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陽光很刺眼。


    深達腳踝的積雪反射日光,炫目得令人眼睛刺痛。


    半夜下的雪在天亮時分停了,大街上擠滿人群,滿是愉快的喧鬧聲。走在路上,行人的表情都很開心,遇到攤販和祭典樂曲就停下腳步,然後往下一個表演移動。


    人潮之中,有一道身影顯得特別起眼,身後還有個穿著文官官服的人緊跟不放。


    醒目的原因是身高高個子騎在高頭大馬上,人和坐騎的打扮都很華麗。


    嗨嗨~~!


    他笑得很開心,還和路上行人打招呼。


    嗯展大人可是有傷在身呢!


    可是為什麽要穿著顯眼的禮服,騎著高大的戰馬在人群裏閑逛呢?


    你聽不懂人話嗎!?已經通知你禁止外出了吧!!


    像平常一樣,依舊是同一個人拉著他大嚷大叫。


    唉呀唉呀!杜艾,別在意、別在意!太常生氣會禿頭喔!


    你隻要乖乖聽我的話,不就什麽事都沒了!你隻要搞清楚這一點就行了!


    咦?才不要!我最喜歡做杜艾討厭的事了。


    什麽!!


    那個杜艾大人畢竟是七宮的左大臣,也是領導公主殿下所屬百官員,而且還是軍師,這番對話真不知該作何解釋?


    不對,其實是展大人不好。


    冬祭那天早晨,我在離客棧不遠的馬路邊爺望這一幕。


    優哉遊哉度過祭典第一天,我在客棧三樓昏昏沉沉打起瞌睡。


    今天天氣晴朗真是太好了。沒想到在冬天還能看到天空中晚霞燦爛的顏色。


    窗外堆著染上緋紅色澤的積雪。往下頭一看,整條馬路整齊地一分為二,中間滿是泥濘,白色的雪鏟到一邊。


    頭頂的天空慢慢染上暗藍色。四周的雲朵顏色比白色還要濃。


    透過玻璃窗眺望天空,享受黃昏時光。


    從窗口的高度,剛好瞧見傍晚急著回家的人們,還有露天攤販收攤的模樣。


    如果是夏天,現在的天色還算早,可是沒辦法,冬天的日照就是比較短,祭典也過得特別快。很少有人留戀不走,白天的喧囂也不知道消失在何處。


    隻剩少數人采購沒辦法保存太久的便宜食材。


    什麽啊!你沒去逛逛嗎?


    聽到有人對我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房間一角有個高大的人靠在床邊,懷裏抱著火盆。


    他一麵翻閱堆積如山的文件,一麵飛快打著算盤。


    展大人一副儠遢打扮,肚子上卷著繃帶,全身包在暖和的棉袍裏。身邊疊著一堆文件,打算用一整天看完其中一半。


    說是意外或許有點奇怪,其實展大人的腦筋很好,隻要他肯認真工作,就會以飛快的速度處理帳簿和文件。


    他很少會這麽做的原因,應該是因為很容易厭煩吧。


    在最引人注目的大清早,展大人穿上最引人注目的服裝,向市井平民展示東征將軍的存在。


    藉此平息將軍夜裏被暴徒襲擊的謠言,然後杜艾大人再依原訂計劃大發脾氣,讓人們知道他任意妄為、與人爭鬥,以及禁止外出的處分。


    當初的計劃是:以他在公主殿下服喪期間交友不慎、不斷外出夜遊,最後還和人爭鬥的名義,要求他自我約束,不得參加冬祭活動。這麽一來才能夠專心養傷。


    一大早,我就望著和事前排練完全一樣的表演發呆。


    要出門的工作都交給杜艾吧!


    說完之後,他就躺在客棧裏的房間休息。似乎是為了打發時間,所以才會處理各項公文。


    明明懶洋洋地躺著,處理速度卻比杜艾大人還快。漫不經心的工作態度,結果還是得讓杜艾大人再次確認。


    傷勢如何?


    我已經問過好幾次了。


    痛死了、痛死了!我還要多休息一陣子,你們給我做到死!


    真的很痛嗎?


    或許我誤會了?要是全盤相信他的話,自己一定會惹上大麻煩,我想這絕對不是錯覺吧?


    不管展大人嘴巴怎麽說,早上出去繞了一圈回來之後就動也不動,悠哉悠哉地靜養休息。看樣子他似乎決定玩的時候好好玩,該休息就充分休息。


    他會開始處理公文也不是出於真心。依據同伴對他的看法,隻是為了轉換心情,或者陶醉在自己的聰明才智之中而已。


    我覺得杜艾大人的看法是對的。


    好了!剩下的交給杜艾解決。


    是藉著夕陽餘暉對照數字太累了嗎?展大人把算盤和文件扔到一邊,再次躺回床上歇息。


    不久之後,他伸伸懶腰,看著窗邊的我。


    本來還想帶你參加祭典呢!你在鄉下長大,應該沒去過吧?


    我笑著搖頭:


    不了,我不太喜歡祭典。


    嗯?為什麽?


    我覺得前夜祭也就是祭典即將開始時最開心。等到祭典開始之後,離結束越來越近,反而會寂寞,老是有種難以釋懷的感覺。


    以前稍微想過這個問題,很容易就把答案化成語言。


    即使是在前夜祭也讓我覺得不太對勁,越逛越害怕。


    大概是切身體驗到快樂時光逐漸消逝吧?


    或許有點奇怪,不過我常常會這麽想。我最喜歡的是那種即將開始的緊張感,這是因為我膽子小,還是容易擔心東擔心西呢?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會有這種感覺。


    哦,原來如此。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比起戰爭還是戰前演練戰術時最開心,所以我也可以體會喔。


    展大人也會這樣嗎?


    我還以為這個人最喜歡戰鬥時的興奮感。


    還是會隨著心情改變啦!要是不立定大誌向,我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一開始著手處理眼前的目標,又會覺得無聊。


    這叫沒定性吧?


    別在意這種小事!我自己覺得好就行了。


    話不是這麽說吧。該怎麽回答比較好呢?


    啊、這家夥說的話,聽過就算羅。


    客棧主人拿著外套回來了,還出聲幫我講話。他似乎很怕冷,刻意多穿了好幾件衣服,還戴著手套。


    站在門邊的杜艾大人才剛放下皮包,展大人就放聲大叫:


    暖氣跑出去了,快點關上門!


    冷死你!天氣這麽冷,我還得在外頭奔波,替你到處低聲下氣呢!


    要是我,就換成他們對我低聲下氣了。


    你真是裝模作樣的天才啊!


    走廊上的冰冷空氣鑽了進來,我用視線表示無言的抗議。杜艾大人一臉無可奈何,總算乖乖關上房門。


    對了,我不在的時候,部下有沒有認真工作?


    嗯,和平常一樣吧。


    杜艾大人一邊跟著展大人抬杠,一邊拿下手套,把冰冷的手指伸到火盆邊,就縮成一團不肯離開暖爐。看著他流露本性的背影,我開始幫他準備熱茶。


    第一天就盛況空前哦!來來往往的不是隻有人,還有好多錢。


    報告情況的杜艾大人幾乎快要占據整個火盆。


    你不在,府中那群人高興得不得了。看來是希望搶盡風頭的軍人閃到一邊去吧。可是守衛人力不夠,又開始大發脾氣。


    唉呀,真討厭!任性妄為的大人最卑鄙了!


    輪不到你這麽說。


    我是永遠的十七歲。


    拜托你,閉嘴。


    哇~~這兩個人的交情真是好到讓人討厭。


    原來是為了炒熱冬季家閑時期的經濟流通,才開始擴大辦理跨年祭典。就這層意義來說,今年的冬祭辦得不錯,經濟效果比往年提升了兩倍


    以上。


    是嗎?我剛剛算了一下,流向七葉的資金太多了。


    已經要求他們給我們回扣了那就是鼓城脫隊的士兵。我要用來做為開墾的人力,還有要他們事先準備土地。


    土地的所有權是誰的?


    府中。都是公主殿下的財產。


    杜艾大人打算給予府中獨立的財產,削弱財團對府中的經濟影響。以前他曾經提過,府中每次預算不夠就會財團借錢,如此行為也助長了七葉的勢力。


    這個做法並非偏向府中,他的計劃是稍微抑製財團過強的勢力,讓府中也欠我們一份人情。這麽做的目的並不是要中飽私囊,而是順利的話,可以藉由宣稱這是空澄姬殿下的財產,貼補舉辦祭典的費用他早就把利害得失算得一清二楚。


    警衛方麵都照你的指示行動。副官很習慣將軍不在陣頭指揮,很有效率地分擔工作呢!


    聽到杜艾大人這麽說,展大人也隻能露出苦笑,轉開視線。


    過了不久,展大人問道:


    霧羽沙良呢?


    下落不明。從他趁夜離開這點看來,應該是利用雪橇逃亡了吧。在大雪之中想要拉開距離,也隻有這個方法。


    入冬之後,大雪會淹沒大部分的道路,幾乎無法通行。不過還是有很多運輸冬季物資的雪撬。主要是運送山區的薪材等等重要資源,這個季節的價錢不錯,也很容易找到買主,因此很多山地村落都會來做生意。


    而且今年為了舉行冬祭,所以還是有部分商業道路保持暢通,可是路上設有簡易的檢查哨,容易吸引追兵注意,因此利用這個路徑的可能性不高。


    你認為他們還躲在城裏?


    這次換杜艾大人提問,展大人的表情不知不覺地變了:


    嗯,他還想認真打一場吧。


    為什麽他會拒絕我們的招攬?


    我怎麽知道?大概是想和勁敵作戰吧?在東和能夠和他抗衡的年輕武將就隻有我了。說不定是想跟我一較高下?


    接著展大人轉向我,用輕快的語氣發問:


    小空,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不過對方揮刀的樣子不像非得置對方於死地不可。


    想起對決時對方極為冷靜、不帶任何感情的模樣,雖然很可怕,卻不覺得他是壞人。更奇怪的是,想到他站立時宛若霧淞的姿態,反而讓人感受到某種值得信賴的成熟穩重。


    你是說他的態度很隨便嗎?


    不是、該怎麽說呢?應該是順勢而為、自由自在吧?


    展大人替我回答杜艾大人的問題,轉身仰視天花板。


    那家夥就算不放水,也不像是想殺人,比較像是單純的決鬥。恐怕是為了名譽一戰吧!


    展大人這番話讓杜艾大人皺起眉頭。


    為了什麽?


    你也知道吧?他在四宮戰爭時,就獲得率領少數兵力活躍的威名。這次和我單挑,大大提升身為劍客的名聲,東和其他都市一定會好好對待他和他的部下。


    我們也給過同樣的待遇吧。


    嗯,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展大人露出有點諷刺的笑容,笑著說出可怕的預測:


    我們以暴徒打鬥鬧事的名義抑製謠言散播,他想求名的計劃算是失敗了。那家夥一定還會再行動的。


    依你現在的傷勢,可以打贏他嗎?


    軍師則是毫不在意地提出尖銳問題。


    不可能。就算我毫發無傷,五次也隻能打贏一次吧!


    展大人老實地認輸。


    那是專門用來單挑,針對沒有穿戴護甲的對手所設計的長刀,有點不太好對付。雖然不適合跟戰場上穿著鎧甲的敵人交手,可是用普通大刀是打不過他的。


    原來如此。對手是用輕巧的長刀,你長手長腳帶來的距離優勢就被抵消了,應該稱得上是你最難對付的敵人吧?


    這家夥是劍客的克星。我要是想用刀劍一決高下,就得再繼續練習才行,我才不想這麽麻煩呢!我從沒打算要把青春花在練劍上!


    日影打得贏嗎?


    杜艾大人的聲音帶有幾分猶豫,展大人皺起眉頭:


    日影如果能躲過第一擊,逼近敵手的話,應該可以應付吧?可是太浪費了,沒必要這麽做。這麽好用的人才,得讓他活久一點才行。


    他們很珍惜日影這點讓我感到高興。一想到日影可以不用參加危險的戰鬥,我也放心了。


    可是我也不太希望這兩個人參戰,就連展大人也打不贏,那該如何是好呢?


    日影就當做最後一道防線,先讓他處理日常工作吧。可是霧羽大人再度來襲怎麽辦?讓士兵以量取勝加以包圍或許有用,可是對方在暗地裏也有部下躲在一旁準備接應吧?如果真的打起來,我們的損失也很不得了。


    聽到杜艾大人的話,展大人笑了。


    我用長槍對付他吧!最好是騎在馬上。


    他用充滿自信的表情,看著正在準備茶水的我。


    為什麽要可憐到用對方擅長的兵器來比試呢?隻要用比長刀更長、更順手的武器抵消他的優勢就行了。


    他很少會思考自己的行為算是卑鄙無恥還是堂堂正正,畢竟因劍而生、因劍而死本來就不是他的興趣。


    或許他是劍客,但我可是軍人啊!不是什麽因劍而生,而是靠著十八般武藝活下來的。


    這般話聽起來蠻帥氣的。


    最輕鬆的打法是,趁我跟他打的時候,你們就帶兵包圍他,這樣不就贏定了!


    看來指揮軍隊也是十八般武藝之一吧?


    我可是傷患啊!你們就連我的工作一起解決吧!


    任性的展大人大吼大叫之後,一個人很快吃完晚飯去睡了。


    現在是冬天,所以天色已暗,要是在夏季,外麵天色還是一片淡紫和暗藍色呢。


    展大人好像不是很在意比試輸了?


    這家夥什麽都會,就算輸了一種,他還是有自信用其他方式贏回來,所以很少在意輸贏。


    他是個處事圓滑、又有自信的人,這一點不知道是好還是壞。


    除了好不好玩、有不有趣,其他的事他不太在意。


    霧羽大人的謠言已經開始四處流傳,明天就會傳到民眾耳裏。


    杜艾大人吃著晚來的晚餐,一臉不悅地嚼著冬天稀有的水煮蛋。我則是吃飽了。


    晚餐時間,我忙著吃冬季蔬菜煮的火鍋,杜艾大人卻為了明天的會談臨時得跟訪客見麵,忙得不得了。現在工作雖然告一段落,他還是邊吃邊翻閱文件。


    他有個不太好的習慣,就是一邊吃點簡單的東西一邊工作。相反的,展大人吃飯的時候就是專心吃飯,區分得很清楚。


    我站在窗邊,遠望因濕氣而泛白的玻璃窗外,喃喃自語:


    真是警戒森嚴呢!


    從三樓的窗子往外一看,天氣這麽冷,還是有幾名哨兵在街上巡邏,客棧門前還有兩個手持鐵杖的衛兵。


    雖然想抓到他,可是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所以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大規模搜索。而且要是因為傭兵將軍打倒東征將軍而天下大亂,祭典也不用辦了。


    他的計劃是盡可能平安度過這兩天。正在休養的展大人雖然精神不錯,我想也還沒到可以跟強敵對決的地步。


    可以的話,希望他不要跟我們為敵,回去原本的地方。


    是啊。在這邊跟他交鋒真是太可惜了。


    話雖如此,還是沒能夠拉攏對方,現在隻能稱他為敵人了。


    他身為傭兵將軍時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杜艾大人喝著飯後的熱茶,聽到我的問題,不禁抓抓頭發:


    他生在邊境的軍人世家,現在應該三十二歲了吧?他的手下也是大有來頭的軍人世家,幾十年前曾經擊退由中原進軍東和的地方勢力。


    他瞥了我一眼,反問我:


    你遇到的人,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像是冬天聳立的大樹,非常沉靜、穩重。看起來是個了不起的大人。


    聽到我的話,杜艾大人點點頭,目光望向遠處:


    長久以來東和一直處於和平狀態。古老軍人世家也失去工作機會,尤其是位處邊境、領地貧瘠的人。像神川、錫馬或是賀川各城,為了防範山脈另一頭的中原揮軍來襲,都會聘請他們防守邊疆。於是他們便帶領族人,不斷變更駐地。這工作對於名門望族可是很辛苦的。我們的山豪將軍家世也差不多,隻不過賀川還算富裕,沒那麽辛勞罷了。


    駐留山區的工作一定很辛苦,不知道外國軍隊何時會來犯,率領的兵力也不夠抵禦大軍,更沒有豐厚報酬的保障,說不定還得處理野狼或盜賊之類的小事。


    山豪將軍和拜東將軍會馬上召集兵力加入七宮軍,就是因為他們一直在準備,等待發揮所長的機會。在某種意義來說,他們期待這場四宮戰爭能夠讓代代相傳的軍人世家不再沒落下去。一直流浪邊境的霧羽大人也是一樣吧。


    這些人是靠戰爭過活的。


    不是為了都市間的爭權奪利,也不是為了龐大的經濟利舉益我不知道世上還有這種生活方式,我不懂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他在跟隨四宮時,隻靠幾百名部下就勇敢發動夜襲。老實說,我們的損失有一半以上都是他造成的。


    展大人希望這樣的人加入我們嗎?


    是啊,事實上霧羽大人也算東和屈指可數的軍人。單身作戰的戰力就如你所見,這種人才要是願意加入,東和各地的人們也會有所動作。


    對話停了一會兒,我繼續發問:


    也許是我搞錯了


    我有點猶豫。


    怎麽了?


    那天晚上,展大人好像是故意讓霧羽大人逃走。


    杜艾大人眯起眼睛,隻有嘴角微微一笑。


    應該是吧!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沒理會我的反應,繼續說:


    這家夥或許認為與其拉攏霧羽大人加入,還是讓他當敵人比較有趣。不、他應該是這麽想沒錯。不過是不是故意引他為敵就不清楚了。


    杜艾大人結束驚人的發言,對我露出親切的微笑:


    小空,展說的話幾乎都是謊話,不可以相信他哦!


    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裏,抱著熱水袋仰望天花板。


    緊緊關上房門,在樸素的房間蓋著棉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溫被的這段時間,一點也不覺得暖和,隻有用布袋包著的熱水袋散發出熱意。


    熱水袋是客棧的人在睡覺前給我的。雖然我跟他們說過,過年之前還用不到,既然已經為我準備了,不用的話有點不好意思。


    緊閉的窗簾縫隙照進積雪反躲的淡淡光線。


    走廊燈火從門縫透入這點光線我可以模糊看到天花板的輪廓。


    月亮應該高掛在天空吧。


    人們靜靜熟睡的時間,我卻昏沉失眠,抱著熱水袋仰望天花板,像是在孵一顆巨大的蛋。


    我猜霧羽先生一定逃到別的城市去了吧?


    七宮的人遵從我的命令出兵四宮,有許多人因為他而喪命,他對七宮軍人來說算是敵人。可是他擁有實力,要是願意加入我們,許多人也會試著忘記過去。


    清廉的人會討厭這種做法,但是世事就是如此。雖然為去世的人感到遺憾,不過這也是正確的做法吧!


    那個人卻拒絕了。


    刀劍相向,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要是他下次再出現在展大人麵前,必定會有一方倒下。


    不想再看到展大人流血,也不願意置那個人於死地。


    這是奢侈的願望嗎?


    隻動動嘴巴,幾乎沒出聲。


    想起不見蹤影的畫師他也曾經是個士兵。


    或許他在戰場上也會殺人、也會被殺。


    我不想爭鬥。


    就算明白不可能完全消除紛爭,但至少希望以最小程度解決。


    我想就是因為如此,才會出現東和公主吧?


    東和的人們不希望為了可怕的軍人、軍隊或是無止盡的堅、絕對的信仰、民族的束縛等事物征戰。


    他們要的戰爭形式更為慎重,隻為季節與祭靈不墜,侍奉四季常世的巫女公主。


    我想一定是這樣。


    或許這隻不過是世界的一種模式罷了?


    要是去問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他們一定會這麽回答我。說不定連在城裏等我的梳妝師和侍從長也會這麽說。


    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是以整個世界為目標,我這個空色的公主,至少得努力不要引發無益的爭端吧!


    這就是東和七宮空澄姬的工作。


    每天都在追趕他們。


    閉上眼睛,不睡不行了。


    黑葉小姐,是這樣吧?


    空澄姬要像展大人和霧羽先生那樣,和黑曜姬一決高下嗎?小空會和黑葉小姐起爭執嗎?


    流放到南方的琥珀姬和其他公主們,睡前都在想些什麽呢?我想東想西,最後還是睡不著。


    冬祭第二天斷斷續續下著雪,走在前頭的杜艾大人肩上也有薄薄的積雪。


    杜艾大人依舊穿著厚重的衣服,日影和我則身穿質地稍薄的樸素冬季外套。比較稀奇的是,他隻帶我和日影,沒看到護衛的蹤影。


    他要去的地方應該都有護衛吧?我們四處和冬祭工作人員打招呼,大家都很歡迎我們,平安度過大半天。


    不防備霧羽先生沒關係嗎?


    有啊!前後各有四人遠遠保護我。


    杜艾大人一說,我才注意遠遠的路口,有幾位輕裝男子若隱若現的身影。他們沒有日影那麽神出鬼沒,因此隻要仔細觀察,連我也可以發現他們的蹤影。


    其實我是要防備趁著騷動圖謀不軌的人。


    積雪路旁的房子和街道樹都染上一層白色,杜艾大人沒停下腳步,遙望著後頭隱約可見的大馬路。


    大馬路兩側都是露天商家,人群穿梭往來,白色的呼吸氣息相互交錯,真是熱鬧。


    已經變成冬季市場的馬路,可以通往活動表演的場地。招攬客人的聲音此起彼落,樂曲也響徹雲霄。


    不隻舊四宮的那群人討厭半途崛起的我們,想要依附或加入其他宮都市的人也不喜歡我們,就連七宮賀川內部也有人怨恨我和展啊!


    他們也討厭七宮空澄嗎?


    開口詢問這個問題需要勇氣。


    這種人倒是不多。謠傳將軍和大巨才是壞蛋,所以有少數人打算趕走我和展,成為公主殿下新的擁護者。


    覺得好可怕。


    要是杜艾大人或展大人失勢,逃到別的地方去,我可能不會像琥珀姬一樣被流放到南方,而是被其他人擁戴。仔細一想,這種情況應該很常見,但我卻從來沒有想過。


    世上還有很多厲害的人吧?像是霧羽大人、其他的公主和將軍。


    說不定還有許多麻煩事。就連展大人那麽強,一時不察也會負傷臥床休養。


    正當我擔心不已,頭也不回的杜艾大人語氣開朗地說:


    就算霧羽大人還躲在城裏,也不可能突然出現。這種鍛煉過的高大體格,就算混進祭典人潮還是很顯眼呀,所以他也不可能在白天藏匿逃命,而且他本來就是軍人,並非什麽激進分子或是革命家。像展這種武將的人頭他可


    能還有興趣,不會想要商人或政治家的性命啦!


    一般而言,軍人世家出身的人在戰場以外的地方都不太好戰,會自我約束不要動武,和破壞分子或殺手不同。


    要是沒有軍人世家的傳承和身為軍人的矜持,就有違東和的道義。


    如同昨晚展大人所說,軍人的目的若是要求名,自然不會做出讓東和百姓或諸侯在背後指指點點的行為。若是舉止有損名聲,他和家族的立場也會跟著不利。


    因此那天晚上他沒讓在一旁待命的部下出手,堅持一對一單挑。


    綜合杜艾大人及展大人的意見,就是這麽一回事。即使我覺得實情可能有所差異,這也是不可動搖的現實。


    情報販子的消息指出,街上已有傳聞,東征和傭兵將軍為了先前戰爭的恩怨打了一場,結果兩敗俱傷。街上的大夥應該正在熱烈討論這個話題吧!


    杜艾大人一臉苦笑,遠望大馬路。


    隱隱約約明白這是謊話。


    已經預先散播無作大雅的謠言了。


    他往前走,回頭露出有點苦惱的笑容。


    冷冷清清的工藝館位在雪舞台的大廣場一角。


    中午過後,雪舞台四處都有人潮和大排長龍的隊伍,就連從早開始下個不停的細雪也跟著融化,隻有這裏空空蕩蕩。


    嗚嗚、不是我的錯,都是他的錯啦!


    哭也沒用吧?


    畫師哭倒在大門邊,七宮左大臣不知道如何是好。


    繪津先生說,他隻是剛好碰上霧羽大人、剛好目擊東征將軍和傭兵將軍單挑,沒想到當天晚上就被收押,一直偵訊到今天早上。


    沒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啊就連僅有的一點客人,看到他在門口大哭大叫也會走開,這不是完了嗎?


    算了,我隻是順道過來看看。


    杜艾大人扔下一句不痛不癢的話,轉身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喂、我該怎麽辦?


    不怎麽辦啊!為了下一個工作著想,你就多招攬一點客人,好好接待他們吧!


    畫師拉著他不放,杜艾大人輕拍他的肩膀。對方雖然比他高,但卻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這個高度剛剛好。


    還是會給你能夠過冬的薪水啦。祭典結束之後,要是積雪不深,在房子還沒解體前,你可以睡在這裏節省一點房租。


    可、可是,之前談的案子呢?


    先前似乎有過什麽計劃,畫師的聲音裏混雜著期待與不安。


    你再修行一陣子吧!我會慢慢說服公主殿下的。


    好像和空澄姬有關,這是怎麽一回事?


    杜艾大人說完慰勉他的話,就急著要轉身離開。正好府中的神僧路過和他打招呼,於是他們便站在路邊聊了起來。


    看到杜艾大人離我們有一段距離,我和日影來到好不容易站起來的畫師身邊。


    真是辛苦了,好不容易畫出這麽漂亮的畫。


    我覺得這真是太可惜了。


    真是的!連房子都嘎吱嘎吱吵個不停,客人怕會倒塌,更不敢靠近了!


    畫師大失所望,一臉無力。


    看來拘押期間吃了不少苦。來參觀的客人比預期中的還少,也讓他不太好受。


    他偷偷瞄了忙著講話的杜艾大人一眼,小聲地說:


    一定是怕我泄漏東征受傷的內情,所以才把我抓起來,現在還裝作一臉不知情的樣子!他們本來就是這種人!


    其實我也是這麽想,但卻不敢隨便亂說!兩人對望一眼隻能苦笑。一旁的日影則是一副與我無關的表情。


    不過話說回來,那家夥沒事吧?


    小心確認和杜艾大人之間的距離,他偷偷摸摸地發問。


    是啊,雖然躺在床上,不過精神很不錯呢!為了早點複原,現在隻能乖乖的。


    養傷中的展大人不能出門,躺膩了就會起床,批閱杜艾大人和部下準備的文件。


    他就是想要拉攏那種危險人物才會受傷的。


    畫師雙手抱胸,自顧自地點頭。


    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眼睛看著不斷從大門屋簷飄落的淡淡雪片,嘴巴試著問了一下。仔細一想,或許他是接觸霧羽大人機會最多的人吧?


    是個留著胡子的傭兵將軍。四宮戰爭時雖然沒和東征將軍直接交鋒,可是卻曾帶兵突襲我在的拜東將軍陣地,還有山豪將軍的陣地。傳聞中他是個留著胡子的軍人,所以剃掉胡子之後就認不出來了。


    畫師和我一樣遠望雪花、遠處走動的人群,以及四處亂跑的孩子。


    我待過的部隊和山豪將軍的兒子,都被那家夥指揮的夜襲害慘了!


    畫師抬起肩膀,放鬆背部的肌肉。是當時的傷隱隱作痛嗎?說是重傷似乎有點誇張,他的動作看來相當利落。


    唉、打仗本來就無可奈何啦!那時真是死了不少好人呢!


    杜艾大人繼續聊天,似乎有說有笑。


    我壓低聲音問他:


    您會怨恨那位霧羽大人、七宮的將軍或軍師,還是公主殿下嗎?


    是有一點啦!不過,總有一天會打起來的。


    畫師大概明白我在城內做事,刻意用溫柔的聲音說:


    反過來,說不定就是那個霧羽帶兵前來占領這裏,空姬殿下搞不好就會被流放到南方去;或是三宮和二宮、五宮和六宮的同盟軍跑來大鬧一番;也可能是一宮恢複已往的實力,開始以武力鎮壓各國。


    說到這裏便露出複雜的表情,抓了抓頭:


    我也不是不懂啦!他們幹得不錯,不然我早就死了,戰爭也可能一直打到現在。


    您的想法很深奧呢!這番話讓我學到許多。


    我覺得畫師的臉有點炫目,這番話讓人想要好好向他道謝。


    沒什麽啦


    畫師轉頭瞥了我一眼,露出夾雜困擾和難為情的複雜神情:


    有一半都是四宮戰爭時東征說過的話。你不覺得他的口才很好嗎?


    我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


    畫師好像想起原來的問題


    他人是不錯啦!就算臉上表情有點諷刺,還是認真聽完我的胡說八道。現在他大概已經逃到三宮或是別的地方去了吧?


    畫師認為霧羽大人已經不在城內或是附近了。


    運氣好就是坐牢或是放逐,搞不好還會被斬首或是吊刑?如果是我,就會以隻身砍傷東征將軍的名聲,投效其他勢力了!


    要是這樣就好了。


    為了到下個地方寒暄,走在小巷裏的杜艾大人聽完畫師的想法,隻是笑了一笑。


    兩邊都是行道樹的寂靜小路,附近沒有人影,除了我們根本沒有其他行人。


    剛剛還有人問我東征閣下要不要緊。既然是為了成名,沒有一定的成果是不行的。不過你、我和繪津都不是軍人,很難明白他的心情吧?


    這麽一說,我回頭問走在後頭的日影:


    日影先生明白嗎?


    他的回答是微微搖頭。


    三個人一路往前走,一陣呼呼作響的強風吹過。


    好冷!


    我不禁喊出聲來,杜艾大人也縮起脖子,唯獨日影麵不改色。


    唉、有時我也想痛快地大玩特玩呢!


    杜艾大人停下腳步,像在呼應夾雜雪片而來的寒意,望著不遠處的祭典。


    人群和樹木後方就是被飛舞的雪睡染成白色的雪舞台,弦樂聲顯得好遙遠。


    臨時搭建的表演小屋塗上鮮豔色彩,華麗的背景有如宮殿一般,身穿黑衣的歌手和翠綠服飾的歌手正在對唱。


    舞台一角還有兩位身


    材嬌小的歌手雙手交握,異口同聲演唱其他歌曲。舞台另一側還有一組歌姬,發生爭執之後便各分東西。


    尖銳透明的歌聲越過群眾,斷斷續續傳到我們耳裏。


    從這個模樣來看,很明顯是一出諷刺劇吧?聽得出七宮左大臣在苦笑:


    明明就要他們盡量避免政治色彩,這麽一為每個勢力都會不高興的。


    幾股不同的勢力應該在今明兩天就會來抱怨了吧。不過這都在預測之中,杜艾大人的表情也沒有顯得困擾,八成打從一開始就默許他們這麽做了吧?


    三個人悠閑地觀望了一會兒,杜艾大人問我們:


    我是不能去玩啦!你們要不要去參觀一下呢?


    就算想要去看看,也想逛逛攤子,還是搖頭拒絕。


    我從三年前就開始參加這場祭典。


    我是這麽認為的。所以我才會那麽開心,無論好、壞都能接受。


    我想一定是這樣。


    三個人的故事,對我來說比任何祭典都還要炫目、重要。


    所以沒辦法到別的地方玩。一個不小心,他或是另一個他就會丟下我不管。


    就如同季節不斷變換,春花、夏日、秋紅、冬冰,祭典的場景就像是季節不斷流轉變換的色彩,在我們身旁不斷流逝。


    我一邊欣賞,一邊體會,現在的距離是最自在的。


    眯起眼睛看著遙遠的舞台:


    而且


    我雖然認得站在那裏的那襲黑衣,她卻不是我想要更加了解的那個人。


    接下來就要輪到空姬上場了,我不好意思看。


    坦白說,這也是我的心情。


    更害怕撞見那個空姬大人偶出來繞場。


    這倒也是,說不定還會有愛好女色的將軍和脾氣火爆的政客呢!


    想著想著,自己差點笑了出來,忍不住眯起眼睛。耳朵聽到杜艾大人說:


    我們自己的祭典,才到前夜祭而已吧。


    他又露出符合個性的表情。


    我們繼續往前走。雪一直下到夕陽西下。


    季節狂風不知不覺開始肆虐。


    五宮有行動了?


    外出拜訪到傍晚才告一段落,聯絡過外部人士並下達指示之後,回到客棧時才有信件回報這則消息。


    杜艾大人舍不得浪費脫下厚重外套的時間,趕緊拿起資料躲進自己的房間。接著又有好幾位情報販子來找他,隔著房門談得很起勁。


    六宮的萌蔥姬病臥在床。


    這個消息,暗示事態恐怕會動搖兩城之間的同盟。


    除此之外,五宮和六宮開始對一宮及二宮提出經濟合作的要求。


    會向關係不善的一宮和二宮提出如此要求,等於暗地請求從屬於他們。


    展大人一邊呼嚕呼嚕喝著晚餐的粥,一邊向我們說明:


    二宮一直占領一宮的地方領地。


    把折疊式餐桌搬進展大人的房間,我坐在他對麵的位子。


    展大人隨性伸出長腳,我則是正襟危坐,小心不要把東西灑在看起來很昂貴的外國地毯上。


    不高興的一宮想要出兵,又對直接和二宮交戰感到顧忌。


    為什麽?


    被占領的土地原本就是二宮的。三十年前的政權為了一時方便才分給一宮。


    那麽久以前的事?


    我實在很難理解。


    多年來不斷被壓榨,好的領地也被搶走,二宮錫馬一直懷恨在心。更何況對一宮來說,無論二宮或七宮都隻是東和的一部分。因此他們對我們任意組成自己的國家,主張領地和權利的現狀也感到不滿吧?


    一宮神川才是東和的中心,是一座數百年來一直維持東和秩序,對此感到自負的大城市。然而對其他各城來說,它比較像是壓榨國,一直欺負順從的都市。


    一宮也顧忌直接攻打二宮引發的輿論批判,二宮也運用出色的手腕拉攏當地居民,跟他們結盟。一宮難以下手,沒辦法才會轉而尋求其他都市的聲援。


    收到如此要求的五宮,也因為萌蔥姬的健康問題,對和六宮的同盟關係感到不安,便發表擁護一宮的聲明,建議二宮撤回勢力。


    他們的要求不是撤退,是撤回。換句話說不是退兵,而是請求二宮撤回派遣到當地的商家和官僚。五宮的當政者極力強調這不是戰爭。他們認為這是都市經營時所發生的意見衝突。


    五宮一直公開表示,由於與六宮的同盟,因此不會介入其他都市或國家的戰爭。如果出現必須加以幹涉的狀況,就要由兩城達成共識後才能同意。


    但對於持續和二宮接觸的六宮,當然不可能擁戴或承認任何聲援一宮的舉動。


    這可是微妙的交易啊!若是五宮和六宮合力,財力是勝過二宮沒錯,但還是不及一宮。單獨一座城則和鼓城或七宮賀川不相上下。要是局勢偏向一宮,一宮的實力會讓兩座都市推動獨立自主,若是偏向二宮,招致一宮不滿又會承受壓力。


    五宮倉瀨和六宮牧瀨比起具有地方色彩的夏目、鼓城和賀川等都市,更容易被兩座大城市的互動牽扯。


    展大人口中說著帶有火藥味的話題,還能津津有味吃著晚餐。大概是整天除了躺著就是文書工作,讓他感到無聊極了,才會比平常還要多話。


    六宮的病情怎麽了?


    我最在意的是這件事。就算隻是名義上,但我們還是姐妹啊!


    不知道,杜艾正在調查,不過以前就聽說身體不太好。畢竟公主都是養尊處優,所以跟你不一樣,身體都不太好。


    這麽說來,反而讓我覺得自己不像公主。


    有人還開玩笑說,一宮的黑曜姬之所以很少現身,就是因為她是七姬之中最體弱多病的。


    連我也覺得好笑了,沒有這回事吧?畢竟那個人有辦法躲過日影的飛刀,還會使兵器,也能夠盡情旅行,我反而覺得她是七姬之中最厲害的。


    有各式各樣的謠言,我想至少一半都是謊話吧。


    世界上比較多的是充滿惡意的謊言,還是沒有惡意的謊言?


    正當我在想著這些事的同時,杜艾大人的客人也走了,於是他便走進房間。


    第一個消息是六宮公主複原了。官方表示她隻是因為原本的貧血和季節性感冒而感到不適,還是會在公眾場合露臉。目前正為了參加年初的祭祀調整健康狀況。


    杜艾大人的視線從躺回床上靜養的展大人身上,轉向坐在房間一角的我。


    五宮、六宮和我們的公主殿下不同,常常會在眾人麵前現身。要是年初兩人一起出現,就不太可能是替身。


    玉體康複的消息真是讓人欣喜。


    我鬆了一口氣,正經地如此回答。


    那就用空澄姬的名義,寄封祝賀康複的信過去吧!


    這就是你的工作啦。應該正在擬稿了吧?


    展大人開了個小玩笑,杜艾大人端正姿勢,對著我說:


    稍後還請公主殿下確認書信內容並署名。


    他露出左大臣恭謹的表情對我行禮。


    隻要認為有必要,就會毫不在意地扮演邪惡政治家和善良政治家的角色。這種想法難道是我的錯覺嗎?


    這件事二宮已經讓步過一次,讓一宮欠了一個人情。對外還宣稱是為了避免戰爭而讓步,勇敢放棄自己藉由正當權利獲取的土地呢!


    展大人開口批評:


    什麽欠人情嘛!明明是他們用陳腐的利益得失來煽動軍隊和人民。


    就算周圍的人覺得不高興,對當事人來說,隻是創造戰略性的有利局勢罷了。


    這樣一宮就欠五宮一個人情嗎?


    我


    這麽一問,杜艾大人搖搖頭。


    一宮說好聽點是榮耀的古都,說難聽點就是破破爛爛、驕傲自滿的老店。他們認為其他都市遵從一宮的要求,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讓一宮記住恩情固然可喜,倒是沒有什麽太大的利益。最重要的是對同盟的六宮來說,這次被他們搶先一步,需要耗費相當財力才能重新挽回崩潰的均衡局勢。


    我默默地聽杜艾大人說明,他注意到我的心情又繼續解釋:


    一宮內部並非團結一致。正因為它巨大,有好幾個派閥和勢力,麵對複數問題同時存在。說明白點,就像東和剩下的五、六個都市擠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個旗幟下相互合作,卻又被彼此的利益給左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裏隻有一位公主。人口這麽多,無論公主是誰,她的聲音和力量都很遙遠。


    我想起身穿黑衣女性的站姿,黑帽子底下總是一臉微笑模樣。


    還是規模雖小,卻團結一致的二宮比較利於行動呢?


    鼓城雖然有經濟實力,相較之下,還是在山區曆經千辛萬苦的夏目城比較強吧?


    杜艾大人的話似乎意有所指。還在休息的展大人視線一變:


    軍師大人,你說一下吧!


    杜艾大人閉上眼睛,慢慢吧了口氣,然後麵對東征將軍:


    今天早上,在封鎖的山路紀諏路上沿途發現五名可疑分子。準備要阻攔他們加以審問時,對方強行突破崗哨並強奪軍馬。看來他們是朝三宮夏目城的方向前進。


    就算是軍馬也無法在雪地長途奔跑。我猜他們是打算騎到一半就扔下馬匹。


    這群人的首領是個束發的高個子,背似乎背著一柄長刀。


    展大人淡淡一笑,表示他要睡了。


    離開展大人的房間之後,我還有一點工作得做,就是第一次寫信給別的公主。


    信裏的內容是無關痛癢的問候,最後再請對方多保重玉體。


    隻有這樣,沒提到其他勢力或四宮戰爭,也沒提到彼此的正當性。


    杜艾大人要我在書信最後親筆寫下:


    希望您與五宮和睦相處。


    這樣好嗎?要是五宮和六宮的同盟穩固,七宮不會很辛苦嗎?


    就算我不感興趣,還是試著發問。


    或許二宮的真正目的是操弄五宮和六宮,讓她們的同盟關係出現裂痕。如果是我,就會以不自量力的擴大領土作為借口,至少施加一點間接壓力。


    杜艾大人的回答過於難懂,於是他又用較為簡單的方式繼續說明:


    要是她們現在被削弱,隻會讓一宮和二宮更輕鬆而已。到時候還是一樣辛苦。依照情況變化,五宮跟六宮說不定會變成我們的同盟呢!


    身為七宮的我,不久之前才流放姐姐琥珀姬殿下。


    隻挑對自己有利的話說也不太好,而且自己也惹得對方不滿。更何況我對琥珀姬也感到過意不去。


    正因如此,才會對其他公主表示自己沒有惡意啊!會立刻流放琥珀,也是為了告訴世人,我們對於任何一位公主都沒有過度的惡意。其實我隻是討厭七宮內部意見分歧,所以才不由分說把她送到南方去。


    原來是這樣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果然不夠格當個公主嗎?亦或隻是被不同的說詞左右擺布呢?


    寫完之後,我把書信湊近到玻璃燈籠輕柔的火光下閱讀,怔怔出神。


    杜艾大人似乎在想什麽,等著我開口。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問:


    霧羽大人會出仕三宮夏目嗎?


    也許夏目一開始就邀請他了吧?


    杜艾大人似乎早已料想到,語氣平淡地說:


    他在四宮是個走投無路的新人,始終鬱鬱不得誌。所以才得率領少數部下前往危險的前線。他要是擁有整體兵權,我們以那種陣容應戰,一定會蒙受莫大損害,最後隻能铩羽而歸。


    他身為指揮官也是那麽厲害?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七宮明明在數量上占有壓倒性優勢。


    倒不是這樣。我們數萬大軍半數以上都是最新征調的新兵,我想你也明白吧?就連繪津也可以從軍,可是他連刀槍都不太會使呢!總之我們的作戰策略是以數量量包圍威嚇對方,實際戰鬥幾乎都交給少數精銳部隊。


    我知道他指的是展大人指揮的部隊。


    他看穿這一點,接二連三地攻擊戰力薄弱的陣地,擾亂後方,想辦法讓展無法上前線。要是他能夠指揮大軍,必定會單點突破,直接衝進展的大本營吧,總之就是想辦法利用這個作戰的漏洞。想要跟他作戰就不能帶領多餘的兵力,得要步步為營才行。這麽一來今年冬天就沒辦法分出勝負,得要等到春天再來一決高下。而且大概也要盤算另一種戰術。


    我還沒聰明到可以完全聽懂,隻是明白那位大人並沒有獲得和他的力量相稱的地位和權限。諷刺的是,我也明白雖然情勢不利,傭兵將軍還是在此役中一戰成名。


    把七宮公主和三宮擺在天秤上一比,他還是選擇三宮。和東征將軍對決的經曆為每個都市帶來他和七宮劃清界線的信息,無論走到何處都會得到信任。隻要拿出這段經曆,保證能得到優待。


    杜艾大人苦笑著說:


    真是個麻煩的人。看樣子明年會更辛苦。


    三宮夏目和七宮賀川事實上已經陷入互不往來的狀態。為了爭奪勢力分布一片空白的舊四宮鼓城而彼此敵視。


    快的話在初春,說不定在息吹或櫻歸季節就會有小規模的戰事。


    他的身影會出現在敵方陣營嗎?


    腦海中浮現深綠衣飾在風中飛舞,尚未謀麵的常磐姬,經及霧羽大人身穿其他城市軍服出征的身影。


    不管怎樣,我還是會和他們兩人相遇吧?


    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念頭,即將到來的春天也變得讓人害怕。


    屋子裏一片寂靜,空氣也冷到極點,一不小心就會失溫。


    隔壁房間的杜艾大人在很久之前就靜靜睡去。隔著一條走廊的展大人也沒起身,夜晚安靜得讓人害怕。


    沒人出聲。


    冬夜沒有蟲鳴,很少有鳥叫,在萬物凍結的季節中,生物蜷縮成一團陷入沉睡,努力不讓溫暖消失。


    堅硬靜謐的樹枝染上冰霜的色澤,上頭堆著白雪。


    在床上豎起耳朵,聆聽冬日的寂靜。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月亮從雲層細縫探出頭來。


    透過緊閉的窗戶可以看到高高的月亮,屬於月光的時間安靜無聲,靜得令人害怕。


    窗簾縫隙露出霧蒙蒙的窗戶玻璃。我凝視隔著玻璃的淡薄月光,在床上縮成一團,緊緊抱住熱水袋。


    這就是凍結七座宮都市的東和嚴冬。


    但我們卻不會並肩相互取暖。


    為了迎接春天而相互侵蝕,尋找溫暖的場所。


    就如同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有他們自己的野心和夢想,霧羽大人也有身為軍人的生存之道。


    這就是那晚發生的事吧!


    再加上七座都市出於彼此的情勢、狀況和欲望相互衝突,在季風裏尋找前進的道路。


    東和公主的想法是什麽?


    六宮公主注意身體健康,好好過冬。


    五宮公主期待東和更加安定。


    四宮公主早已離去,沐浴在南風中。


    三宮公主重整困頓的腳步,等待春天的到來。


    二宮公主熱心張開雙手。


    一宮公主沉默遙望這個世界。


    好像不對?沉默的是七宮公主吧。


    我在口中自言自語。


    那位公主或許會露出毫不知情


    的表情,卻常常私下活動。


    東和接下來會如何發展?


    我、展大人和杜艾大人又能前進到什麽程度?


    我不怕作夢,唯一害怕的是腳邊不斷消失的風景。


    一切緩緩消逝,不論我害不害怕、溫柔或冷淡、強悍或柔弱。


    當季風吹過,歌頌詠名的人們氣息相互交錯,時間一過,不知不覺就變得遙遠。永無止盡。


    最近我老是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這種事。


    答案好像近在眼前,卻總是遙不可及,我感受著距離,度過無眠的時間。


    我就像我所扮演的公主,沒什麽表現,一回過神來就沉沉睡去,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如此不斷重複。


    所以再想個幾次複雜的事情我就會想睡了。漸漸覺得醒來就是明天早晨。


    就在這時


    鏗一聲。


    尖銳的聲音遙遠而模糊。


    剛開始還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什麽事。


    隻是感覺就金屬相交的聲響來說,聲音顯得堅硬而澄亮。


    又是同樣的聲音,好像又近了一些。


    接著是某種重物倒在積雪上,微微一響。


    從窗外傳來的。


    因為冬日的寂靜,加上夜晚安靜得令人害怕,聲音才會傳到耳裏。


    推開被子和熱水袋,在昏暗的房裏起身。


    好冷,緊閉房間裏的空氣好冷。


    在睡衣外頭披上一件鋪棉羽織,走向離床最近的窗子。


    希望這是我的錯覺。


    可是腦袋很清楚,並非睡昏了。肌膚確切感受到寒意,心跳加速。


    白茫茫的窗子,看不到窗外的景物。


    推開沉重的窗框,冷風鑽進袖子裏,雙手掠過一陣寒意。


    嗬。


    才一出聲,吐氣就變成白色。


    將窗戶打開。是因為這裏有三層樓高嗎?灌進室內的冷空氣的確是屬於寒冬。


    雙手抱緊自己,冰涼的身體稍微好過一些。


    夜晚室外的空氣讓臉頰僵硬發痛,雖然後悔自己的行動,還是靠著窗戶,探索外頭的動靜。


    在白色的空間中,看到一行冬季樹木扭曲的陰影。


    高高的月亮又細又淡,白雪依舊反射月光和稀微的街燈,靜靜照出客棧內院。


    沒有人影。


    不對,有。


    凍結的林立樹木之中,有一道孤伶伶的人影。


    一道人影就像結冰的樹木和冰凍的樹林,靜靜地佇立,靜得令人害怕。


    暗色的冬季外套。在光線充足的時刻,顏色一定和霧淞一樣吧?


    中庭的積雪早已深過腳踝,他卻像是生根在此,一言不發仰頭看著我,如同在仰望月光。


    在深陰的昏暗夜晚,那張臉上可以清楚看見表情的輪廓。


    霧羽大人


    白色的呼吸和這句話一起在我的胸前飄散。


    在冷徹心扉的寒夜中,我這這個人再次見麵。


    右手握著出鞘的長刀,某種暗黑的液體從刀刃尖端滴落。


    這是一個月以既高又清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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