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月終於到了。


    我在新的一年之初回到城裏,以公主身分坐在朱紅椅子上。


    拜梳妝師一如往常的出色手藝之賜,我又在鏡中找回空澄姬。


    接著是隔著簾幕接見幾位來城裏拜年的有力支持者。


    左大臣和侍從長站在我的左右兩側。


    那陣子東征將軍幾乎都在躺著休息。


    傷勢好像真的很嚴重,他隻是在逞強而已。


    在一月的冬季天空不斷下雪的日子裏,他也逐漸恢複健康。


    身穿常磐色羽織的身影,佇立在積雪深至足踝的竹林裏。


    這就是砍傷東征的刀嗎?


    刀刃很長,她的背影很直,雙手握著和身高相差無幾的長刀:


    這是慧星?真是風雅而超脫四季常世的刀銘。


    望著刻意留在刀鋒的黯淡油漬。


    這是曾經讓人受傷的痕跡。


    刀刃曲線上還有明顯的傷痕,和過於優雅的刀身形成對照。


    帶著缺口的鋼鐵,生動訴說曾經發生的激烈交鋒。


    男子身旁還放著一把收在鞘內的長刀。她沒回過頭:


    那把刀叫銀星嗎?


    男子身旁的長刀封得很緊,無法從刀鞘中拔刀。


    男子在略微整理的雪地上正襟危坐,正對少女的背影,兩旁還有數名衛兵。


    為何要和東征為敵?如果是你,活躍的程度恐怕足以危及他的地位?


    這個聲音與其說是問話,比較像在自言自語。


    正因如此才拒絕對方的籠絡。


    男子坐得很直,他的話讓常磐姬的肩膀輕輕搖晃似乎是笑了。


    我和四宮過於接近,所以無法並駕齊驅。疲於維持力量均衡誤入歧途,雖然原因不僅於此,卻留下這樣的結果。你也看得很清楚吧?


    少女的手握緊名為慧星的長刀。


    慢慢地把刀鋒指向積雪的地麵。


    這把刀對我來說太長了。不過就做為效忠的證物,永遠留在我身邊。這樣可以嗎,霧羽?


    謹遵禦旨。在下及吾等一族於此立誓:謹以軍人之身侍奉三宮夏目正當的公主殿下。


    那我也會授予你最大的權限。霧羽,依照表現,說不定會賜給你大將軍一職。


    就連衛兵也騷動起來。


    這是唯有東和統治者才能授予的武將最高稱號。


    霧淞般的男子單手握著銀星的刀鞘起身。


    三宮夏目和三宮常磐,並不打算被其他都市並吞。


    深綠背影緩緩轉身,十七歲的少女用高傲的眼神看著他:


    不要後悔自己走的路啊。


    年複一年,祝賀新的人潮增加了。


    年複一年,兩城彼此輪流負責開場與落幕。


    今年的祝賀儀式是從五宮倉瀨開始,在六宮牧瀨結束。


    五宮府中,東和獨有的圓錐形宮殿頭,有座鋪設大理石的舞台。


    兩方共有數百位大臣和有力人士圍繞舞台中心,兩位少女在中央點燃簧火的地方相視而望。


    您的身體還好嗎?


    托您的福。


    問話的淺黃色的公主,身著五宮紋飾;應答的是萌蔥色的公主,身著六宮紋飾。


    和她們稱號呼應的公主服飾,比在場任何人的服裝都要來得鮮豔華美。


    兩人並肩站著,在胸前的高度緊握彼此的雙手。


    其中一個人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握力變差了。


    而另一個人則假裝沒注意到對方的擔憂。


    緊握雙手不離不棄


    五宮與六宮


    齊步向前進


    讓我們一起打造


    同聲說出最後一句話:


    東和的未來!


    雙方眾臣熱烈拍手祝福。


    身穿翡翠法衣的人,以賢者的目光凝望前方。


    沒事了。


    好環視哭泣的支持者,在雪中做此宣告。


    她麵前大約有五十人左右,男女老幼、各種年齡都有。他們都穿著褪色的衣服,有人的四肢、頭部還包著滲血的繃帶。


    冬天無處可去的難民挨餓受凍,連日來一直在雪地裏顫抖。


    一位翡翠色的少女站在他們麵前。她的部下在身後守衛,有數百人之多。


    這個村落距離二宮與一宮相爭的邊境之地不遠。


    在居民百人的村子裏,集會廣場上什麽也沒有,隻有翡翠色的公主殿下露出慈愛的微笑。


    各位苦於一宮的橫征暴斂而加入我們真都同盟,是個正確的抉擇。


    伸出雙手,張開鮮豔的衣袖,袖口的鈴鐺發出輕快音色。


    無論是什麽的惡意和不當行為意圖壓迫各位,我們錫馬城與真都同盟都會保護你們。無論三宮和七宮喜好爭鬥、五宮和六宮隻求自己保身、神川變成腐敗怠惰的怪物,不管什麽邪惡想要踐踏世界的局勢,都不能得逞的。


    好的眼神真摯無比,眼眸中洋溢著無盡的慈愛之情。


    在一身髒的人群裏,她慢慢邁步前進,站在因為嚴寒而顫抖的幼童麵前。


    輕輕擁抱大約四歲的孩子,用翡翠色的衣袖包著他,將他抱起來。


    人們因為她毫不顧忌弄髒高價服飾的行為而微微騷動。


    今日我在此承諾,我們的誠意決不動搖,我們的真實即使麵對一切邪惡,亦受到祝福。


    哭泣的人群歡聲雷動,不停呼喚翡翠色公主的名號。


    形容她為東和真姬。


    公主殿下,二宮又任意妄為了!


    在比落雪的戶外還要溫暖的宮殿,黑衣大臣向在位者報告。


    明明是那個假公主施加壓力,造成難民流離失所,卻裝出一副是我方失策造成的結果,還大肆向平民百姓宣揚。


    他們並無惡意。我們神川施策不當、動作太慢也是事實。


    黑衣背影和黑色長發微微搖拽:


    對他們來說,為了達成瓦解神川的期望與理想,不斷分化我方勢力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救助因此產生的犧牲者,而我方並沒有救濟自己的人民,這都是實情。


    平淡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情,跪倒在地的大臣瞪大眼睛仰望她:


    您打算坐視不管嗎?新興的七宮和企圖擴軍的三宮都是問題。


    我會解決的。


    很快回答。


    我以東和一宮黑曜之名,我會重整世間令人不快的潮流和世界狹隘的局勢。


    玻璃壁麵的另一頭,是飄雪的冬季舊王都。


    黑衣公主靜靜佇立,睥睨著深埋在白色裏的世界。


    雪終於到了。


    這時的天氣和名稱相反,氣溫最冷,每天都在下大雪。


    我一直扮演公主的角色。


    東和七宮空澄姬,靜靜生活在被大雪掩蓋的城池裏。


    這個時期,東和每座都市都困在雪中,世界簡直像在冬眠,每天靜謐得和紛爭完全無緣。


    這是眾人等待春天的季節。


    即使如此,杜艾大人還是在家閑時期的山村四處奔走,推動冬季產業發展;而傷愈複出的展大人則是在賀川街頭積極活動。


    各個都市的動態漸漸傳進我們耳邊,沉重的局勢依然有所動靜,大家都在為春天積蓄力量。


    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終於來到息吹月。


    堆到我胸口高度的不融積雪,也慢慢一點一點變少。


    又到了那樣的時期。


    您又要動身了?


    是的,春天一到,又得暫時回去扮演那邊的角色。


    我的梳妝師像往常一樣站在我身後,手藝一樣細致,表情也


    一樣認真。


    那場戲就像早開的鮮花般短暫,隻維持短短不到半個月。


    她對著鏡子梳整我的頭發,稍微眯起眼睛。


    諸多珍重,好好愛惜每一天,不要留下任何遺憾。我會一直祈願,當季節不斷輪轉,您不會迷失回到這裏的路。


    這番話非常令人感激,我閉上眼睛:


    是的。


    名叫阿空的見習侍女穿上極為樸素的外套。


    當我和日影走向客棧後門時,起居室裏傳來杜艾大人的聲音:


    小空要出門啊?


    是的,今天我放假,打算去玩雪。


    杜艾大人對並肩站在走廊一角的我們笑了。


    記得在天黑之前回來,不可以學這家夥喔!


    明年就沒辦法這樣了吧?聽得出他話中的笑意。


    煩死了,快下棋啦!


    杜艾大人輕鬆地閑坐,棋盤對麵是個高個子的身影。


    過完冬天,展大人又恢複精神,昨天也是徹夜未歸,天亮才拖著酒瓶回家。


    剛才還隨便跑進杜艾大人的房間,占據他的床鋪鼾聲大作,現在已經醒了。


    將軍!


    棋子啪一聲。


    哼哼哼,杜艾爾君,你太嫩了!


    閉嘴!現在不準這樣叫我!


    下一步棋。


    啊!


    起手無回哦!展君。


    可惡!這隻黑心的狸貓!


    就這樣一邊吃東西,一邊下棋。


    展大人的傷已經好了,每天過著隨性的生活。我和杜艾大人回到這裏之後,他每天都是天亮才回來,然後睡到中午。


    本人自稱是為了工作才出門,至於是什麽工作呢?似乎連杜艾大人也不清楚,我想就算要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也隻會沒完沒了吧?


    這步棋又如何?


    怎樣才能下出這麽討人厭的棋步呢?


    沒這回事吧!我可是像疼愛親弟弟一樣照顧你呢!


    真巧,我也是。


    他們連互不相讓的時候感情也很好。


    看著我感到最愉快、最安心的一幕,不禁露出笑臉。


    我走了!


    嗯。


    別摔跤羅。


    若無其事的應對也讓我好高興。


    我們穿著冬裝,雪靴的足跡才剛踏上積雪的小巷,另一個穿著雪靴的人便站在我們麵前。


    嗨!


    哇!畫師先生,您好!


    滿臉笑容的畫師跟我們打聲招呼,手中抱著行李,一臉自嘲地笑了。


    在我們離開賀川的前一天,這個人下定決心要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旅行。兩個月後又回到我們麵前,外表和以前一模一樣。


    沒有旅費,應該說是連過冬的地方都沒有著落。


    我們還沒發問,他自己就馬上無奈地說,最後他逼不得已隻好去打工,流落到某個工坊,每天足不出戶地過冬。


    他最近的口頭禪是:等存夠錢,身心都暖和起來,就會出門旅行。


    來找點兼差嗎?


    還有事要找陶杜艾。不知東征會不會亂來,我才不想靠近他呢!


    啊、他剛才起床,現正下棋陷入苦戰呢!


    唉呀!真不是好兆頭!


    他和我或杜艾大人不同,一直住在賀川城裏,聽說常被展大人使喚,過得相當淒慘。覺得有些同情他,又慶幸自己沒事。


    應該再過一會兒就有時間了。


    才說要幫他通報,他說之前已經約好時間,沒問題的。


    小姐要出門辦事嗎?


    不,我今天放假。準備去玩雪。


    是嗎?對啊!最後天氣好多了。


    三個人麵對麵呼出白色的氣,環顧四周。


    街上成排的房子,純白的屋頂層層重疊,隻有除過雪的大路是深茶色。走在路上的行人和我們一樣穿著冬季厚衣,這個季節的冰涼空氣,染紅我們的臉頰。


    抬頭一望,淡淡的灰色天空離純白還有一段距離。


    雖說是息吹月,天氣還是冰冷嚴寒。不過下雪的日子變少了,覺得小河流動的速度也快多了,連風也吹得稍微柔和一些。


    再過不久之後,雪地就會冒出小小的花草吧。畫師便遙望著這個時節的賀川風景,有點冷地縮起肩膀:


    你還記得我的壁畫嗎?


    差點沒聽清楚他的低語,我一點頭肯定,畫師便緩緩把眼神轉向我和日影:


    其實,東和華姬站在那棵櫻樹前麵,這才是那幅畫真正完成的模樣。


    畫師吐出白色的歎息,表情像是在心中描繪未完的圖畫。


    我總有一天會重新再畫一幅的。


    太好了!我最喜歡那幅畫了。


    畫師很開心地點點頭,接著說:


    既然這樣,幹脆來畫全部的東和七姬吧!我是認真的。


    他用充滿野心的目光,凝視遠方。


    我想要親眼看看七宮公主,即使是遠遠的也沒關係。


    這是他拜訪杜艾大人的真正理由,以前就是為了這件事纏著杜艾大人不放吧?


    空澄姬殿下嗎?


    我輕聲低語。他一無所知,用無憂無慮的笑臉看著我:


    我問你,空色的公主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該怎麽回答才好?我正在搜尋和以往不同的詞句


    公主殿下身後有一片天空和雲彩。


    意想不到的灰色少年出聲了。


    咦、你見過她嗎?


    這番出人意外的話讓畫師提高音調,日影微微點頭。


    公主像小孩一樣,年紀很小。


    看到什麽就講什麽,真符合他的個性。


    哇啊!沒想到你人還不錯嘛!


    畫師的語氣驚喜交加,一個人思考剛得到的情報,不斷點頭。


    是嗎真想親眼看看小哥見到的那一幕。構圖就像這樣:第七宮姬空澄回過頭來,身後是季節的天空。


    此刻在我們眼前興高采烈作夢的人,表情真是幸福。


    可以的。


    我沒多想些什麽:


    雖然現在還不行,繪津先生一定可以見到她。


    總覺得、總覺得這個人有一天會出現在七宮空澄姬麵前。


    我有這種預感。


    而且在我心中,也想要欣賞他畫的七幅景象。


    息吹月的午後,我們在門前碰麵,稍微聊了一下。


    走在街頭的雪景裏,眼前出現高聳的純白圓錐形高台。


    有點懷念耶。


    兩個人在晚秋的夜裏東奔西逃,回過神來也過了好幾個月。秋天遠去,冬日漸深,歲暮過年的祭典也結束了,接著是春天的腳步慢慢靠近。


    回想度過的每一天。


    有些恍然,才覺得站著不動身體好冷,我又踩著雪靴前進。


    開始登上眼前有一半深埋在雪中,延續不斷的高高石階。


    高處的廣場傳來喧鬧聲,是孩子們在玩耍嗎?


    我說不定已經沒地方加入了?


    有點擔心地爬上台階。


    不知道為什麽,應該在我身邊的日影,腳步比平時還慢。這裏明明沒結冰。


    怎麽了?


    沒有回應,回過頭之後才明白。


    這種狀況下,他還是像平常一樣嚐試無聲走動。


    就算覺得不可能,還是拚命努力嚐試,的確很像這個人的個性。


    我先走羅!


    我一鼓作氣爬上石階。


    站在最高的一階,看見孩子們正在打雪仗,大家繞著廣場亂跑。


    仔細想想我也是孩子啊!該說還是


    個小孩吧?


    有十個人以上。


    看樣子是沒地方了。於是我走到角落,開始滾越雪球。


    你在做什麽?


    日影追上來了,對彎下腰滾雪球的我發問。


    堆雪人。


    手會變粗。


    我是小空,所以沒關係。


    不知道什麽時候還得上場。


    公主殿下暫時沒機會出現啦!


    在這些白雪融化之前。


    至少在不畏雪季的軍隊成軍前,是沒辦法在雪地打仗的。


    政權和謀略就交給那兩個人。現在七宮的空澄姬身在積雪冰封的城裏動彈不得。


    不過,這不會持續太久。


    景色一點一點泛黑,一片白的景色開始出現缺口。降雪少了許多,最後積雪將會化為泉水,流進水道和小河。


    隱隱約約出現這種征兆!現在就是這樣的時節。


    當積雪開始融化,又要回到城內,為新的季節做準備。


    冬天的時候,展大人和杜艾大人也不可能整天玩樂,其他的公主也不會陷入沉睡,到了下個季節,就會展開各種行動。


    到時候沒有小空出場的餘地了,登場的一定是空澄姬吧?


    還是擔心,我去買手套。


    日影說完便走下石階。


    耶、嘿!


    剩下我繼續滾著圓滾滾的雪球,繞了廣場半圈,總算有雙手環抱大小。


    想起小時候被積雪困在城裏,展大人會叫部下來打雪仗。或許他徹頭徹尾是個好戰分子吧?


    打膩雪仗之後,他就會幫我做雪人。不過要是做煩雪人,完成的雪人就會變成練刀的靶子。


    回想起來,早上一醒來就看到昨天那個可愛雪人被砍成兩半、被弓箭射穿,真是傷害我幼小的心靈啊!


    相反的,杜艾大人隻顧著讀書,絕對不會離開暖氣一步,根本不理我。


    為了尋找更新的、更漂亮的積雪在角落各尋尋覓覓時,依稀還記得的長椅映入眼簾。


    那裏有一道人影。


    嬌小的身軀戴著白帽子,身穿黑白長衣,像睡著般端坐不動。


    手指不知不覺從雪球移開。


    眨眨眼。


    定睛一看,帽緣寬闊的帽子是黑色的,服飾也是全黑的。


    隻是對方已經坐了很久,上頭蓋了一層雪。


    我呆呆站著。


    隻有呼吸是白色。


    一直追尋的光景寧靜而清晰地出現在那裏,靜謐得讓人害怕。


    回過神來時,我一步一步走向仿佛即將破碎的純白景色中。


    應該沒有人靠近她吧?我踏過幾乎不帶一絲陰霾的新雪,站在長椅前麵。


    小空小姐看起來很精神呢。


    帽緣低垂的黑帽子底下,白色氣息在胸前擴散開來。


    試著輕聲詢問:


    該怎麽稱呼您呢?


    請您還是叫我黑葉吧!


    坦率的聲音宛如澄澈的空氣。


    是嗎?黑葉小姐,您好。


    您好。


    黑色帽子緩緩抬起,潔白的容顏望著我,是張似曾相識的端正笑容。


    我明白自己的心情從那個夜晚開始,我就一直在追尋她的笑容。


    可以坐您身旁嗎?


    不怕冷的話。


    沒關係。


    拍掉黑葉小姐身旁的積雪,我坐在她身邊。


    在積雪中浮現的淡淡身影,好像是水仙花。


    彼此沉默片刻。


    離開神川不要緊嗎?


    冬天比較空閑。小空小姐也沒關係嗎?


    冬天比較空閑。


    好懷念這樣的對話。


    兩個人之間的互動就像是演戲,心情稍微回到從前。


    不過我們還是沒彼此對望。


    出神地眺望高台冬景,伸展雲色枝葉的樹木,稍微換個話題。


    年末在這興辦祭典。


    聽說發生了一些事,幸好您平安無事。


    她平靜地回答。


    神川也是。聽說和二宮殿下的關係很緊張。


    她稍微思索我的話,在黑帽子底下輕聲歎息。


    是啊,常有的事。


    她的側臉笑了。


    常有的事?


    二宮錫馬挑釁一宮神川已有半世紀之久。最近利用七座都市紛立的機會,看來的確是變強了,但卻沒有外表那麽可怕。


    她眯起眼睛,說著令人茫然失措的話。


    對我來說,您那邊的兩個從比較難應付。


    他們都很任性,雖然對神川沒有好評,但是對一宮公主的評價很高。


    即使說不出希望和他們和好的話,但求彼此相互諒解。


    讚許一宮公主嗎?


    黑葉小姐用非常柔和的表情斜視我一眼。


    這件事我隻告訴小空小姐。其實一宮公主有好幾位呢!


    咦?


    所以我才能四處遊蕩。對了,其中最傲慢的人是我,所以我是真的。


    她的表情和出神的語氣很相稱。


    是嗎?


    這是秘密喔!就和小空小姐真實的身份一樣。


    也對,這是秘密喔!


    像是小孩子之間的對話,讓我非常難為情,卻又覺得很開心。


    想要永遠、永遠這樣聊下去。


    有好多事情想對她說。想告訴她展大人和杜艾大人的事,還有日影、梳妝師、霧羽大人和畫師的事,冬天的日子、遠處看到的熱鬧祭典,每天都在想念著她、還有和琥珀姬道別的事,想到什麽就想說什麽。


    隻是無法如願。


    我的聲音不再若無其事。


    少了一個人。


    剩下六姬了。不久的將來,還會繼續淘汰吧!


    曾幾何時,黑葉小姐的聲音也變得一本正經。


    想和每個人見麵。她們正在做什麽?目標是什麽?追求的是什麽?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穩定的七位宮姬繼續建設宮都市,歌詠人世,的確是很鮮明美好。我想欣賞著她們的模樣,夢想明日,也別有一番樂趣。


    隻是黑葉小姐一點也不相信這樣的未來吧?


    我很愛惜現在的東和。然而這並非一成不變,任何事物都會變化,不變之物不需要愛。


    我有這種感覺:我、黑葉小姐、我重視的人、相遇的人,都活在流轉的季節中,所以才讓人愛不釋手。


    回想遇過的人、看過的風景、聽過的話,憶起種種過去。


    兩個人靜靜地、靜靜地凝視雪花落下,度過一段時光。


    安穩到令人恐懼的沉默有種過於柔和的感觸,好像什麽都無所謂。


    過了一會兒,黑葉小姐像是自言自語:


    在東和以外的世界,中原勢力正在擴張。就像下雪一樣,總有一天會壓迫到東和吧!


    所以要打倒其他人?


    東和統一這個目標對一宮的黑曜姬來說不足為奇。


    黑衣胸前有道濃重的白煙,深深歎了一口氣嗎?


    這樣一來,比平常更能察覺她內心的動搖。


    我也想要同伴啊!


    她小聲脫口而出。


    在神川城內外的貴族和權貴裏,找不到足以承擔東和未來的人。想過若是和我站在相同的立場就行了,卻又沒有滿意的對象。


    雪片從低垂的帽子飄落,她又重新戴好。


    從側麵看到好筆直的眼神以及輕聲歎息。


    隻有您不同。


    眼睛並非看著我,而是看著前方的雪景。


    我加以反駁:


    比


    起我,琥珀姬才是好人。


    您在深秋的演說是正確的,她是七姬當中最脆弱的。


    黑帽子底下的眼神很遙遠。


    想要隻身承擔責任,但卻無法如願,哭也哭不出來,隻能夠慢慢崩潰。她就是這樣的人。我的口吻像是完全明白,其實有一半是轉述別人的話。


    其次脆弱的是常磐。她若是不攻擊別人,就無法確認自己的正當性。應該趁早消滅她。


    你好像認識七姬每一個人呢!


    是的,我全都見過。


    這是真的嗎?


    都是些認真的人。但也僅止於此。


    這樣不行嗎?


    在沒有王的世界,公主也要有特別的覺悟吧?


    我就沒有。自己一直被高估了。


    看著落在自己膝頭的積雪,我小聲問道:


    公主是什麽?


    就像這場雪。


    雪?


    一個季節的象征。隻是一時的過客,在完成季節的使命後消失。


    不是這樣!


    不對嗎?


    我們每個人都是雪啊!


    逐漸融化的碎片,變遷的模樣。


    是啊。


    再度陷入沉默。


    不和我一起走嗎?


    究竟過了多久,才以這句話來終結這段漫長的沉默呢?


    想要聽到這句話,卻又害怕這句話。冬天轉眼就要結束了。


    搖搖頭。


    我和別人約好了。


    似乎是這樣呢!


    黑衣悠然站起來,雪片慢慢碎裂。


    她一邊舒展冰冷的身子,一邊拍掉帽子上的雪。


    雪塵在冬衣上飛舞。


    您要去哪裏?


    您呢?


    朝著極限前進。


    我也是。


    黑葉小姐仰望天空,我也一起抬起頭來。


    天上罩著濃重的雲層,看來還會繼續下雪吧?


    我喜歡雪。


    我也是。


    秋天那頂帽子還寄放在我這裏。


    送給您吧。說不定意外的合適?


    兩人的視線注視彼此,不知道是誰先對誰微笑。


    請多保重。


    您也是。


    和以前道別時一樣,她走下另一側的階梯。


    默默目送逐漸消失的黑帽子。


    背後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就這樣,我坐了好久好久。


    頭上開始積雪,身體卻慢慢發燙。


    那個人又坐了多久呢?


    冰冷和寂靜,不知不覺也變得舒服起來。


    怔怔地祈禱她也能度過同樣的時光。


    回去吧!


    回過神來,發現日影站在我身邊。


    他沒拿手套,其實他一直陪在我身旁吧?


    雪好冰啊!


    一笑就覺得快沒力了。


    總覺得時間並沒有經過。


    想要永遠、永遠都維持這樣,可是我做不到。季節還是會更迭,就像畫師的圖,最後融雪變成激流、冰風遠去、山野恢複顏色,然後是春天的花朵。


    接著是夏季的天空、秋天的氣息,又回歸冬日的寂靜,季節就是如此流轉。


    不同時節的人,各自歌詠不同的色彩。


    不要哭。


    我才沒有哭呢!


    回答的聲音在顫抖。


    你要扮演堅強的角色。


    我做不到。


    想要裝出笑臉,可是臉頰不聽使喚。畢竟現在是冬天。


    我喜歡演戲,也喜歡對戲,可是我的高度比不上那個人。怎樣也比不上。


    終於忍不住掉淚。


    好羨慕展大人和杜艾大人。


    羨慕可以一起分享共同高度的人。


    就算什麽也不說,他們還是會一起朝向遙遠的高處前進。


    無論是多高的位置,那個人都不會滿足,偶爾會有這種人。我憧憬她們,可是我隻要能繼續憧憬下去就夠了。


    即使她適合寂靜的白雪,還是不會停下腳步。


    她是個不注視遠方、注視高處,就不會滿足的人。


    除了方向不同,她和我身旁的兩人有點類似。


    由於方向不同,他們大概必須在某個地方交戰。


    那個人!當個普通人是不會幸福的。


    是啊。


    日影低聲說完之後,很稀奇地繼續說:


    和你有點像呢!


    我在雪中哭個不停,他一直等我,等到灰黑兩色的衣服也開始積雪。


    當這樣的日子結束之後,我又多成長了一點。


    她和其他陌生的公主們應該也一樣。


    再次相遇時,我應該不會哭泣吧?因為那個人一定不會哭的。


    我們隻能說聲多保重,這是彼此無言的約定。


    永遠當個溫柔的大人吧。


    無論遇見誰、向誰傾訴,也不要迷失動搖變幻的腳步。


    於是,未來的季節繼續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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