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異樣的巡空艦穿越血色天空,飛到伊斯拉的上方。


    這是一艘全長約一百公尺的輕型巡空艦,艦首附近昭示著王冠與劍組成的「天空一族」徽章,艦底垂著好幾縷鮮藍色的長旗,舷側突出的十四公分炮塔蓋上鐵蓋。或許是為了避免引起伊斯拉居民過度的反感,巡空艦沒有飛越聖特汝爾上空,而是大幅迂回,飛到伊斯拉右岸範·維爾地區距離海岸一千公尺的上方靜止飄浮。


    由於事前經過島內廣播,因此伊斯拉地表的對空炮群都保持靜默。在範·維爾軍港工作的軍方相關人員隻是以嚴厲的眼神注視著前方的敵艦。大家都知道,這艘船是來談判而不是來開戰的,隻能用理性壓抑內心的憎恨,仰望著夕陽染紅的天空中黑色的艦影。


    這時,一陣熟悉的螺旋槳聲自梅克留斯機場方麵逼近。


    四架單座式戰鬥機「馬其那·迪歐」飛過軍港上方,朝著空族的巡空艦前進。轉眼間,戰鬥機便飛到海麵上空,在調停艦周圍緩緩盤旋。這項行動與其說是為了威嚇空族,不如說是為了讓伊斯拉的居民安心。


    軍港一角聚集一群高官,管區長妮娜·維恩特、四人議會成員,以及營運伊斯拉的所有高官全都到齊。


    伊斯拉這趟旅程的命運,將委托給一名女性將校。


    「我要出發了。」


    全身穿著純白色將校服的外務長——阿梅裏亞·塞凡提斯挺直背脊,並腳敬禮,麵無表情的臉孔與平常一樣冷漠。她麵對著航海長——劉易斯·得·阿拉康致意。


    「談判過程全權交給你處理,你的決定就是伊斯拉的意誌。拜托你了。」


    「我會努力得到最佳的結果。」


    阿梅裏亞淡淡接下過分沉重的權限,清澈的海綠色眼珠轉向上翼配備四座螺旋槳的飛艇側麵。她借助空服員之手進入機艙內,背後跟隨著三名外交輔佐官與一名翻譯人員。劉易斯咬住嘴唇望著垂直上升的飛艇底盤,內心祈禱談判能成功。到了這個地步,除了祈禱之外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飛艇緩緩晃動機翼,接近空族的輕巡艦。輕巡艦也緩緩回轉,將艦尾朝向伊斯拉,等候飛艇接近,接著便伴隨升力裝置的隆隆聲出發。


    飛艇尾隨空族的輕巡艦,機影在晚霞中越來越小。阿梅裏亞即將前往地點不明的空族勢力範圍內,進行嚴苛且孤獨的談判工作。


    劉易斯將視線轉向旁邊。


    妮娜·維恩特凝視著阿梅裏亞消失的空域,銀白色的長發隨風飄揚。她以冷靜的態度接受一切命運的安排。


    「……真抱歉。」


    劉易斯不知該說什麽,隻能道歉。妮娜抬起頭,呆呆地望著劉易斯。她沒有回答,隻露出溫柔的微笑。


    天上的紅色消褪至西方底層,不久之後夜幕便從東方展開,撒在天頂的星塵逐漸將星光擴散到整片夜空。


    卡路兒結束晚餐後的整理工作,隨同妹妹艾黎兒回到食堂。在琥珀色的燈光中,同樣是住宿生的奈奈子和千舂坐在大餐桌前泡紅茶。


    卡路兒和艾黎兒也坐在木椅上,四人圍坐在桌前,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表情。


    「……所以你打算怎麽辦?」


    左手臂吊著繃帶的艾黎兒終於開口,詢問坐在旁邊的哥哥。卡路兒仍舊低著頭說:


    「……我不知道。不過,總得想個辦法。」


    「……嗯,一定得想想辦法才行。這實在是太過分了,真火大!」


    聽到艾黎兒的發言,奈奈子和千春紛紛點頭。


    他們此刻之所以感到憤怒與煩惱,是因為今天傍晚妮娜的護衛——伊格納修·阿克西斯告知他們四人議會的決定。


    「為什麽要讓克莉亞去當祭品?」


    艾黎兒的話語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肩上。


    「祭品」這個詞的回音使人難耐。


    守護聖泉的「天空一族」提出的停戰條件,是要伊斯拉交出妮娜·維恩特——亦即克莉亞。簡單地說,隻要伊斯拉交出空族創世神話中的「呼風少女」,他們便願意停止繼續攻擊,讓伊斯拉通過聖泉。四人議會秘密決定接受這項要求,從今天起將與空族展開停戰談判。


    其餘的住宿生已經在今天從艾黎兒口中得知克莉亞就是妮娜·維恩特。大家雖然非常驚訝,不過接下來則替克莉亞的將來感到憂心。入院中的憲明、班哲明以及陪伴他們的莎朗,此刻想必也在軍用醫院的病房中擔心著同樣的事。


    「一定得聽空族的話嗎?難道不能拒絕他們的要求?我們得到雷瓦姆這樣的盟友後,應該可以選擇戰鬥吧?」


    「憑克莉亞呼風的力量,應該能夠和空族抗衡……而且,如果把這個力量交給敵人,對伊斯拉感覺會更加不利……」


    對於奈奈子和千春的疑問,卡路兒回答:


    「根據伊格納的說法,四人議會當然也把妮娜·維恩特視為重要的戰力,但是妮娜……克莉亞似乎已經不想再把自己的力量用在戰爭中……即使是為了拯救眾多己方人員,可是,她對於呼喚風力殺死大量敵人的行為仍舊懷有罪惡感。如果一再反複同樣的情況,甚至可能會破壞她的心靈……」


    艾黎兒深深點頭說:


    「的確……上次她之所以呼喚風,好像也是因為卡路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才讓她勉強自己努力那麽做……要不是被逼到極限,克莉亞不可能一再呼喚風來殺死敵人。」


    「什麽莫名其妙?一點都不莫名其妙,我說的是很正當的話。」


    「好啦好啦,反正你一定是一臉正經地喊出丟死人的話。話說回來,依照克莉亞的個性,她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當作兵器。她之所以長久以來都無法使用力量,也是因為自己呼喚的風會殺死很多人的緣故吧?她不可能一再接受軍人的命令呼風來殺死敵軍。」


    「可是……這樣下去,克莉亞就要被空族帶走啦~」


    「我們隻能……不靠克莉亞的力量和空族作戰,一直作戰……隻要這趟旅程還未結束,就要一直作戰……直到找到天空的盡頭……」


    卡路兒自己也知道這個回答非常不切實際,心中感到相當挫敗。


    因為,這種事不可能辦到。


    空族顯然獲得來自某處的補給,伊斯拉卻無法得到任何補給,兩者的力量相差太多。每次戰鬥之後,伊斯拉的戰力便會減少,到頭來絕對無法避免被殲滅的命運。在先前的空戰中,他們甚至失去伊斯拉的守護神——超級戰艦路納·巴克。


    眾人陷入沉默。艾黎兒、奈奈子和千春都知道,卡路兒的回答不可能實現。這場戰鬥一定得藉由談判來終止,現在總算等到這個良機。四人議會之所以迅速決定接受空族的要求,也是基於這個理由。


    千春低聲問:


    「克莉亞怎麽想呢?她能接受自己成為祭品嗎?」


    卡路兒微微抬起頭,複述白天他從伊格納修口中聽到的話。


    「……是克莉亞自己願意成為祭品的。我想……她應該接受了。」


    在場所有人都歎一口氣。


    這樣的抉擇的確很符合克莉亞的個性。如果犧牲自己便能使伊斯拉繼續平安旅行,克莉亞一定會如此決定。


    「我……好不甘心。我真的……很不甘心!」


    艾黎兒毫不隱瞞內心的憤怒,右手握緊拳頭壓在桌上,不斷顫抖。她無法忍受好友被大人們強硬地引向不幸的命運。


    這時,奈奈子用力拍手說:


    「對了,卡路兒,你帶著克莉亞逃亡吧!就你們兩個人!」


    「我們都會幫忙的~這樣不是很浪漫嗎?」


    卡路兒低下頭。


    「我當然……也想這麽做。如果能夠成功就好了。可是……」


    可是,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妥。


    舍棄伊斯拉、夥伴們,甚至這次旅行的目的,和克莉亞手牽手一起逃亡——這的確是相當浪漫的念頭。


    但是,克莉亞是否期望這樣的逃亡呢?


    「可是聖泉很大耶,如果不能降落到水麵便無法充電……這樣飛機不會在中途掉下來嗎?」


    「即使脫離聖泉,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島嶼……如果水和糧食都耗盡,就會餓死或渴死。空族應該也知道這一點……」


    艾黎兒和千春的回答點出了現實。


    即使逃離伊斯拉,若是在空族的領空內胡亂航行,一定會被發現。到時候要不是克莉亞被帶走,就是兩人同時落入聖泉中。


    「……我什麽都辦不到。我明明得想辦法解決,可是完全不行……」


    卡路兒咬緊嘴唇,深深體會到自己的無力。艾黎兒用鼓舞大家的語氣說:


    「阿梅裏亞外務長正在進行談判吧?隻能賭在這一點了。希望她能夠順利用言語籠絡對方,提出對我們有利的條件,讓克莉亞不用被交出去……」


    然而,她的語尾沒有自信地消失。她也明白,無論如何事情不可能進行得如此順利。外交成果必須仰賴身後陳列的炮口數量來決定。武力優越的一方,才能強迫對方接受合乎己意的條件。談判就是為此進行。伊斯拉的第一優先事項,是要求對方停止進一步的攻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惜亮出任何牌。


    不論怎麽想,似乎都不可能得到太好的結果,眾人全都陷入憂鬱的心情。


    「隻能交給大人處理……我們什麽都辦不到……」


    千春的話語悲哀地回蕩在眾人心中。


    在高官目送之下飛離伊斯拉的飛艇尾隨著空族的輕巡艦,飛翔在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度。底下的聖泉已經沒入黑暗的夜幕中。


    身為外務長的阿梅裏亞·塞凡提斯,翻閱著放在膝上的薄薄一迭紙。


    這是雷瓦姆皇國寄來的「天空一族」相關資料。即使在雷瓦姆眼中,空族仍是相當神秘的存在,關於其政體、根據地、如何營運如此龐大的軍隊組織等等事項依舊沒有解答。不過,至少相較於伊斯拉過去得到的情報,雷瓦姆的資料在質和量雙方麵都高出許多。在抵達敵方指定的談判地點之前,她必須盡可能知道更多有關敵人的信息。炮口數量劣於空族的伊斯拉能夠拿來對抗的武器,隻有敵情報告——也就是情報。


    阿梅裏亞在黑暗中憑借著照亮手邊的小燈泡閱讀資料,思索對方的弱點。


    要坐上談判桌,意味著雙方都會做出某種程度的讓步。空族之所以主動提出談判的要求,也是因為他們判斷與其以武力撃倒對方,不如談判來得有利。接下來能夠使對方做出多大的讓步,便取決於談判者的手腕。


    ——空族迫切地想得到妮娜·維恩特。


    「天空一族」的創世神話中,預言著「呼風少女」的到來。此刻,等候兩千年的公主終於搭乘伊斯拉出現,因此空族無法憑蠻力殲滅「侵入聖域者」。


    ——空族現在不希望繼續戰鬥。


    在上次的空戰中,空族差點殺死搭乘路納·巴克的妮娜,他們一定不希望再度冒同樣的危險,這一點和伊斯拉的期望剛好一致。然而,這僅局限於「現階段」的情況,在交出妮娜之後,空族是否會維持停戰狀態是相當可疑的一件事。阿梅裏亞必須設法取得空族絕對不會再發動攻擊的承諾才行。


    「似乎已經到達了。」


    輔佐官輕聲報告,阿梅裏亞的視線離開數據,轉向飛艇的圓窗。


    窗外是沒有星星的一片黑暗。


    在黑暗的角落,有一處光線聚集的區域——那不是星光。


    阿梅裏亞聚精會神地凝視該處。白色與綠色光線排成橫一字劃破夜空,層層堆積。


    那是空族的飛行要塞。要塞規模可與伊斯拉匹敵,地表都是飛機場與要塞炮、對空炮等軍事設施。那座塞滿敵軍的要塞,便是這次的談判舞台。阿梅裏亞毫無畏懼地接受空族單方麵指定的談判場所。劉易斯與雷波特雖然蒼白著臉反對,但阿梅裏亞隻是冷淡地回答:「要得知敵情,最好的方式是直接進入敵區。」


    飛艇依循引導,抵達空族飛行要塞的正上方,接著開始降落。窗外可以看到飛機場的兩排導引燈斜向流動。每一座地麵軍事設施都燈火通明,這或許是對伊斯拉方麵的威嚇吧?和抵達聖泉以來便實施燈火管製的伊斯拉相比,此地的夜景實在相差太多。


    阿梅裏亞乘坐的飛艇緩緩降落在飛機場。


    阿梅裏亞將數據交給一旁的輔佐官,站了起來。另一名輔佐官打開升降口,敵區的空氣湧入機內,輔佐官們的表情都因為緊張而僵硬。


    接下來要進行的是言語的戰鬥。


    彼此交談的每一句話,都關係到伊斯拉的未來。


    至今為止流過的鮮血是否會白白浪費或是成為通往未來的基礎,全都取決於阿梅裏亞接下來的言談與行動。


    阿梅裏亞凜然挺直背脊,以展現決心的海綠色眼陣注視著敵區。


    「走吧,前往我們的戰場。」


    「是!」


    輔佐官朝著阿梅裏亞的背影回答。此刻,她終於踏出進入敵區的第一步。


    眼前當然不會有歡迎的銅管合奏,隻有強烈的探照燈照射過來。十幾名荷槍士兵麵對麵排成兩列,形成通往航空指揮處的路徑。


    在兩排士兵的中央,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壯年將校,臉上帶著不輸阿梅裏亞的冷漠表情。他身後站著三個人,看上去大概是高級士官。


    阿梅裏亞主動走向該名將校,並舉起單手製止想要上前協助的翻譯人員。


    她走到可以握手的距離,抬頭望著敵方將校。對方年約五十多歲,鍛煉過的壯碩身軀穿著鐵灰色的軍服,深邃的灰色眼睛默默望著阿梅裏亞。他們雖然號稱是「住在空中的民族」,但外表與巴雷特洛斯人差別不大。


    「我是伊斯拉的外務長阿梅裏亞·塞凡提斯,非常感謝你們這次的邀請。」


    阿梅裏亞以學習了一陣子的空族語言流暢地自我介紹。空族將校聞言,眉毛宛如痙攣般稍稍抬起一下。


    「我可不記得自己邀請了小妞過來。把你們的島主帶來這裏。」


    對方冰冷的聲音穿透腹部底層。


    阿梅裏亞沒有改變表情,直直看著敵人說:


    「天空一族是以年齡與性別來衡量對方嗎?我明白了。」


    她幾乎沒有張開嘴巴地如此說道。


    敵軍將校的嘴角扭曲,露出憎惡的表情。


    阿梅裏亞仍舊保持不帶感情的眼神,隻稍稍抬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已經取得伊斯拉航海長劉易斯·得·阿拉康的全權委托才來到此地,請安心吧,島主先生。」


    將校太陽穴上的青筋暴露。他以一隻手壓了壓軍帽的帽簷,轉身背對阿梅裏亞。


    「……我是第一飛行要塞『斯科比烏斯』的司令官,巴西流斯·奧迪斯卡。跟我來。」他沒有理會其他輔佐官,說完便跨著沉重的大步走在兩排士兵之間。


    阿梅裏亞默默地跟隨對方。晚風吹起她綁在後方的頭發,她的視線筆直地注視著巴西流斯的背影。


    ——憑感情行事,喜歡威嚇別人。


    ——言語直接,不懂得暗示或隱喻。


    ——在試圖遏製激動的情緒時,會先與對方保持距離。


    ——具備理解譏諷的智能,但沒有回應譏諷的機智。


    阿梅裏亞迅速將這些印象輸入記憶的一角。


    飛機跑道的盡頭


    停著三輛接送用的汽車,阿梅裏亞和下屬遵循引導坐進後座。空族的文化與伊斯拉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差異,進步程度的相似度簡直像以磅秤測量過一般精準。


    ——聖阿爾迪斯坦的種子。


    阿梅裏亞腦中閃過來自神聖雷瓦姆皇國的信件上出現的詞語。從先前的接觸已經得知,「天空一族」也信奉聖阿爾迪斯坦,想必亦是由和雷瓦姆及巴雷特洛斯相同的「種子」所發芽的民族。然而,相較於雷瓦姆皇國尋求友好的關係與協助,空族卻拒絕對話,劈頭便展開敵對行動。或許是在由種子發芽為樹木、形成森林的漫長過程中,聖阿爾迪斯坦的教誨開始變質,使他們成為異常獨善、排外的民族。宗教道德與政治密切相關,具有彼此利用的傾向。在空族的情況,或許是聖阿爾迪斯坦的教誨在某個時期受到扭曲,並一直延續到現在。阿梅裏亞望著漆黑的窗玻璃外不斷流逝的街燈以及映成雙重影像的自己側臉,思索著這些問題。


    不久之後,三輛汽車穿過華麗的大門,進入看似軍事設施的區域內。兩側種植著品味高尚的行道樹,雙線道的道路鋪得很整齊,像這類人工景觀也和巴雷特洛斯非常相似。


    車子和幾輛軍用車擦身而過,行駛在和緩彎曲的道路上好一陣子,然後離開林蔭道路,來到典雅的建築物前方。這是一座由茶色磚塊打造、屋頂為尖塔的兩層樓建築,想必


    是對內外用的交誼設施。入口處燃燒著莊嚴肅穆的琥珀色燈火,身穿燕尾服的管家們列隊在門口等候。


    車子無聲地停在建築物前方,接著車門打開。


    阿梅裏亞跟著輔佐官走出車子,來到玄關前,觀察建築物的外觀。


    ——空族擁有洗煉的文化。


    先前她隻有機會看到空族的軍事麵,但藉由踏入敵區、以自己的眼睛觀察細節,便能窺見對方不為人知的一麵。如果他們隻是單純的蠻族,不可能會想到要在飛行要塞上建造迎賓館。


    一行人被引入建築內,室內的裝潢也相當奢華講究。他們踩在柔軟的紅色天鵝絨地毯上,被帶入一樓內側的會議室。


    空族高官也在阿梅裏亞等人之後進入會議室,彼此無言地就座,雙方隔著會議桌對峙。坐在阿梅裏亞對麵的是巴西流斯。


    ——這個男人並不可怕,不過……


    阿梅裏亞的視線移向巴西流斯旁邊的男人。


    ——這個人可就麻煩。


    那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體格結實,銀色的短發整理得很幹淨,無框眼鏡下的臉孔露出溫和的笑容。他穿的不是軍服而是西裝,身體輪廓也給人柔和親切的印象。


    ——不要被騙了。


    阿梅裏亞如此告訴自己。優越的談判者通常會露出像這樣看似無害、宛若草食動物一般的笑容,使用悠閑、溫柔的語言讓對方受騙而不自知,同時替己方陣營帶來利益、給予敵方陣營損害。阿梅裏亞一眼就看出,他是熟知遊戲規則的談判者。


    「我是外務尚書省次官,塞農·卡瓦迪斯。非常感謝你遠道而來,希望這次能夠談出對彼此有利的結果。」


    塞農滿麵笑容,以友善的口吻說話,眼鏡後方的雙眼也確實帶著笑意。


    阿梅裏亞堆起笑容說:


    「非常感謝你們招待我們來到如此華麗的建築。在踏上這趟旅程以來,這大概是我首度有機會接觸到進步的文化。」


    塞農笑著點頭。


    「很榮幸聽你這麽說。我也知道,你們的文化足以和我們匹敵。」


    看來他理解阿梅裏亞話中隱含的意義。阿梅裏亞此刻確信,空族也能玩「外交遊戲」。她先前的談話目的是要暗示對方:「別欺騙人。」


    如果欺騙對方被發現,就得接受懲罰——這是外交遊戲的規則。若被發現有欺瞞事宜,不能以「被騙的人自己活該」這種態度來反駁。若是「不以欺騙為恥的文化」便無法玩外交遊戲,並且會被逐出外交舞台,在世界上受到孤立。阿梅裏亞提到「進步的文化」


    時,塞農的回答暗示在這裏外交遊戲也能成立。


    彼此介紹完畢就座後,首先開口的是身為要塞司令官的巴西流斯。


    「會議應該很快會結束。我們的要求不多,隻要你們肯乖乖接受,便能在今天之內回到伊斯拉。」


    雖然他的口氣相當高傲,阿梅裏亞內心卻期待敵方陣營是由巴西流斯掌握主導權。她露出微笑說:「我們也如此期待。」


    巴西流斯顯出欣喜的表情。阿梅裏亞暗想,如果隻要和這個男人打交道,事情便簡單多了。


    要塞司令官接下來說的話,完全如同阿梅裏亞的預期。


    「交出呼風少女,否則你們就得葬身聖泉底下,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阿梅裏亞保持微笑,朝著巴西流斯挺出的腹部射擊言語的子彈。


    「我拒絕。」


    巴西流斯的腹部命中隱形的子彈,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他勉強坐正,在反作用力的推動下將手肘貼在桌麵,俯身向前說:


    「……什麽?」


    他的太陽穴暴露青筋,怒視阿梅裏亞。


    阿梅裏亞美麗的嘴唇泛起嘲諷的笑容。


    「你們完全不了解我們,也不試著了解我們。」


    塞農溫和的眼眸深處閃過銳利的光芒,阿梅裏亞察覺到,這個男人顯然對眼前的局麵樂在其中。


    「呼風少女妮娜·維恩特是伊斯拉的管區長,也就是我們的島主。」


    塞農沒有改變表情,巴西流斯卻瞬間露出僵硬的表情,空族其他的輔佐官也都麵麵相


    願。


    ——他們果然不知道。


    阿梅裏亞在心中偷笑。


    在會議前對空族隱瞞呼風少女是伊斯拉管區長的事實是阿梅裏亞的主意。當雙方為了決定談判日期與地點而三度透過使者往返信件時,她刻意沒有提及這件事,直到此刻來到談判桌上才揭曉真相。


    決定談判優勢的除了背後的大炮數量之外,還有關於敵人的情報量。正如同伊斯拉完全不知道空族的消息,空族也對伊斯拉一無所知。那麽,盡可能隱瞞己方情報並搜集敵方情報才是上策。利用防諜與諜報工作,可以挽回些許的武力劣勢。


    「很遺憾,我們的文明並不容許臣下遵從交出主人的要求。正如天空一族,我們也是重視榮耀與名譽的民族。」


    她以平靜的語調流暢地說完這些話。


    接著是一陣沉默。巴西流斯的表情逐漸僵硬,一旁的塞農仍舊保持平穩的態度。阿梅裏亞也看不出來,他溫和的表情底下究竟隱藏著什麽樣的感情。


    「你們為什麽隱瞞這一點?」


    巴西流斯以凶狠的口吻打破沉默,阿梅裏亞冷淡地說:


    「我們以為你們理應知道。」


    「真愚蠢!簡直像小孩子的說詞!」


    「我也很驚訝,你們具備如此高度的文明,竟然會在完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展開談判。」


    巴西流斯的太陽穴暴出無法隱藏的青筋,阿梅裏亞確信談判對手已經落入圈套。


    「滾回去!和你們這些蠻族談判根本是一大錯誤!不知禮儀的蠻族,我一定要把你們一個不留地從那座島上丟下去!」


    沒有比容易激動的人更易於對付的談判對手了,阿梅裏亞站起身說道:


    「真遺憾,我們原本也以為能夠藉由談判來解決。既然如此,伊斯拉隻能選擇戰鬥到最後一人為止。」


    阿梅裏亞示意全體輔佐官起立。


    巴西流斯的臉色變得蒼白,但塞農依舊沒有動作。


    阿梅裏亞走向門口。這當然隻是裝裝樣子,她內心相信對方一定會出聲製止,臉上則


    保持麵無表情,迅速走向門口伸向門把。


    巴西流斯的視線轉向塞農,塞農以溫和的聲音朝阿梅裏亞的背影說:


    「這是言語上的誤會。指控我們要求伊斯拉交出管區長,未免太過誇大一些。」


    阿梅裏亞保持冷淡的表情轉身。塞農眼鏡後方的光芒比先前更加銳利冷酷,隻有嘴上泛起笑容。他繼續說:


    「我們希望能與伊斯拉保持親善關係,為此希望能夠讓呼風少女成為大使,來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這當然隻是文字遊戲,不過,事後要向伊斯拉居民解釋一連串事件之際,「親善大使」的名義確實比「祭品」好聽一些。


    「我們對彼此所知太少,應該積極促進雙方理解。請回到座位上吧。」


    阿梅裏亞觀察塞農片刻後,再度回到座位,輔佐官也跟著她坐下來。


    「看來這場談判會持續很久。」


    塞農對阿梅裏亞笑著說道,阿梅裏亞也以笑容回應。


    「我們已經準備了枕頭和替換的衣服。」


    她每說出一句諷剌的話,巴西流斯的臉孔便會抽搐一次。


    「你們的要求是什麽?」


    塞農提出問題,阿梅裏亞回答:


    「無條件的永久和平。」


    她首先拋出要求。這是談判的基礎,從這裏為起點逐漸讓步,直到找出最適當的落腳


    「你們侵犯我們的聖域,必須付出代價。」


    塞農以笑臉回答。這句話似乎透露出他隱藏的本性。


    「難道至今為止年輕人流下的鮮血還不夠多嗎?」


    「流血的不隻是你們。」


    「你剛才不是說想要和伊斯拉維持親善關係嗎?」


    「這是麵子問題。在兩千年的曆史中,我們不曾放過侵入聖域的人。你們是曆史上首度企圖從我們這裏取得行經聖泉許可的人。作為交換代價,我們希望你們派遣管區長作為親善大使。」


    阿梅裏亞與塞農的言語劍尖不斷交鋒。


    「大使人選不能由我們指定嗎?」


    「如果不是呼風少女,那就沒有意義。」


    「我們無法交出管區長。如果是其他人物或財貨物品,還有討論的餘地。」


    「我們對管區長以外的人、金錢或財物都沒有興趣。」


    巴西流斯聽著他們沒有交集的對話,再度握拳敲桌子,激動地大喊··


    「無聊!別耍小花招,快說出你們真正的要求!」


    「無條件的永久和平。」


    「我們怎麽可能這樣放過你們?如果允許這種事,會傷害到國王的威信!」


    阿梅裏亞聽到這句話,海綠色的眼晴閃過冰冷的光芒。


    「……國王?你們的政體是君主製度嗎?」


    巴西流斯正要吼回去,但塞農伸出左手製止他。


    「最終的決定是由國王裁定。」


    「那麽,你們並沒有討論與決定談判事項的權限嗎?」


    塞農陷入沉默,眼鏡底下的雙眼閃過光芒。


    「向議會提案的是我們,國王隻是對議會的決定予以承認或否決而已。我們仍具有談判必要的權限,請放心。」


    阿梅裏亞開始思索。她先前不知道天空一族屬於何種政體,不過從此刻的氣氛看來,國王的權力應該非常大。剛才塞農的話與其說是在撒謊,不如說是努力讓國王的權力顯得比實際要小,因此「隻摘取王權的一部分」說出來。


    ——空族的國王想要得到妮娜·維恩特。


    ——塞農與巴西流斯也是依據國王的旨意來到此地。


    ——那麽,在得到呼風少女之前,他們無法結束談判。


    阿梅裏亞在內心的最深處偷笑。由於巴西流斯的大意,她得以掌握對方最不願被知道的部分。


    既然如此,目標隻有一個。


    ——在亮出最後王牌之前,盡可能獲得最大限度的保證、情報,以及人與物的資源。這是最佳對策。


    關於是否允諾派遣妮娜·維恩特的答案,應該盡量拖延,以便延長談判時間,並在這段談判過程中讓對方接受己方的要求。敵方當然也了解她的用意,會以威脅恐嚇的姿態提出要求。但對方有一個最大的弱點,他們在得到妮娜之前無法結束談判。她的工作便是要利用這項弱點,盡可能持續堅持己方的要求。


    阿梅裏亞重新做出心理準備——這會是一場很漫長的談判。


    ◎ ◎ ◎


    夜深了,住宿生們回到自己的寢室上床睡覺。


    卡路兒躺在床上,默默盯著漆黑的天花板。


    他無法入睡。此刻他內心深處湧出的悲傷,和先前憎惡妮娜時的情感又不相同。在午夜零時過後的靜謐中,隻有痛苦增加密度。


    他把毛毯蓋在頭上,在床上翻一個身。


    克莉亞的笑容浮現在黑暗中,透明的笑容一層又一層重迭,在空間中流動。卡路兒此刻痛切地體會到內心的愛慕之情。


    他感到胸口幾乎漲破,體內膨脹的痛苦與悲哀幾乎要滿溢而出。如果不憑意誌的力量壓抑,他可能會大聲吶喊。


    ——不想失去克莉亞。


    這個念頭在卡路兒的心中縈繞。


    自從克服過去的憎惡以來,他還沒有和克莉亞說過話。


    他有許多話想告訴克莉亞。他必須向克莉亞道歉,乞求她原諒。他為了自己累積六年的單方麵憎惡,深深地傷害了克莉亞,現在為此懊悔不已。


    然而……


    他無法接受今後再也見不到克莉亞。


    卡路兒閉上眼睛、縮起身體,以祈禱的姿勢忍受疼痛,全身上下都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力。即使麵對如此不合情理的局麵,他仍無法替克莉亞做任何事。


    他想象著克莉亞獨自一人被野蠻的空族包圍,忍不住全身發抖。數十隻粗壯的手臂伸向她,不久之後便遮蔽她痩小的身體,隻聽到淫穢的笑聲。


    卡路兒掀開毛毯,從床上跳起來。


    他抓著頭發,在房間中來回踱步,接著又打開窗戶,吸入夜間的空氣。


    他探頭到窗外仰望星空。伊斯拉的星空仍舊和平時一樣,清晰到令人恐懼的地歩。他心中浮現從前和克莉亞一起在海上仰望星空的記憶,但他再也無法像那樣和克莉亞一起欣賞星星。


    卡路兒不禁發出呻吟。雖然很難為情,不過,他此刻隻要一不注意便會掉下眼淚。他拚命忍受著不斷湧起的無奈感。


    此時,彷佛心有靈犀一般,對麵女生宿舍的玻璃窗打開,穿著睡衣的艾黎兒露出臉。


    卡路兒和艾黎兒隔著夜晚的中庭彼此注視。


    麵無表情的艾黎兒左手仍舊吊著繃帶,右手默默地指著中庭。即使不說話,卡路兒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卡路兒點點頭,將上半身縮回房間裏關上窗戶,接著走出男生宿舍,前往中庭。


    不久,穿著睡衣的艾黎兒也走出女子宿舍。兄妹兩人並肩坐在中庭的秋千上,一邊搖蕩秋千一邊仰望星空。這裏正是從前光男和千春談話時所坐的秋千。


    「我睡不著,實在太不甘心了。」


    艾黎兒伸直雙腳,低著頭小聲說道。


    「嗯,我也是……」


    卡路兒同樣低下頭,無力地蕩著秋千。


    「有沒有辦法能見到克莉亞?如果可以當麵勸阻她,或許她會改變心意。如果克莉亞主動提出她不願意去空族那裏,四人議會或許會重新考慮……」


    艾黎兒說的正是卡路兒在想的問題。


    「嗯……我想這是我們所能做到的最好辦法。可是,聽說現在克莉亞身邊的警備森嚴……」


    自從獲悉空族的目標是妮娜·維恩特之後,妮娜居住的劉易斯提督宅邸便派駐了禁衛軍嚴密警衛。一般學生想要見她,一定會被趕回去。萬一空族特攻部隊向宅邸發動突襲、搶走妮娜,伊斯拉便會陷入險境。因此,在空族飛行要塞舉辦的談判結束之前,妮娜都無法外出或和人麵談,形同籠中鳥一般……這些都是伊格納修說的。


    「要躲過警衛的耳目潛入提督家裏,見到克莉亞好說服她……感覺不太可能吧……」


    艾黎兒歎一口氣說道。


    卡路兒依舊低著頭說


    「看來隻能拜托伊格納了……他是克莉亞的禁衛軍,或許可以幫助我們……」


    他沒有自信地低聲說,心裏也不認為伊格納修會這麽好心地幫忙。畢竟伊格納修的真實身分是卡路兒的異母兄弟,打從出生就一直仇恨拉·伊爾皇家。雖然在先前的空戰之際,他不知為何決定坐在卡路兒的後座共同戰鬥,但那大概隻是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才臨時起意。伊格納修沒有理由協助卡路兒到這個地步。


    「姑且拜托看看吧?搞不好他會幫忙喔。」


    艾黎兒直截了當地這麽說。


    卡路兒詫異地看著一旁的妹妹,用無奈的聲音說:


    「不可能的,他對我超級冷淡。上次空戰的時候,他也是因為想在最接近的地方親眼看到我的死相才坐在我後座。戰爭結束之後,我想要和他握手時,他卻拒絕了,還說我們是敵人。」


    艾黎兒搖搖頭說:


    「我想不會有問題吧?他雖然口頭這麽說,不過一定很喜歡我們。那家夥天生就是這樣,沒有邏輯可以解釋,那是命中注定、無法掙脫的性格。」


    艾黎兒笑著一口咬定。卡路兒冷眼看著她說:


    「是嗎?他或許不是壞人,不過也沒有好到哪裏。我之前曾在湖邊被他狠狠揍一頓,空戰的時候他也一直罵我『笨王子』、『差勁死了』之類的。」


    「所~以~說~這是他表現愛情的方式啊!非常扭曲的愛!」


    艾黎兒似乎很中意自己的說詞,喜孜孜地不斷重複「扭曲的愛」、「扭曲的愛」。卡路兒看著她的視線越來越疏離。


    「你在說什麽啊?哪有這麽怪的人?」


    「你還真是遲鈍。」


    「喂,你別搞錯了!不用說愛情,我和他直到幾天前才第一次交談,交情也沒有很好。所以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會答應我一廂情願的要求。」


    「哦?那我去拜托他看看吧。我相信事情一定會很順利。」


    艾黎兒笑容滿麵地說。卡路兒瞥了她一眼,冷哼一聲抬頭仰望星空。接著,他的表情逐漸變得僵硬,雙眼從星空移開,轉而望向艾黎兒。


    「你為什麽這麽替伊格納說話?怎麽回事?你為什麽如此信任他?」


    「嗯?沒什麽特別的理由啊。」


    艾黎兒呆愣一下後如此回答。卡路兒顫抖著嘴唇,繼續追問:


    「你是不是隱瞞我什麽?我們兩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吧?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如果你有事情瞞我,我一定會馬上知道喔!」


    艾黎兒目瞪口呆地望著卡路兒好一陣子,接著嘴角泛起惡作劇的笑容。她故意把頭轉開說:


    「為什麽?隱藏秘密有什麽關係?我已經是大人,沒必要向你一一報告所有事情吧?」卡路兒聽到她的話,忍不住氣急敗壞地說:


    「你果然在背後偷偷摸摸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別隱瞞你哥哥!」


    艾黎兒用指尖拉扯右眼下眼瞼,吐著舌頭說:


    「咿~誰理你!」


    「喂,別放肆!我絕對不允許!」


    「不允許什麽?憑什麽我什麽事都得先向你報告?」


    「因為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今後你絕對不可以再去見伊格納!」


    「為什麽?伊格納人很好啊,也挺可愛的~」


    「別說了!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能和他在一起!」


    卡路兒激動地怒吼,艾黎兒則故意用傲慢的回答與態度來誤導他。等到她終於玩夠了,才露出平時的笑容對氣喘籲籲、臉色蒼白的卡路兒說:


    「哈,我開玩笑的啦。我跟他根本沒什麽,在訓練之外也不曾交談過。」


    「……咦?」


    「是你自己在瞎操心,我才沒有隱瞞什麽秘密。」


    「我隻是在開玩笑而已,因為你生氣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笑了。」


    卡路兒望著笑嘻嘻的艾黎兒,蒼白的臉微微泛紅,不久之後整張臉變得通紅。


    「這、這種事……我當然知道!我早就知道真相,隻是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你、你


    要做什麽都是你的自由……我知道啦。」


    卡路兒尷尬地說完,轉開通紅的臉。艾黎兒搖晃著秋千,仰望夜空說:


    「不過啊,老實說,我覺得拜托伊格納是很值得一試的辦法,即使不行也得試試看。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方式能接近克莉亞。」


    「……嗯……我想也是。」


    「交給我吧。別擔心,一定會成功。」


    卡路兒歎了一口氣點點頭。想到要去拜托伊格納修,就讓他感到懊惱。但是正如同艾黎兒所說的,他沒有別的好方法,隻能深深怨歎自己的無力。


    南方夜空高掛著蒼白的滿月,清澄的月光穿透漆黑的天幕,將中庭染成藍白色。卡路兒身旁的艾黎兒也染上同樣的色彩。


    「喂。」


    艾黎兒稍稍降低聲音呼喚卡路兒。


    「你喜歡克莉亞嗎?」


    她的問話中帶有平時惡作劇的口吻。


    「你、你幹嘛突然問這種事情?」


    「有什麽關係?你喜歡她,對不對?」


    「這、這種事……」


    「老實承認吧。我說的沒錯,對不對?」


    艾黎兒繼續追問,語氣越來越像惡作劇的少年。


    卡路兒從頭到腳都變得通紅,終於回答:


    「怎、怎麽樣……有什麽問題嗎?那個……會有這樣的心情……那也沒辦法吧?」


    「你喜歡她嗎?」


    艾黎兒把臉湊近,近距離盯著卡路兒的眼睛。


    卡路兒的臉發燙到幾乎冒煙的地步,但仍努力回答:


    「……嗯……我喜歡她。」


    艾黎兒盯著他的瞳孔好一陣子,接著笑說:「這樣啊。」


    說完,她仰望夜空,再度晃動秋千。卡路兒不滿地問:


    「怎樣?你隻有這點反應啊?我特地認真回答耶!」


    「嘿嘿~」


    艾黎兒仰望星星,發出笑聲。


    「笑什麽?我很不好意思耶。你說話啊!」


    艾黎兒沒有回答,隻用一隻右手握著鏈子開始用力蕩秋千。雖然左手臂仍舊吊著繃帶,她仍靈巧地增加擺動幅度。


    「艾黎,危險!你會掉下來!」


    「別擔心~」


    她像唱歌一樣回答,等到獲得足夠的衝力後,便大喊一聲跳下秋千。她的身體在夜空中畫出小小的拋物線,順利著地。然後,她轉頭朝驚訝的卡路兒笑著說:


    「就這樣吧!我要去睡啦。」


    「……嗯?呃,說的也是……現在已經夜深了。」


    「伊格納的事情交給我,我明天去拜托他。」


    「啊……好。我也跟你一起去……」


    卡路兒吞吞吐吐地回答。這時滿月剛好躲到雲層後方,中庭瞬間變暗。


    月光消失後,三千星彩的色澤變得更加鮮豔。隻見卡路兒眼前的艾黎兒化作剪影,嬌小的身軀染上星星的色彩。


    看到這幅景象,卡路兒心中產生某種變


    化。


    艾黎兒的剪影傳遞給他一種奇特的情感,這是他先前不曾對她抱持的陌生感受——和思念克莉亞時不一樣,艾黎兒的剪影傳遞給他的,是言語無法說明的東西。


    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他自以為十分了解的妹妹,此刻突然感覺像是首度遇見的人。——在這裏第一次遇見的一名女孩。


    卡路兒不自覺地發出疑惑的聲音,剪影在他前方歪著頭問:


    「嗯?怎麽回事?」


    這時,天上的雲層飄散,滿月再度照亮夜空。星彩消失了,一如往常的艾黎兒在卡路


    兒麵前露出狐疑的表情。


    卡路兒吞下口水,用力搖搖頭。


    「沒、沒事,沒什麽特別的。」


    「哦,是嗎?.」


    「嗯。不要緊,還是平時的你跟我。」


    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艾黎兒狐疑地點點頭。


    「那就晚安了。」


    「嗯,晚安。」


    艾黎兒一邊揮手一邊向前跑,卡路兒也有些尷尬地向她揮手。


    在抵達女子宿舍的門口時,艾黎兒突然轉向卡路兒,從遠處對他大喊。


    「卡路~」


    「什麽事?」


    「大笨蛋~」


    艾黎兒用發自丹田的洪亮聲音怒罵之後,轉身奔入女子宿舍裏。


    卡路兒一個人呆呆地留在中庭裏。艾黎兒看樣子不會再出來,夜晚一片靜悄悄。


    「那家夥是怎麽搞的……」


    卡路兒無法摸清艾黎兒言行的意圖,無奈地自言自語。他原本以為自己了解艾黎兒的一切,但今天首度對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內心的悸動也不知為何加快了。


    ◎ ◎ ◎


    二十人編製的樂團演奏的旋律,在高聳的圓形天花板形成回音,宛若天上旋律般再度降臨。


    然而,更讓阿梅裏亞驚訝的是雙方文化的相似性。當她在迎賓館接受「天空一族」的款待時,幾乎忘記這裏是敵方飛行要塞,產生猶如置身於巴雷特洛斯共和國的錯覺。


    會談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情況告一段落,伊斯拉的外交團成員受邀來到這座舞蹈場。在立食形式的用餐時間,雙方輔佐官透過翻譯人員談話,並在優雅的背景音樂中欣賞舞蹈家的表演,氣氛似乎很祥和,但實際上這裏才是真正的戰場。雙方正藉由不會留下記錄的非正式交流,摸索著彼此最能接受的結論。


    「你沒有帶禮服來嗎?」


    阿梅裏亞突然聽到有人對自己說話。她依舊穿著全身白色的軍服,清澈的眼睛瞥一下身旁,接著回答塞農的諷剌:


    「下次我會記得的。」


    塞農溫和地笑了。看到他的笑容,阿梅裏亞得知他理解這句話的含意——談判拖得越久,情勢對伊斯拉越有利。這點塞農也明白,他應該希望盡快讓伊斯拉亮出最後王牌,使己方讓步的程度降到最低。


    塞農繼續以親昵的語氣說:


    「真是聰明人,沒想到會被『下層居民』逼到這種地步。」


    「……下層?」


    阿梅裏亞反問,塞農臉上依舊掛著笑容。


    「你們也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呢。」


    「我們的確需要增進彼此理解。不過,『下層居民』是什麽意思?」


    塞農僅是以嘴角展現笑容,沒有回答阿梅裏亞的問題。舞蹈家的表演完畢,現場響起一陣掌聲,接著弦樂器開始演奏和緩的曲調。


    這時,塞農提出邀請。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我跳支舞嗎?」


    「……這是我的榮幸。」


    阿梅裏亞將手迭在塞農伸出的手上,踏入舞池。空族高官的視線集中在她的背影上,


    看著她深深鞠躬,隨著音樂起舞。


    與會者不禁發出「哦哦」的讚歎聲。


    讚歎的理由除了驚訝伊斯拉居民竟然能夠輕易適應空族的文化之外,更主要是在讚賞阿梅裏亞優雅的舞姿。幾乎貼身的白色軍服包裹的柔軟肢體,在塞農手中畫出流利的曲線,隨著舞步綻放高貴的氣質,使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清麗。


    塞農巧妙地引導著阿梅裏亞。他放在阿梅裏亞纖瘦背上的手稍稍施加力氣,並且把嘴唇湊近她的耳朵。


    「談判繼續拖延對你並沒有好處。我們是壓下主戰派的聲浪才能來到這裏。談判拖得越久,主張攻擊伊斯拉的主戰派將會增加,到時候連我們也無法遏止。」


    阿梅裏亞感覺他這段話並非完全虛假。她抬起俏麗的下巴,用隻有塞農聽得到的聲音問:


    「主戰派的影響力能夠左右空族國王的意誌嗎?」


    「這些人主要是軍事相關的企業界人士支持的政治家,隻要勢力足夠龐大,國王也無法置之不理。空族仍舊有可能放棄妮娜·維恩特,決定對伊斯拉發動攻擊。」


    阿梅裏亞思索片刻。


    塞農的話雖然不無誇大的可能性,但對方確實主動表示出些許善意。


    那麽,自己也回以少許的善意吧。


    她向外跨出一步並轉身,和塞農保持距離,接著像是被牽著她的塞農右手卷入一般,滑入塞農的懷中,從極近距離抬起頭望著他。


    「伊斯拉的要求……」


    海綠色的雙眼帶著嚴肅的光芒。


    「——是要和王位繼承者交換人質。」


    塞農的手掌傳來電流般的悸動。


    阿梅裏亞握緊牽著塞農的右手,接著貼近他的胸前。她閉上眼睛讓長睫毛造成陰影,豔麗的嘴唇湊近塞農的嘴邊,低聲細語:


    「我們想要以空族國王的直係血脈保障伊斯拉的安全。」


    原本一直帶著笑容的塞農嘴角首度往斜上方抽搐。


    「你要我們拿王子和妮娜·維恩特交換作為人質?這實在是太愚蠢了!我們怎麽可能接受?」


    「對外公布的名義是交換親善大使。如果不是王子,就無法匹配伊斯拉管區長的身分。此外,讓王位繼承者滯留在伊斯拉,就不用擔心你們會違反約定。」


    「……我可以理解你們想要安全的保障,但要求王子當人質未免太過分。如果你們擔心我們一旦得到妮娜·維恩特便會違反協議發動攻擊,那根本是杞人憂天。我們是以聖阿爾迪斯坦的教誨作為立法礎石,如果違背和你們之間的約定,等於違背與神的契約。如此一來,政體就無法保全,因此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來到此地後,我已經明白你們擁有先進的文化,也認為彼此交換的約定足以信賴。但是,如果我們單方麵交出管區長,伊斯拉的居民不會接受。必須要有相應的代價,亦即保障伊斯拉絕對安全、名義上是大使的人質。」


    塞農的笑容已經消失,從麵具底下露出的是深邃得令人戰栗的表情。塞農也明白,阿梅裏亞的要求雖然狂妄,但是相當合理,如果他輕率反擊,空族將會失去正當的立場。


    這時音樂結束了,阿梅裏亞鬆開牽著的手,抬頭看向塞農。


    「我希望能夠得到善意的響應。」


    她在如雷的掌聲中優雅地收起右腳,把左手滑向胸前並轉身。


    ——塞農無權決定是否接受這項要求,得看國王如何決斷。


    她邊走內心邊如此確信。


    談判時,除了要對付麵前的對手,還得考慮到與背後真正的掌權者進行交易。談判決定的事項如果不能由真正的掌權者實行,那就沒有任何意義。阿梅裏亞透過塞農向空族的國王「拋出要求」,虎視眈眈地等候對方接下來的反應……


    ◎ ◎ ◎


    與「天空一族」的談判開始後經過兩天——伊斯拉停止了。


    設置


    在伊斯拉底部的推進裝置停止鳴動,航行途中一直不曾停止的風變得柔和,經過


    地表的雲都隨著自然的風飄蕩。


    聖特汝爾地區的居民也發現到異樣。


    每個人都露出擔心的表情臆測討論。畢竟從啟航以來的五個月當中,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這時,設置在街上的音響開始播放島內廣播,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宣傳部門的女性聲音平淡地告知情況。


    「四人議會此刻正在和空族進行調停,伊斯拉停止航行是暫時性的措施。空族飛艇有可能航經伊斯拉附近,不過都是沒有危險的聯絡船。航行預定在數天之後重新開始。」


    同樣的通知重複兩次後廣播便結束了。居民們再次麵麵相覷,針對廣播內容進行討論。


    「如果伊斯拉一直在移動,聯絡船要往返會很不方便。這裏沒有航海圖,一不小心我方的外交人員可能會找不到伊斯拉。」


    「可是現在停下來,空族更容易發動攻擊吧?」


    「隻能賭賭看了。現在打算以談判結束戰爭。若是希望對方接受我們的要求,我們也得稍微讓步才行。」


    眾人不安地議論著。在他們頭頂上方,空族騎士團的戰鬥機編隊發出隆隆的螺旋槳聲飛過,機首朝向的方向是宛若毛毛蟲的空族驅逐艦側麵。雙方保持一定的距離營造出緊張的氣氛,但沒有發射炮火。從地麵觀望的居民都以祈禱的心情仰望天空。所有人都已經受夠了戰爭,希望伊斯拉能恢複抵達聖泉之前的和平狀態。


    卡路兒和艾黎兒藏身在防風林中,背部承受著透過樹葉的九月陽光。他們從樹幹後方露出半張臉,靜靜觀察前方的房屋。


    兩人注視的是伊斯拉航海長劉易斯·得·阿拉康的宅邸,數十名禁衛軍不分日夜嚴密守衛,保護住在此地的妮娜·維恩特。


    「伊格納好像不在。」


    兩人輪流仔細地尋找,但他們仰賴的美少年完全不見蹤影。


    「他一定是在最接近克莉亞的地方護衛,直到談判結束都得緊跟在她身邊……所以大概不會來到外麵吧。」


    卡路兒懊惱地低語,但艾黎兒沒有放棄,仍吊著繃帶的左手臂隱藏在草叢中。她注視劉易斯的住宅說:


    「不可以放棄,應該保持信心!隻要我們一直等他,他遲早會出現。目前在我們認識的人當中,隻有伊格納可以見到克莉亞。」


    「……嗯……我知道,可是……」


    「不要老是說些喪氣話!要是有更好的方法,我早就那麽做了!既然你直接拜托警衛時沒有得到允許,最後隻剩下這個方法吧!」


    「別、別生氣啦。嗯……對不起,你說的沒錯,隻能這樣做……」


    兩人曾經拜托負責劉易斯宅邸警衛工作的禁衛軍讓他們見伊格納修,卻被拒絕了。在戒備森嚴的此刻,不僅是克莉亞,連負責隨身護衛她的伊格納修,也隻有部分高官才能與他接觸。


    「拜托,伊格納,出來吧……」


    艾黎兒朝著前方的劉易斯宅邸如此祈禱。


    太陽開始西沉,防風林染上片刻的琥珀色,接著緩緩失去色彩。秋蟲開始聚集在他們周圍鳴唱,劉易斯宅邸的大門亮起水銀燈,使白色石造建築的身影浮現在夜晚當中。卡路兒揉著疲倦的眼睛說:


    「肚子好餓……」


    「……今天大概是沒希望了。難道隻能窩在家裏等談判結束嗎……」


    艾黎兒也失去自信地低語。防風林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有沒有什麽好方法呢?如果克莉亞或伊格納其中一人發現我們在這裏就好了。」


    「要不要幹脆到門口大聲喊喊看?或許會被抓起來,可是隻要造成騷動,伊格納一定會察覺到我們。」


    「……嗯,其實我也有這個想法……要不要試試看?試試看吧?」


    「如果他沒發覺,我們大概會被關進監獄……但繼續待在這裏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好,交給我吧!你繼續躲在這裏,我去叫叫看。」


    「不、不行啦,艾黎!我也跟你一起去……」


    「你如果被抓到就沒有意義啦!別擔心,反正我有前科,這次大概也可以獲得原諒。」


    艾黎兒提到的前科,是指先前在聖特汝爾聽妮娜演說之後,她衝到街上追上馬車、把頭鑽進車窗裏鼓舞妮娜的事。


    卡路兒用力搖頭說:


    「既然有前科就更不能讓你去做!不行不行,快回來!」


    「別擔心,你待在這裏,交給我吧!」


    艾黎兒彷佛是要去惡作劇一般,笑嘻嘻地伸出手製止卡路兒,自己則緩緩後退,接近劉易斯的宅邸。


    「不行,我也跟你一起去!」


    「我走囉!」


    艾黎兒轉身正要起跑,卡路兒背後突然傳來冷冰冰的聲音。


    「別傻了。」


    兄妹兩人聽到突如其來的聲音,同時張大眼睛轉向後方。


    聲音傳來的方向隻看得到一片漆黑的防風林,什麽都看不見。


    不對——黑暗的角落出現一個格外濃黑的人影。


    兄妹兩人同時張大嘴,顫抖著手指向人影。


    「伊、伊格納……」


    他們要找的人物緩緩走上前,走出樹林站在星光下。


    身穿禁衛騎兵製服的伊格納修沒有注視兄妹兩人,將冷淡的眼神移到虛空說:


    「我接獲報告,說有可疑的學生躲在防風林監視屋子。我心想該不會是你們……結果竟然真的猜中了!你們還想跑到門口大叫?在你們解釋清楚之前便會被狠狠揍一頓啦。小鬼要玩耍的話去別的地方吧!」


    他以不帶感情的語調冷冷說道。


    艾黎兒依舊以指尖指著伊格納修,用顫抖的聲音開口:


    「凹、凹、凹……」


    她的舌頭打結,無法順利說出這個單字。伊格納修詫異地抬起單邊眉毛問:


    「……凹?」


    「傲嬌!」


    艾黎兒喊完便衝到他的懷裏,並用可以活動的右手抱住他,將臉頰貼在他的胸前說:


    「謝謝!你真是太棒了!」


    「喂、喂,住手……」


    「你一直躲在樹叢裏看我們吧?你果然在替克莉亞和我們擔心!」


    「笨、笨蛋,才不是這樣!我才不管你們會變成怎麽樣,你別誤會!」


    「嗯嗯,沒錯,我知道的,你這個傲嬌!」


    「到底什麽是『傲嬌』啊?」


    「艾、艾黎,快離開那家夥!」


    艾黎兒無視伊格納修和卡路兒慌亂的態度,渾身上下都散發出喜悅。她用指尖擦拭淚水,抬起滿麵笑容的臉看著伊格納修。


    「我們找你是因為隻有你能幫得上忙。拜托,可以至少聽我們說完嗎?」


    「……我拒絕,太無聊了。你們別誤會,我是為了要趕走你們才過來這裏,沒時間陪你們玩扮家家酒。」


    「拜托,隻要聽聽我們的要求就好。」


    「……哼,那我姑且聽聽看吧。」


    「我想你應該知道,卡路兒很想見到克莉亞。我希望你讓卡路兒和克莉亞見麵說話。」


    「那個笨蛋隻是一介學生,在這種緊要時刻,怎麽可能讓他隨隨便便謁見管區長!」


    「這一點要靠你的地位幫忙啦。」


    「我隻是護衛,沒辦法替民間人士安排會晤事宜。」


    「別這麽嚴肅嘛。卡路,你也來拜托他吧。不要無謂逞強,你無論如何都想見到克莉亞,不是嗎?」


    卡路兒以懊惱的表情咬著嘴唇默默思考之後,他毅然挺起胸膛,重新麵對伊格納


    修。


    「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光憑我們根本無計可施……除了你之外,已經沒有其他可以依賴的人……」


    卡路兒溫順地垂下頭。


    「……就是這樣。拜托!不論是十分鍾或五分鍾都行,希望你可以讓我和克莉亞單獨會麵。」


    伊格納修以冷淡的眼神俯視卡路兒,冷哼一聲。


    「省省吧,我怎麽可能理會小鬼的要求?如果你們繼續待在這裏,我就要強製驅逐了。快回宿舍吧。」


    「伊格納,拜托!」


    艾黎兒哀聲乞求,伊格納修卻冷淡地背對他們。


    「我沒辦法幫上你們,別做無謂的期待。」


    「可是……」


    艾黎兒繞到準備離去的伊格納修麵前,張開雙手阻止他,並用誠懇的口吻說:


    「你應該也無法接受這種情況吧?克莉亞要一個人背負所有責任,被帶到空族的國度,-輩子住在那裏……這絕對有問題!」


    伊格納修不耐煩地用一隻手撩起頭發。


    「這是克莉亞自己的意思,我們根本無法插手。如果拒絕空族的要求,伊斯拉就會滅亡,我們別無選擇。」


    「可是,那也不能……」


    伊格納修的眼神中出現些許怒意,他盯著艾黎兒說:


    「如果為了守護克莉亞一個人而戰鬥,伊斯拉會犠牲許多士兵,平民居住區也無法幸免,學生會被迫參戰,步上範·維爾班的後麈。到最後,伊斯拉將無法達成旅行的目的,還會被空族虜獲,成為他們的飛行要塞。你們想,克莉亞會希望迎接那樣的將來嗎?她已經下定決心,如果還跟她說些有的沒的,隻會增添她的悲傷。你們別去煩她吧!」


    卡路兒和艾黎兒都無話可說。


    正如伊格納修所說,如果現在見到克莉亞,他們一定會試圖阻止她,讓她的決心動搖,並提出一起逃亡之類不切實際的提案。即使知道那種幼稚的想法無法解決眼前的狀況,他們仍舊無法抗拒宛如激流般湧出的情感。當然,這麽做不會有任何結果。


    卡路兒握在腰間的雙拳顫抖,把內心的感受化為文字:


    「可是……我無法忍受今後再也見不到她……」


    自從那天晚上在森林中得知彼此的身分後,他和克莉亞就沒有交談過。他隻有在空戰中,乘著阿爾康號飛經路納·巴克時,朝著甲板上的克莉亞喊出贖罪的話語,在那之後完全沒有見過麵。


    身為卡爾·拉·伊爾的卡路兒,以及身為妮娜·維恩特的克莉亞。


    在得知彼此過去並克服仇恨的現在,他想要和克莉亞真正地對話。


    「我不是要阻止克莉亞,或是想和她一起逃亡……我隻是想和她說話,即使隻有短暫的時間也沒關係。」


    卡路兒情不自禁地將內心的思念化作言語,脫口而出。


    「我太過任性,拘泥於自己心中的憎惡,因此傷害克莉亞。我之前說出很過分的話,我……我想要向克莉亞道歉。我要為了過去的一切向她道歉,隻是這樣……」


    「拜托,伊格納,我求求你……」


    卡路兒將一隻腳跪在地上並低下頭,表現出臣子對君主的敬禮。伊格納修見狀,太陽穴抽搐一下。


    「……別這樣,笨蛋,你好歹是前王子吧?」


    「我已經不是王子,隻是飛行科的學生,沒有任何權威或權力,隻能像這樣拜托你。」


    伊格納修終於達到忍耐的極限,忍不住怒吼:


    「你難道不知恥嗎?這是拉·伊爾皇家的末代子孫該做的事嗎?」


    卡路兒即使受到辱罵,仍舊低著頭一動也不動。伊格納修原本似乎還想要多說兩、三句話,但都吞到肚子裏,皺著眉頭背對卡路兒。


    「你就一輩子跪在那裏吧,蠢蛋!我實在是受不了你。」


    「伊格納……拜托……」


    艾黎兒以僵硬的表情再度擋在伊格納修麵前,但被他推開了。


    伊格納修越走越遠,卡路兒卻仍然跪在地上沒有抬起頭。艾黎兒隻能目送伊格納修冷漠的背影離去。


    卡路兒跪在地上,心中隻能不斷祈禱。


    他希望再度見到克莉亞,向她道歉並鼓勵她。


    兄妹兩人在黑暗中無法動彈,幽深的黑夜包圍著他們。


    ◎ ◎ ◎


    從交涉日開始過了五天。


    在空族第一飛行要塞「斯科比烏斯」的迎賓館會議室裏。


    「你們對我們的誤會太多了。」


    塞農看著伊斯拉提出的條文草案,歎一口氣說道。他抬起頭,以笑容朝對麵的阿梅裏亞問:


    「你以為我們是住在天空的土匪嗎?」


    阿梅裏亞麵不改色地回答:


    「因為你們要求以管區長交換通行許可。」


    「雖然這是粗魯的要求,但是像這樣坐上談判桌,便是我們所能展現的最大誠意,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那麽,你們能接受我方的提案嗎?」


    「先不談接不接受……首先,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們不是要把呼風少女送上火刑台,而是要迎接她作為未來的指導者。如果妮娜·維恩特的才能卓越,甚至有可能排除王位繼承者,登上女王的寶座。我們絕不可能會侮辱等待兩千年的預言人物。」


    「也不會強迫她結婚?」


    「預言中提到的是處女王。我們不僅不會要求她結婚,甚至不會讓未經許可的男人接近她。」


    「關於讓伊斯拉隨從人員同行的要求呢?」


    「這點沒有問題,我們可以讓她把伊斯拉的生活完整地搬到首都布雷阿迪斯。但是禁衛軍的人數最多隻能有二十人,因為在我們的軍隊組織裏,二十人以上的隊伍便被視為獨立的戰鬥單位,超過這個人數很可能會引發某些組織的反彈。」.


    「……原來如此,這點沒有問題。」


    阿梅裏亞低頭看著自己寫下的條文草案,對於其中有很大部分順利過關而感到意外。這恐怕是接下來要他們做出巨大讓步的布局,不過對伊斯拉而言,這些都是務必要通過的重要事項,因此她暫且先鬆一口氣。


    塞農繼續說:


    「當然,或許還需要做細部的調整,不過我們也不希望妮娜·維恩特在布雷阿迪斯的生活受到委屈。我們由衷希望她能夠成長為優秀的指導者。在我們民族的創世神話中,呼風少女被視作聖阿爾迪斯坦的女兒,隻會受到崇拜與敬重,絕不會遭到侮辱。」


    阿梅裏亞抬起頭說:


    「要克服懷疑並不容易,而且我們需要讓伊斯拉的居民接受。請務必給予協助。」


    「那是當然的,我們對你們也幾乎一無所知,因此才會產生許多誤會。如果我們知道你們是能夠進行成熟交流的對象,大概會省去許多不必要的流血。」


    塞農旁邊的巴西流斯司令官露出不悅的表情。看來不論是在空族或伊斯拉,軍人都是主戰派的急先鋒。


    ——這都要怪彼此最初的接觸實在是太糟糕了。


    阿梅裏亞心想。


    伊斯拉和「天空一族」首度接觸,是在大約四個月前,三架空族警戒機到伊斯拉拍攝地表。雖然這的確是無法令人坐視的舉動,但伊斯拉空艇騎士團團長雷波特·梅塞卻一一話不說地把它們全數擊落。莽夫與莽夫突然相逢,在言語交談之前便亮出拳頭,自然會演變成血流成河的戰爭。事實上,軍人們反而期待如此的發展。首戰中的騎士團員彷佛在享受狩獵蠻族的樂趣般飛舞在空中,不去深思這將招致什麽樣的結果,就像是要試驗平日鍛煉的玩具性能,或是為了自己的名譽而戰。


    ——太愚蠢了。


    阿梅裏亞深深為


    過去的日子感到悔恨。


    那些無益的戰鬥日子再也無法挽回。


    「……我有同感。」


    她忍不住老實說出內心話。空族把伊斯拉當成蠻族,或許不完全是錯誤的。對於失去的寶貴生命,隻能予以無盡的哀悼。


    「……好,接下來要討論的才是正題。」


    塞農轉移話題。


    「不過在這之前,何不先用餐呢?」


    看來他在正式會議中對伊斯拉讓步,但是在非正式場合另有要求。


    「……我非常樂意。」


    阿梅裏亞接受了。她理解這場談判已經接近重要關頭。


    「妾生的王子?」


    阿梅裏亞在立食形式的餐廳聽到塞農在耳邊低語,不禁反問。


    塞農拿著葡萄酒杯,露出笑容。


    「不論是在哪一國的王宮,住在裏麵的都是凡人,七情六欲的煩惱永遠沒有止境。」


    「……可以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這是很常見的故事。正妻生的孩子是庸才,妾生的王子卻相當優秀。王位繼承者當然是嫡生長子,但是有反對勢力支持優秀的王子。對國王的心腹來說,這是很頭痛的問題,他們隨時想要找機會趕走側室所生的王子。這次伊斯拉的要求對於國王的心腹來說,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也就是說……要讓擁有王位第二順位繼承權的王子擔任大使?」


    「這樣的身分還不夠格嗎?」


    阿梅裏亞盯著塞農的眼睛,他臉上從容的笑容沒有變化。


    「如果可以的話……隻要是正統的王位繼承候選人,我們便沒有意見。」


    「太好了。」


    塞農把葡萄酒杯舉到麵前,阿梅裏亞也舉起自己的酒杯,兩人敲響清脆的聲音。


    「國王也會很高興的,這是一項非常好的交易。」


    塞農滿意地將酒杯舉到嘴邊。


    ◎ ◎ ◎


    「唉……」


    「呼……」


    歎息幾乎成為卡路兒和艾黎兒兩人的每日例行公事。他們望著彼此憔悴的臉孔,皺起眉頭,再度默默地移動湯匙。


    學生宿舍的食堂中,除了他們還有莎朗和奈奈子。千春今天輪值看護,前往醫院照顧憲明和班哲明。天空已經變黑,冰冷的夜晚空氣逼入室內。


    自從他們見到伊格納修後已經過兩天。雖然他們後來也透過學校相關人士與騎士團員試圖要接近克莉亞,但是在如此重要的時期,一介學生根本不可能見到管區長。伊斯拉依


    舊保持靜止不動,居民們毫無根據的謠言四處流竄。


    卡路兒放下湯匙,朝今天輪值煮晚餐的奈奈子笑著說:


    「我吃完了,燉肉很好吃喔。」


    「太好了,雖然還比艾黎做的差很多……」


    穿著圍裙的奈奈子沒有自信地看向艾黎兒,艾黎兒嘻嘻笑著說:


    「紅蘿卜很甜、很好吃啊!至少比卡路厲害一百倍。啊,碗盤我來洗,交給我吧。我沒有幫忙做菜,至少得做點事情。」


    「不用了,艾黎。你如果亂來,會拖更久的時間才能痊愈喔~你既然受傷便乖乖休養吧~」


    奈奈子連忙阻止她,迅速收回大家吃完的盤子,轉身回到廚房。艾黎兒左手吊著繃帶,歉疚地目送奈奈子的背影離去。莎朗泡了紅茶,剩下的三人開始喝茶。


    食堂內異常安靜,茶杯放在托盤上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真安靜,好難想象不久前曾發生過戰爭。」


    莎朗盯著杯中的琥珀色液體,低聲說道。


    「真的很難想象。」


    他們回憶起離開巴雷特洛斯、抵達聖泉之前,食堂裏熱鬧的情景。


    當時,大家都聚在這裏吃艾黎麵、嬉鬧到天亮。可是,那段日子已經顯得相當遙遠,


    甚至彷佛是夢中的場景。


    當時光男還在,沃夫岡也在,克莉亞亦常來宿舍玩。眾人點著燈通宵聊天,談論駕駛飛機的喜悅、無關緊要的閑話或是個人的夢想與未來。在找到天空的盡頭、結束這場冒險之前,他們相信大家可以一直在一起。


    不論如何眷戀、如何懊悔,逝去的日子都已無法挽回。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實,此刻卻深深剌痛他們的胸口。


    莎朗似乎無法忍受寂靜,打破沉默向大家述說她今天在醫院從騎士團員聽來的消息。


    「索妮亞老師即將麵對軍法會議的審判,不知道結果如何……希望可以從輕判決。」


    在先前的空戰中,飛行科教官索妮亞與班德拉斯違背騎士團的出擊命令,幾乎讓全體飛行科學生躲進防空洞避難。班德拉斯老師由於隻是凱格斯高中的教師,因此隻需接受減薪與警告處分,但身為軍人的索妮亞老師因為違反軍令而被囚禁,根據傳言至少會被判處五年徒刑。


    「太不合理了!我們現在還活著,都是因為有索妮亞老師在。她明明拯救這麽多學生,為什麽得被關進牢裏?」


    艾黎兒的嘴唇不甘心地顫抖著。


    「飛行科全體學生一起向騎士團提出請願書吧?希望至少能讓老師減刑。」


    這時奈奈子洗完碗盤回來,對莎朗的提議點點頭,接著又說:


    「對了……我還是決定要轉到普通科~」


    「啊……奈奈子,你做出決定了嗎?」


    「……嗯。我想我還是沒辦法……參加戰爭……」


    奈奈子低下頭,以微弱的聲音說道。自從第一次空戰以來,奈奈子很明顯地開始膽怯,並曾屢次找人商談。在伊斯拉搭乘飛機,意味著要飛在戰場的天空。賭上性命的戰爭終究無法強迫任何人接受。


    「既然是奈奈子自己做的決定,雖然很遺憾……不過你還是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在宿舍。」


    「嗯。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寫文章,我會往這方麵努力看看。」


    奈奈子已經決定新的目標,表情變得堅定。


    接著,一旁的艾黎兒以悠閑的表情說:


    「開學之後,我也要轉到維修科,現在便得開始用功。不過我從小就幫忙爸爸的維修工作,一定不會有問題。」


    現在伊斯拉處於非常時期,學校已經停課。等到重新開學,艾黎兒便會轉到維修科。她因為左手臂負傷的後遺症,將會影響駕駛飛機的能力。雖說即使無法握住操縱杆或操作後座的機槍,仍可選擇以「偵查員」的身分搭乘飛機,但這一行必須具備高度的航空工學、物理學與導航知識,因此艾黎兒一開始便放棄了。


    「我最不擅長念書啦。但如果是維修科,麵對的是機械,一定沒有問題!」


    「……的確。雖然感覺會有些寂寞,不過大家還是可以一起住在宿舍裏,所以……」


    「嗯,我們還是會留在宿舍。莎朗和千春要多加油喔,你們一定要成為飛行員,帥氣地飛在天上。」


    「……嗯。我不會放棄,一定要成為飛行員。」


    莎朗向她保證,艾黎兒也回以笑臉。


    這時——


    「……嗯?」


    卡路兒露出訝異的表情望向窗外。他聽到某種聲音。


    「……馬?」


    輕快的馬蹄聲接近,卡路兒和艾黎兒麵麵相覷,接著大喊:


    「伊格納!」


    兩人好似彈簧一般跳起來,把額頭貼在玻璃窗上望著夜晚的戶外。


    栗色馬已經停在門口,從馬鞍上跳下來的伊格納修挺著肩膀,大步跨入中庭。


    「發生什麽事?」


    軍服打扮的伊格納修發現食堂亮著燈,立刻朝這邊走來,砰一聲粗暴地推開門,看著餐桌前的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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