物。為了避免重複同樣的錯誤,我們要向您提出一個方案,我們將保證支援您今後的生活,希望您能夠理解我們的善意。做出明智的抉擇,這也是為您幸福的生活,以及阿巴斯未來的發展。”


    “……你不要囉嗦那麽多,有什麽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但如果太過荒謬的要求,我們絕對不會答應!這家夥隻是想飛而已,你們得尊重他的意願,別把他卷入你們愚蠢的鬥爭!”


    “我們也非常了解這一點,事實上這項提案或許是最符合網址意願的結果。”


    “那快說吧,你們到底想要叫他做什麽?”


    使者停頓一下,接著以平靜的聲音代替主人貝德藍公爵向卡爾·拉·伊爾提出請求。“王子,我們希望您能夠參加伊斯拉計劃。”


    卡路兒沉默片刻,自己咀嚼提案內容。這項計劃他也早有聽聞。


    “你是指……要我登上空中之島,尋找天空的盡頭嗎?”


    巴雷特洛斯雖然內部存在著種種問題,但在外交方麵還算安穩,隔著海洋的三大國曆經半個世紀的大戰,深刻理解到耗盡國家所有力量進行戰爭,其損失實在過分巨大,而利益則相當稀少,因此決定至少在表麵上維持友好關係。雖然台麵下仍舊不時拉扯彼此的後腿,但並沒有血腥的拳打腳踢,而是類似遊戲般的狡猾鬥爭,一般大眾甚至相信三國已經握手言和,共同尋求世界和平。


    就在這時候,伊斯拉被人類捕獲。


    ///////////////空中之島的所有權屬於巴雷特洛斯,但伊斯拉作為武器的適用性太高,如果處理不當,很有可能導致巴雷特洛斯和其他兩國之間關係惡化。


    捕獲伊斯拉時在位的葛列果裏歐國王偏好平和外交,由於國內的狀況並不安穩,因此他希望對外關係至少能夠維持表麵上的良好狀態,便打算以伊斯拉作為神轎,進行謳歌


    三國良好關係的計劃,大臣們為了達成國王的心願紛紛提出各種方案,其中之一就是伊斯拉計劃。


    “搭乘空中之島,踏上尋找天空盡頭的旅程!”


    計劃的骨幹是迎合眾人喜好的浪漫主題,由於這是巴雷特洛斯、齋之國和貝拿雷斯三國首度攜手挑戰的計劃,所以規模相當龐大,政府也期望對王政不滿的民眾能夠藉由這場熱鬧的祭典緩解陰鬱的心情。


    葛列果裏歐打著如此的算盤提供祭典的樂曲,而貝拿雷斯和齋之國也相當配合地隨之起舞,兩國內部原本也都存在許多問題,並暗自擔心巴雷特洛斯會率先發現天空的盡頭,因此三國都毫不吝惜地投資伊斯拉計劃,空中之島逐漸轉型為超級空中要塞。


    若單憑艦隊來探索天空的盡頭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船內倉庫所能載運的清水河食糧都有限,而且船員畢竟也是人,如果好幾個月都無法踏上陸地、隻能關在狹窄的船上飛在天空中,肉體和精神都會出現問題。人類之所以至今仍舊無法解開世界構造之謎,主要原因也是因為探索未知世界時必定會遭遇的這種‘不安’。


    然而有了,伊斯拉,尋找天空的盡頭將不再是夢想。


    因為伊斯拉本身就是陸地。


    刀語飛過烏雲低下便可以補充水分,土地上可以栽培食糧,有漁夫同行則可以從水中捕魚——即使探索之旅耗上數年之久,腳底踩著大地的安心感也會讓居民的身心負荷減少許多。挑戰者的‘不安’,可以藉由搭乘伊斯拉而抑製到最小的程度。


    在這樣的理念下,即使葛列果裏歐國王已經失勢,計劃仍舊繼續進行,無數人人力為了解開世界的構造之謎而日夜奮鬥,不久前終於順利將六座推進裝置和方向舵安裝完成。伊斯拉已經可以藉由人力操控,剩下的事選出參與計劃的居民。


    “可是,為什麽要我去伊斯拉?”


    卡路兒雖然口中這樣問,心中大概也猜到折衷派的算盤,一盤的米海兒似乎有同樣的想法,隻見他板著臉孔,太陽穴爆出青筋,嚴厲的眼神狠狠瞪著使者。


    使者露出沉痛的表情回答:“因為這是最佳的解決途徑——不論是對您、對我們,或是對巴雷特


    洛斯的未來。”


    “哼!”米海兒狠狠咒罵一聲,忿忿地將臉別開。


    卡路兒低下頭,看著桌麵開口:“你們的意思是,我的存在會替這個國家帶來災害吧?”


    “……請您諒解,我們的目的不是要為你帶來痛苦,而是為您提出未來的另一種可能性。我們相信這項提案必會複合您,或是您父親的希望。”


    “你是指……我可以當飛行員嗎?”


    “伊斯拉將會設立一座設有飛行科的學校,這是為了在長途旅行中繼續培養年輕飛行員。恕我們多此一舉,您的學費和生活費也將由我們來負擔。”


    阿巴斯家的客廳陷入片刻的沉默,米海兒仍舊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沒有動作,似乎是要卡路兒自己做決定。


    “……回得來嗎?”


    不久之後卡路兒這麽問,使者閉上眼睛說:“我們無法保證一定能夠回來,甚至也不知道單程需要花多久的時間——有可能是半年,也有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以確定的是,在找到天空的盡頭之前,這趟旅程都不會結束。”


    這回出現的靜默比先前更加沉重,卡路兒的頭壓得更低,他無法下定決心。


    使者終於亮出最後一張王牌。


    “——妮娜·維恩特也會搭上伊斯拉。”


    “什麽……?”


    卡路兒原本一直低著頭,聽到這句話不禁抬頭看向前方。


    “她被任命為伊斯拉管區長,不久之後會離開亞曆山大宮殿到島上,你應該也知道,這等於說明她和阿梅裏亞諾邊境公爵一樣失去地位,現今的證券中將沒有妮娜·維恩特的容身之處。”


    “……也就是說,她被放逐到離島上?”


    “或許也可以如此解釋。不過隻要發現天空的盡頭,這場放逐就可以結束,因此絕對不是刑罰。”


    “……為什麽要這麽麻煩?你們都要砍阿梅裏亞諾的頭了,幹嘛不把那個女人也送上斷頭台?”


    “妮娜·維恩特並不具有實權,她隻是革命的裝飾品,當背後操縱她的邊境公爵離開舞台,她就等於是沒有生命的洋娃娃。但是她仍舊相當受到民眾愛戴,把她送上斷頭台冒的風險太大了,這回的處置方式是安穩地護送她離開表麵的舞台。”


    “……”


    “她已經失去操縱風的力量,不論是對王權複古派或是對我們來說,都毫無厲害價值,今後她雖然號稱為伊斯拉管區長,但實際營運伊斯拉的四人議會,他隻需承認議會的決定,並不具有否決權。妮娜·維恩特隻具有虛位,無法憑自己的意誌決定或實行任何決策。”


    “……你想說什麽?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事情?”


    “我們認為,王子應該會有興趣和妮娜·維恩特生活在同一座島上。”


    “……哼。”


    卡路兒再度低下頭,看著餐桌的木紋。


    他整理並重新思索使者剛剛說的話。


    ——這是一場狗屁不值的旅程。


    他在心中狠狠地痛罵。


    在‘尋找天空盡頭’的浪漫主題背後,實際上是要將失去用途的人們聚集在一起放逐到離島上。


    把過去的紛爭鬧劇全部塞到伊斯拉這座小島上,留在地麵的人則裝出清廉坦白的麵孔,放眼未來繼續追求進步。


    “我們並不指望您現在立刻回答,我們會在一星期後再度來訪,屆時希望您能在深思之後做出賢明的判斷。”


    兩名使者說完便離開阿巴斯家。


    當使者乘坐的電動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米海兒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通往寢室的門前。


    “哇!”


    “哎呀!”


    “啊啊!”


    原本在門後偷聽的三姐妹同時發出悲鳴,跌落到客廳的地板上。米海兒無奈地問:“你們全都聽見了?”


    “嗯……”


    “因為……”


    “好像很有趣……”


    米海兒深深歎一口去,這時艾黎兒憤怒地抬起頭說:“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為什麽隻有卡路兒可以去?”


    “……你在說什麽?”


    “他不是要去伊斯拉嗎?他可以伊斯拉的學校,還可以去尋找天空的盡頭,不公平!我也要去!我也想飛!”


    “……喂,你有認真聽剛剛的談話嗎?這可不是去玩啊。”


    “我很認真啊!我也想上伊斯拉的學校,想要當飛行員!”


    “你是女生,當飛行員幹什麽?”


    “因為我喜歡飛!拜托,我也要去,讓我去吧!隻要有錢,就可以去上訓練學校了,而且我雖然沒在上中學,可是都有自己念書,所以學曆也沒問題,搞不好會變成比卡路兒更厲害的飛行員。所以……我也要去!”


    “不行,你這家夥根本不聽人說話啊。”


    一盤的諾爾和曼紐爾從地麵拍起來之後,也紛紛提出評論。


    “艾黎兒這孩子每件事都想跟卡路競爭。”


    “幹嘛這麽愛逞強呢?”


    接著她們站在憂慮的卡路兒兩旁,摸摸他的頭。


    “真是辛苦你了。”


    “他們對你說那種話,你都沒有生氣,真了不起。”


    “嗯……”


    卡路兒低著頭,任憑她們撫摸自己的頭。


    自從他來到這價格已經過了五年,諾爾現在是二十一歲,幾個月後跟維拉斯加斯的一名機械工人結婚;曼紐爾也已經十七歲,是城裏生意最好的麵包店之招牌店員。卡路兒對這個溫柔的姐姐向來很順從,然而一旁的艾黎兒雖然已經十四歲,卻仍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揮舞著雙手哭喊:“嗚嗚,我也要去!”


    這個妹妹從第一次見麵以來,似乎完全沒有成長。


    米海兒深深歎一口氣,轉向卡路兒說:“總之,要不要去就由你決定吧,我沒有意見。她們的提案雖然很失禮,但是條件並不算壞,可以用大人物的錢上學並當飛行員,那不是正合你意嗎?問題是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如果我留在這個家,一定會帶來麻煩。”


    “這種事情一定會有辦法解決,你不用在意,隻要做出對自己最好的決定就行了。”


    “嗚嗚,我也要去!”


    “吵死了!想去就自己去拜托剛剛那家夥!他們為了讓卡路聽話,大概也會答應多付一個人的學費。”


    “唔~嗚嗚~唔~”


    艾黎兒發出詭異的低鳴聲,對父親說的話一再點頭,接著擦幹淚水與鼻涕,提起胸膛果斷地說:“我回去拜托那個人,我真的回去擺脫他!就算卡路不去,我也要一個人去!尋找天空的盡頭,這不是飛到天上的大冒險嗎?不去的人根本是傻瓜!卡路太奢侈了,難得有這麽棒的機會耶!不像一般小孩子一輩子隻能呆在城裏,你應該要明白光是能登上伊斯拉已經是天大的幸福!”


    艾黎兒說完,堅定地看著剛剛離開的門口,仿佛她已經獲準前往伊斯拉。


    這時卡路兒還不知道,這番話不久就會成為事實。


    正如米海兒所說,領導折衷派的貝德藍公爵以卡路兒登上伊斯拉為條件,透過使者承諾艾黎兒同樣負擔學費與生活費。接到通知之後,艾黎兒自然興奮地在家裏四處亂跳。


    數個月後,啟程的日子來臨了。


    卡路兒和艾黎兒穿上學校分發的飛行服,將背包背上,走出阿巴斯家的大門。


    身穿黑色西裝的兩名使者在門口等候他們,另外還有一輛迎送用的電動車。


    這天早晨相當晴朗,在清澈的眼光中,諾爾和曼紐爾張開雙手,微笑著抱住卡路兒。


    “你要多保重。”


    “一


    定要回來哦。”


    “嗯。”


    “艾黎兒就拜托你照顧了。”


    “那孩子常常會胡來。”


    “嗯,諾爾和曼紐爾也是,祝你們幸福。”


    兩名姐姐用指尖擦拭滑落的淚水,接著又抱緊艾黎兒,三姐妹不發一語,摸摸形成一個環,抱緊彼此。


    米海兒跟平常一樣雙手抱在胸前,一副想睡的表情望著早晨的天空。


    卡路兒走到義父麵前。


    “……我要走了。”


    “嗯,加油吧。”


    “……嗯。”


    “幹嘛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今天是值得慶祝的日子,男子漢就應該笑著走出家門!”


    “……嗯。”


    卡路兒勉強露出笑容,但表情卻相當僵硬。米海兒像是要示範給幹兒子看一般,露出牙齒笑了一下,又說:“你要飛到天上,履行跟你媽媽的約定。”


    “嗯。”


    卡路兒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明知有些話應該表達,卻因為害羞與尷尬而無法說出口,就在他遲疑不決的時候,艾黎兒已經哭著跑過來,緊緊抓住米海兒,將一張被淚水弄濕的臉磨蹭在父親胸前大喊:“嗚哇~爸~嗚哇!”


    “好髒!你的臉真恐怖,這樣即使到了新學校也不會受男孩子歡迎的,你得表現得更有女人味一點!”


    “爸~謝謝~我一定會回來!謝謝~爸!”


    “嗯,你要回來煮拉麵給我吃。我會等著。”


    “嗯,好!”


    在一旁的使者看著這對父女抱住一起,不久便催促他們出發。


    米海兒笑著向卡路兒道別。


    “去吧,多保重,艾黎兒就拜托你了。”


    “……嗯。”


    卡路兒到頭來仍舊無法把話說出口,隻好將手放在艾黎兒肩上催她上車。


    兩人將背包丟進行李箱裏,進入豪華的車內,坐在柔軟的椅墊上。


    車門關上了。


    車窗外,朝陽下的米海兒正朝著他們揮手,諾爾和曼紐爾似乎在說什麽,但是聽不到她們的聲音。


    卡路兒和艾黎兒也從車內向他們揮手,艾黎兒調整坐姿朝向後方,帶著淚水喊出道別的話語,但她的聲音已經無法傳遞到車外。


    電動車的引擎發動了,屁股底下傳來震動。


    這是卡路兒胸口突然升起一陣騷動,心底湧現出無法言喻的哀喊。


    他不能就這樣告別。


    她必須對無可取代的人表達自己的謝意,因為他回敘再也見不到對方。


    當他被所有人拋棄、隻能等待死亡時,那個人領養了他:即使家中經濟狀況不佳,仍舊讓他上中學和飛行訓練學校。所以,他必須對自己最尊敬、非常喜歡的人說出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卡路兒突然抓住門把,將車門向外推開。


    “喂,你在幹什麽?”


    卡路兒不理會使者的困惑的叫聲,跳出車外滾到路麵上。


    接著他站起來,任憑衝動驅使跑向米海兒,緊緊抓住他壯碩的身體。


    他把臉埋在米海兒的懷裏,鼓起勇氣擠出他想傳達的話。


    “謝謝你,爸爸。”


    “……”


    “我一定會回來。我會找到天空的盡頭,成為一流的飛行員。”


    “……嗯。”


    卡路兒聽到父親的回應,低著頭再度跑向車子,心中誇讚自己首次稱米海兒為爸爸。


    “對不起,可以走了。”


    引擎再度發動,車子緩緩地向前移動,艾黎兒邊哭邊朝後方繼續揮手。


    卡路兒不再回頭,他不能讓父親和姐姐看到自己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臉,他雖然不感到悲哀,但卻無法停住淚水。這時他才明白,原來當內心充滿感謝,就會化為淚水流出來。


    當車子離開維拉斯加斯行駛在荒野中,艾黎兒和卡路兒仍舊在哭泣。


    (我一定要回來。我會找到天空的盡頭,成為一流的飛行員。)


    卡路兒在內心一再重複先前向父親表達的決心,將之渲染在意識深處。


    在車內,兩人似乎永遠沒有哭完的時候。


    +++


    卡路兒躺在雙層床的下方,用手臂擦了擦眼睛,紅著眼睛將頭轉向旁邊。


    伊斯拉的藍天經過窗框的分割,呈現在他的麵前。


    天上依舊是相當清澄的藍色,陌生的鳥停在中庭的楓樹上唱者清涼的曲調,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四周相當安靜。


    當他默默躺在床上,旅行的感慨悄悄自心中浮起。


    溫暖的陽光伸長到床上,太陽已經開始傾斜,不久之後傍晚就要來臨。


    伊斯拉的夕陽不知道是什麽樣子——他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從這裏看夕陽一定很漂亮,天空會染成地麵上從沒見過的鮮豔色彩,夕陽照射下的錫克拉湖亦會映成鮮紅色,湖岸小徑的樹影則斜斜落在純白的路麵上……


    卡路兒下了床。


    他想要換上便服,不過因為懶得打開預先送到此地的行李便作罷,直接穿著凱格斯高中的飛行服,走出房間下了樓梯,到男子宿舍的外頭。


    從太陽傾斜的角度來看,距離落日時間大概還有兩個小時,卡路兒雙手插在口袋裏,獨自走出宿舍。


    門前就是湖岸小徑,錫克拉湖落在前方。


    卡路兒決定走一段適當的距離再回頭,於是便閑散地走在白色的道路上。正如他預期的,湖畔的空氣中彌漫著湖水、清朝和樹木的氣味,感覺相當清爽,光是在岸邊散步就感覺身心都受到洗滌。


    枝頭上常會發現鬆鼠的身影,或許是為了供居民欣賞而特地帶來的,鬆鼠雙手捧著樹果鼓動著臉頰,看起來相當可愛,卡路兒愉快地哼著歌繼續向前走,走得越遠行人越少,最後隻剩下他獨自麵對大自然。


    “真舒服。”


    他自言自語著,原本隻想走一段路便回頭,但腳步卻越走越遠,由於四周設置著防風林,這裏的風勢沒有原本想象的強,大氣相當溫和平靜,讓人幾乎忘了這座島正飛在兩千公尺的高空。


    不見人影的白色小徑沿著湖岸轉彎,原本在卡路兒由上方的太陽逐漸移到他背後,影子由腳尖向前延伸。


    他抬起頭望見天空開始轉為暗紅色。


    傍晚即將來臨。


    卡路兒加快腳步。再走一段距離,便能看到太陽落在湖對岸的景色,湖麵反射的夕陽想必會相當美麗,他想著幹脆就這樣繞湖一圈算了。


    然而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一名少女蹲在路旁,前方架著一輛腳踏車,女孩以困惑的表情握著踏板,似乎正在努力嚐試某件事情。


    (大概是鉸鏈掉下來了。)


    卡路兒心中猜想。他在六年前仍住在亞曆山大宮殿時,也曾經擁有一輛腳踏車,因此直到該如何修理。


    困擾不已的少女忽然抬起頭。


    她的年齡大約與卡路兒相當,留著一頭長長地黑發,下垂的眉毛給人膽怯的印象,眼鏡則是野葡萄色。


    她既然擁有一輛腳踏車,想必是富裕階層的女孩,身上的衣服也相當高級:白色上衣的肩膀處繡著秀氣的花紋,胸口綁著蝴蝶結,深藍色的裙子貼身而筆挺,鞋麵則是絲絨材質。她大概是為了看湖畔的夕景,特地從範·維爾的騎士團居住區騎到這裏,卻不小心讓腳踏車的鉸鏈掉下來。


    卡路兒看到女孩的眼睛,對方明顯是在向他求救,而他也知道該如何修理。


    但是——


    (哼!)


    卡路兒別開視線,打算直接走過少女前方。


    除了趕著要看


    夕陽之外,女孩擁有腳踏車這一點也讓他心裏不是滋味。


    卡路兒也喜歡腳踏車,但腳踏車屬於奢侈品,憑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入手,因此革命後他再也沒有騎過腳踏車,但現在大概已經不會騎了,看到女孩的腳踏車,心中的自卑與失落讓他變得有些惡毒。


    (你隻好把腳踏車留在這裏,自己走回去了,真可憐。)


    此地與範·維爾之間有一段距離,除了要徒步繞湖半圈,還得越過伊斯拉中部的阿斯卑納山地。雖然可以走隧道而不需攀山越嶺,但如果從現在走回去,到家時早已天黑,勢必得一個人抹黑走在陌生的土地上。


    卡路兒心中思索著這些事情,將女孩拋在後方繼續向前走,然而不知何時,他腦中突然浮現母親最後對他說的話。


    “你要忘記自己曾是王子,當一名普通人,和周圍的人友善相處,不可以跟人爭執,也要學會體諒他人,絕對不能自命不凡。”


    “要站在對方的力場思考,做出讓對方高興的事情。”


    卡路兒停住腳步。


    他是否能夠回應母親所欲傳達的心意?


    “今後不論遇到誰,你都要像對待母後一樣體貼對方。”


    他當時隻有九歲,無法完全明白母親的話,但現在他已經十五歲,可以了解母親的用意,也能夠依照母親的希望行動。


    他轉過頭,看到女孩仍舊彎著身子調整踏板。


    卡路兒折回原路,反省自己先前的惡意並快步跑向女孩。


    “你的腳踏車壞了嗎?”


    卡路兒喘著氣詢問女孩,女孩抬頭看他,在薄暮的天空下,一雙野葡萄色的眼睛映照著淡淡的日光,顯得相當脆弱。


    一陣柔和的微風吹過兩人身旁,湖畔的青草無聲地搖曳。


    “呃,是的……”


    女孩的聲音相當微弱,像是塞在喉嚨底部的氣體勉強泄出一般。


    卡路兒跪在她的旁邊。


    “讓我看看。”


    腳踏車的鉸鏈果然鬆開了,這兩腳踏車雖然還很新,但鉸鏈卻有些過鬆。


    卡路兒將車身平放在地上,拉起鉸鏈掛在後方的齒輪上,接著將踏板逆向旋轉,讓鏈扣上前方的齒輪。


    他重新立起腳踏車,用手旋轉踏板,後輪便跟著轉動。


    “修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一盤的女孩呆呆望著腳踏車。


    “可以騎了。”


    卡路兒再次對沒有反應的女孩開口,女孩睜大眼睛轉頭看他,並輕輕展開小巧的嘴唇。


    “呃……呃……”


    “什麽?”


    “謝……謝謝……”


    女孩麵前擠出話語,尷尬地低下頭,形狀姣好的兩隻耳朵都染成紅色。


    卡路兒在飛行服上擦了擦蕉褐色機油的手指,握住車頭的把手。


    “可以讓我檢查一下嗎?”


    “咦……”


    “我來檢查一下能不能騎,我以前也騎過腳踏車。”


    女孩再度呆呆地看著卡路兒,她的反應似乎比一般人慢一拍,在隔了微妙的時間差之後,表情凍結的臉總算朝著下方點一下。


    卡路兒跨坐在椅墊上,腳踩著踏板,雖然很久沒有騎腳踏車,但他感覺自己似乎還能夠騎車。


    “唉、咻。”


    他踩著踏板,腳踏車緩緩地往前進,車身搖晃了一下讓他單腳著地,不過他立刻恢複平衡,雙腳踩著踏板騎過女孩麵前。


    “哈哈,幸好我還能騎。”


    “……”


    “怎樣?我騎得很好吧?”


    “呃……嗯。”


    女孩佇立在原地,雙手垂在身旁,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她的動作有些過分僵硬且不自然,不知為什麽似乎相當緊張。


    卡路兒騎了一會兒,旋轉車頭折了回來,在女孩旁邊停下車踩著地麵,挺起胸膛得意地說:“腳踏車沒問題,多虧我的修車技術高明。好,上車吧!”


    “喔……”


    “怎麽?你不高興嗎?”


    “咦?呃……不、不是……”


    “……怎麽了?”


    “謝……謝謝……”


    女孩避開卡路兒的視線,滿臉通紅地低下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麽說。


    (她好像不是很高心。)


    卡路兒心中這麽想,下了腳踏車。


    “你可以自己回家嗎?”


    “可、可以……”


    “鉸鏈有點鬆,你要小心一點,最好請腳踏車店的人幫你調緊。再見。”


    卡路兒說完雙手插在口袋裏,留下女孩繼續悠閑地散步。


    西方的天空開始偏紅,看情形似乎很有希望看到晚霞。


    卡路兒抬頭望著天空,接著又將視線轉向後方。


    女孩騎上腳踏車往反方向前進,搖搖晃晃的騎車姿勢看起來很不安穩。


    ——真是奇怪的人。


    卡路兒內心喃喃自語,再度轉回前方。


    他走了一陣子,剛好來到麵對太陽的位置。


    正如他所預期,這裏的視野相當良好,青色的湖水對岸是青灰色的山巒,連上山的菱線都看得一清二楚。


    卡路兒獨自坐在路旁的草地上,歎了一口氣,將一顆心寄托在清爽的風景中。


    他閉上眼睛,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肺部都染成打氣的顏色。


    “……呃,那個……”


    這時旁邊傳來聲音,嚇得卡路兒挺直背脊,睜開眼睛轉回頭。


    先前的那個女孩子下了腳踏車,照例將雙手垂在身旁直立不動。


    “呃,那個!呃……那個……”


    她看起來像是一名被老師斥責的學生,臉上的表情僵硬而通紅,低著頭挺直背脊,努力想要大聲說話,聲音卻完全變了一個調,這名女孩的外貌雖然清純可愛,卻給人有些土氣的印象。


    卡路兒歎了一口氣,露出無奈的微笑,像要安撫膽怯的小貓一般,選擇沒有敵意的柔和語氣開口:“怎麽?你沒辦法一個人回家嗎?”


    女孩停頓了一拍,用力搖著低下的頭像是要甩出去一般,接著說:“不、不是!不是的……那、那個……呃……事實上我是……那個……”


    卡路兒開始覺得這女孩挺有趣的。光是在如此短暫的說話當中,她一會兒著急、一會兒客氣,有時鼓起勇氣抬起紅咚咚的臉,卻又立刻遭遇挫折而低下頭,接著有想要重新開啟對話——感情的起伏之大不禁令人感到好笑。


    “冷靜點,先試著深呼吸吧。”


    “是、是的!”


    女孩以認真的表情迅速回答,接著將雙肩往旁邊張開,用力“吸——吐——吸——吐——”開始深呼吸。


    ——這個女生真有趣!


    卡路兒以觀察稀有動物的心態看著女孩,她的表情仿佛在強烈表達“我會努力”,每吸一口氣就會噘起嘴唇將雙肩往旁邊張開,吐氣時則張大嘴巴,將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卡路兒忍住想笑的衝動,僅僅看守著這名正在深呼吸的稀有動物,但這隻稀有動物卻遲遲沒有停下來的樣子,他開始懷疑在自己喊停之前對方會永遠繼續深呼吸。


    “呃,我知道了,停止深呼吸吧。”


    “吸——啊,可以停下來了嗎……”


    “嗯,看來我要是不喊停,你果然會一直持續,算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呃&嗯,那個……事實上……”


    “什麽事?”


    “那個……我也是……飛行科的學生。和你……一樣……”


    女孩低著頭勉強擠出難以辨別的話語。


    卡路兒歪著頭思索片刻,才想起自己身上穿著凱格斯高中飛行科的飛行服。


    “你是我的同學?”


    女孩不知為何有些尷尬地默默點頭。


    卡路兒沒有在今天的演習中看到她,不過他立刻想到:“對了,我聽說有一個學生已經先搬到伊斯拉,就是你吧?”


    女孩再度無言地點點頭,雙耳依久通紅。


    “原來你是我的同學啊。”


    “是、是的……”


    “我叫卡路兒·阿巴斯,你呢?”


    “……克莉亞。我叫……克莉亞·庫魯斯。”


    “請多指教,克莉亞。”


    “我、我也是……請多多指教……卡路兒。”


    “你該不會隻為了這件事才特地跑回來找我吧?”


    “唔……是、是的……”


    卡路兒笑了,如果說艾黎兒的愚蠢方式像是野生的猿人,那麽克莉亞的愚蠢方式就像剛出生的小貓,雖然同樣愚蠢,但不用的人的印象竟然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


    ——真想跟她一起欣賞夕陽。


    卡路兒不經意地這麽想。


    “你要不要坐下來?”


    “咦……”


    “如果你願意的話。”


    “呃……咦……”


    “別那麽驚訝,反正我們明天起就是同學,而且今天的夕陽一定會很漂亮。”


    “呃,那個……你想跟我一起……”


    “嗯。”


    “跟我一起……看夕陽嗎?”


    克莉亞呆呆望著卡路兒,表情呆滯得仿佛靈魂已經出竅。


    卡路兒感到有些不對勁,站起來問克莉亞:“怎麽?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你為什麽這麽驚訝?”


    克莉亞沒有回答,眼中卻流出淚水。


    “——哇!”


    麵對她出其不意的反應,這回輪到卡路兒露出呆滯的表情。


    克莉亞的雙頰迅速被淚水浸濕,夕陽將淚珠滑落的軌跡染成暗紅色,在她表情凍結的臉上,隻有淚水無聲地繼續流下。


    “喂。等、等等,那個,呃,你那麽討厭跟我在一起嗎?對不起,我跟你道歉,我沒想到你會這麽生氣……”


    克莉亞低著頭,照例將雙手垂在身旁,握緊拳頭用力搖頭,使淚水才從臉頰飛散,在橙色的夕陽下閃閃發光。接著她抬起頭,努力擠出簡短的話語。


    “不是!呃,不是的,我隻是……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所以……很高興……”


    “啊?”


    “我、我一直……被其他人畏懼……從小……就被討厭……隻能一個人獨處……所以……不太有機會……跟同年級的人說話……所以……很高興……”


    克莉亞拚命將笨搓的句語連接在一起,並忍不住開始嗚咽,淚水以更驚人的氣勢滑落。但她沒有伸手擦去眼淚,雙手依舊垂在身旁,低著頭繼續哭泣。


    卡路兒不可思議地看著克莉亞。


    憑她的外表,開始上學之後會受到男孩子矚目,身上的打扮也很清秀,個性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不像是會被討厭的類型、


    但是她卻說——她幾乎沒有和其他人交談過?她會被人畏懼?


    卡路兒完全無法了解這女孩又何可怕之處。


    “喂,等等!你一點都不可怕啊,就像個普通的女孩,那該不會是你自己胡思亂想的吧?”


    “嗚……嗚嗚……嗚嗚……”


    克莉亞扭曲著端莊的五官,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試著在嗚咽之間開口回應,卻說不出話。


    卡路兒抬起頭,西邊的天空已經染成紅色,雲層下方好似正在燃燒一般,遠處卻還殘留著清澄的藍色天空。


    克莉亞如果真的住在範·維爾,就不能一直想這樣哭下去,否則等她得以回家時都要黑了。


    卡路兒歎一口氣,看了看眼前這名笨搓的女孩,接著垂下肩膀說:“嗯,我大概了解你想說的話了。回來到伊斯拉的人想必都有一段痛苦的往事,你一定也是想起悲傷的回憶,才會哭得這麽厲害吧?”


    “嗚嗚……嗚嗚……”


    克莉亞搖搖頭,接著又點了兩次頭,擦了擦眼淚卻又再度搖頭。


    (到底是怎樣?)


    卡路兒心中暗想,但他沒有說出來,隻是繼續說:“我陪你走一段路回去吧?腳踏車可以雙載,我們可以邊騎車邊欣賞夕陽,反正我也很喜歡騎車——隻要你願意的話。”


    “嗚嗚嗚嗚……嗚?”


    “你如果繼續哭下去,太陽就要下上了。明天還要上學,還是在天黑之前回去吧。”


    “……嗚、嗚、嗚嗚……”


    克莉亞拚命想要停止嗚咽,點了兩次頭,終於從胸前的口袋掏出手帕擦幹淚水與鼻涕——看來她向前慌亂到忘記自己身上帶著手帕。


    “對、對……對不起……我……太笨了……”


    她終於露出帶有意義的字句。


    “對不起……感覺好奇怪……對不起……我不哭了……很抱歉……讓你感到驚訝……”


    “這……呃,你不用道歉,今天是我們到伊斯拉的第一天,情緒當然會比較不穩定。比如說,我有一個很笨的妹妹,今天一直處於亢奮狀態。簡直像一隻猴子一樣……不對,他根本是個猿人!結果她一直說些莫名其妙的壞話罵我,說我是膽小鬼、戀母情結、自戀狂之類的,可是和他哪猴子般的怪異舉止比起來,我實在是太正常了……呃,所以,你就別在意啦。”


    “……猴子?那、那個……腳踏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不會……我很高興……”


    “是嗎?太好了,我真的很喜歡騎腳踏車。老實說,我最喜歡交通工具跟很高的地方了。”


    “嗯……我也是……我喜歡交通工具和……很高的地方。”


    克莉亞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完,露出生硬的微笑。雖然從僵硬的表情看得出她是在勉強自己,但她的努力仍舊讓人感到高興。


    她的笑容像是長久以來過著特殊生活的人刻意想要裝出正常人的模樣,表情地下藏著無限的孤獨——卡路兒可以體會到這一點。


    ——這個人或許跟自己有點像。


    卡路兒毫無憑據地這麽想。雖然不知道是哪裏相似,但他總覺得兩人仿佛都在注定要背負某種無關乎個人意誌的宿命,永遠無法擺脫束縛。


    卡路兒握緊腳踏車的把手,騎在椅墊上回頭看克莉亞。


    “走吧,你站在後座。”


    “……嗯。”


    克莉亞站在後輪突起的金屬上,雙手放在卡路兒的雙肩。


    “上來了嗎?準備好了嗎?”


    “……好了,沒問題……”


    “好,出發!”


    卡路兒大聲發號口令,試圖振奮克莉亞的精神,並用力踩著踏板。


    承載兩人的腳踏車奔馳在湖岸小徑上。


    最初的一百公尺雖然有些搖搖晃晃,但卡路兒很快就掌握到平衡,腳踏車猶如滑行在路麵般快速前進。


    錫克拉湖在他們的左手邊,白色的湖岸小徑上不見任何人影。


    太陽落在湖的對岸,撕裂的雲朵呈現參差不齊的輪廓,點綴著青銅色的天空,細長的雲層下方射出好幾道光束,照射在伊斯拉的地麵,將地表的一切都染成鮮紅色。


    卡路兒和克莉亞乘坐的腳踏車也被夕陽染成紅色。


    卡路兒望著眼前的黃昏景致,停下踩著踏板的腳,讓腳踏車自由滑行。


    “好棒,地麵全都變成紅色了。”


    “……嗯。”


    “這裏是天空,我們現在正在空中。”


    “……嗯,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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