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稍有微風吹過就讓人發痛,耳朵也被冰冷的感受凍僵。


    那個人獨自站在堆積不久的雪中,有如霧淞一動也不動。


    隻是用沉靜的視線對著我。


    我說不出話、不知道如何是好,像凍住般動彈不得。


    腦海中閃過通知展大人、杜艾大人,還有客棧守衛的念頭,到底過了多久?正當我想要移動時,傳來衣服摩擦身體的冰冷感觸。


    下麵的人出乎意料先開口:


    你是?


    無色透明的聲音,就像從冰雪世界吹來的冷風。


    白色的呼氣特別顯眼,我無法從他身上移開視線,錯失離開的機會。


    你為何時常出現在我的麵前?


    雖然是問話,語氣卻不太期待我會回答。


    偶然真是奇妙的東西,這是什麽特殊的緣份?還是你有什麽重要使命?


    隔著一段距離看不太清楚,但隱約還能看出霧羽大人諷刺地抖動臉頰肌肉。他笑了嗎?


    我不敢回答,也無法移動身體,吞了一口氣想要鎮定下來。


    隻覺得霧羽大人右手反射月光的刀刃,還有刀尖滴落的暗色液體好可怕。


    這個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剛才聽說使長刀的人今早沿著往三宮的路線前進,為何麵前的銀色刀刃如此鮮明美麗?客棧周圍都被守衛團團圍住,而且冬祭期也有許多人在外巡邏守夜,為什麽四周靜悄悄,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


    他突然直截了當地問:


    展鳳在嗎?


    用真摯的眼神仰望靠在窗邊動彈不得的我。


    霧羽大人的聲音有如凍結的冬日,沉穩的態度簡直像是理所當然地登門拜訪,單純隻為了見主人一麵。


    請、請問有何貴幹?


    我用略高的聲調反問。


    光是出聲就讓我膽戰心驚。除了寒意,還有別的原因讓我的手腳失去暖意。


    他的回答也很簡潔迅速:


    來繼續先前未了之事。


    若無其事的口吻,仿佛是要繼續一盤下到一半的棋。


    我試著不讓聲音顫抖,禮數周全地答複:


    展大人已經就寢了,還請您改天再來。


    好像太勉強了,聲音有幾分沙啞。


    這可能沒辦法。


    有如霧淞的男子,語氣依然若無其事。


    神情極為平常,吐出的白色氣息也是冬天該有的模樣。


    我已經被通緝了。老實說,今晚要是沒離開賀川,就有生命危險。


    就算告訴我這些,也隻是徒增我的困擾。


    可是半夜來拜訪負傷休養的人,實在教人為難。


    坦白地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


    我也明白這麽說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即使這樣,還是想爭取一點時間。


    夜深了,室外依舊寒冷。


    隻要多撐一陣子,多少會有點辦法。


    或許展大人和杜艾大人會注意發生事情。


    或許守衛會來巡邏。


    霧羽大人應該也不想久留或是吸引人群聚集。對他來說,七宮賀川已經算是敵軍的地盤了。


    真傷腦筋。


    霧羽大人的低語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傷腦筋的樣子,一直仰望著我。


    過了一會兒:


    你俯望我的模樣,簡直就像是公主殿下。


    接下來的問題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空姬也是這樣俯瞰世界的嗎?


    高傲的軍人凝視著我,感覺好似已經洞察一切。


    我段時間真是可怕,我害怕和他四目相對。


    不過隻要好好加以應對就能爭取時間,話中聽來也沒有惡意,所以要以誠意相待。


    您曾侍奉的四宮公主又是如何?


    我反問他,一麵思索答案。


    你用提問來回答我的問題嗎?


    小的年幼無知,還找不到您要的答案。突然詢問您並無不當之處。


    的確如此,那我就以大人的身分來回答你的問題吧!


    霧羽大人的聲音夾雜著苦笑,表情變的柔和了一些。


    人稱華姬的琥珀姬殿下,的確也是在高處俯視我。我從來沒有隨侍在那位佳人身邊。這不是出於殿下的期望,而是在她的身邊早已圍繞許多重臣。


    我想他說的應該是真的。


    要是他能在琥珀姬身邊多盡點力,琥珀姬一定會變得更為強大,或許現在依然擋在我們麵前。要是一開始就能抑製和三宮之間的不對等關係,說不定也能防範那種非自願的戰爭。要是真的這樣,現在鼓城也許依舊保有四宮稱號,在東和眾都市中依舊擁有充分的實力。


    此刻再怎麽想也沒有用了。即使如此,還是會有這種感觸。


    接下來,我不好好回答霧羽大人是不行的。


    空之姬、空姬小姐其實什麽也不懂。正因為也不懂,所以她一直在追尋答案。她的視線同時俯瞰、仰望、朝向四周,隻要往外看,就會有許多關注的人物和對象。即使漫無目的,她為了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無論是高是低,都會出現在自己希望存在的地方。


    這樣的答案對我來說太過言過其實。


    霧淞般的男子肩膀輕輕地顫動,好像笑了。


    年幼又充滿好奇心的公主真是令人愛憐。即使她的後盾不怎麽討人喜歡,在不同的狀況下,我或許會到七宮任職也說不定。


    聽到後盾兩字,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指東征大人和輔佐大人嗎?


    他們邀請我加入,還答應提供左將軍的待遇。


    七宮一直都需要強而有力的人才,您為何要拒絕呢?


    地方活動和全新行動、行事慎重的空姬、剛掌握大權的年輕將軍、通達事理的政客,其實一切都還不錯,這個邀請的確讓人躍躍欲試。


    他的口吻好像在回憶好幾個月前的往事。


    我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一定要在這裏問個清楚,說不定這是最後一次問他問題的機會了。因為我、或是說我們,所處的地位都是很不容易見到麵的。


    並沒有特別理由。拒絕也許是出於局勢吧。


    我不明白霧羽大人這番話的意思。


    局勢?


    隻能想到應該繼續追問。


    對小孩子來說很難懂。


    霧羽大人打住話題,重新考慮了一下。


    你的工作是空姬的貼身侍女?


    是的,正是如此。


    那麽能記多少,就好好記住吧。就讓我用答複,來償還對主君琥珀待之以禮的恩情。


    就這樣,他沉穩地繼續說:


    四宮鼓城的待遇雖稱不上豐厚,然而我以軍人之身侍奉四宮公主獲得榮譽。自古以來,侍奉宮姬本來就武人之光,到主君敵人之處任官,等於違反這個道理。


    這就是身為軍人與人臣的衿持吧。


    即使四宮公主被放逐,殿下還是保住性命。


    我的將軍和軍師都異口同聲的說,這麽做是為了避免再次結怨。他們兩人都厭惡仇恨帶來地紛爭,更何況琥珀姬深具人望。


    鼓城大多數的人民也沒對七宮的行為定罪,眾多臣下原封不動加入七宮麾下。所以沒有與七宮作對的理由,但也沒有一定要和七宮合作的理由。


    隻是這樣而已?


    還有種種原因。我害得山豪的拜東將軍一族戰死,我的部屬在賀川各處也會抬不起頭。而且鼓城居民也不會覺得加入賀川是件好事。除此之外,其他都市也開出過幾種條件,其中又以三宮夏目的條件最優厚。


    霧羽


    大人說到這裏,眯著眼睛看著我。


    在四宮戰爭裏,展鳳的突襲殺了我的盟友。不、或許是杜艾爾陶的計謀也說不定。事情發生在戰場上,並非什麽了不起的理由,可是要我悶不吭聲為那種人效命,還是有點困難。


    不是出於怨恨,他隻是說有點困難。


    局勢就是如此不過局勢怎麽樣都無所謂,都不是什麽重要的理由。為了找出到七宮任職的理由,所以我想先見過展鳳再決定,因此才會來到賀川。


    喉嚨好幹。


    讓人感覺對話時間的間隔好漫長。


    所以我下定決心,先見他一麵,彼此了解對方。


    想請他快點繼續說下去。


    霧羽大人平靜地說:


    嗯,我很想和那個人打一場。


    這個理由單純得令人害怕,但是從各種含意來看,其他理由已經無關緊要,隻是為了一件很單純的事。


    對他來說,東和的未來、地方都市的走向、七位公主的正當性、曆史背景和來自國外的壓力隻不過是眾多現象之一。


    在這麽多不重要的理由當中,他找不到自己該走的路。


    在各種條件之下,他遇見了展大人,衷心希望和他決戰。


    他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要是我和他聯手!在東和大概是所向無敵了吧。這對我們來說太過於乏味了,所以更想和他決一死戰。無論以武士身份單挑比試,還是以軍人立場在戰場對決,我都想盡全力和他對抗。


    這、這對東和及人民來說是件好事嗎?


    我的聲音啞了,明知多說無益。


    對東和來說,七姬又是件好事嗎?


    霧羽大人提出尖銳的質疑之後繼續說:


    你覺得展鳳和杜艾爾陶是對的,所以才會跟隨他們吧。因為空姬是對的,七宮賀川才會跟隨她吧。大家都沒有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理由,隻是在不同的局勢中尋找自己希望的道路罷了。無論是好是壞,東和的世界就是這樣,我的本意就是和他一較高下。


    喉嚨好幹,身體深處好燙,手腳卻冰冷得發痛。


    已經想不出什麽話好說,也發不出聲音。


    霧羽大人一直仰望著我,好像完全明白我的狀況。


    請你叫醒展鳳。


    又回到一開始的話題。


    不可能照著他的話去做。


    我不覺得負傷的展大人剛從床上起身,就可以毫發無傷打贏。而且他們隻要一見麵,就沒人擋得住他們展大人八成也想和他對決吧?


    我不想殺進屋裏。


    當一聲,霧羽大人重新握好刀刃。


    他的視線從我身上往下移到一樓附近。


    動作像是在確認入侵的門窗,麵對屋子靜靜站立。


    哦?要動手了嗎?


    長刀在右下方若無其事擺出架勢。


    我從窗邊探出身子,發現霧羽大人手握長刀,灰發在雪中特別顯眼。


    灰色羽織披著貼身黑衣,右手反握出鞘的小刀。


    我來擋住他,去叫大家起來。


    下頭傳來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


    日影先生


    現在不跟小孩打上一架是不行了。


    霧羽大人與日影一起行動。


    我還不及出聲,深達腳踝的新雪就飛散在空中,瘦小身影和高個子手中的長刀之間,距離近得令人害怕。


    刀光由下一躍而上,低回軌跡劃過雪地。


    兩腕撐住小刀,接下長刀一擊。


    銀刀與銀刃間閃耀的光芒,加速彼此的交鋒。


    日影維持雙手抵擋的架勢往後跳開。


    霧羽大人的長刀直線延伸,灰色身影輕飄飄飛過空中,撞在庭院的樹上。


    樹枝發出沙沙聲,白色的積雪落下,一瞬間覺得灰色身影被埋起來,長刀立刻刺過雪堆。


    當高個子的刀上掛著灰色的戰利品,我才明白霧羽大人加快腳步單手一刺,是為了間不容發地追擊。


    不簡單!第一次看到貨真價實的變位之術。


    霧羽大人背對著我,看不到臉上的表情。


    他拿掉刀上的灰色上衣,聲音平靜得讓恐懼。


    四周雪花迸裂。


    這是某種機關?還是某種絕技?漫天飛舞的雪塵幾乎蓋住霧羽大人一半視線。


    雪花中的黑衣人身形低得可怕,繞向高個子後頭。


    利用雪塵掩護高速繞到身後,活用低位優勢,往腳邊斬去。


    長刀以間不容發的反應往他的頭頂砍去。


    雪花如同白煙般紛紛飛散,兩股力道相互交錯。


    身材較矮的一方近身攻擊的速度很快,但長刀也不慢。


    彼此交會之後往旁邊一躍,保持距離。


    哼,真是怪物。


    霧羽大人的語氣中帶著笑意,下巴卻是一片深黑。


    看到他腳邊的白雪啪噠啪噠地染紅,才明白這是小刀瞄準脖子所造成的傷口。


    日影的腳邊也多了一片血色,似乎是雙腳受傷,黑衣右腳的小腿處也變色了。


    雙方都受了傷,可是刀刃架勢卻沒有鬆懈。


    他們的速度太快,才覺得正要開始,就已經激烈交手,回過神來就受傷了。


    我根本出不了聲。


    事情發生太突然!我太遲鈍,無法了解整個狀況,手腳也動彈不得。


    展、展大人!


    聲音顫抖,沒辦法好好說話。


    明明很冷,額頭跟背後卻開始冒汗。


    不管是誰,要趕緊吧人來幫忙。


    而且需要一大群人。


    展大人既然不拘泥於單挑,隻要負傷的他帶著軍隊過來,一定可以擊退霧羽大從或是抓住他,所以我得去叫人。


    可是聲音卻出不來。


    想去叫人,卻怕得不敢動。


    我移動的瞬間像某種信號,他們再度交鋒,腳步僵住了,開始顫抖起來。


    看來下次交鋒就會分出勝負,要是我離開這裏,好像會破壞什麽、失去重要的東西,所以我連動也不敢動。


    兩人置身在亂步踏過之後恢複寂靜的空曠雪景,冰涼空氣把對峙的時間凍成停滯的瞬間。


    這段時間無法比較是長是短。


    彼此的氣息在黑夜中染出一片白,手腳覺得不安、脆弱而僵硬,胸口深處有種不知該如何是好的騷動,所以


    展、展大人!


    聲音嘶啞,我又喊了一次:


    展大人!


    拚命擠出的聲音依舊顫抖,我隻能閉上眼睛豎起耳朵。


    來了!


    正當我閉著眼睛不知如何是好,耳朵就聽到輕快的回應。


    咦?


    一陣嘎吱嘎吱聲從背後傳來。


    輕快的回應聲也是從那裏傳來。


    眼睛看著窗外,霧羽大人也聽到了嗎?他別了我一眼,一瞬間我明白他驚愕地繃緊肩膀。


    有道聲音從左耳邊呼嘯飛過。


    不、就如同字麵上的意思,的確是從我的耳邊飛過。


    那是什麽?身後傳來細微的震動,霧羽大人好像被風吹倒,跌在雪地上。刹那間胸口多了一道細長的暗影,單憑這麽一點情報,我還是不曉得發生什麽事。


    再來。


    背後傳來非常悠閑的聲音,還有重新操作器具的動靜。


    更輕巧的聲響從我身邊閃過,比我回頭的速度還要快,刺在一半埋在雪中的霧羽大人身上。


    上次是胸口,這次是腹部。


    這次沒有上次來得唐突有力,我總算明白發生什麽事。


    回頭看到東征將軍的身影


    ,他的雙手握著大得令人驚訝,弓弦粗重的大弓。這種武器應該被稱為強弓。


    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簡便的鎧甲軍服。


    全副武裝的走到我身邊:


    吵成這樣,誰都會被吵醒啦!


    他露出熟悉的笑容,搭上新的弓箭站到窗邊。


    霧羽大人死了嗎?


    聽到跟不上狀況的我所問的問題,展大人眯起眼睛,凝視眼前:


    果然和我一樣有備而來啊。


    話還沒說完,霧羽大人就從雪中起身。


    隨手拔掉身上的兩根箭,扔到腳邊的雪上,似乎沒有流血。修長的身影單手握緊長刀,神情沒有任何改變。


    姑且不論第二箭,第一箭是將弓弦拉到極限,非比尋常的一擊。連體格那麽壯碩的人都不禁倒地,威力當然足以射穿胸膛。


    即使這樣,他依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外套底下應該有所準備。


    大概是堅固的鋼製甲胄。第二箭射穿外套發出堅硬聲響,所以應該沒錯。


    嗨!霧羽!


    展大人用有如畫師的輕快口吻出聲招呼:


    論箭術還是我比較強吧,這是我秘藏的名弓轟火,你的長刀叫什麽名字啊?和上次那把刀好像不太一樣?


    他的語氣好像在某間酒店不期而遇,霧羽大人諷刺地笑了:


    那把是慧星,這是銀星。兩把是設計相同的雙劍。慧星不打磨不行了。


    那就是脫逃同伴攜帶的長刀吧?


    送去哪裏了?三宮的磨刀師那裏嗎?


    差不多。


    他的右手鏘一聲握緊長刀。


    日影站在近處,壓低姿勢警戒。


    真想跟你對決,不要在戰場浪費部下的性命,就在此賭上命運一戰吧!


    對於這個誠摯的請求,展大人隻是一笑置之。


    你的肋骨應該也斷了兩、三根吧?我也是有傷在身,無論是誰在此喪命都太可惜了。


    兩人的視線無言交錯。


    霧羽大人終於發問:


    展鳳,你有什麽企圖?


    改寫東和的局勢。


    你到底想要什麽?


    好玩有趣的人生。


    就算欺姬罔上、用計鋪謀、血流成河,也要取得天下?


    是男人當然想奪取天下了。


    空姬和部下皆為你所用?


    是我的共犯啦!


    霧羽大人手握長刀,開始慢慢後退離開中庭,穿越庭中的樹木。


    我越來越想與你一戰了。


    我懂。有時候我也會想和自己這種人打仗。


    對吧?


    就在此時


    警鍾當當響起。


    我們身在高處,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


    抬頭一望,遠方天際有一片緋紅光影擴散。


    從方位和距離看來,是在雪舞台的會場一帶。


    放火調虎離山嗎?


    當展大人喃喃自語時,霧羽大人已經壓低身子,消失在黑暗中。


    日影,傷勢怎樣?


    聽到展大人的問題,遠眺霧羽大人背影的日影仰望我們:


    隻是擦傷,還能追。


    別追了,他和放火的部下會合之後的人數也不少,不能讓受傷的人單獨追擊。


    日影無言地點頭,撿起破爛的上衣,輕輕綁在腳上止血。


    日影去巡視一下。找一找被霧羽幹掉的士兵,幫他們處理一下。快去吧!


    察覺到響徹夜晚街頭的警鍾和火災,客棧的窗子紛紛亮了起來。看來屋裏有不少人起身。


    我們房前的走廊也點起燈火,有些人開始聚集過來。


    集合士兵組隊追擊霧羽、祭典工作人員快去滅火!我也會到現場坐鎮!


    展大人對著從小睡中驚醒的守衛隊長下完指示,便按住側腹靠在牆邊。


    連秘藏的名弓也扔在一旁。


    展大人?


    等我注意到事情不太對勁時,軍服已經染上血跡。


    從最初那箭我是認真射的,傷口裂開了一半。


    飛奔過去拉開上衣一看,白色的繃帶早已一片鮮紅。


    我快昏倒了。


    去叫醫生來吧。綁好就能止血了。


    不躺下來不行啊!傷成這樣怎麽能救火呢?


    我不會去追霧羽,救火也隻是騎在馬上指揮,不會跑來跑去。


    可是!


    隻是看看而已,不是認真打算滅火。現在要來也遲了,反正是預定要燒掉的地方,沒什麽好可惜的。


    咦?


    那裏是工藝館,本來就打算要拆掉。


    火勢會讓雪舞台的冰柱融化嗎?舞台也會消失不見嗎?還有凍結的霧淞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我一麵聽著人群的騷動,一麵想著這些事。


    也想起那個像是霧淞的人,他的眼神和背影。


    我站在窗邊,凝目注視深夜的黑暗。


    夜空的雲間,一抹澄澈鮮明的寒月。


    客棧裏傳來將軍呼喊軍師的吵鬧聲。


    在三樓俯瞰四周,看來街上各處都有人驚醒,原本沉睡中的房子也亮起點點燈火。


    夜晚的天空有許多浮雲,星光稀少。


    地麵的火柱照亮夜晚的街頭,也點亮家家戶戶的窗口。


    月亮的位置,不知幾時變得好高好高。


    這天不知不覺過了,現在是終月的最後一天。


    深夜裏,街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月還多。


    這個夜晚就在寒意及喧囂中度過。


    天一亮就是雪祭最後一天,參觀的人不多。從旁觀的角度來看,也覺得行人比平常還少。


    霧羽大人利用雪撬逃亡,趁著夜色拉開距離,成功逃過追擊。目的地果然是三宮。


    追擊工作是交由展大人的副官領軍,並沒有發生激烈的戰事。在祭典時本來就很難集結大軍,用少數兵力追趕又容易造成傷亡。


    此外還發現似乎是霧羽大人同黨的數百人也朝著同一個方向移動。在七宮裏雖然隻有少數人現身,可是他的可靠族人還是不辭辛勞地在荒野徘徊,等候跟他會合。


    如果不是東征將軍麾下的精銳部隊,要和這種敵人作戰一定很辛苦。這不是可以輕鬆打發的對象。


    另一方麵,展大人正如同自己所說的,隻做了點輕鬆工作炫示自己依舊健在,一結束就乖乖躺下休息。對外則放出消息,說他在第二次私下對決時,是以堂堂正正的勝利收場。


    他現在正在客棧深處的房間裏熟睡。他似乎早已預測霧羽大人會來夜襲,所以白天就先睡飽了。這次應該打定主意要專心養傷了。


    問題是在這場騷動裏,一個人睡得很熟的杜艾大人。


    他過了很久才起床。展大人明明有傷在身,還是賞了杜艾大人一記飛踢,嚇得我闔不攏嘴。


    我猜一定是因為他要處理展大人臥床休息所留下的工作,所以太勞累了吧?今天一大早就忙得四處打轉,仿佛是要彌補先前的失誤。


    另一個問題人物,就是在我麵前強忍淚水的人。


    太過分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畫師懊悔地握緊拳頭隨手亂打,又哭又叫。


    我和日影一起來探望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兩個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工藝館的大門遺跡旁。


    工藝館燒得幹幹淨淨、一片焦黑。


    是因為潑油的關係?還是儲藏畫具的倉庫特別容易起火?房子從深夜一直燒到早上,四周亮得跟大白天一樣。


    就在午後的陽光映照下,工藝館成了一片壯觀的廢墟,到處冒出濃煙


    ,林立著變成焦炭而傾倒的梁柱。


    更可憐的是直到大火快要熄滅,似乎都沒人肯出來救火。既然這棟建築物孤伶伶蓋在這裏,大家覺得既然不會往外延燒,就讓它這樣燒下去。


    似乎還有居民一麵看著火勢,一邊舉行酒會。對畫師繪津先生來說,這一夜一定很難熬吧?


    一想到再也看不到那幅櫻花壁畫,我也覺得好難過。


    不過,最要緊的是繪津先生平安無事。


    總之還是用笑容恭賀他平安無事吧。


    住在工藝館裏保護自己的作品的繪津先生,是唯一可能被工藝館大火吞噬的人。


    我睡覺時被人偷襲!要不是有人在背後打我的頭,我一定會親手保護自己的作品!


    畫師一激動起來,說話就有點摸不著頭緒。也不用多問什麽,他自己就開始說個不停:


    據說霧羽大爺跑了。你知道昨晚他出現在我麵前時說了什麽嗎?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


    抱歉!就這樣而已喔!?我才覺得這句話不太對勁,這家夥的手下就從後頭偷襲。等到我睜開眼睛,就發現我被綁起來躺在雪地上,眼前是我的工藝館、我的作品在起火燃燒啊!


    大吼大叫之後,他眼角一濕,又放聲大哭。


    太過分啦!


    然後用力頓腳泄憤。


    哇!比起火災現場,他的舉動反而更能夠吸引人群。


    這麽多人好像不太好,不趕快采取行動不行了。


    請、請振作振作。利用這個機會,把自己宣傳成悲劇畫家吧?


    我戴著手套的雙手握緊拳頭,努力說服他。一旁的日影雖然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卻覺得這時候可以說點笑話。


    悲劇?


    沒錯。被戰火波及,而失去眾多名畫、而且還是夢幻的大作什麽的。隻要繪津先生用這樣的台詞宣傳,知名度一定會大幅上升、一定會有更好的工作、會有更多客人來找你!沒問題的!


    啊、我的口氣好像展大人和杜艾大人。


    這該不會是什麽不祥的預兆吧?


    小姐你該不會是那兩個人的妹妹吧?


    畫師不哭了,他的問題和我的不安一樣,我連忙搖頭。


    要是學習他們的個性,七宮的空澄姬就要變成怪人了。


    我一定要好好扮演公主的角色才行,可是我現在到底在做什麽啊?


    偶爾有幾個人過來參觀火災現場,沒多久就晃到其他雪舞台去了。


    行人的確比昨天少了很多,戒備森嚴的程度也很誇張。冬祭的最後一天,在喧囂中還是看得到人們的笑容。


    展大人和霧羽大人的第二次對決,很快就傳進市井小民耳中。


    外麵聽到的傳聞是:展大人用高超的箭術迎擊夜半偷襲的霧羽大人和四宮殘黨。他們逃走時為了泄憤,便四處放火打算破壞祭典。


    這個謠言多少對我們有利,我想一定是杜艾大人拚命散播的吧?


    霧羽大人現在怎樣了?


    三個人聚在一起,喝著杯子裏的熱茶,我不禁問了個問題。


    我們並排坐在入口附近的石階這是唯一毫發無傷的地方。身後是工藝館焦黑的殘骸,早已看不出往日的模樣。


    還在雪地逃命吧?不管想去哪裏,不逃個一、兩天是沒辦法脫離七宮的勢力範圍的。


    畫師的回答有點茫然,不過比較鎮靜了不、應該是沉浸在無力感之中吧?


    沉默的日影雙手抱胸,手指握住茶杯,等著茶水冷卻。


    日影先生,傷勢不要緊嗎?


    不痛了。


    小哥受傷啦?也是可憐啊!


    小哥是什麽意思?


    那是我們鄉下的方言。


    三個人一起發呆,聽著遠處傳來的祭典歌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陶杜艾很忙嗎?


    發呆了好一會兒,畫師才這麽問。


    是的,有幾個人陪著他四處跑。


    今天好像有幾件困難的工作,隻會拿皮包的我沒有登場機會。他帶著年輕文官和生意合夥人去,我瞥了一眼,還看到某些總有一天會出現在空澄姬麵前的人。


    展鳳跑出去逍遙啦?


    正在休息。好像想要快點康複,才能出去逍遙。


    我們到底在做什麽啊?


    畫師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又一口氣喝下冷掉的茶,很有精神地站起來。


    好!我要跑了!


    語氣聽起來像是下定決心。


    你要跑了?


    嗯、我要跑啦!待在陶杜艾和鳳展身邊沒什麽好下場的。也不想再參戰,才不想再倒大黴呢!總之,我要跑得遠遠的。


    很遠嗎?


    站起來的人,頭上是冬季的天空。


    好冷、好高,湛藍而澄澈,沒有夏天那麽炫目,但是一樣遙遠。


    在今年的尾聲、終月的最後一天,晴朗的冬季天空顯得非常平靜。


    我眯起眼睛,這個背景和提到遠方的人很相稱。


    嗯、就像小姐所說的,無論哪個都市都會想留住七宮的夢幻畫師、大受歡迎的繪津大師吧!我和霧羽大人與那兩個人的糾紛毫無關係,要走出自己的路,踏上功成名就的大道啊!


    畫師開心地講出自己的夢想,我隱約感覺得到,他隻是隨口說說。


    我笑了,因為我最喜歡這種場景。


    要去哪裏?


    嗯、是啊,該去哪裏呢?太過自由也有煩惱啊!


    看著他一臉困惑的樣子,我不禁發笑。


    注意到我的表情,繪津先生不可思議地俯望著我。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覺得奇怪:


    你不走嗎?


    咦?


    和他們牽扯上沒什麽好事喔!你不想趁現在跑到更普通、更安全的地方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笑著點點頭。


    是啊!以後說不定會有這麽一天。


    現在還沒有這種念頭。因為就算發生許多事,還是現在這一刻最重要。對我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該怎麽追上那兩個人和空澄姬這個角色。


    所以我不會特別憧憬遠方。


    畫師的氣勢消失無蹤,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最後,我們就這麽度過一整天。望著冬祭結束。終月的最後一天和今年的尾聲都在冬日的空氣中慢慢消逝,然後打起精神告別。


    在晴朗的冬日和浮雲下,季風從山脈棱線背後帶來雪雲,我覺得明天會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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