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散的淡雪下方有條非常、非常廣闊的河流。


    河流潺潺不斷,流淌在有六條大驪路寬的河麵上。


    幾天前還在這條河流的支流度過假日。那時候它隻不過是一條小河,想不到竟然匯入這麽寬廣的河川。


    冰冷的水麵深邃沉重,水流反射冬季天空的色澤,讓人覺得有點寂寥。


    我們眺望浮動的水麵,吞沒一重又一重的白雪。


    我對身邊的人說:


    這就是流過岐城的大河?


    你是在嘲笑乏之為大河太誇張了嗎?


    長度微過肩膀的茂密頭發不停搖拽。


    她似乎笑了


    聲音快被水聲掩蓋,聽起來像在苦笑。


    不、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壯觀的水流。


    其實東和根本沒有什麽大河。


    橫越河麵的風吹動與白皙肌膚相稱的琥珀色頭發。


    我們沒有麵對麵,隻是一直遠望水麵流動的光影。


    聽說在中原,真正的大河有這兩倍大。


    兩倍?


    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


    眼前的深和寬對我來說,就像是切開群山的深穀,無法想像在這之上的景象。


    把這種程度的水流稱為大河,實在太渺水了。


    是誰開始這麽稱呼的呢?


    東和這個詞,又是誰發明的呢?


    你是指誰也不知道嗎?


    真實亦不過爾爾。


    笑聲聽起來有點自嘲,手腕跟著響起鎖鏈的細微金屬聲。


    纖細的手腕上有一道無情枷鎖。


    從見到她的那天起,不管別人怎麽說,她就是不肯鬆開這道枷鎖。


    我看著腳邊除過雪的地麵,低聲說:


    船差不多到了。


    我們站在久經使用的褪色木棧橋上。


    水從上遊的鼓城向南流,遲來的船終於抵達位於下遊的停船處。


    這艘般要載著她遠行。


    南方應該很暖和吧?


    我倒聽說那裏有蠻族和瘟疫。


    兩個人佇立在原地,聆聽河流的水聲,度過寂靜的時光。


    兩個人都沒說話,護衛也不出聲,遠遠站在後頭。


    漫長的沉默直到積雪在兩人的肩上化成一層薄膜,她終於開口:


    沒想到可以和你單獨在一起。


    悲哀的是,我們隻能以這種形式會麵。


    是啊!這麽一想,真是不自由。


    工作本來就有種種限製。


    工作嗎我身為第四宮姬的工作也結束了吧?


    她輕聲歎氣。


    不知道,我也不明白第七公主未來該扮演什麽角色?


    真擔心。東征將軍和杜艾爾陶或許比你想像的還要危險,他們會讓我平安抵達南主嗎?


    這、這!?


    她對慌亂的我淡淡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對我流露出這種表情。


    空澄姬殿下,你發現了嗎?


    以前似乎也曾經這麽問過我。


    她把銬在一起的雙手舉到胸前:


    為什麽我不想解開這副枷鎖?


    我不太懂她話中之意,隻能偏偏頭。


    用它套在你的頭上,把你拖進河裏會怎麽樣?


    凝視我的眼睛,又是輕輕微笑。


    不曉得該怎麽回答,還來不及說些什麽,她的視線又回到雪花紛飛的河上。


    小心一點,除了我以外的公主的確有可能會這麽做。我已經累了,不會有這種念頭。


    你指的是三宮殿下常磐姬嗎?


    她是七姬之中個性最嚴苛的人。對曾經身為東和四宮的琥珀姬來說,也是最親近的人。


    我沒見過她。她是個怎麽樣的人?


    接下來應該會和排行第三的公主有所接觸,所以我想問個清楚。


    過去人稱東和四宮的少女望著我,露出隻能稱為苦笑的表情。


    她就是這樣的人啊!我的妹妹。


    什麽?


    我不懂。


    她興味盎然地看著茫然的我。


    我一直在模仿常磐講話的語氣和表情喔!


    第一次聽到她發出這麽沉穩的聲音。


    還有以前從未見過的柔和、溫柔又脆弱的眼神。


    風更強了,吹起我倆的頭發,也吹亂了飄散的雪花。


    琥珀敵不過你,快被所幼的你弄哭了,所以從未讓你看到真正的我。


    她露出非常不明顯的笑容。


    非常適合在薄雪下的微笑,平靜無力的微笑。


    我想起她的稱號:華姬。


    遠方急促的鍾聲,告訴我們上遊的船隻已經到了。


    終於明白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東和四宮琥珀姬。


    遠行的船隻相當巨大,近看會讓人以為是一棟房子。


    據說原本是有錢人的水上別墅。


    東征將軍在攻陷鼓城時,強力鎮壓強硬派,將他們解散之後,接收他們的資產。


    送行結束了嗎?


    我佇立在下著淡雪的棧橋中央,有人為我撐起一反朱傘。


    我沒回頭。


    與侍從們一起走近的梳妝師說:


    可別讓玉體受寒了。


    梳妝師道了聲失禮,伸手拍落我發梢上的雪片,再脫掉織雪的披肩,換上一條幹的。


    東和冬天幾乎不太打傘,嚴寒的季節裏積雪幾乎不會融化,也不會打濕頭發和衣服。


    一旦開始下雪,積雪不融,從雪終到息吹月初,每個人都忙著鏟雪,或是躲在溫暖的家裏。


    冬天是草木和人們休生養息的季節,每個人都抱緊糧食和暖意不放,靜靜地度過這段時間,等待春天的腳步來臨。


    在這之前,還有幾件事要盡快完成。


    我低聲說:


    船上應該很冷吧?


    梳妝師回答:


    我想比現在的公主殿下暖和多了。


    南方很少下雪吧?


    聽說如此。


    沉默了一會兒,又傳來慎重的聲音:


    請回城吧。


    別離的工作結束了。


    無論是城裏或是府中,還有其他工作等著我。


    所以我輕輕點頭。


    隔天,雪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下。


    隻是現在我人在溫暖的大廳。


    身上穿著稱為古式的古老服飾。我靜靜站在原地,服飾的設計給人輝煌燦爛,卻又清爽簡單的感覺。


    袖口裝飾著鈴鐺,在染色和刺繡方麵所花費的工夫讓人驚訝。


    信?


    我在行宮玉水府本殿,與執務長麵對麵。


    紅色的椅子,要稱之為寶座有點太小了。


    四周是彩色燈籠的閃爍光輝,我把原本輕靠座椅扶手上的雙手合握胸前:


    是誰寄來的呢?左府閣下。


    二宮殿下寄了封公開信,質疑您為何不接納和談的提議。


    位居七宮左大臣的人個子不高,身邊跟著兩個攜帶文書的部下。


    五體投地的兩位文官是新來的,還不知道為人如何。基本上要等到他們能夠處理重要工作,或擔任要職時才可以正式自報姓名。


    他們大概也不了解我吧?用字遣詞要更加慎重才行得好好扮演公主殿下的角色。


    古式的黑色長發、藍白兩色的公主服飾,還有圓形的水晶和玻璃,都是大家為了公主認真準備的,我一定要更加振作。


    這是正式場合的工作,和為琥珀姬送行的非正式行程不同。


    這個地方也是極為正式的表演舞台。


    為了打造莊嚴的氣氛,封閉內殿裏設有藍紫兩色玻璃燈籠,牆上也有看似寶石的玻璃工藝。


    其他幾位公主一定也采用這種融合華麗與節約的裝潢吧。


    公開信這種作法真是少見。


    以委婉的說法告知左大臣,這不屬於我知道的範圍。


    對方已經透過二宮底下的組織,將公開信上的問題流傳到各個都市。現在就連一般市進庶民也都知道了。


    答複的內容也要對外公開嗎?


    正是如此。這是二宮殿下常用的計謀,若是答複有所瑕疵,他們就會藉機大肆宣揚,打擊對方的威信。除此之外,要是不回複,就會被說成是膽小鬼。


    啊、原來如此。


    想起之前打仗時,他看到二宮的協調提議之後露出苦笑,然後毫不猶豫把它給撕了。


    左府閣下早已預料事態會有如此發展,當時才會撕毀二宮公主的來信吧?


    就如同二宮他們有他們的一套劇本,我們也有自己的劇本。


    我和左大臣已經大致練習過這些對話。


    不過預先排練的不是很完整。要是套招的地方太多,反而顯得不太自然。


    必須藉由左大臣身邊的文官,不經意地對外流傳我們之間自然的主從關係。


    已經準備好記載道理順序的草稿,說明我方處理這件事的經過。整件事非常清楚,公主殿下並非自願引生爭端,東征將軍也掌握對方先開戰的證據,我方並沒有任何出其不意或是不正當之處,吾等七宮首席執務室的工作,就是要讓東和七都市、諸族以及隔著高山、大海的異國都能了解這一點。


    其實不隻是草稿,就連定案的版本也準備好了。


    多半也是東征將軍讓對方不得不先動手,或是刻意將三宮的攻擊誤認成四宮的行為。


    不過他說的話還是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不過,二宮公主的書信也稱得上是堂堂正正。


    真相並非隻有一個。


    一定有好幾種真相,我們在其中摸索前進。


    我問了事先說好的問題:


    其他四位公主又是如何?


    三宮已斷絕與本都市的實質交流。夏目城比七宮城更接近山地,也比賀川城更容易受到積雪牽製,今冬之內應該不會有任何動作。


    常磐姬很好戰吧?可以在回複信時附帶一筆嗎?


    撰寫草稿時,已經考慮過這一點。一宮、五宮、六宮尚未有明顯動作,看來應該在觀望我方的回應。似乎沒有超出事先演練範圍的消息。


    這封信是寄給我的,所以先來討論二宮公主的信,研究研究諸位執務官的草稿吧!


    遵命。


    還有,也請大家調查一下回到七宮城的準備工作。


    左大臣身後的文官們露出驚訝的表情。


    您不打算在這裏過冬嗎?


    又回到之前說好的問題。


    七宮宮姬要是從賀川城回到偏僻之地,二宮和三宮公主也會安心吧?要是對方覺得我有從這裏進駐鼓城的野心,對我們有所警戒也不太好。畢竟我是賀川地方的守護姬。


    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至少可以在春天到來前減少引發戰爭的事端。


    話雖如此,其實是不想再給其他都市施壓的籍口。


    這番話也是讓鼓城與賀川的平民安心。


    也預定要讓這些對話透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進各地諸侯和平民耳中。


    聽到我說出如同預定的話,左大臣等人皆五體投地趴在地上。在昏暗的燈光中,這副情景好像水中的倒影般不可思議。


    真相不是捏造出來的喔!而是準備好的東西。


    真是隨便啊!


    雖然真相可以含糊蒙混過去,但是準備好的事實卻是貨真價實的喔。至於真相是不是比較有價值,那又另當別論了。


    他講的話總讓我似懂非懂。


    也許要多過幾年,我才能夠理解他話中的一半內容吧。


    聽真起來好像明白,可是又覺得被騙了。


    這就是在我眼中,我和他的關係。


    說不定我一輩子都聽不懂他話中的真意?


    有時候會覺得,這樣也好。說不定這個人說的話並非隻有一種解釋?


    在眾人退下的本殿深處其中一間很少使用的等候室,我忍不信驚訝地說:


    擔任左大臣的杜艾大人看來一本正經,變回杜艾大人時簡直就是個騙子。


    這個擔任左大臣的人,裝出一副蠻不在乎的表情和口氣。這也是我最熟悉的模樣。


    所以我也回到原本的遣詞用字。


    說我是騙子太過分啦!誠實經商是身為大人的證據,我最喜歡正正當當的交易了!


    常常露出孩子氣神情的人,一臉意外的模樣,聳聳穿著正式文官禮服的肩膀。


    第七位公主難道不是騙人的嗎?


    我認為所謂的偶像,血統和才能並非必要條件喔。能夠順應時代潮流的人都有資格。


    七位宮姬裏的每個人都有資格嗎?


    或多或少吧。


    什麽是偶像呢?


    應該是時代的附屬品吧?


    附屬品?


    那是什麽


    沒有的話會寂寞,有的話會讓人心靈富足。


    不、話是這麽說沒錯


    你啊


    杜艾大人笑了,從打開的窗邊遠望七宮賀川的街景。


    我也跟著一起眺望,隻能在建有高台的本殿才可一覽無遺的都市遠景。


    天氣從昨天開始變冷,雪已經停了。


    我們的都市妝點著些許白色淡雪,積雪的屋簷層層疊疊,看來有些雜亂而樸素。


    午間的陽光在冰涼大氣中顯得十分刺眼,不過透過薄薄的雲層之後,又不見蹤影。


    從這裏看不太清楚,不過在大廣場上有許多人正合力把鏟除的積雪聚在一起,然後壓平。


    這就是人稱雪舞台的冬祭中心之一。


    或許有一天,你會比現在的我更能理解這些事。也可能是你、或是你們,早在不知不覺中理解了什麽也說不定。


    一麵聽著他的話,我一麵凝望市區遠景和頭上遼闊的世界。


    降雪的雲淡淡朝這方延伸,一直延伸到視野不能及的遙遠群山和地平線另一頭。雪雖然暫時停了,從這個冬景看來,好像隨時都會繼續。


    或是


    杜艾大人停了一下,不過我覺得是出於好玩的演技吧!


    東和的人們,在四季常世編織出的文化與長久以來的生活中,可能已在在無意識之間培養出這樣的感性了。


    聽不太懂。


    七位公主是和東和非常相稱的寶石喔!但東和應該不希望有七位群雄割據吧?這麽做的確太過惡劣。


    他不會說清楚這到底是好是壞。


    我想,也許答案是兩者皆是吧!


    惡劣的公主殿下,中午過後要批閱堆積如山的公文嗎?


    無聊的工作我都在晚上化身為阿空的時候處理。現在批閱的公文,都是為了讓公主殿下處理政務的情況廣為世人所知而安排的。


    大部分都是在裝飾薄絹和彩色燈籠的大廳裏,一群不認識的人在我身後列隊,看我裝出一副正經的樣子。


    老實說,我看不懂那種滿是數字的文件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不過似乎也沒人期待我理解。


    和琥珀姬道別之後,每天都是重複這樣的工作。


    杜艾大人用他特有的口吻和表情說:


    是這個世間太惡劣了。四宮鼓城罷黜琥珀姬,讓都市免於戰火。要是有個萬一,七宮賀川也會拋棄我們吧?


    真可怕耶


    。


    算了,反正有危險我就會馬上逃跑。


    總覺得他似乎說出很隨便的話。


    這個人就是喜歡以很有趣的模樣,從旁觀察我的表情。


    要是隨隨便便因為一時意氣用事而開戰,隻會擴大戰火,讓都市間留下更深的遺恨而已。所以琥珀也有自己的想法,乖乖地讓他們流放。


    我多少也明白,要是她戰死的話,現在四宮和七宮之間的對立大概會更加嚴重吧?


    我認為這位公主心地如此善良,發動戰爭一定不是出於她的本意。


    其他公主又是如何?我隻能藉由一些片段的傳聞得知她們的狀況。


    我隻知道一個黑色身影,可是那一幕比眼前的風景還要遙遠。


    東和的紛爭本來就是因為古老的結構老化出現漏洞,讓內部的權力鬥爭形於外罷了。


    口中一麵說著,視線一麵在景色中搜尋某處。


    再過兩天啊。


    這句話讓我明白他想找什麽,於是跟著張望。


    人們忙碌地四處穿梭,總算認出遠處馬路上輸送糧食的人群,還有鏟除積雪的成列貨車。


    今年就好好地熱鬧一下!加上鼓城來的人和貨物,應該會比預期的還要熱鬧。


    是祭典嗎?


    我輕聲問。


    在東和詠名之中,十二月別稱是終月,這座城市會在年底最後三天舉行名為冬祭的年末祭祀,在歲終慶賀今年的收獲與都市平安。


    與其把錢財用來爭執,還不如花在祭典上才能讓人心富足。在富裕的環境中才有呤詩、舞蹈、作畫的人。或許出現七位宮姬的目的不是為了彼此爭執,而是為了滿足這樣的需求。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是這麽想的嗎?


    如果隻是想要爭執,我們兩個人就夠啦!


    他撥了撥劉海,隨性地說道。這是他任意穿梭在真實和謊言之間常有的舉動。


    盡情地享受吧!今天可以先更衣了。


    看來今天公主殿下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


    沒關係嗎?杜艾大人還要工作吧?


    展回來了。他似乎蠻想見那位見習貼身侍女一麵呢。


    展大人在指揮大軍之後還是四處奔波,一直沒什麽機會見到他。


    隻有一次回七宮城的時候,他前來向我報告打贏了。那時候,壓根沒想到他會帶著公主裝扮的我騎馬兜風。


    那是季節變換時的回憶,記憶中,兩個人講完話之後就一起抬頭仰望雪花落下。


    目前對外的說法是:公主殿下不允許強行用兵的東征將軍晉見。就讓阿空陪陪他吧!


    我偏著頭,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因為不想讓外人有賦予東征將軍過多權力的感覺。無論如何,先前的紛爭都是出於非自願的正當防衛,所以才用這樣的說法來牽製其他都市。將軍和我都因為引發爭端惹得公主生氣這麽一來做事會比較方便。


    簡單來說,就是展大人不但沒見到空澄姬,似乎還被她趕了出來。公主應該是扮演深居簡出、被有力人士操縱的角色。


    原來在我沒注意到的地方已悄悄上演過這出戲了。


    要是這出戲碼能讓七宮賀川與東和的局勢,或多或少往好的方向發展就好了。畢竟我認為演戲重要的不是得失,而是彼此覺得好不好玩。


    不曉得他明白我的心情嗎?


    目前應該不會再有紛爭,公主殿下也嚴懲專斷獨行的將軍。這樣正好。


    臉上露出幾分出於演技的苦笑,也是我非常熟悉的表情。


    遠處某個地方傳來大鼓和鈴鐺的樂音。


    應該是樂師在巡回演奏吧?


    樂聲慢慢從我們身邊走遠。在東和的冬日漸長,快要領悟春天還很遙遠時,祭典是大家解悶的發泄管道。


    靜靜聆聽了一會兒,用全身肌膚感受一切。


    聽到不遠庭院裏的樹木,傳來積雪彈落枝頭的聲音。


    半個月前,我們七宮賀川和四宮鼓城之間有一場大戰。


    雖然足以稱為戰爭的時間不到一個月,可是兩座都市從以前就有大大小小的狀況,在眾多考量中產生對立,最後的結果便是交戰。


    東征將軍展鳳在戰爭中非常活躍。


    據說是東和首屈一指的驍將以及好戰分子的他,瞬間召集兵力,在四宮鼓城還來不及準備的時候就迅速發動攻勢。


    從口耳相傳的傳言聽來,鼓城一直以為會演變成長期抗戰,大量囤積冬季的食糧。


    他們似乎計劃在晚秋開戰,冬季對峙,利用春夏兩季逐步超越經濟基礎薄弱的賀川,取得優勢後一決勝負。


    怎麽可能這樣麻煩?


    依照東征將軍的說法,總歸一句就是消耗戰。


    戰爭打了幾個月,軍隊和平民也太可憐了吧?一口氣決定勝負,用剩下的時間整頓都市產業和經濟基礎,不是比較合理嗎?


    依照杜艾大人的說法,他是將享樂主義和合理主義合而為一的人。


    他趁鼓城內部尚未準備好防禦作戰,發動大單速戰速決。聽說等鼓城當權都掌握戰況時,整體局勢就已大勢底定了。


    唉、就算有幾萬大也不一定要決戰,有一半是靠數量嚇嚇他們的啦!隻有直屬的數千兵力才會認真打仗。既然對方防禦,我就稍微動一下而已。


    啊、有股好香的味道。


    盤子、小空、快拿盤子來!


    好、好的!


    連忙把展大人要的三人份大盤子,擺在他身邊的折疊桌上。


    接著再拿出三個裝湯的碗,還要記得準備水。


    當初和展大人騎馬兜風時,曾經來過這棟效外隱密小木屋。


    展大人在院子裏忙著烤野味,還有使喚穿著侍女服的我。


    現在的我不是空澄姬,而是我為阿空的見習侍女。雖然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可是為什麽兩邊落差會這麽大呢?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


    冬天傍晚又短又快,一回過神,白天就已遠離,不遠的街上點亮不少燈火。


    頭頂上的天空比深藍色還暗,在冬天淡淡的晚霞映照下,可以遠遠望見冬季山脈河川的棱線。在這樣的風景裏,我們在小山丘上圍著爐火準備晚飯。


    火邊傳來柴火劈啪劈啪的爆裂聲,聽來覺得好舒服、好暖和。就算我們三個人都穿著厚重的冬衣,這麽晚了,離開火堆還是覺得有點冷。


    這頓晚餐的主人當然是這個人。


    冬天就是要吃鴨子啊!


    他有時候會外出打獵,自己宰殺獵物,然後烤來吃。


    東和的人吃肉,習慣上都是吃雞肉。


    不過隻有都市地區這樣,其實山上的人什麽都吃。


    尤其這個人更是什麽都吃,自己抓到的獵物非得要自己料理才行。似乎是隻要為了食物,再辛苦的事也不覺得累。


    好燙!


    把烤得恰到好處、不停滴下油來的串烤鴨肉移到鐵砧板,利落地用菜刀切成薄片。


    好了。


    接著用預先準備的香包住鴨肉。


    喂!日影!


    一聽到他的聲音,在旁邊揉年糕的日影就抱著裝著橢圓扁平年糕的盤子過來。


    不錯、不錯。


    香草包著薄切鴨肉,裹上手掌大小的年糕,再利落灑上沒看過的黑色調味料。


    然後再串起來稍微烤一下。


    哇!


    煙霧中彌漫著一股好香的味道。


    我捧著加入野菜的湯鍋,深吸一口香氣。


    好啦!


    他滿意地說完之後,就在三個盤子各放了四分之一的香草熏鴨年糕。


    配菜是醃漬冬季蔬菜和野菜湯。


    吃吧!我煮的菜可是天下第一的喔!


    又是像平常一樣,沒有任何根據便一口咬定,不過肚子餓得咕咕叫,就不管那麽多了。


    我開動了。


    乖乖地雙手合掌,端坐在折疊桌前。


    兩手抓住對折的年糕,不口一咬。


    濃烈的芳香和熱氣在口中擴散。


    嚐到香草柔和的苦味和黑色調味料明顯的刺激感。


    這是什麽?這種硬質的口感類似岩鹽,可是又比鹽來得粗獷,又有種幹燥的感覺。覺得像是某種藥草,但又是棱角分明的調味料。是種沒嚐過的刺激滋味。


    嗯真好吃。


    一口吞下,未知的味道讓我吃了一驚。


    非常隨意的味覺受到極端的刺激,讓我一口接一口吃個不停。


    好吃吧?重點就是這個。


    展大人把裝有調味料的小木筒硬塞給我。


    我還是吃個不停,等他繼續說下去。


    真的太好吃了,讓人覺得與其反問他,還是多吃一點比較重要。


    這叫黑胡椒。是用遠地栽培的貴重樹木果實,搗碎而成的香料。


    不但沒看過,連聽也沒聽過。第一次嚐到這種既不是辣也不是苦,讓人上癮的奇特滋味。


    一直以來都被鼓城的富豪所獨占。拿下鼓城之後就能確保流路暢通。接下來這種新口味會在賀川市民間慢慢流行起來吧!


    展大人一麵洋洋得意地說,一麵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哈、真好吃!我不管做什麽都很行嘛!


    這倒是真的,可是卻不想點頭同意。


    我正想笑著把話題轉到日影身上


    咦?


    不知道為什麽日影早就把水喝完,不停地喝湯。


    看來是不習慣沒吃過的刺激物吧。


    這樣不行啊!挑食的話,可是沒辦法長得像我這麽高喔!


    展大人好像很得意的樣子。一看日影的盤子,發現他隻咬了一兩口,就放著不吃了。


    全部吃完!這可是我充滿愛心的料理呢!


    聽起來好像很開心的樣子,卻有種不容抵抗的壓迫感。


    這是我的錯覺嗎?


    總覺得日影的表情有點難看,很少看他這樣。


    啊、我還很餓


    有困難就是要彼此幫助。


    我拿一個來吃羅!


    從日影的盤子裏拿了一個,笑嘻嘻地張口一咬。


    啊!


    為什麽是展大人發出叫聲呢?


    我馬上就明白了。


    啊嗚嗚!?


    好、好辣!!


    展大人看到僵住的我,捧腹哈哈大笑。


    大概多加了三倍的黑胡椒。


    我發現這是展大人的惡作劇,連忙找水喝,一旁的展大人竟然笑到眼角冒出淚水。


    真是愉快的晚餐,雖然也吃到一點苦頭。


    我們在賀川街頭悠閑漫步。


    如果是在夏天,現在大概是快天黑的黃昏時分,不過現在是冬天,周圍早就一片漆黑。


    來往行人稀稀落落,十字路口的燈火反射還沒融化的白色殘雪,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顧慮到街上的行人,展大人也下馬步行,我跟在他斜後方快步往前。


    跟著杜艾大人,就要一直跟他到處跑;可是跟著這個高個子,有時不加快腳步就會跟不上。


    展大人愉快地牽著馬:


    哎呀!好久沒放假出來玩了!


    這是我的錯覺嗎?他應該是沒放假的時間比較少吧?


    這時候杜艾大人應該還在忙吧?總覺得有點遺憾,大家好久沒聚聚了。


    剛剛還在我們身邊的日影,來到街上就不消失在何方。


    看來他的工作不定期是離我們遠一點比較輕鬆。


    我想一定是這樣。


    一定不是討厭被展大人取笑才丟下我不管。


    回程隻有我們兩個人走在積雪半融的泥濘道路上。


    坐騎濺起的泥巴弄髒展大人的腳邊,可是這個愛馬人一點也不介意。


    展大人明天要開始工作了嗎?


    對靠著巨大馬匹,身材高大的背影問道。


    嗯、不為那個好好工作一下可不行呢!


    高個子用下巴示意。


    夕陽西下,路上還有薄薄的積雪,街上四處都在十字路口定點掛上紅色燈籠。


    垂掛的燈籠微微閃耀,上頭有著淡藍色的七字。


    隻有現在才看得到,在雪還不大時,每天傍晚都會更換燈籠。正式進入雪季之後,要是燈籠結冰就麻煩了。


    冬祭嗎?


    是啊!就快要辦祭典了。


    夜路越來越冷,兩人和發出低鳴的馬兒不知不覺也吐出白色氣息。


    我們一邊遠望人們工作的模樣,一邊隨意漫步。


    我低聲喃喃自語:


    公主殿下明天要回到七宮城了。


    之前隻有在琥珀姬流放前,曾回去七宮城幾天。


    回去慰勞侍從長等駐守城池的人,也主持了慶祝戰勝的儀式。


    讓世人知道城池和七宮公主都還健在之後,又回到賀川行宮,處理琥珀姬和其它的公事。


    目前公主殿下的工作就是乖乖呆著吧。


    國為發生過大規模戰爭,會暫時為不幸喪生的人服喪。


    其實每年公主殿下在冬祭開始和結束都會舉行祝賀祭禮。城裏也會傳來儀式順利結束的消息,告知祭典的前後經過。


    我沒有回賀川,也不清楚到底辦了什麽祭典。


    像這樣在夜晚的街頭漫步,才能看到祭典的準備工作,也第一次看到伸出援手的人主動聚集在一起。


    我試著輕聲問他:


    鼓城今年就不辦祭典了嗎?


    自動取消了吧!不過還是允許他們用七宮公主的名義舉辦小型祭典。


    是嗎?


    不過你會留下來參加祭典吧,阿空?


    展大人輕鬆地回頭笑道。這不是征詢,而是確認。


    我在冬日燈火搖拽,把街上照得一片白的積雪大路上低頭想了一會,小聲地說:


    是的,我也希望這樣。


    走在前頭的展大人還是一樣高興、和平常一樣笑容滿麵。


    一模一樣的開心表情,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早上降霜了。


    雪靴下傳來霜柱脆弱的觸感以及清脆的玻璃的破碎聲,告訴我今天早上隻有我們站在這裏。


    雖然身體覺冷,可是早晨澄淨的空氣讓我感到很舒服。


    雖然太陽隔了好幾天才現身,可是結冰的大氣依舊冰冷,我們身穿棉裏冬衣,麵對麵站著。


    那麽,在下就以公主殿下隨員的身分返回七宮城。


    仰望沒有展大人那麽高,不過,已經是比杜艾大人還高的身影。


    在祭祀中庭一角已經準備好朱紅馬車,而我們正在話別。


    某個人現在理應靜坐在馬車裏,準備要靜靜度過這個冬天。


    接下來隻剩下新年賀歲的祭祀活動,在春天來臨前沒有其他重要行程。


    非常抱歉讓您擔心了。


    我低下頭,梳妝師有些失望:


    祭典結束之後您就會回城嗎?


    還不清楚,我想不是為了祭典才留下來的。


    老老實實地回答。


    梳妝師輕輕歎了一口氣,也許早已想到我的答案了吧?


    在晨光中,她的歎息化成一陣白霧,迅速散去。


    她若有所思地轉動眼珠,平靜地俯望


    我:


    在我小時候,冬祭是一宮、二宮,或是像鼓城之類的富裕城市才有的特權。


    梳妝師非常稀罕地說起過去的事。


    直到最近十年,冬天糧食產量充裕、都市地區的貨幣流通也變得穩定,雖說不景氣,還是和饑饉無緣。也因為這樣,像賀川這種地方都市才能舉辦冬祭。


    我專心聆聽她的話。


    七座宮都市為了尋求更好的局勢,形成這種構造。在這樣的潮流之中,七宮公主和其他公主殿下都有許多的作為。然而,潮流並非一成不變。


    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還請您多加留心。杜艾爾陶或展鳳雖然看來強而有力,但也因此特別危險。請不要忘記先前的紛爭,一開始就是襲擊左大臣所經營的客棧。


    這番話令人感激,我點點頭:


    感謝您費心,待在積雪頗深的城裏也很辛苦,請諸位多多保重身體。


    梳妝師露出搜尋詞句的表情。過了一會,偏過頭對我說:


    對於想要明了的事,不要過於熱中。世上諸多行為幾乎都是微小事物的累積。即使七宮公主或其他殿下曾扮演決定性角色,也不代表其中一方是絕對正確或錯誤。


    說不定她比我不、她大概一定比我更了解杜艾大人、展大人或者其他人的行為吧。


    或許待在城裏的侍從長也一樣。


    梳妝師又繼續說:


    人世的一切都是人們的雙手所為,理應會有各種製約和阻礙,讓人感到無可奈何。大部分的情況,誰也不能為這些事負責,要是過於勉強,就會像琥珀姬一樣迷失自己。


    對於您的話我深有同感。


    對她這番擔心我的話頷首同意。


    我們為您準備了一套冬季衣物。我們收到的指示是以舊衣為主,所以沒什麽新衣,但是都很幹淨。


    那不是公主要穿的服飾,而是城市女孩的服飾、是要給叫做小空或阿空的女孩穿的。


    給您添麻煩了,祝您有個溫暖健康的冬天。


    願彼此四季常世,無災無恙。


    在互道珍重時,梳妝師的表情看起來好認真。


    這個人無論何時都是非常慎重,要是沒有她,也就沒有空澄姬了。


    所以,我也暫向空澄姬告別。


    應該隻是暫時而已


    壯觀的行列環繞著朱紅馬車,前往城池的一行人出發之後,我為了搬進新的房間,打算整理一下行李。


    公主殿下的東西都由車隊帶走,衣物間變得空空蕩蕩。


    淡淡的陽光從天窗照進室內。


    我在空無一物、隻剩一個衣箱的空間裏發呆。


    有點寂寞、好像少了點什麽,這段時間隻想靜靜地發呆。


    什麽也沒做,呆站在原地,終於覺得差不多了,打開舊衣箱,確認裏麵裝了什麽。


    裏麵有我常穿的舊衣服、新買來的二手衣物,和幾件看起來更新一眯的外出冬衣。


    其中有一件帶著幾分深炭色的羽織,讓我感到有點在意。


    輕輕滑過衣袖,披在侍女服上。


    長長的袖子稍大了些,不過有種溫暖的感覺。伸展雙手,用指尖抓住超出長度的袖口。


    衣服有點厚,不過穿起來的感覺還不賴。


    尋找梳妝鏡的時候,發現位於衣物間深處反射陽光的鏡麵。


    正想照照鏡子時,視線忽然注意到衣物間的高處


    我的寶物一直擱在牆上的小型置物架上。


    想起某個秋天時分的事。


    它在我和日影四處逃命時,是由府中的失物管理所保管,等到我變回公主殿下之後就領了回來,靜靜放在那裏。


    挺直腰杆,我伸手拿起它,走到梳妝鏡前。


    鏡中的我不是公主殿下,穿著不起眼的黑色上衣。


    這副模樣沒什麽特別的,樸素的上衣一點也不起眼,穿著它不管到哪裏都沒問題。


    然後,我把寶物戴在頭上。


    寬大的帽緣劃出一道銳利的缺口。


    色調濃重的黑色不像墨染那麽暗沉,就像漆製工藝品,或是打磨過的寶石。


    一本正經地對著鏡子,暫時摒住呼吸隻有一下子。


    哈哈


    忍不住笑出來了。


    隻有幾秒鍾是認真盯著鏡子,黑帽子遮住視線,我什麽都看不見,眼睛望著腳邊,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不適合我


    帽子的顏色太深了,對我來說太過沉重。


    你好嗎?黑葉小姐。


    什麽時候才能夠和帽子的主人再會呢?


    有一天可以把這頂帽子還給她嗎?


    那時候,她的名字還會是黑葉嗎?


    而大家還是叫我小空嗎?


    或是各自穿著黑衣公主服飾和空色公主服飾?


    又會是什麽季節呢?


    那一天真令人期盼,也真令人害怕,我隻能一直怔怔地站在鏡子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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