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治中央政府在創立西式軍隊時,曾在裝備、訓練以及其他各個方麵都效仿法國陸軍。然而,後來法國在普法戰爭中大敗,德意誌帝國稱霸歐洲。於是,在一八八五年,日本軍隊又開始效仿德國。因而,一八八六年的日本陸軍製服,將校服上佩有肋骨裝飾帶,使筆挺的製服更顯得威風凜凜。


    在經曆了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的勝利之後,日本陸軍已經成為了世界上最強的軍隊。至少當局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日本陸軍也不再追隨別國軍隊,而漸漸采用了自己獨特的、質地結實的製服製帽。


    然而,在一九三五年偕行社周圍的商店裏,卻大量地出售前麵立起來、帽簷很小、納粹式的怪模怪樣的軍帽,以及大腿部分奇怪地朝兩邊張開著、顯得有些吊兒郎當的馬褲,當然這些服飾隻是受到一部分青年將校的青睞,普通士兵的製服製帽不過就是把人裝進去的容器而已,跟什麽“設計”之類的根本不挨邊兒。經常有傳言說,在陸軍看來,軍裝比人還要重要。其中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條縫製於明治時代製衣廠的軍用內褲,經曆了好幾位主人,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時都還在被使用。當然,這個也許不是杜撰的。日本軍人的衣服,通常都是用最結實、最耐穿的衣料縫製而成的。


    正因為如此,在衣料匱乏的時代,尤其是在戰後的幾年間,陸軍的軍服被許多人當作工作服、上班服來穿,而且深受喜愛。一九四五、一九四六年左右,軍服成了日本最流行的服裝。即使到了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軍服也一如既往地在工作服當中保持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一九四八年一月末,新橋全線座前的河畔,聚集著一群身著各式軍服的年輕小夥子。


    他們麵前,擺放著修鞋的工具,與新橋車站的有樂町車站前擦皮鞋的不同,這裏清一色全是修鞋的。沒有活兒的時候,為了搶先招攬到客人,他們會一窩蜂地擁到公路上站著。


    一位腳穿航空部隊低筒靴的男人,正在和同伴搭訕。對方的衣著與眾不同,身穿一件款式新穎的手織粗線呢上衣。


    “這套西服不錯嘛!挺適合你小子的,多少錢?”


    “五千日元呢。今天我又得省飯錢哆!”


    說著,穿西服的男人將兩手插進褲兜裏,身體冷得直哆嗉。他向四周張望了片刻,然後漫不經心地往公路中央走去。


    從土橋那邊走來一位顧客模樣的人。這個男子身材高大,滿臉胡茬,照例穿著軍服。


    穿西服的男人依然將兩手揣在褲兜裏,叉開雙腿擋在這位顧客麵前。


    “大叔,您的靴子得釘前鞋掌囉!我給您修修,保證完好如初。二十日元,怎麽樣?大叔。”


    大高個兒並未停下腳步,而是繞過對方,平靜地往前走去。


    穿西服的男人想要緊追上去,隨後又改變了主意。


    “哼,潦倒的老頭兒。二十塊金子都沒有!”


    這男人用行話咒罵了大高個兒幾句後,便不再追過來。看來,這個五十多歲的大高個兒涵養不錯,聽到罵聲連頭也不回一下。當然,罵人的那小子對跟自己父母年齡相仿的人最沒轍。


    大高個兒將頭上的軍用便帽重新戴好,進了


    銀座大街,往第四街方向走去。他一邊走著,一邊不停地環顧四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無疑這就是長年軍隊生活磨煉的結果。


    戰後三年,銀座大街不再是斷壁殘垣的廢墟。不管是老店鋪,還是朝鮮人、中國人的店鋪,都東拚西湊地從黑市籌措木材,將門麵大致支撐了起來。


    皮包店裏陳列著輕合金的手提箱以及用人造纖維做成的皮包。鞋店前麵木製的涼拖鞋琳琅滿目。衣料店的櫥窗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隻是正中放了一塊告示牌,上麵寫著“本店向持特殊衣料票的顧客配售法蘭絨和漂白布”。


    “資生堂”的拐角處,有一位賣彩票的老大娘,她穿著三年前縫製的勞動綁腿褲。雖然她掛了一塊寫有“一等獎一百萬,離開獎僅兩天”的廣告牌,還在上麵打了雙圈兒著重號,可生意依然冷清。大概是由於過往的許多行人在戰爭期間因購買國債,吃盡了政府的苦頭吧,誰都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


    可能是想從空襲破壞銀座的罪魁禍首美國兵那兒多賺點錢吧,照相機店和貴金屬店前全部都掛上了用英語寫著的招脾。上麵寫著“美國兵免稅”。其中一家店的前麵,有兩個中國人正用中文高聲談論著什麽。


    有家商店在被炸毀的大樓上倉促塗上油漆,在裏麵擺上些佛像和石雕獅子狗之類的,又開張了。店裏除了最裏麵掛著幅寫有“月落烏啼……”的字畫外,沒有一處看得到日本字。


    鬆阪屋的旁邊可以看見“銀座之洲夜總會”這樣一個大招牌,下方寫著幾個比之於此毫不遜色的大字“禁止未授權的日本人進入”。


    大高個兒邊走邊看著招牌上的英語文字,突然和前麵走來的美國兵撞了個正著,猛地跌到在地。美國兵和大高個兒差不多高,不過體重看起來差不多是大高個兒的三倍,懷裏還摟著個身材嬌小、舉止優雅的日本女人。


    跌坐在地上的大高個兒,好一會兒沒能爬起來。


    日本女人低頭看了眼地上的大高個兒,用英語尖叫道:goddamn!她大概是把“goddamn”理解成“不得了”了吧。


    美國兵甩開女人的手,把大高個兒扶了起來:“大叔,沒事兒吧。”


    大高個兒行了個禮,說了聲“謝謝”,拍拍身上的灰塵走了。他大概是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吧。接著,他徑直朝第四街走去。那裏憲兵正在指揮交通。


    兩點左右,在銀座第四街搭乘去茅場町方向的電車的大高個兒退伍兵,在小田急線的梅丘車站下車時,已是傍晚五點過了。


    不知何時,他已將滿臉胡茬剃去,突出的顴骨很是惹眼,愈發顯得身材高大。


    他走出檢票口,置身於下班回家的人潮中,被左擁右擠著。他睜大了雙眼,慌慌張張地環顧四周,待上班族走光之後,才邁開步子,上了大路。


    大高個兒拐了好幾次彎,接著又步伐穩健地走了幾分鍾後,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他咂了咂嘴,返回到身後一百米處的地方,又拐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走出車站二十分鍾以後,大高個兒在一戶人家前站立了下來。


    那是幢很奇特的房子。左半部分古色蒼然,右半部分則是用嶄新的木材建成。


    大高個兒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左半部分上,片刻之後走向了位於正中央嶄新的玄關。他抬頭看了眼門牌,點了點頭,拉開了玄關的門。


    他探頭進去,問道:“請問有人在家嗎?”下麵的水泥地上,勞動用的膠底布襪靠在紅色的涼鞋旁邊。


    “來啦!”有人應了一聲,隔門隨即打開了,一個五十開外的婦女人探出臉來,說道:“我們家不需要米。”


    然而,大高個兒卻將整個身子都擠進了玄關。


    “是我呀。”他反手關上了門,說道。


    女人吃驚地望著他。突然,她睜大了雙眼,尖叫道:“哎呀,老爺!”


    大高個兒“啪”的一聲雙腳並攏,做立正狀,說道:“中河原傳藏,複員回家。”


    客廳一切依舊。


    2


    食品櫥也好,神龕也好,都還是十五年前的樣子。或許是由於之後神仙不再顯靈的緣故,神龕上積滿了灰塵。而下麵的長方形火盆桌卻被擦得發亮,似乎在顯示著再過五年就會被指定為國寶的威嚴。


    “老爺,這麽長的時間,真是難為你了。”


    男主人停下手中的活兒,從裏屋走出來說道。他取下頭巾,將頭貼在嶄新的榻


    榻米上,迎接傳藏的歸來,低下的頭已經變得雪白。


    “真是太久太久了啊。”女主人一屁股坐下來,說道。她倒是隻有百分之二十左右的白發,“以為你隻去兩年,誰知他們把你派過來派過去的……像老爺這麽好的人,卻被上司排擠,真是……”


    “行啦行啦,快給老爺倒茶去。”


    “唉,這就去。”女主人欠身起來,半蹲著又繼續說道,“不過,總算是平安無事地回來了。去年收到收容所寄來的信時,大家都說這下子真是太好了……您該通知我們一聲呀,也好去接您一下。”


    女主人終於直起身子,準備去給傳藏倒茶。這時,廚房那邊的隔門打開了,一個年輕姑娘走了進來。


    中河原傳藏看了看男主人的臉。這姑娘跟夫婦倆長得一點都不像。而且,怎麽看也不像是十五歲以下的年齡。


    “這是阿隆的媳婦。”男主人說道,“去年春天成的家。我呀,說這事兒還早,可阿隆那小子說無論如何也要跟她成親。”


    阿隆的媳婦羞得滿臉通紅,把茶碗放到了傳藏的麵前。


    “請喝茶。”隻見她嘴唇動了一下,卻幾乎聽不到什麽聲音。


    傳藏將上身前傾了十五度,回謝了一個禮,接著向男主人問道:“阿隆已經工作了嗎?”


    “在電動機公司上班,現在正好出差了……他說什麽時候回來呢?”


    “明天。”阿隆媳婦剛一回答,臉上的紅暈又浮現了出來。


    傳藏向擺放以前自己組裝的收音機的地方望去。現在,那裏有一台別的收音機,不過是個半成品,隻安裝了金屬台架。他正想起身走過去時,忽然隔壁房間裏傳來一陣聲音,


    在部隊身為兵長1的傳藏,立刻警覺起來,可仔細一聽才發現原來是嬰兒的哭聲。


    1舊日本陸軍中的軍階,位於上等兵以上,伍長以下。


    女主人的動作比阿隆媳婦麻利多了。她的身影剛一消失,旁邊的房間裏就立刻響起她的聲音來。


    “噢噢,乖乖別哭!馬上換尿布囉。”看來,稍後趕到的阿隆媳婦正給孩子喂奶。隔壁的房間頓時恢複了平靜。


    正在這時,玄關那邊傳來轟轟的響聲。房門被粗暴地打開了,緊接著是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我回來了!”話音還未落,拉門已經開了。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的棒球……”


    闖進來的高個兒青年話說到一半,突然注意到傳藏的存在,立刻閉上了嘴,呆在那兒一動不動。


    傳藏為了接受眼前這個青年是“小祖宗”的事實,隻得立刻推算起他的年齡來。


    男主人似乎為了解開“小祖宗”心中的疑團,連忙解釋道:“你還記得吧?這位是中河原老爺呀!現在他回來了。”


    “小祖宗”一把抓下菱形製帽,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向傳藏點頭行了個禮。然後,一邊眨著眼,一邊默不作聲的看起隔門的圖案來。


    “良文,”男主人喊道,“你去黑市買點酒回來。”


    “嗯!”“小祖宗”立刻抖擻精神站了起來,向廚房走去。


    “哎,隻長個子不長心啦,正正經經打聲招呼都不會。”男主人瞪著廚房那邊說道。忽然,他又重新坐好,盯著傳藏的臉虔誠地說道,“老爺,我得向您賠罪呀!”


    “賠罪?”


    “那位住在老爺的拱頂屋裏的老師,遭到空襲,已經不在人世了……您有所不知吧,他有個養女,也在空襲中……”


    “……”


    “我要是再為他做點什麽就好了。聽說那位先生對政府不滿,上頭經常來調查,所以我也不常與他住來……如今看來,那位先生對未來的事也真是料事如神呀。可是,我還和那些說長道短的家夥們一起,罵他不愛國……我給您賠罪了,是我不對啊!”


    說著說著,男主人哽咽起來。


    “不,這也是沒有辦法啊。肯定是運……運氣不好。”


    “唉,實在是太對不住您了。另外,葬禮還是住在旁邊的浜田家給操辦的……我陪您去趟寺廟吧。”


    正在這時,女主人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走了進來。


    “老爺,洗澡水馬上就燒好了。喂,孩子他爹,那件事也告訴老爺吧。”


    “別吵,我正要說呢。老爺,其實還有件事,得向您道歉。”


    “……”


    “那個老師去世之後,有人想買老爺的那塊地,我就把拱頂屋租給他了。”


    “租出去了?”


    “實在對不起,作為補償……”


    “是誰?租給了哪裏的人?”


    “一個叫及川的人。”


    “及川?”


    “嗯。”


    “是嗎?是及川嗎?”


    “是,說是無論如何都想買這塊地,最後,我隻好答應把地租給他直到老爺您回來……”


    “不,是及川就行。”


    “哦,什麽?您認識及川嗎?”


    “嗯,有點兒。”


    “是嗎?哎?是嗎?哎?”


    不知何故,男主人在一旁感歎不已。


    3


    第二天早晨,中河原傳藏終於在事隔十五年之後又品嚐到了久違了的甜醬湯。


    為使飯桌上每天都有甜醬湯,女主人每個月都會背著包往返於位於深川的大豆醬批發店。


    “電車太擁擠了。上次被人擠了一下,連包裏的大豆醬都擠了出來。坐在我身後的男人說這種醬不錯,還問能不能拿他的紅薯換我的醬。”


    話剛說到一半,旁邊屋裏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女主人馬上停止話頭飛奔了過去。至於醬湯裏的紅薯,是不是在電車裏物物交換得來的就不得而知了。


    傳藏還是按照多年的習慣將醬湯一滴不剩地喝進了肚子裏,然後朝大家點點頭,站起身來說道:“吃飽了,我去附近散會兒步。”


    甜醬湯的味道把傳藏的思緒又帶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和以前一樣走在那條街道上,途中隻拐錯了一個彎,便走進了屬於自己的領地——那裏有座拱頂屋。


    拱頂的表麵,滑稽的條紋若隱若現。用戰爭期間的劣質油漆繪製的迷彩偽裝還沒有完全被戰後三年的雨水衝洗幹淨。


    俊夫眼前並沒有出現及川先生那棟時髦的府邸。那裏什麽都沒有。也就是說,及川先生像是住在拱頂屋裏麵的。


    入口處台階的側麵放著一個有裂紋的陶爐,裂痕處用鐵絲纏了起來。一根晾衣繩一頭係在大門的項上,另一頭係在離大門四米開外的柱子上。晾在繩子中央的三角褲衩和長襯裙翩翩飛舞。由於風很大,傳藏一邊護著自己的臉,用手擋住飄過來的長襯裙下擺的,一邊小心翼翼地迂回著朝大門走去。


    以前做這扇門時,為了節約開支,選用了最便宜的材料。現在門上的漆已經剝落,木頭也開始腐爛了。傳藏輕輕地在門上敲了敲,二十多秒後,他又再次敲了敲門。這回他稍微如大了力度,門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來啦——”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啦”的音調很重,像是在說“知道啦”,暗含著責備的意味。聲音似乎是在來開門的途中傳來的,因為之後門很快就打開了。


    見到探出臉來的女子,傳藏大驚失色。若非已在戰場上經曆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他這會兒一定已吃驚得站不起來了。


    這位就是自己貼在俘虜收容所的床頭,每天都要凝視良久的照片上的女人,絕對是她。


    傳藏為了讓自己信服,嘴裏嘟噥道:“小田切美子……”


    “對,是我。”對方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作為電影演員,對有人敲門拜訪這類事情恐怕已經習慣了吧。


    “……請問,有什麽事?”


    “哦,”傳藏終於恢複了神誌,“我就是……我是這塊地的主人……”


    “啊,您就是,中河原先生……”


    開門之前掛在臉上的責備神色,被小田切美子迅速地掩蓋了。


    “請恕我失禮了。來,快請進吧……”


    拱頂建築內,被高約兩米的木板隔成了幾個部分。傳藏被帶到了其中一個像是會客室的地方。


    “女傭出門去了。您要不要喝點熱的東西……”


    “不用了,那個……”


    傳藏拚命地想在記憶深處把“請您不要張羅了”這句話拽出來。已經十五年沒用過了,好不容易遇到個機會,誰知還是錯過了。無奈之餘,傳藏隻得在一個冒出彈簧、酷似玩偶匣的沙發上坐下,打量起這間會客室來。


    地板上鋪著風格古樸的地毯,隔板的拐角處擺放著戰前美國無線電公司生產的2a3雙鈕留聲機。不過,這台留聲機平時似乎並不怎麽用,蓋子上擺著小田切美子年輕時候的照片,以及另一台帶有自動換麵功能的小型留聲機。


    旁邊的唱片盒裏麵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標準唱片。唱片盒的上麵還摞放著十幾張美國兵用的電視唱片。室內光線暗淡,傳藏隻得走上前去,仔細凝視小田切美子的照片。照片裏的美子穿著露肩晚禮服,臉上掛著一絲牽強的微笑。看到她這身打扮,傳藏突然感到全身發冷。混凝土製造的拱頂屋裏冷颼颼的。這樣寬敞的房間裏,即使用上一些從黑市上買來的木炭取暖恐怕也無漭於事。傳藏真後悔當初沒有把窗戶開大點。


    正在這時,耳邊傳來美子的腳步聲,傳藏連忙回到如同玩偶匣一般的沙發上。


    “沒什麽招待您的……”


    傳藏微微點了點頭,接著瞧了瞧美子放在桌上的托盤。裏麵放著盛有咖啡的茶杯以及裝滿白糖的糖壺。明星果然還是與眾不同,俊夫不禁感歎不已。


    “中河原先生,我聽說您去了菲律賓……”


    “喔,我是昨天才複員回家的。”


    “啊,您才回來呀?應該是我去向您問候的,可您反倒過來……”


    傳藏習慣性地又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美子往傳藏的咖啡杯裏放了滿滿兩勺砂糖。


    “請吧,趁熱……”


    傳藏又微微鞠了一躬,才端起茶杯。隻湊近鼻子聞了一下,傳藏就馬上判斷出了這是美國生產的粉末咖啡。他在戰俘收容所裏不知道已品嚐過多少回這種咖啡了。


    傳藏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問道:“你丈夫在工作嗎?”


    “啊?”


    美子的臉上露出怪異的神色。傳藏忙改口道:“及川先生他……”


    “及川就是我呀!”


    “嗯……”


    “及川是我的本名,我叫及川美子。”


    “……”


    “哎呀,我還是單身嘛。老姑娘囉!”


    “老……”


    傳藏頓時滿臉通紅,急忙端起杯子,將咖啡一飲而盡。就在他將杯子放下的一瞬間,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個問題。


    正在這時,美子問道:“這,這所房子的事……”


    “呼?”


    美子先發製人,傳藏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不過,他馬上意識到,即便向小田切美子問一些自己預先想好的問題,在這種場合下也不會顯得過於唐突。


    “……嗯,及川小姐,你家裏人呢?”


    “家裏就我和女傭兩個人。眼下正是住房緊張時期,一下子想去找房子恐怕也……能不能讓我再住上一陣子……”


    “當然沒問題。你就在這兒住著吧。我也想讓你在這兒住呐。”


    “哎呀,真的嗎?太謝謝您了。這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美子歡喜至極,頻頻低頭道謝。


    然而,傳藏卻盯著牆壁,說道:“是嗎?隻有你和女傭人兩個人嗎?”


    “嗯,”美子急忙收起笑臉說道,“可是,房子太大了,所以我把它隔成了幾間,要是有其他的人住進來的話……”


    “不,不!”傳藏突然有所領悟地說道,“我不會讓別人住進來的,你放心吧。隻是,那個……家裏淨是女人,不太安全……”“沒事兒。這是水泥做的房子嘛。”“是嗎?還有,你要是願意,可以讓你親戚什麽的搬過來一起住。”


    “啊,謝謝。不過,我一個親戚也沒有呀。”


    “是嗎?他們都不在了嗎?”


    傳藏的視線又轉移到了牆上。“嗯,我再給您倒杯咖啡吧。”


    “不,不,不用了。”傳藏用手遮住杯子說道,“我這就告辭了。”


    “時間還早,再坐會兒吧。”


    盡管美子再三挽留,可傳藏還是推說有事,站了起來。


    “下次一定再來啊。”美子一直將傳藏送到了在空襲中幸免於難的門邊的柱子旁。


    傳藏並沒有撒謊,他的確是有事。而且,他要找的那件東西就在男主人家的壁櫥裏。


    從拱頂屋回來後,傳藏從裏屋壁櫥裏把箱子拿了出來。裏麵有他以前穿過的西服和內衣。由於女主人每年都會把西服拿出來晾曬,並放入樟腦丸,所以至今沒被蟲蛀過。除粗花呢上衣外,其他的衣服都隻穿了半年,還沒有絲毫破損。而且,都是按照一九六三年的式樣縫製的,現在穿絕對不會落伍。看到這堆衣服,傳藏覺得可以不必為衣著發愁,總算放下心來。


    箱子底下放著打火機和手表,打火機裏的汽油已經全部蒸發掉了。拿起手表晃了兩三下後,秒針又開始走動了起來。傳藏想,要是生產廠家知道這事兒的話,肯定很高興吧。然而,要把打火機和手表公諸於世,還為時過早。他把這兩樣東西又塞回到了箱子底下。


    這時,男主人走了進來。


    “老爺,這件衣服,得用熨鬥熨一熨才行喲。”男主人一麵說著,一麵盤腿坐下,把什麽東西放在了榻榻米上,“我買了香煙。抽一枝吧。”


    “和平”牌香煙,外包裝是藏青色的底子,上麵印有方方正正灰色的字。


    “謝謝……”


    “對了,老爺,您可有什麽打算嗎?”


    “這個嘛……”


    傳藏從“和平”煙盒裏抽出一枝煙,叼在嘴裏,又抽出一枝遞給男主人。


    男主人站起身,朝靠牆的書桌走去。書桌上擺著經濟學方麵的書,還有英語辭典等等。他將旁邊的火柴和煙灰缸拿了過來,然後坐下。


    “良文這家夥,光知道浪費!”


    男主人把“和平”牌香煙夾在耳朵上,從毛線腰帶中取出黃銅製的煙鬥,又從煙灰缸裏捏了大概三英寸的煙灰裝在煙鬥裏。


    傳藏用火柴將二人的香煙點上火。男主人吸了一口,眨巴著眼睛,說道:“老爺,您府上還……”


    看來,這十五年來,男主人都一直認為傳藏是被趕出家門的花花公子,並對此深信不疑。


    “嗯,昨天我回家去看了看,父親已去世,母親料理著家事。不過,至於家裏的繼承人嘛……最小的弟弟可以勝任,所以……”


    連傳藏都感歎,自己竟然可以回答得這麽天衣無縫。


    “是這樣啊,”男主人笑嘻嘻地說道,“那麽,還是住在我們家……”


    “是啊,如果可以的話,想寄居在此。”


    “果然……沒問題。不過,很抱歉,短期內請老爺忍一忍,和良文擠一擠吧。”


    “那可真是對不住良文啦。”


    “哪裏的話。倒是讓老爺跟良文擠在一起,對不住老爺呀。請稍微忍耐一下吧,很快,我就會在屋後再蓋一間房。”


    男主人用從黑市上買來的木料承包一些


    建築工程,看樣子日子過得相當不錯。


    “……總之,老爺您不必拘禮,您在家裏待到什麽時候都行。以前承蒙老爺的照顧,現在我們想報答老爺。”


    “謝謝……”


    男主人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剛走到門檻處又回過頭來說道:“對了,還有件事情。老爺,請不要隨便在外麵喝酒。據說有人喝了假酒,連眼睛都給弄瞎了。搞不好,這裏已經成了不久前的椎名町了。”


    “椎名町?”


    “老爺,這個您不知道。前不久,椎名町的銀行裏來了一個可疑男子,給大家下了毒。”


    “啊,是這樣啊!”


    “呃!”


    “叫什麽來著呢。”


    傳藏記憶中的椎名町事件的確發生在三十一年前。可犯人是何許人也,他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


    然而,男主人不再談論椎名町事件了。他跑進廚房叫嚷道:“老太婆,老太婆,老爺他果然……”


    黃昏時分,出差歸來的阿隆一見到傳藏便跑了過來,想將傳藏看個仔細。然後,他吩咐愛妻去黑市,買點東西慶祝中河原傳藏的歸來。當晚,阿隆媳婦熬紅了眼,午夜之後還在一旁陪伴著促膝長談的二人。


    正如當初傳藏預料的那樣,阿隆憑借獎學金,進了大學的工科,以此獲得了暫緩服役的特別待遇。


    不過,阿隆的專業不是造船工學,而是電子學。


    “多虧叔叔您,我才喜歡上擺弄收音機。我真要感謝叔叔的大恩大德呀!要是進了造船科什麽的,如今可能早就失業了……我進了現在這家電動機公司,真是太幸運了!”


    “公司效益還好吧?”


    “嗯,雖說是家小公司,可比較有發展前途。並且,多虧進了這家公司……”


    “別提了!”阿隆媳婦從旁打斷道。雖然她隻是在一旁斟酒,可已是滿臉通紅。


    “原來如此啊!”傳藏笑歎道,“的確是前途無量的好公司呀。連你們的辦事員小姐都這麽漂亮。”


    “出去!”阿隆對著妻子嚷道。可不幸的是他為傳藏的這句話受到了懲罰,大腿被妻子狠狠地擰了一下。


    接著,兩人將語題轉移到了專業方麵。傳藏對於弱電界的近況可謂了如指掌。


    隨著戰爭的結束,收音機的需求量急增。一九四六年中止了普四型的製造,高一型以上的高級款形產量達到七十七萬台,到去年為止上升為八十萬台。由於一般采用軍方出售的六點三微球,所以有“船錨”標誌的金屬殼電子管和mt4b、mt3s款型的發射管,以及uy807之類的大量地充斥著神田的收音機市場。


    傳藏拐彎抹角地從阿隆那兒打聽情況,最終確認威廉森放大器以及麥金托什放大器都尚未發明。


    傳藏的腦細胞立即活躍起來。當然,他清楚地記得晶體管是由貝爾實驗室發明,而那兩種放大器也被冠以發明者之名。所以,用以前麗子的理論來推測,他是不可能取得專利權的。但是……比如說,可以在貝爾實驗室發明晶體管後,對其進行開發研究,這或許是條生財之道。


    阿隆也是這方麵的專家,從傳藏的口吻中,他仿佛也覺察出什麽來了。


    看到阿隆媳婦不停向阿隆使著眼色,傳藏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想要離開。這時,阿隆問道:“叔叔,您下一步的打算呢?”


    “打算?”


    “嗯,就是說今後您打算做什麽?”


    “這個,還沒有什麽打算。所以,如果有什麽工作的話……”


    “哦。這事兒您就交給我吧。”


    4


    傳藏的工作總算有眉目了。


    幾天後,傳蕆隨著阿隆來到了他工作的公司。傳藏僅僅就那家公司的磁帶試製品提出了幾點改良意見,就把社長給鎮住了。社長馬上把公司的董事叫了來。三十分鍾後,傳藏坐到了二層木製建築的這家公司的一把椅子上,一張合約遞到了他的麵前。


    身穿美軍夾克衫改做的工作服,年紀不過三十歲的社長,一邊遞過“菲利浦·莫裏斯”香煙,一邊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您擔任設計主任一職,明天就開始上班。”傳藏接過社長遞來的香煙,卻拒絕了設計主任一職,理由是傳藏記憶裏有這家公司。


    幾年後,浜田俊夫會進入這家公司。而且,無論傳藏在記憶裏怎麽搜索,就是記不得公司裏有過一個叫中河原的設計主任。


    最後,以不參與其他公司事務、專利權屬於本公司為條件,傳藏被聘為技術顧問,從外部為公司提供方案。


    “您做我們的顧問,一個月五千日元,您看怎麽樣?”社長問道。“五十日元嗎?”傳藏反問道。這時,阿隆插嘴道:“中河原先生上個月剛剛複員回來。”


    “真是辛苦你啦。”社長說著,把會計叫了過來,當場付給了傳藏一個月的顧問費。


    傳藏和社長在公司裏轉了一圈,提了兩三點意見後,便和阿隆在附近那家賣紅豆年糕湯的甜品店坐下了。


    “阿隆,實在是太感謝你了。社長最近要設宴招待我,你也一塊兒來吧。”


    “是嗎?那太好了。”


    “啊,一個月可以拿五千日元……”


    “差不多是我的一倍喲。”


    “哦?你一個月也是幾千日元嗎?”


    “叔叔,您怎麽這麽說呀,我也……”


    “現在的物價怎麽樣,夥食費還有別的……”


    “是啊,若是配給的話,一個月隻要三百日元就夠了。可是僅僅靠配給當然不夠了。而且,要想偷偷吃上頓白米飯,一次也要花上兩三百日元。世事難料啊。”


    “這樣的話,大學生的學費一個月大概要多少錢啊?”


    “學費並沒有飛漲,所以也不至於太困難。書費可能稍微多花一點,這樣算下來一個月的費用有一千日元就足夠了吧。叔叔,您為什麽……”


    “唔,實不相瞞,我認識一家人。家裏隻有一位母親帶著個孩子。母親一個人經營著理發店。昨天,我裝作客人去看了看他們母子。一問才得知那孩子今年恰好中學畢業,本人很想讀大學,可是,學費的問題……”


    傳藏因為找到了月薪五千日元的工作,顯得有些興奮。他很想打開話匣子暢所欲言一番,但還是強迫自己就此打住了。“所以,我想讚助他上大學。那也是個喜歡擺弄收音機的孩子。”


    “哦,這樣的話,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啊。我也來出一份力吧。”


    傳藏走出甜品店,和要回公司的阿隆眚別後,進了一間公用電話亭。通過查號台,他問到了那個中學的電話。撥通電話後,他與對方談了近二十分鍾。然後,他去文具店買了信箋和信封,拿著這些東西走進了郵局。郵局裏備用的鋼筆筆尖已禿掉,很不好使。一封信四張信箋,他至少寫了三十分鍾。郵局的小姐衝著他歇斯底裏地嚷道:“郵局又不是寫信的地方!”


    “明白明白,我是來寄錢的。”傳藏答道。他將匯款和信一同裝入信封後,又拜托那位歇斯底裏的小姐寄了掛號信。


    郵局附近有一個國營電車車站。傳藏在那裏買了到橫濱的車票。


    他想起年輕的時候自己曾想過,要是知道了匿名幫助自己的人是誰,一定要盡自己所能報答他。


    現在為了實踐這個諾言,他決定去南京町飽餐一頓,好好犒勞犒勞自己。


    5


    男主人已經是一頭白發,女主人的頭發也已經半白了,阿隆的發型成了三七分。不過,這三人的容貌都還是保持了原來的特點,盡管十五年沒見了,傳藏仍能一眼就認出他們來。


    隻有“小祖宗”良文的變化讓傳藏到現在為止仍覺得不可思議。從


    前那張圓臉,如今徹徹底底地成了瘦長臉型;當時一米左右的個子,現在也躥高了許多,幾乎和傳藏旗鼓相當。


    不光是外表變了。如今這“小祖宗”嘴裏的話題已不再是汽車呀、軍艦呀、東鄉元帥什麽的了。


    一天夜裏。與傳藏並排坐在被子裏的良文,一邊吸著“和平”牌香煙,一邊說道:“叔叔,集體相親這種事,您聽說過嗎?”


    “有這種事?現在的世道啊,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明天在多摩川,要舉行集體相親。我想去看一看。”


    “啊?可你才……”


    傳藏沒料到十九歲的“小祖宗”竟然是虛無頹廢的戰後派,一時語塞。


    “您搞錯了!”“小祖宗”羞紅了臉,“大學新聞部的那些家夥,明天要去采訪,我想跟他們一塊兒去看看。”


    “這樣啊,要是換成你爸,肯定會嚇昏過去的。”


    “嘿嘿……怎麽樣,叔叔您也一起去吧?”


    “我?”


    “很多年輕女孩兒都會來,裏麵肯定有漂亮的,您如果有中意的,我去交涉。”


    “你,可不要拿大人開玩笑喔。”


    “哪裏是開玩笑嘛。叔叔,您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戰場上度過的。從現在開始,您要好好享受青春呀。明天,您沒別的事吧?”


    “嗯……不,對了,明天我得去個地方!”


    “這樣啊,太遺感了!”


    身為大學啦啦隊副隊長的“小祖宗”,剛把“和平”牌香煙扔進煙灰缸,便墜入了夢香,打起鼾來。


    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傳藏換上外出的衣服,出了男主人家。


    其實,傳藏並未打算去哪兒,隻是待在家裏無事可做的話,肯定會被“小祖宗”拉去集體相親。傳藏想,與其被一大群年輕姑娘直愣愣地盯著,倒不如抱著炸彈衝入敵陣,


    新宿的帝都座正在上映克拉克·蓋博和格麗婭·嘉遜主演的電影《冒險》。傳藏尋思著去看看這部電影。可轉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天,電影院裏可能會有很多人,還是不去為好。


    傳藏無意問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拱頂屋前了。


    報紙的文娛專欄刊登了一則關於目前小田切美子結束某部電影的拍攝,正在家中休養的報道。傳藏推斷,及川美子一定在家。


    美子上次告別時,邀請自己再來,決不僅僅是一句客套話。傳藏一邊如此鼓勵自己,一邊走到拱頂屋的門前,鼓足勇氣叩開了門。


    一個年輕女子探出頭來,傳藏剛一報上姓名,她便說道:“請稍等。”隨後又跑了進去。接著,聽見裏麵喊道“房東先生來了”。傳藏上次來拜訪時,這位女傭人恰巧出門了不在家。肯定是美子已經交代過她,中河原是房東,倘若他來拜訪,一定不要謝絕。


    “啊,歡迎光臨。”及川美子走了出來,笑盈盈地說道。但這好像並非出自美子的本意,因為她將傳藏請到客廳,端出咖啡後,立刻換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麵孔。看樣子,美子認定傳藏此次前來,目的是要收回房屋,將她驅趕出去。她已經知道房東傳藏沒地方住,正和阿隆家擠在一塊兒。


    對此,傳藏也早已準備好了一番應對的話。


    “我剛剛看了看前麵那塊地,打算在那兒建幢房子住下來。”


    “哎呀,是嗎?”美子忽然笑著拿出美國生產的巧克力來招待傳藏,“嚐一塊吧。”


    “啊,謝謝……我很喜歡看電影。很早就是你的影迷啦。”這次傳藏說的是真話,“我還想今天請你給簽個名呢。”


    “哎呀……”


    二人的共同話題不外乎二三十年代的電影。盡管如此,兩人還是聊了將近一個小時。當時的一部電影中有這樣一個場麵,岩石崩塌了下來把美子給壓在了下麵。現在,當傳藏得知那塊岩石是道具時,一顆懸了多年的心才算放了下來。十五年來,傳藏一直為此擔心,不知美子是否在那次拍攝中受了傷。


    “有各種各樣的道具哦。您到電影製片廠來看看吧,我可以給您做向導。”


    “啊,謝謝。”


    在去之前得先做套衣服吧,俊夫正這麽想的時候,女傭人走了進來,說是有人來訪。


    “哦,對了。”美子說著,站了起來,傳藏也跟著站起身來。


    “那,我就……。


    “哎呀,再坐會兒吧!”美子轉身說道,“是我的影迷,我給你介紹,”


    “嗯,可是……”


    玄關處站著位身穿美軍製服、膚色黝黑的男人。傳藏注意到此人佩戴著中尉級別的徽章,不由得微微彎下腰,行了個禮。然而,對方大概是把傳藏當成了修理收音機的師傅什麽的,並沒有回禮。


    “別客氣,下次再來玩兒啊。”


    在美子的辭別聲中以及日裔二世1中尉隔著鏡片的視線的目送下,傳藏走出了拱頂屋。在目光觸及到門邊的一瞬間,傳藏不由得驚歎起來。


    1日裔二世:指生在美國持有美國公民權的日本移民第二代。


    “嗬……”


    門前停著一輛錚亮的新車。走近看了一下車的保險杠,傳藏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林肯大陸”這幾個字來。


    之後,差不多每三天,俊夫都會去拱頂屋走走。


    然而,能和美子見麵聊天的時候卻很少。美子因為常常會有新影片的商談,很少在家。而且,就算在家,門前通常會停著“林肯大陸”。遇上這種情況,傳藏隻得打道回府。


    並且,和美子正聊得投機時,“林肯大陸”突然闖來的事兒也是常有的。


    再一次遇到那位日裔中尉時,美子給傳藏介紹說他是山城先生。山城中尉伸出手來與傳藏握手,並說道:“請叫我喬治吧。”


    美子還悄悄告訴傳藏,喬治山城中尉的父親在戰前就是自己的影迷。山城中尉第一次來拜訪時,就是受他父親所托來轉交慕名信的。


    山城中尉大概二十七八歲。而通過電影年鑒,可以推算出美子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不過,在美國人眼裏,美子看起來充其量不過二十二三歲。傳藏猜想,身為美國人,山城中尉如此頻繁地來拜訪美子,不會是僅僅為影迷父親跑腿的,可能還有別的企圖吧。


    “幾天前,山城先生帶我去了聯合國總司令部的俱樂部。哎呀,就在神田,以前的如水會館……二樓有一個叫‘宇宙塵’的地方,有一個完備的樂隊,人們跳著舞,裏麵一片漆黑,玻璃球發出五彩斑斕的光芒,真讓人眼花繚亂啊。”


    傳藏是決不可能邀請美子去伸手不見五指的“宇宙塵”什麽的。對他而言,在黑市上買點紅薯什麽的送給美子,已經是他的能力了。


    6


    男主人已經六十六歲了,精力卻仍舊十分充沛。


    每周他總要外出一次,說是要去拜觀音菩薩。傳藏還以為他上了年紀後開始信佛了。誰知有一天,傳藏經過新宿的帝都大廈時,突然遇見了正從裏麵走出來的男主人。帝都大廈五樓的廣告牌上寫著“畫框展”,貼著女人的裸體照。果然是來看“觀音菩薩”了,傳藏再一次感歎道。


    “這可別跟老太婆說啊,老爺。”


    男主人朝尾津組市場背後走去,他要請傳藏喝燒酒。


    “不過啊,老爺,現在可真是遇上好時候了,能夠將裸體女人看個夠!”


    “你都上了年紀了,還……”


    “嘿嘿嘿……哎,我們倆不知不覺地都上年紀囉。老爺,您貴庚?”


    “虛歲四十五歲了。”


    戶口本上寫著中河原傳藏生於一九〇四年。但若是按浜田俊夫的年齡算的話,那麽應該是四十八歲了。可是,傳藏已將這事兒忘得一


    千二淨了。


    “四十五啦?這麽說來,還是趕快定下來好。”


    “什麽?”


    “老爺您還是早點討個老婆吧。四十多歲了,還一個人……”


    “你怎麽突然提起這事兒來……結婚也要有對象嘛……”


    “對象?不正有一位很好的對象嗎?”


    “在哪兒啊?”


    “不就是住在拱頂屋的那位夫人嘛!”


    “咳!”


    “哎喲,真可惜,燒酒都抖出來了……那位夫人很有幾分姿色,而且身為電影演員卻為人低調,實在難得呀。還有,年齡與老爺也相稱,我覺得你倆很般配啊。”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老爺不是對她也有好感麽?”


    “這個嘛……”


    “嘿嘿,臉都紅了。老爺,總之您得早點下手呀。不早點可說不定會殺出個程咬金呀?”


    “程咬金是……”


    “有個美籍的日本小夥兒,不是常去夫人那兒嗎?這家夥好像在追求夫人。”


    “……”


    男主人曾經幫助過及川家的女傭人,所以消息很靈通。


    “美國小子若是得到那位夫人,也不會為日本做點啥。不管怎樣,我得去見見夫人,摸摸底!”


    “啊,再等等看嘛。”


    經男主人這麽一說,傳藏覺得有些不便去拱頂屋了。第二天,男主人拿報紙包著烤紅薯,不停地鼓動傳藏趕快給美子送過去。傳藏敷衍道:“還有工作呢!”說完,便坐到“小祖宗”的書桌前,在一本大筆記本上畫著圓圈和三角形。男主人把一塊烤紅薯放到書桌上就走了出去。傳藏立即拿出一本名為《自由主義者》的雜誌,放到筆記本上讀了起來。


    午後,男主人跑了進來,嚷著:“老爺,不好啦!”傳藏急忙合上雜誌和筆記本。對他而言,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再也不用擔心征兵令會來了。


    “怎麽啦?”


    “不好了,憲兵來了!”


    “憲兵?”


    “他們問您在不在,怎麽辦?”


    “怎麽辦?總之還是得去呀。”


    傳藏走出玄關,遠遠看到戴著白色頭盔的兩位美國士兵站在哪裏。他們中間有一個黑色的小東西在晃動。傳藏定睛一看,才發現是派出所的巡警。


    “閣下是中河原傳藏吧?”巡警問道。


    “嗯。”


    “這位美軍憲兵隊的先生想要調查點事兒,請你去一趟情報部……”巡警不安地說道。那位麥克阿瑟比天皇的權力都還大,當然不能不跟他們去一趟了。


    “我先準備一下。”傳藏說著,回到裏屋換衣服。


    男主人夫婦和阿隆夫人一個挨一個地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傳藏換衣服。


    “老爺,”男主人小聲道,“該不會是秘密泄露了吧。”


    “嗯,可能是前幾天買了一大條‘好彩’香煙的緣故。”


    傳藏決定穿上那件舊粗花呢大衣,他猜想,自己可能會被帶去衝繩作苦力什麽的。


    玄關前麵停著一輛吉普車。巡警坐在白人憲兵駕駛員的旁邊,傳藏則和那位日裔美軍憲兵一起坐在後麵。此人不論容貌還是形體都和小結級別的相撲運動員力道山一模一樣。


    吉普車經過派出所的時候,巡警說了聲“謝謝”就下車了。此刻,傳藏的感覺比起在菲律賓的深山裏迷路時還要無助。


    這種感覺持續了三十分鍾,車到達九段的情報部的玄關時,傳藏感覺更加無助了。他剛從車上下來,“為道山”就在嘴裏“咻”地吹起口哨,做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力道山”好像是確信俊夫不會逃走,從上樓梯到達目的地的那間屋子,一次也沒回頭。


    在美國西部影劇中常見的齊腰高的門前,“力道山”操著英語向裏麵喊了一聲。隨後又轉向傳藏做了個趕雞進窩似的動作,傳藏為了維護自己作為日本人的尊嚴,挺胸抬頭地走了進去。


    迎麵,一張大桌子後麵的男人抬起頭來。


    “啊,山城先生!”傳藏不由得叫出聲來。


    山城中尉站了起來。“真不好意思,百忙當中把以下。您請來。”說著,指了指桌子前麵的金屬座椅。


    傳藏剛在椅子上坐下,中尉就從胸前口袋裏掏出香煙,放到桌子的一端。


    “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哪裏不合口味,這正是傳藏近來最愛抽的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他並不認為這是為了現場抓捕黑市交易者而設下的陷阱,所以抽出一根來叼在嘴卜。


    山城中尉繞著大桌子走了一圈,又走到了放香煙的這邊。他用芝寶打火機給傳藏點上煙後,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來。山城中尉的腳很短,所以他雖然跟加利·格蘭特和弗朗肖·托恩的打扮一樣,卻有著天壤之別。


    中尉展開手中拿著的卷宗。


    “那,下麵請你回答我的問題吧!”他對傳藏說道。隨即又轉向旁邊桌子周英語招呼道:“真木,準備好了嗎?”


    被叫做真木的是一個長得跟狐狸似的日裔二世,佩戴著中士的軍階章。他對著自己的長官,嘴裏嚼著口香糖,答了聲“是”,雙手放在了打字機前。


    山城中尉開始了嚴肅的審訊。


    “中河原傳藏先生,你是在一九三三年被日本陸軍召集,遠赴中國戰場的,對吧?”


    “是的。”傳藏回答道,一邊觀察著山城中尉的臉色。


    藏在眼鏡後麵的山城中尉的雙眼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他到底在想什麽,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一開始去了河北,然後是山東、江蘇,接著於一九四二年被派遣到菲律賓戰場,一九四五年成了美軍的俘虜,對吧?”說到這,中尉吹了聲口哨,聳聳肩朝真木中士說道,“在軍隊服役十三年!”


    也不知真木曹長1到底有沒有把口哨以及感歎號作為內容一一記錄下來。隻見他麵無表情地敲了一會兒打字機之後,又看著中尉,似乎在暗示中尉繼續審問。


    1舊日本陸軍中的軍階,位於軍曹以上,準尉


    “哦——”中尉的目光又回到文件上,“你在軍隊服役了十三年。這是日本陸軍對你的懲罰。那麽,為什麽要罰你呢?那是因為你有反戰思想。”


    “山城中尉閣下!”傳藏喊道,“我絕對沒有做過對美軍不利的事情啊!”


    “啊?”中尉瞪圓雙眼,一臉不解。突然,他搖著手笑道:“哈哈,no,不對,你搞錯了。我們把你叫到這裏來不是要對你進行處罰的。你別介意。”


    “咦?那,到底是……”


    中尉掃視著文件,說道:“這上麵記載著在馬尼拉軍事法庭上你的長官的證詞。中河原兵長對戰友說:‘這場戰爭必敗無疑,因而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你為什麽要說這場戰爭會輸呢?”


    “這是因為我知道它會輸。”


    “你怎麽知道會輸呢?”


    “這是因為,”傳藏的目光落在了山城中尉那離地大約五十厘米,晃來晃去的鞋子上,“就是這麽覺得……”


    “就是這麽覺得?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嘛,這個……”


    “還有。你的長官還有證詞說:‘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中河原兵長說,日本將於八月十五日宣布無條件投降,因而沒有必要再進行任何抵抗,還是下山吧。’”


    “……”


    “這份副本是馬尼拉的美國憲兵隊送來的。去年,馬尼拉的憲兵隊懷疑中河原傳藏是美國秘密情報部的人員,並對他進行調查。可是,他本人予以否認……起初,我並沒有仔細翻閱這份副本,由於工作繁忙而將它擱在了一旁。不過


    ,上次小田切美子小姐介紹你與我認識時,聽到你的名字才想起,這與副本中提及的人名一模一樣。於是,我們馬上從各方麵著手調查,令天還把你也叫來了……這樣吧,我再問你一次,你是美國秘密情報部人員嗎?”


    “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如何?”


    “我會上報美國國防部,你將會得到重賞。所以快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我不能撒謊,不是。”


    “不是?是嗎?那你繼續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何時何地出生的?”


    “一九〇四年四月十九日,出生於新瀉縣。”


    “這麽說來你是在新瀉縣長大的。”


    “嗯。”


    “請說出你小時候所在城市的名字。”


    “高田市……”


    “這是你的原籍所在地。好吧,你描繪一下這個城市的模樣,到底是什麽樣的?”


    “……有街道,有房屋……”


    “這樣吧,請列舉幾位小學同學的名字。”


    “嗯嗯……山田,中村……”


    “山田,中村……都是日本最普通的名字嘛。”


    “這兒有一張中河原傳藏小學的畢業照片。”


    “啊!”


    傳藏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連忙幹咳了兩三聲。


    中尉從裝訂好的文件裏,取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擺到傳藏眼前。


    “哪一個是你?”


    “嗯嗯。”傳藏接過照片,緊皺著眉頭。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記不清楚。再說照片也很模糊……”


    中尉離開辦公桌,凝視著照片。接著,用被尼古丁熏黃的手指指著照片中的一人,說道:“這就是中河原傳藏!”


    “嘿……啊,對,對,我想起來了。的確是我。”


    “不!”山城中尉後退一步.用手指著照片,正色道,“這人是中河原傳藏。但不是你!”


    “什麽,”傳藏不由得站了起來。這時的傳藏即使沒有想到“力道山”的存在,他也明白逃走是不可能的。


    山城中尉敏捷地繞到桌子後麵,從鐵盒子裏拿出一個東西,折返了回來。


    “你認識這個人嗎?”


    中尉說著,遞過幾張照片來。那是些襯有硬紙殼的照片,是一個中年日本人的正麵照和側麵照。


    傳藏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認識。”


    “不認識。哦,你才回日本吧。這個人是日本反戰派的領袖,相當有名哦。”


    “……”


    “這個人現在改叫別的名字了,不過……”中尉彎腰撿起俊夫剛才掉到地上的照片,仔細比較了一番說道,“跟剛才那張畢業照比較一下吧,毫無疑問,他們肯定是同一個人……sameperson.”


    “……”


    中尉把兩張照片拿給俊夫看了一會兒後,似乎舒了口氣。接著,他把那張發黃的照片放到了那疊文件裏之後,看了眼鐵盒子,想了想,像是怕麻煩似的,又把襯有硬紙殼的照片也夾到了文件裏。然後,拿起桌上的切斯特菲爾德給俊夫遞了一根過去,隨即,自己也抽出一根來。中尉把二人的煙都點上後,又坐回到桌上。


    “你現在用的是別人的戶籍,為什麽這麽做?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麽?”


    “山城先生,”傳藏一臉嚴肅地盯著中尉,質問道,“你為什麽要調查我的私事?這和你到底有什麽關係?”


    山城中尉,聳聳肩膀,攤開兩手,說道:“關係?關係可大著呢。你不僅預言盟軍會勝利,還預言了勝利的日期,我們作為情報部沒有理由不調查清楚。”


    “……”


    傳藏一個勁兒地抽著切斯特菲爾德。香煙隻剩下一點五厘米了,可他似乎仍未察覺。


    山城中尉擔心證人會被燒傷,又抽出一根切斯特菲爾德,遞了過去。


    然而,傳藏推開中尉的手,站了起來。


    “山城先生,我明白了。我把真相都告訴你吧。不過,我有個條件,就我們兩個人談吧。”


    7


    戰爭結束後不久,位於神田一橋的如水會館便由占領軍接手,成了總司令部的俱樂部。被稱作“宇宙塵”的房間在會館的二樓,是一個拱頂狀的巨大房間。


    厚重的黑水泥牆上,隨處鑲嵌著玻璃做的星星,隨著玻璃球的旋轉而閃閃發光。圍繞著中央的舞池,四周擺放著桌子,屋子的一角是樂濁,那裏裝有一台音響設備。照明設備除了玻璃球之外,就隻有每張桌子上點著的一根蠟燭而已了。這裏恐怕是模仿美國什麽地方的夜總會設計的吧。不過,這也算得上是占領軍改造日本建築的成功之作了。在入口處,時常會有來自堪薩斯州一帶剛進城的將校太太們,她們張著嘴,吃驚地往裏張望著。


    跟在山城中尉身後的中河原傳藏,一邊四下張望著,一邊進了“宇宙塵”。此時,樂隊的演奏還未開始。傳藏一邊享用著美式牛排和沙拉,一邊聽山城中尉鄭重其事地講自己的經曆。


    山城中尉的父親,是山口縣出生的第一代僑民,在加利福尼亞經營著一個很大的農場。而他自己則畢業於麻省理工大學,隨後又在波士頓大學攻讀了心理學碩士學位。他本人一定是碩士,這一點毫無疑問。山城中尉說話時有這樣的習慣,那就是時不時地要用一些很生僻的漢語詞匯。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桌旁還坐著兩位年輕女性。在情報部的停車場坐上“林肯”轎車時,山城中尉已將她們二人介紹給了傳藏。長得漂亮些的叫做簡,是山城中尉的未婚妻。另一個容貌大為遜色,是她的朋友,叫凱蒂。山城中尉有未婚妻這個消息對傳藏而言簡直是一個捷報。不過在這種場合,突然來了兩位女士,傳藏還是有些手足無措。盡管兩人說著英語,但是從凱蒂那副女仆似的模樣還是可以判斷出兩人身為日裔二世的身份。於是,傳藏悄悄對中尉說道:“想兩個人單獨聊會兒。”中尉哈哈地笑著回答道:“兩位淑女對於難懂的日語還不甚了解。”


    吃完飯後,二人陪著兩位淑女去了洗手間,等她們方便完後又一起回到了桌旁。中尉拉開椅子讓淑女們先坐下,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將蠟燭挪到跟前,掏出一枝派克鋼筆來。


    “首先,第一,閣下您借用別人戶口上的名字,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嗎?”


    中尉拿著菜單,在旁邊的空白處用派克筆寫上了“第壹”兩個字。而且,“壹”字比“第”字大了將近一倍。


    “不,我還是從這裏開始講吧。”


    傳藏決定按從前給麗子說明的順序來講。


    給麗子講的時候,是傳藏為了讓對方相信自己才講的;而這一次是在對方的要求下講的,所以說明起來要容易得多。何況,不用再解釋“太平洋戰爭”呀、“空襲”呀什麽的,省事多了。


    然而,還是必須從“時間機器”開始談起。因為即使講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要讓山城中尉接受一九三二年出生的浜田俊夫就是現在四十五歲的傳藏這樣一個事實,不提及“時間機器”是無法解釋清楚的。


    傳藏忽然開口問道:“山城先生,你知道‘時間機器’嗎?”


    “時間機器?”中尉反問道。


    “嗯,h·g·威爾斯的小說裏有……”中尉一臉茫然,愣在那裏。


    看來,又要介紹電影的大意了?傳藏頓時備感失望。


    正在這時,一旁的簡用英語和中尉聊了起來。好像在說這是她喜歡的曲子,想去跳舞。這時,樂隊已經奏起了柔和的前奏音樂。


    中尉彬彬有禮地站起來,挽起簡的胳膊,向舞池走去。


    正在傳藏目瞪口呆之際,凱蒂發出了邀請:“跳舞嗎?”


    中尉“女士優先”的行動教育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傳藏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自然而然地幫凱蒂挪開椅子,與她一同步入舞池。


    姑且不去想舞伴的長相,無可挑剔的伴奏音樂,四周翩翩起舞的外國人,天棚垂飾的玻璃球,周圍的氣氛讓傳藏恍若置身子一九六三年的赤阪的夜總會。傳藏暗想道,幹脆把談話的時間拖得長一些,讓中尉每天帶自己到這裏來吧。


    跳完兩曲慢舞後,傳藏回到了座位上。中尉已經擺好了啤酒和湯姆柯林斯雞尾酒等候多時。


    中尉站起身來,好像並非隻為迎接凱蒂一人。


    “剛才,you說的是h·g·威爾斯的小說《時間機器》吧?”中尉片假名部分的發音相當流暢。


    “你知道呀?”


    “不,以前看過。但是,為什麽?why?……”


    “這樣吧,我就直說了!”


    兩人相視而坐,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這回,即使簡搭訕,中尉恐怕也不會給予回應了。


    二十分鍾之後,在簡歇斯底裏地快要發火前。中尉果斷地站起來,告訴女土們有緊急情況發生,催促著出了“宇宙塵”。


    此後的近一小時,“林肯大陸”的v12發動機的性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兩位女士被安然無恙地送回到了築地的女兵宿舍。接著,傳藏跑回梅丘的男主人家,拿出打火機,手表以及其他東西。由於時間的關係,中尉和簡吻別的時間縮短為平日的一半,傳藏也沒來得及向睡眼惺忪的女主人說明這一緊急情況。


    最後,“林肯”車開到了情報部的大門前。兩人下車後,中尉衝著值班的中士喊了一句什麽,便把傳藏帶到了一間暖氣設備良好的屋子,並讓日本的工作人員拿來了兩打藍帶聽裝啤酒和一大盒奶酪餅幹。


    直到第二天天亮,中尉仍然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全神貫注地聽傳藏述說事情的來龍去脈。


    最讓他興奮不已的是“白木屋事件”幾近結束的時候。


    “oh,可憐的麗子小姐!”他說著,按照佛教習慣,兩手合十,閉上了雙眼。突然,他睜開眼睛,大聲說道:“你知道未來的事情?告訴我吧。‘轟’地一下子……回到原來的世界。下次,美軍會在什麽時候發動戰爭。


    “一九五〇年,”傳藏回答道,“朝鮮出現情況時,美軍會出兵。”


    山城中尉臉色“唰”地一下子變得蒼白,他的身上好像壓根兒就沒有“大和魂”的存在。“我發誓絕不會把你的話告訴給任何人,所以你把戰爭的事情詳細地告訴我吧。”


    8


    不知山城讓治中尉是如何說服上司的,總之,在情報部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山城中尉將在兩個月後退役回美國的事已成定局。而在這兩個月期間,似乎是要補償傳藏這些年來吃的苦頭,山城中尉為了撮和他和美子,東奔西走,忙得不可開交。


    一開始提出這事兒的時候,傳藏就極力反對說:“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你也……”


    “放心吧,傳藏,你聽我說。嗯,有關小田切美子的事,我已經調查過了。美子小姐是一位名叫及川德治的電影製片人的女兒。但父女二人並無血緣關係。一九二八年美子作為及川德治先生的養女入了及川家的戶籍。在這之前,美子小姐的經曆不明。對於以前的事情,美子小姐對我也是隻字不提。大概是有什麽不願為人所知的原因吧。不過,你大概也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向美子小姐和盤托出吧。所以呀,你們倆剛好是一對兒。”


    “那位及川德治先生現在在哪兒?多少歲了?”


    “及川德治先生於一九三九年去世了,享年六十三歲。”


    “……是嗎?”


    “啊,還有個名叫啟子的人吧。你把啟子小姐扔在及川家的長椅上啦。可這是一九六三年的事,現在還來得及。不過,話雖這麽說,一九六三年你六十歲,啟子小姐十七歲,年齡可不相稱呀。年齡不相稱那就沒有緣分呐……”


    “我知道。可是……”


    “啊,不過,傳藏。我的意思是,你在一九六三年遇到了及川先生吧。那個人的模樣,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時間太久啦。”


    “也難怪。也就是十六年前僅僅見過兩麵嘛。不過,傳藏,及川先生長什麽樣我可知道喲。”


    “嗯?為什麽?”


    “啊,對了,傳藏,你長期以來都借用別人的名字。所以,你最好還是把姓改了吧。”


    “姓?”


    “哎呀,我的意思是,你和美子小姐結婚後可以入她的戶籍,這麽一來,中河原這個姓就可以扔掉了啊。”


    一個月後,山城中尉身穿帶有黑色家徽的正裝和服,鄭重其事地與男主人一同前往拱頂屋提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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