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水平的光線將範·維爾軍港染成紅色。朝陽在東方的天空燃燒,將聖泉的泡沫都煮成鮮紅色。


    係在軍港的超級飛行戰艦——路納·巴克,它巨大的船身也映照著天空與聖泉的紅鏽色。路納·巴克全長約兩百六十公尺、排水量約六萬五千噸,射程距離超過三萬公尺,兩舷六座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對準天空。


    高級士官直立在上甲板,空艇騎士團的團旗隨著喇叭吹奏升起,接著升起的則是稱作“z旗”的騎士團傳統決戰旗幟。


    一群人聚集在埠頭。在禁衛軍護衛之下準備登上飛行戰艦的,包括航海長路易斯、騎士團團長雷波特,以及管區長妮娜·維恩特。


    高級士官以最敬禮迎接三人登上路納·巴克。由最高司令官雷波特帶頭,路易斯和妮娜跟在他後方步入船內,走上艦橋的樓頂。船員都露出緊張的表情向平時絕對不可能見到的妮娜·維恩特敬禮。


    路納巴克的艦橋聳立在船身中央,高約二十公尺左右,爬上狹窄的階梯,就是相當於路納﹒巴克大腦的司令室。


    厚重裝甲守護的司令室內隻有三名參謀將校與兩名通信兵,毫無裝飾的室內擺放兩座大型雙筒望遠鏡、磁力羅盤、通信機以及書桌。妮娜接受眾人以最敬禮迎接之後,坐在後方的鐵椅子上。


    路易斯無言地陪伴在她身旁,將視線轉向雷波特。


    雷波特點點頭,命令參謀出航。通信兵拿起通信機的聽筒傳達命令,不久之後升力裝置的震動便傳到司令室。


    “你隻要待在戰艦上,就能夠鼓舞船員的士氣。”


    路易斯小聲地對妮娜說話。妮娜麵無表情,甚至沒有點頭。


    “路納是我們最後的依靠,如果路納被擊沉,伊斯拉也會滅亡。所以我希望你待在這裏。在這裏比在防空洞抱著膝蓋更有意義。”


    “……”


    妮娜沒有回答,失去生氣的雙眼望著玻璃窗外。


    渾沌的朝陽從海平線下方探出頭,天空、聖泉和路納﹒巴克都染成鮮紅色。


    在燃燒的紅色火焰中,可以看到遠方天際飄浮著不祥的島影。


    那座島嶼和伊斯拉同樣是天空之島,周圍群集飛機的機影,數量多到仿佛伸手可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飛行艦艇巨大的影子。上次空戰裏沒有出現的空族戰艦以及巡空艦組成間隔稍長的單縱陣,飛在飛行要塞的北端。


    “這個陣形還真奇怪。”


    雷波特低聲評論敵軍的陣形。他因為自己錯誤的指揮而失去獨生子後,就顯得失去霸氣,雖然勉強試圖保持威嚴,表情卻落寞凋零,沒有以前自信十足的態度。當路易斯要求讓妮娜登上路納·巴克時,他也隻是興致索然地答應。


    “他們打算挑起艦隊戰嗎?”


    “有可能。真是一群好戰的家夥!”


    雷波特似乎忘記自己的素行,如此回答路易斯,接著他又詢問在一旁使用望遠鏡觀察的參謀。


    “敵軍的概況如何?”


    “主艦一艘,重巡四艘,輕巡四艘,高度兩千五百,速度二十四節,掩護用戰鬥機約二十七架。”


    “看得到主艦的炮塔嗎?”


    “看得到。口徑四十到四十六公分,上甲板有三座三連裝炮塔,和我們不相上下。”


    “哼。對方是來客,我們可以聯合伊斯拉的炮台和路納的力量歡迎他們。戰鬥機、轟炸機與攻擊機的聯合艦隊負責攻擊敵方要塞的飛機場,戰艦就由路納對付。上升到兩千五百公尺!”


    升力裝置發出嗡嗡聲,玻璃窗外的風景往下移動,鋼鐵巨鯨俯瞰著範.維爾軍港,在朝陽中往天空高處上升。


    從梅克留斯機場起飛的一百五十架戰鬥機、轟炸機與攻擊機聯合艦隊,以遠方的飛行要塞為目標,飛越路納.巴克。舷側高射炮的炮手揮手目送空艇騎士團的英姿。雙方主力即將在敵軍要塞的上空展開正麵衝突,勢必會演變為一場激烈的空戰。


    在距離路納·巴克三萬五千公尺之處,空族飛行艦隊的單縱陣將左舷朝向路納斜向接近。敵軍艦隊的司令官似乎也察覺到雷波特的意圖,準備挑起炮擊戰。飛行戰艦彼此間的炮擊戰相當罕見,因此想要發揮平日訓練成果的船員總是心懷期待地在空中尋找敵艦。不論是空族或騎士團,都為了此刻實現夢想的機會來臨而興奮。


    雷波特拿起望遠鏡,以欣賞同類的眼光觀察敵軍艦隊,舔了舔嘴角。


    “擊沉主艦之後,從射程距離外攻擊。派出觀測機!”


    參謀開始敲擊通信機的鍵盤,路納·巴克後方的飛機彈射器射出雙座式觀測機。承載沉重通信器材與水上起落架的觀測機上升到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占據路納·巴克正上方的位置。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觀測機負責的任務,是要判別炮彈射擊的“遠近”。炮彈落點上下左右的觀測是由艦橋最上方的射擊指揮室負責,但因為水平距離的判別較為困難,因此由觀測機飛到比艦橋更高的位置觀測“遠近”,並以摩斯電信聯絡射擊指揮室輔助炮擊。有些軍隊會讓觀測機更接近標的,以便得到更詳細的射擊報告,但由於這麽做容易受到對方掩護機的攻擊,因此伊斯拉沒有采用這種做法,而是讓觀測機在較安全的戰艦正上方進行觀測。


    通信兵操作通信機的轉盤,拿起聽筒。


    “這裏是路納·巴克的艦橋司令室,觀測機請回答……了解,接收良好,通信機沒有異常。○六○三。”


    為了得到迅速正確的情報,觀測機與司令室之間也能夠以無線電話相連。在司令室無法觀測的地方,就由觀測機作為戰艦的眼睛來行動。


    “掩護機的數量太少了。”


    留在伊斯拉的戰鬥機全都被派去掩護飛機場,觀測機由於數量上居於劣勢,必須一邊閃躲敵軍戰鬥機一邊進行射擊觀測。路納·巴克升力裝置的驅動音蓋過雷波特的抱怨,鋼鐵巨鯨完成上升,緩緩向右旋轉,等候敵軍的艦隊。在伊斯拉地麵,各炮台的主炮也朝著天空舉起炮口。


    在朝陽中,空族飛行艦隊的影子逐漸變大,輪廓也更加鮮明。群集在艦隊周圍的單座式戰鬥機似乎在觀察伊斯拉方麵的行動,沒有飛離戰艦。


    參謀向雷波特報告:


    “艾斯可裏埃機場傳來電信,由於學校方麵不肯合作,阿爾康號還要耗上一段時間才會到達。”


    “現在情況緊急,強迫他們上飛機。快點!”


    妮娜·維恩特聽到雷波特的指示後,眼神稍稍變得黯淡。


    “即使是學生的練習機,至少可以充當觀測機的盾牌。”


    雷波特低聲自語。


    “路納!”


    卡路兒騎在馬上,看到超級飛行戰艦的身影出現在阿斯卑納山地的棱線上方,觀測機則從路納的後甲板彈射器飛出,緩緩回旋並提升高度。炮擊戰想必即將開始,情況已刻不容緩。


    這時,後方有一輛巴士以高速接近,卡路兒將馬靠向街道旁邊,與巴士並排奔馳。巴士上的乘客都是飛行科的學生,他們從巴士車窗探出頭,朝著騎馬的卡路兒高喊。


    “卡路!”


    其中一個聲音格外響亮,卡路兒看到左手臂懸在胸前的艾黎兒從車窗伸出頭。


    卡路兒揮了揮手,艾黎兒也揮著右手,從巴士上詢問:


    “你的臉怎麽了?”


    對於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卡路兒皺著眉頭說:


    “我跟人打了一架,不過已經沒事。艾黎,真的很抱歉。”


    他大聲回答,艾黎兒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卡路兒從她的表情變化看出他妹妹相當擔心,心裏不禁感到痛楚。


    “之後到機場再說吧!我們好像也被賦予了任務


    !”


    巴士加快速度,卡路兒朝著追過自己的巴士揮手。憲明和班哲明在後方的座位拍打車窗喊話,他們的態度顯得既擔心又嚴肅。


    ——聖特汝爾班也奉命出擊。


    卡路兒直覺猜到這一點。


    伊斯拉的軍力數量和空族相較處於劣勢,沒有餘力讓具備駕駛飛機能力的學生和可使用的飛機閑置。而且在先前的空戰中,學生的表現因為“替空艇騎士團再度裝備爭取到時間”而獲得好評。當時範·維爾班雖然等同於被貓玩弄的老鼠,但至少爭取到看門狗回來的時間。


    ——難道還要再次戰鬥?


    卡路兒自問。在那一天,他已經深切體認到,憑自己的實力無法在戰場的天空飛翔,也因此他決定拋下自以為是的心態,做自己能做的事。


    當卡路兒即將被擊落的時候,一名異國的飛行員——“黑尾鷗”先生,不求回報地拯救了他。


    他希望能夠像那個人一樣,擁有足夠的技術、決心與經驗,才能說出守護某人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因為他深刻體認到,戰場不是能夠以半吊子的心態踏入的地方。


    然而,如果輸了這場戰爭,伊斯拉就會被占領。


    卡路兒絕對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為了阻止這樣的局麵,他是否也能夠盡上一些心力?


    當卡路兒抵達艾斯可裏埃機場時,朝陽染紅的天空已經開始暈染青色。時間是早上六點半,戰鬥仍舊還未開始,路納·巴克巨大的艦影盤旋在距離伊斯拉海岸兩千公尺的地方。卡路兒從馬鞍上跳下來,衝入飛行員的等候室。


    飛行科一年二班——通稱聖特汝爾班——的學生身穿飛行服,聚集在等候室裏。


    “卡路,你……”


    艾黎兒立刻跑上前,卡路兒伸出一隻手說:


    “對不起,艾黎,都是我不好,我一定會補償你。”


    他直接了當地道歉。艾黎兒呆愣一下,總算明白哥哥是指她受傷的左手。


    “笨、笨蛋!別提這種事啦,反正這也不是你害的。更重要的是,你那張臉是怎麽搞的?你和伊格納打架了嗎?”


    “沒什麽,我們隻是彼此怒罵、互相毆打。我感覺爽快很多,總比一直關在房間好。對了,你的傷……”


    “哎呀,別提了別提了,真煩。反正我覺得自己比較適合當維修員,因為我從小就在幫爸爸工作,大概可以馬上當上維修員吧。先別管這個,目前情況不妙,飛行科的學生好像也會被派上戰場。”


    莎朗擔心地走到艾黎兒身旁。


    “教官和騎士團的人在指揮室裏大聲爭執,學校方麵和騎士團對於如何對待我們似乎無法達成共識。”


    平時臉色就已頗蒼白的班哲明,以更加慘白的麵孔補充說明:


    “我聽到班德拉斯老師和索妮亞老師對騎士團員怒吼,質問他們是不是要連聖特汝爾班的學生都害死,看來我們似乎也會奉命出擊……”


    卡路兒點點頭,環顧四周的學生。


    每個人都麵帶愁容地低著頭,沒有人像上次那樣想要逞英雄。


    這也是當然的,畢竟空戰的恐怖已經深植在大家的腦中。學生們搭乘練習機前往戰場,隻會被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最後落到全數滅亡的結果。火雞不論如何掙紮,都無法贏過老鷹。


    “我不行了不可能的!我絕對沒辦法飛到那種地方……”


    奈奈子因為過度恐懼已經哭了出來。對於放棄成為飛行員的她來說,目前的狀況未免太過殘酷。


    “奈奈子,你現在立刻離開飛行科吧。這樣你就不用送死,可以寫你想寫的書。”


    憲明拋棄平時開玩笑的口吻,以認真的態度這麽說,但奈奈子隻是一邊啜泣一邊搖著頭。


    班哲明從旁開口:


    “可是……即使逃走了,如果伊斯拉被占領,也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的我們沒有逃跑的場所……”


    憲明無法回答,隻能低下頭。


    聽到這段對話的二十名學生都無聲地垂頭喪氣。正如班哲明所說,就算不戰而逃,但要是敗給空族也無濟於事。伊斯拉被占領,居民全都會成為俘虜,由勝方行使特權,敗者隻能默默地任憑擺布。


    如果沒有逃亡之處……就算明知無法生還,是否也該戰鬥呢?


    所有飛行科學生都在內心掙紮。


    這時,外麵傳來逐漸接近的快速腳步聲,等候室的門被粗暴地打開。


    飛行科教官索妮亞·芭蕾斯臉上的表情比平常更加嚴肅,喘著氣挺起胸膛走到全體學生麵前。她宛若機械般轉向學生,對他們毅然宣布:


    “本日六點,雷波特團長向各位下達出擊命令,任務是要掩護由路納·巴克射出的觀測機。你們今天的任務,是要守護觀測機避免受到來襲的敵軍戰鬥機攻擊。所以——”


    索妮亞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扯下軍服胸前的騎士團徽章,用力摔在地上。


    “我決定不當軍人了。我要以個人的身分請求各位,千萬不可以出擊。憑各位的技術,如果飛到戰場,絕對逃不過被擊落的命運。這項任務雖然名為掩護觀測機,但隻是要拿你們來爭取時間而已。從觀測炮擊落點到傳送電信給指揮室,需要兩、三秒的時間,你們的任務隻是賺取這點時間——這種事情不值得犧牲你們的性命。除非你們無論如何都想在此刻送死,否則絕對不可以出擊。”


    學生們露出不安的表情麵麵相覷。索妮亞老師雖然叫他們不要出擊,但既然是團長下達的命令,飛行科學生便有義務要服從。這不就是軍紀嗎?


    “班德拉斯正在阻攔騎士團員,不想死的人在十分鍾以內坐上巴士,我會帶各位到防空洞避難。我絕不會讓你們送死,責任全都由我和班德拉斯承擔。”


    等候室內的所有視線都投注在索妮亞身上。在她那張鐵麵具底下,透露著在先前空戰中失去所有範·維爾班學生的悲哀。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名學生——從索妮亞的姿態,傳遞出這樣無言的呐喊。她決定放棄軍人的地位、成為一般人的決心,感動了所有學生。


    “索妮亞老師……”


    “想死的人留在這裏,想活下去的就坐上巴士。我要去做逃亡準備,你們得在十分鍾以內上車,快點!”


    索妮亞說完,便從腰際掏出手槍,離開等候室。看來她不惜開槍,也要爭取騎士團員到來之前的時間。


    留下來的學生們議論紛紛。


    “喂……怎麽辦?”


    “逃亡是違反軍紀的重罪吧?”


    “我們還不是軍人,即使逃亡也沒有問題。”


    “老師說責任由他們承擔……”


    “不上戰場真的沒關係嗎?伊斯拉如果被占領……”


    “可是,如果出擊一定會送死!”


    現場開始產生混亂,學生們的視線集中到卡路兒身上。他是那場空戰中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意見。


    卡路兒努力不讓大家發覺自己的腳在顫抖,勉強擠出堅強的聲音對大家說:


    “現在出擊一定會死,戰場的天空不是我們能夠擅自闖入。就像索妮亞老師說的,大家最好還是先逃亡吧。”


    他這番話使得等候室內的氣氛開始傾向門外。卡路兒繼續說:


    “我們沒有義務服從無理的命令。我們還是學生,不是軍人。要賭上性命守護伊斯拉,必須先具備必要的飛行技術才行。”


    學生們彼此交換視線,卡路兒對艾黎兒點頭,她便以絕佳的默契用右手打開等候室的門。


    “快逃吧。老師剛剛說要在十分鍾以內上車,時間已經不多了。”


    清晨的光線與新鮮的空氣從外麵流入,聖特汝爾班的學生


    總算一個接一個跑出等候室。站在門外的索妮亞以嚴肅的表情注視指揮室的方向,並對跑出來的學生發號施令。


    “巴士在跑道的邊緣,快點!”


    聽到她以嚴厲的聲音催促,仍在等候室裏猶豫不決的學生們也衝出室外。


    然而——仍有人默默地目送匆忙跑出去的學生。


    奈奈子正要出門時﹒注意到異狀,轉頭回顧室內。


    “……阿憲?”


    憲明低著頭不斷顫抖,雙手好似木棍一般朝著地麵伸直。他似乎不打算逃跑。


    “怎麽回事?快逃吧……”


    奈奈子以顫抖的聲音詢問,憲明則以比她抖得更厲害的聲音回答:


    “……不用了,奈奈子,你快逃吧。我要繼續在這裏待一會兒……”


    “……咦?你在說什麽,阿憲?”


    “……快點,你快逃吧……別管我……”


    奈奈子的臉龐轉眼間變得蒼白。她連忙跑回室內,握著正式搭檔的雙手。


    “喂,你該不會是想要戰鬥吧?拜托,不可能的,這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阿憲,你不用想那些奇怪的念頭,帶頭逃跑才符合你的個性啊!走吧!”


    憲明流著鼻涕,眼中也泛著淚水。但他仍站在原地,勉強擠出聲音說:


    “嗯,沒錯,那就是路人甲的戲分。逃跑真的比較像我的作風,我也很想這麽做。我很害怕,好想逃跑,更討厭戰爭。”


    “嗯,這不是壞事,所以……”


    憲明努力用微弱的聲音回應奈奈子的懇求:


    “……可是,我對光男說出很過分的話,卻沒有機會道歉。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向他道歉……所以、所以……”


    “這……可是,阿光已經死了……”


    “我每天都感覺好難受。光男做出那麽了不起的事,而我……卻隻是在遠處抱怨,什麽也沒做……根本比不上他……”


    憲明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卯足全身力氣才能站直身體。奈奈子的眼睛也開始變得濕潤。


    “奈奈子,你不是想要當作家、寫出伊斯拉的故事嗎?你想要把在這裏發生的事告訴所有人吧?”


    “嗯……”


    “我不希望你把我寫成路人甲。我或許不能表現得像大家那樣傑出,可是我也想稍微耍帥一下。我希望你把我寫得更帥氣一點。”


    “……阿憲……”


    “不要緊,如果遇到危險,我會立刻背著降落傘跳下去。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奈奈子,你要在書中寫下我凱旋歸來的英姿喔。”


    某種不祥的預感刺穿奈奈子的胸膛,淚水滑下她的臉頰。


    “別說啦,拜托,阿憲,你絕對不可以出擊!”


    “別管我了,你快走吧。”


    “可是,沒有人跟你搭檔,你一個人根本派不上用場啊〡”


    奈奈子終於依偎在憲明身上開始哭泣。


    憲明滿臉困惑,這時一旁的班哲明也站了出來。


    “奈奈子,請你快點離開,憲明的搭檔由我來擔任。”


    “什麽……”


    奈奈子抬起涕淚交零的臉孔,呆呆看著班哲明。


    平時總是冷靜沉著的班哲明以右手食指推了推眼鏡的鏡框。


    “我不會讓他胡來的,放心吧。好,請你快點離開。”


    “班仔……”


    和奈奈子同時呼喚這個名字的是莎朗。


    “你打算……留下來嗎?”


    莎朗和班哲明是青梅竹馬,兩人從小在貝拿雷斯帝國的首都凱拉沙薩德一起長大,因為向往飛行而一同來到伊斯拉。


    他們深知對方,即使沒有交談也能理解對方的想法,然而……


    “班哲明,這樣一點都不像你,你已經失去冷靜了!這次的出擊命令,不論怎麽想都太過胡來啊!”


    莎朗難得地顯得相當激動,走到班哲明的麵前。


    班哲明閉上眼睛,將手放在莎朗肩上說:


    “……我們到外麵談吧。”


    他對憲明點點頭,帶著莎朗走出等候室。


    早晨的天空逐漸由紅轉藍,群集的碎雲從東方飄來。


    班哲明和莎朗靠在等候室的水泥牆上,莎朗以銳利的眼光瞪著班哲明。


    “……冷靜一點,別被熱情衝昏頭。卡路說的沒錯,憑我們的技術根本不能上戰場。”


    班哲明望著天空,回答青梅竹馬:


    “隻要不亂來、不做有勇無謀的冒險,還是有戰鬥的方式。今天早上的碎雲很多,如果能有效利用雲朵,就有可能以寡敵眾。”


    “別說了!”


    莎朗高喊。她站在班哲明麵前,雙手抓著他的領口。


    “冷靜點!你根本沒有那種勇氣吧?你是個軟腳蝦、膽小鬼,隻會念書,老是被欺負,連一點毅力都沒有。既然如此,為什麽要選在現在去那種地方?”


    “莎朗……”


    “我不希望因為這麽愚蠢的任務而失去你!如果你為了這種事送命,那麽我……”


    莎朗將額頭貼在班哲明的胸前,咬緊嘴唇。班哲明知道她正努力忍住眼淚。


    班哲明輕輕抱住莎朗的頭,她的頭發散發著熟悉的氣味——這是夏天盛開於凱拉沙薩德的花朵香氣。班哲明深深吸入這股氣味。


    “我現在已經比你高了。”


    “……”


    “力氣也比你大。”


    他用手臂緊緊抱住從小一起長大的少女。


    “我知道你脆弱的一麵。因為你的外表比較成熟,周圍的人自然而然都會希望你發揮領導力,而你也努力想要回應大家。但事實上你脆弱又愛哭,卻總是勉強自己鼓舞大家、率領大家……”


    莎朗顫抖的雙手,笨拙而膽怯地繞到班哲明背後。


    班哲明露出微笑。


    “我想要證明,現在的我比你強壯,也能夠守護你。”


    “……”


    “我一定會回來,所以請你相信我,等我回來。”


    “不行……別去……”


    莎朗一直忍住的淚水終於湧出,滴落在地麵上。


    班哲明抬起頭,聽到遠處傳來槍擊聲,想必是索妮亞在開槍。時間已所剩不多。他溫柔地推開莎朗,走向等候室,高聲大喊:


    “艾黎,請你帶大家離開。”


    “知道了!不過,給我一點時間!”


    玻璃窗內傳來艾黎兒充滿活力的聲音。


    “好,快點!”


    班哲明大聲說完,轉向莎朗,看到她一雙眼睛充滿淚水。


    “把眼鏡拿下來。”


    “啊?”


    莎朗伸出一隻手摘下班哲明的眼鏡,將雙手繞到他的腦後,親吻他的嘴唇。


    晚夏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吹拂過的微風帶著夏草的氣息。


    莎朗移開嘴唇,仰望班哲明。


    “答應我。”


    班哲明再度戴上眼鏡。


    “一定要回來。”


    班哲明恢複平常的眼神,以稍稍顫抖的聲音回答:


    “我發誓,一定會再度回到你身邊。”


    莎朗取下飛行用的圍巾,掛在班哲明的肩上。


    “把這個當作護身符吧。”


    “……好。”


    班哲明撫摸著得自莎朗的禮物,水色的圍巾聞起來很香。


    接著莎朗背向班哲明,毅然挺胸說:


    “我會帶領大家逃跑,因為不論怎麽想,這都是最佳選擇。死在這種地方實在太過愚蠢。”


    “……是的,這才是正確答案。”


    莎朗隻將側臉轉向班哲明,對他說:


    “如果你死了,我絕不原諒你。”


    “……好,我一定會回來。”


    莎朗聽見這句話之後便不再回頭,仿佛要拋開眷戀一般跑向巴士。


    班哲明過去不論是讀書或行動,總是選擇正確的途徑,然而此刻的他首度選擇有勇無謀的愚蠢行徑,拋棄自己、為了他人而獻身。


    少年轉為大人的時刻,或許就是這麽一回事吧?莎朗為了不讓班哲明看到自己哭喪的臉,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時,心中不禁這麽想。


    等候室中除了奈奈子和憲明之外,卡路兒和艾黎兒也留下來。


    艾黎兒太陽穴的青筋暴露,緊緊握著的右手拳頭筆直指向地麵,全身憤怒地顫抖。


    “你說……誰要為了什麽戰鬥?”


    麵對燃起熊熊怒火的妹妹,卡路兒盡可能用平穩冷靜的口吻回答:


    “是我要為了伊斯拉戰鬥。”


    他聽到艾黎兒太陽穴的血管綻裂的聲音。


    接著,艾黎兒張大嘴巴——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連續二十發左右的怒罵聲朝卡路兒襲來,他一直等到“笨蛋”的機關槍掃射停止,才將捂住耳朵的手鬆開。艾黎兒喘著氣直瞪著他,壓低聲音說:


    “你這個笨蛋……不是上次才受到教訓嗎?你輸得那麽慘,幾乎要送命,為什麽還要飛到戰場?”


    她用右手不斷拍打著牆壁說教。


    卡路兒的表情變得僵硬,咳了一下,試著對妹妹辯解:


    “嗯,可是我還是……”


    “別跟我說‘可是’或‘還是’!你為什麽每次、每次、每次、每次都要讓人擔心、製造困擾?為什麽還是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她說到後來,聲音幾乎哽咽。


    巴士即將出發,卡路兒催促著妹妹:


    “……對不起。對不起,艾黎,你快點帶大家離開吧。”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應該也知道,憑自己的技術根本不可能上戰場!你明知自己會送死,為什麽還要去呢?”


    卡路兒低下頭。他明白艾黎兒說的沒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妹妹完全正確。


    然而——


    “我知道自己這麽做很笨、很蠢,可是,我不想因為無法獲勝就逃避。”


    “別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等你要死的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樣下去,伊斯拉一定會輸。伊斯拉如果被空族占領,城市就會被蹂躪,我喜歡的人也會成為奴隸、被迫屈服於暴力……我沒辦法忍受那種情況。”


    “這種事交給騎士團擔心就行了!戰鬥不是我們的工作!”


    卡路兒咬緊嘴唇、挺起胸膛,在語言中注入靈魂。


    “如果我坐視不管,到頭來一定會後悔!如果、如果伊斯拉輸了,害你在我麵前被人欺淩,我絕對沒辦法原諒自己!”


    艾黎兒呆呆看著麵前的哥哥,好一陣子啞口無言,最後終於紅著臉頰說:


    “這種事……這種事……可是……”


    “我一直表現得很懦弱,總是造成你的困擾、讓你擔心,還害你受到這麽重的傷……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向你報恩!我希望你能夠安心生活,我要為了你的笑容而飛到戰場!”


    艾黎兒用右手抓著頭發,臉紅到幾乎要冒煙,朝著卡路兒怒吼:


    “你不要一臉認真地喊著丟臉的台詞啦!你腦袋的血管是不是全都斷掉?聽你說這些話才讓我覺得丟臉!你是在哪裏學會這些廉價、陳腐、愚蠢的台詞?你還是跳進水溝裏清醒一下腦袋吧!”


    “就算愚蠢、陳腐,那又怎麽樣?這就是我,有什麽辦法?我很笨、很幼稚、很莽撞,但我就是不希望你被別人欺負!我希望你能夠在伊斯拉繼續保持悠閑的傻笑,所以我才要戰鬥、才要守護你!我不會讓他們為所欲為,也不會讓他們碰到你一根指頭!”


    艾黎兒此刻全身上下都變得通紅,不知是因為高興、害羞或絕望。不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混雜在一起,控製她整個人。她現在能說出的單字隻有一個: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她的語尾因為悲傷而消失,不斷吸著鼻涕。


    “不可能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像你這種笨蛋……我根本沒辦法說服你,因為你太笨了……”


    就在艾黎兒瀕臨絕望的深淵時,千春突然衝進等候室大喊:


    “艾黎、奈奈子,快點!巴士已經要出發……咦?”


    千春看到等候室內的情況,不禁歪了頭。


    她看到奈奈子和憲明、艾黎兒和卡路兒,四人各自哭喪著臉,依偎著彼此或抓住對方的領口。


    千春瞬間領悟眼前的狀況。


    “阿憲……卡路……你們打算飛到戰場嗎?”


    這句話中的嚴肅含意,隻有千春能夠表達。


    “……嗯。”


    “……我們打算飛到戰場。”


    千春聽到他們的回答,點了點頭,轉向艾黎兒和奈奈子。


    “……不可能說服他們的。男孩子有時候就算拋棄生命也要逞強耍帥,憑我們根本沒辦法阻止他們。”


    千春悲傷的瞳孔映出憲明和卡路兒的身影。


    “……你們一定要回來。否則……大家都會為你們難過……”


    “……嗯。”


    “……我知道。”


    千春聽完他們的回答,對艾黎兒和奈奈子說:


    “快點,大家都在等……”


    奈奈子在走出門之前,轉向憲明說:


    “阿憲,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會在書中提到你,會假裝你根本不存在。”


    “咦?喔,好啊……就這樣吧。”


    “你如果活著回來……我會把你寫得比實際還要帥上兩成左右。”


    “謝啦,我會好好期待。”


    “約好囉,你一定要回來。卡路也一樣,如果你死了,我會假裝一開始就沒有你這個人。所以……待會見。”


    “嗯,待會見。”


    “待會見,奈奈子。”


    奈奈子好似要拋開眷戀,衝出等候室。


    艾黎兒也回頭對兩人說:


    “阿憲,你是最不適合送死的人!識相一點,絕對不可以死喔!”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死了就是不識相嗎?”


    “如果遇到危險,盡管逃跑沒關係,不要勉強戰鬥。拜托,好嗎?”


    “我知道啦。別忘記,我是一介鄉民,逃跑正是我的強項。”


    “至於你,卡路……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宰了!”


    “艾黎……你這句話很奇怪吧?”


    “如果你死了,我會追到地獄狠狠揍你、踢你一頓!我是說真的!”


    “嗯……我知道,我不會死的。”


    艾黎兒露出嚴肅的表情看著哥哥。


    “絕對、絕對不可以死。”


    艾黎兒說完之後,也衝出等候室。


    留下來的卡路兒和憲明麵麵相覷。


    “我們感覺……好像都變成英雄了。”


    “阿憲,你後悔嗎?”


    卡路兒開口詢問。憲明思索一會兒,低聲說:


    “……我是不是搞砸了?或許我不該耍帥……”


    “……你現在還來得及上巴士……。”


    憲明以眷戀的眼神看著窗外,接著無奈地歎氣。


    “現在已經沒辦法回頭啦。算了,可惡……我一定要一直躲在雲裏頭。”


    這時班哲明也回到等候


    室,脖子上纏著莎朗送他作為護身符的圍巾。留下來的三人看著彼此的臉。


    自從宿舍生活開始,已經過五個月左右,在這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中,他們已熟知彼此。


    “我做出愚蠢的選擇。”


    “沒錯,真的很蠢。”


    “沒辦法,誰叫我們都是蠢蛋啊。”


    遠處傳來炮火的聲音,一想到即將前往槍林彈雨的戰場,他們便感到胃部沉重,上次空戰的恐怖重新湧上喉頭。


    三人自然而然形成圓環,拉著彼此的手,每個人手腳的顫動都傳遞到握著的指尖。他們稍稍前傾,額頭幾乎碰在一起,圍成圓圈彼此打氣。


    卡路兒開口:


    “我們要連不在的人的份一起努力,飛向戰場。”


    “當然!”


    “好的。”


    “我們不是孤獨的,因為有大家和我們在一起。所以不要緊,我們一定能夠戰鬥。”


    “不要緊,絕對沒問題。”


    “我們一定會活著回來。”


    “嗯,遇到危險,就立刻背著降落傘跳下去。隻要留在伊斯拉上空戰鬥,一定可以降落到地麵,別掉進聖泉就不會有事。”


    “嗯嗯,沒問題,我絕對不會離開伊斯拉的上空。”


    “……看來迎接我們的人已經到了。”


    一陣粗暴的腳步聲接近等候室,門被用力地推開,兩名空艇騎士團員踏進門,確認室內的情況後,怒聲詢問:


    “怎麽搞的!為什麽才這幾個人?其他學生去哪裏?”


    班哲明回答:


    “他們都早退了。”


    “早退?笨蛋!你以為這種理由說得通嗎?”


    “我們是學生,身體不適時當然必須早退,乖乖在家中靜養。”


    “我不是在問這種問題!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很跩的女教官帶學生逃跑!”


    “索妮亞教官帶著身體不適的學生先行離開。”


    “不要強詞奪理!一點屁用都沒有!伊斯拉遭逢危機,凡是具有飛行技術的人都應該要戰鬥!”


    “是的,我們三人都準備好要作戰,謹聽吩咐。”


    騎士團員聽了這個回答,看看室內的時鍾確認時間已經不多,忿忿怒罵索妮亞之後,對他們怒吼:


    “飛行科一年二班的學生受命掩護路納·巴克的觀測機!你們必須竭盡所能,守護己方觀測機避免受敵軍攻擊!”


    “是!”


    三人同時挺直背脊回答,騎士團員有些惱火地瞪著他們。


    “阿爾康號已經在倉庫裏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飛行。趕快過去!”


    他以高姿態命令完畢,三人立刻抓起飛行帽與飛行眼鏡,衝出等候室。


    他們沿著跑道邊緣跑向倉庫。


    伊斯拉上空回蕩著雷鳴般的炮聲,硝煙籠罩在上空,遮蔽了陽光。敵軍想必正在接近,但卻看不到機影。


    他們從跑道邊緣看到倉庫敞開的大門,石板建築物陰暗的室內,可以辨識出並排停放的阿爾康號輪廓。


    一名高高瘦瘦的少年靠在牆上,等候著卡路兒等人。他身旁擺了一枝槍身長到異常地步的狙擊用機關槍。


    卡路兒停下腳步。


    “伊格納……”


    他的異母兄弟稍稍皺起微腫的臉,對卡路兒露出嘲諷的笑容。


    卡路兒向另外兩人簡短地說:


    “……我有話要跟他說,你們先進去吧。”


    憲明和班哲明麵麵相覷,但仍點了點頭,穿過伊格納修身旁衝入倉庫。在裏頭等候的維修員,引領他們到準備完畢的阿爾康號旁。


    “……你來幹什麽?你不是妮娜的護衛嗎?”


    卡路兒質問他。伊格納修聳聳肩,自嘲地說:


    “妮娜登上路納·巴克,在戰艦裏我的武藝也派不上用場,所以奉命駕駛戰鬥機,從外麵護衛她。”


    “那就快去啊!”


    “反正一樣要死,我希望在死前能夠從近距離看到你死掉的模樣。”


    “……”


    “你負責前座,我負責後座,如何?”


    “……”


    卡路兒原本想一口回絕,但他突然察覺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伊格納修的正式搭檔艾黎兒已經無法飛行,卡路兒的正式搭檔克莉亞則在路納·巴克艦上。


    換句話說……


    ——他能夠找到的搭檔隻有這個家夥。


    卡路兒此刻才總算了解這一點,心中感到一陣絕望。


    “為什麽……為什麽我要跟你這種最不可靠的家夥搭檔……”


    “那你自己飛呀!”


    “……”


    卡路兒正在猶豫時,維修員駕駛著牽引車經過他身旁,車後方以繩索係著阿爾康號。


    憲明已經坐在駕駛艙的前座,班哲明坐在後座,正在確認儀器的刻度。憲明揮著手說:


    “卡路,快點!”


    伊格納修依舊帶著嘲諷的表情說:


    “沒時間了,快做決定吧。”


    “……別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你的成績明明很爛!”


    “喂,你以為平庸的蠢蛋能在十幾歲當上禁衛軍嗎?我的技術比一般正規軍人厲害多了!”


    “……”


    卡路兒瞪著伊格納修好一會兒,閉上眼睛歎一口氣。


    “……別把槍口對準我喔。”


    卡路兒說完,拱起肩膀踏入倉庫。


    維修員立刻奔來,將兩人帶到準備完成的阿爾康號旁。


    卡路兒坐上前座、伊格納修坐到後座之後,黃色牽引車開過來,將繩索係在機首下方的連結器。維修員坐在機翼上對後座的伊格納修說:


    “透過通信機可以直接和路納·巴克的艦橋通話。不過雖然可以發送訊息,收訊卻不太好。如果隻是單純的聯絡事項,使用摩斯電信比較可靠,請你們用那個吧。”


    為了順利進行掩護觀測機的任務,維修員已經事先將通信機設定為能夠與路納·巴克直接通話。伊格納修點點頭,繼續聽維修員提醒兩、三項事宜。


    卡路兒確認儀器正常後,向駕駛牽引車的維修員示意。繩索頓時拉緊,緩緩將阿爾康號拉到倉庫外麵。


    早晨的陽光被雲層與炮煙遮蔽,由於戰鬥仍在伊斯拉沿岸進行,因此炮擊聲還相當遙遠。當他們來到阿爾康號專用的起降場時,繩索便被切斷,駕駛牽引車的維修員揮著手離開。


    兩架阿爾康號靜靜沐浴在朝陽中,即使想要珍惜留在地表的最後時刻,也沒有多少剩餘的時間。


    卡路兒將目光朝向同學的飛機。


    憲明和班哲明也在駕駛艙中看著他,彼此抱定決心點了點頭。


    卡路兒點燃氫電池槽,一旁憲明駕駛的銀色機身也開始顫動。


    水平躺下的旋轉翼發出隆隆聲響、卷起沙塵,機身逐漸累積升力。


    機身的震動越來越強,阿爾康號宛若得到生命一般,整架飛機都在產生共鳴。


    節流閥打開了。


    氫電池槽發出格外高亢的嗡嗡聲。


    阿爾康號瞬間往前傾,輪子接著便離開地麵。


    兩架飛機同時緩緩地垂直上升,伊斯拉地表逐漸降低到視野下方。


    阿爾康號的共鳴聲浸透到卡路兒體內,手上傳來微微發麻的感覺,讓卡路兒體認到他們即將前往再也無法回頭的地方。


    離開地表越遠,越是遠離平穩的日常生活。


    前方是天空的戰士——飛行員居住的場所‘


    兩架飛機拖曳著驅動音,上升到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


    放眼周邊空域


    ,伊斯拉左岸的海麵上方飄浮著路納巴克的巨大身影。


    在更遠處、距離三萬公尺以上的空域,可以看到猶如青鱂魚般細小的機影側麵,那想必就是敵軍的飛行艦隊。距離艦影稍遠處,還有一座類似魟魚的島影,由於不知道島嶼尺寸,因此無法判別水平距離,不過那應該是空族的飛行要塞。周圍明滅的火花,大概是伊斯拉方麵的戰鬥機、轟炸機聯隊在發動攻擊。敵軍艦隊沒有留下來守護要塞,直接朝伊斯拉前進,似乎想要挑起飛行戰艦間的炮擊戰。


    卡路兒凝視著路納﹒巴克的正上方。


    在戰艦上方一千公尺、高度約三千五百公尺之處,有一架搭載水上起落架的觀測機以“8”字形回旋。他們今天的任務,就是要守護那架飛機。


    卡路兒回頭看向後座。


    伊格納修正將大型彈匣裝填進有著超長槍身的狙擊槍中,槍身和子彈看起來都相當厚重。


    “我打算用這家夥射穿你的後腦杓。”


    他沒有看卡路兒,隨口說出危險的言詞。


    “……認真一點。你準備好了嗎?”


    “我隨時都可以發動攻擊。”


    “……把降落傘背好。”


    “不需要,降落傘隻會妨礙我射擊。要死的時候,我寧願死得幹脆一點。”


    “……隨便你。”


    卡路兒背起降落傘,再次望向路納·巴克。


    四十六公分的主炮塔正在運作,三連炮緩緩仰起,接著停頓下來——在此瞬間,驚人的炮聲撼動天際。


    有一瞬間,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轟”的咆哮聲製造強大的壓力,使阿爾康號的擋風板不斷震動。開炮的路納·巴克本身也因為強烈的反作用力,使得龐大的船身橫向滑動。船身下方設置的緩衝機旋轉著螺旋槳,緩衝炮擊的反作用力,並將滑動的船身推回原本的位置。


    經過十幾秒無聲的時間,三萬公尺遠方的空域綻放數朵鮮紅的火花,魚群般的機影在火花中搖動。


    裝設計時導火線的炮彈正在爆炸。如果是水上艦艇的炮擊,可以藉由水柱來進行射擊觀察,但飛行戰艦是讓炮彈在預測空間中爆炸,無法看到有沒有直擊,不過首次發射不太可能會擊中目標。觀測機會觀測炮彈在空中的落點,聯絡路納·巴克的射擊指揮室,反覆修正以求擊中目標。盡可能迅速、正確地進行射擊觀測,使己方的炮彈比敵軍更早擊中目標——這就是飛行戰艦之間的炮擊戰。卡路兒等人的任務,則是要讓觀測機能夠專心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避免被敵軍擊落。


    原本盤旋在敵軍飛行艦隊周邊、黑胡椒般的影子逐漸變大。


    敵軍掩護用的戰鬥機正朝這邊飛來,它們的目標當然是路納·巴克的觀測機。筆直飛來的機影越來越鮮明,共計十七架下單翼單座式戰鬥機——那就是他們今天的對手。


    區區兩架阿爾康號必須對抗所有敵機,卡路兒不禁想起索妮亞教官曾說過“這項任務雖然名為掩護觀測機,但隻是要你們爭取時間而已”。


    他發覺自己握著操縱杆的手正在發抖。


    如果有人間他是否害怕,他一定會老實回答“害怕”。


    不論他想要守護伊斯拉的心情是多麽正確、純粹,敵人仍會毫不在意地盡情蹂躪己方。正確的信念或年輕人的奮鬥都與勝負無關,弱者飛翔在天空就隻會遭受嘲笑,被折斷翅膀——戰場就是這樣的地方。要在這片天空生存,必須變得比誰都要強。


    卡路兒閉上眼睛,想起那天月夜一起飛上天空而送命的戰友們。


    ——我會和你們一起飛翔。


    浮士德、光男、沃夫岡……卡路兒腦中浮現為了守護伊斯拉而喪生的每一個人。年輕的戰士們被迫在邁向夢想的半途殞落。


    ——我會繼承你們的勇氣飛翔。


    接著他張開眼睛,瞪著遠處的敵機群。


    在蔚藍天空的背景上,艾黎兒、莎朗、奈奈子、千春……少女們擔心的眼神重疊在敵機前方。


    ——等著我,我一定會回去。


    他許下堅定的承諾,將旋轉翼麵垂直倒下。


    機身頓時加速,阿爾康號一舉提升高度,邁向天空的更高處。


    旋轉翼的聲音變調,擋風板前方路納·巴克巨大的身軀越來越接近。


    炮煙被風吹動,雲量大約是六至七,破碎的雲透著藍天不斷湧現。


    從碎雲之間可以看到十七架敵方機影飛來。


    ——前往決戰的天空。


    卡路兒已經下定決心,要卯足所有心力守護己方的觀測機。


    憲明機緊跟在卡路兒機的斜後方,上升之後他們立刻分居觀測機的左右兩側。觀測機內的正規飛行員揮揮手,向學生掩護機表示感謝。駕駛觀測機的飛行員是頂尖好手,才能夠駕駛搭載沉重通訊器材、雙翼上裝置著水上起落架的飛機,與敵軍單座式戰鬥機上演格鬥戰。他們對於學生的掩護能力大概不抱太大的期待,頂多隻覺得聊勝於無吧。


    敵方的單座式戰鬥機也上升到和他們同樣的高度。這種外型細長、敏捷迅速的飛機,正是先前空戰時交手過的戰鬥機型,伊斯拉騎士團稱之為“螳螂”。


    敵軍“螳螂”機編隊依舊勇猛無比,一發現阿爾康號便立刻從正麵飛過來。


    卡路兒深知敵機的恐怖。它們不僅具有異常強烈的戰鬥意欲,而且不論是飛行員的技術、機身性能或數量都比己方高出許多。


    他握著操縱杆的右手開始顫抖,臼齒不自覺地發出撞擊聲。


    “別停在它前方。”


    傳聲管突然響起。


    “啊?”


    “敵方機首的引擎部分裝了機槍,逆向飛來時會發動攻擊。”


    伊格納修懶洋洋地警告後,將過長的槍身伸長到卡路兒頭上,指向敵機。


    “等我一下指示,你就往旁邊滑行。”


    他冷冷地下達命令。


    “什、什麽……”


    “吵死了,笨王子。你如果不想死,就照我說的做。”


    他用理所當然的態度說完,以慣練的動作瞄準目標。


    螳螂機不斷接近,在視野中體積變得越來越大,異國螺旋槳的聲音侵犯著天空。卡路兒不知不覺便做好隨時踩下右踏板的準備。


    螳螂機的螺旋槳不斷逼近,彼此之間的水平距離剩下不到一千公尺。以時速超過五百公裏的戰鬥速度來看,這段距離隻要一眨眼就會縮短。


    伊格納修仍將單眼貼在瞄準器上,宛若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卡路兒幾乎無法忍住呐喊的衝動,甚至懷疑伊格納修會不會是因為想跟他同歸於盡,才故意遲遲不開口。


    雙方的水平距離接近至五百公尺以內,卡路兒已經可以透過螺旋槳看到敵機駕駛座的內部,但伊格納修仍舊一語不發。


    這時——敵機的螺旋槳後方有東西在閃爍。


    接著,鮮紅色的曳光彈穿過螺旋槳,朝這邊伸展過來。


    “咦?”


    卡路兒完全無法理解對方施展什麽樣的魔術。畢竟如果從機首附近射擊,很有可能會射穿自己的螺旋槳。


    就在他瞬間恍神的時候——


    “滑行!”


    伊格納修發號施令,卡路兒反射性地踩下右踏板。


    阿爾康號向右滑行,不可思議的曳光彈穿過機身左側。


    在彼此擦身而過之際,伊格納修的狙擊槍發出“砰、砰、砰”三聲槍響。


    連射的炸藥彈好似受到吸引般注入螳螂機的鼻頭。


    刹那間,螺旋槳被壓扁,駕駛座灑上一片鮮血。


    敵機的雙翼朝著地麵垂直倒下,無力地從藍天中墜落。


    “你……”


    卡路兒瞪大眼睛看著後座。


    伊格納修的技術實在太驚人,卡路兒從來沒有看過能夠如此正確地在敵機航線上預先散布槍彈的學生。伊格納修的技藝甚至比浮士德還要厲害。


    “別發呆!接下來馬上又會有別的敵機飛來。敵機對於逆向攻擊有絕對的自信,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一定要往右滑行。”


    伊格納修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回話。看來他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確實一直隱藏著自己的實力。卡路兒感到有些嫉妒,開口問他:


    “剛剛那發曳光彈……好像是透過螺旋槳射過來的……”


    “那是空族的同步裝置。他們將螺旋槳的回轉軸和機槍發射裝置定為同步,才能夠從螺旋槳的縫隙射出炮彈。就是因為有這項裝置,他們才能夠朝著機身前方直射。空族之所以會選用逆向攻擊,正是因為知道我們沒有相同的裝置。”


    卡路兒點點頭,接著又看到下一架敵機飛來。


    伊斯拉的單座式戰鬥機是在雙翼配備機槍,於迎麵互擊時較難射中敵機的機身,然而搭載同步裝置的敵機卻能夠直擊伊斯拉機的機身。在那晚的空戰中,敵軍隊長機“銀狐”之所以像玩弄他們般使出逆向攻擊,就是基於這個理由。


    卡路兒想起當時的情景,不禁又感到怒火中燒。他無法忘懷當時的恥辱。


    “可惡!真是卑鄙的裝置,竟然用這種東西害死大家!”


    他腦中浮現一個個化作火焰被擊落的同學們。


    “冷靜點,這根本不算卑鄙,而是能夠有效擊落敵機的發明。別小看空族,他們比我們更熟悉戰爭。”


    傳聲管中傳來教誨的口吻,伊格納修的態度冷靜得讓卡路兒感到惱火。


    “別說教!別命令我!”


    “我先說好,這次空戰的條件比上次更惡劣,憑我的技術大概也很難幸存。”


    “我、我當然知道!”


    “那沒事就別亂叫,保持腦袋清醒。一旦失去冷靜,就是死期到了。”


    卡路兒再度被說教,卻敢怒不敢言,隻好重新握緊操縱杆。


    不用伊格納修告訴他,卡路兒也知道在殘酷的戰場中,隻有保持冷靜的人才能生存。


    他環顧四周空域,看到四架螳螂機在斜前方三千公尺左右的優勢高度舉起鐮刀。它們的目標除了觀測機之外,還包括卡路兒的飛機。一旁憲明的飛機也在戒備著敵軍是否會由雲層中發動奇襲。


    “雲。利用雲發動攪亂攻勢。”


    傳聲管傳來平靜的聲音,卡路兒聽見後左顧右盼,看到好似捏碎棉花糖的碎雲開始聚集在一起。


    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聲響。


    四架螳螂機急速翻轉,將駕駛座朝向正下方降下。


    “唔唔!”


    卡路兒發出呻吟,推倒操縱杆。


    阿爾康號的機身朝左傾斜下降,憲明機也跟隨在後。卡路兒左眼瞥見湧起的聖泉,這才發現他們早已遠離伊斯拉地表,飛行在伊斯拉沿岸約一千公尺之處。在這片天空,無法使用降落傘著地。


    卡路兒衝入高度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碎雲中。


    視野染成一片灰色,看不見任何東西,冰冷的空氣飄入駕駛座。


    卡路兒失去分辨上下左右的能力。在雲層中飛行的時間如果太久,就會陷入空間失調症,容易因駕駛失誤而墜落。


    卡路兒看準時機,穿出雲層。


    一瞬間,世界轉為一片藍色。他在重返的世界中尋找螳螂機,發覺其中一架追逐在他的正後方並開始攀升,其他三架落在後方,才剛穿出雲層。


    後座的伊格納修舉起格外長的槍身對準敵機。


    伊格納修遲遲沒有開槍,似乎想要等敵機接近到極限的程度。卡路兒開始尋找接下來能夠衝進去的雲層,在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發現密集的碎雲群,便朝著該處翻轉機身。


    砰!伊格納修開槍了,機身後方出現一團火焰。


    爆炸的敵機轉眼間落到後方,藍黑色的煙霧彌漫在空中。


    卡路兒雖然心有不甘,還是不得不承認伊格納修的技術高明。他的技藝驚人,實在很難想像到底是如何累積經驗才能達到如此水準。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所經曆的絕對不是平凡人的生活——伊格納修想必體驗過比飛行科訓練嚴苛上千萬倍的地獄般道路。


    卡路兒一邊臆測一邊飛行,右眼瞥見路納·巴克的鋼鐵裝甲反射著朝陽。他雖然擔心受到雲層遮蔽而無法看到觀測機,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解決後方的三架敵機。


    他把機身恢複水平,穿入碎雲群中。正如他所預測,碎雲的間隔相當密集,簡直像是雲的叢林。他穿過灰色冰冷的世界,再度回到藍天的懷抱中,接著又進入灰色世界。


    雲守護著阿爾康號。卡路兒對自己說,即使數量、性能和技術都比不上敵機,但隻要善用雲層,就能進行戰鬥。


    三架敵機跟著進入空中叢林,踐踏水蒸汽猛追卡路兒。


    伊格納修毫不遲疑地將槍口對準雲中,聚精會神地凝視。反射著日光的雲層表麵隱約浮現機影。


    砰!沉重的聲響從卡路兒的腳底傳來。


    雲中傳來機械壓扁的聲音,白雲中冒出紅色的火焰。


    粉碎的鋁合金掉落到雲層底下。


    “哇!”


    卡路兒以驚訝的眼神看著後座,隻見伊格納修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輕描淡寫地更換彈匣。追逐在後方的敵機隻剩下兩架。


    “我本來想速戰速決,但對方也不是簡單的貨色,大概還得花上一點時間。”


    後座傳來的聲音冷靜得令人惱火。


    “呃……好。”


    卡路兒老實回應,接著又為自己這樣的態度感到更加惱火。


    這時,旁邊的雲突然裂開。


    從裂縫之間,冷不防冒出另外兩架螳螂機。


    它們的出現完全出人意料之外,曳光彈的光束朝著卡路兒機飛來。


    “唔……”


    卡路兒踩下踏板躲過射擊,伊格納修開槍卻射偏了。螳螂機敏捷回轉,輕鬆占據阿爾康號後上方的位置,摩拳擦掌地展開追逐。


    卡路兒將機身滑向旁邊,不讓敵機對準首尾線。


    “技術不錯嘛。”


    傳聲管傳來這樣的評語,卡路兒不禁感到有些害臊。


    “你、你才是……”


    他剛說完,後座便傳來老實不客氣的回答:


    “我不是說你,是在說敵機的技術不錯。”


    卡路兒靦腆的表情轉眼間因恥辱而變得通紅。


    “我知道啦!哼,反正我就是差勁,真抱歉啊!”


    “小心點,差勁鬼!就算我的技術再高明,如果被你拖累,我們還是會被幹掉。”


    卡路兒無法反駁,隻好注視後方。四架螳螂機仿佛在享受狩獵樂趣般追過來。


    “我們跟友機分散了,他們比較危險。”


    卡路兒聽伊格納修這麽說便環顧四周,但由於雲層的屏障,無法看清周圍狀況。


    “阿憲、班仔……”


    卡路兒以祈禱的聲音低聲呼喚兩人的名字。


    ——不要勉強,如果發現苗頭不對,趕快逃回伊斯拉吧……


    然而,他沒時間去擔心別人,必須拚命駕駛飛機躲過後方射來的機槍子彈。伊格納修雖然努力要引來敵機發動狙擊,但是敵機也朝旁邊滑行以躲過射擊,繼續執拗地追過來。


    “真倒楣,對方是王牌級的好手。”


    伊格納修喃喃說道。


    另一方麵——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憲明邊喊邊拚命駕駛著阿爾康號。


    “憲明,冷靜一點!請多利用雲!”


    班哲明透過傳聲管呼喊。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架螳螂機追逐著憲明機,以從容的態度搖晃機軸,好似在玩弄小飛蟲般閃爍著雙翼四門黑色機槍。


    班哲明也將狙擊槍的槍口對準後方,準備等敵機飛來好隨時射擊。高度是三千公尺,卡路兒機已消失在碎雲中,他們奉命守護的觀測機也無法從這裏看到。


    學生機的任務是要吸引敵軍戰鬥機的注意,爭取射擊觀測的時間,因此他們此刻也算是達成任務,然而目前的狀況如果持續下去就很不妙了,雙方技術的差異已經相當明顯,阿爾康號遲早會被擊落。班哲明握住傳聲管,以強烈的命令口吻說:


    “憲明,逃命應該是你的拿手招數吧?請你徹底逃躲。不可以抱著半吊子的心態,一定要徹底逃命!”


    “唔,說的也對!你、你說的沒錯,我的拿手招數就是逃命!”


    憲明恢複鎮定,努力拋開恐懼,開始在空中尋找可以逃亡的場所。


    四周雖然飄浮著不少碎雲,然而由於彼此間隔太大,因此飛機馬上會穿出來,他必須尋找能夠遮蔽前進方向的大塊雲朵。


    “我的……逃命場所……”


    凡人無窮的生存本能讓他立刻在空中嗅到安全的地點。


    “——在那裏!”


    憲明以近乎動物般的直覺在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發現飄浮的層雲。隻要躲進那裏,就可以甩掉敵機的追逐。


    “我要全力躲起來!”


    憲明將機首對準層雲急速降落。


    螳螂機也急速回轉追上來,兩架飛機斜斜劃過天空,機身不斷顫動,鑽入層雲當中。接著憲明迅速將機身恢複水平,在水蒸汽中直線前進。


    四周看不到敵機的影子,視野的每個角落都是灰色,連旋轉翼隆隆的聲響仿佛都被雲層吸收。帶著水氣的氣流從擋風板前方襲來,立即又消散到機身後方。


    雖然仍置身戰場,但雲中相當安靜。憲明遲遲不想離開這個寧靜的世界,就像在冰冷的早晨不願從棉被出來的小孩子。提供藏身之處的雲朵對憲明來說,是最能讓他的身心得到安寧的場所。


    “哎……”


    班哲明一邊感到無奈,一邊也有些佩服。憲明完全沒有落入空間失調症的跡象,輕輕鬆鬆地在雲中飛行。或許是想要逃離敵人的本能太強烈,勝過能見度等於零的恐懼吧?即使在雲中什麽都看不見,空氣冰冷潮濕,又容易失去平衡感,憲明仍打死不肯離開。


    “憲明……太強了!”


    凡人也有凡人的本事,這樣一來,不論多厲害的敵人都無法追上來。然而在班哲明產生敬意的瞬間,視野染成一片藍色,飛機穿出雲層。


    “啊啊啊!完蛋了!”


    憲明情不自禁地發出絕望的叫喊,看來他還想在雲中多待一會兒。


    班哲明環顧四周,確認敵機已經消失。他們在雲中飛行那麽久,即使技術再高超的敵人,也不太可能追上來。


    “真厲害!憲明,你真是逃跑的天才!”


    “真、真的嗎?你是在稱讚我吧?”


    “老實說,我對你刮目相看。不過……”


    班哲明指著後方水平距離一萬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的地方。


    “光憑這樣是無法達成任務……”


    他指著路納·巴克巨大的身軀,以及遭受四架敵軍戰鬥機攻擊的觀測機。


    雖然觀測機的駕駛員具備傑出的技術,但如果必須忙著躲避敵機,就無法順利執行任務。


    “我們如果不去保護觀測機,伊斯拉就會滅亡。”


    “……”


    憲明打從心底露出不情願的表情,遙望著戰鬥空域。


    “……一定要去那裏嗎?”


    “那裏也有雲——隻要有雲,我們就能達成任務。”


    “……”


    “我不會強迫你,由你自己判斷吧。”


    憲明默默聽著班哲明的話。


    如果飛去那裏,大概就沒辦法生還了。


    那裏不是他的技術能夠應付的地方。雖然飄著雲,但是對上四架螳螂機,即使有雲也無濟於事,頂多隻能在被擊落之前替射擊觀測爭取些許時間。


    憲明仍不敢過去。想到光男曾勇闖如此恐怖的天空,讓他重新感到肅然起敬。


    ——光男。


    ——原來你飛在這種地方,真厲害!你太有勇氣了。


    ——我還是不行,好害怕。


    ——雖然我一時逞強來到這裏,可是,我根本沒辦法飛。


    他在心中對著再也不會回來的朋友訴說無言的藉口。


    這時,在他呼喚的心中突然湧出透明清流般的情緒。


    “……咦?”


    這般情感奔流源源不絕地從心髒附近湧出,連憲明也不明白那是怎麽冒出來的,仿佛隱藏在自己意識最底層的某樣東西逐漸蘇醒。


    “什、什麽……”


    憲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內心竟然會有這種情感。


    他原本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他一直覺得,優秀的人天生具備優秀的力量,而身為凡人的自己則是因為沒有任何與生俱來的天分,才會變成凡人。


    但是……


    ——不對。


    他心中出現這樣的聲音。


    ——大家都一樣。


    ——大家的內心都沉睡著驚人的力量。


    憲明的心對他這麽說。


    ——相信你自己。


    在他體內奔馳的清流如此訴說。


    ——差別隻在於相信或不相信。


    憲明聽到這樣的聲音,全身細胞感覺都在沸騰。


    “相信自己。”(吐槽:相信那個相信自己的自己,然後天元突破吧……)


    他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這時,體內的奔流變得更加激烈。


    “相信我自己。”


    他說出口,體內源源不絕地湧出強烈的力量。他的信念越堅強,這股力量也越強大。


    憲明直覺猜到這股從自己體內湧起的不可思議奔流叫什麽。


    ——勇氣。


    他心中的聲音也教導他如何使用這股力量。


    ——擠出來!


    ——勇氣是要努力擠出來的。


    使出全副精力,將沉睡在自己體內的強大力量喚醒,這樣一來,勇氣一定會做出回應,體內會冒出無窮的力量,使握著操縱杆的手不再顫抖,並教導大家:沒有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事都有可能達成。


    憲明似乎猜到這是誰的聲音。


    “光男,謝謝你。”


    他覺得光男此刻正和自己一起飛行。


    在心中鼓勵自己的,一定是光男。


    他掉下眼淚,接著用手臂擦幹眼淚,連鼻涕也一起用飛行服的袖子擦幹。


    憲明抬起頭,瞪著遠處的空中戰場。


    他不再感到迷惘。


    “走吧,光男。”


    他希望能夠挺胸麵對已故的朋友。


    “我會和你在一起。”


    後座的班哲明轉頭看憲明。


    憲明的雙眼中帶著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力量。


    “我要去守護觀測機。”


    “是嗎……”


    “沒異議吧,班仔?”


    “……沒有,我們過去吧!”


    憲明鼓起勇氣,打開節流閥。


    大氣被劈裂開來。


    阿爾康號發出咆哮聲,斜向疾馳過夏日天空。


    他們飛過高度為兩千五百公尺的路納·巴克旁邊,巨鯨的主炮塔將三連炮對準距離三萬公尺外的敵軍艦隊。在路納的正上方,觀測機閃躲著四架敵機,等候觀測的時刻來臨。


    刹那間,路納·巴克的大炮震撼天際,淒厲至極的咆哮聲幾乎將藍天染成朱色,連阿爾康號的駕駛座內也感受到震動。


    他們沒有看見彈道,經過十幾秒恐怖的靜寂後,遠處敵軍艦隊的身影被火光吞沒。沒有望遠鏡是不可能觀察到炮彈的落點,此刻在觀測機內,偵查員想必正聚精會神地測量射擊遠近。四架螳螂機為了阻撓,從左右夾擊觀測機。


    憲明開始尋找雲朵。戰鬥空域似乎吹著強風,白雲迅速變化輪廓,從東往西飛逝。憲明心想,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最佳選擇,就是躲在雲中攪亂四架飛機。


    飛在五百公尺上方的一架螳螂機察覺到憲明機接近,立即將機首轉向他們,降低高度飛來。


    憲明用顫抖的左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口。


    ——勇氣。


    ——擠出勇氣!


    他替自己打氣,將操縱杆倒下,飛入飄過一旁的雲中。


    什麽都看不到,隻聽到旋轉翼的聲音被風帶到後方。


    他盯著擋風板前方,籠罩在四周的水蒸汽有濃淡之分,偶爾會看到藍色的雲層裂縫晃過機身兩旁。


    憲明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思考與視野清晰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可以察覺到敵機的氣息自空中傳來。


    “班仔,右斜後下方有東西。”


    “咦?”


    “……的樣子。”


    班哲明轉向憲明所說的方向,在一片灰色中看到一道深色的影子。


    “……是敵機嗎?”


    “……應該可以射擊看看吧?”


    聽他這麽說,班哲明便將狙擊槍的槍口對準影子。


    班哲明扣下扳機,發出“砰、砰、砰”的聲音,穿甲彈、曳光彈和炸藥彈朝著深色的影子注入。


    影子突然冒出火焰,匆忙遠離雲層。


    “射中了嗎?”


    “射中了!我射中了!”


    兩人興奮地大喊。憲明拉起操縱杆,飛出雲層,藍天在頭頂上方延展。他注視底下,看到中彈的螳螂機翼尾冒著煙,逃離戰鬥空域。


    “太棒了,班仔,我們打倒一架敵機!”


    “是的,我們也能辦到!”


    憲明心中湧起更強烈的勇氣與自信。


    飛行科的大家都在幫助他們。他心中確信,光男、沃夫岡、浮士德和範.維爾班的所有人,都和他們一起飛在這片天空。


    “我們也能戰鬥!”


    他如此歡呼,然而在下一瞬間——


    天空發生爆炸。


    憲明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隻能連忙轉向,躲避爆炸產生的氣流。


    空中燃起數百顆紅色的火球。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在阿爾康號周圍響起。


    爆炸、硝煙以及飛散的鋼鐵碎片,遮蔽夏日的天空。


    “艦炮射擊!”


    班哲明大喊。


    敵軍主艦的四十六公分主炮進行齊射,炸裂周邊的空域。數十顆穿甲榴彈引爆計時導火線,在空中綻放巨大的火焰。


    雲層因受熱而飛散,爆炸煙霧接二連三在藍天中綻放。爆炸產生的氣流擠壓著阿爾康號,眼前盡是藍黑色的噴煙和貫穿其間的炸裂光。


    “我們進入炮彈的散布界了!憲明,快離開!”


    “呃,好!”


    阿爾康號旋轉機身,脫離艦炮射擊的散布界。


    敵軍猛烈的炮擊將後方空域化為煉獄,路納·巴克的巨大身影也被爆炸的煙霧與塵埃遮蔽。


    “路納沒事吧?”


    “剛剛那是首次射擊,應該不太可能直擊……”


    正如班哲明所說,炮煙被吹散之後,路納·巴克毫發未損的身影昂然出現,全長兩百六十公尺的巨大身軀,發出唧唧聲開始轉向。


    敵方飛行戰艦此刻想必也正在觀測首次射擊的炮彈落點與目標距離,準備做出修正並發動第二次攻擊。路納轉向以離開敵軍預測的地點,並將自身的轉動角度納為下次攻擊的修正值。


    像這樣相隔兩萬公尺以上的飛行戰艦間的遠距離炮擊戰,可說是高度物理計算的競賽。與炮擊有關的變數包括敵艦與己艦的航線、高度、速度、距離、風速、風向、艦身上下左右的傾斜角度、大氣溫度、濕度、效率係數等等。每次炮擊之後就得經由觀測修正這些數值,以求擊中對方。


    在計算出這些變數之後,當然不能直接讓所有炮塔瞄準同一點發動炮擊。遠距離炮擊的目標,是要讓敵艦進入稱作“散布界”的炸彈爆炸範圍內。隻要持續讓敵艦處於“散布界”並發動炮擊,以機率而言,最終一定能夠命中敵艦——這就是遠距離炮擊的思考模式。射擊觀測的目的,就是要讓敵艦被封鎖在散布界中,降下更濃密的炮彈之雨。


    觀測得到的數值越正確,散布界就會縮得越小,炮彈直擊的可能性也會更高。決定勝敗的關鍵在於正確的觀測值和迅速的物理計算。因此,觀測機扮演的角色才會如此重要。


    爆炸煙霧被吹散之後,路納·巴克的炮塔做出射擊。


    這是今天第三次齊射,遠處如小魚般的敵機再度埋沒在灰色的炮煙當中。


    這時,敵軍的飛行艦隊開始有所行動。


    追隨在主艦後方的四艘重巡空艦和四艘輕巡空艦脫離單縱陣,開始朝前方逼近,當抵達水平距離一萬三千公尺之處,艦橋後方的煙囪冒出藍灰色的煙。


    “它們在施放煙幕,大概打算躲在裏頭搞鬼吧。”


    正如同班哲明所說,共計八艘巡空艦射出的煙幕轉眼間在天空擴散,遮蔽敵軍主艦的身影。


    “那樣的話,它們不也看不到我們嗎?”


    “沒錯。可是……敵軍似乎不笨。”


    班哲明的指尖指著煙幕流動的天空一點。


    憲明凝視該處,看到五架螳螂機和先前沒看過的雙座式水上飛機組成六架編隊穿過煙幕,在水平距離七千公尺、高度三千五百公尺左右之處,緩緩畫著8字形回旋。


    “那是空族的觀測機!”


    “它們大概打算穿過煙幕接近這裏,進行射擊觀測吧。空族大概也知道,目前伊斯拉並沒有能夠與之抗衡的戰鬥機。”


    “……那不是……有點糟糕嗎?我們完全看不見對方,它們卻可以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沒錯,如果要克服這項不利,我們的觀測機也得越過煙幕接近敵艦才行,但這樣一來,會更容易受到敵軍掩護機的攻擊。目前伊斯拉並沒有能夠守護己方觀測機的戰鬥機……”


    “……”


    憲明隻能咬牙切齒地從遠方眺望敵軍的觀測機編隊。他深知自己沒有能力擊落由五架戰鬥機守護的觀測機。


    “對了,我們的觀測機呢?”


    憲明和班哲明突然想起這一點,四處觀望。但在爆炸的煙霧中,他們完全迷失必須守護的己方觀測機。


    這時,兩人上方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雲層的帷幕裂開。


    從裂縫間出現的是銀灰色的整流罩,發出巨大噪音的螺旋槳將雲層打散。這架雙座式飛機的雙翼下方搭載著水上起落架。


    “啊啊啊!”


    憲明和班哲明同時高喊。


    他們負責掩護的己方觀測機劃過阿爾康號前方,朝著聖泉直落。


    在它後方緊跟著三架螳螂機,追逐著觀測機下降。觀測機理應隨時保持在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此刻卻急速降落,可見一定是發生了突發狀況。


    “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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