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旭日斜斜照射在跑道上,在梅克留斯機場待命的二十五架阿爾康號同時點亮氫電池槽的燈。


    在殘餘些許紅色的天空下,雙翼飛機的五十座旋轉翼發出隆隆巨響。所有飛機都同時開始垂直上升,揚起一陣灰白色的沙塵。


    飛行科學生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全體飛行。卡路兒握著操縱杆,配合周圍的飛機,緩緩開啟節流閥。駕駛艙外麵,伊斯拉的大地緩緩遠離視野。


    他持續上升到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讓阿爾康號在滑翔中垂直倒下旋轉翼。二十五架飛機的編隊以索妮亞·芭蕾斯教官駕駛的編隊長機為首,排成六支四架飛機編隊的菱形隊伍,開始水平飛行。眾人的機尾對著伊斯拉左岸,呈一直線飛離伊斯拉。


    天候晴朗而穩定,擋風板前方的海洋和天空都是蔚藍一色。幾乎沒有任何風,下方的海麵宛若以蠟固定般平靜。


    編隊進入巡航狀態後,駕駛變得比較輕鬆,卡路兒便拿起傳聲管。雖然沒有重要的傳達事項,他仍舊對後座的正式搭檔開口:


    “看,克莉亞,好大的積亂雲!”


    他指著並排在西邊天空的積亂雲說。接著,傳聲管傳來熟悉的聲音:


    “好大、好漂亮喔.”


    “那些雲也在祝福今天的我們,說:‘恭喜,你們的努力終於獲得報償’。”


    “嗬嗬,的確。我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


    卡路兒望向前方的編隊長,隻見索妮亞的飛機引領編隊開始右轉,俯瞰右下方的伊斯拉,朝著島嶼前方飛行。


    空艇騎士團正規軍駕駛的戰門機編隊已經等候在伊斯拉前方,飄浮在空中的定點。在更遠處,飛行戰艦路納·巴克鋼鐵打造的巨大身影,也在夏日天空中悠然遊泳。伊斯拉擁有的戰鬥飛行機械此刻都聚集到伊斯拉前方。


    除了飛機之外,將近一萬名的伊斯拉居民也都齊聚到伊斯拉前端的第一要塞炮台“哥利翁”周圍,期待著迎接即將到來的景象。


    今天是伊斯拉出航以來最盛大的慶典。


    啟程四個月之後,在伊斯拉有限的地表同甘共苦的居民們總算能夠見證首度獲得的旅行成果,看到天空和海麵以外的景象。


    卡路兒和大家一樣,凝視著不動星艾堤卡指引的東南方海域。


    接著,他在海平線上方發現明顯的異常狀態。


    眼前的景象逐漸昭示非比尋常的氣氛,卡路兒感覺心中一陣騷動。


    他們今天總算抵達未曾探索的海域,通往神話世界的入口。


    “聖泉。”


    卡路兒喃喃自語,好似要向自己確認一般。


    創世神話中預言過聖泉的存在。六年前率領探索艦隊的路易斯,正是第一個確認這座巨大無比“海中噴泉”的人。


    此刻,這座噴泉出現在眾人眼前並逐漸接近。曾經見過這幅光景而能夠生還的,隻有路易斯艦隊的隊員。想到有史以來始終成謎的海域橫亙在水花後方,卡路兒便感到全身起雞皮疙瘩。


    他從視野邊緣瞥見伊斯拉居民興奮的模樣,路納·巴可也射出祝福的禮炮,現場所有人心中都充滿喜悅,空中震耳欲聾的慶祝聲使卡路兒握著操縱杆的手都在顫抖。


    卡路兒眯起眼睛,遠眺緩緩顯現威容的聖泉。


    他們越接近聖泉,宛若出自神話的景象便壓迫著他的視網膜。橫擋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海中噴泉”壯嚴的麵貌,帶給他更勝於首度看到大瀑布時的興奮。


    不久之後,伊斯拉終於來到聖泉前方水平距離兩百公尺之處。不論是從飛翔在兩千公尺高空的伊斯拉島上,或是飛翔在伊斯拉前方兩手五百公尺高空的阿爾康號編隊,都能夠清楚俯瞰到聖泉的景象。


    “太棒了!”


    卡路兒忍不住呻吟。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克莉亞從傳聲管傳來的聲音好似靈魂出竅一般。


    卡路兒無言地點頭,麵對眼前的景象啞口無言。


    海麵延伸到視野盡頭,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海水全都往上噴起。


    海麵和聖泉的邊界是一道宛如大瀑布一般的海水之牆,帶著細霧的水流將海麵直線斷絕。然而和大瀑布不同的是,這道水流是由下往上噴起,而且這座噴泉的範圍超乎視線範圍之外。


    怎麽可能呢……


    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呈現在眾人眼前。


    不可能存在的“海中噴泉”仿佛在嘲笑人類有限知識形成的“常識”,橫亙在伊斯拉航路前方,朝著藍天伸出銀白色的手掌。


    上午的太陽即將升上南方的天頂。伊斯拉朝著不動星艾堤卡指引的東南方前進,此刻剛好朝向太陽的方向,準備穿越聖泉的正土方。聖泉表麵覆蓋的細小水花受到斜射的夏日陽光照射,宛若撒了砂糖的點心,映照出七彩光線。


    伊斯拉越向前進,屈折的光線便在前方形成數千道彩虹。


    當引領在前方的路納·巴克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聖泉上,彩虹的環便包圍住影子——這就是巴雷特洛斯飛行員稱為“天使的戒指”之現象。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空艇騎士團的飛機和阿爾康號編隊的影子上,聖泉此刻已經化為彩虹之環的舞蹈場。


    “哇!”


    “好驚人的景色……”


    卡路兒和克莉亞都為底下的景象深深魅惑。占據整片視野的銀白色地毯上,刺繡著數千道彩虹。


    “簡直不像是現實世界,就好像……到了天堂。”


    正如卡路兒所說,眼前是一片夢幻世界。彩虹如影隨形地追著阿爾康號,隨著光線變化,兩人前方矗立好幾道大彩虹,飛機等於是從彩虹底下穿過。駕駛座外麵是層層光譜,上下左右出現幾何形狀的七彩,將心底深處洗滌成透明狀態。


    “我覺得……好感動……”


    卡路兒轉向後座,看到克莉亞的臉頰滑下一道眼淚。如果在平常,卡路兒一定會嘲笑她,但他現在卻無心這麽做,因為他自己不知為何也很想哭。或許在麵對超乎人智的偉大景象時,人們便會不自覺地想要掉眼淚吧。


    “真棒……該怎麽說呢?世界真奇妙……”


    卡路兒喃喃說道。他此刻深深體認到這項事實——世界上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事物。雖然他以前自以為明白,可是或許並非真正了解。聖泉超乎尋常的景象,好似無言地指出他過去自以為是的心態。


    卡路兒用指尖擦了擦鼻子,一不小心他的眼淚也要掉下來了,隻好連忙忍住。他覺得周圍的彩虹好似都在對自己微笑。


    為了避免掉下眼淚,他將視線轉回眼前的天空。前方是巴雷特洛斯、貝拿雷斯、齋之國這三大國的航海圖中都沒有記載的未知空域。


    他們即將進入傳說中由空族統治、沒有任何生還者的領域。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卡路兒心中自然也產生對於未知的恐懼。


    然而,不論今後發生什麽事,他心中想飛的決心絕對不會變。


    ——我一定要飛!


    在旅行轉捩點的今日,他再度於心中發誓。


    他喜歡飛在天上。駕駛飛機遨遊蒼穹、乘風飛翔,可以讓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


    ‘母後,我以後要成為飛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樣帥氣地飛在空中。’


    六年前,他和母親在監獄的中庭抬頭仰望飛機時,曾經如此發誓。


    ‘我一定會回來。我會找到天空的盡頭,成為一流的飛行員。’


    他在離開維拉斯加斯的那一天,也曾和父親米海兒如此約定。


    為了履行向雙親許下的承諾,他此刻才會握著操縱杆,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氣餒,堅持繼續飛翔。總有一天,他會發現天


    空的盡頭,成為頂天立地的飛行員,挺著胸膛和在伊斯拉遇到的夥伴一起回到維拉斯加斯,與父親和兩位姐姐重逢。


    ——真想讓母後也看到聖泉。


    想起在監獄中仰望冬日睛空的回憶,卡路兒心中不禁產生這樣的念頭。路易斯艦隊的出資者是卡路兒的母親瑪莉亞,或許也是因此才會讓他這麽想。


    ‘我可以和卡爾一起飛翔。’


    母親的笑臉和記憶從心底深處湧現。


    他似乎看到聖泉前方浮現處刑前夕的情景。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母子兩人被趕出王宮之後,被囚禁在黑暗中好幾個星期,衣服、頭發和肌膚都變得肮髒不堪,但經過六年之後,卡路兒仍舊無法忘懷母後清澄的笑容。


    ‘我一定要和母後離開這裏,飛到天空。’


    自己九歲時的聲音在卡路兒耳邊回蕩,這些話從遙遠的日子折磨著他。


    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讓母後坐在後座,飛越聖泉的上方。她一定會很高興,會稱讚並擁抱他。


    但是,這樣的願望無法實現。


    妮娜·維恩特呼喚的風破壞了一切。


    溫柔美麗的母親像狗一樣被拖到妮娜麵前親吻她的鞋子,待在不見天日的監獄裏長達一個月,最後被運豬的貨車載到刑場,在眾人的謾罵與嘲笑聲中斬首。根據傳聞,她的首級被展示到腐壞為止,身體則被丟入因禁重罪犯人的監獄裏。


    卡路兒低下頭。


    他咬緊牙關,拚命忍受由記憶底層浮起的痛苦,避免先前對未來產生的希望與重返維拉斯加斯的決心被痛苦撕裂。


    他雖然極力避免想起,但灰暗的記憶仍會因為某些契機而湧現。


    不論是邀翔天空的快樂時光或滿心的希望,都會被過去的記憶衝走,接著湧上來的就是冰冷、沉重、黑暗的烏雲,在他心頭降下大顆的痛苦之雨。直到他心中充滿對妮娜的憎恨之前,這陣雨都不會停止。


    映照在聖泉表麵的母親笑容土方,重疊浮現妮娜·維恩特銀白色的頭發,那宛若洋娃娃般白皙的美麗臉孔和不帶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直直地凝視前方。


    ——我要殺了你。


    ——我要盡情踐踏你、嘲笑你,讓你坐上運豬的貨車。


    ——我要將你斬首示眾,身體則丟棄在罪人之間。


    ——我要讓你嚐到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就像你對母親所做的一樣。


    “……卡路兒?你怎麽了?不要緊嗎?”


    傳聲管傳來克莉亞擔憂的聲音。


    然而卡路兒無法回頭,他不能讓克莉亞看到自己此刻因憎惡而扭曲的表情。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我代替你駕駛?”


    “……不要緊。我隻是……呼吸有些困難,馬上就會好……”


    卡路兒一邊回答一邊拚命壓抑心中湧起的憎惡。他深呼吸好幾次,努力要忘卻腦中浮起的回憶。


    他把視線轉向周圍的天空。


    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藍色,底下則是向上噴起的無數細微水花,將夏天的日照反射成七彩,各自朝著天空架起彩虹之橋。


    不知是否受到噴起的海水影響,風中帶有潮水的氣味,卡路兒忍不住深深吸入清爽的風之氣息。


    “天空在笑。”


    他的口中不知不覺地說出這樣的話。


    “它在笑我的渺小。”


    這不是經過思考的話語,而是自然而然從口中吐出,由自己的意識之外降臨的語言。


    ‘隻要你能夠原諒,光明就會拭去黑暗。’


    母親在永別之日留下的話語,不知為何浮現在他腦海中。


    這時,一隻柔軟的手溫柔地放在他的右肩上。


    “真的不要緊嗎?你流了好多汗……”


    卡路兒轉頭看到克莉亞從後座探出身體,觀察著他的側臉。


    “嗯,對不起……我有時候會這樣,沒什麽大不了的……”


    卡路兒努力恢複溫和的表情,勉強對著克莉亞露出微笑。


    克莉亞從口袋中取出手帕,仔細擦拭卡路兒額頭上的汗水。


    “你很難受吧?你的眼神看起來好可怕……”


    “是、是嗎?因為我呼吸困難……”


    卡路兒努力轉變為柔和的眼神,從極近的距離看著克莉亞的雙眼。


    他看到克莉亞露出擔心神色的野葡萄色眼睛。


    猶如冬天的星座般清澄而綻放光芒……野葡萄色的眼睛……


    “卡路兒?”


    卡路兒沒有回答克莉亞的探詢,隻是睜大眼睛。


    “你……怎麽了?”


    克莉亞再次詢問,但卡路兒依舊沒有回答,隻是將上下眼瞼分得更開,凝固的虹膜緊盯著克莉亞。


    卡路兒的眼底閃過驚愕與畏懼的影子。


    “?”


    克莉亞歪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過了好一會兒,卡路兒終於微微張開嘴巴。


    “沒……什麽。”


    “喔……是嗎?”


    “……嗯,我隻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


    “……哇!飛機的高度下降了。我真蠢,待會兒一定會挨罵。”


    卡路兒將視線轉回前方,開啟節流閥,恢複成原本的高度。克莉亞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對了,克莉亞……我可以問你一件奇怪的事嗎?”


    卡路兒用比剛剛稍微僵硬的聲音,透過傳聲管對克莉亞說話。


    “嗯,可以呀……”


    克莉亞不自覺地感到心悸,有些忸怩地回答。


    “雖然很突然,可是……我想問你,你為什麽會來伊斯拉?聽說你離開雙親,獨自接受路易斯提督的照顧……為什麽?”


    “嗯……你想問我來到伊斯拉的理由嗎?”


    “我隻是……突然有些在意……”


    “理由……”


    克莉亞聽到卡路兒的問題,思索了一會兒。


    她來到伊斯拉的理由——


    因為她失去呼風的能力,對於革命政府失去用處而遭到放逐。


    但是,她當然無法老實這樣回答。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妮娜·維恩特,她就得離開學校,當然也無法成為飛行員。這是她絕對要避免的情況,至少在目前的階段她不能說出實話。等到有一天可以開誠布公地說出真相,她再一五一十地告訴卡路兒就好。


    這不算是騙他,隻是沒有說出一切。


    所以,現在她至少要將真實的心情告訴卡路兒。


    “……因為我想飛到天上。”


    “……”


    “我以前總是獨自坐在房間裏。有一天,路易斯提督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讓我坐上飛機。當我首度飛到天空……忍不住哭了。我無法停止眼淚……隻想一直待在天上。”


    “……嗯,我了解。父親第一次帶我飛行時,我也好感動……地麵上的建築物都變得好小,我很喜歡那種感覺……”


    “嗯,沒錯,我也很喜歡。當時我第一次明白,地麵是如此渺小,天空卻又大又美麗……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飛行,感覺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為飛行員。”


    “……嗯,我也是。我無法忘懷第一次飛翔的情景。我想飛得更高,搭乘馬力更強、更帥氣的飛機,飛到天空的盡頭……”


    “你正在實現夢想。當伊斯拉抵達天空盡頭的時候,你一定已經成為一流的飛行員。”


    “克莉亞也一樣。隻要你照現在這樣繼續努力,一定可以成為伊斯拉最棒的飛行員。”


    克莉亞聞言靦腆地露出笑容,重新握住傳聲管說:


    “要成為最棒的飛行員很難,我隻要成為夠格的飛行員便很滿足,這樣我就可以和飛行科的所有同學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舞。”


    “真棒,我們一定要這麽做——在天空的盡頭跳慶祝的舞蹈。”


    卡路兒的聲音恢複成平時快樂的話調,好似終於鬆一口氣。


    “我跟克莉亞還有大家都一樣,隻是因為想飛,才會來到伊斯拉。”


    “嗯,大家都一樣,心裏都夢想著要飛到天上。”


    克莉亞說完露出微笑。


    在兩人交談時,阿爾康號的編隊持續著緩慢的旋轉。當編隊繞過伊斯拉前端,便轉向右邊沿岸的空域,在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進行巡航。


    隔著擋風板可以看到飛行戰艦路納·巴克的巨大身影。排水量超過兩萬噸的伊斯拉守護神,從三千公尺的高度默然睥睨著聖泉的景象。


    xxx


    ——終於回到這裏。


    伊斯拉的“航海長”路易斯俯瞰著聖泉,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句話。


    路易斯此刻站在飛行戰艦路納·巴克艦橋的頂端,透過環繞射擊指揮室的厚重玻璃,俯瞰著莊嚴肅穆的“海中噴泉”。


    六年前,他率領探索艦隊來到此地。他當時原本希望能夠直接飛越聖泉上方,但隊員因儲水不足而瀕臨暴動邊緣,他隻好在拍攝聖泉的景象之後踏上歸程。凱旋回到巴雷特洛斯王國之後,他雖然受到英雄般的對待,心中卻始終渴望前往聖泉的另一端。


    今天,他總算能夠越過聖泉。


    對於伊斯拉而言,在這之後才是真正的探險航海。


    “不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鬼怪。”


    他喃喃自語。


    “會出現的是敵方的航空戰隊。”


    從他身旁傳來公事化的回答。


    路易斯垂下嘴角,將視線轉向說話者。


    白色的將校服貼在身體曲線上,沿著凹凸有至的身材往上看,是細細的脖子、嬌小的下巴、緊閉成一直線的嘴巴、挺直的鼻子和充滿知性的海綠色雙眼。咖啡色的頭發綁在鯔後,白色的軍帽前緣壓得很低。


    阿梅裏亞·塞凡提斯——擔任伊斯拉“外務長”的才女,年僅二十九歲就名列四人議會之一,具有豐富的教養和高度的知性,再加上宛若弦樂器般曲線優美的身材和百合般的美貌,簡直是超脫塵進,可說是名翱其實的才色兼備。


    路易斯對她歎了一口氣,接著老實不客氣地說:


    “你缺乏的是浪漫,阿梅裏亞。”


    “處理公務不需要浪漫。”


    “即使隻有頭銜,你好歹也是外交官吧?這種職務不是應該具備柔軟的人格嗎?”


    “雖然說是外交官,但也隻是頭銜罷了。”


    “喔,對啦,是我不好。你正確的職務是……呃……”


    “對外防諜、諜報偵查與宣傳謀略本部長。”


    “太長了。”


    “所以才會簡稱為‘外務長’。”


    “不能稱為女間諜頭目嗎?”


    “如果是正式稱呼會有些問題,不過如果是內部俗稱,我倒是不在意。”


    “知道了,頭目。我們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見到如此浪漫的景觀,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兼具知性與魅力的頭目享受短暫的浪漫對話呢?”


    “這與公務無關。”


    “喔,對啦,是我不好。那麽我就開始聊些一點都不浪漫的公事,讓因公務而疲憊的精神更加毛躁吧。”


    “提督,我會建議你早日和浪漫的女性結婚。”


    “真感謝你提出如此有用的建議。你這人可怕的地方,在於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提出建議……算了,話說回來,你剛剛說的敵方航空戰隊,在那之後有沒有繼續進行分析?”


    “有關敵軍的規模及編製,目前所知隻局限於從被捕獲的敵方飛行員口中得到的情報。由於我們使用了自白劑,再加上完全沒有其他情報來源,因此在現階段無法解析敵方航空作戰的理念,建立有效的迎擊計劃。”


    “簡單地說,就是目前還對敵人一無所知吧。”


    “使用自白劑隻能得到低品質的情報,而且敵方在派遣飛行員時有可能預先灌輸錯誤資訊,因此可信度不高。”


    “可是,那名飛行員是在被擊落之後奇跡般地生還,你會不會太多疑?”


    “我不認為受命深入敵軍的飛行員會得到正確的資訊。至少如果換成我,一定會灌輸飛行員錯誤的情報再予以派遣。這樣一來,萬一己方飛行員被敵軍捕獲並使用自白劑,對我們也不會造成任何損失。”


    “連自己人都騙,感覺真恐怖。”


    “這是謀略的常識。”


    “好,頭目,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現階段唯一確定的是,被稱為‘天空一族’的這批人會無條件攻擊踏入聖泉的人。根據分析,他們並非為了實際利益,而是為了主義賭上性命戰鬥的集團。我們必須訂立縝密的作戰計劃對抗這些敵人,才能獲取勝利。為了得到能夠利用在作戰計劃中的高品質敵情報告,必須實際與敵人進行接觸,因此情報部門希望能夠灌注全力在搜敵方麵,現階段的搜敵機數根本不夠。”


    “問題是團長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說他不想把雙座式戰鬥機用在搜敵上,我也不知道詳細的理由。”


    阿梅裏亞以不帶任何感情的海綠色雙眼盯了路易斯好一陣子,接著便以二流腹語師般的說話方式,盡可能以最低限度的嘴唇動作吐出機械式的回答:


    “他應該是擔心如果讓太多空雷轟炸機用於搜敵,一旦發現敵人艦隊時,攻擊機的數量會不足吧。不過別忘了,首先要找到敵人,才有可能發動攻擊。”


    “團長的攻擊意圖十足,他說擊落的敵方飛機屬於舊型的上單翼機,所以不需要多費工夫探查敵情,隻要以力量征服就行了。”


    “難道你不認為,擊落的飛機或許是敵方故意要讓我們掉以輕心的陷阱嗎?”


    “應該不至於做到這種地步吧?”


    “如果是我就會這麽做。”


    “那我隻好祈禱永遠不必與你為敵了。不過聽你的意見,感覺我們好像被敵人的陷阱要得團團轉一樣……墜落的飛機上不是找到一張航行圖,還經由語言學家解讀嗎?難道那也是為了蒙騙我們所製作的假圖?”


    “那張航行圖十之八九是真的。話說回來,在九成的真實中摻入一成的謊言,這也是謀略慣用的伎倆。”


    “哦,那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現階段的情報太過短缺,無法做出判斷。”


    “圖上記載的神聖雷瓦姆皇國……真的存在嗎?”


    “我無法判斷,根據自白劑得到的供詞,這個國家確實存在,但是雷波特團長擊落的三架飛機不屬於雷瓦姆皇國,而是‘天空一族’的飛機。這點也和語言學家的分析一致。妨礙我們航路的勢力是‘天空一族’,不是神聖雷瓦姆皇國。”


    “空族啊……哎,雖然我曾預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會出現敵對武力的障礙,卻沒想到要和神話中的人物作戰。”


    “他們不是神話中的人物,而是蠻族、空中的史前人類。”


    回應路易斯歎息的並非阿梅裏亞。兩人轉頭,看到一名身穿白色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將校服、身材壯碩的中年男性。


    路易斯響亮地上前踏出一步,將右手放到胸前敬禮。


    “我正在和外務長欣賞壯觀的景致。很感謝你的招待,雷波特團長。”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團長雷波特·梅塞聽見路易斯的謝詞,緩緩地點了點


    頭,冷淡地瞥了阿梅裏亞一眼,接著便走到路易斯身旁,透過有機玻璃俯瞰聖泉。


    “像這樣根本不能替氫電池充電。”


    他沒有打招呼便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路易斯也恢複平時輕鬆的態度,說:“因為沒辦法降落到水麵上啊。”


    “真是莫名其妙的海域!飛機的電力消耗必須壓低到最低限度才行,目前還不知道要花多久時間才能脫離這裏嗎?”


    路易斯瞥了站在右邊的阿梅裏亞一眼,但她依舊板著臉孔,沒有要回答的意思。於是他便回答站在左邊的雷波特:“很抱歉,目前還在探索當中。”


    “哼!不能充電,也不知道敵人的根據地在哪裏,由此可見情報部門的能力,害我們被迫進行前所未聞的戰鬥!”


    這時阿梅裏亞在沒有人問她的情況下,再度如腹語師般開口:


    “既然知道目前處於一無所知的狀態,為什麽要擊落所有國籍不明的飛機?”


    路易斯深深歎一口氣。在那場事件之後,兩人隨時都會夾著路易斯展開同樣的爭辯,今天看來也是如此。看到雷波特太陽穴上突起粗大的青筋,可想而知他接下來會吼出什麽樣的內容。


    “他們無視於我方製止,任意拍攝地麵情景,包括機場、港灣設施、市政廳、住宅區,全拍下來了!如果不阻止他們,現在伊斯拉早就被戰火蹂躪!”


    “我沒有叫你放過他們,隻是在詢問為什麽要把所有飛機都擊落。你可以擊落兩架、放過一架並跟蹤在後麵,這樣就可以用戰火蹂躪敵方的根據地。”


    “不要紙上談兵,小女生!戰場上會發生一連串不可預測的事件,不在場的人是無法理解臨場時機的掌握方式!”


    阿梅裏亞雖然表情依舊沒變,但路易斯注意到她被稱為小女生時眼中閃過怒火。稍縱即逝的火花轉變為冷酷的言語,從口中放射電力:


    “你說的臨場時機掌握,是指蒙住眼睛亂打嗎?”


    “作戰室和戰場不一樣!如果要強迫士兵流血,先把自己的臉塞到鮮血與泥土中再大放厥辭吧!”


    “如果能因此得知敵情,我相當樂意。”


    “我是叫你別忘記,為了滿足你愚蠢的腦袋,有多少士兵必須流血!”


    “哎哎哎,別吵了,拜托拜托。”


    路易斯夾在兩人之間,隻能左顧右盼地伸出雙手勸架,直到兩人彼此衝突的言語被他的聲音澆熄,才把握機會在絕妙的時間點咳了一聲,拍拍手說出總算有些像樣的話進行仲裁。


    “積極交換意見雖然也很重要,不過請兩位冷靜一點,不要意氣用事,應該尊重彼此的立場。好嗎?”


    “……”


    “哼!”


    雷波特和阿梅裏亞紛紛將不愉快到了極點的臉轉開,沒有道歉也沒有辯解。


    路易斯無聲地歎息。


    雷波特·梅塞曾任巴雷特洛斯王國軍元帥,絕非無能的軍人。他雖然出身平民,卻從士兵學校一路晉升到元帥的地位,可說是純正的職業軍人。他對阿梅裏亞的言語雖然嚴厲,但這也是因為他為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所有軍人感到驕傲,才會產生怒意。


    他將旗下的軍團和士兵視為家人,並且熱愛戰爭的本質。在風之革命中,雷波特背叛拉·伊爾皇家、率領國軍炮轟亞曆山大宮殿,也不是為了主義或理想,而是因為熱衷於戰鬥行為——至少這是市井間的定論。


    雖然這項傳言不知真假,但不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會出現以主義或理念為招牌,實際上隻想試探自己鍛煉的玩具之性能的軍人,比較糟糕的狀況是有時連本人都會失去自覺。不過,雷波特絕對不會被主義或理念牽著鼻子走,隻是受到純粹的戰鬥意欲所驅使,突擊、蹂躪、包圍並殲滅主政者指為敵人的對象。當主政者不再指定敵人,他便跳槽到與主政者為敵的一方發動戰爭——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這個人太熱愛戰爭了,這就是路易斯對雷波特的評價。雷波特對風之革命的成功有莫大的貢獻卻被放逐到伊斯拉,究其遠因大概也是因為他生性好戰吧。


    路易斯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刻意以輕鬆的口吻說:


    “敵人一定還會不請自來——雖然我祈禱他們別來,但即使叫他們別來,他們也一定會再來。我對於戰爭是外行人,屆時隻能依賴兩位。今後我們該怎麽做?”


    雷波特搖晃著小腹的肥肉,挺起胸膛露出不屑的表情,以傲慢的口吻說:


    “首先我們得找到敵人的基地或敵方艦隊才行,不過搜敵行動未免太愚蠢了。不如等對方主動發動攻擊,我們再予以追蹤並找出對方的根據地,然後出動所有航空戰力殲滅對方。這種做法的效率最高。”


    阿梅裏亞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也沒有發言。雷波特隻是在對路易斯指導今後的作戰計劃。


    “在完全不了解敵情的狀況下作戰,未免有些不安……”


    “敵方的戰力和目的早就經由審問得到結果。隻要有人膽敢踏入聖泉,那些野蠻人就會毫不留情地發動攻擊。我們這位大小姐隻是太過警戒。這年頭還駕駛上單翼飛機攻擊的未開發民族,根本沒什麽好怕的。不是聽說他們的戰艦是用木頭和紙做成的嗎?真是愚蠢!統治南方海域的空艇騎士團,竟然得和半裸的蠻族交手!”


    路易斯瞥了右邊一眼,被稱為大小姐的阿梅裏亞眼中再度閃爍著冰冷的火焰。她的嘴巴微微張開,縫隙細微到必須努力觀察才能發覺。路易斯還來不及阻止,阿梅裏亞沒有人偶陪伴的腹語獨腳戲便開始上演:


    “總比對付穿著將校服的野蠻人好——”


    “啊~~~~”


    阿梅裏亞的話語被路易斯突然發出的叫聲蓋過,沒有被雷波特聽見,因而雷波特露出詫異的眼光轉向路易斯。


    “怎麽,提督?你忘記收回晾幹的衣物嗎?”


    “不,團長,請別在意。非常感謝你懇切的教誨。”


    “嗯。對了,上次跟你提起的計劃,你願意接受嗎?”


    “你是指要讓學生進行後方的搜敵工作吧?學生能夠勝任這項任務嗎?”


    “我隻是要讓他們再次調查伊斯拉行經的空域,做進一步的確認罷了。偵查機的數量越多越好,但我盡可能不想把空雷轟炸機用於搜敵任務上。”


    根據雷波特的說明,伊斯拉空艇騎士團通常是以搭載駕駛員、偵查員以及電信員三者的空雷轟炸機來進行搜敵任務,但如此一來,發現敵人時能夠緊急出擊的空雷轟炸機數量就會減少,對付敵人的攻擊力便會不足。航行於聖泉的期間,隨時都得出動搜敵飛機,所以為了有效運用數量有限的空雷轟炸機,最好能夠動員學生的練習機……雲雲。


    路易斯有些擔心地壓低聲音問:


    “那麽……屆時該如何對待管區長?”


    雷波特皺起眉頭。針對伊斯拉管區長妮娜·維恩特——亦即克莉亞·庫魯斯——進入飛行科就讀一事,他曾多次向路易斯提出反對意見。


    “我們當然不能讓管區長去執行搜敵任務。萬一碰上接觸敵人的狀況,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粗魯地這麽說。接觸敵人意指在搜敵期間遇到敵方艦隊時,以電信聯絡已方機場之後,在己方攻擊隊抵達之前緊跟著敵軍並持續報告其航路的任務。敵方當然也會致力於擊落接觸中的飛機,因此這項任務的危險度相當高。


    路易斯點點頭。


    “我會去拜托飛行科的兩名教官,盡可能不著痕跡地讓克莉亞回避搜敵任務。我們總不能在偵查任務中失去她。”


    雷波特的表情顯得更加不滿。順帶一提,知道妮娜·維恩特就讀飛行科的人除了四人議會的成員之外,隻有負責監視她的


    烏西拉伯爵夫人。


    “我的兒子也得冒著危險參加偵查任務。雖然不能把犬子和伊斯拉管區長相提並論……不過我也說過很多次,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讓她當個充場麵用的洋娃娃不就好了?”


    路易斯朝著玻璃露出溫厚的笑容,簡短地回答:


    “妮娜·維恩特是個聰明的女性,不能把她當成洋娃娃看待。”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許還幫得上忙,可是她現在已經無法呼風,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她隻是遇到瓶頸,一定會重新振作,再次替伊斯拉呼喚風。上學、交朋友、談戀愛的時間,可以讓妮娜獲得重生。”


    “哎!浪漫主義者和軍人是永遠無法相容的。該怎麽樣才能像你這樣樂觀地生活呢?竟然讓管區長就讀飛行科……真是難以理解。”


    同樣的辯論過去已經重複好幾次,但雷波特今天再度垂下肥胖的下巴提出抱怨。路易斯內心祈禱聽厭的怨言能夠早點結束,但表麵上隻能露出苦笑點頭應付。


    雷波特繼續抱怨了好一陣子,接著又再度嘲諷空族、歌詠空艇騎士團的優秀,並炫耀自己在飛行科努力的兒子之後,終於結束談話。


    “為了降低電力消費,在接觸敵人之前,路納得係留在伊斯拉右岸,所以在越過聖泉之前大概沒辦法再從這裏欣賞風景。提督趁現在和這位大小姐盡情享受浪漫時光吧,我要回去司令室了,再會。”


    路易斯和阿梅裏亞朝著離去的雷波特背影行禮。這間射擊指揮室的樓下就是路納。巴克的司令室,包括艦長在內的十多名主要士官都聚集在那裏,操縱這隻漫遊於天際的鋼鐵巨鯨。


    雷波特龐大的身軀消失在樓下之後,路易斯斜眼瞥了一旁的外務長。她雖然照例麵無表情,但瘦削的身體似乎燃起青色的磷火。


    “你生氣了嗎?”


    路易斯刻意用輕鬆的口吻詢問。


    “沒有。”


    美麗的嘴唇之間哇出隱約帶有怒氣的回答。從她的語調聽來,路易斯接下來是不可能在這裏和她共度浪漫時光。


    路易斯將視線轉向指揮室後方。


    追隨在路納·巴克後方的就是伊斯拉前方的地表,遠遠可以望見群眾聚集在第一炮台附近欣賞聖泉的景觀。自啟程之後過了四個月,超過一萬人的伊斯拉居民沒有發生太大爭執,過著平穩的航行生活。由於腳底踏著大地,又可以從雲層獲得雨水,隨時能夠享受泥土及大海恩澤的安心感發揮了很大的正麵作用。如果是飛艇組成的探索艦隊,這趟航行大概無法如此順利。他們是因為搭乘空中之島伊斯拉,才能來到這裏。


    ——直到今日為止。


    “旅程從現在才開始,今後想必還會碰上許多問題,我期待你會有很好的工作表現,外務長。”


    “季節……”


    “嗯?”


    “季節沒有變化。”


    阿梅裏亞緩緩說出這句話,路易斯皺一下眉頭,接著立刻了解她想說什麽。


    “喔,這個啊。出發之前天文學家曾發表論文,說伊斯拉越往南氣溫會變得越熱或越冷……看樣子他們是猜錯了。不論往南航行多遠,伊斯拉的季節變化和巴雷特洛斯都沒有什麽差別。”


    “巴雷特洛斯的曆法幾乎完全適用於伊斯拉。不論移動多遠的距離,黃道傾斜都隻有些微變化,太陽的入射角度會剛好隨著伊斯拉移動的距離而產生細微變化,日出日落的時間也和本國相同,沒有必要調整時差|


    “我從很久以前就主張這片海域不論到哪裏都是平麵的。當然我也能夠理解有些學者堅持的球體學說,因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體,這顆星球如果也是球體就可以建構單純美麗的理論體係。但是從這個高度眺望海平線,完全沒有彎曲,不論往哪裏看都是直線。隻因為天上的星星都是球體就主張我們居住的星球也是球體,這樣的論點未免太薄弱。隻有自己的星球不一樣又有何不可?”


    聽路易斯這麽說,阿梅裏亞以海綠色的雙眼凝視玻璃外麵。從路納巴克的艦橋眺望的海平線的確是直線延伸,海平線的兩端與大氣交融,無法辦識大海與天空之間的色彩界線。


    阿梅裏亞再度微微張開嘴唇,問:“提督,你認為這座星球是什麽樣子?”


    路易斯閉上眼睛,搔搔後腦杓。


    “我的確有自己的一套假說……不過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因為我也不確信這個想法能夠經過科學的檢驗。”


    “我很想聽聽看,請說吧。”


    “哦,你有興趣嗎?”


    “這也是公務的一環。”


    “嗯……”


    路易斯摸摸下巴,仰望天花板。這名曾經在巴雷特洛斯宮廷與多位貴婦傳出緋聞的花花公子臉上浮現出笑容。


    “今晚大家似乎要在聖特汝爾慶祝伊斯拉抵達聖泉。這個話題就讓我們換上便服,一起搭乘貢多拉船一邊喝葡萄酒討論吧。夜晚的運河映照著星光,一定非常美麗。”


    “我拒絕。”


    “真可惜,這也是為了完成你公務的一環啊。”


    “那麽……至少要穿著製服……”


    “那會很醒目吧?”


    “……”


    阿梅裏亞默默看著一旁的路易斯,毫無表情的麵孔下方,似乎蘊含著深層且冰冷的怒氣。


    “哎,抱歉抱歉,你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是開玩笑的。隻不過這種話題也沒辦法用認真的態度來談,說出來就跟小孩子的夢想沒有太大差別,甚至會讓人懷疑我這個人的見識。如果是工作以外的輕鬆場合,我還有辦法當作閑聊來談……”


    路易斯露出爽朗的笑容這麽說,阿梅裏亞默默地瞪了他一會兒,嚴厲的目光幾乎能夠消滅路易斯腦海中或許存在的些許私人期待。接著,才色兼備的外務長總算將自己今晚的行程和嘴唇一起稍稍放寬一些。


    ***


    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下,聖特汝爾的商店街呈現啟航以來最熱鬧的盛況。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掛著燦爛的燈飾,攤販張起五彩繽紛的簾幕並排在街上,烤海鮮香噴噴的氣息融入夏日的夜晚,孩童們手拿棉花糖興奮地嬉鬧,運河上漂著一艘艘貢多拉船,白色的煙霧籠罩著準備好好慶祝伊斯拉抵達聖泉的男男女女身影。


    幾乎所有伊斯拉的居民都聚集到聖特汝爾,並且都不約而同地刻意打扮。這四個月以來,伊斯拉的生活完全缺乏如此大規模的慶典,而且居民們也在潛意識中理解到今後不知何時才能瘋狂慶祝,因此都抓住這次機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充滿歡樂氣氛的夜晚街道上翩翩起舞。


    “卡路!不要偷懶!”


    艾黎兒毫不容情的怒罵聲打破快樂的慶典氣氛。


    “我才沒有偷懶!我隻是累了,想休息一下!”


    “在一般人的觀念裏,這樣就叫做偷懶!你沒看到客人都大排長龍了嗎?不可以讓客人等太久!”


    卡路兒原本擅自中斷煮叉燒的工作,坐在木箱上喝著水壺中的水,聽見艾黎兒的話便露出不悅的神情,懶懶散散地站起身,用疲憊不堪的眼神望著不知何時才會終止的等候行列。


    “沒想到竟然會這麽受歡迎啊~”


    奈奈子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將剛煮好的艾黎麵端給客人,口中發出哀號。


    “請在這裏排隊。最多需要等待一個小時!請依照次序排隊。”


    從遠處的隊伍最尾端依稀傳來光男拉起嗓門的喊叫聲。


    “麵條有限是也!加麵最多三碗!三碗是也!”


    沃夫岡捏著手工麵條,提醒站在臨時拉麵攤周圍吃麵的客人,引來一陣噓聲。沃夫岡在經過艾黎兒詳加指導之後,現在已是製作艾黎麵不可或缺的重要廚師。


    麵粉和雞蛋製成的手工拉麵轉眼就被丟進鍋裏,成為熱騰騰的一碗碗麵。


    “艾黎麵已經成為伊斯拉的名產了……”


    莎朗一邊忙碌地在麵攤中幫忙盛麵,一邊對身旁的千春說話。


    “大家都好高興哩,舍監這個主意真棒喲!”


    千春將手工烤麻糬加在艾黎麵上,以慵懶的語調對身旁的派遣舍監靜香說話。


    “多虧大家的努力,今晚可以大賺一筆,大概有一陣子可以過得很寬裕。”


    要求住宿生在今晚慶典中推出艾黎麵的正是靜香。根據她的說法,這四個月當中她雖然認真負責地盡到派遣員工的責任,但不知為何宿舍的經費卻出現嚴重赤字,連明天的餐點費用都沒有著落。如果不趁今晚的慶典努力賺錢,學生宿舍就沒有明天……


    還不是因為你都沒有好好工作——全體住宿生立刻反彈,但靜香隻是閉上雙眼保持麵無表情,接著抬起兩端嘴角露出門牙,從牙齒的縫隙發出咻咻聲,完全沒有正麵回答的意願。住宿生無法猜透舍監如此反應的意義,隻有卡路兒吐槽:“你該不會是想藉著傻笑蒙混過去吧?”這時大家終於放棄正常溝通,合力打造速成的拉麵攤販,並且租了戶外餐桌,同心協力地販賣艾黎麵。


    “目前業績已經突破一百五十萬奎爾……收益實在太驚人了!”


    負責會計的班哲明數著鈔票,以冷靜的態度發出讚歎。一旁的克莉亞則穿著圍裙,用餐盤將艾黎麵搬到不鏽鋼的戶外餐桌。


    “久等了,請慢用!”


    由身穿製服和團裙的可愛女學生擔任服務生,也是這間攤販的賣點之一。莎朗、奈奈子、千春和克莉亞都沒有片刻休息,忙著往返於攤位和餐桌之間,以微笑吸引顧客、貢獻業績。


    “阿光!湯快要用完了,請大家停止排隊吧!”


    艾黎兒手拿著湯勺高喊,負責引導顧客的光男在遠處揮手表示明白,接著在行列最尾端立起“非常抱歉,湯已用完”的大字招牌。


    原本打算從餐桌回到行列排隊的顧客見狀,惋惜地咬著嘴唇,紛紛問光男:


    “下次什麽時候才能吃到?”


    “到學生宿舍就能吃到麵嗎?”


    “付多少錢我都願意,把它當成宿舍固定的餐點吧!”


    光男擦拭著汗水,一一記下每個人的要求,口頭答應會妥善處理。


    卡路兒卷起袖子切又燒,麵對源源不絕的顧客行列感到驚歎與無奈,對一旁的艾黎兒說:“也許我們應該一並推出阿巴斯咖哩。”


    “不行,我會累死!”


    “可以結合艾黎麵和半咖哩套餐,一定很受歡迎。”


    “你自己做吧!我已經不行了,絕對不幹!”


    艾黎兒在攤位昏黃的燈泡光線下擦拭額頭上滴落的汗水,咬緊牙關將八枝麵勺夾在雙手的手指之間,宛若耍雙節棍般在身體周圍旋轉以甩去熱水。這時行列中傳來歡呼聲,眾人紛紛對瘦小的麵攤女老板拍手叫好。


    “久等了!”


    艾黎兒卯足最後氣力,把瀝幹的麵條加入碗中。卡路兒以絕妙的默契倒入海鮮與豬骨兩種湯頭,克莉亞以熟練的動作盛上配菜,千春則加上自製的手工烤麻糬,確認點餐無誤之後,接著把麵放在餐盤上端到餐桌。


    “久等了!”


    克莉亞此刻已經能夠擺出完美的待客笑容,將兩碗麵端到顧客麵前。


    “小心燙,請慢用。”


    克莉亞送上麵之後將笑臉轉向顧客,但她的笑容很快就轉為驚訝的表情。


    “提督……”


    坐在眼前鐵椅上、身穿襯衫和皮帽的男人,正是伊斯拉的航海長路易斯。他將隱藏臉孔用的皮帽帽簷稍稍往上推,露出惡作劇的表情向克莉亞眨了眨眼。


    克莉亞睜大眼睛左顧右盼,確認沒有人發現他潛入現場,才擔心地俯身低聲問:“你在這裏做什麽?如果被大家發現提督在這裏,一定會引來騷動……”


    “不用擔心,我對逃跑的技術很有自信。話說回來,伊斯拉管區長穿著團裙、麵帶笑容服侍一般大眾,感覺比較危險吧?”


    克莉亞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露出哀戚的眼神蹲下來,抬頭望著路易斯用更低的聲音說:“如果你是為了開玩笑才來……”


    路易斯連忙揮手,露出困惑的笑容。


    “不是的,真抱歉。看來你的學生生活非常順利,我也安心了。今天我隻是來和這位淑女一同用餐,沒有別的意思丹你放心吧。”


    坐在路易斯對麵的阿梅裏亞身穿素雅的晚禮服,一張宛若畫在油紙上的無表情麵孔轉向克莉亞。在黑夜當中,她白色的肌膚受到各色燈飾的映照,閃爍著妖豔的光芒。


    “連外務長也來了……”


    “我因為想要拜聽提督對於某項要件的個人見解,隻好跟隨他來到這裏。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


    “別這麽說……對了,拉麵真的很好吃,請慢用。”


    “我會品嚐看看。我也了解管區長的處境,請別在意我們。”


    阿梅裏亞幾乎完全沒有張開嘴巴說完話,目送著克莉亞回到攤位的背影。接著她以責難的眼神瞪了坐在對麵的路易斯一眼,索然無趣地拿起湯匙,用冷淡的表情無聲地將湯送進嘴裏。但在下一瞬間,她美貌的臉孔便露出驚訝的神情。


    “!”


    她雖然沒有說話,表情卻罕見地顯示出驚歎。路易斯見狀,半信半疑地用指尖搔搔臉頰,吐出自言自語。


    “有這麽好吃嗎?不過就是高中生的料理,怎麽可能……”


    他說到這裏,用慣練的手法拿筷子夾起麵吃了一口。


    “噗!”


    在艾黎麵接觸舌尖的刹那,路易斯忍不住噴出來。


    接著,他以驚歎的表情望向前方,隻見阿梅裏亞好似被石灰固定住一般,手上仍舊握著湯匙,和路易斯麵麵相覷。


    兩人的臉頰上都從太陽穴流下一道汗水。


    “這、這是……”


    “這真的是拉麵嗎?”


    阿梅裏亞說出心中的疑惑,這時她身後正在喝湯的兩名中毒者特地轉頭回答:


    “這不是拉麵,是艾黎麵。”


    “這是叫艾黎麵的全新食物。”


    兩名中毒者隻說了這些話,便再度轉回自己的碗繼續吃麵。阿梅裏亞得到來自後方的熱心回答後,以生疏的手法拿著筷子,將金黃色的中粗麵條夾入口中。


    “……嗚!”


    她情不自禁地發出短促的呻吟聲,眼前的食物美味到令她痛苦的地步。阿梅裏亞此時才領悟到,美味超過一定的限度便會達到痛苦的境界,她腦中甚至閃過“美味苦”這樣的新詞匯。至於此刻的路易斯則仿佛被這碗魔性的食物奪走靈魂,忘記像平常那樣開玩笑,隻顧著默默吃自己的麵。阿梅裏亞膽戰心驚地又夾起第二口麵。


    接下來的五分鍾,阿梅裏亞失去了記憶。當她恢複意識時,看到的是路易斯呆滯的表情,以及自己連湯都喝完的碗。


    “我……我怎麽了……”


    她試圖搜尋空白的五分鍾記憶,但腦中沒有浮現任何景象,她隻覺得自己先前似乎在雲端上和可愛的妖精嬉戲,此外的一切都從大腦額葉剝落得一幹二淨。


    “……你終於清醒了。”


    阿梅裏亞聽到來自對麵的聲音,嚇得挺直背脊。路易斯雙肘拄在餐桌上,下巴放在交錯的雙手手指上方,以認真的眼神看著阿梅裏亞。


    “提、提督,我是怎麽一回事……”


    “……沒想到能讓我見證如此貴重的場麵,我得感謝自己有幸看到你不為人知的一麵二


    路易斯以認真的口吻說完,將沉


    思的眼神轉向空中。阿梅裏亞的太陽穴再度滑下一道汗水。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不記得了嗎?”


    “……很遺憾。”


    “是嗎?嗯,那就算了。沒關係,我會把它忘掉|


    “聽你這麽說,我更在意了!”


    “別在意、別在意,我會把這件事放在心底,絕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放心。”


    “聽你這麽說,我更在意了!”


    阿梅裏亞站起來,俯身向前繼續追問,但路易斯隻是帶著憂傷的神情搖頭,不肯做出任何回答。


    就在這時候——


    啪!


    突然有人重重地打了路易斯的後腦杓。


    路易斯受到突如其來的攻擊,驚訝地轉頭。


    “嗨,色鬼,又在跟女朋友吵架啦?”


    飛行科教官班德拉斯以粗魯的口吻對伊斯拉的航海長開口,並且理所當然地在同一張餐桌前坐下。


    路易斯不悅地皺起眉頭說:


    “一介高中教師竟然拍打這座島嶼航海長的頭部,實在不是令人讚歎的行為。”


    “什麽航海長!碰到炮擊就嚇得裝死的膽小鬼,別狂妄了!”


    “……我雖然不介意和邋遢的前同僚談起海軍時代的往事,不過很可惜我今晚已經和這位淑女有約,你還是回機場找個看不順眼的長官狠狠揍一頓吧。”


    班德拉斯老師還想繼續反駁,這時和他在一起的軍服女性發現了路易斯,連忙挺直背脊、踏響腳步,以緊張的神情把右手指尖貼在太陽穴上。


    路易斯露出詫異的表情望向班德拉斯,班德拉斯聳聳肩說:


    “她是飛行科教官索妮亞·芭蕾斯,和我一樣被艾黎麵迷惑,可是她說一個單身女子不好意思自己來吃麵,我就陪她一起來了。”


    索妮亞仍舊露出緊張的表情保持敬禮的姿勢,顫抖著聲音說:


    “能見到您是我的光榮,路易斯提督!真沒想到您竟然會到這樣的場所……”


    路易斯仔細地沿署索妮亞的腳尖往上看,包括優雅的腿部線條、勻稱適中的纖腰、向前突起的胸部以及輪廓深邃的臉孔。接著他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以溫和的口吻說:


    “初次見麵,索妮亞教官。你說的沒錯,我就是路易斯·得·阿拉康。不過我目前正在微服出巡,可以請你不要敬禮嗎?如果被人發現我的真實身分,那可就麻煩了。”


    “是!真抱歉!”


    索妮亞以僵硬的動作放下敬禮的手。對於身為現役軍人的索妮亞來說,路易斯等於是無法抬頭正視的超級大人物,甚至連同桌用餐都難以想像,至於狠狠打他的後腦杓,更是超出一般常理的舉止。針對她心中理所當然的疑惑,路易斯簡短地回答:


    “這隻大猩猩和我從十幾歲當海軍練習生的時代就認識了。這家夥原本是炮術科的學生,後來應征飛行科的人員招募,離開了大海。不過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孽緣,我們兩個在那之後也常有機會碰麵,更可悲的是現在還身處同一座島,為同樣的目標賣命。總之,這些都不重要,在這裏不需要拘泥於正式禮儀,請你放輕鬆吧。對了,她是阿梅裏亞·塞凡提斯,你應該也認識吧?”


    “是!沒、沒想到連外務長都光臨……”


    “我剛剛正在吃麵。現在是私人場合,請不要客氣,坐下來吧。”


    “可、可是……”


    索妮亞考慮到階級差異而退縮,班德拉斯則不耐煩地用下巴示意她趕快坐下。這時,奈奈子笑咪咪地走上前。


    “老師,你們來啦~我先去準備大碗麵兩碗,麵條六份,班德拉斯老師要加十顆麻糬,索妮亞教官加六顆了沒錯吧?”


    她沒有等兩人點餐便直接進行確認。班德拉斯以下巴指著另外兩人說:


    “這兩位是我的舊識,可以特別為他們追加兩碗嗎?這兩個初學者在恍惚中把湯都喝光了,沒辦法加麵。”


    “知道了~我會為兩位特別追加,請稍後~”


    奈奈子可愛地鞠躬,將點菜單送回攤位。路易斯詫異地望著在攤位後方宛若耍雙節棍般瀝幹麵條的艾黎兒,接著轉向班德拉斯詢問:


    “這碗拉麵真的是那個女孩做的嗎?我實在不敢相信十幾歲的女孩子會有這麽不得了的手藝。”


    “這不是拉麵,是艾黎麵。這道料理千真萬確是那個女孩做的,她如果回到本國,大概會成為傳說中的名廚吧。”


    “嗯……她的手藝實在太厲害。我接下來也打算挑戰加麵,隻要把湯留下來就行了吧?”


    “沒錯,吃第一碗麵的時候不要喝下一滴湯汁,加麵的麵條要求硬一點就會馬上送來,湯和配菜要等到吃第三碗的時候再一起吃。”


    “我明白。阿梅裏亞,你聽到了嗎?希望待會兒能夠再度看到你令人意外的一麵。”


    “我到底做了什麽……”


    “別在意、別在意。”


    “你這麽說我更在意了,請告訴我吧。”


    班德拉斯詫異地看著阿梅裏亞的反應,接著好似有所領悟,點點頭說:


    “你是因為吃了艾黎麵而失去意識吧?這不稀奇。你有沒有看到妖精——長著類似蝴蝶的翅膀,在雲端的花圃中飛舞……”


    阿梅裏亞原本無表情的臉孔頓時產生變化,露出驚訝的表情。


    “我、我看到了……那些妖精是怎麽一口事?吃下這碗拉麵的每個人都會看到他們嗎?”


    “這不是拉麵,是艾黎麵。原來如此,你看見那個啦……看來你也被艾黎麵選中……”


    班德拉斯說完,將哀戚的雙眼朝向空中,許久都沒有開口。阿梅裏亞見狀,再次從鐵椅上站起來。


    “你、你說被選中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食物會選中我?”


    她難得地拉高嗓門,這時他們點的麵剛好送上來。


    “老師,久等囉!四碗艾黎麵,小心燙喔。來,六份加麵我已經帶來了。這碗麵加了十顆麻糬,這碗加了六顆,請慢用喲!”


    千春以慵懶的話調說完,把碗放在桌上,以笑容告知:“因為是老師們,所以特別容許加麵喲。”然後便哼著歌回到攤位。


    四名大人望向冒著熱騰騰蒸氣的魔力麵碗,再度麵麵相覷。


    班德拉斯以沉重的口吻說:


    “隻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妖精帶走,請你們務必要把意識集中在碗裏,一發覺危險就立刻停下筷子。如果身旁的人被選中了,要打對方巴掌並且呼喚名字,否則他們有可能被帶走。”


    “這已經超越用餐的範圍,簡直像在挑戰魔獸。”


    “你說‘被選中’、‘被帶走’究竟是什麽意思……”


    “好,開動吧。我再重申一次,如果要挑戰加麵,就不要喝湯,隻能吃麵。”


    班德拉斯老師仿佛要示範如何擊敗艾黎麵般撈起麵條,將一整份麵條豪邁地塞入嘴裏,雙頰宛如鬆鼠般鼓起並粗魯地咀嚼,接著又將第二份麵條放入碗中,發表感想:“飽噗!艾鼻卞奔飽噗!”


    “嘴巴裏含著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


    索妮亞怒斥班德拉斯,但她自己也相當爽快地發出聲音吸入麵條,接著不禁沉吟:“唔……比以前更好吃了……”


    她仿佛承認敗北般說完之後,也在轉眼間吃完整碗麵,開始挑戰第二份麵條。


    再度挑戰的路易斯將麵條含入嘴裏,雙眼不禁眯起,但他馬上搖搖頭,刻意張大眼睛,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碗,一邊抗拒“美味苦”一邊挑起麵條吃下。


    “好……我可以成功加麵了!”


    路易斯以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得意地將第二份麵條加入碗中


    ,以滿足的視線看著坐在對麵的阿梅裏亞,但她似乎仍然受到驚嚇,遲遲不敢開動。


    “怎麽,你害怕嗎?哈哈哈,沒想到像你這樣優秀的女性,竟然會畏懼高中生的料理,這又是你令人意外的一麵。”


    路易斯臉上泛起勝利者的笑容如此挑釁。


    “……”


    阿梅裏亞聞言露出一絲不服輸的表情,但又恢複平時冷漠的眼神,毅然挺直背脊,宛若品嚐宮廷料理一般無聲地將麵送入口中。


    “嗚……”


    吃下麵條的刹那,阿梅裏亞的鼻子發出這樣的聲音。超乎常理的美味侵占她的舌頭、占領她的味覺神經,她覺得自己的骨髓仿佛全都漏光了,脊椎化為豬骨、頭發化為青蔥,肌肉則變成叉燒。


    她努力要維持注意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理性基石,並且確認自己的肉體沒有化為艾黎麵,思考能力也仍舊存在。不要緊,沒有問題——就在她這麽想的瞬間,她聽到一陣愉快的歌聲。


    她驚訝地抬起頭,清晰地看到星空中有一群可愛的妖精在光芒中張開翅膀,朝著這裏降落。


    “不、不要過來!”


    阿梅裏亞將筷子舉向空中,拚命要趕走妖精,但妖精們卻拍動著蝴蝶般的翅膀,巧妙地躲過她的筷子,張開雙手高興地笑著飛翔在阿梅裏亞周圍。


    “不要!”


    阿梅裏亞邊呼喊邊揮舞筷子,但妖精卻露出純潔的笑臉穿過筷子,抱起阿梅裏亞的身體,想要帶著她飛到天上。在這瞬間,阿梅裏亞腦中想起剛剛聽到的“被帶走”、“被選中”之類的話語,內心的恐懼化為淒厲的尖叫。


    “住手!”


    “冷靜一點,阿梅裏亞!”


    她聽到身旁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這才驚醒過來。成群飛舞的妖精消失了,她的雙腳確實踩在伊斯拉的大地上。


    一道汗水從她的太陽穴滑落,她環顧四周,發現路易斯、索妮亞和班德拉斯都啞口無言地盯著她。


    “……”


    阿梅裏亞發現自己的筷子舉在半空中,便默默將筷子放回桌上,臉頰逐漸變得通紅。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顫抖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


    “這是常有的事,你不用感到不好意思。”


    班德拉斯邊吃下第三份麵條邊安慰她,阿梅裏亞沒有回答也沒有點頭,隻是繼續將視線垂落地麵。


    “這種事真的常發生嗎?阿梅裏亞,你別一直發呆,快吃麵吧。”


    路易斯催促之後,她才低著頭勉強回答:


    “不……我好像……被這道料理選中……”


    “你別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我真的差點被帶走……”


    班德拉斯品嚐完最後的第三份麵條和配菜,把湯喝到一滴不剩,才轉向僵直著身體的阿梅裏亞說:


    “那就沒辦法了,我來幫你打倒魔獸吧!”


    阿梅裏亞繼續看著地麵,默默無言地點頭。


    “這個該死的魔獸,竟敢帶走這麽可愛的長官,真是不可原諒!”


    班德拉斯說完絲毫不帶真誠情感的台詞之後,再度一口氣吃完一整碗的麵條,並對走過身旁的莎朗追加點了新的麵條和烤麻糬。


    “這真的比口碑還要棒,我完全被打敗了。那個紅頭發的女孩應該立刻開一家拉麵店才對 。”


    路易斯喝完湯,滿意地看著在攤位上忙碌的艾黎兒這麽說。


    班德拉斯邊吃麵邊粗魯地說:


    “那可不行,艾黎兒在飛行員訓練中也相當傑出。雖然技術還不算純熟,卻很有勇氣和毅力,將來一定會是頂尖的飛行員。”


    路易斯皺了皺眉頭,嘴角泛起微笑說:


    “哼,你在炫耀自己的學生嗎?看來你還挺認真在當老師嘛!我聽說你被趕出軍隊成為老師時,還以為你不久之後就會因為揍了校長或學生而被革職呢!”


    “我才不會亂揍人,我揍的是企圖以部下的性命換取勳章的長官。”


    “身為士兵還敢揍少將,這種人感覺應該會毫無顧忌地亂揍人吧?”


    路易斯無奈地歎息。表情僵硬的索妮亞不敢置信地指著一旁的同事問:


    “恕我冒眛問一個問題……這個男人真的揍了少將嗎?”


    “怎麽搞的,原來你沒聽說過啊?我還以為這家夥一定會得意洋洋地到處吹噓,沒想到他還挺低調的。”


    “因為提到這件事,就得連帶提起被關進個人牢房的四年曆史,太麻煩了。那段時間是我這一生中最低潮惡劣的時光。”


    索妮亞仍舊指著班德拉斯無法動彈,平時就相當僵硬的表情更增添硬度,從太陽穴滑下好幾道閃爍的汗水。


    “你那是什麽眼神?我又不是珍禽異獸,別用那種眼光看我!”


    “你……你這人真的是……”


    路易斯觀察著兩人的對話,理解了眼前的狀況,便露出花花公子的笑容對索妮亞說:“哎,這隻大猩猩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由於那名少將的命令,士兵們必須一再進行沒有戰鬥機掩護的長距離炮擊,導致多名優秀的飛行員喪命。這隻大猩猩衝進航空指揮室直接談判,但是區區一名一等飛行員說的話當然沒有人理會,結果他就使出自豪的右勾拳,擊中少將的下巴。”


    “那不是右勾拳,是變種的上鉤拳,又稱為smash,要把右拳從右斜下方往左斜上方打過去……”


    “這不重要。總之因為這樣,亞曆山大禁衛軍空艇軍團的王牌——皇·羅多裏哥·班德拉斯,被關進個人牢房長達四年,之後則被趕出軍隊,在這裏像個傻瓜一樣大吃學生煮的拉麵。他之所以免受死刑,全是因為同袍飛行員的請願,再加上優秀的裁判官斟酌背景情況從輕判決。”


    索妮亞聽到路易斯這段話中的某一部分,眉毛立刻驚訝地豎起。


    “他是禁衛軍空艇軍團的……王牌?”


    “怎麽搞的,原來他連這件事也沒有提起呀?我還以為這家夥一定會得意洋洋地到處吹噓。”


    “因為提到這件事,就得連帶提起最惡劣的那四年曆史。那段記憶已經從我腦海中抹去了,連帶也忘記自己曾經待遇軍隊的事情。”


    “你實在是太粗枝大葉!要不是因為這種個性,現在至少能當到少校吧?”


    “真無聊,我隻要能駕駛飛機就行了,不論是當教官或少校都沒啥差別。”


    “你……你……像你這種家夥……竟然是禁衛軍空艇軍團的王牌?”


    索妮亞的驚愕仍舊沒有消失。昔日的亞曆山大禁衛軍空艇軍團集結了頂尖菁英飛行員,是巴雷特洛斯最堅強的機動決戰軍團。雖然在風之革命中被妮娜﹒維恩特的風摧毀,但據說如果正麵迎戰,就算出動國軍所有航空戰力都無法與之抗衡。竟然在擁有頂尖技術的菁英集團中還能被稱為王牌……


    “這隻大猩猩曾獲頒‘皇家王牌’的稱號,是他自己拋棄這個地位。看來人真的不是憑外表或內在就能決定啊。”


    皇家王牌是過去巴雷特洛斯王國送給最優秀飛行員的稱號,現在因為政體改變,稱號本身已經失去重要性,但擁有這項稱號的人空戰技術之高,即使是索妮亞也無法想像。


    索妮亞因為太過驚訝而再度僵直身體。班德拉斯連看也不看她一眼,興致索然地吃完第三份麵條,把碗遞給經過的憲明說:


    “喂,路人甲,快去幫我拿新的麵條!”


    憲明笑嘻嘻地說:


    “咦,可是老師不是已經吃了三份麵條嗎?加麵最多隻能加到第三碗喔。”


    “閉嘴,路人甲。我是老師,所以沒關係。”


    “這是什麽歪理呀?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怎麽


    連老師都叫我路人甲?太過分了!”


    路人甲雖然口中喃喃抱怨,卻還是回到攤位上開始煮起麵條。班德拉斯不理會學生們在他身後高喊“老師也要遵守規則”,將雙臂交叉在胸前閉目養神,以不動如山的姿態等候第四份麵條。


    “禁衛軍空艇軍團……皇家王牌……”


    索妮亞如同壞掉的機械娃娃一般,從剛才就反覆著同樣的話。


    班德拉斯將學生遞上來的第四份麵條放入碗後,斜眼看著路易斯說:


    “聽說你們要讓學生去擔任搜敵任務。”


    “這是雷波特團長的請求。”


    “為什麽搜敵成員要排除克莉亞·庫魯斯?”


    “這是基於我的個人理由,因為我實在太喜歡她了。”


    “你這隻狡詐的狐狸,究竟有什麽企圖?”


    “我沒什麽企圖,隻是比任何人都強烈希望這座島能夠安全抵達目的地。”


    “我不喜歡這樣。”


    “你是指給予克莉亞特別的對待嗎?”


    “我是指把學生送上戰場。”


    “沒辦法,人員不足,我也不是心甘情願這麽做。”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打哈哈瞞騙過去,不過你應該也知道,搜敵是很危險的任務,必須單機出動,周圍又沒有同伴。如果遭遇數量占優勢的敵人,憑學生的技術必定無法順利逃脫。難道你想讓我的學生去當找出敵人所在地的犧牲蟲嗎?”


    “他們雖然是學生,不過既然駕駛飛機,就有義務要賭上性命守護伊斯拉的空域……飛行科應該曾經教導過這一點吧?而且,學生們一定會非常樂意參與。你想想我們在海軍的時代吧,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盡早上戰場。”


    “因為我們當時隻是小鬼,什麽都不懂。”


    “發生戰爭自然有人會死,不論是在伊斯拉地表或在空中都沒有差別。雖然這樣說聽起來很冷酷,不過伊斯拉的戰力還沒有多到可以讓有能力駕駛飛機的學生蹲在防空洞裏。橫擋在我們前方的敵人規模比原先想像的還要龐大。”


    班德拉斯狠狠瞪了路易斯一眼,語氣變得更加沉重。


    “這座島嶼的未來是由學生們所擔負,現在讓他們送死有什麽意義?”


    路易斯冷漠地盯著過去的同僚,他的回答中蘊含身為航海長的責任。


    “你以為光憑理想能夠辦事情嗎?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如果敗給空族,島嶼就沒有末來可言。為了守護未來,就算是學生也得同甘共苦才行。”


    兩人默默地互瞪一會兒,一旁的索妮亞和阿梅裏亞也從忘我的深淵中恢複清醒,聆聽這兩名男子難得的認真對話。


    經過一段緊張的沉默,索妮亞慎重地選擇用詞開口:


    “正如航海長所說,學生們理解自己有義務守護伊斯拉的空域。他們也知道,光是想飛是無法坐上飛機的。既然要駕駛軍方的飛機,就得學會擊落敵機,並且要有所覺悟,自己也可能被擊落……他們是在了解這一點之後,為了成為正式飛行員而接受訓練,絕對不是秉持著天真的念頭。即使在訓練中,我們也讓學生們做好隨時有可能麵臨死亡危機的心理準備,才讓他們掌控操縱杆。因此,他們一定會勇於接受這次任務,即使送死也在所不惜……”


    “那些年輕人,就算叫他們別亂來也沒用。”


    “不過當初在選拔學生時,刻意集結了個性溫厚且擁有協調性的孩子們,因此大家很少產生爭執,才經過四個月就像一家人一般相處融洽。如果在這群好友中有人離去,那麽剩下來的人不知會有多麽悲傷……我擔心到時候他們可能會為此放棄成為飛行員。”


    “我明白。當我第一次在戰場上失去朋友的時候,也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產生過疑問。我隻是向往一望無際的海洋才選擇上船,卻在不知不覺中就把炮口對準敵艦,殺死許多人。當我的朋友身受重傷、在我身旁奄奄一息,我卻必須緊盯著瞄準器,轉動副炮塔的方向盤。”


    “……可是,航海長仍舊選擇繼續當個船員。”


    “因為我沒有其他能力。”


    “……當我的學生麵對那種情況時,我不知道自己該給他們什麽樣的建議。想到我隻能命令學生‘飛到天上擊落敵人’,我就為自己的無能而懊惱……很抱歉,我說得太多了……”


    索妮亞坦白說出心中的想法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低下頭。


    路易斯對她微笑,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該給什麽樣的建議才對,隻能讓他們自行克服了。如果他們因此放棄成為飛行員,表示他們的程度也僅此而已。雖然很可惜,但我們隻能默默送走想離開的人。”


    “……是。”


    “話說回來,老師的工作真是辛苦,沒想到這隻大猩猩竟然能夠勝任——好,時間也不早了,阿梅裏亞,你不是想知道某些事嗎?我隻能告訴你一些很幼稚的癡人夢話,不過還是換個場地吧,因為我特別不想讓這隻大猩猩聽到。”


    “……是!”


    路易斯又叫住莎朗,向她讚美了艾黎麵,並給她格外豐厚的小費之後,與阿梅裏亞一同站起身。


    索妮亞以直立的姿勢、班德拉斯則坐在位子上,目送兩人走入夜晚的群眾中。


    “……你為什麽完全沒有提起?”


    等到兩名長官消失蹤影,索妮亞才坐下來,瞪著坐在對麵的同事提出質問。


    “提起什麽?”


    “你的過去。”


    “我說過了,因為我不想回憶起來,也懶得提起,再加上又沒人問我。”


    “……如果有人問你,你就會回答嗎?”


    “應該不會吧?太麻煩了。”


    “真是隨便的家夥,一點都不誠懇。”


    “你還不是?”


    “什麽?”


    “你會回答別人問你的任何問題嗎?你應該也有不想回答的事吧?”


    索妮亞聽到班德拉斯挑釁的話語,露出毅然的表情,以比平常更加嚴肅的聲音說:


    “我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你有任何問題的話,盡管提出來吧!”


    “哼!就算得到隨隨便便的回答,也沒什麽意義。”


    “不要把我和你混為一談,麵對真摯的問題,我一定會老實回答。”


    “是嗎?那我就認真問你囉。”


    “好啊,盡管問吧。”


    班德拉斯老師閃爍著深邃的雙眸,以嚴肅的眼神盯著索妮亞胸前的乳溝。


    “那對腫起物的尺寸是多少?”


    “去死吧!”


    索妮亞不等疑問句的話尾消失,便將拳頭重重捶在班德拉斯的胸口上。


    “噗呼!”


    裝滿艾黎麵的胃部受到索妮亞的鐵拳攻擊,讓班德拉斯不禁發出這樣的呻吟。昔日禁衛軍空艇軍團的皇家王牌倒在地上打滾,努力忍住不讓由胃部逆流的食物噴出來。


    “我就知道會是這種問題,也準備好如果你真的發問就立刻用拳頭教訓你。結果我猜的沒錯,果然是這種問題!你這家夥果然是最惡劣、最糟糕的男人!”


    她怒罵倒在地上打滾的同事,將自己的餐費丟在桌上,怒氣衝衝地轉身大步離去。


    “老師,你在做什麽啊?”


    路人甲單手捧著五份麵條,無奈地看著被揍了一拳之後在地上打滾的導師。


    夜晚變得更深。


    “呼……總算結束了,好累!”


    卡路兒皺起臉孔,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朝著星空伸出雙手。


    “我絕對不要再幹這種事!”


    滿臉憔悴的艾黎兒口中喃喃抱怨,走在卡路兒身旁,拖著疲憊不堪的步伐往凱格斯高中飛行科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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