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代理觀測機傳來命中目標的報告後,聚集在路納·巴克艦橋司令室內的兩名參謀將校,同時拿起雙筒望遠鏡確認三萬公尺外的巨大煙霧。


    突然出現的黑色積亂雲越過煙幕,漆黑色的體積不斷在夏日天空膨脹。眼前的局麵一目了然。


    “敵軍主艦被擊沉了!”


    通信兵朝著傳聲管高喊,艦內一千名船員同時歡呼。他們渾身灼傷、流血,跨過同僚的屍體賣力工作的辛苦,終於得到報償。


    “代理觀測機,請迅速返回。你們一定會得到比上次的騎士十字勳章更高的勳章。”


    雷波特說完,通信兵立刻送出迅速返回的訊息,然而——


    “……沒有回答,想必是被卷入爆炸……”


    “……是嗎?真遺憾,又犧牲了勇敢的學生……”


    聽到這段對話,一旁的妮娜·維恩特立即詢問:


    “你們的意思是……那兩人戰死了嗎?”


    沒有人回答,雷波特壓下軍帽的帽簷。


    “管區長,這裏是戰場,士兵戰死是經常發生的事。”


    “可、可是……如果進一步搜索……”


    她雖然如此哀求,但雷波特隻是咂舌一聲,瞪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隻好出麵勸阻妮娜。


    “管區長,這裏就交給團長處理吧。請你回到座位上。”


    “可是,他們兩個還不一定是真的死了……”


    難得激動的妮娜在路易斯的安撫下,坐回司令室後方的鐵椅子上。


    路易斯湊近她,低聲說道:


    “我不希望造成更大的損傷。拜托,找回呼風的力量吧。”


    “……”


    “沒有你的力量,這場戰爭無法獲勝。我們雖然贏得炮擊戰,但敵人還沒有全數殲滅,路納也未必能夠安然無事。”


    “……”


    “我知道這個請求很任性,可是還是要拜托你。”


    “……那兩個人……怎麽了……”


    “別擔心,目前隻是無法取得聯絡,他們不會那麽輕易就死掉。我們隻能相信他們一定會生還。”


    “……”


    “如果有呼風的力量,就不再需要讓任何人冒險,我也不想把學生送上戰場。我需要你的力量。”


    妮娜呆呆看著路易斯好一陣子,以恍惚的表情回答: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 ]


    妮娜沒有自信地點頭,但她的力量當然不是說要喚回就能喚回。


    另一方麵,雷波特幾乎把臉貼在司令室的防彈玻璃上,俯瞰路納·巴克的情況。


    “主炮沒問題嗎?”


    “右舷第一炮塔前方中彈了,不過其他都沒有問題。左舷的三座主炮完全沒有受損。”


    “嗯。”


    “右舷五門對空炮當中,有三門中度受損。雖然在炮擊戰中沒有太大影響,不過目前以飛機為作戰對象,或許會比較吃虧。”


    “隻要主炮還能運作就沒關係,首先進行炮擊。”


    雷波特點點頭,接著觀察敵軍飛行艦隊的情況。兩艘輕巡空艦停止放出煙幕,開始逼近路納·巴克,大概是想要挑起雷擊戰。兩艘重巡空艦則保持一定的距離,似乎要繼續進行炮擊戰,不過在擊沉主艦之後,巡空艦自然不是路納·巴克的對手。


    “先擊沉輕巡空艦。”


    “是!”


    通信兵將指令傳送到射擊指揮室,十五公尺測距儀開始進行觀測。由於隱藏戰艦的煙幕早已消散在大氣中,因此即使沒有觀測機也沒問題。從遠距離炮擊切換到中距離炮擊,需減少裝填炮彈時的火藥量來進行調整。


    不久之後,主炮齊射的震動便傳送到全艦,接著第二、第二次齊射也順利進行。雷波特拿著雙筒望遠鏡,看到敵軍的輕巡空艦一一爆炸。


    雷波特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路納·巴克的船員技術相當熟練,第一次射擊便已相當接近目標,第二次射擊達成夾叉,第三次則命中目標,輕而易舉地殲滅敵方輕巡空艦,接著便將目標轉向放棄炮擊戰而開始逃跑的兩艘重巡空艦。


    “從射擊距離外攻擊!”


    戰艦的巨炮可以從重巡空艦的主炮射程距離外進行炮擊,因此能夠悠然目送逃亡的重巡空艦。路納·巴克抬起炮身角度,毫不留情地發動齊射。


    “嗬嗬嗬、嗬嗬嗬。”


    看到兩艘重巡空艦的船身從中折斷、艦上人員全都被拋落到空中,雷波特打從心底發出愉快的笑聲。對於飛行戰艦的將校而言,沒有比贏得炮擊戰的勝利更痛快的時刻,司令室內先前緊張的氣氛也消失了,參謀們都感到輕鬆不少。


    “不愧是路納,果然是伊斯拉的守護神,氣勢不凡。”


    “隻要有路納在,伊斯拉就不會有問題。空族的飛行艦隊被一艘戰艦全數殲滅後,大概也隻能舉手投降吧?”


    雷波特恢複軍人的氣概。他相信隻要有路納·巴克這艘無敵戰艦在,這場空戰就絕對不會輸。


    “艦內盡快進行複原消防作業,接下來的目標是敵軍飛行要塞。和上次一樣,由路納來壓製要塞上空。”


    指令發出之後,路納的推進裝置開始嗡嗡作響。


    路納雖然仍舊處處冒煙,還是朝著遠處的敵軍飛行要塞邁進。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戰鬥機和空族戰鬥機正在要塞周圍進行熾烈的空戰,從遠處也能看到閃爍的火花以及劃過天際墜落的戰鬥機。


    前次戰役中,決定戰局的也是路納巴克。它雖然一開始被誘敵戰術騙往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回來之後便不讓敵人有反抗的餘地,占據空族飛行要塞的上空,兼作飄浮炮台和觀測機,將射擊觀測結果持續傳送給伊斯拉的所有炮台。路納與伊斯拉聯手之後,幾乎壓倒性地攻破空族要塞,終於使空族落荒而逃,結束當天的空戰。雷波特這次似乎也想要以上次的方式結束戰鬥。


    “幹脆把那座要塞搶過來,這樣就有另一座伊斯拉。”


    雷波特拿著望遠鏡觀察逐漸接近的空族要塞,自信地喃喃自語。


    然而——


    這時,一名參謀將校發現底下有個奇特的東西,便將臉貼近防彈玻璃,俯瞰路納正下方的聖泉。


    “……影子……”


    路納·巴克此刻飛翔在一千五百公尺的高度,下方的聖泉將海水噴到兩百公尺的高度,然而在一片水花當中,卻看到幾個類似魚影的影子。


    聖泉裏當然不可能會有魚類在遊泳。


    那麽,那些影子是——


    “……難道是……潛水艇?”


    參謀喃喃自語,將攜帶用的雙筒望遠鏡貼在眼睛上,凝視可疑的黑影。


    這些影子如同跟隨帆船的海豚一般與路納·巴克並行,保持同樣的速度前進,時而像是要躲入聖泉飛沫一般深潛,過一會兒又浮上來與戰艦並行。


    “喂!那是……”


    參謀放下望遠鏡,正要詢問一旁的同僚,卻注意到更恐怖的事實。


    隻見潛藏在聖泉裏的數百個相同影子重重包圍路納·巴克,宛若殺人鯨群朝著獵物齜牙咧嘴。


    “聖泉中出現敵影!我們被包圍了!”


    司令室內所有人員聽到都大吃一驚,凝視著參謀所指的地方。眾人看到已經完成包圍陣型的數百個影子,不禁啞口無言。


    “那、那是什麽?”


    “……潛水艇嗎?”


    “難道是飛艇潛入聖泉裏?怎麽可能會有這種武器……”


    回答參謀最後一個問題的是路易斯:


    “……住在聖泉的空族,當然有可能開發出利用地理環境的武器……”


    雷波特和參謀將校都屏住氣息。


    利用聖泉隱匿的“飛天潛水艇”——目前包圍路納巴克的特殊武器隻能這麽稱呼。


    “對潛警戒!準備投擲炸彈!”


    通信兵將雷波特的指示傳遞到艦內,路納的底部炸彈槽打開,準備投擲炸彈。飛行戰艦平常都會將這類炮擊裝置設在船身底部,進行炮擊與對潛水艇的戰鬥。


    這時——


    “飛行潛水艇浮出水麵!”


    隨著參謀的報告,包圍路納·巴克的數百個影子濺起水花,在船身周邊形成彩虹,同時浮出水麵。


    潛水艇穿破聖泉的帷幕,空族狩獵者出現在燦爛的陽光中,在路納下方五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悠然隨行。


    麵對如此異狀,司令室內的全體人員都啞口無言。


    “那是……水雷艇?”


    “不……應該稱為空雷艇才對。”


    伊斯拉沒有人看過那樣的武器。


    潛水艇的外型與三人座的小型船相當,利用雙翼的小螺旋槳飛行,船首搭載十四公厘的機關炮,下方則吊著一顆空雷。以裝備而言雖然算是水雷艇,不過它們能夠潛入聖泉,也能在空中飛行,因此或許應該稱為“空雷艇”。數量總共有一百四十艘左右,重重包圍著路納。


    “真狡猾!”


    雷波特狠狠地說。


    一般水雷艇在海上戰鬥的角色幾乎清一色是負責“夜間雷擊”。這些類似豺狼的戰鬥艦善用小小的船身,趁天黑時接近敵軍大型艦艇,從近距離發動雷擊並迅速逃遁。由於它們欠缺防禦力,因此很少在白天的戰鬥中使用,然而這些“空雷艇”卻能夠隱藏在聖泉中接近敵軍,在白天達到與夜間雷擊戰相同的效果。


    路納此刻已經進入空雷艇的包圍網。


    “投擲炸彈!主炮塔裝填三式彈!對空武器全開!射擊!全力射擊!”


    號令一下,路納·巴克的炸彈槽投下數十顆炸彈,紡錘型的彈頭發出“咻咻”的聲音落下。


    數顆炸彈被吸入聖泉,爆炸之後濺起巨大的水花。飛沫映照著炸藥的顏色,染成一片橙橘色。伴隨著“轟、轟”的聲響,隱藏在聖泉的空雷艇被炸飛,在空中散成鋼鐵碎片。


    路納·巴克兩舷的對空武器也同時射擊,整艘戰艦好似刺蝟一般全身包覆著數千道粗壯的火光。數十艘空雷艇被掃射貫穿,連同懸掛於底部的空雷一起化作火球,一艘接著一艘爆炸,令人慘不忍睹,艇上的船員大概連骨灰都沒有留下。


    在先前的戰役中,大家已經知道空族的人民狂熱地信奉教條,並且具備異常旺盛的戰鬥意欲,然而空雷艇船員的勇猛程度依舊驚人。這些船隻沒有像樣的防禦構造,底部掛著一顆就足以擊沉驅逐艦的空雷,在對空武器的彈幕中不僅沒有逃跑,反而向前逼近。


    “他們是笨蛋嗎?”


    “隻有笨蛋才願意駕駛水雷艇!對手相當不好對付!”


    雷波特加以警戒。以搭載魚雷的小型船對抗巨大戰艦,絕不是一般人能夠辦到的任務,必須事先抱定必死的覺悟才能進行如此貼近的攻擊。敵軍空雷艇的所有船員都舍棄性命在飛行,將被炸碎的同伴拋在後頭,自己炸碎之後又成為後方同僚的煙幕。最後剩下幾艘空雷艇隱藏在被炸死的同伴造成的炮煙中,接近到足以命中目標的距離。


    犧牲數十艘船之後,最後逼近射程的隻有四艘。


    誓死運送的空雷從船身下方被拋出。


    “空雷掉下來了!”


    “右舷!快閃!”


    參謀高喊。投擲下來的四發空雷逼近路納·巴克的右舷,接下來的瞬間,減輕重量的空雷艇便上升並左轉,以友軍為盾牌眺望空雷的軌跡。


    路納拚命扭轉方向,然而敵軍的貼近攻擊卻勝過路納的機動性。


    四發空雷貫穿右舷,造成破壞。


    彈頭的鋼鐵裝甲裂開,導火線點燃內部裝滿的火藥。


    路納·巴克的艦內產生四顆巨大的火球。


    超越兩百六十公尺的船身大幅傾斜,從右舷的破洞冒出劇烈的火焰。


    “四發命中右舷!”


    參謀在大幅傾斜的司令室內呐喊。


    “不行,撐住!一定要撐過去!”


    雷波特怒吼,然而回應他的是朝右舷迅速逼近的敵軍空雷艇群。眼尖的敵人才不會放過路納此刻的弱點。


    “右舷成為敵軍目標!”


    右舷的對空武器幾乎完全沉默,先前炮擊戰中裂開的傷口被空雷艇的槍尖刺入,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右舷主炮呢?”


    “隻有第二主炮塔勉強幸存!”


    “快射擊!用三式彈趕走它們!”


    “是!”


    急切的號令在艦內傳送,右舷第二主炮塔裝填完三式彈,對準摩拳擦掌的空雷艇群。


    “發射!”


    四十六公分炮的咆哮聲回蕩在天際。


    轉眼間,伊斯拉空艇騎士團自豪的三式彈便在空雷艇群的正中央爆炸。


    三式彈內部是數千發小鉛球,藉由導火線在空中引爆外殼之後,散出的鉛球激流便會由內部撕裂敵軍機群。


    刹那間,驚人的光芒籠罩路納巴克右方的天空。


    空雷爆炸後卷入飛在近處的空雷艇,引發淒慘的連環爆炸,綻放出數十道光束,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太陽。


    “幹得好!我們成功了!”


    “活該,蠻族!領教到文明世界的厲害了吧!”


    司令室內紛紛傳出拍手喝采的聲音,雷波特也滿足地撫摸著八字胡。雖然發明三式彈的不是巴雷特洛斯而是齋之國,但此刻不需要在意這些細節。


    然而——


    “……嗯?”


    閃光消失之後,空中仍舊聽得到不祥的螺旋槳聲。


    炮煙被風吹散,視野再度變得清晰。


    藍天中沒有東西在飛翔,但聖泉中浮遊著十條左右和先前相同的可憎魚影。


    “他們竟然躲入聖泉逃過攻擊!”


    “快裝填三式彈!”


    樂觀的氣氛瞬間消失,艦內所有傳聲管再度響起如同暴風雨般急切的怒吼。


    防彈玻璃外頭,退守到聖泉的空雷艇群再度浮出。躲過先前炮火、共計九艘空雷艇的機首,全都朝向右舷第二主炮塔。


    雙翼的螺旋槳發出噪音,幸存的九艘空雷艇翻轉機翼朝路納的右舷進攻。


    右舷的對空炮依舊沉默,第二主炮來不及裝填炸彈。


    “右舷!右舷!”


    拚命的叫聲帶著絕望的色彩。


    “完了。”


    雷波特低聲說完,路納·巴克的右舷再度染上灼熱的色彩。


    艦內回蕩著慘叫聲。


    兩發、三發、四發、五發,接二連三的攻擊將路納巨大的身軀染成赤銅色。


    升起的火焰瞬間湧到艦橋。


    奔馳在空中的空雷艇悠然自得地飛過路納上方,好似故意要讓艦橋司令室看到機身的下腹部。所有飛艇都投下空雷,其中五發命中目標。即使是超級戰艦,右舷受到共計九發空雷集中攻擊,損傷仍相當嚴重。


    “無法上升,船身傾斜,無法複原!”


    “第二主炮塔重度破損!”


    “前方甲板重度破損,發生火災!”


    艦上處處交錯著悲鳴,船首附近冒出火焰,甲板下的船員居住區被火舌吞沒,船內此刻再度展開與火焰和煤煙的戰鬥。


    “這、這樣下去,無法繼續戰鬥……”


    “左舷的主炮和對空炮都還在,將左舷對準敵軍飛行要塞,繼續炮擊!”


    “可是照目前的狀況,無法抵擋敵軍的第二波攻擊!”


    “路納如果放棄戰鬥,伊斯拉就輸了。到最後關頭,還可以占據敵軍飛行要塞作為陸上炮台。會戰結束之前,路納不能回到伊斯拉。”


    雷波特固執地下達命令。這項命令過分悲壯,但路納·巴克是伊斯拉的生命線,路納如果殞落,伊斯拉也會滅亡,參謀們隻好點頭。


    “掩護機到底在幹什麽?快過來呀!”


    先前要求派遣的掩護機到現在連一架都沒有飛來,放眼望去,伊斯拉上空依舊進行著激烈的空戰,根本不可能有多餘的戰力分配到這裏。雖然心知肚明,但數量不及敵人的戰鬥實在是太艱辛、太痛苦。


    這時傳來幾乎震裂傳聲管的叫聲。


    “左斜上方,四千公尺高度,敵軍的俯衝轟炸機編隊接近中!”


    雷波特用肉眼瞪著報告中的方向。


    在灰暗的天空雲層縫隙之間,出現一顆顆不祥的芥子粒般黑影。


    在遠比路納·巴克航行的一千公尺高度更高的空中,井然有序的艦上轟炸機編隊飛翔在四千公尺的高度。雷波特用手上的雙筒望遠鏡觀察,看到十架螳螂機掩護二十四架俯衝轟炸機,正朝著這邊逼近。轟炸機底部懸掛的,是足以貫穿戰艦裝甲的兩百五十公斤炸彈。憑路納目前對空武器的狀態,很難迎擊對方。


    雷波特不禁咬牙切齒。


    最惡劣的敵人在最惡劣的時機來臨。


    對於飛行戰艦而言,最可怕的不是炸彈也不是空雷,而是俯衝轟炸機。


    對付水上艦艇時,一般的俯衝轟炸機通常會在約八百公尺的高度投擲炸彈,繼續俯衝到接近水麵時抬起機身飛離。投擲高度越接近敵艦,命中率也越高,然而如果從太低的位置投擲,俯衝的機身有可能來不及抬起,直接衝入海中而墜死。即使是老手,投擲高度的最低極限也是四百公尺,在更低的高度投擲則必死無疑。


    然而,如果是對付飛行艦艇,轟炸機就沒有衝入海中的危險,可以順著投擲炸彈的氣勢直接沿著艦艇旁邊俯衝,直到遠在底下的海麵附近再輕輕鬆鬆抬起機身。因此即使是平庸的飛行員,也能與目標接近到四百公尺以內的距離再投擲炸彈,命中率也會大幅提升。對於俯衝轟炸機而言,飛翔中的戰艦巨大的軀體是絕佳標的。


    “降低高度!接近聖泉!”


    雷波特自己在風之革命中,也藉由俯衝轟炸機摧毀守衛王都亞曆山大的禁衛軍團兩艘重巡,因此深知眼前敵人的危險性。


    “所有主炮準備三式彈!”


    左舷的主炮仰起角度,但敵軍編隊似乎已掌握有關路納現狀的情報,避開左舷轉向右舷方麵。負責掩護的十架螳螂機固守在轟炸機周圍沒有離開。


    敵軍編隊占據路納的逆風方向,路納拚命回旋下降,勉強將左舷前方的十二公分對空炮對準敵機群。


    帶頭的隊長機將機首往下鑽,從四千公尺的高度一口氣俯衝,其餘飛機也以猛禽般的機動性跟隨在後。第一編隊共計十二架轟炸機,俯衝角度六十度。


    “對空炮,等它們降到兩千公尺!”


    艦上傳遞著號令。


    在對空炮的瞄準器中,宛若老鷹的十二架飛機體積不斷擴大。敵方到達兩千公尺高度時,炮身發動射擊,經過調整的導火線在轟炸機前方布下炸裂彈的網子。在幾乎抹滅天空的火焰包覆下,四架轟炸機一舉被炸毀。然而敵機毫不畏懼,即使被預知航線、在前方布下炸裂彈的散布界,依舊沒有回顧中彈爆炸的友機。


    到達一千兩百公尺的高度後,僅剩的五架轟炸機拋下底部懸掛的兩百五十公斤炸彈。


    接著,它們宛若揮下鐮刀一般穿過路納旁邊俯衝,被拋下的炸彈分別落在路納前方中甲板、後部艦橋,以及飛艇倉庫。


    排水量超過六萬噸的巨大身軀受到爆炸的衝擊而劇烈搖動,濃密的火焰朝著天頂延伸。


    傳聲管傳來瀕死的慘叫,碎裂的鋼鐵在悲鳴。五發炸彈中有三發命中,其中落在前方中甲板的炸彈爆炸後,一舉燒毀士兵室與士官居住區。


    暴風從敞開的破洞湧出,燒焦的人們被拋到空中、落入聖泉。船內此刻陷入一片火海。


    然而,敵人不給他們複原的時間。


    第二編隊剩餘的十二架報炸機向下俯衝,準備給予最後一擊。


    左舷剩餘的三座對空炮仍舊努力在應戰,然而路納已經失去回頭的力量。可悲的巨獸在受傷、流血狀態中,隻能眼巴巴地仰望著襲來的鷹群。


    路納發射的稀疏炮彈輕易地就被突破,隻擊中兩架飛機,剩餘十架飛機接近到與路納隻有一百公尺之遙的高度後拋下炸彈。


    炸彈不可能會偏離目標。


    十發炸彈全數命中,貫穿破損的鋼鐵裝甲。


    紅色的火焰瞬間吞沒路納,接著冒出黑煙,船內形成火焰的滾流,席卷著因灼傷而慘叫的船員。


    後甲板的鐵塔倒下,壓在船員身上,破裂的鐵片、燃燒的木片和斷裂的鐵索在空中飛舞,船內縱橫交錯的蛇管變得滾燙,灼傷消防員。走廊成為一片血河,暗紅色的煙霧籠罩在船內,壞掉的電燈不斷明滅,映照著燃燒的器具、肉片和屍體。


    幸存的十五架空族轟炸機飛翔在路納·巴克的周圍,好似要確認自己的戰果。路納已經無法射擊對空炮,隻能像嬰兒一般在聖泉上方爬行。它沒有再度上升的力量,隻能等著墜入聖泉當中。


    誇耀勝利的螳螂機由上方飛來,半是遊戲地以機關槍掃射在甲板滅火的消防員。船員無法反擊,隻能單方麵被機槍射殺、流血、被火焚燒,最後從傾斜的船身落到聖泉中。


    司令室內沒有人發言。


    戰鬥的勝敗已相當明顯。


    無敵戰艦路納·巴克已經無法回到伊斯拉。


    艦上沒有逃躲之處,隻能等待沉沒的時刻到來。


    “往逆風的方向加速,用風力來滅火!直到最後都不能放棄!”


    雷波特下達命令後,用軍帽的帽簷遮蔽雙眼,靜靜地俯瞰上甲板的火災。很顯然,此刻即使憑藉些許風力的吹拂,也很難熄滅如此旺盛的火勢。如果是海上艦艇,還能下令“全體撤退”,然而飛行戰艦卻連撤退的選擇都沒有,全體船員都將邁向墜入聖泉的命運。


    參謀和通信兵隻能低著頭忍住淚水。


    航海長路易斯確認所有狀況後,轉身走向坐在司令室後方的妮娜。


    “……看來已經結束了。”


    他把手放在妮娜的肩上,以沉痛的表情宣告。


    “我們無法逃脫……真抱歉,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妮娜抬起視線,開口詢問:


    “我們會死在這裏嗎?”


    路易斯以沉默代替回答。


    “是嗎……”


    妮娜好似在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


    “你還真冷靜。”


    “……是的……我想……我還是死了比較好……”


    “唔……”


    路易斯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歪著頭思索。


    這時候,艦橋防彈玻璃外傳來另外一陣旋轉翼聲。


    “嗯?”


    司令室內的所有人都抬起頭。這不是螳螂機的螺旋槳聲音,而是更為熟悉的空艇騎士團的旋轉翼聲。雷波特的眉頭動了一下。


    “阿爾康號……竟然還有幸存者。”


    一架阿爾康號飛過艦橋附近。


    前座的學生瞥了艦橋內部一眼,後座的學生以手勢比出承擔掩護任務的信號,接著阿爾康號便伴隨著旋轉翼聲,如海鷗般悠然離開艦橋。


    “……卡路!”


    妮娜從椅子上站起來,走近防彈玻璃凝視外頭。


    卡路兒和伊格納修搭乘的


    阿爾康號單槍匹馬向螳螂機挑起空戰。原本在掃射船員取樂的螳螂機看到新獵物出現,欣喜地舉起鐮刀。卡路兒毫不畏懼,靈敏地操縱著機身與之抗衡。


    “啊啊……卡路,為什麽……”


    妮娜的聲音中含著淚水。


    路易斯若有所思地說:


    “他是你在飛行科的朋友吧?沒想到竟能撐到現在,技術真不錯。”


    妮娜咬著嘴唇,思索一會兒後搖搖頭說:


    “……不,他跟我……沒有關係……”


    她的句尾消失在悲哀的聲調中。


    路易斯低頭看著妮娜,對她說:


    “時間不多了,別讓自己後悔。”


    “……”


    “最後的時間,隨你高興如何運用吧。”


    妮娜以濕潤的眼睛望著路易斯。


    “你不用再當妮娜·維恩特。”


    “……”


    “你不是想要以克莉亞·庫魯斯的身分,告訴他一些話嗎?”


    妮娜默默注視著路易斯。路易斯想必已從在學校負責監視妮娜的伊格納修口中得到情報,完全掌握克莉亞在飛行科內的交友情況。


    “……我可以告訴他嗎?”


    她小聲地問。


    “在最後的時刻,即使任性一點也沒關係。”


    路易斯以開玩笑的口吻回答。


    妮娜默默望著玻璃窗外的阿爾康號,將充滿決意的眼神轉回路易斯身上。


    “既然已經到最後時刻,我決定要任性一點。”


    路易斯悠然點頭。


    “嗯,好啊,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妮娜靜靜地點頭,迅速打開司令室的門,跑下狹窄的階梯。


    路易斯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喃喃說道:


    “接下來隻能賭在你身上了。”


    風吹拂在耳邊。


    路納·巴克竄起的火焰熱度傳遞到阿爾康號的駕駛艙內。卡路兒俯瞰下方,上甲板的慘狀令人啞口無言。燒焦的屍體、巨大的破洞、從裂開的裝甲冒出的藍紫色火焰、消防員散布的滅火藥劑、從不斷搖晃的船身被拋出的船員——在這慘不忍睹的地獄景象中,誇耀戰果的螳螂機卻依舊無情地以機槍掃射。


    卡路兒握緊操縱杆,怒目瞪著擋風板前方無法動彈。


    接著,他緩緩拿起傳聲管。


    “右斜下方,二百公尺!”


    “喔……好!”


    伊格納修被他聲音中的氣勢懾服,將槍口對準他所說的方向,但前方隻有雲層,什麽都看不到,如果是在平常,伊格納修早就對前座怒吼了。


    “咦……”


    雲層中開始出現灰色的影子,讓伊格納修再度大吃一驚。卡路兒到底是如何發現敵機呢?他完全摸不著頭緒,但還是盯著瞄準器,看到螳螂機從雲中上升。


    伊格納修毫不猶豫地射擊。


    葬送的火焰燃燒螳螂機的機首,螳螂無力地墜入雲中。


    “你究竟……”


    這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幾次朝著前座發出驚歎。


    卡路兒沒有誇耀,不時望著周邊空域,盤旋在路納·巴克周圍進行掩護。


    伊格納修邊替換彈匣邊喃喃抱怨:


    “……出生時貴為第一王子……當了飛行員也具備王牌等級的天分……別開玩笑!即使是受到上天恩寵,也該有個限度吧?”


    “右斜上方,四百公尺!”


    “……哎,我知道!我知道啦!”


    伊格納修自暴自棄地怒吼,照著卡路兒所說的方向舉起槍口,射穿從雲中出現的敵機。他現在不得不承認,卡路兒已經完全掌握這片空域。


    “真是莫名其妙的家夥……”


    他狠狠怒罵,環顧四周。


    路納·巴克正緩緩下降,看來已經失去上升的力氣。


    乘坐在裏頭的妮娜·維恩特想必也無法得救。


    “可惡……竟然落到這種下場……”


    伊格納修情不自禁地感到懊惱。他從少年時期參與革命便一直陪伴在妮娜·維恩特身邊守護她,甚至一同被放逐到伊斯拉島上。雖然他自覺那不符合自己的個性,但是他對妮娜已自然而然產生類似家人的感情。或許是因為妮娜和伊格納修都失去家人,孤獨的境遇讓他產生共鳴吧?


    “喂,笨王子,你滿意了吧?這樣下去,妮娜一定會死喔。”


    “……”


    “一直懷恨在心的女人死在自己麵前,對你來說應該是很痛快的一場好戲吧?”


    伊格納修狠狠地說。卡路兒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望著天空。


    厚重的煙霧彌漫天空,與雲層融合在一起,好似雷雲般籠罩在上空。日光被掩蔽,也看不到藍天,戰場的天空隻有無垠的火焰、粉塵與鮮血的色彩。


    阿爾康號目前的高度是一千二百公尺,同樣高度的天空中籠罩著雲層與煙霧,可見度相當低。路納·巴克在燃燒中依舊拚命朝著逆風方向飛行。大約十五公裏外的伊斯拉似乎也察覺到路納嚴重受損,開始朝這邊轉向,準備以地表接住受傷的路納。然而伊斯拉的飛行高度維持在不變的兩千公尺,而路納目前的高度約為一千公尺,它已經沒有能力上升一千公尺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上。


    “這樣下去,伊斯拉也完蛋了,看來這裏就是我們的葬身之處。讓我想想看,該選擇什麽樣的死法呢?”


    伊格納修興致索然地喃喃說道。卡路兒沒有回答,俯瞰下方的路納。


    堅強可靠的伊斯拉守護神已經失去原本的麵貌,破損的裝甲處處冒出火焰,燒焦的船身搖搖晃晃地反覆上下顛簸,似乎隨時都會掉入聖泉當中。損傷特別嚴重的右舷火勢無法平息,拖曳著煙霧汙染天空。


    坐在艦上的妮娜·維恩特一定也無法得救吧。


    可憎的敵人即將連同巨艦掉入聖泉。


    ——母後,妮娜會死在這裏。


    ——在那之後,我也會死在這片天空。


    ——與那場革命有關的所有人,都會在今天到達母親所在的地方。


    他在心中如此訴說的同時,感受到無法形容的寂寞。


    他雖然抵達複仇的終點,心中卻隻留下空虛感。


    難道他是為了嚐到這種滋味,而度過風之革命以後的六年時光?


    憎恨的情緒引導他抵達的,竟是如此寂寥的場所。沒有歡喜也沒有祝福,隻有無限的空虛充斥在心中。


    ‘憎恨隻會毀了自己。’


    他想起母親在牢中對自己說過的話。母親當時一定已預知,如果委身於憎恨,同樣的火焰會焚燒自己,無法生出任何東西,逝去的時間也沒有任何意義。


    ——難道要這樣結束?


    卡路兒自問。


    ——不會後悔嗎?


    找不到答案。


    ——我從米海兒父親的生活態度學到什麽?


    ——我能挺著胸膛麵對死去的同伴嗎?


    ——我要怎麽告訴艾黎兒……


    空虛的情緒加入煩悶的心思。


    當然不能就這樣結束,應該有些事必須在此刻進行,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這時——


    “喂、喂,那是……”


    後座的伊格納修探出身體,指著路納·巴克的上甲板。


    艦上的火勢依舊在擴散,但甲板上的火焰幾乎已被風吹熄,隻見一地散亂的鐵架、木片、器具、船員的遺骸和肉片、血漿等。


    在這可悲的景象中,佇立著一名孤單的少女。


    “喂,那是……”


    “……妮娜·維恩特……”


    卡路兒絕對不會看走眼。隻見妮娜·維


    恩特穿著一貫的白色禮服,銀白色的頭發任風吹拂,獨自默默地仰望阿爾康號。


    ——她是為了見我而跑出來。


    卡路兒握著操縱杆的手注入力量,但他不知道力量的泉源是什麽樣的感情。


    妮娜獨自佇立在燒焦的上甲板,仰望飛翔在雲間的阿爾康號。


    她腳下的滅火劑、雲朵的水蒸汽、煤煙與血肉混合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漂浮著木片及鐵屑的泥漿。由於路納正朝著逆風方向航行,加上船速的風吹拂在她身上,長長的假睫毛不斷晃動。


    然而對於妮娜來說,惡臭與淒慘的破損狀況仿佛位在遠方。


    舍去對生命眷戀的現在,她的心情反倒變得平靜而開放。


    飛在空中的阿爾康號緩緩盤旋在路納·巴克周圍。


    “對不起,卡路,你不用原諒我。”


    她喊著不可能被聽到的話。


    “為了作為補償,我會死在這裏。如果你能夠為此滿足,我就很高興了。”


    她繼續悲哀的謝罪獨白。


    “都是因為我的力量,害你遭遇殘酷的命運。有關你母親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像那樣高貴而溫柔的人會被處刑,全都是我害的。”


    阿爾康號的雙翼在路納·巴克冒出的煙霧間若隱若現。


    “不論我如何道歉,都不可能獲得你的原諒。真的很過分吧?如果沒有我,你現在還是王子。換成是我站在你的立場,一定也無法原諒對方,一定會恨之入骨。”


    妮娜輕輕用手觸摸銀白色的假發。


    “還有,我真的是個很惡劣的人。即使讓你遭遇如此殘酷的命運,還是愛上了你。”


    她當場取下象征妮娜·維恩特的銀白色假發。


    及肩的黑發從假發底下露出,妮娜的真麵目——克莉亞·庫魯斯——出現了。


    “這是最後了,我很快會死在這裏。所以……對不起,至少在最後,讓我依照自己的想法行動吧。”


    克莉亞朝著天空高喊。


    “我一直都聽從別人的擺布,但卡路,是你改變了我。自從在湖畔見到你以後,我經曆許多快樂的時光。”


    艦上的火勢依舊沒有平息,甲板的裂縫冒出火焰,她感到來自腳底的熱度。結束的時刻已經逼近,時間所剩不多。


    “我們一起騎著腳踏車奔馳在雲端上,還到街上買東西,和大家一起吃艾黎麵、吃阿巴斯咖哩。我們曾經一起躺在海上仰望星空。抵達聖泉的那一天,我們也在無數彩虹上方一起飛翔。這些對我來說,全都是無法取代的珍貴回憶,也是我的寶物。”


    爆炸發生了,火柱從上甲板竄升,路納正在下沉。克莉亞在青紫色的火焰包圍中張開雙手。


    “我愛你。”


    她自然地露出笑容。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能以這樣的形式表達心情,給予克莉亞莫大的喜悅。


    克莉亞在燃燒的甲板上朝著卡路兒揮手。


    “再見,卡路,能夠見到你真的很棒。謝謝你,再見。”


    她發誓絕對不哭,因此臉上隻露出微笑。雖然她的話不可能被飛在上空的卡路兒聽到,但隻要能夠傳遞最細微的心情,她就已感到心滿意足。


    卡路兒靜靜望著克莉亞從下沉的船艦甲板上對自己揮手。


    隔著被吹亂的雲朵,透明的野葡萄色眼睛傳達她贖罪的祈禱。卡路兒雖然聽不到她在說什麽,但是她的眼神與表情卻傳遞出超乎言語的情感。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克莉亞被迫降落在海上的那個夜晚。


    他們當時在訓練中與大家分散,迫降在海麵上,乘坐同一艘小船仰望星空,聊了許多話。


    卡路兒從未看過那樣鮮麗且繽紛的星空。他想起克莉亞在夢幻的星光下,敞開心胸訴說的話。


    ‘……我從小……一直被人欺負,所以……總是感到很害怕。我盡量不去看自己以外的世界,封閉心靈……一個人默默坐在椅子上好幾年,隻依照周圍大人的命令做事……完全不去思考……’


    小小的克莉亞顫抖著說出這些話。


    ‘我當時覺得,自己隻要當個洋娃娃就好。不去看任何東西,也不去感覺任何東西,隻做別人吩咐的事,其餘時間則默默坐在椅子上……這樣一來,別人就會需要我。’


    卡路兒當時感覺到克莉亞的悲哀與他的心靈產生共鳴。


    他覺得這個女孩跟自己很像。


    ‘每當碰到痛苦的事或是討厭的事,就會想到這也不過是眾多星星當中發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感覺……令人很安心。’


    克莉亞——妮娜·維恩特,一定也經曆過許多艱辛和痛苦。


    ‘和星球度過的時間相比,人類的一生甚至比不上星星眨眼的時間……所以,即使發生討厭的事情,隻要想到它馬上會過去,就能夠忍耐……’


    她一定是如此熬過無數的悲哀。


    ——克莉亞。


    ——妮娜維恩特。


    當他們第一次在湖畔相遇時,她甚至無法正常與人對話,極度內向且膽怯。


    當時她的腳踏車鏈子掉了,因為無法修理而不知所措,卡路兒原本想置之不理,但想起母親的話之後,便替她修理腳踏車,接著,兩人騎著腳踏車奔馳在雲層當中。


    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感受。他的心跳越來越快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如此受到對方吸引,腦中隻想著克莉亞的事。當他們一起度過更多時光,看到克莉亞越來越活潑開朗,他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他們曾在攤位上一起煮艾黎麵、一起在宿舍狂歡、一起在森林裏迷路,抵達聖泉那一天還一起飛在彩虹上方……


    對了,當時妮娜·維恩特曾經這麽說:


    ‘因為我想飛到天上。’


    ‘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飛行,感覺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為飛行員。’


    兩人擁有相同的夢想。


    ‘我隻要成為夠格的飛行員便很滿足,這樣我就可以和飛行科的所有同學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舞。’


    沒錯,他們曾經彼此承諾,要在天空的盡頭和大家一起跳慶祝的舞蹈。


    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呢?


    ‘我跟克莉亞還有大家都一樣,隻是因為想飛,才會來到伊斯拉。’


    當他這麽說,妮娜便露出笑容。


    ‘嗯,大家都一樣,心裏都夢想著要飛到天上’


    沒錯,妮娜·維恩特和他一樣,隻是想飛而已。


    妮娜·維恩特和大家一樣,想要和同伴們一起飛舞在天空的盡頭……


    ‘你必須學會原諒。不論遭遇如何惡劣的對待,你都得原諒對方。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這是永別之日母親對他說的話,他當時並不了解其中的意義。


    但是……如果是現在呢?


    ‘希望你的雙眼永遠朝著光明。’


    他現在已經可以了解這些話的意義。


    卡路兒拿起傳聲管,呼喚後座的伊格納修。


    “喂。”


    “啊?”


    “換你來駕駛。”


    “你說什麽?”


    “盡可能讓機身接近路納,我有話要跟克莉亞說。憑你的力量,應該可以辦到吧?”


    “你打算幹什麽?”


    “沒時間了,快點!”


    “……搞什麽,真任性!哎,算我倒楣……”


    伊格納修喃喃抱怨,將身體鑽到前座。卡路兒把操縱杆讓給他,移動到後座。他心中懷著對伊格納修的感謝,從後座探出身體,握住傳聲管。


    “左斜前方會有風吹來,


    把旋轉翼改為水平,讓機身迎著風接近路納。”


    “嗯,知道啦……等等,你怎麽知道風會從哪吹來?”


    “別多問,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伊格納修半信半疑地倒下旋轉翼麵,緩緩傾斜操縱杆。


    這時,果真有一陣輕柔的風從卡路兒告知的方向吹來。


    “別開玩笑!混蛋……”


    伊格納修雖然惱火,仍舊慎重地接近路納巴克,並注視周邊的空域。


    四周從剛才便異常寧靜,反而讓他感到不安。空族或許是躲在雲層中,企劃著新一波攻擊。


    卡路兒從座位探出身體,交互觀察空域與路納。克莉亞的身影逐漸接近,在火海中望著他。卡路兒領悟到克莉亞打算死在這裏。


    這時候——


    “……來了!”


    伊格納修指著右斜上方高喊,卡路兒也盯著他所指的方向。


    卡路兒立刻看到敵機。


    “第三波……戰鬥機、轟炸機聯合編隊!”


    在高度四千公尺、水平距離大約一萬公尺的地方,散布著芥子般的細點,空族編隊依舊井然有序,筆直朝這邊飛來。


    共計三十六架俯衝轟炸機編隊,外加二十架左右的掩護用螳螂機。


    “……他們是來送上致命一擊。空族打算徹底攻下路納,直到它被擊沉為止。”


    路納已經沒有迎擊的力量,第三波俯衝轟擊如果開始,一切都完了。


    除此之外——


    “喂喂……他們真的打算殺到片甲不留啊……”


    前座傳來自暴自棄的聲音,伊格納修的右手伸到機外指著下方。


    卡路兒俯瞰聖泉,看到為數一百以上的黑影在遊動。


    第四波的空雷艇一共有一百三十艘。


    它們似乎已經確信獲得勝利,毫不畏懼對空炮,濺起水花從海麵升起。卡路兒幾乎能夠聽到路納·巴克的船員絕望的喊叫聲。


    把敵人殺得片甲不留的波狀攻擊——徹底的殲滅行動即將開始。十幾分鍾後,路納·巴克會被解體為數千萬細小的鐵屑沉入聖泉。


    卡路兒理解到,克莉亞和自己都無法活著離開這片空域。


    ——這裏就是旅行的結束之處。


    他心中這麽想。


    “看來我們大概也會死在這裏。”


    “嗯。你和我要是都死了,拉·伊爾皇家真的斷絕啦。”


    伊格納修自嘲地笑著,卡路兒平靜地請求他:


    “在那之前,我想要對克莉亞說一句話。”


    “……哼,如果是廢話,我就要揍你。”


    “是很重要的事情。”


    “……哼……走吧。”


    “嗯。”


    伊格納修用力踩下踏板,機身向旁邊滑行,乘著風飄到路納巴克的正上方。


    卡路兒從座位探出身體。


    克莉亞幾乎在他正下方三公尺左右的地方,以泛著淚水的雙眼仰望他。


    隻要大聲喊,對方一定能聽見。


    卡路兒將力氣集中到丹田。


    他必須用一句話表達自己現在的想法。


    ——一定要傳達給她!


    卡路兒在心中祈禱,說出這句話。


    克莉亞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阿爾康號逐漸接近。


    前座變成伊格納修,卡路兒則坐在後座,探出身體接近路納。


    遠處的俯衝轟炸機編隊正在逼近,周圍海麵再度浮起超過一百艘的空雷艇,每一艘底部都掛著空雷。


    克莉亞心想,自己很快就會隨同鐵屑墜入聖泉中。


    卡路兒或許打算從後座射殺她吧。


    她覺得,如果是這樣也好。既然都要死,這樣的死法好多了。當她落入地獄被永恒之火焚燒,她會祈禱卡路兒得到幸福。


    克莉亞挺直背脊,朝著卡路兒張開雙手,任憑他要射擊眉心或心髒。


    機身緩緩向旁邊滑行,乘著風飄到克莉亞的正上方。


    卡路兒在距離三公尺左右的高度從座位探出身體,手中沒有握著步槍。


    克莉亞看到卡路兒的表情。


    她的初戀對象雙眼直視著她。


    然後——


    “活下去!”


    卡路兒喊出的話語穿破風聲與旋轉翼的噪音,傳到克莉亞耳中。


    他隻說了這句話,阿爾康號便由路納的右舷飛到左舷,乘著風離去。


    克莉亞獨自站在甲板上,無法理解剛才瞬間對自己喊出的話語。


    她試著在口中重複這句話。


    “……活下去……”


    當她念著這句話,才理解其中的意義。


    原本一直忍住的淚水從眼中滴落。


    “……卡路……”


    卡路兒的溫柔浸染她的心靈。


    真是不可思議的人。


    真是了不起的人。充滿同情心,而且帥氣無比。


    她愛上的是這麽棒的對象。


    心中湧出無盡的愛慕,舒適涼爽的風自心中吹拂。


    “卡路……”


    克莉亞仰望阿爾康號。


    少年們還沒有放棄,以步槍掃射飛上空中的空雷艇群,打算戰鬥到最後一刻。


    他們絕不放棄生存,勇敢挑戰強大的敵人,試圖以自己的手抓取希望。


    ——對,我也要像那樣盡到自己的責任。


    克莉亞露出堅毅的表情。


    她用力將拳頭握在腰際。


    接著她挺起胸膛對自己說:


    “……活下去!”


    她斥責自己畏懼的心靈,挺直背脊瞪視空族。


    心中懷著無限的愛慕。


    她希望今後也能和卡路兒一起生活。


    她想要守護伊斯拉。


    所有的思念都傳遞到心中。


    她希望風的歌聲能夠再度回蕩在心中。


    她試著鼓起勇氣,再度唱出過去理所當然歌唱的風之歌。


    “風啊,請你回應我。”


    克莉亞低聲說道。


    ——咻!


    她聽到了回答。


    風的語言……如同熟悉的朋友。


    她從幼年時期就自然聽見這個聲音,但自從革命以來便再也沒有聽到。


    此刻,風的歌唱旋律再度回到她的耳際,自由自在飛翔在空中。


    克莉亞縮起臉頰,瞪大雙眼,奔馳在燃燒的甲板上。


    她踩著血肉與油汙,拚命穿過火焰,抵達路納·巴克的艦首附近。


    這裏沒有任何屏障物,風由逆風方向直接吹拂。


    路納·巴克正朝著逆風方向前進,希望結合船艦的速度利用風力上升。


    克莉亞的眼前隻有昏暗的陰天、煙霧和眾多碎雲。


    她抬起頭,看到敵軍的戰鬥機、轟炸機聯合部隊由正麵逼近,下方則是宛若殺人鯨的一百三十艘空雷艇。


    克莉亞深深吸入一口氣。


    接著,她將雙手高高舉向天空,再度聽到“咻”的風聲。


    她朝著天空祈禱。


    她將雙手高舉向天空,忍受炎熱的空氣﹒向風敞開心靈。


    ——風啊。


    ——我想要與你歌唱。


    ——為了心愛的所有人。


    ——為了心愛的伊斯拉。


    ——為了讓珍愛的人們都能夠以笑臉迎接今後的生活。


    ——雲啊,構成雲的水粒子啊。


    ——和我一起玩耍吧。


    ——我要用風雕塑你的輪廓。


    ——我要把你捏成迷人的模樣。


    ——接著還要把陽光送到這裏


    。


    ——大家一起唱歌吧。


    ——水和風和光,大家一起來唱歌。


    克莉亞將高舉的雙手左右張開。


    像是要抱住天空。


    像是要接納世界的一切。


    像是要憑自己的力量開創前程。


    她挺著胸膛正視前方,如同展翅般張開雙手,朝著天空祈禱。


    粗暴的螺旋槳聲刺破無言的祈禱。


    第一波共十四架俯衝轟炸機從克莉亞正上方四千公尺的高度,以六十度的俯角如鷹群般衝下來。


    高度三千、兩千八百、兩千五百……螺旋槳的噪音逼近。


    高度兩千、一千七百……克莉亞看得到兩百五十公斤的黑色炸彈在發光。


    但她沒有逃跑,隻是張開雙手直視轟炸機。


    她盯著逼近的死神,繼續對風細語。


    ——我要告訴你。


    ——我喜歡上一個人了。


    ——我想要將歌聲傳達給那個人。


    克莉亞野葡萄色的眼睛帶著清澄的光芒。


    她的眼中出現星空。那天晚上在海上與卡路兒仰望的三千星光,此刻都匯聚到她的眼中閃爍。


    克莉亞張開嘴唇,將心中唯一的願望轉變為言語。


    “唱出戀愛的歌。”


    ——風啊。


    “獻給卡路。”


    —一定要傳遞給他。


    高度一千五百、一千四百……轟炸機達到最高速度,炮擊手即將拉下投擲杆。


    在這一刹那——


    天空突然裂開。


    隱形的刀劍在十四架轟炸機前揮動。


    這是風之劍。


    機身的雙翼被斬斷,飛過路納巴克側麵,機身則懸掛著炸彈以驚人的速度墜入聖泉之中。


    氫電池槽飛散到陰沉的天空。


    破碎的螺旋槳、碎裂的座艙罩、折斷的主翼、炸飛的輔助翼、彈開的鋁合金、在抵達目標前爆炸的兩百五十公斤炸彈……


    這一切都成為梅雨般的細點,在昏暗的天空中散落。


    卡路兒、伊格納修,司令室的路易斯、雷波特和參謀將校,空族飛行員、空雷艇駕駛員,路納·巴克的船員——不分敵我雙方,隻要是身處決戰空域的所有人,全都驚訝得瞠目結舌。


    接著,堅毅的野葡萄色眼睛看著水平方向。


    即將釋放空雷的一百三十艘空雷艇映入星空般的眼中。


    “卡路。”


    在此瞬間——


    “絕對不能死。”


    海嘯衝擊天空。


    一開始產生了宛若天空咆哮般的巨大聲響。


    接著,整座天空都被掀開。


    大氣的秩序被攪亂,由下往上竄升著看不見的奔流。


    視野被類似水花的東西——宛若大氣爆發、超越天理的某種現象——所粉碎。


    看不見的海嘯伴隨沉重的鼓動衝擊天頂,在波動中劇烈顫動,飛向天空的頂點。


    被海浪吞沒的空雷艇紛紛爆炸,任憑激烈的上升氣流擺弄,船身無法承受負荷而分解,爆炸的空雷將己方船艦也卷入其中。


    火焰乘著風,宛若鮮紅的飛龍奔馳向高空。好幾道燃燒的風束扭動著飛向天空,看不見的海嘯也染上火焰的色彩,將鮮紅色的飛沫噴向高空。


    撒落的火花接著被龍卷風吞沒,再度飛舞到天空高處。這道龍卷風沒有和雲層相連,而是突然出現在晴空中,左右扭動、任意飛舞。聖泉的飛沫被龍卷風卷起,將銀色水霧濺灑到整片天空。陽光穿破雲層射下,反射在水霧上成為金黃色。金色與銀色粒子密切結合,爆炸的火焰如同數百朵薔薇一般綻放其中。


    違反常理的上升氣流來自飛翔在一千公尺高度的路納·巴克,以驚人的氣勢直達五千公尺左右的高度。被風抬起的空雷艇殘骸因為空雷引爆而化為細小的鐵屑與火花,擴散在五千公尺的高空。


    令人目瞪口呆的驚人景象全由克莉亞一手導演。


    她依舊站在路納巴克的艦首,將雙手朝著左右斜下方張開,手掌朝著天空,全身籠罩在野葡萄色的霧氣中。


    風仍舊沒有停止,隨著時間流逝而更加瘋狂。


    原本凝聚的雲層被空中吹拂的風分散,數千道火焰在風中畫著螺旋,簡直像火之妖精的舞蹈。舞蹈沒有結束,反而更增添氣勢。


    風的聲音編織著旋律,從高處往低處奔竄,接著又朝天空飛起,自由自在飛翔在空中,替空雷艇唱出葬送之歌。


    先前血流成河的戰場,此刻成為克莉亞一個人的舞台——由殘酷的風支配的火與水與光之舞台。


    卡路兒呆呆望著下方。


    阿爾康號此刻的高度是一千七百公尺。先前他們還被空雷艇的機槍掃射,現在的局麵卻已完全改變。


    “喂喂……真不得了。”


    前座的伊格納修望著四周,隻能瞠目結舌。


    呼風的力量強烈得違反常理。


    在卡路兒眼中,這陣風反倒比較像壓縮大氣所形成的鞭子。以克莉亞為中心揮動的隱形鞭子,一一打下周圍的空雷艇,纏繞住船身後高高拋向空中。


    他想起革命的那天夜晚,由下往上吹起的強風攪亂禁衛軍團的重巡空艦和掩護機,俯衝轟炸機趁此空隙發動攻擊,決定勝負。


    這次的呼風力量和當時相同——不,甚至變本加厲。


    狂風依舊吹拂,避開卡路兒的飛機在四周盡情攪亂,從背後追擊逃竄的空族。敵方的艦隊有的被打落到聖泉中,有的被高高卷向空中爆炸。卡路兒還發現,風正努力抬起路納巨大的身軀。


    “雲……”


    一直籠罩在上方的厚重雲層被強風吹散,原本四處揚起的煙霧與粉塵也被風的波浪推擠。


    大氣變得清澄,烏雲散開,從裂縫透出陽光。


    好幾道光束斜斜地照射下來。


    光線有如天使的祝福一般,注入原本被黑暗籠罩的戰場。然後,光束彼此結合,擴張光明的領域。


    不久之後,天空洋溢著光芒,卡路兒眼中映照著燦爛的金黃色。這是克莉亞的風呼喚的天空之光。


    ‘隻要你肯原諒——’


    母親在永別之日對他說的話再度在他耳邊回蕩。


    ‘光明就會拭去黑暗。’


    卡路兒沐浴著無窮的光線,終於理解母親的真意。


    隻要舍棄憎恨,就能得到幸福——母親想要告訴他的,隻是這麽簡單的事。


    這個課題雖然單純,實行起來卻相當困難。


    ——我克服難關了。


    他流下淚水,卻沒有去擦拭,隻是盡情讓淚水灑在金黃色的空中。


    從小孩轉為大人,一定就是像這樣的情況吧。


    “母後。”


    卡路兒的淚水灑在洋溢光芒的空中,在風中閃爍。


    “再會,請你安息吧。”


    此刻,卡路兒總算能夠向母親道別。為了自己的成長,他接受母親殘酷而無理的死亡悲劇。


    悔恨、悲傷與憎惡,全都溶解在光線中。


    陽光照射下來,把一切衝刷到夏日天空的遠方。


    接著他張大雙眼,瞪向四周空域。敵軍的轟炸機編隊仍舊盤旋在五千公尺的高度窺伺動靜。當它們俯瞰到底下的異常光景,便迅速退守到不受風勢影響的高度,等候隱形的海嘯平息。


    前座的伊格納修怒吼:


    “可惡,轟炸機還沒有放棄。喂,換你駕駛!”


    射擊技術還是伊格納修高出一籌。正確地說,卡路兒也知道自己沒有擔任後座的才能。兩人以慣練的動作再度交換座位。


    卡路


    兒握緊操縱杆,抬起下巴。還未解決那些轟炸機之前,他不能安心,更何況克莉亞的風力也不知道能支撐到什麽時候。


    “這是最後的戰鬥!”


    他打開節流閥,阿爾康號發出嗡嗡聲飛向高空。


    在路納·巴克的艦橋司令室,路易斯獨自握緊顫抖的拳頭,忍住興奮與喜悅的心情。其他將校依舊無法理解眼前光景的意義,呆站在原地沒有反應,隻有路易斯內心確信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幹得好。


    他由衷感謝克莉亞,亦即妮娜·維恩特。打從決戰之前,他就知道一定得憑藉風的力量。為了讓克莉亞找到恢複呼風能力的契機,路易斯才把她帶上路納·巴克。希望雖然薄弱,但總比完全沒有要好……路易斯原本就抱定這樣的打算,但直到此刻,克莉亞總算才大顯身手。


    防彈玻璃前方上演著異常的光景。


    類似龍卷風的好幾道氣流竄升到以紅色為基調的天空,卷入空雷艇引發爆炸,將火花、瓦礫、鐵屑和噴煙吹到五千公尺的高度,甚至還吹散雲層,喚出金黃色的陽光。


    所謂筆墨難以形容的景象,一定就是指眼前這種情況吧?無法想像的力量,製造出無法想像的景色。


    “快利用這陣風!讓路納乘著風勢浮起來!”


    路易斯忍不住大吼。原本在下沉中的路納乘著克莉亞呼喚的風,逐漸提升高度。如果順利,或許能夠降落在伊斯拉的地表。


    然而,敵人還沒有全數被殲滅。在風吹拂不到的五千公尺高度,還有一共二十架敵軍轟炸機編隊,與二十架掩護用的螳螂機,戰力足以摧毀現在的路納。


    “喂,那是什麽?”


    一名參謀突然尖叫,指著天空的一角。


    在高度六千五百公尺、水平距離三千公尺左右,直到先前都被雲層覆蓋而無法看見的空域,不知何時飛翔著一艘巨大的飛行戰艦。


    “他們還有戰艦嗎?”


    “大小和路納差不多,是超級戰艦!空族的超級戰艦出現了!”


    悲鳴聲此起彼落,路易斯也忍不住直盯著前方。看來由於雲層的關係,先前彼此都沒有看到對方,直到克莉亞喚來狂風之後,雙方才赤裸裸地呈現在空中。或許對方看到路納·巴克時,也感到同樣的驚訝吧?


    這艘陌生的超級飛行戰艦包裹著全副鋼鐵裝甲,有如刺蝟般的對空炮和大型主炮毅然指向決戰空域,嶄新的外表毫無損傷。麵對如此巨大的戰艦,即使有妮娜的風,路納大概也無法與之抗衡。


    “怎麽可能……”


    路易斯為空族的戰力懾服。如果說他們把如此強大的武力一直保留到現在,那麽他也隻能甘拜下風。


    然而——路易斯突然注意到飛行戰艦底部有個熟悉的東西。


    “……嗯?”


    戰艦的船身下方飄揚著好幾麵長長的旗幟。


    路易斯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他的心中產生預感,拿起雙筒望遠鏡確認,看到黃底的旗幟上繡有金色公鹿與飛天之船的花紋。


    他不可能看錯,那是自古流傳在巴雷特洛斯的聖阿爾迪斯坦徽章。


    ——璜娜·雷瓦姆。


    路易斯的腦中想起先前收到的異國信件之寄件人姓名與內文。


    ‘你們是否知道,我們和你們在遙遠的古代是信奉同一神明、擁有同樣血統的人民?’


    他握緊的拳頭在顫抖。


    ‘為了人類曆史的發展,我們希望能夠和未曾謀麵的朋友攜手合作,共同解開世界的秘密。’


    ‘如果你們願意與我們接觸,請在海上艦艇或飛行艦艇上高舉聖阿爾迪斯坦的徽章,接近我們的艦隊。聖泉方麵探索艦隊的司令官——馬科斯·葛雷洛中將,將以最高的喜悅迎接你們踏上飛行戰艦愛爾巴斯特。’


    路易斯幹燥的嘴唇微微張開,舉起顫抖的手,指向陌生的超級飛行戰艦。


    “那、那、那……”


    他無法說出話,隻能勉強抬起搖晃的腳步,接近窗玻璃進一步觀察。


    “那不是空族。”


    “……什麽?”


    陌生飛行戰艦的炮門有所動作,大炮指著天空,參謀們都發出悲鳴。


    “戰艦要射擊了!”


    在他們喊完的瞬間,四十六公分主炮發出巨大的聲響。


    除了路易斯以外,司令室內所有人都閉上眼睛,抱定必死的覺悟。


    轉眼間——飛行在五千公尺高度的空族轟炸機編隊由內側被炸裂。


    這種對空炸裂彈與三式彈相似,遭到突襲的十幾架空族轟炸機與螳螂機毫無還手的餘地便往下墜落。


    “……什麽……”


    沒有人理解其中的含意,隻有路易斯一人張開雙手,歡呼異國戰艦的名稱。


    “愛爾巴斯特!”


    神聖雷瓦姆皇國誇耀的飛行戰艦愛爾巴斯特,好似在回應他的呼喚一般開始轉向,將左舷完全麵對敵軍的飛行要塞,以四十六公分主炮發動齊射。


    空族飛行要塞的地表竄起火光,愛爾巴斯特毫不容情地接連發射巨大炮彈。


    “怎、怎麽搞的?那艘戰艦為什麽在攻擊空族?”


    參謀們都無法掌握狀況,隻有路易斯對未曾謀麵的異國執政長官發出感謝的歡呼。


    “啊啊,璜娜·雷瓦姆!太棒了,璜娜·雷瓦姆!”


    他一反常態,用幾乎快哭出來的聲音大喊。愛爾巴斯特的艦影,展現出異國執政長官值得信賴的處事方式。


    “好險!差點連我們都被卷進去了!”


    後座的伊格納修朝著陌生的飛行戰艦怒吼。


    前座的卡路兒迅速離開炮擊空域,在兩千公尺的高度水平飛行,抬頭仰望新出現的戰艦。


    “那艘戰艦在攻擊空族,他們是我們的夥伴!”


    “應該是雷瓦姆皇國的旗艦吧?大概是因為雲層散開,他們才看到這裏的局勢。現在形勢逆轉了!”


    伊格納修的語尾被回蕩在天空的螺旋槳聲掩蓋,這陣聲音屬於陌生的異國音調。


    ——不,卡路兒記得這個音調。


    他環顧四周,察覺到聲音的來源。


    “在那裏!”


    青灰色的戰鬥機編隊從雲層縫隙降下,好似在守護愛爾巴斯特。


    一共三十架左右的單座式戰鬥機群嶄新的機身,凜然反射著日照,在與阿爾康號相同的高度抬起機首,緩緩搖動機翼盤旋在路納·巴克周圍,像是在告知伊斯拉方麵他們的參戰意欲。


    “他們是來掩護我們的,太好了……”


    卡路兒鬆一口氣。


    “不對,他們似乎也打算加入製空戰,編隊分開了。”


    正如伊格納修所說,三十架飛機中有十架留在路納·巴克周圍,剩餘的二十架則抬起機首飛向伊斯拉的地表,大概是要參加在伊斯拉飛機場上空展開的製空戰。這批盟友的確相當可靠。


    製空隊飛過卡路兒旁邊,卡路兒露出笑臉揮手,向陌生的戰鬥機群表示感謝。


    在此同時,他仔細在編隊中尋找熟悉的機影。


    ——那個人也在其中嗎?一定在吧?


    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注視著飛過旁邊的戰鬥機。


    然後,他又見到那個人。


    卡路兒從前座激動地探出身體,用力揮手並呼喊他所憧憬的飛行員名字。


    “黑尾鷗先生!”


    身為卡路兒努力目標的飛行員,坐在繪有黑尾鷗圖案的戰鬥機座艙中,也麵帶微笑地朝著他揮手,接著便輕輕搖動機翼,直線飛向伊斯拉的地表。


    卡路兒目送著離去的機身,心中感到無比的溫暖。


    “謝謝你,黑尾鷗先生……”


    現在沒什麽好擔心的了,隻要雷瓦姆與伊斯拉協力,一定能夠撐過這場戰爭。


    路納·巴克乘著風上升,聖泉表麵湧起水花,伊斯拉已近在眼前。


    克莉亞依舊張開雙手,完全支配著風。路納拚命驅動升力裝置作為回應,受傷的巨大身軀搖搖晃晃地爬上天空。


    “沒關係,不要緊了……”


    卡路兒替克莉亞加油,眺望前方的伊斯拉,接著他也追逐著黑尾鷗的尾巴飛行。他想要從近距離觀察對方的空戰技術,當作自己學習的對象。


    路納·巴克卯足最後力氣墜落的場所,好巧不巧正是錫克拉湖。


    筋疲力竭的巨大戰艦卷起湖水,滿是煙塵與血肉的船身降落在湖底的泥土中。


    船身遭到如此嚴重的破壞後,在無法獲得補給的伊斯拉大概再也無法戰鬥。不過,光是能夠生還就已是一項奇跡。


    伊斯拉空艇騎士團的航空戰力與雷瓦姆的航空戰力結合在一起,為了守護伊斯拉而奮勇襲擊空族的飛行要塞。飛行戰艦愛爾巴斯特的製空能力強大無比,艦隊被殲滅的空族自然沒有能力還手。


    戰鬥在傍晚時分結束。


    空族飛行要塞的整片地表都揚起煙霧,倉皇地逃離決戰空域。


    卡路兒等人的阿爾康號也在黃昏時回到艾斯可裏埃機場。


    阿爾康號順利著地,卡路兒和伊格納修拖著疲憊的身軀,降落到地麵上。


    兩人無法相信自己能夠生還,一邊確認腳底下跑道的觸感一邊麵麵相覷。


    他們的臉上都沾滿血液、泥土、汗水和煤煙,狼狽到了極點。兩人同時尷尬地擦拭臉孔,反而擴大肮髒的範圍。


    卡路兒有些靦腆地看著伊格納修。


    “……我們回來了。”


    卡路兒隻這麽說。


    “……多虧有我在。”


    伊格納修粗魯地回答。


    一陣風吹過兩人之間。


    他們內心的怨恨,似乎被風卷到夕陽西下的天空。


    卡路兒默默地伸出右手。


    伊格納修望著他的手好一會兒,有些遲疑地稍稍舉起右手,接著又改變主意把手放下,別開了臉。


    “……別這樣,笨蛋,好惡心。我們是敵人啊!”


    然後,他快步離開現場。


    伊格納修邊走邊慶幸自己的臉很髒,因為他不想讓卡路兒看到自己臉紅的樣子,接著兀自穿過維修員之間離開機場。


    “……真是個怪胎。”


    卡路兒望著伊格納修的背影喃喃自語。


    他抬頭看向暗紅色的天空。雖然看得到幾道噴煙,但沒有敵機的蹤影,戰場的色彩已經消失。


    無可取代的朋友其麵孔映照在天際。


    “阿憲、班仔……”


    他呼喚著被聖泉吞沒的兩名摯友。


    接著,他吸了一下鼻子。自己雖然安全返回,但失去的東西未免太過重大。那兩人再也不會回來,自己再也不能和他們通宵聊些蠢話、在湖中遊泳,或擺攤販賣艾黎麵。


    卡路兒不斷吸著鼻涕、擦拭臉頰,遲來的悲傷深深刺痛他的內心深處。


    這時,遠處傳來旋轉翼的聲音。


    “咦……”


    他抬起頭,看到一架阿爾康號從空中降落。這架阿爾康號肮髒又破舊,看起來疲憊不堪,搖晃著機身奮力降落在附近的草地上。


    維修員連忙跑上前,卡路兒也一起奔跑。維修員探視了座艙之後,高聲呼喚醫護兵過來。


    卡路兒擠出最後的力氣奔向前,看到維修員扶著一名滿身是血的男人雙肩,把他從座艙中拖出來。


    “班德拉斯老師!”


    飛行科一年二班的導師班德拉斯,喘著微弱的氣息,正從座艙裏出來。


    班德拉斯老師滿是血汗的臉上,一雙白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他見到卡路兒便說:


    “喔,你還活著啊……每個家夥都……太胡來了……”


    他在旁人的扶持下總算降落到地麵,拖著腳步狠狠說道。他的肩膀受重傷,鮮血染紅飛行服。


    班德拉斯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後座。


    “那兩個笨蛋……等一下一定要好好對他們說教,搞不好還得揍上一頓。都是因為你們太胡來,害我每次都抽到下下簽!”


    卡路兒望向後座,不禁高聲歡呼。


    “阿憲!班仔!”


    全身濕透並沾滿鮮血的兩人疊在一起,躺在狹窄的後座裏。


    “還活著!你們還活著!”


    卡路兒跳上旋轉翼麵,把頭鑽進後座摸摸兩人的臉。他們雖然對卡路兒的呼喚沒有反應,但仍舊有呼吸——他們還活著。班德拉斯老師把他們從聖泉中撈起來,並駕駛著沉重的機身逃過敵機的攻擊。


    “班德拉斯老師!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


    卡路兒對離去的老師背影道謝,可靠的老師懶洋洋地舉起一隻手,將受傷的身體橫躺在醫護兵搬來的擔架上。


    “班仔!阿憲!”


    卡路兒抱住失去意識的兩人,幾乎想把臉頰貼到他們的臉上磨蹭。他和維修員一起把兩人抬出座艙。雖然自己的身體也疲憊到了極點,但他一點都不在乎。


    “你們還活著,我們都生還了……”


    他露出滿麵笑容,淚水卻撲簌簌地流下,一路上陪伴著兩人繼續說話。


    夕陽俯瞰著少年們,吸飽戰場鮮血的天空拖曳著長長的鮮紅雲彩,不久後逐漸染成星空的顏色。


    不變的夜晚降臨在伊斯拉,星星的顏色相當溫柔,好似在憐憫地麵上的人們。


    ***


    戰鬥之後過了兩天。


    錫克拉湖的湖麵映照著九月的藍天與重度破損的路納·巴克。船內的火藥、炮彈和戰死者已經被搬出,原本擔任伊斯拉守護神的戰艦失去飛行能力後,在旅程結束之前將一直待在湖裏成為魚群的居所。候鳥棲息在艦橋和主炮塔上,營造出些許悠閑的氣息。


    失去主人的範·維爾軍港中,來了一艘新的超級戰艦。


    這是神聖雷瓦姆皇國的聖泉探索艦隊之旗艦——愛爾巴斯特。在儀隊吹奏的歡迎喇叭樂聲中,探索艦隊的司令官馬科斯·葛雷洛中將,和伊斯拉管區長妮娜·維恩特進行了曆史性的相逢,也與四人議會的重要人物歡顏握手。他沒有隱藏對於“空中之島”伊斯拉的驚訝,在迎賓設施舉辦的會談中針對雙方文化、語言、曆史的相似點表達極度高昂的興趣,接下來還繼續展開無窮盡的非正式歡談。馬科斯中將也對內斂的妮娜·維恩特請求“務必要來訪問神聖雷瓦姆皇國,會晤璜娜·雷瓦姆執政長官”。他說妮娜和璜娜都是承擔重任且盡責的女性,氣質也相當接近。“兩人都年輕、聰明且美麗,事實上個性卻很倔強。”馬科斯中將半開玩笑地這麽說。


    然而,和樂的歡談卻因為突然飛來的空族戰鬥機投擲的傳信筒而頓時變得緊張。藉由雷瓦姆的協助,四人議會不到一小時便能解讀信中的文字,並為其中的內容驚訝不已。在場的馬科斯中將沒有提出輕率的建言,僅僅說明“空族主動進行交涉是很罕見的情況”。與馬科斯結束歡談後,四人議會的成員針對空族的要求一直談論到深夜,直到黎明時分才做出結論。


    在秘密決定重大議案的當天——


    凱格斯高中的住宿生聚集在軍事醫院的病房熱鬧地聊天。


    這間寬敞的雙人房是軍方特地為完成重任而身負重傷的憲明和班哲明所安排。憲明全身纏繞著繃帶,班哲明則在失去的右手掌纏著繃帶。兩人都穿著睡衣打點滴,但表情相當開朗,和前來探病的卡路兒、奈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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