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後過了四天,伊斯拉周圍依舊是“噴起的海水”。


    聖泉始終沒有止境。


    不論前進多遠的距離,不動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都是一片無法降落的海域。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所有飛行機械都是以氫電池為原動力,如果不能降落至水麵,自然無法充電。再加上這裏又是地圖上沒有標示的海域,因此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再度充電。


    麵對這種狀況,騎士團團長雷波特命令旗下菁英:“除了前方戒備的飛機,所有飛機都留在地麵待命。”不僅飛行戰艦路納·巴克,連梅克留斯機場及艾斯可裏埃機場配備的兩百二十架飛機都被禁止進行搜敵以外的飛行。


    到了第五天,在管區長妮娜·維恩特的名義下,伊斯拉居民接獲節電的命令。由於禁止使用氫電池發電的照明器具,伊斯拉居民們夜晚隻好用蠟燭及油燈照明。巴士和汽車也被禁止駕駛,並鼓勵以腳踏車作為島內代步工具。


    得到消耗電力許可的,隻有在前方進行戒備的少數飛機。八架搜敵機以伊斯拉為中心形成扇形編隊,每架飛機不斷來往於扇子的骨架間形成搜敵線,尋找阻擋在伊斯拉航路前方的空族艦隊。


    抵達聖泉時瘋狂慶祝的居民,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也開始厭倦不知何時才會終止的“海中噴泉”。雖然如此壯觀的景象應該是百看不厭,但如果必須以“沒有電力的生活”為代價,未免太不劃算。平時駕駛小艇到海麵上捕魚的漁夫也變得無所事事。在航行於聖泉上方期間,政府鼓勵以罐頭、魚幹和肉幹等長期保存的食品為食。


    大家都希望能夠早日越過聖泉,獲得解放。


    就在居民的怨聲開始浮現的第十四天——八月二千四目十四時,陌生的螺旋槳噪音打破沉默。


    雖然不到震耳欲聾的地步,但是這陣螺旋槳的聲音明顯不屬於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飛機,而是異質的聲響。


    在此同時,刺耳的警笛聲響遍伊斯拉的地表,告知敵人來襲的消息。


    敵方的五架雙座式戰鬥機突破伊斯拉的前方戒備,憑著蠻勇直接飛向範·維爾。這些飛機和先前侵犯領空的飛機同樣屬於舊時代的上單翼飛機,機身上沒有垂掛炸彈。


    伊斯拉的對空炮悄然無聲,麵對明顯來襲的敵機沒有射出任何一發威嚇炮彈,仿佛是故意要將敵人引誘到內陸深處。國籍不明的五架飛機悠然抵達伊斯拉空艇騎士團使用的梅克留斯機場上空,展開令人驚愕的行動。


    隻見敵機的後座搭乘者緩緩站起來,雙手舉起炸彈,朝著飛機跑道丟下去。


    機場中的騎士團員瞠目結舌,望著極端簡陋的十公斤炸彈墜落。五顆塗成黑色的紡錘形炸彈落在跑道之後爆炸,造成的凹穴頂多隻能絆倒地麵上的小孩。接著,五架飛機便得意洋洋地返回。


    這場宣戰布告未免太過悠閑。


    然而不論如何,戰火確實已經點燃。


    指揮室的號令一下,空艇騎士團團員紛紛跑向自己的愛機,迫不及待地檢查儀器、啟動氫電池槽,駕駛艙內響起睽違已久的震動聲。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戰鬥機總共有八十架,其中單座式戰鬥機“馬其那·迪歐”有二十架,雙座式水土戰鬥機“拉嘎迪亞”則有六十架。 馬其那·迪歐的雙翼配備前方固定機槍,戰鬥性能卓越,不過因為無法在水上充電、必須在跑道上起飛降落等理由,在空艇騎士團中不太受歡迎。至於拉嘎迪亞則類似飛行科學生搭乘的練習機阿爾康號,沒有配備固定槍,但能夠垂直起飛降落,因此空戰性能雖然略遜一籌,卻因為能夠充電、機能性較佳,因此在類似這次前途未卜的探索飛行中受到重用。至於剩下的一百五十多架飛機,則屬於雙座式的艦上空雷轟炸機。


    此刻接受指揮室命令而準備起飛的,正是三十架雙座式戰鬥機“拉嘎迪亞”組成的中隊。至於必須在地麵滑行的馬其那·迪歐,則奉命要等到填平跑道上的洞穴之後,再執行伊斯拉上空的掩護任務。


    睽違十天的旋轉翼噪音撼動著梅克留斯機場。此刻準備前往戰鬥空域的正規軍飛行員內心懷抱的不是“守護伊斯拉”的使命感,而是有如前往附近狩獵場的輕鬆情緒。敵軍過度簡陋的飛機與炸彈抹去飛行員的緊張,喚醒了侮蔑與輕慢的態度。


    三十架拉嘎迪亞在跑道上垂直起飛,抵達三千公尺的高度後,便以指揮官機為首,形成各三架共十隊的編隊,將旋轉翼朝著緩緩離去的敵機尾端垂直豎起,開始猛烈地追逐。他們計劃要直接跟隨敵機前往它們作為根據地的機場或航空母艦,迅雷不及掩耳地掌握製空權。通常在這種場合,會先派遣數架偵查機追隨敵機,待發現敵軍根據地並確認全貌之後才會派遣攻擊隊,但以神速為貴的雷波特不想因為派遣偵查機而讓敵方有所警覺並做好迎敵準備。猛將雷波特的一貫作風,就是要在敵軍摸索我方反應的期間進行全力攻擊。


    自伊斯拉起飛的編隊消失在天空遠方之後,島內各地設置的廣播器開始通知居民前往避難。


    這次避難也兼具防空訓練的作用,婦女與小孩紛紛躲進防空洞。聖特汝爾郊外挖掘的地下水泥防空設施一共有十七座,將近五千名婦孺被分配到這些設施,擠得水泄不通。在伊斯拉啟航前篩選居民時,刻意不讓六十歲以上的人來到伊斯拉,因此居民中最年長的是四人議會的財務長馬克斯·桑其斯,今年五十八歲。


    一般市民當中,成年男子也必須承擔防衛伊斯拉的義務。配置在伊斯拉地麵的數百座對空炮彈的炮手,幾乎都是經過訓練的一般成人男子,每一門炮都由三至十二人的隊伍負責迎擊敵機。萬一發生地麵戰,他們也必須拿起步槍捍衛防衛據點,可說是半民半兵的身分。因此,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身穿便服的男性,此刻紛紛前往預先分配的對空炮彈或防衛據點,等候軍方的指示。


    自從下達節電指令以來便稍嫌過分安靜的伊斯拉此刻頓時熱鬧起來。忙碌移動的人們臉上表現的不是對終於出現的空族感到恐懼,更像是期待祭典開始的興奮情緒,態度缺乏緊張感。


    凱格斯高中一百名普通科學生、五十名維修科學生以及四十八名飛行科學生也中斷平日授課,分別前往預先分配的緊急配置場所。普通科學生和一般市民同樣負責地麵設施的防衛任務,維修科及飛行科的學生則負責伊斯拉左岸和艾斯可裏埃機場的防衛任務。


    騎士團正規軍駕駛的飛機此刻已經整齊排列在艾斯可裏埃機場,維修員忙碌地往返於飛機與倉庫之間,正規軍則聚集在航空指揮室,等候雷波特騎士we長的出擊命令。


    飛行科四十八名學生為了不要妨礙到正規軍,便在跑道旁邊列隊集合。所有學生都穿上飛行服,背脊挺得筆直,傾聽教官的指示。


    飛行科教官索妮亞和班德拉斯老師也穿著飛行服,麵對學生發表由正規軍發布的本日主要任務。


    “各位今天將負責伊斯拉後方的戒備任務。由於目前無法掌握空族出現的空域,因此伊斯拉航行過的後方空域也有戒備的必要。我想你們應該都了解,搜敵是相當危險且責任重大的任務,各位務必要充分利用至今學習到的成果,守護伊斯拉的空域。”


    飛行科學生都露出嚴肅的表情,挺著胸膛回應。大家原本以為會被分配到地麵任務,卻意外得知可以駕駛飛機,每一張臉孔都毫不隱瞞地流露青少年趾高氣揚的興奮表情。索妮亞感到些許不安,但沒有表現在臉上,仍繼續說:


    “另外,有部分搭檔必須負責聖特汝爾方麵的對空支援任務,這項任務的危險性比搜敵任務低,屬於地麵待命性質。被選中的人必須即刻出發,將阿爾康號停在錫克拉湖,直到獲得新指令之前都要在湖畔待命。我想你們心中可能會有所不滿,不過這也


    是上級的指示,請忍耐吧。”


    索妮亞道歉之後公布了三對留在地麵待命的搭檔。卡路兒不知為何也被選入其中,不禁忿忿地鼓起臉頰。不過這既然是正規軍的命令,他也無可奈何,隻能乖乖聽命。卡路兒當然不會知道,這項指示是路易斯為了讓克莉亞移動到安全場所而特地提出的。


    “真羨慕,大家都能去搜敵……”


    卡路兒豔羨地望著其他同學湧入指揮室確認自己的搜敵順序,不禁歎了一口氣。一旁的克莉亞歉疚地安慰搭檔:


    “我們的任務也很重要啊,一起努力吧。”


    “……嗯,我知道。”


    卡路兒對克莉亞的態度一向順從,這次也不例外。他點點頭,望著另外兩對奉命在地麵待命的搭檔。


    “真無聊是也,我也想要去搜尋敵機是也!”


    “我也是,大哥!為什麽我們會被送到湖邊啊?”


    第一對搭檔是滿腹不平的沃夫岡和他的小弟。


    “為什麽我要和卡路從事同樣的任務?這點才讓我感到不安啊。”


    “……”


    第二對搭檔則是厭惡地皺起眉頭的艾黎兒,和一副事不關己態度的伊格納修。


    這三對奇特的搭檔組合興致索然地坐進自己的飛機,飛往作為待命地點的錫克拉湖。其他負責搜敵任務的學生們則依照指定的順序,一架架飛往被分配到的搜敵線。他們的任務是要以艾斯可裏埃機場為中心,形成扇狀分布的搜敵線,進行伊斯拉後方的戒備工作。由於這項任務是針對已經飛行過的空域進行確認性質的戒備,因此和前方戒備相較,危險度和重要性都比較低——至少雷波特團長是這麽想的。即使如此,這原本也應該是騎士團員擔負的職責,隻是基於盡可能不讓空雷轟炸機用在搜敵的伊斯拉內部情況,才會派遣學生前往戒備。


    卡路兒等人的三架飛機從艾斯可裏埃機場起飛後,不到十分鍾便降落在錫克拉湖。卡路兒和克莉亞漂浮在水麵上,無奈地看著彼此。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麽?”


    “老師剛剛說,直到獲得新指令之前都要在湖畔待命……所以,我想我們的任務應該就是等待吧……”


    克莉亞依稀察覺到這是路易斯從中介入的結果,心裏感到相當歉疚。這時艾黎兒的飛機沿著湖麵朝他們接近,她同時以悠閑的聲音說:


    “有一輛車過來了!你們看,有人在揮手!”


    他們轉頭看她所指的方向,見到環繞錫克拉湖畔的湖岸小徑上停了一輛黑色汽車,一名身穿白色上衣和黑色裙子的中年女性隨同看似中央廳舍官員的西裝打扮男子下車,朝著剛降落在水麵的阿爾康號揮手,示意他們過去。


    克莉亞低聲說:“烏西拉伯爵夫人……”


    “克莉亞,你認識她嗎?”


    r嗯……”


    克莉亞遠遠望見那名中年女性便垂下雙肩,整個人頓時失去活力。卡路兒詫異地看著克莉亞的反應,但他也不能不理會對方的呼喚,便跟隨在另外兩架飛機後方,把阿爾康號開往湖岸。


    三對搭檔上岸後,穿著西裝的男性便出示身分證件,表明他是奉伊斯拉航海長路易斯之命前來,並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傳達關於此後的指示。


    “克莉亞·庫魯斯和伊格納修·阿克西斯兩人必須撤退到中央廳舍,其他學生在接獲新指令之前都要留在這裏待命。發生緊急狀況時,必須依照各自判斷守護伊斯拉的上空。”


    除了伊格納修以外的所有學生都啞口無言,隻有伊格納修仍舊保持平時超然的態度,聆聽來自航海長的指示。克莉亞露出更加歉疚的表情低下頭,她感到無顏麵對其他同學。


    “等一下,為什麽是克莉亞和伊格納修?”


    卡路兒的抗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烏西拉伯爵夫人大步走向克莉亞,強硬地抓起她的手臂。


    “來,快上車吧。”


    “……”


    克莉亞默默地抬頭看了烏西拉伯爵夫人一眼,接著又將充滿歉疚與淚水的雙眼轉回卡路兒身上。


    “……真對不起,我得走了……”


    “喔……嗯……”


    卡路兒看著克莉亞坐進高級汽車的後座,隻能做出這樣的回答。他勉強說服自己,由於克莉亞是路易斯提督的遠親,不能讓她受傷,所以才會采取這樣的避難措施。


    烏西拉伯爵夫人接著又命令望向天空、一臉無趣的伊格納修:


    “伊格納修,你坐在小姐的旁邊。”


    “……”


    伊格納修沒有回答,依照指示默默坐在後座克莉亞旁邊的位置。


    “出發吧。”


    烏西拉以冰冷的聲音對司機下令,克莉亞依依不舍地看著車窗外,汽車轉眼間就沿著湖岸小徑開往範。維爾的方向。


    “……這是怎麽一日事?”


    等到汽車消失蹤影之後,剩餘的四人麵麵相覷。


    “克莉亞要去避難還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麽連伊格納修也一起去?”


    “搞不好他的身分其實很高貴吧……”


    “真神秘是也。”


    “的確搞不懂。不過沒關係,就憑我們的力量度過難關吧,大哥!”


    小弟之一為了鼓舞大家,握緊拳頭在空中揮舞。


    卡路兒和文黎兒詫異地互看一眼,問小弟之一:“你是誰?”


    “太過分了!我們是同班同學,你們既然不記得我的名字!我是沃夫岡大哥的頭號弟子,‘大氣中的馬可’正是我的稱號!”


    大氣中的馬可雙腳彎曲成外八字,用力踱著地麵表達憤怒。卡路兒對於不記得他的名字之事表達歉意,並稱讚他帥氣的稱號之後,對艾黎兒說:


    “沒辦法,要是發生緊急情況,我隻好跟你搭檔了。”


    “好吧,不過我要負責前座,你負責後座。”


    “不行,你是我妹妹,應該坐在我後麵才對。”


    “你才是我弟弟!”


    “你是我妹妹!”


    “連在這種地方也上演兄妹相聲……繼續爭吵也不會有結果,還是猜拳決定是也。”


    沃夫岡出言勸諫,兄妹倆鼓起臉頰彼此互瞪一會兒,雙雙握拳之後,同時舉起右手猜拳。


    “剪刀、石頭……”


    “布!”


    卡路兒出的是“布“”,艾黎兒出的是“石頭”。


    艾黎兒懊惱地看著幹哥哥雀躍不已,盯著自己握緊的拳頭感到不解。


    “奇怪……為什麽每次在不能輸的情況,我一定會猜輸呢?”


    八月二十四日,十五時十五分。


    從伊斯拉起飛、負責追蹤敵機的三十架拉嘎迪亞編隊的中隊長機,在兩萬公尺前方發現宛若空中腫瘤般的敵方艦隊。


    先前在伊斯拉投擲炸彈的五架飛機仿佛沒有察覺到有敵機追蹤,簡直像是在誘導敵機一般回到艦隊。


    中隊長機立刻向梅克留斯機場報告發現敵方艦隊的消息,接著為了進一步探查敵方艦隊的全貌,便單槍匹馬地加速逼近敵軍。


    成群飄浮在二千五百公尺高度的敵機全都是未曾見過的機型,不論是巴雷特洛斯、齋之國或貝拿雷斯帝國,都沒有生產這種樣式的機械。中隊長甚至無法區別這群不可思議的空中艦艇何者為戰艦、何者為航空母艦,不過他還是繼續駕駛飛機接近。


    當他飛到水平距離七千公尺左右,下方開始響起對空炮彈的聲音,然而這陣炮彈攻擊也顯得過分薄弱,不論是威力、高度與距離都明顯不足,而且炮手們似乎隨機進行射擊,完全沒有規律可言。


    中隊長機自然不可能被如此差勁的對空炮火擊落,直接將高度提升到五千


    公尺,展開強行偵查。


    中隊長機穿過無用的炮火攻擊之後,終於行經敵方飛行艦隊正上方,俯瞰到的是老舊得令人驚訝的武力。後座電信員通知梅克留斯機場:


    ‘一五一五,遇見敵方主力。伊斯拉五十度,兩百二千海裏,航線二千九度,高度三千五百公尺,雲高五千五百公尺,能見度兩萬公尺……


    敵方主力包括:相當於驅逐艦的直接護衛艦八艘,相當於飛行戰艦的舊式大型木造艦艇兩艘,相當於航空母艦的舊式大型木造艦艇兩艘。’


    中隊長刻意使用“木造艦艇”這幾個字來表達輕蔑的意味。


    收到通報的指揮室想必會因為“敵方大型艦隊來襲”而騷動,但中隊長想到他們見到實物時勢必會感受到巨大的落差,內心甚至有些歉疚。中隊長相信指揮室應該能夠從“舊式”的形容了解他的意圖,便繼續報告觀察到的敵情。


    從五千公尺高度俯瞰到的敵軍簡直像是幽靈艦隊,相當於飛行戰艦的大型艦艇使用木造裝甲,類似帆船的船身下方配置著六具業已生鏽的浮力裝置,炮塔不在甲板上而是從舷側突出,口徑目測大約是十八公分左右,和路納·巴克的四十六公分主炮相較,根本像是玩具。並列飛翔在後方的航空母艦木造甲板也處處是補釘,從木頭顏色看起來似乎已經腐爛,後甲板上停的竟然是雙翼飛機。簡陋的艦橋脆弱得仿佛受到槍擊就會分屍,破損的前甲板也沒有修理,任憑它在風吹雨打中朽爛。


    光以數量而言,兩艘戰艦、兩艘空母、八艘驅逐艦算是相當大規模的艦隊,但空族艦隊的簡陋程度甚至會讓人心生不安,並懷疑己方真的有必要為此組織編隊認真攻擊嗎?


    中隊長啞口無言地觀察下方,視線突然回到水平高度,凝視著空中的一點。從那裏傳來類似鳥群相逢並彼此交錯的喧鬧聲。中隊長確認大略狀況之後,立刻傳送新的電信:


    ‘發現敵方直接掩護機。即將殲滅。一五二五。’


    殲滅的字眼當中自然而然帶著熱度,已方飛機即將與空族戰鬥機隊展開空戰。


    不,眼前的局麵根本不能稱為空戰,而是由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員展開單方麵的屠殺。雙方戰鬥機的性能差異之大,甚至會讓勝者感到不公平。


    敵方的直接掩護機共約四十架,數量雖是對方占上風,然而舊式的上單翼機自然無法對抗旋轉翼麵垂直豎起的拉嘎迪亞,不論是速度、回轉性能、升力、武裝或裝甲,拉嘎迪亞都大幅超越敝方,可憐的空族隻能在空中冒著黑煙散落。


    ‘已控製該空域。殘餘電量充足。等候臨時攻擊隊抵達。敵方艦隊變化航線九一度。一五三○。’


    不到五分鍾之後,中隊長機的電信員便送出這樣的電報。


    正如中隊長所擔心的,收到第一份報告的梅克留斯機場航空指揮室內掀起一陣大騷動,眾人紛紛喊著:“敵方艦隊大舉來襲!”然而正確來說,這場騷動比較像是興奮的慶典。


    猛將雷波特此時再度做出果斷的決定:


    “留下二十架直接掩護機守衛伊斯拉,其餘全數出動!”


    這項攻擊命令就連參謀都嚇了一跳。雖然說快速派出最大攻擊力是航空攻擊的理想模式,但這項決定未免太過倉促。若是獲得成功,雷波特便會在將來的國家教科書中被傳頌為千古名將,然而如果失敗夕就會被三流雜誌譏為曆代罕見的愚將了。


    “哇,好壯觀!”


    “伊斯拉的飛機該不會全都出動了吧?”


    艾黎兒和卡路兒仰望天空,發出天真的感歎。


    光滑的銀翼發出隆隆聲響,覆蓋整片天空。從梅克留斯機場和文斯可裏埃機場起飛的將近兩百架戰鬥機、轟炸機與攻擊機組成的聯合艦隊,威風凜凜地朝向伊斯拉航路上不動星艾堤卡指引的方向。


    燦爛的陽光從機翼之間滲透,一架又一架的十字形機影不斷越過錫克拉湖的水麵。雖然是飛在遠處的高空,但湖麵卻掀起漣漪,使停泊在水上的阿爾康號連帶產生搖晃。即使是在伊斯拉的出航儀式,他們都沒有看過配備炸彈、魚雷的伊斯拉空艇騎士團進軍之景象。


    卡路兒和文黎兒站在湖畔吞聲屏氣,仰望正規飛行員組成的整齊編隊飛經土方。


    “好帥喔……”


    卡路兒喃喃說道。他記得小時候曾對母親說過,他想要像那樣帥氣地飛在天上。


    “哇,連路納都出動了!”


    一旁的艾黎兒高聲大喊,指著天頂。


    超級飛行戰艦路納·巴克也將艦首朝向艾堤卡的方向,略微落後各式飛機組成的聯合艦隊,高度約為四千五百公尺左右。覆蓋全長三百公尺船身的銀灰色鋼鐵裝甲、毅然指向前方的主炮塔,以及突破前方空域的升力裝置咆哮聲——一切的一切都顯得莊嚴威武。


    “真棒……我也好想看路納發射主炮的樣子……”


    卡路兒歎了一口氣。如果他能參與這次攻擊,就可以親眼見證路納·巴克四十六公分主炮發射炮彈粉碎敵方艦隊的景象。


    “敵人似乎是從前方來襲是也。”


    沃夫岡望著伊斯拉的前方空域,低聲喃喃說道。


    艾黎兒回答:


    “上層大概是覺得後方有飛行科的學生看守,才能把火力集中到前方吧……”


    看來在後方搜敵的飛機應該沒有傳來任何聯絡,伊斯拉才能將全部兵力集中到前方的敵軍艦隊。


    “但是這樣一來,伊斯拉上空就會出現很大的漏洞是也……”


    “不是有留下直接掩護機嗎?再怎麽樣也不可能把這裏丟下不管,讓飛機全數出動的。”


    沃夫岡聽了卡路兒的回答後點點頭,接著又說出驚人之語:


    “有沒有可能是陷阱是也……”


    “啊?空族艦隊會來這一套嗎?”


    “在我的國家裏,常常會在戰爭時使用棄子招數是也……”


    貝拿雷斯出身的沃夫岡說。卡路兒思索了一會兒,抬起頭回答:


    “不過,空族不是野蠻人嗎?他們應該不會使用陷阱招數吧?就算他們另有本隊,我們要擊破應該也不是問題……上層大概也覺得,就算是陷阱也無關緊要,才會全力攻擊前方吧……”


    派遣陷阱艦隊誘出伊斯拉的航空戰力,再以真正的主力艦隊攻打防禦力變得薄弱的伊斯拉——這說來簡單,但實際要進行卻必須具備高度的艦隊運用技術。和遠方的陷阱艦隊保持聯係、看準伊斯拉主力出盡的時機、找到在沒有標識的天空中移動的伊斯拉、進行追蹤攻擊——這絕對不是平凡的艦隊運用技術所能辦到。


    “反正我們在這裏擔心作戰計劃的事也沒用。總之在接到命令之前,我們先輕鬆一下吧。”


    艾黎兒悠閑地說完,在湖畔的草地上坐下。


    “真搞不犧怎樣才算是‘聖特汝爾方麵的對空支援任務’。萬一敵人真的來襲,我們可以起飛嗎?”


    “他們說過,緊急時依照各自的判斷行動,隻希望不會碰到那種狀況是也。”


    “就算敵人來襲也不用怕,我們有大哥在呀!”


    馬可興奮地揮起一隻手回答。卡路兒瞥了他一眼,又眺望後方空域。現在同學們應該都意氣昂揚地在執行搜敵任務吧。


    “真羨慕……為什麽隻有我們被分配到這種閑差事?”


    卡路兒不斷喃喃抱怨,遠眺著飛行科學生負責的空域。


    十六時五十分。


    攻擊隊全數出動後,已經閑散許多的艾斯可裏埃機場仍傳來阿爾康號的旋轉翼聲。


    伊斯拉前方雖然發現疑似敵方主力的艦隊,但為了預防萬一,後方的戒備行動仍持續進行中。


    此刻輪到千春與光男


    這組搭檔點亮氫電池槽。前座的千春檢查過電池槽順利發動的嗡嗡聲、確認儀器沒有異常之後,朝著維修員揮手。維修員大聲吼完兩、三點注意事項,便遠離阿爾康號。


    旋轉翼的馬達聲越來越大,揚起一陣灰塵。千春握著傳聲管,向後座的光男說話:“出發了,阿光。要加油喲~”


    光男也露出堅毅的表情,拿起傳聲管說:“嗯。我們的責任重大,一定要集中精神,努力達成任務。”


    “不知道敵人會不會出現……前方的敵人已經被打敗了嗎?”


    “我不知道,不過擔心也沒用。總之,我們隻要專心做自己該做的事。”


    千春點頭,拉開節流閥,讓機身緩緩垂直上升。千春的操縱技術在飛行科裏算是相當優秀,她幾乎沒有讓機身搖晃便達到兩千五百公尺的高空,接著將平躺的旋轉翼麵垂直倒下。如此一來,阿爾康號就可以發揮媲美前螺旋槳機的性能。


    後座的光男負責導航、通信、偵查與機關槍射擊。他藉由導航表確認航路之後,告知千春應該前進的方向,並附加一些注意事項。


    “如果沒有發生狀況,日落前應該可以回到伊斯拉。傍晚時分會變得很難辨識敵人,必須格外注意戒備。”


    千春聽光男說完,確認一下太陽的位置。時間已經快十七點,太陽已偏向西邊。雲量為五至六,能見度一萬五千公尺。正如光男所說,太陽的角度越傾斜就會越難進行搜敵任務,而且此刻的時間已經接近難以辨識敵機的時段。


    “我們走了!”


    千春轉向後方,朝著伊斯拉活力充沛地道別。接著她把臉轉回前方,開啟節流閥,背對伊斯拉尾端,朝著空無一物的藍天飛翔。


    破碎的雲遍布在天空各個高度,曲於遮蔽物眾多,因此巡邏工作也更加困難。如果碰到敵人,在這種天候裏最容易接近目標。千春和光男都聚精會神地監視雲層之間的縫隙,以及接近太陽的天空與海平線交會之處。


    兩人一直保持沉默,就在他們離開伊斯拉、在大海上方前進兩百四十海裏(約四百四十公尺)時——後座的光男在染上暮色的空中發現異物。


    “嗯……”


    他瞥見碎雲之間似乎飛過類似成群蝴蝶的物體。


    “千春,提升高度!我看到那裏有些東西。”


    光男以傳聲管將異狀告知前座。


    阿爾康號上升到最高極限的三千五百公尺,但雲層分布上限更高,因此仍舊無法清楚眺望到廣闊的空域。由於練習機無法飛得更高,光男隻好拿起雙筒望遠鏡觀察先前發現異狀之處。


    透過望遠鏡看到的景象是毫無間斷的浮雲,天空已經逐漸轉變為赤銅色,但距離日落還有大約一個小時。


    風勢不是特別強,籠罩在海麵的雲層遲遲沒有散去,繼續屏障著視線。前方應該存在某樣東西,但他們無法觀察。


    光男下定決心,指著左上方的空域說:


    “千春,往那邊飛過去看看,我有些在意。”


    “嗯。”


    千春照著光男的指示,將阿爾康號飛向他所指的地方。


    兩人的飛機鑽入碎雲中,全身沐浴著冰冷的水氣,穿過之後又再度鑽進另一朵雲中。在不斷鑽進鑽出雲層的過程中,他們仍一心監視著同樣的方向。


    然後——


    “在那裏!”


    千春指著左下方高喊。


    在她手指的方向,大約二千公尺高度之處,出現了兩人從未見過的大群巨大鋼鐵飛蛾,發出隆隆聲朝著伊斯拉飛翔。


    “那、那是什麽?”


    “大型轟炸機嗎:!可是未免太大了!”


    光男立刻拿出雙筒望遠鏡觀察之後,不禁喃喃說道。透過鏡片看到的飛機個個壯碩龐大,翼麵寬敞到幾乎可以在上麵打棒球,機身上遍布著機槍座。這支超大型轟炸機編隊共計有二十四架飛機。


    而且,不隻如此。在編隊中央有一艘比轟炸機更巨大的雪茄形飛行戰艦,宛若一顆巨大的飛蛾繭。


    “還有航空母艦……”


    光男發出呻吟,千春問:


    “那是航空母艦嗎?我從來沒看過那種戰艦。”


    “我也沒有……不過它的上下甲板之間好像都塞滿戰鬥機……”


    光男透過望遠鏡觀察這顆青銅色的巨繭,所幸敵人的飛行高度低了五百公尺,因此很容易觀察。


    巴雷特洛斯的航空母艦是藉由升降機將平時停放在倉庫中的飛機抬到上甲板起飛,然而眼前的航空母艦卻是在上甲板的前後下方設置類似起降口的空間,飛機則並排停在上下甲板之間的狹小空間。這樣的構造或許比較不易讓飛機受到上甲板的風勢影響,但起降時相當困難。


    “或許是單座式戰鬥機專用的航空母艦吧。像那樣的構造,雖然可以讓戰鬥機起飛,但如果是轟炸機或魚雷機,要起飛就太危險了。”


    “這麽說……那是為了守護大型轟炸機的戰鬥機專用空母嗎?”


    “大概吧……這樣一來,即使受到對方戰鬥機攻擊,也可以守護轟炸機……”


    “感覺好厲害……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叫什麽?關於戰鬥的思考方式……”


    “doe……嗯,沒想到航空母艦的存在目的,竟然是為了掩護超大型轟炸機……和我們的思考模式完全不同……”


    “他們一點都不像蠻族……搞不好比我們還要先進……”


    千春不安地說出感想。光男以堅定的口吻說:


    “千春,利用雲層作為屏障,和艦隊平行飛行吧。我想進一步觀察。”


    “嗯,我會努力。”


    阿爾康號鑽進雲中回轉,原本在左下方的敵軍艦隊此刻變成在右下方。兩人的飛機開始跟著神秘艦隊平行飛翔,仿佛裹上雲製毛毯一般,偶爾掀起角落偷窺。


    光男繼續拿著望遠鏡觀察,看到除了超大型轟炸機和航空母艦之外,還有許多單座式戰鬥機成群飛在周圍。這些戰鬥機並非上單翼機種,而是類似馬其那·迪歐,配備固定機槍的下單翼戰鬥機。


    “看起來和之前來襲的機型差好多……”


    千春沉思一會兒,回答光男的疑惑:


    “他們或許是故意先派出舊機種,讓我們產生輕敵心態,接著才派遣真正部隊。”


    “嗯,看到這些飛機之後,我也開始這麽想了。總之,他們肯定是朝著伊斯拉前進,我們得趕快聯絡總部才行。如果被這些轟炸機攻擊,伊斯拉一定會成為一片火海。”


    光男看了配備的手表,確認現在時刻是十八時六分。他思索文章的內容一會兒之後,開始敲打送信機的鍵盤。


    ‘一八○七。伊斯拉二百九十度,二百四十海裏,發現敵軍二十四架超大型轟炸機,朝一百二千度方向之東北前進中。


    敵軍編隊包含掩護用空母一艘。高度三千公尺,雲量五到六,雲高六千公尺,能見度七千公尺……’


    光男盡可能詳細地描述敵軍編製及周圍空域狀況,送出報告。


    接下來——


    發現敵軍的巡邏機必須在此停止搜敵工作,進行更危險、責任更重大的任務。


    兩人都知道自己接下來必須做的事情,光男拿起傳聲管,對前座說話:


    “千春,沒問題吧?”


    “嗯,我知道。不要緊,我們一定可以辦到。”


    “背著降落傘,預防萬一吧。”


    “嗯……你也是。”


    “當然。別擔心,騎士團一定會馬上趕到。”


    “嗯……我會努力,這也是為了伊斯拉。”


    千春露出堅毅的表情轉頭望向光男。


    兩人彼此注視並點


    頭,做好心理準備。


    為了心愛的伊斯拉,他們必須賭上性命完成任務。


    ‘一八○九,開始進行接觸任務。’


    光男報告完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注視隱約出現在右下方的敵軍轟炸機編隊。


    千春依照光男的指示,把原本代替椅墊鋪在座位上的降落傘背起來。他們的下方不是海麵而是聖泉,因此就算背著降落傘跳下去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不過至少可以感到稍微安心一些。


    光男和千春的飛機躲在雲層中,和空族編隊保持一定的距離飛行,並持續傳送敵軍艦隊的航線變化、速度以及空域狀況給梅克留斯機場的航空指揮室。


    他們盡可能和敵軍艦隊保持著不至於跟丟的距離,慎重地進行追蹤。如果被敵軍發現,就會遭到從敵方航空母艦起飛的單座式戰鬥機攻擊。不論是數量或技術,兩人都不是對手。


    不知不覺間,天空已經染成紅色,雲層後方夏天的夕陽色彩相當鮮豔。


    太陽即將落下,騎士團的迎擊部隊抵達時大概已經是夜晚了。光男將照明彈裝填入自己的對空步槍中。


    ——伊斯拉後方有一艘敵軍航空母艦和二十四架超大型轟炸機編隊接近中。


    梅克留斯機場指揮室內的作戰總部接獲報告後,掀起一陣騷動。


    一開始眾人懷疑這該不會是誤報,然而負責接觸任務的學生機陸續傳送更加詳細的敵情報告,包括敵軍編隊的航線、速度、高度和周圍空域的風量、雲量和能見度等。持續傳送的詳細報告終於解除集結在指揮室內的作戰將校心中的疑惑,領悟到自己掉入空族布下的陷阱。


    “我們上了誘餌的鉤!後方的轟炸機才是敵軍的主力。”


    他們不得不承認這項事實,立刻向正在前方對付誘餌艦隊的伊斯拉空艇騎士團通知最新情報,並催促他們回頭。


    然而——


    ‘一八一五。殲滅敵軍艦隊。擊落戰艦二、空母二、驅逐艦八。’


    幾乎在同一時刻,伊斯拉前方兩百二十海裏處傳來了己方聯合艦隊誇耀戰功的電信。


    但是,指揮室內沒有人為此感到高興。因為這項報告等於表明,他們已經將搭載的炸彈和空雷幾乎全數用在誘餌艦隊上,兩百多架飛機組成的龐大編隊回到伊斯拉後,必須先重新裝備大量炸彈與空雷,才能再度出擊,對付敵軍的主力艦隊。


    此刻守護伊斯拉上空的隻有二十架掩護用戰鬥機馬其那·迪歐,如果敵軍二十四架超大型轟炸機攻過來,伊斯拉便會化為一片火海。


    雷波特的決斷成為一大敗筆。


    這等於是與時間競賽,看是空艇騎士團重新裝備、出擊的速度比較快,還是敵軍編隊抵達伊斯拉上空、砸下炸彈的速度比較快。學生機發現敵軍主力,或許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因為如果連敵方主力編隊都沒有發現,伊斯拉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受到後方攻擊,就隻能毫無抵抗地化為灰燼與瓦礫之島。作戰將校對於認真的學生表達無言的感謝之後,急忙開始擬定對策。


    ‘敵軍主力編隊由伊斯拉後方接近中,務必火速返回。’


    他們以祈禱的心情將這項消息告知己方的聯合部隊。在突然變得忙碌的指揮室內,隻有空艇騎士團團長雷波特一人環抱雙臂佇立在原地,忿忿地咬牙切齒。


    光男和千春發現敵軍主力並開始進行接觸任務的消息也傳到艾斯可裏埃機場,待命中的學生們不禁議論紛紛。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次任務隻是為了確認,不可能真正遇到敵軍艦隊,因此有人興奮、有人喜悅,有人懊惱自己沒能發現敵人,也有人替千春和光男擔心。等候室內充滿各式各樣的心情。


    尤其是和兩人共同生活近五個月的住宿生,更是感到忐忑不安。還沒有輪到搜敵任務的莎朗、班哲明、憲明和奈奈子等人帶著憂慮的神情聚在一起,但他們在這裏也無法幫上千春和光男任何忙,隻能幹著急而已。


    “怎、怎麽辦?接觸任務對光男來說,根本太困難了|


    “光男和千春的搭檔成績雖然優秀……可是,兩人都還隻是見習飛行員,希望他們不要太勉強。”


    “不能要求取消任務嗎?這種事學生根本做不來,應該請正規軍代替才行~”


    “接觸任務的原則就是單機行動,如果有其他飛機加入,被敵人發現的可能性會提高,情報也會變得複雜。話說回來,像這次情況……還是應該盡速由正規軍接手吧!”


    “伊斯拉已經沒有留下多餘的飛機,就算想換大概也沒辦法替換……”


    大家越談論越感到絕望,想到此刻千春和光男正在遠處的空中拚命穿梭在雲層之間報告敵情,眾人便坐立不安。


    “不行……我對光男說了很過分的話……他絕對不能這樣一去不回。”


    憲明吸著鼻涕,用沙啞的聲音說話。


    “我們去拜托老師吧,老師或許能夠幫上一些忙。”


    奈奈子焦急地用視線尋找索妮亞和班德拉斯老師。兩人先前都在等候室監督學生,此刻不知為何卻都消失蹤影。


    夜晚悄悄地降臨梅克留斯機場的跑道。


    太陽已經由西邊的天空落下,空中開始閃爍著星星。


    身穿飛行服的班德拉斯壯碩的背影出現在星光下,悠閑地晃到阿爾康號附近。


    他背上綁著重機關槍,毫不猶豫地走向實習時固定乘坐的愛機前方,表情依舊如平常般泰然自若,沒有緊張或激昂的跡象,腳步就像在散步一般。


    然而當他走到愛機前,頓時停下腳步。


    黑暗中有一個人影站在阿爾康號前方。


    “索妮亞。”


    班德拉斯低聲說。索妮亞靠在阿爾康號的機身上,以軍人毅然的態度質問:


    “你要去哪裏?你的工作崗位應該是在等候室吧?”


    班德拉斯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搔搔後腦杓說:


    “走開,我沒有時間跟你囉唆。”


    “我在問你要去哪裏。”


    “去散步。”


    “散步到哪裏?”


    “走開,索妮亞。”


    “未經命令擅自駕駛飛機是違反軍令的行為,請你立刻回到工作崗位。”


    班德拉斯更用力地搔著後腦杓,一雙大眼瞪著站在前方的同僚。


    “我沒時間了。如果你不肯讓開,我隻好憑蠻力讓你離開。”


    “哦?那麽我也要憑蠻力來阻止你。”


    索妮亞抽出腰間的手槍,把槍口對準班德拉斯的眉間,白皙的美貌吐出冰冷的言語。


    “我是軍人,不論遇到什麽狀況,都要請你遵守軍法。”


    “難道你要我坐視菜鳥學生冒著生命危險接觸敵人?”


    “這也是為了整體著想,不能因為過度重視個人性命,讓整體陷入危機。”


    “很抱歉,我的職業是老師,你要訓話就去軍營訓話吧。”


    “我重申一次,接觸任務必須單機進行,在攻擊隊抵達之前沒有人能夠去救援——這是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航空規則。快回去吧,教師怎麽可以率先破壞規則啊!”


    班德拉斯呆呆望著索妮亞的槍口片刻。接著,他垂下肩膀低下頭,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笑聲之後又抬起臉,太陽穴上冒出青筋怒吼:


    “哼!不管是軍人或教師,都不能去救自己技術不成熟的學生嗎?那我不幹了!我現在就辭掉老師的工作。不幹了不幹了,我不想當老師啦!”


    “……”


    “我不是軍人也不是老師,而是人類!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坐視學生送死!就算我放棄當軍人或老師,也不能放棄人類的身分!”


    “……”


    “我要走了,快讓開!”


    索妮亞指著班德拉斯眉間的槍口在抖動。


    她自覺到雙腳在顫抖。


    顫抖的原因來自她內心的迷惘。


    索妮亞也明白班德拉斯說的話,甚至理解到痛切的程度。如果她不是軍人,一定早就跳上阿爾康號去救學生。


    然而,戰場上不能以個人感情為優先,如果因為廉價的感傷而意氣用事,結果會導致己方人員大量死亡,就好比如果為了一枚齒輪而停止所有生產線,便會造成工廠無可挽回的損失。班德拉斯曾隸屬於禁衛軍空艇軍團,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為了整體安全,在過程中失去一枚齒輪也是不得已的事。


    但是,她眼前的同事即使被槍口指著眉間,依舊不顧軍法向前逼近,意圖搭乘阿爾康號。他不顧整體的規則,想去救援兩百四十海裏之外的千春和光男。


    “停下來!”


    索妮亞喊。


    “我拒絕。”


    班德拉斯的右手搭在索妮亞肩上,想要把她直接推開。


    他的手相當沉重,索妮亞感覺到班德拉斯的心情好似灼傷般傳到自己心中。


    她能夠體會班德拉斯的心情。


    然而,目前不容許用這樣的心情做決定。為了避免讓伊斯拉一萬名居民橫屍遍野,隻好犧牲兩名學生。


    索妮亞將槍口舉向近距離處的班德拉斯眉間,以哭泣的聲音喊道:


    “大笨蛋!”


    夜空下回蕩著尖銳的一發槍聲,接著便是一片寂靜。


    同一天十九時五分,在伊斯拉的錫克拉湖畔。


    “哇,這麽快就回來啦!”


    卡路兒望著地平線上方都已經染成夜色的天空,驚訝地喊道。


    “好快喔,敵人都被消滅了嗎?”


    艾黎兒同樣抬頭仰望天空,說出心中的感想。


    滿天繁星的天上遍布著剛返回的兩百多架伊斯拉空艇騎士團飛機。從伊斯拉地表往上照射的探照燈光在夜空中盤旋,不斷旋轉的漏鬥狀光線照亮一架架聯合艦隊飛機的底盤。


    “以凱旋的軍隊而言,未免顯得有些慌亂是也。”


    沃夫岡環抱雙臂,仰望分散到兩邊機場降落的正規軍飛機,提出疑惑的感想。他們即使從湖畔也能看出這次的降落與平時不同,簡直像是麵臨緊急狀況,飛機降落的間隔相當短暫,夜空處處可見慌亂的氣氛。


    “發生什麽事?難道出現新的敵人嗎?”


    卡路兒歪著頭詢問。


    “在這裏根本無從得知,真令人在意……”


    “我們的任務就是在這裏等待命令是也。”


    “嗯……”


    艾黎兒有些不安地回答。她繼續望著空艇騎士團飛機銀色的底盤,某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壓迫她的胸腔。


    “應該不會……有人死掉了吧?”


    她不安地低聲詢問,卡路兒連忙回答:


    “不可能!怎麽可能會有人死掉呢?”


    雖然他毫無根據,但還是忍不住這麽說。


    一旁的沃夫岡依舊環抱雙臂,以一貫沉重嚴肅的口吻說:


    “沒有一場戰爭是不會死人的,我們是為了殺敵而戰鬥,不可能隻有己方安然無恙是也。萬一發生戰爭,即使是學生也可能會喪命是也。”


    “可是……”


    “這是真正的空戰,必須以必死的決心駕駛飛機是也。我們的技術雖然不成熟,還是必須具備這樣的覺悟是也。”


    “……”


    “如果是為了防衛伊斯拉,我可以抱著必死的決心是也。”


    “沃夫岡……”


    艾黎兒抬起頭望著沃夫岡的側臉,他那張毅然凝視星空的歐吉桑臉孔上,表情絲毫沒有動搖。


    艾黎兒感覺到似乎有股更加不祥的氣氛緊緊掐著自己的喉嚨……


    同一天十九時三十五分。


    艾斯可裏埃機場迎接返回的兩百多架飛機,進入今天第二段忙碌的時間。


    運送機載運著空雷,往返於夜間照明打亮的跑道上,超過一百名維修員使出渾身解數,忙著要盡速將炸彈和空雷送到轟炸機上。


    “快點!快點!”


    “先充電!”


    “調整設定的工作交給飛行員!快把炸彈送上去!”


    “不可以讓接觸敵人的學生送死!展現維修員的誌氣吧!”


    跑道上處處是喊叫聲,維修員的臉都被機油抹黑,但是每個人都忘了用袖子擦拭,隻顧著抓起工具箱中的道具,迅速且正確地替氫電池充電,並將沉重的空雷懸掛在空雷轟炸機上。


    先前殲滅誘敵艦隊的飛行員也沒有時間休息,忙著協助重新裝備的工作,用手電筒照亮維修員工作的雙手,或是自行檢查瞄準器、搜索鏡、電信機和機槍等裝備,準備再度出擊。


    二十時十分——


    “拜托你們了!一定要射準!”


    出發準備完成後,耗盡全力的維修員目送戰鬥機、轟炸機與攻擊機聯合艦隊飛向伊斯拉後方,紛紛朝著他們大喊。


    空艇騎士團員飛越朝著夜空照射的探照燈光束,朝向伊斯拉後方的敵軍超大型轟炸機編隊飛行。他們以冒著生命危險持續跟蹤敵人的學生機送來的情報為導引,努力要及早趕到現場。伊斯拉幾乎所有的航空戰力,全都再度飛翔在夜晚的海麵上。


    同一天二十時三十五分。


    駕駛座外麵已是一片漆黑。黑暗的空間給人硬質的印象,好似可以伸手觸摸一般。隻有飄過的雲冰冷的水氣,在星光照射下呈現朦朧的霧氣。


    千春從來沒有想過儀表板的光線會顯得如此可靠。她握緊操縱杆,繼續監視敵方的轟炸機編隊。


    目前高度是三千五百公尺,相當於阿爾康號的極限高度。她一開始學習駕駛時很難完全發揮阿爾康號的性能,不過在和光男搭檔之後,她終於可以上升到極限高度。即使在飛行科的學生當中,也很少有搭檔能夠飛到這麽高。


    敵方轟炸機編隊依舊飛翔在右下方三千公尺的高度,朝著伊斯拉前進。


    黑暗中可以看見敵方編隊白色與綠色的尾燈,以及窗戶透出的白色光線。在晚上監視的優點是,敵人為了避免與已方發生碰撞,必須亮起尾燈,但單機行動的千春和光男可以完全熄滅燈光隱藏起來。這樣一來,被敵軍發現的機率就會降低許多。


    雲量依舊相當多。


    滿月躲在飄浮於天空高處的層雲後方,隻有偶爾從雲朵間透出光線。一縷青色的月光照射在敵軍超大型轟炸機粗糙的翼麵上。轟炸機的機身肥胖而彎曲,看起來有些類似河豚,膨脹的腹部內想必是塞滿炸彈。根據目測,轟炸機全長六十公尺、寬約一百公尺,單是一架轟炸機就相當於一艘驅逐艦的大小。四具螺旋槳在大氣中隆隆作響,讓巨大的軀體飛翔起來。上翼麵猶如刺蝟般排列著對空武器,拚接而成的鋼鐵裝甲顯得堅實威武,根本不可能用戰鬥機的機槍射落下來。千春看到完全屏除洗煉設計、純粹追求堅固性的轟炸機外觀,不禁啞口無言。要是集結二十四架像這樣的怪物炮轟伊斯拉,地上設施大概會片甲不留吧?聖特汝爾、凱格斯高中和學生宿舍,想必都會被火海淹沒。


    月光很快又被雲層遮蔽,前方再度隻能看到飛機的尾燈。


    駕駛艙內隻聽得到阿爾康號的旋轉翼聲音。這聲音好似被漆黑的夜空吸收,無限的寂靜擴散於阿爾康號周圍,原本嘈雜的旋轉翼聲音也顯得孤單而不可靠。


    被黑暗包圍會讓人失去距離感,當空間辨識能力快要喪失時,隻能抬頭仰望天頂雲層間的星光,勉強恢複區別上下的知覺。能夠作為指引的,隻有滿月和星光而已。


    ‘敵軍編隊改變航線十五度。二○四五。’


    後座的光男念出報告內容,他的聲音讓千春再度確認在這寂寞的黑暗中,自己並不是孤單的。


    她拿起傳聲管說:


    “阿光。”


    “什麽事?”


    “大家現在應該在替我們擔心吧?”


    “大家一定在騷動。憲明大概會說,交給他們沒問題嗎?絕不可能辦到的……”


    “哈哈哈,他一定會這麽說。”


    “奈奈子大概會擔心得不知該怎麽辦,卡路則會毫無根據地說‘不會有問題的’,然後被艾黎吐槽。”


    “嗯嗯,我也可以想像這樣的情景。”


    “我們得加油,完成這項任務之後,回去向他們好好炫耀一番。”


    “嗯,沒錯。我們一定要回伊斯拉。”


    “不論如何,一定要回去。”


    “嗯,我們要一起回去。”


    千春露出微笑,把傳聲管掛在旁邊。藉由和後座聊天,她才能擺脫夜間飛行時特有的莫名不安與寂寥。


    夜晚給人陰森森的感受,眼前的敵軍也過分詭異。兩人飛在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天空中,從三千五百公尺下方傳來的聖泉水聲,感覺就像是要把自己拖往黑暗的深淵。


    千春用力咬著嘴唇,壓下心中的恐懼。


    她必須在此發揮自己最大的力量。


    這是為了守護伊斯拉而分配給自己的職責,沒有人能夠代替他們。她必須和光男同心協力,共同克服這項考驗。


    她一再如此告誡自己,否則就會忍不住想要立刻逃離此地。


    他們還沒有收到來自基地的回應,隻能相信此刻攻擊隊已經朝著這裏飛來。千春慎重地躲在雲層後方,繼續追蹤敵人。


    緊張的時間有如牛步般慢到讓人焦躁,當他們已經不記得飛了多久時——


    “來了!”


    光男激動的聲音打破沉默。


    “在那裏!你看,那是編隊燈!”


    光男指著夜空一角,千春仔細凝視。確實在雲層的縫隙間看到遠方隱約出現藍色與紅色的光點。


    空族的尾燈是白色與綠色,因此那些藍色與紅色光點一定是屬於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飛機。


    “太好了,他們終於來了……”


    千春情不自禁地鬆一口氣,看來他們已經順利完成接觸機的責任,接著隻要在一旁觀看空艇騎士團攻擊敵軍就好。


    “不知道還有多少距離……騎士團已經發現空族了嗎?”


    光男擔心地問。要掌握騎士團與空族編隊之間的距離,隻能仰賴雙方的編隊燈,此刻兩邊的距離不知還有一萬公尺還是兩萬公尺。空艇騎士團如果要進行空雷轟炸,必須以肉眼判斷己方與敵方的間距。由於月光被雲層遮蔽,唯一的目標就是空族白色與綠色的尾燈,然而——


    “糟糕,他們熄燈了!”


    光男忍不住高喊。空族編隊似乎也發現空艇騎士團來襲,全體同時把尾燈熄滅,連先前從機窗透出的光線也消失。


    即使是距離相當接近的光男,也無法辨識出空族編隊的位置,先前俯瞰的白色與綠色尾燈瞬間全都消失。


    這樣一來根本不可能進行夜間空雷轟炸行動。


    “空族想必對自己的飛行技術很有把握,否則不可能這麽做……”


    夜間編隊在飛行途中如果關掉尾燈,雖然不易被敵軍發現,但己方彼此間碰撞的危險性也會大幅提升。為了避免碰撞,必須保持和熄燈前相同的速度和航線直行。直行聽起來簡單,但是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受到風速影響還能夠保持定速直線前進,事實上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


    不愧是號稱天空一族的飛行員,對於自己的駕駛技術一定有絕對的自信,才會以關閉尾燈的方式躲避空艇騎士團、避免無謂的犧牲,保留全力攻打伊斯拉。


    空雷轟炸行動通常會在與敵方水平距離少於一萬公尺的地點下達突擊指令,然後各機離開編隊加速前進,抵達一千公尺距離內得到充足動力後投下空雷。然而此刻月亮躲在雲朵後方,敵軍又熄滅尾燈,如果照慣例執行任務,空雷轟炸機就得朝著無法辦識的黑暗空間投擲空雷。空族也明白這一點,因此在緊要關頭選擇熄滅尾燈。此刻,空艇騎士團被迫執行困難至極的夜間空雷轟炸行動。


    這次的空雷轟炸行動如果失敗,伊斯拉就會成為一片火海。


    無數伊斯拉的居民都會犧牲性命。


    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讓空雷轟炸機順利擊落隱藏的敵人。


    光男握緊手中的步槍,裏頭裝填的是照明彈。


    在出發搜敵之前,所有學生都被分配到五發照明彈。


    接觸機的任務不隻是誘導。


    當敵方目標變得難以辨識,接觸機必須發射照明彈,在黑夜中照亮敵軍。這也是使眼前這場夜間空雷轟炸行動成功的唯一手段。


    然而就如同地麵的戰鬥,發射照明彈的先鋒士兵轉眼間便會被敵人的火力攻擊,因為敵人同樣能夠清楚看見發射照明彈的地點。


    如果光男從目前的位置發射照明彈,一定會被配置在轟炸機編隊上翼麵的對空武器集中炮火攻擊,也會遭到負責掩護的敵軍單座式戰鬥機追逐。如此一來,數量與技術都比敵軍差一大截的千春和光男絕對撐不了多久。


    隻要發射這顆照明彈,就無法活著回到伊斯拉。


    光男也了解這一點。


    遠處空艇騎士團的編隊燈正以高速逼近,光男看到這些燈光呈扇形擴散,顯示騎士團已經解除編隊、進入突襲階段。這樣下去,所有炮彈都會白白浪費。


    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考慮。


    然而光男仍舊感到猶豫——如果隻有一個人,他當然能夠射出照明彈,但飛機上還有千春。要是發射照明彈,她也會一起送死。這是光男絕對不願意見到的情景。


    他想過要讓千春背著降落傘跳下去,可是底下不是海麵,而是聖泉。即使背著降落傘,要是被噴起的海水吞沒,大概也永遠別想得救。


    此刻光男能夠選擇的路有兩條:


    為了守護千春,什麽都不做。


    或是為了守護伊斯拉,射出照明彈,和千春一起死在這裏。


    “阿光……”


    千春以憂慮的聲音呼喚後座,接著又說:


    “我不要緊。我……不會害怕。”


    千春也知道他們目前能夠做什麽,以及光男內心在擔心什麽。


    “我不希望伊斯拉成為火海。相較之下,這真的不算什麽。”


    千春為了鼓勵光男,努力擠出堅強的話調,聲音隻有些微顫抖。她當然不可能不害怕,也不會想要冒著生命危險。


    但是,她想要守護伊斯拉。隻有這個念頭,給予她莫大的勇氣。


    光男顫抖的手握緊步槍。


    他下定決心。


    ——必須發射照明彈。


    ——但是千春不能死。


    ——自己的下場如何都不要緊。


    “發射照明彈吧。”


    光男透過傳聲管,隻告知千春這項決定。


    “……嗯。我們應該再接近一點吧?”


    “你知道敵人的位置嗎?”


    “雖然看不見……不過他們應該沒辦法改變航線和速度,所以可以估計大概的位置。”


    “照明彈一共有五發,第一發用來確認敵軍位置,剩下四發用來輔助空雷轟炸行動。沒問題吧?”


    “嗯,我們一定要成功。”


    千春的口氣變得像男孩子一般堅毅。


    即使決定要做,這項任務也沒那麽容易。


    他們必須正確掌握己方空雷轟炸隊的位置,在他們進入射擊點一千公尺以內的前一刻,在最適當的位置發射照明彈。照明彈在射出之後就會墜落並消失,如果不是發射在墜落時剛好可以照亮敵軍轟炸機編隊的位置,就沒有發射的意義。


    換句話說,第一發照明彈的目的是要照亮敵軍編隊。掌握敵機位置之後,剩下的四發隻要有一發能夠在最適當的時機和位置射擊,就算是成功了。然而在第一發射出之後,他們毫無疑問會受到集中的炮火攻擊,因此必須設法閃躲並射出最佳的照明彈。除此之外,沒有其餘讓空雷轟炸行動成功的方法。


    千春將機身朝著右方滑行。


    光男注視著完全漆黑的空間。在夜空一角,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編隊燈正直線朝著此處逼近。


    伊斯拉的空雷轟炸隊指揮官發現目標突然在黑暗中消失,心中也相當焦急。


    空族艦隊似乎算準他下達突擊指令的時機,在同一瞬間熄滅尾燈。


    指揮官即使想要取消突擊,但電信已經傳送給所有編隊,現在隻能以先前看到的尾燈估計敵方大略的位置進行空雷轟炸。


    隻希望月亮能夠出現。


    他以祈禱的心情望著天頂,但今晚的月亮似乎站在空族那一邊,完全不打算從雲層後方露臉。


    必須朝著看不見的敵軍艦隊進行夜間空雷轟炸行動……雖然明知抱怨現況也無濟於事,但這實在是最惡劣的條件。


    如果是正規軍駕駛的接觸機,一定會賭上性命射擊照明彈,在黑暗中暴露敵軍艦隊的藏身之處。


    然而這次的接觸機是由學生駕駛,不論是決心或技術都無法期待與正規軍有相同的表現。他們大概根本沒想到要射擊照明彈,隻顧著尋找躲在黑夜中的敵人吧。


    ——運氣實在是太差了。


    正當指揮官為先前下達的突擊指令不斷懊悔時,在他眼前的夜空中閃過一道光芒。


    “……嗯?”


    光線呈螺旋狀在夜空中往上衝,抵達頂點之後爆炸。


    刺眼的光球緩緩降下,將黑暗驅逐。


    這顆照明彈大概是為了尋找敵軍位置而射擊,因此沒有照出空族編隊。


    ——學生在發射照明彈!


    指揮官察覺到這一點,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接著是第二發、第三發照明彈,同樣的光線穿破夜空,旋即在天頂爆炸。


    光線的簾幕照亮鋼鐵翅膀的一端——那正是空族的超大型轟炸機編隊。現在他們總算能夠掌握敵軍大致的位置。


    在這一刹那,驚人的對空炮彈朝著天空一角同時發射。


    超大型轟炸機上翼麵搭載的對空武器全都指向夜空中的某一點,展開集中炮火攻擊。


    在火山爆發般的火花雨點中,隻見一架阿爾康號不斷逃竄,卻還打算射出第四發照明彈﹒


    “接觸機!”


    指揮官忍不住高喊。


    由於敵軍主動發射對空炮彈,因此伊斯拉軍可以充分掌握到敵軍編隊的位置。


    雖然說照明彈發射的位置不夠理想,因此無法看到敵方的編隊全貌,不過這樣的要求未免太遇奢侈。


    指揮官粗暴地握住機內電話,朝著突擊中的所有空雷轟炸機怒吼:


    “敵人就在彈幕底下!別辜負那些勇敢的學生!”


    “哦哦哦!”


    部下們激昂的呼應聲從聽筒傳來。學生們賭上性命的行為感動了所有空雷轟炸隊的成員,同時振奮他們的精神。


    “展現空雷轟炸隊的尊嚴!就算用碰撞的方式,也要把每一架敵機擊沉!”


    指揮官如此喊道,接著又緊盯前方。


    水平距離約七千公尺。


    對空炮彈的火線群以極高的速度射擊。


    學生機受到宛若濁流般的對空炮彈轟擊,竟然還企圖回轉,看來他們也知道之前發射照明彈的位置不夠理想。


    那架學生機——即使處在曳光彈的暴雨中,卻還想飛到敵軍轟炸機編隊正上方射出第四發照明彈,協助己方的空雷轟炸行動!


    “大笨蛋!”


    指揮官對素未謀麵的學生怒吼。


    學生們的努力讓他感到心痛。指揮官注視著前方的黑夜,希望能夠救出那兩名學生。然而,此刻空雷轟炸隊能夠為那兩名勇敢學生所做的事,就是將搭載的所有空雷都投在敵軍的超大型轟炸機上。


    不能讓勇敢的學生送死——空雷轟炸隊的指揮官心中隻祈禱著這一點,將眼睛湊向空雷瞄準器。


    “唔唔唔!唔唔唔!”


    千春發出這樣的呻吟聲,幾乎把額頭貼在操縱杆上,閃躲著機身周圍的對空炮彈。


    夜晚已不複存在,駕駛艙外麵是灼熱的火雨,往上射擊的曳光彈將一切都切割成碎片,炮彈穿過空氣的聲音震耳欲聾。千春邊呻吟邊駕駛,機身發出恐怖的“咚咚”聲飛翔。鋼鐵碎裂的聲音,裝甲被破壞的聲音,連結管破裂泄出瓦斯的聲音——光是還沒有墜落就已經算是奇跡。


    “千春,別再上升,這裏就可以了!”


    後座的光男高喊,但千春沒有停止上升。她心中相當明白,之前發射的三發照明彈由於高度不足,無法順利照亮敵人。


    如果要照亮敵軍全貌,必須再向上爬升兩百公尺,並往右三百公尺才行。


    千春腦中隻想著這項目標,卯足渾身勇氣,繼續將機首朝著對空彈幕的中央前進,拚命凝視著火光後方的世界。


    ——為了不讓伊斯拉成為火海,空雷一定要射中。


    隻有這個想法能夠給予她勇氣。她看著高度計,盡可能閃躲敵人的炮火,朝著目標的空域前近。


    夜空仿佛在燃燒,細密的火焰微粒子覆蓋著世界,灼熱的天空就像是神用桶子潑灑出大量火粉。


    千春就連臉上肌膚都感受到熱度,熱到她幾乎想要逃離駕駛座。


    但是,還差一點點……


    雖然腳底燙到極點,或許已經在燃燒。


    不過,隻剩一點點距離……


    到了!這裏就是……敵軍的正上方!


    “阿光!”


    她用沙啞的聲音朝著後座大喊。


    光男將右手臂伸出座艙外,步槍的槍口發射出第四顆光球。


    光球沿著蜿蜒的路徑,宛若衝上黑暗海洋的海蛇一般,眩目的光線切開對空炮彈的濁流上升。


    到了必須抬頭仰望的高度,光球終於炸裂。


    夜空破碎了。


    好似星空底部的栓子被拔起來,從天幕後方湧出的水脈化為數千道光線,以放射狀擴散於天際。


    在燦爛的光之帷幕正下方——敵軍二十四架超大型轟炸機、掩護用航空母艦和戰鬥機的外觀,一清二楚地暴露在夜空當中。


    光球就像天使的卵,將下方遼闊的鋼鐵海洋照成火紅色,就連上翼麵配置的對空炮彈以及空族射擊手絕望的表情,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成功了……”


    這時的心情與其說是歡喜,不如說是安心。


    相隔一百公尺的距離,光男再度射出第五發照明彈,給敵人最後的致命一擊。


    黑暗的夜空被抹去,鋼鐵飛蛾和中央白色的巨繭暴露在新生的光芒當中,失去任何藏匿之處。


    接觸機的任務總算達成。


    剩下的就是要和光男一起活著回去。


    就在千春內心產生空隙的瞬間——


    “千春,右下方!”


    傳聲管突然傳來幾乎刺破耳膜的叫聲。


    她轉向光男警告的方向,看到五架空族的單座式戰鬥機正朝著這邊飛上來,仿佛是為了報複藏身處被揭穿,


    氣勢相當驚人。


    “快逃!”


    光男再度怒吼,千春連忙重新握緊操縱杆。


    然而,她的力氣已經在先前發射照明彈的過程中消耗殆盡。她的雙手顫抖,完全沒辦法使力。


    “唔唔唔……”


    千春邊呻吟邊拚命將力氣傳送到膽怯的雙手,在夜空中尋找逃跑之處。


    展現在空艇騎士團空雷轟炸隊指揮官眼前的,是威武肅穆的空族編隊全貌。


    學生賭上性命發射的第四發照明彈其位置與時機都無可挑剔。


    這顆照明彈使得二十四架超大型轟炸機上的裝甲接縫都清楚浮現在夜空中,甚至還照亮了白鯨般的航空母艦偌大的起飛口。


    接著,第五顆光球如同教科書的範例一般,間隔一百公尺的距離,拖著光線的尾巴在敵軍正上方爆裂。


    兩顆照明彈顯示出敵軍編隊的縱向距離,指揮官看到擋風板外的光線亮度幾乎與白畫的空雷轟炸條件不相上下。唯一麻煩的是從他內心深處湧出某種灼燒的情感,使他的視線變得模糊。


    指揮官連忙用手臂擦了擦眼角。他不能為了這種事情失敗。


    這次的空雷轟炸行動絕對不容許出錯。


    此刻已經可以清晰看到敵軍編隊如同龐大魚群般猛攻過來的態勢。即使在夜晚,也能精確掌握到兩者之間的距離。


    水平距離兩千公尺。在超增壓模式下,更加快的速度使得駕駛席前傾。


    指揮官將自己的目標鎖定在航空母艦。他心想隻要將空雷射入艦首下方疑似離艦口的巨大開口,或許就能引爆艦上配備的炸彈。


    航空母艦陰森的外觀在瞄準器中越來越大,離艦口幾乎像是要將前方的對手吞沒。


    眼前的艦隊和先前殲滅的誘餌艦隊實在相差太多。空族編隊近代化的外觀和伊斯拉的技術水準相比,根本毫不遜色。


    但是,他們一定要擊落全數艦隊。


    水平距離一千公尺。


    眼前無數隻鋼鐵飛蛾厚重的翅膀重疊在一起,遮蔽明亮的夜空。曲於敵機排列相當密集,一旦航空母艦內的炸彈被引爆,或許能卷入不少犧牲品。


    指揮官拉起投擲杆投下空雷,機身突然變得輕盈。


    接著他立刻轉向左方,避開敵軍編隊上方,以免遭受對空炮彈攻擊。


    空雷在慣性驅使下,直線穿越夜空。


    後續的空雷轟炸機群跟著前方的指揮官一一投擲空雷,並如鞭子般急速轉彎。


    在黑暗中,數十架飛機的尾部螺旋槳同時嗡嗡作響,朝著飛蛾群形成好幾十道銀白色的直線飛行軌跡。


    空雷轟炸機左轉之後,凝視著自己丟出的空雷軌跡。


    現場條件是必中的距離與亮度。如果這樣還射偏,就會成為駕駛空雷轟炸機隊員的恥辱,一定也會被發射優異照明彈的學生譏笑吧。


    所幸隊中沒有一個人落到被恥笑的下場。


    千春看到下方頓時成為一片火海。


    噴起的爆風使機身往上浮升,風壓和熱度直接從底下湧上。


    下方的景象宛若一片灼熱的地毯,就好像海麵在燃燒一般。爆炸循著連鎖反應不斷擴散。


    熟爛柿子色的火焰如同麥芽糖般蠕動,就如風吹過草原般描繪出流動的紋路,處處形成放射狀的巨大漩渦。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空雷是穿甲餾彈,鋼鐵彈頭會貫穿敵軍裝甲抵達內部,再藉由導火線引發爆炸,因此大型轟炸機被擊中之後,就會引爆自機裝載的所有炸彈,被炸得粉身碎骨,成為鐵質絞肉而完全不留原形,甚至還會卷入飛行在附近的友機。


    現場是一片淒慘的連環爆炸漩渦。


    威武的航空母艦似乎也被火海吞沒,完全不見蹤影。


    充斥在空中的火焰、鐵片、黑煙與破碎板金形成灼熱泥流,緩緩朝聖泉落下。


    即使如此,千春和光男仍無法安心。


    失去歸處的五架敵軍單座式戰鬥機往阿爾康號猛衝過來,似乎打算替同胞複仇,槍擊已經展開了。


    “快飛!”


    光男在步槍中填入散彈,朝著前座大喊。阿爾康號將旋轉翼麵垂直立起,發揮與一般螺旋槳機相近的運動性能。千春交互踩著左右兩邊的踏板,使機身左右閃躲敵人的子彈。


    空族的單座式戰鬥機屬於下單翼機,機翼配備固定槍,性能與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馬其那·迪歐不相上下,比最高時速隻有二百五十公裏的阿爾康號快了許多。速度較慢的阿爾康號不斷被敵機占據後上方的位置,隻能藉曲滑翔方式偏離軸線,避免被子彈射中。


    光男旋轉後座的座位,正麵朝向追在後方的敵機射擊。此刻他的姿勢剛好和前座的千春背對背,麵對敵軍的駕駛員。


    追在後方的五架敵機無法同時展開進攻,因為雙翼配備固定槍的戰鬥機必須將自身的機身首尾線(尾翼到機首的直線)對準目標才能射擊。因此即使敵方的數量占多數,一次仍舊隻有一架飛機能夠進入射擊點攻擊。


    換句話說,光男必須判斷即將進入有效射程的飛機是哪一架,再及時通知前座的千春閃躲。雖然這屬於飛行科還沒教的實戰技術,但喜歡飛機的光男常常獨自研讀相關資料,因此知道該怎麽做。


    “左邊,左邊,左邊……”


    他用一隻手舉著步槍牽製敵機,另一隻手拿著傳聲管,告知前座接近射擊點的飛機是哪一架。當左側飛來的飛機朝著他們對準首尾線的瞬間,他便會加強語氣喊:“左邊!”


    在此同時,千春會踩下左邊的踏板。當敵軍射出曳光彈,阿爾康號便會滑向敵人飛來的方向避開射擊。這項技術必須要前後座的默契絕佳才能辦到。


    但是,實際操作時並沒有這麽簡單。當敵軍察覺到他們的躲避方式,就開始使出迷惑戰術。


    “左,右,右,左……”


    數架飛機同時飛向接近射擊點之處,不斷搖晃機軸,讓他們無法鎖定目標。


    光男聚精會神地觀察敵機的動作,燃燒的轟炸機群成為這片空域的營火。他感覺到太陽穴滑下一道液體,原本以為是汗水,伸手一摸卻是鮮紅色的,看來他不如何時受傷流血了。但他沒有時間在意這種事,因為如果閃躲時機稍有延遲,他就會害千春墜入聖泉中。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直到空艇騎士團的單座式戰鬥機趕來救援之前,他們隻能以這種方式繼續閃躲。


    ——不用擔心,救援馬上就會到了。轟炸機燃燒的火焰一定照亮了阿爾康號在夜空中逃竄的情景,己方戰鬥機察覺之後勢必會前來救援。隻要再撐一會兒,空艇騎士團的飛機一定會看到我們。


    光男隻能如此相信。


    他的傷口仍不斷流血,必須時常伸手擦拭,否則就會遮蔽視線。


    “右,左,右……”


    光男感覺視線逐漸模糊,這才發現自己的大腿正在流血。雖然他連感覺疼痛的時間都沒有,不過他猜想這大概是被剛剛飛來的對空炮彈擦傷的。被剖開的肌肉間源源不斷地湧出鮮血,淋濕他整隻腳。


    敵軍仿佛抓準他分心的空檔,右邊的敵機突然對準首尾線。


    “右邊!”


    光男高喊,千春踩下右邊的踏板,機身往旁邊滑行。左側飛過火燙的曳光彈,緊接著左邊的敵機也對準了軸線。


    “左邊!”


    光男的聲音開始沙啞,當曳光彈飛過之後,旋即又有一架飛機從左方飛來。


    “左……邊!”


    他努力從胸腔底部擠出足夠的音量,然而他的聲音逐漸消失,隻剩下通過聲帶的空氣,聽起像在喘氣一般。


    “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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