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泉仿佛沒有盡頭。


    不論前進多遠的距離,伊斯拉的航線上仍舊隻看得到“噴起的海水”。


    由於無法降落到海麵上,氫電池自然無法充電。限電生活的影響擴及所有層麵,警戒敵軍工作隻能從阿斯卑納山脈的觀測點進行目測,甚至連戒備用的飛機都無法派遣。居民們被迫過著沒有電力的生活,主張返回的聲浪越來越大。


    在沒有地圖的探險航海過程中,船員中勢必會出現主張返回的聲音,為此在伊斯拉出發之前,已經發給所有參與者“不論發生什麽狀況,在抵達目的地前絕對不會返回”的切結書,隻有簽署這份文件的人才能夠登上伊斯拉。不過人類處於極限狀態時,往往會喪失理智的外衣,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對神許下的承諾更重要,因此有許多居民開始傾向返回派的主張。


    安撫民情也是航海長路易斯的工作。他派遣經過縝密會議後討論出的宣撫官前往民眾居住區,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進行說服工作,並拿出伊斯拉出發前的切結書,努力摘掉暴動的種子。


    在受到空族追逐的現況下,即使回頭也會遭遇同樣的結果。空族從伊斯拉後方斷續進行小規模的空襲,每受到一次攻擊,空艇騎士團的戰力就會被削弱。以目前的狀況來看,總有一天他們會被空族追上,被迫進行決戰。空族的目的就是不讓踏入聖泉的人生還,不論航線是朝著不動星艾堤卡或巴雷特洛斯共和國都沒有太大差別。


    那麽,他們隻能選擇前進——這是路易斯不變的答案。


    路易斯在大約七年前曾經一度來到聖泉前方而逃回,這次他不能再度回頭,不論如何都要越過聖泉,抵達“天空的盡頭”。伊斯拉就是為此而存在,他也是為此耗費七年的歲月。


    在航海長堅定的信念下,伊斯拉今天也在聖泉上方迎接新的早晨。


    九月上旬的朝陽照射在凱格斯高中飛行科學生宿舍的中庭。


    時節雖然即將邁入初秋,草坪卻仍舊綠意盎然,蒙上閃閃發光的朝露濕氣。


    住宿生之一的莎朗曬完衣服後,用手臂擦了擦額頭,以憂鬱的表情望著天空。


    天空似乎渾然不知莎朗的心情,今日依舊透明清澈,毫無汙點的白雲吸飽了朝陽,閃爍著銀色的光輝,飄向伊斯拉的後方。


    在抵達聖泉之前,這樣的早晨一定充滿歡笑。大家會把白色的戶外用餐桌搬到綠色的草坪上,艾黎兒會準備好吃的料理,千春則會搗麻糬,大家邊說笑邊享受早餐時光。


    然而,那樣的時光再也不會回來。


    莎朗望著一片沉寂的男女學生宿舍,眼中露出感傷的神情。


    兩天前,他們替死者建造墓碑,並痛哭一場。


    剩下的聖特汝爾班學生都努力要切換心情。他們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必須連死去學生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然而直到今日,他們仍舊與昔日的開朗態度相差十萬八千裏。


    負責迎擊的範·維爾班學生全都戰死,至於聖特汝爾班方麵,光男和沃夫岡也已戰死,和沃夫岡搭檔的馬可則身受重傷,再也不可能駕駛飛機,出院後將轉入普通科。和卡路兒乘坐同一架飛機的艾黎兒因為肩膀受傷而住院中,即使傷口複原,左手臂也可能會留下後遺症。此外,奈奈子在領教空戰的恐怖後,打算放棄成為飛行員的夢想,希望轉入普通科。千春要恢複以往的開朗,大概也得花上不少時間。


    莎朗忍不住歎一口氣。


    其中最奇怪的是卡路兒。


    他在空戰中幸存歸來,大家都期待能夠仰賴他的經驗,他本人似乎也對此有所自覺。然而在前天晚上發生的小規模空襲以後,他的態度就突然變得很奇怪。


    空襲的隔天早上,聖特汝爾的居民發現卡路兒倒在湖畔,便將他背回宿舍。他身上沒有重傷,但不知為何臉頰、太陽穴和頭皮都有被抓傷的痕跡。由於他的指甲嵌著皮膚和頭發,因此可想而知是他自己抓傷的。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從那之後,卡路兒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不肯出來,叫他吃飯也沒有回應。他把門從裏麵反鎖,不讓任何人進入房間。莎朗擔心地從門外大聲呼喚,試圖要強行進入房間,卻被卡路兒以從沒有聽過的可怕聲音怒吼。


    光是想到當時卡路兒的怒吼聲,莎朗便感到毛骨悚然。從那聲音幾乎完全無法辨識言語內容,好似野獸的咆哮。莎朗聽到那陣怒吼,立刻明白此刻關在房間裏的不是她所認識的卡路兒。


    如果有艾黎兒在,或許還有辦法對應,但是她仍需要安靜休養,莎朗不想讓她擔心,因此沒有通知她。目前宿舍內沒有人能夠應付卡路兒,他一直沒有吃飯也不跟任何人交談,獨自一人鎖在房間裏。


    有誰能夠想想辦法?


    連平日堅強的莎朗,都不禁認為沉重、陰暗、無奈的氣氛籠罩著學生宿舍。


    “早安。”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招呼聲,莎朗轉頭,立即嚇得挺直背脊。


    站在她麵前的是全身穿著深紅色學校運動服的嬌小少女。


    “舍、舍監!”


    莎朗忍不住將雙手舉到眼前防衛,腰部往後縮,打算一有機會就要逃跑。


    不過,派遣舍監靜香剪成娃娃頭的頭發完全沒有晃動,雙眼依舊閉上,一步步走向莎朗。


    “什、什麽事?我沒有食物,也沒有錢!”


    莎朗像是麵對妖怪一般尖叫。


    靜香無聲地拖著腳步往前進,逐漸縮短與莎朗之間的距離。


    莎朗的太陽穴冒出冷汗。


    靜香想要的不外乎是食物或金錢,而且是驚人的食量與破天荒的金額。


    她無法忘記在那惡魔般的夜晚,眼前這個妖怪的戰鬥方式。


    莎朗當時麵臨空族地上部隊的突擊,以為自己的死期已到,然而一身運動服打扮的靜香卻擋在她前方,隻憑短刀和“苦無”飛刀就擺平手持機關槍的敵軍部隊,超乎尋常的戰鬥力簡直屬於不同的次元,甚至讓人覺得隻要有這隻怪物在,伊斯拉地表就安全了。


    奇妙之處還不僅如此。


    這隻妖怪在製服敵人之後,回到己方陣地便正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並以施恩的態度索取莎朗的糧食。莎朗膽怯地遞給她,她便保持正坐的姿勢猛吃,完全不顧周圍的槍林彈雨。她的肚子不斷咕嚕咕嚕地響著,吃盡己方的食物、喝光水之後,就在炮彈聲中打瞌睡。從她那副模樣可以想見,超凡的戰鬥力似乎無法持續太久,在過度疲憊之後便喪失戰鬥能力。她沒有持續守護伊斯拉地表的防衛能力,隻能針對單一據點進行暴風般的快速攻擊。但即便如此,也已經相當具有威脅力。


    隔天,靜香向凱格斯高中的校長申請驚人的特別勞動津貼,據說校長看到文件上的金額便睜大眼睛昏厥過去。目前雙方似乎仍在進行勞資溝通,很難斷定這項爭執能否在航行聖泉的期間獲得結論。


    ——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莎朗吞下湧到喉頭的疑問,雙手掌心朝著靜香表示自己沒有敵意,並且窺伺著逃跑的機會。


    妖怪閉著雙眼,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不斷逼近往後倒退的莎朗,口中低聲說:“我有一個想法。”


    “嗚!”莎朗的喉嚨深處發出悲鳴,猛烈搖頭。“我沒有錢也沒有食物!”


    靜香停下腳步,低下了頭。


    “我隻是覺得,自己偶爾也該盡到舍監的責任。”


    她的聲音中帶點無奈,算是相當罕見的態度。


    “我是很認真地在擔心各位,也想替自己的工作場所找回活力。”


    “啊……是是,一定的……麻煩你了……”


    莎朗總算點了點頭,看來這妖怪也受不了宿舍沉重的


    氣氛。


    然而,什麽是舍監的責任?莎朗點頭之後歪著頭思考,這時從靜香背後傳來開朗的聲音。


    “舍監,我準備好了喲,”


    製服上套著圍裙的千春笑嘻嘻地跑過來,從靜香背後抱住她。


    “危險!”


    莎朗高喊,千春以詫異的表情抬頭看她。


    “咦?為什麽?”


    “啊,沒事,對不起……沒什麽。”


    莎朗尷尬地羞紅臉頰,心想千春沒有實際目睹那場戰鬥,所以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這種舉動。


    “我好喜歡舍監喲~”


    千春歡喜地以臉頰磨蹭靜香的後腦杓。


    靜香麵無表情,以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回應:“我也很喜愛千春同學。”


    “哇,我很愛你唷!”


    千春將手臂插入妖怪的兩側腋下,把她像嬰兒一樣高高抱起舉向天空,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旋轉。妖怪不知為何顯得全身無力,像一具屍體般任憑手腳隨著離心力搖擺,兩端的嘴角吊起露出門牙,從門牙縫隙發出“咻咻咻咻咻”的奇特聲音。靜香當晚就是在吐出這串意義不明的聲音後,一瞬間製服敵軍的據點。


    莎朗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蹲在原地,用手蒙住雙眼大喊:


    “住手,千春!”


    “好高好高!”


    “咻咻咻咻咻,”


    “拜托!把她放在地上,離她遠一點!”


    “咦?莎朗,你今天好奇怪喲!”


    “咻?咻咻咻?”


    莎朗抬起頭,看到降落在地麵的靜香和雙手繞到背後的千春兩人並肩站在一起,歪著頭看她。她勉強恢複鎮定,咳了一下站起身。


    “呃,沒事……對不起,嗯……我隻是有點……擔心很多事情……”


    “要擔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啦。”


    “咻咻咻咻咻了”


    “嗯……對了,你剛剛說要準備什麽?”


    “啊,我們打算來搗麻糬!我想到好久沒吃麻糬了,好想吃喔!”


    千春拿出心愛的石杵露出微笑,一旁的靜香則坐在石自上靜靜等候。


    莎朗呆呆地望著石杵和石臼,終於泛起安心的笑容。


    “……說的也是,最近都沒有吃到千春做的麻糬。好,我們來搗麻糬吧!肚子吃飽才會有精神,我去叫大家過來。”


    千春卷起袖子,以笑容回應。


    “嗯,我們在這裏搗麻糬。舍監,好久沒搗麻糬了,要加油喔!”


    “一定要搗出最棒的麻糬。”


    靜香低聲說完﹒蹲在石臼前方。


    “嘿!呀!喝!”


    千春活力充沛地發出吆喝聲,揮動那根得自齋之國外婆的石杵,靜香也很巧妙地配合她的動作拉動糯米團,兩人以絕妙的默契搗起麻糬。


    莎朗離開兩人走向宿舍。


    她邊走邊反省自己不應該過分畏懼舍監。仔細想想,舍監當時是為了保護大家而戰鬥,甚至累到在炮火中也能熟睡。多虧有她在,大家才能得救。至於勞動津貼的爭議,或許隻是她隱藏內心害羞的舉動,不是真心要申請……不對,她一定是真心想要申請津貼。不過……嗯,總之她的確救了大家。


    莎朗在心中向靜香道歉,走入女生宿舍的玄關。


    在靜謐的黑暗中,她聽到千春的石杵輕巧地發出“啪、啪”的聲音。


    搗麻糬聲中摻雜著笑聲。千春的笑聲比以前更開朗活潑,仿佛要喚醒所有住宿生。


    ‘剩下的人有責任活得更開朗、更有活力。連死者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餞別方式。’


    莎朗耳邊響起千春所轉述的光男話語。


    她閉上眼睛,將頭抬向天花板。


    千春的笑聲直奔九月的天空,清澈的聲音仿佛是要傳遞給不在眼前的對象。


    “別哭。”


    莎朗仍舊將臉朝向天花板﹒忍住心中洶湧的情緒。


    “別哭,傻瓜。”


    她緊咬嘴唇,全力忍住淚水。


    “我得回應千春才行。”


    莎朗如此勉勵自己。為了不讓別人發現自己哭過,她拿出手帕仔細擦拭眼睛,在玄關側麵的鏡子中確認眼睛沒有腫起來,並勉強露出笑臉。


    她得裝出最像樣的笑臉才行。


    “千春的麻糬啊……好久沒吃了……”


    飛行科的學生之一——憲明·柏原,用哀戚的眼神看著剛烤好的麻糬,放入嘴巴裏咀嚼一會兒後點了點頭。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嘴裏雖然這麽說,卻又立刻哀愁地垂下肩膀,平日粗魯而滿不在乎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眉毛一直保持著下垂的八字形。


    “……很抱歉,我最近沒有食欲……”


    一旁的班哲明也隻咬一口麻糬就停下筷子。


    千春見狀,笑嘻嘻地用網子烤麻糬,督促他們:


    “喂,不行啦!振作一點!”


    看到她開朗的笑容,憲明和班哲明麵麵相覷,總算勉強吃完一塊麻糬。


    “嗯……我要振作。”


    “我也要……振作。”


    兩人同時比出勝利手勢,卻看不出絲毫氣勢。


    “你們看起來一點都沒有振作的樣子啊~”


    旁觀的奈奈子無奈地歎一口氣。


    五名住宿生和舍監——總共六個人——一起吃早餐,場麵理應還算熱鬧,氣氛卻仍舊有些消沉。


    當眾人聚在一起,就無可避免會想到不在場的人。


    大家要永遠一起飛翔。抵達天空的盡頭後,要共同跳舞慶祝——過去許下的承諾,今後該如何實現?


    憲明隻吃一塊麻糬,完全沒有碰飲料。即使千春和莎朗試著鼓舞他,他也隻是無力地笑著,不像以前那樣輕佻地回應。


    他在戰爭前對光男說了很過分的話,而且現在已經永遠失去道歉的機會——這點深深刺痛憲明的心。


    他因為言行輕薄而被取了“路人甲”的綽號,自己也很中意這個稱呼,自以為“反正沒人會拿我說的話當真,不管說什麽都不要緊”,因此更加得寸進尺,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今日這種地步。


    慶祝抵達聖泉的典禮當天,在大家收拾攤位後回宿舍的途中,他隨性地對光男開玩笑,卻引來千春哭著抗議,他一時惱火便使用相當過分的言詞。他當時隻想著,反正事後再道歉就好,而且光男應該很習慣被嘲笑,這根本不算什麽。


    ‘光男有什麽了不起?他隻是個飛機宅男吧〡”


    ‘光男的長處不就隻有這一點嗎?他的運動神經很差,又是胖子,講話也一點都不有趣!’


    憲明想起自己當時的謾罵,胃部就感到一陣緊縮。


    當光男在戰鬥的時候,憲明躲在土囊後方抱著頭閉上眼睛,縮成一團發抖。他沒有想到戰場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另一方麵,光男卻在如此恐怖的戰場為了保護千春與伊斯拉而奉獻性命。那場空雷轟炸行動,可說是足以名留巴雷特洛斯戰史的一大戰果。


    ——那家夥……比我厲害多了。


    憲明打從心底這麽想。他絕對比不上光男,也辦不到那種事。


    ——我隻是個路人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平凡到了極點,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贏過有才能的人。畢竟他的腦袋、運動神經和容貌等先天條件都太過平凡,又有什麽辦法呢?


    “阿憲,你很沒有精神喲~怎麽不像平常那樣說些蠢話啊?”


    千春笑咪咪地對憲明開口。


    憲明抬起視線看了千春一眼,立刻低下頭。


    “……嗯……真抱歉。”


    “……”


    莎朗從近處觀察憲明的態度,難過地咬著嘴唇,接著又裝出笑容說:


    “你如果吃不下麻糬,要不要吃麵包?艾黎做的草莓果醬還剩下一些。”


    “呃……不用了,我已經很飽,下次再吃吧。”


    “是嗎……”


    中庭籠罩在難以承受的沉默中,不論如何努力嚐試,沉重的氣氛仍舊再度降臨在眾人的肩膀上。


    莎朗改對奈奈子開口。


    “奈奈,你呢?還是沒有胃口嗎?”


    “嗯……我不太想吃……”


    奈奈子自從那天晚上以來也一直都沒有精神,不像以前那樣喜愛閑聊八卦。她隻有一次不經意地提起,她想要放棄當飛行員的夢想。


    “……你找到答案了嗎?”


    莎朗詢問她,奈奈子無精打采地搖頭。


    “我不知道。可是……我現在好怕飛到天上……”


    “……沒錯,的確很可怕……直、的很可怕……”


    “嗯……我喜歡駕駛飛機……可是沒辦法對人開槍……”


    “……我知道……不過,你還是仔細想清楚再做決定吧。好嗎?”


    奈奈子默默點頭。


    “我很喜歡說故事或寫東西……所以我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比較適合往那方麵發展……”


    奈奈子說到這裏時——〡


    “我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所有人都驚訝地抬起頭。


    “艾黎?”


    “哇,大家一起在吃早餐啊?好好喔,我也要吃,”


    艾黎兒笑咪咪地走進來。


    她穿著製服,左手臂用繃帶掛在胸前。


    艾黎兒的出現頓時掃去現場的陰霾。莎朗立刻跑到她身邊,擔心地問:


    “艾黎,你不要緊嗎?你現在的狀況應該還不能出院吧?”


    “不要緊啦!每天都有受傷的人被送進醫院,我怎麽可以自己一個人占據那麽好的床位呢?反正傷口已經縫合,我決定回宿舍繼續療養啦。”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艾黎兒周圍。


    艾黎兒放鬆心情,露出溫和的笑容。


    “我還是比較喜歡這裏。哇,千春做的麻糬!我好想吃!”


    千春也露出笑臉,雙手握著艾黎兒的右手蹦蹦跳跳。


    “嗯,我馬上去烤!我會馬上烤好喲,艾黎!”


    她的聲音中充滿各式各樣的情感,說完立刻跑向烤肉網。


    “呃,這不是吃剩的……隻是因為我吃不下,所以……給你吃吧,艾黎。”


    當奈奈子扶著艾黎兒坐在椅子上後,憲明吞吞吐吐地將自己的麻糬遞給她。艾黎兒爽朗地笑著說:


    “謝謝!阿憲,你怎麽了?眉毛都垂下來啦。哈哈,真奇怪。”


    她毫不猶豫地把麻糬丟入嘴裏,咀嚼幾口之後表情頓時亮了起來。


    “好好吃!好好吃喔!嗯嗯,砂糖醬油的調味恰到好處。我還想吃!”


    艾黎兒晃動著雙腳,歡欣喜悅地吃著剛烤好的麻糬。


    “艾黎,太好了,你已經恢複活力啦~艾黎回來果然就不一樣~”


    奈奈子半哭喪著臉向她撒嬌。


    艾黎兒動著嘴巴,滿不在乎地說:


    “是嗎?有什麽不一樣?真傷腦筋,麻糬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會吃太多。我住院以後已經養胖一些,可是還是吃個不停。算了,就當作慶祝出院大吃一頓吧。千春,再幫我烤三塊麻糬!”


    “沒問題!”


    “咦,那個笨蛋呢?怎麽沒看到他?該不會還在睡覺吧?要不要我去踢醒他?”


    眾人聽到艾黎兒的問話,彼此麵麵相覷,接著由莎朗將卡路兒目前的狀態告知艾黎兒。


    艾黎兒在聽莎朗講述的過程中,眉間的皺紋越來越深,聽完不禁愁眉苦臉地低下頭。


    “哦……這樣啊……”


    “他會常常變成這樣嗎?我覺得,他已經不是我們認識的卡路……”


    “呃……以前也曾經發生過幾次,就像舊病發作一樣……那家夥小時候發生了非常不幸的事,一直苦惱著他……當他因為某種契機想起過去的事情時,就有可能會……爆發吧。”


    “這樣啊……”


    “嗯……不過聽你的說法,他這次的情況似乎特別嚴重。你說他抓著頭發暈倒在湖邊?我好像沒看過這麽嚴重的發作情況……”


    艾黎兒說到這裏,開始在腦中思考。


    在伊斯拉隻有艾黎兒知道卡路兒的過去。她知道卡路兒深深憎惡妮娜·維恩特,希望讓她落入和母親同樣的下場。


    在湖畔想必是發生了某種和妮娜維恩特有關的事件,才會讓卡路兒自殘並且失去意識,回來後也一直關在房間裏,甚至對同伴大吼大叫。


    艾黎兒抬頭仰望男生宿舍,看到卡路兒的房間拉上窗簾。那個少根筋的男生,竟然不會想要曬曬舒服的朝陽。


    ——我不認識這樣的卡路。


    艾黎兒的心跳不尋常地加快。


    她內心一直擔憂著會有這麽一天來臨。


    當卡路兒過去的陰霾再度浮現……


    他和妮娜·維恩特來到同一座島,朝著同樣的目的地前進,總有一天必須麵對自己過去的傷口。屆時他會變得如何,連艾黎兒也不知道。


    父母親被殺、房子被燒毀、被剝奪第一王子的頭銜並放逐到市井之間——這樣的經驗會造成何等程度的痛苦,恐怕隻有他本人才知道。艾黎兒也無法輕易針對他的過去說出安慰或鼓勵的話語。


    “卡路……不要緊嗎?連艾黎也沒有看過的症狀……不是很嚴重嗎?”


    奈奈子不安地詢問。艾黎兒將右手舉向天空,用鼻子吐出一口氣。


    “真是的,每次都這樣……麻煩死了!他大概一點都不在乎讓大家擔心或造成別人的困擾吧?”


    “沒這回事……”


    “總之,現在先別理他,反正他好像想要獨處。等他肚子餓了,就會像平常一樣找一堆藉口走出來啦。”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


    “別擔心,那家夥是個笨蛋,明天就會忘記一切,變得跟沒事一樣。對了,聽說在離開聖泉之前,學校課程和訓練都暫停喔,真幸運!這樣我們要做什麽呢?今天的天氣這麽好,可以洗衣服……啊,莎朗已經洗好……我想到了,商店街正在進行複興工作,我們去幫忙吧?麵包店好像也遭到火災,那裏的阿姨常常算我便宜一些,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幫上她的忙。”


    莎朗笑著說:


    “也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活動活動筋骨,心情會變得比較好。”


    奈奈子也立刻舉起手說:


    “我也要去~那家麵包店好可憐喔~”


    其他住宿生都沒有異議,於是大家整理完餐具之後便換上飛行服,在舍監的目送下前往聖特汝爾。住宿生中隻有卡路兒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即使去叫他也沒有回應,因此沒有參加這次活動。


    放眼望去,九月的藍天沒有一片烏雲。大家走一會兒,看到聖特汝爾的市區。


    街上處處可見空襲的痕跡。建築的外牆被打穿,露出燒焦的室內;原本漂亮的石板街道處處都是裂痕,熏黑的路麵往下凹陷。數百名居民忙著複原工作,臉上、手上和褲子都被煤煙染黑,不時發出怒吼聲,汗水中夾帶著塵土,賣力地在修複街道。


    “災情真的很嚴重……”


    “而且不久之前又有一次空襲……真是的,這裏是平民居住區,怎麽可以當作攻擊目標呢!”


    “大概是因為在範維爾上空受到空艇騎士團強烈迎擊,才


    把剩餘的炸彈投擲在聖特汝爾吧?他們的目的或許是要讓居民產生動搖,造成內部分裂。”


    “空族感覺真討厭,好像完全摸透我們討厭什麽。”


    “有史以來踏入聖泉的探索艦隊全都被他們殲滅,想必對方也累積了不少戰術經驗吧。”


    聽了班哲明的評語,眾人的表情都變得黯淡。


    大家常光顧的麵包店已經全毀,在原本是廚房的瓦礫堆中,五十幾歲的女店主正奮力要把埋在底下的烤箱挖出來。


    “阿姨!”


    艾黎兒跑上前喊道。


    店主抬起沾滿煤煙的臉,看到艾黎兒左手綁著繃帶,不禁睜大眼睛喊:


    “哎唷,艾黎,你怎麽受傷了?”


    “我隻是一時不小心……對了,阿姨,讓我們來幫忙吧!我們幫你挖出埋在底下的東西,收拾垃圾和廢棄物!”


    “你在說什麽?你受了這麽重的傷,應該好好躺下來休息啊!我會替你送去剛出爐的雞蛋麵包,你趕快回家睡覺!”


    “阿姨,冷靜一點!店裏變成這樣,你要怎麽烤麵包?你看,我帶好多朋友一起來,拜托讓我們幫忙吧!”


    眾人齊聲打招呼,店主露出困惑的表情看著他們好一會兒,終於無奈地眯起眼睛說:


    “哎……你們真是好孩子,不過隻幫我的店感覺過意不去,請你們分頭去幫忙其他地方吧,這樣對大家比較有幫助。”


    “嗯……說的也對。好,大家分頭幫忙吧!希望商店街能盡快恢複活力!”


    其他住宿生當然沒有異議,眾人分散到大街上的各個角落,投入修複工作中。無法使用左手的艾黎兒以右手移開建材碎片,協助挖出埋在瓦礫下的家具。


    將近三百名居民彼此協助,進行費力的修複工程。處處可以聽到有人在談論先前的空襲,有不少人擔憂現狀或對今後感到不安。居民間也開始有人對以路易斯為首的四人議會表示不平與不滿。


    到了中午,大家暫時休憩片刻,一起吃午餐。住宿生並排坐在地上,吃著商店街的店主們提供的配給黑麥麵包及蔬菜湯。


    “哎……好累喔。不過,大概還得忙上一陣子。”


    “即使修複完成,如果又被另一場空襲破壞,那也沒有意義……”


    “阿憲,你真是悲觀,眉毛都變成八字眉了!別老是說些灰心話嘛!”


    艾黎兒以開玩笑的口吻取笑他,但憲明隻是含混地在嘴裏咕噥,沒有正麵回答。一旁的女店主雙手又腰笑著說:


    “辛苦了,謝謝你們。要不是我的店變成這樣,就可以親自烤麵包給你們。”


    “不用啦,阿姨。你平常總是算我們便宜一點,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麽。”


    “真是的……像艾黎這麽乖的孩子,為什麽也得受傷呢?路易斯提督到底在做什麽啊!”


    店主邊歎息邊抱怨。艾黎兒帶著開朗的笑容,把可以活動的手舉到麵前揮了揮,說:“別擔心,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我們好歹會駕駛飛機,當然有可能會上戰場。這不是提督的錯。”


    “即使這麽說……可是造成這麽大的災害,為什麽還要繼續這趟旅程?他為了自己的功績,把大家卷入危險,犧牲這麽多人,應該可以考慮放棄了吧?如果繼續前進,一定會出現更多死傷,或是像我這樣失去整間店的受害者。”


    艾黎兒有些困惑地皺著眉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店主所說的話恰好是返回派的主張,雖然就道義上來說沒有問題,但艾黎兒總覺得內心有些不能釋懷。


    ——返回真的比較好嗎?


    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卻無法將自己的心情轉換為語言。


    這時,艾黎兒身旁的千春開口說道:


    “……可是,這樣的話……”


    千春低著頭,朝地麵說話。


    “……這趟旅程……等於失敗了……”


    千春鼓起勇氣,將意見傳達給店主。店主皺著眉頭說:


    “即使沒有找到天空的盡頭,但我們已經來到這麽遠的地方,也知道聖泉潛伏著敵人,算是很大的成果。何不趁現在回頭,下次帶更多軍隊回到這裏呢?”


    “可是……這樣的話……”


    正當千春要繼續說下去時,商店街的入口附近突然傳來小孩子們的歡呼聲。


    “哇啊,是馬車!”


    “好棒喔!好帥的軍隊!”


    原本在吃飯閑聊的居民也露出詫異的表情望著歡呼聲傳來之處。軍靴踩在地上的腳步聲朝他們接近,其中摻雜著馬蹄聲。


    “……怎麽回事?是哪位大人物要來嗎?”


    住宿生也站起來看同樣的方向,喜歡湊熱鬧的群眾率先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哦哦,是儀隊!”


    “還有禁衛騎兵!”


    “這麽說來,一定是妮娜!妮娜·維恩特來了!”


    人牆發出歡呼聲,住宿生也議論紛紛。


    “好像是管區長來了。真難得,她平常不會出現在民眾麵前呢。”


    “大概是來慰問吧?聖特汝爾的民心變得很消沉,她一定是來鼓舞大家。”


    “這麽突然?事先完全沒有聯絡就來了耶。”


    “如果事先聯絡,會讓返回派的人有時間準備抗議活動,所以這次算是奇襲吧。”


    “我們也去看看吧。如果不快一點,就沒辦法親眼看到她。”


    “說的也是,我好像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看過妮娜呢。”


    大家都和艾黎兒一樣,過去不曾有機會從近處看到妮娜維恩特,隻能隔著遙遠的距離瞻望小指頭大小的身影,沒有仔細看過她的長相和服裝。聽說她長得相當美麗,所以大家都想一睹芳容,也想聽聽她的聲音。


    這時,不遠處傳來盛大的歡呼聲,部分居民高喊著妮娜的名字。在前方引導的儀隊將人群分散到兩邊,禁衛騎兵從馬鞍上喊話:


    “妮娜·維恩特管區長即將造訪此處,請各位退散到街道兩旁,絕不可以衝到道路中央。管區長的個性非常纖細,如果她主動攀談,回答務必不得失禮!”


    居民的表情因喜悅而散發光芒。妮娜·維恩特雖然被巴雷特洛斯共和國放逐到此,但在民眾之間的人氣依舊很高。除了她的功績之外,神秘的容貌與天人般的存在感,也讓人們對她自然而然產生敬畏之心。她鮮少出現在人群麵前,自革命以來或許是頭一次造訪民眾居住的地區,因此不論大人小孩都無法隱藏興奮的表情,乖乖服從高姿態的禁衛軍下達的命令,站在大街兩旁等候伊斯拉管區長的到來。


    不久之後,由四匹馬牽引的豪華馬車來到聖特汝爾商店街。


    馬車伴隨著清脆的馬蹄聲經過居民麵前,坐在車中的正是妮娜·維恩特。她銀白色的頭發隨風飄揚,冰凍的表情泰然望著前方。


    全體居民都興奮地揮手,高聲歡迎她的到來。大家雖然知道實際運作伊斯拉的是四人議會,管區長沒有實權,但她的人氣依舊是伊斯拉第一。


    馬車來到大街中央時突然停下來,居民們都屏住氣息。


    一名高個子的禁衛軍單腳踏上馬車的升降台,打開車門。


    妮娜·維恩特站起身,由禁衛軍牽下馬車。


    居民們高聲歡呼。沒有人預期到能夠在伸手可以觸及的近處目睹妮娜·維恩特的尊容。


    然而,艾黎兒此時注意到的不是妮娜,而是那名禁衛軍。


    “伊格納修?”


    這名禁衛軍雖然將銀色頭盔戴得很低,蓋住眼睛的上方,但從他高挑的身材和隻露出一半的英俊側臉,仍舊能看出他是伊格納修。


    伊格納修雖然是住宿生,但是在共同


    生活將近五個月之後,仍舊無意和同居的學生們進行交流。神秘的美男子伊格納修沒有理會目瞪口呆的艾黎兒,以慣練的動作協助妮娜下車,並以和平時沒有兩樣的冷淡眼神眺望居民的行列。


    其他住宿生也注意到了。


    “咦……那是……伊格納修?”


    “他在幹什麽?為什麽會在這裏?”


    “就算是打工……也不可能站在那裏吧……”


    所有學生都詫異地歪著頭,但伊格納修完全不看他們一眼,隻是站在妮娜的斜後方,注視著人群。


    “好神秘喔,為什麽?為什麽伊格納修會站在那裏?”


    最愛八卦新聞的奈奈子,兩隻眼睛閃閃發光。她從以前便對拒絕與他人交流的伊格納修抱持著種種臆測。


    另一方麵,主角妮娜維恩特將冰凍的眼神瞥向居民,無聲地開始向前邁進,不時觀察著崩塌的建築物。


    “好美……”


    “真迷人……”


    “她真的是……聖阿爾迪斯坦的愛女呢……”


    道路左右兩旁的女人們陶醉地歎息。妮娜的身影在殘破的災區風景中格外突出,仿佛包裹在散發著淡光的繭中。她每走一步,商店街沉鬱的空氣就被來自天上的美貌吹散。


    住宿生一眼看著伊格納修,另一眼則注視著行進中的妮娜,原本隻注意伊格納修的艾黎兒也將些許視線移向妮娜。


    “——咦?”


    艾黎兒把原本歪向右邊的頭擺正,這回改為歪向左邊。


    “……咦?”


    她揉揉眼睛,注視妮娜的側臉。


    “咦……那是……咦咦……”


    妮娜長得和某人非常相似。


    艾黎兒轉頭觀察其他住宿生的反應。雖然每個人都是從近距離看著妮娜,卻沒有人表示任何疑問。


    “等、等一下……咦咦咦?”


    妮娜仍舊望著前方,走過住宿生的麵前。


    艾黎兒瞪大眼睛看著妮娜的背影。


    纖細的背部、從脖子到肩膀的線條、瘦削的腰部、柔軟的雙腿、走路的方式……這個背影和某人未免太像了。雖然頭發的顏色和長度不同,臉上也化了濃妝,但隻要除掉這些,幾乎等於是……


    “等等!那是……咦咦咦?”


    艾黎兒指著妮娜的背影,轉向其餘住宿生,但沒有人像她那麽驚訝。奈奈子露出陶醉的笑容對艾黎兒說:


    “真是驚人,沒想到伊格納修竟然是禁衛軍儀隊。他為什麽會住在宿舍裏呢?”


    “呃,我不是在說這個……咦?難道都沒有人發現嗎?”


    “嗯?發現什麽?”


    “呃,那個……咦?難道是我想太多?”


    “什麽事呀?你發現什麽有趣的事情嗎?告訴我吧!”


    奈奈子興奮地湊過來,艾黎兒呆愣半晌,獨自思索一會兒後尷尬地移開視線。


    “呃,這個嘛……抱歉,我想應該是自己想太多了。嗯……我得再去確認一次。”


    “怎麽回事?你這種說話方式,讓我更在意啦,”


    “對不起……嗯,對不起……不過,我得看得更仔細一點……”


    艾黎兒囁嚅說完,將視線轉回妮娜的背影。


    妮娜在禁衛軍護衛之下檢視商店街的情況,不時對居民們說一、兩句話。被她問話的居民都摘下帽子,以戒慎恐懼的態度報告現狀。隻要是妮娜前往之處,居民們都會展露笑容,並予以溫暖的掌聲與歡呼。


    妮娜巡視過毀壞的建築物,並與民眾交流之後,來到岔路上的廣場停下腳步。禁衛軍各自散開,儀隊士兵在妮娜背後整齊排列,看來她似乎是要發表演說。人群頓時開始移動,想要搶得妮娜附近的位置。


    “哇、哇、哇……”


    住宿生在人群推擠中被分散了。


    禁衛軍怒聲整理著簇擁向前的人潮上讓居民以妮娜為中心在廣場上呈扇形排列,總算平息了混亂。


    在這段混亂中,妮娜一直閉著眼睛。


    民眾確保觀賞位置之後,視線全都集中到妮娜身上。


    不久之後,廣場上終於安靜下來。


    妮娜張開雙眼。


    接著,她用雙手稍稍拉起裙角,以優美的動作向居民鞠躬。她的高雅氣質浸染到居民之間,所有人都無意識地為妮娜所散發的“聖性”折服。


    儀隊高聲要求眾人安靜,等到群眾鴉雀無聲,妮娜才開口演說。


    “我看到各位承受的苦難,心中感到相當痛苦,也為大家投入複興工作的努力而感動。為了讓聖特汝爾能夠早日恢複美麗的街景,我保證一定會采取最佳措施。”


    居民聽了都熱烈鼓掌。現場雖然沒有使用擴音器,但妮娜穩重的聲音卻異常清晰,傳達到每一個居民的耳中。


    由於從小接受演說訓練,因此克莉亞在成為妮娜時,能夠運用完全不同的聲音。除了藉由聲音強弱製造出音樂節奏效果的演說技術之外,她還能夠藉由腹部呼吸,將吸入的空氣透過腹肌和橫隔膜推送到聲帶,加工為容易入耳的聲音傳遞給聽眾。此刻的妮娜和平時內向退縮的克莉亞其說話方式完全不同。她凜然挺胸,將蘊含著威嚴的語句深深浸染到聽眾心中。


    “各位對於今後的路程或許會感到不安,甚至開始懷疑是否應該繼續朝著艾堤卡前進,或者應該在此放棄這趟旅程……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中,會有這樣的意見出現,也是早在出航前便能預期的事。”


    不知何時開始,聽眾都忘記閑聊,被妮娜奪走心靈。他們不在意演說的內容,而是奢望永遠聆聽如此悅耳的美聲。


    妮娜不愧是風之革命的旗幟人物,她在突襲亞曆山大王城之前,曾以演說振奮十萬市民的士氣。此刻居民們親眼見證傳說的存在,因為親聞她的演說而感到無比幸福。


    “各位,讓我們重新回顧創世神話吧。聖阿爾迪斯坦將建國英雄分散到三座海洋、予以祝福時,曾這麽說過:‘在汝之業冠上我名,必能得到祝福。’聖阿爾迪斯坦對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允許冠上祂尊貴的名字,並預言我們將因此獲得祝福。順從祂旨意的事業必定能夠達成……這是神對我們承諾的約定。”


    阿梅裏亞準備的演講稿相當巧妙,藉由空白吸引聽眾注意,並以意外的切入點抓住人們的心靈。她不去批判返回派,而是抬出聖阿爾迪斯坦的語言來強化說服力。曆經漫長時代的教條簡單易懂,能夠輕易捕捉大眾的心。


    演說繼續下去。


    隨著妮娜的語言,聽眾的心意開始轉向路易斯與阿梅裏亞希望的方向,控製現場的則是妮娜醞釀出的聖性。


    “……回應聖阿爾迪斯坦旨意的時機來臨了。我們終於可以強而有力地宣言,不論遇到何種苦難都不服輸,不論遇到何種困境都能克服——這就是我對於這場試煉的看法。我們現在應該鼓起勇氣,做出不愧對聖阿爾迪斯坦之名的行動。”


    居民間自然而然響起掌聲,其中當然也有阿梅裏亞派遣的部下混入群眾裏帶頭鼓掌,不過妮娜的演說仍舊讓掌聲自然擴散到人群中。


    滔滔不絕的演說如同好幾條支流匯聚為大河,妮娜的聲音節奏中增添高貴的氣質,原本壓抑的聲音凜然拉高,將清涼的氣息吹向聽眾之間。


    “艾堤卡之所以在天空中不會移動,是因為這顆星的名字代表‘倫理’。不論遭遇何種試煉,人們都不能迷失‘倫理’。‘倫理’是跨越時空而不變動的,它高居於天上的一處,點燃永恒火光引導我們……我們不能背棄它,否則會遠離神的祝福,最終達到‘墮落’的終點。現在的我們是否正開始背棄上天昭示的‘倫理’,邁入‘墮落’的道路呢?”


    音


    樂般的聲音轉調,成為強而有力的詠歎。居民們的鼓掌聲更加熱烈,甚至還有人吹口哨或歡呼。趨勢已經相當明朗。


    “憑聖阿爾迪斯坦之名,讓我們以倫理為目標,找到‘天空的盡頭’,聽取天使的福音。讓我們祝福聖阿爾迪斯坦之名,感謝祂的引導。繼續進行這趟苦難的旅程,才是表現我們信仰神的具體行動。”


    句尾被歡呼聲淹沒,任誰都能看出何方才是勝者。


    在眾多滿足的麵孔當中,隻有艾黎兒一個人表情僵硬,呆呆佇立在原地。


    艾黎兒一動也不動,瞪大眼睛望著妮娜。如雷的掌聲好似在遠方響起,她必須勉強撐住顫抖的雙腳才能站穩腳步。


    ——怎麽會……


    艾黎兒仿佛看到卡路兒自殘之後失去意識的模樣重疊在妮娜的身影上。


    “卡路……”


    她內心感受到的痛苦,大概隻有卡路兒承受的數千分之一。


    然而,這陣刺痛仍舊宛若有人將短刀刺入她心中一般難以承受。


    她哥哥感受到的痛苦,想必比這個還要強烈數千、數萬倍吧。


    艾黎兒看到眼前的景象失去顏色。在黑白的世界中,妮娜雙手拉起裙角,鞠躬致意準備退場,身為儀隊士兵的伊格納修將妮娜牽到馬車的升降台。


    ——怎麽會有這種事!


    艾黎兒奮力撥開人牆,朝著妮娜的馬車前進。


    禁衛軍穿過圍成扇形的聽眾之間,再度將人們分散到兩邊。


    駕駛揮舞著鞭子,馬車開始前進。


    艾黎兒強硬地穿梭在人群間,途中踩到別人的腳,也被人踩到好幾次,最後超越馬車來到人群最前排,站在麵對道路的位置。


    她看到禁衛軍阻擋民眾的長槍柄橫擋在眼前。在那前方的街道上,妮娜乘坐的馬車逐漸接近。


    妮娜的側臉出現在馬車車窗上——不,這不是妮娜,一定是她,艾黎兒不可能會看錯。


    “等等,妮娜!”


    妮娜的視線轉向艾黎兒。


    艾黎兒將力氣集中在丹田,扯著嗓門高喊。


    “你……你不是妮娜!”


    當她喊出這句話,妮娜原本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似乎有瞬間的動搖。


    ——果然……


    艾黎兒得到確信。馬車穿越她眼前,這樣下去妮娜就要離開了。


    艾黎兒緊閉嘴唇,抱定決心。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被抓起來痛毆一頓,甚至有可能會被關進牢裏,但應該不至於送命。


    ——去吧!


    她鼓舞自己之後,穿過禁衛軍的長槍下方,右手貼上地麵又立刻站起來,左手仍用繃帶吊著,開始追逐妮娜的馬車。


    “喂,等等!”


    觀眾看到狀況出現,掀起一陣騷動。士兵從後方追趕艾黎兒,她必須在被抓到之前對妮娜說話才行。


    艾黎兒全力奔跑,眼前就是馬車的尾端。騎馬的禁衛軍出麵製止她,騎在馬上的正是伊格納修。


    “拜托,伊格納,放過我吧!”


    艾黎兒以拚命的表情央求。


    伊格納修露出奸笑。


    兩人在飛行科是正式搭檔。雖然彼此除了訓練內容之外沒談過多少話,但截至目前為止和伊格納修有過交流的學生隻有艾黎兒。


    “伊格納!”


    伊格納修跳下馬,臉上浮現和平常相同的冷笑,接著無情地將手中拿的長槍橫擋在艾黎兒麵前。


    “拜托,別阻止我!”


    艾黎兒扭曲著表情大喊,伊格納修嘲笑的臉孔接近艾黎兒的耳朵。


    “把我推開。”


    他對艾黎兒低語。


    “咦……”


    “快點。”


    他的聲音低到隻有艾黎兒聽得見。


    艾黎兒瞬間理解對方的用意,心懷感謝地用右手推開伊格納修。


    伊格納修失去平衡,趁機將槍尖刺入馬車的車輪。


    馬車往前方傾斜,駕駛發出怒罵聲,在此同時,伊格納修原本騎乘的馬好似受到命令般擋在馬車前方。


    ——謝謝你,伊格納!


    艾黎兒朝著背後表達無言的感謝,一腳踏上馬車的升降台,右手抓住窗框,把臉伸入車內。


    伊斯拉的管區長——妮娜·維恩特近在她眼前,隻要再接近一點,兩人的額頭就要碰在一起。


    野葡萄色的濕潤眼睛望著艾黎兒。


    沒錯。


    不論如何化妝、如何巧妙地接上假發、穿上與平時完全不同的服裝並改變聲音,艾黎兒也不可能認錯自己重要的朋友。


    “克莉亞。”


    在此瞬間,妮娜的表情崩潰了。


    修飾為淡紅色的鐵麵具底下,隱藏的正是克莉亞的臉。


    艾黎兒的腦中,瞬間閃過種種疑問。


    ——為什麽?這麽做有什麽意義?


    然而,艾黎兒緊緊閉上眼睛拋開所有疑問。她不是為了問這些問題才做出如此莽撞的舉動。


    她有話要告訴重要的朋友。


    克莉亞此刻想必和卡路兒一樣痛苦,她必須設法稍稍安慰無可取代的摯友。


    “我會救回卡爾·拉·伊爾。”


    刹那間,克莉亞的眼中泛起淚水。


    “所以,我們再一起飛吧。”


    克莉亞發自內心的淚水滑到臉頰上。


    眼淚滾滾而下,但克莉亞沒有伸手擦拭,隻是回答:


    “我好喜歡你。”


    克莉亞這時才理解到,人有辦法麵帶微笑哭泣。


    這時有別的禁衛軍士兵出現,從艾黎兒背後抓住她的雙手。


    艾黎兒被用力拖下馬車,好幾名士兵大費周章地圍捕左手懸著繃帶、個子嬌小的艾黎兒。


    克莉亞從車窗探出頭高喊:


    “住手,別動粗!她是我的朋友,請你們放尊重一點!”


    然而,居民的喧嘩聲淹沒克莉亞的叫聲,士兵們為了在群眾麵前展示破壞秩序者的下場,粗暴地抓住艾黎兒的頭發,不顧她受傷的左手便從背後抓住她的雙手,甚至有士兵舉起拳頭準備揍她。艾黎兒的臉孔因痛苦而扭曲。負傷的部位遭到如此粗魯的對待後,很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傷。


    克莉亞在丹田施力,使用腹肌與橫隔膜將吸入的空氣轉換為聲音,朝著正準備對艾黎


    兒落下鐵拳的士兵高喊:


    “不準打她!”


    妮娜·維恩特的命令如同弓箭一般劃破喧囂。


    正要毆打艾黎兒的士兵仍舉著拳頭,睜大眼睛望著管區長。壓製住艾黎兒的士兵和居民們也都停住動作,呆呆看著管區長。


    平時總是端莊高貴、絕對不表現出衝動情感、保持神秘靜謐態度的妮娜·維恩特……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事實上,這或許是妮娜·維恩特首度在公開場合對屬下發布命令。妮娜·維恩特應該是隻有虛名而沒有任何實際權力的裝飾用管區長才對。


    “放開她!”


    然而,此刻妮娜竟然從馬車的車窗探出身體,憤怒地朝著禁衛軍下達堅定的命令。士兵連忙鬆開艾黎兒。


    麵對眼前發生的異常狀況,在場所有人都屏氣吞聲。


    在馬車、士兵和居民全都靜止的情況下,妮娜自己打開車門,走下馬車踏在地麵上。她在居民的注視中緩緩走到艾黎兒前方,以毅然的語氣告訴禁衛軍:


    “她是我的朋友,沒有逮捕或處罰的必要。”


    禁衛軍麵麵相覷,接著站到艾黎兒後方踏步致意,保持不動的立姿。


    妮娜緩緩接近艾黎兒,牽起她的右手,懷著憂愁的心情用雙手握住,並以隻有艾黎兒才能聽到的細微聲音道歉


    。


    “真抱歉,我欺騙了你,這就是我的真麵目。”


    “克莉亞……”


    “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麵前。我不奢求得到原諒,你可以罵我,或著用石頭丟我。”


    “這……我怎麽會……”


    “我深深傷害卡路。為了補償他,我願意做任何事。如果我死了能讓他獲得救贖,那麽我馬上就去死。”


    艾黎兒睜大眼睛。克莉亞——妮娜——的痛苦有數萬分之一傳達到她心中,就已經讓她痛得想哭。


    “你、你在說什麽?”


    “謝謝你,艾黎。請你幫我轉告飛行科的同學,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樂,甚至讓我明白原來這世上還有這麽快樂的事情,活著真棒。我不會忘記這五個月的時光,絕對不會忘記。”


    克莉亞看著聚集在街道兩旁的居民,在其中找到住宿生的身影,對他們露出隻以嘴角表達的寂寞微笑。住宿生仍舊麵帶驚訝,他們沒有發現妮娜就是克莉亞,因此完全沒有掌握狀況。


    “克莉亞,等等,你是在道別嗎?為什麽?沒有必要啊!”


    克莉亞緊緊握住艾黎兒的手。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有時也會像今天這樣,在大家麵前發表別人交給我的原稿。隻要做這些事,就會有人需要我。我之所以進入飛行科,是因為想要自由飛翔在天上。可是,現在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應該這麽做。為了懲罰自己抱持著愚蠢的夢想,我決定今後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克莉亞……”


    “卡路隻要看到我、想起過去,就會痛苦。所以……我不會再回飛行科。”


    “我不要,克莉亞……我們好不容易成為朋友……”


    艾黎兒扭曲著臉、掉下眼淚,垂下嘴角發出呻吟。


    克莉亞好似要拋開眷戀一般放下艾黎兒的手,努力擠出笑容,背對自己重要的朋友。


    “請你救救卡路。我沒辦法發揮任何力量,隻能祈禱卡路早日把我忘了。”


    克莉亞說完便回到馬車上。


    艾黎兒感覺到好幾百雙好奇的眼睛朝著自己,但她仍舊呆立在原地,目送親愛的好友離去。


    駕駛揮動鞭子,馬車開始前進,禁衛軍的隊伍在周圍護衛。伊格納修也沒有回頭,騎著馬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等到妮娜一行人的身影都消失了,居民好似鬆一口氣般散開,七嘴八舌地閑談,也有人接近艾黎兒詢問剛剛是怎麽一回事。


    這當中摻雜著熟悉的聲音。


    “艾黎,剛剛那是……”


    “怎麽回事?艾黎,你為什麽會認識妮娜?”


    住宿生聚集到艾黎兒身旁,看來他們依舊沒有察覺到妮娜就是克莉亞。


    “……嗯……對呀,嗯……”


    艾黎兒仍舊悵然若失,默默望著克莉亞消失的方向。


    ——卡路有危險。


    她猛然想到這一點,將視線轉向學生宿舍旳方向。


    不合季節的冰冷強風吹往宿舍的方向。


    緊閉的房門,停滯的空氣。日照雖然被窗簾遮蔽,但從細微的縫隙仍透入些許光線。在狹窄的光域中,飄動著琥珀色的微粒子。


    停滯的空氣帶著血的氣味。


    太陽穴、雙手、胸部、雙腳……盡情自殘之後未經治療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


    卡路兒背靠在牆上,雙手抱著雙膝,默默瞪著對麵的牆壁。


    他的眼中帶著野獸的色彩。


    凶狠的眼睛一動也不動,眼球布滿血絲,黯淡無光的虹彩直直盯著暗色的牆壁沒有動彈。


    此刻在卡路兒內心中蠕動的,隻有六年前那場革命的記憶。


    在僅僅一夜當中,他失去一切。


    革命的中心人物是妮娜·維恩特——有著野葡萄色眼睛與銀白色頭發的少女。


    最愛的母親瑪莉亞被載上家畜搬運車,遭群眾扔擲石頭,在嘲笑聲中被斬首。


    如果沒有妮娜·維恩特……


    母親就不會遭遇那樣的命運。


    卡路兒最重要的一切都被奪走、殺害。


    為此他發誓複仇,難道錯了嗎?


    他想要展示在這六年來圍繞在妮娜·維恩特記憶上的憎惡斷層。他要將所有負麵情感重疊而成的年輪壓在那女人臉上,把她的臉磨碎。


    他要讓她哭喊、乞求原諒,為她所做的一切道歉。


    接著,讓她坐上運豬的貨車,被扔擲石頭、謾罵,送上斷頭台斬首示眾,得到和母後同樣的命運。


    如果沒有你……沒有你呼喚的革命之風……


    母後就能夠繼續活著,周圍環繞著高級貴族,穿著美麗的服裝,在那座豪華庭園的繁花簇擁中露出微笑。


    我也能繼續當第一王子。


    有一天我會坐上國王的寶座,統治隸屬於巴雷特洛斯王國的所有國民和領土。


    這樣一來,王國一定能邁向更偉大、輝煌、繁榮的道路。


    是你毀了一切,妮娜·維恩特。


    美麗的母親、第一王子的身分,以及輝煌的未來,全都被你的風奪走。


    那陣風——由下往上吹的颶風,依舊附著在記憶中。


    毀滅無敵的禁衛軍空艇軍團的那陣風,帶來憎惡的氣息。


    憎恨的情感沉重而痛苦。越是憎恨,越是折損自己的身體。從憎惡繁殖的毒素浸染全身細胞,削減自己的生命。


    頭好痛,肺部像吸入煤煙一般痛苦,肚子裏像是流入融化的鉛一般沉重難受。


    ——可惡,好痛苦。


    為什麽……為什麽自己要承受這種痛苦?


    我想要……過著更開朗、快樂、舒適的每一天。我沒有做任何壞事,為什麽要遭遇這種苦難?


    我想要逃離詛咒。


    如果要承受這種痛苦,幹脆死掉算了。


    ——好想死。


    ——母後,我好想死。


    ——殺死克莉亞之後,我也會死。


    ——我會前往母後所在的地方。


    ——你會稱讚我嗎,母後?


    回答這個問題的,是敲門的聲音。


    “……卡路……你在裏麵嗎?”


    艾黎兒壓低的聲音從門後方傳來,看樣子她又溜出醫院。


    卡路兒沒有回答。


    “……你不吃飯嗎?至少喝點水吧?”


    艾黎兒擔心地問,但卡路兒無法回答。他此刻不想和外麵的世界有任何接觸。


    “……我已經出院了,因為有太多人受傷被送進醫院裏,我不能一直占著床位,所以決定回宿舍慢慢休養。”


    卡路兒抱著雙膝,靜靜地望著黑暗的空間,隻有艾黎兒的聲音穿入濃密的黑影當中。


    “……我聽說你倒在湖畔,一定是發生不好的事情吧?嗯……我知道你過去的經曆和一般人很不一樣……你一定遭遇了我無法想像的辛酸。”


    “……”


    “大家都在擔心你,希望你早日恢複活力。我也是……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恢複以前的活力。”


    卡路兒沒有回答,接著是一陣沉默,艾黎兒似乎隔著門板在思索該說些什麽。


    他開始想要塞起耳朵。


    卡路兒唯一確信的是,不論什麽樣的言語,都無法傳遞到他此刻的心中。


    不久後艾黎兒似乎下定決心,以確實的聲音開始說話:


    “那個……我想告訴你有關爸爸的事情。就是把你帶回家,教導你如何在城裏生活,把你扶養到十五歲,和你沒有血緣關係的那個爸爸。”


    她指的是米海兒·阿巴斯,卡路兒最喜歡的父親。


    “你也知


    道爸爸很早就失去兩個兒子和妻子吧?沒錯,我原本應該有兩個哥哥,但是他們沒有長大,在繈褓中死了。媽媽生下我之後,也馬上過世……所以,我從來沒有看過媽媽的臉。”


    艾黎兒的話語中斷一會兒,接著重新以確實的語調繼續說道:


    “我不是要炫耀自己的不幸,隻是想說,如果城裏有更好的醫院,也有足夠的醫生,他們或許就不會死。兩個嬰兒都是在醫院走廊上斷氣的,因為醫生人數不足,等待接受治療的人排成很長的隊伍。就在等待當中……如果、如果有更完善的醫療製度,即使是窮人也能接受治療,他們或許就不會死了……我媽也一樣。她生下我之後變得很衰弱,爸爸想要替她買營養的食物,卻因為太貴而買不起,最後……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會累積對政治的不滿,導致那場革命發生……”


    這些事情卡路兒還是頭一次聽說,他隻知道父親米海兒曾有兩個兒子和妻子,卻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在阿巴斯家從來沒有談起過這個話題。在貧窮卻歡樂的家裏,他一直和可靠的父親與迷人的三姊妹過著快樂的生活。


    “爸爸一定很懊惱,也很難過。如果有更多醫生,如果可以用合理的價錢買到食物……兩個哥哥和媽媽或許不會死。他可以大吐苦水,把一切責任算到皇家頭上,但是,爸爸在我們麵前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對不對?他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拉·伊爾皇家的壞話。”


    的確沒有。卡路兒曾經多次因為說謊、沒做家事等理由被責罵,也被打過巴掌,卻從來沒有聽父親提起過這些事。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這麽做,畢竟你過去就是住在拿重稅蓋起的大宮殿裏。如果說爸爸是為了一吐怨氣才把你撿回家也不足為奇吧?可是,他從來沒有這麽做,對不對?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家之後隻說些蠢話、吃拉麵、喝酒、放臭屁、哈哈大笑,不是嗎?他之所以把你撿回來,努力讓你念到中學,隻是因為看到你孤單地站在路旁,哭著說‘想飛’。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憎恨你,但他不僅不恨你,還教導你在城裏生活的方式,並且把你送到伊斯拉……”


    卡路兒緊閉的眼瞼映出父親的身影。聽了艾黎兒的話之後,他才重新體認到自己對父親的感謝。


    誠如艾黎兒所說,米海兒有許多理由憎恨拉·伊爾皇家。卡路兒想起革命當晚麵對國王、王妃與自己的十萬市民臉上憎恨的表情。如果米海兒同樣因憎惡而扭曲表情、怒罵皇家並投擲石頭也不奇怪,他有足夠的理由這麽做。


    “爸爸常告訴你,要當個帥氣的男子漢,不是嗎?他是以身作則向你示範,怎樣才算是一個帥氣的男子漢。他是用態度和行動教導你。一定沒錯,因為他就是這種人。”


    卡路兒沒有回答,隻點了點頭。


    ——爸爸。


    卡路兒在心中呼喚,同時想起親愛的父親悠閑的笑容。


    ——我也想當個帥氣的男人。


    他衷心地這麽想。


    “所以……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沒有人能夠幫上忙,隻能獨自戰鬥……不過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輸.像上次的空戰,你不也展現出堅強的毅力嗎?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像爸爸一樣露出帥氣的笑容。如果有什麽我可以幫上忙的,盡管說吧。”


    艾黎兒的溫柔深深浸透卡路兒的心。


    “……我把午餐放在這裏,還有水。雖然你可能沒有食欲……不過還是吃一點吧。畢竟,今後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狀況。”


    卡路兒聽到艾黎兒“咚”一聲將某樣東西放在走廊上。


    “……再見,我晚上會再過來……其實,如果你能夠自己走出來更好。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


    艾黎兒平靜地說完,接著卡路兒聽到沿著走廊遠離的腳步聲。


    他再度孤單地望著對麵的牆壁。


    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光線不知何時已經越過床鋪,來到卡路兒的腳邊。


    外麵似乎已經是下午。


    卡路兒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


    在他的心裏,不斷襲來的記憶和艾黎兒溫柔的聲音彼此交戰。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艾黎兒的聲音逐漸變得遙遠。他雖然感謝她的溫柔,複仇的決心卻掩蓋這份溫柔。


    卡路兒一直在腦中描繪複仇的景象。


    即使窗外變暗,他也沒有察覺到日落,仍舊沉浸在黑暗的內心世界中。


    他感覺胸口好似裝了鉛塊般沉重而灼熱。


    這時——


    走廊上再度傳來腳步聲,走近他的房門。


    “卡路,你在嗎?你一定在裏麵吧。”


    這是艾黎兒的聲音。


    “……你沒有吃飯嗎?我拿晚餐過來了,放在這裏,拜托,你一定要吃喔。至少要喝些水。”


    卡路兒又聽到某樣東西放在走廊上的聲音。


    他想起自己的確好久沒有喝水,但他不感到口渴,也不感到饑餓。他的身體完全不追求這些生命必需的元素。


    “……大家都在擔心你,我是說真的。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大家都想要仰賴你,因為你是上次空戰的幸存者。大家認同你的實力,所以……嗯……”


    艾黎兒替他打氣的聲音好似來自遙遠的地方,白天他還能夠理解其中的意思,現在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聲音無法傳遞到他心中。


    “那個……你大概覺得我很囉唆吧,不過我還是得跟你報告一聲……我剛剛已經告訴大家,但也想要直接告訴你……”


    卡路兒希望艾黎兒別來煩他,他現在隻想獨處。


    “……我昨天跟軍醫和老師討論過將來的事情……決定要離開飛行科了。嗯,因為我受的傷,好像會影響到瞬間反應,在前座沒辦法像以前那樣靈活使用操縱杆,在後座使用機關槍射擊也會有問題……你也知道,爸爸是維修員,我從小就在幫忙他的工作,所以,我決定轉到維修科。”


    艾黎兒一口氣說完,卡路兒仍舊沒有回答。她停頓一下,繼續說:


    “……不過,他們說我可以留在宿舍,不會被趕出去,所以今後的生活也不會改變。嗯……就這樣,我報告完了。我要告訴你的隻有這些。還有……希望你早日振作起來。你是為了成為飛行員才來到這座島上的,不可以為這種事情灰心,好嗎?”


    艾黎兒佇立在走廊上,想要得知門內的動靜。


    卡路兒在房間裏,這點絕對不會錯。但是,他的生命力似乎比白天更加稀薄。雖然艾黎兒看不到實際的模樣,隻能憑臆測來判斷,但是卡路兒對於言語的反應顯然變得更加冷淡。


    ——卡路不打算活下去……


    艾黎兒直覺想到這一點,不禁全身冒起雞皮疙瘩。如果照這樣下去,卡路兒或許真的會將自己囚禁在室內直到餓死為止。


    艾黎兒打從心底想要哭泣。他們兩人從小就一起生活,但她從來沒有看過卡路兒變成這副模樣。


    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走開。”


    “咦……”


    艾黎兒突然聽到有人在她旁邊說話。


    她嚇一跳,不禁從門口跳開。


    一名身材高瘦、麵帶嘲笑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艾黎兒身旁。


    “……伊格納?”


    這名少年雖然也是住宿生,卻從來不和其他學生交流。他孤僻的臉上帶著一貫的冷笑,盯著卡路兒的房門。


    “你、你怎麽突然……”


    伊格納修依舊望著前方,冷冷地說:


    “別阻止我。”


    艾黎兒張大嘴巴,腦筋無法跟上突然的發展。


    伊格納修舉起右手,輕輕將艾黎兒推開。


    他的右手手


    背上有一道與外表格格不入的醜陋傷痕。陳舊的傷口似乎是以刀子或玻璃碎片刺穿右手,直接扭轉刀身擴大傷口造成。


    伊格納修緩緩抬起一隻腳,軍鞋的鞋底朝向門板。


    “喂,等等……你想幹什麽?”


    艾黎兒高喊,伊格納修回以嘲笑。


    “複仇。”


    他在說這句話的同時,用力把門踢開。


    艾黎兒發出的悲鳴聲,劃破宿舍停滯的空氣。


    伊格納修毫不遲疑地踏入帶有濃重鮮血氣味的黑暗中。


    卡路兒抱著雙膝,坐在房間的角落。


    他空洞的眼睛完全沒有看伊格納修的方向,隻是朝著前方的牆壁。


    即使出現粗暴的闖入者,卡路兒也沒有任何反應。


    伊格納修誇張地吊起嘴角嘲笑。


    “真丟臉啊,卡爾·拉·伊爾。”


    他愉快地俯瞰卡路兒,對他宣言。


    “我已經看不下你這張白癡臉蛋了,笨王子。”


    卡路兒總算抬起空虛的雙眼,望著伊格納修。


    艾黎兒終於大聲質問:


    “喂!你、你在幹什麽啊?”


    伊格納修一把抓住卡路兒的頭發,用力拉扯以強迫他抬起臉,並朝著艾黎兒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要借一下這個笨蛋。”


    伊格納修說完,便將失去生氣的卡路兒拖到走廊上。艾黎兒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異常的狀況。


    “你去阻擋那些住宿生。”


    伊格納修以嚴肅的口吻說完,狠狠揍了卡路兒的胸口一拳。卡路兒吐出一聲呻吟,原本就軟弱無力的身體倒向前方。


    伊格納修悠然將卡路兒扛在肩膀上,直接走下樓梯。


    艾黎兒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她原本想要阻止,腦中的某個角落卻有聲音告訴她:“沒有必要阻止。”


    在此之前,伊格納修總是保持冷眼旁觀的態度。現在他的言行雖然稍嫌粗暴,但總算介入宿舍的事務,而且不知為何竟然知道卡路兒的真實身分。因此,他的行動一定有特別的理由。


    而且——伊格納修不是壞人。


    這一點艾黎兒從白天發生的事就明白了。當時伊格納修為了停住克莉亞的馬車,假裝被艾黎兒推開,也因為如此,艾黎兒才有機會去鼓勵克莉亞。


    樓下的住宿生發現騷動,似乎正在質問伊格納修。艾黎兒連忙衝下樓梯,製止憲明和班哲明。


    “不要緊,交給伊格納修處理吧!”


    穿著睡衣的兩個男生聽了似乎都相當意外。


    “為、為什麽?艾黎,這家夥明顯不太正常吧?”


    “我不認為這種情況可以交給他來處理……”


    “沒關係!不要緊。伊格納,你走吧!卡路就交給你!”


    伊格納修笑了。他穿過擋在前方的兩個男生中間,走出大門。


    宿舍前方係著禁衛軍騎兵用的軍馬,伊格納修將卡路兒無力的身體放在馬鞍前方,自己也以慣練的動作跳上馬鞍、握住韁繩。


    接著,他朝聚集在大門的住宿生冷笑一下,踢了馬鐙後奔馳向黑夜。


    “……真的不要緊嗎?”


    莎朗擔心地問艾黎兒。


    “伊格納修不是壞人……雖然我隻是憑直覺猜測,不過,嗯……總比繼續束手無策來得好吧……”


    艾黎兒有些沒自信地回答,茫然的雙眼望著伊格納修的軍馬消失在黑夜裏。


    錫克拉湖的湖麵閃爍著星光。


    透明清澈的靜止水麵,溶解著數千道光芒。


    湖畔沒有任何人。由於連日來的夜間空襲,伊斯拉的居民甚少在這時間外出。


    然而此刻,有一匹馬朝著這裏奔馳而來。


    馬蹄踏入砂質的湖岸,終於在岸邊停住腳步。


    伊格納修粗魯地將卡路兒的身體從馬鞍上丟下去。


    啪——水花濺起,卡路兒麵朝下地落入水裏。


    由於這裏是岸邊,因此卡路兒沒有下沉,然而由於他的麵部朝下,所以整張臉都埋入水中。


    卡路兒的鼻子和嘴巴冒出咕嚕咕嚕的氣泡,伊格納修也從馬鞍上跳下來,站在沙灘上,臉上依舊帶著冷笑,默默地俯瞰卡路兒。


    “噗哈!”


    不久之後,卡路兒吐出一口氣,將臉從水麵抬起。他的手腳貼在潮濕的沙土,將喝進肚裏的水吐出來,喘著氣調整呼吸。


    “這副德行還真適合你。”


    卡路兒的眼中映照著星光,類似野獸的視線瞪著伊格納修。


    “……你是……誰……”


    他的聲音幾乎像惡魔一般沙啞。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不過我知道你的事。你是個有嚴重戀母情結的笨王子。”


    “回答……我……”


    “看來你還沒脫離王子的心態嘛。”


    伊格納修抓著卡路兒的頭發,強迫他站起來。


    “笨王子被剝奪地位後,隻是個普通的笨蛋罷了,真可笑!”


    伊格納修抬起膝蓋,踢向卡路兒的肚子。


    “嗚咕!”


    卡路兒的身體彎成ㄑ字形。


    “至少該稍微反抗一下吧?我從小就在期待這一天,如果太輕易殺死你,也無法得到滿足。”


    卡路兒無法承受衝擊,往前倒入水中。


    “真火大,還裝出一副承受世間所有苦難的表情!”


    伊格納修走向倒下的卡路兒,聲音逐漸摻雜著無法按捺的憎惡。


    “你難道沒有自覺,你隻是陶醉在自己的不幸中嗎?”


    伊格納修抓起卡路兒的頭發,抬起他的臉。


    “所以,我才討厭你!”


    紮實的拳頭揮向卡路兒的麵孔。


    然而——


    “哦?”


    卡路兒伸出右手接住伊格納修的拳頭,眼中泛著野獸的神情。


    “別得寸進尺!”


    接著,他突然用右腳掃過伊格納修的單腳。


    “唔!”


    伊格納修的身體失去平衡,卡路兒攔腰將他推倒,並壓在他身上。


    由於兩人都在岸邊,因此水深隻及腳踝,被推倒的伊格納修頭發隨著波浪漂動。卡路兒騎乘在伊格納修身上,但伊格納修即使被壓倒在地,仍舊沒有停止嘲笑。


    “終於恢複活力了嗎,笨王子?那也好,我們就來上演一場兄弟鬩牆,打個你死我活吧。”


    卡路兒的眼光依舊宛若野獸,舉起右拳揍向伊格納修的臉。


    伊格納修即使被揍,仍愉快地笑著說:


    “這還不夠,你的力氣僅止於此嗎?還是說,你除了自己憎恨的對象之外都沒有什麽興趣?”


    “誰是……你的兄弟!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給我說明清楚!”


    “這世界上有些人,是因為你那好色的老爹才生出來的,就像目前被你騎在胯下的家夥上


    卡路兒的腦中浮現父親——葛列果裏歐·拉·伊爾的樣貌。注重麵子的國王應該沒有娶妾,但他曾數次聽說王國史上沒有記載的秘密關係確實存在。國王之所以和瑪莉亞王妃不合,據說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葛列果裏歐的性癖好。


    伊格納修趁卡路兒一時疏忽便把他推開,並以敏捷的動作站起身。


    兩人直立在腳踝高度的湖水中,彼此互瞪。


    月光與星光照射在全身濕透的兩人身上。


    卡路兒用手臂擦拭臉頰,仔細觀察眼前的少年。


    過分端正的五官和經過鍛煉的堅韌身軀,還有臉上一貫的嘲笑與傲慢態度——的確和父親葛列果裏歐有幾分神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獻給某飛行員的戀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犬村小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犬村小六並收藏獻給某飛行員的戀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