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正香的一助被老婆加久叫醒了。


    一助很不情願地睜開眼睛。好冷的天啊。從昨天晚上就開始刮大風,現在更是風急浪高。看來今天很難找到工作。


    一助是橫濱碼頭上的臨時搬運工,俗稱“船蟲”。


    “今天肯定找不到工作,去也是白去。”一助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助早上起床以後沒有洗臉的習慣。磨磨蹭蹭地爬起來以後,一邊發牢騷,一邊三下兩下穿好工作服,然後就坐在飯桌前等著加久把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早飯端上來。


    加久挺著大肚子走過來對一助說:“在碼頭上找不到工作也不一定就是壞事,胡同口貼著一張小廣告,說是打算雇一個頭發自來卷的大個子男人,月薪六十日元。”


    “少拿我開涮!老子就是一個頭發自來卷大個子男人,誰讓你嫁給我呢?”聽了老婆加久的話,一助很不高興。


    “不是拿你開涮,牆上貼著的那張小廣告就是這麽寫的。”加久說。


    一助生於能登半島。江戶時代有“能登相撲”這個說法,意思是能登半島大個子男人多,而且力大無窮。能登半島的大個子男人不但個子大,胳膊也很長。據說這種身材的男人很適合相撲。


    一助身高五尺七寸有餘。當時的日本人個子矮,一助站在人群裏,就好像現在身高6尺的人站在人群裏那麽顯眼。一助他們村裏有一個叫能登嵐的相撲教練,據說明治初年曾名列前頭四或前頭五,隱退以後在東京開了一間相撲館,當了專職教練。有一次能登嵐回老家省親,見一助身高力大,就勸他練相撲。那個時候一助對相撲不感興趣,一口回絕了。


    後來,一助跟村裏的年輕人打架,對方用鐮刀把一助的小指和無名指連根削掉,一助也不含糊,一腳踹在對方的小肚子上,讓那小子落了個終身殘疾。


    一助覺得在村裏呆不下去了,離開家鄉去東京找能登嵐。


    一助心想:索性一輩子幹相撲吧。以前我總覺得自己不是幹相撲的料,既然我能把那小子踹他一個終身殘疾,說明我還是很有培養前途的。我才二十二歲,將來成為一代橫綱也說不定。


    沒想到在東京見到能登嵐,一助想拜師學相撲話還沒有說完,能登嵐就大吼大叫起來:


    “你這混蛋,早幹什麽去了?少一個手指,手上的力氣就少了一半,少了兩個手指,對相撲運動員來說就等於是殘廢!回去!滾回去!”


    能登嵐毫不客氣地把一助攆了出來。


    好漢不吃回頭草,事已至此,怎麽也不能再回村裏去了。經人介紹,一助開始在碼頭上當“船蟲”。後來討了個老婆,在橫濱的貧民窟安家落戶了。


    一助滿頭濃發,生下來就是自來卷。頭發一根一根地卷得非常地道。在村裏的時候,像他這樣的自來卷有好幾個,誰也不覺得新鮮,但是到東京以後,不論走到哪裏,他的自來卷都會成為人們議論的對象。


    單身一個人的時候,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還有閑錢去理發館推個光頭,娶了老婆就多了一張嘴,有時候連飯都吃不飽,就不去理發館理發了,隨便用毛巾一紮就算了事,自來卷都長瘋了。一助最討厭別人議論他這滿頭卷發,不管誰說都不高興。


    剛剛吃完早飯,同在橫濱碼頭當“船蟲”的鄰居來找一助了。


    “喂!還沒吃完哪?今天是幹刮風不下雨,好冷啊!”


    “船蟲”鄰居在外邊一叫,一助立刻就出去了,倆人一起奔碼頭。在路上,“船蟲”鄰居說話了。


    有句話你也許不愛聽,這人世間的事情啊,說不好,你身上要是有一件別人沒有的東西啊,你的運氣就來了。你看,這兒貼著一張小廣告!


    可是,“船蟲”鄰居不認字,一助也不認字,不知道小廣告上寫的是什麽。


    到了“船蟲”們集合的地方,大家正在議論紛紛,說是在橫濱各地都看見小廣告了,“船蟲”們集合的地方也有。


    其中有兩三個識字的,看過以後對一助說:“嗨!一助!這張小廣告上說,要雇用頭發是自來卷的大個子男人。工資可高啦,先發十日元,月底再發五十日元。說是要去日本各地巡回演出,一個月以後回來。日本壯士大戲劇。哈哈,在戲裏演壞人吧。一助再合適不過了,一助!你去試試吧!”


    這天,一助不管走到哪兒都能聽到這種叫人惱火的話。


    早晨起床的時候那種不好的預感成了現實,一助沒有找到工作。管他呢,先去試試再說,一個月的巡回演出就能掙六十日元,哪兒找得到這麽便宜的事?就算隻能拿到先發的那十日元,剩下那五十日元他賴賬不給,也不比當一個月的“船蟲”掙錢少。


    於是,一助找識字的人念了念小廣告上寫著的招聘地址,直奔本牧妓院街的“t&k兄弟商會分館”。


    妓院街的鋪子開門都很晚,“t&k兄弟商會分館”隻開了很窄的一條縫。好像是一家賣西洋酒食的商店。一個長著紅鼻頭的鷹鉤鼻子的西洋男人正在打掃衛生。


    一助說明來意,西洋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助一陣,大概是對一助的自來卷和大個子表示滿意吧,馬上就帶著一助往裏走。走出商店後門是一段走廊,拐過一個彎有一扇門,拉開那扇門以後是樓梯,順著樓梯上樓之後,進了一個光線很暗的小房間。小房間裏沒有窗戶,隻有房頂上幾塊透明的玻璃瓦。


    把一助領來的那個長著紅鼻頭的鷹鉤鼻子的西洋男人讓一助在這裏等一會兒,關上門就走了。一助等了好一陣,才進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很奇怪的西洋人。這個奇怪的西洋人日語說得很好,一助感到驚慌失措,有點兒害怕。奇怪的西洋人讓一助坐下,非常滿意地點著頭對他說:“你的,很好!”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十日元的鈔票放在桌子上,往一助麵前一推。


    那以後一個半月過去了,一助一直沒有任何消息。


    加久在一助那天早上離開家之後的第五天,收到了一助的一封信。信當然是別人代筆,說是一個月以後回來,信封裏還有一張十日元的鈔票。可是,一個半月過去了,還不見一助回來。肚子裏的孩子眼看就要出生了,加久跟鄰居商量了一下,去警察署報了警。


    警察立刻去“t&k兄弟商會分館”,問一個半月以前來沒來過一個大個子頭發自來卷的日本人。“t&k兄弟商會分館”的人說,沒有來過那樣一個日本人,在這裏住的全是西洋人,也沒有聽說過“日本壯士大戲劇”,另外,也不記得曾經貼出過那樣的小廣告。


    警察覺得人家說的有道理,人家“t&k兄弟商會分館”是經營西洋的酒類和食品的,怎麽會招聘演戲的演員呢。那個小廣告也許是有人搞的惡作劇。


    警察展開調查,確實有不少人看到過那個小廣告,而且有人知道一助去應聘了。於是警察帶著證人,再次來到“t&k兄弟商會分館”詢問。


    “我們從來沒有張貼過那樣的小廣告。”西洋人還是這樣說。


    警察隻好帶著證人沮喪地退了出來。


    一助就這樣糊裏糊塗地失蹤了。


    ※  ※  ※


    克子結婚以後的第17天,娘家的人來報告說,克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病倒了。克子這兩天胸口疼,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聽到這個消息,胸口疼得更厲害了。她立刻跟丈夫宇佐美通太郎坐上馬車,直奔大伴家的豪華宅邸。


    克子和通太郎走進哥哥宗久的房間之前,被無精打采的叔父大伴晴高和醫生小村攔住了。


    “我哥哥怎麽樣了?”克子著急地問。


    晴高衝克子擺擺手,“噓——安靜點兒,安靜點兒。”晴高看上去非常緊張。


    “病得很厲害嗎?”


    克子問。


    “姑且不論有沒有生命危險吧,脾氣特別的暴躁。”


    “嫂子在哥哥身邊嗎?”克子又問。


    “沒有,沒有,誰都不在他身邊。他不要任何人陪他,一有人到他身邊,他就大發脾氣。但是,他說想見克子。你先坐下,讓我們把病情跟你大致說一下。”


    晴高讓克子坐在椅子上,跟醫生小村一起,把宗久生病的經過說給克子聽。


    宗久第一次發作,是克子結婚第六天的時候。那時候,宗久一個勁兒地說胡話,看著一個地方大叫:“誰在那兒?你是誰?”他看著的那個地方實際上什麽都沒有。大白天的,就像做惡夢的時候夢見了魔鬼。


    兩天以後,病情總算穩定下來。夫人阿忍一直守在身旁,除了寢室和書房以外哪兒都沒去過。家裏人以為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了。


    可是,昨天晚上突然又發作了。這次比上次嚴重得多,宗久拿著日本刀,逼著夫人阿忍跟他一起死。夫人逃到哪裏他追到哪裏,進來勸阻的傭人差點兒被砍傷。


    阿忍的父親須和康人,宗久的叔父晴高,以及大伴家的家臣首領久世喜善,在加上主治醫生小村,在一起商量了各種對策。所有的對策都試過了,都不見效。開始的時候,宗久還能平靜地跟叔父晴高談話,後來連晴高都不認識了。談不了十分鍾,宗久就會猛然抬起頭來,眼睛裏露出凶光,大叫:“你不是大伴晴高!”看樣子,如果手裏有刀的話,就會舉起刀來把晴高殺死。


    晴高說:“這話就奇怪了。你好好看看我的臉,我不是晴高是誰?難道你連我長什麽樣都忘了嗎?”


    “住口!臉是可以相信的嗎?你不是大伴晴高,你是須和康人!”


    “你說臉不可以相信,那麽什麽能夠相信呢?我也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你相信了。你告訴我,把什麽拿來做證明你才能相信呢?”


    聽晴高這樣說,宗久苦苦思考起來。思考了一陣以後,有時神情變得非常沮喪,臉色灰暗,半天說不出話來;有時候則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擰著脖子說:“嗯,有辦法了!我用刀把你劈開就知道你是不是大伴晴高了!你!還有須和康人!還有久世喜善!你們三個人並排站在我麵前,我用刀把你們的內髒都挑出來,就知道你們是真是假了!”宗久說完跳起來,從刀鞘裏抽出刀來就向晴高砍去。宗久真的連自己的叔父晴高都不認識了。


    宗久生下來身體就非常衰弱,加上喜歡做學問,整天在書房裏看書,從來不出門,身體就更衰弱了,不但沒有什麽力氣,動作比常人慢得多。宗久抽出刀來追著要殺人的時候,從來都追不上,所以到目前為止家裏還沒人受過傷。不過,幾乎所有人都被宗久追趕過。


    總而言之,宗久誰都不相信,也分辨不出誰是誰。女人裏分不清誰是夫人阿忍,誰是侍女。男人裏就更分不清誰是誰了。


    不過,宗久經常說想見妹妹克子。


    “把克子叫來!快點兒!快把克子叫來!除了克子以外,我誰都不相信!”宗久經常這樣大聲叫喊著。但是,從叫聲裏可以聽得出來,他連克子也不一定相信。叫著叫著就叫不出聲音來了,變成有氣無力的呻吟。


    晴高把宗久的病情介紹完,不是看著克子,而是看著宇佐美通太郎,苦笑著說:“情況大致就是這樣。病情比較特殊。你們剛結婚,到底該不該告訴你們,我們猶豫了很久。現在看來,除了克子以外,誰也幫不了宗久了。希望克子耐心地跟宗久談談,我代表全家拜托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叔父晴高臉上是一籌莫展束手無策的表情。


    這時候,房間的門開了。夫人阿忍和她的父親須和康人,以及家臣首領久世喜善,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他們都是滿臉疲憊,大概是被宗久舉著刀追得太累了,剛剛起床吧。


    克子很討厭剛進來的這三個人。那兩個男的,須和康人是個大紳士,大富豪,擁有數不盡的礦山。久世喜善雖說是大伴家的家臣,但他是最高重臣,是大伴家顧問級人物。對於這樣的兩個人物,克子當然不能失禮,於是站起來鄭重地向兩個人行禮寒暄。


    久世喜善苦笑著對克子說:“克子小姐回來了,我們也隻能依靠您啦。您要盡量讓令兄安靜下來。阿忍夫人,小村醫生,還有我,我們都沒辦法了。您要是也應付不了,事情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您所說的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麽意思?”


    “說出來也許不好聽,令兄動不動就要抽出刀來殺人,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說不定還得把他監禁起來。”


    克子一聽,全身立刻失去了感覺。過了好一會兒,身體總算恢複過來了,但頭腦裏一直混亂的很。克子感到恐怖。要是哥哥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大伴家可怎麽辦?哥哥宗久沒有弟弟,也沒有兒子,誰來接手大伴家的家業呢?


    克子感到自己責任重大,也感到現實是非常殘酷的。死去的父母的靈魂啊,趕快附到哥哥和我的身上,給我們力量,讓我們保住大伴家吧!——克子在心裏祈禱著。


    ※  ※  ※


    哥哥宗久睡在床上還沒起來。克子不願意把哥哥驚醒,輕手輕腳地走進哥哥的房間,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哥哥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克子不由得歎了口氣。結婚第三天,克子跟丈夫回娘家的時候,哥哥還挺好的,沒想到才過了十幾天,哥哥就瘦得皮包骨頭了。臉頰上沒有一點肉,手也是瘦骨嶙峋,像一把幹柴。


    克子看著哥哥的臉,就好像在做惡夢。克子心中悲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哥哥床前坐了多長時間。最多也就是半個小時吧,宗久醒了。


    宗久看著克子,感到有些驚訝。


    “哥哥,我是克子。你覺得怎麽樣?好點兒了嗎?”克子靠近哥哥,微笑著對哥哥說。


    宗久看了克子好一陣,點了點頭,“克子啊,你來啦?哥哥好想見你啊!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哥哥的房間啊。”


    宗久用手在床上摸索了一陣,搖了搖頭,“瞎說。”


    “你看,看看你周圍的東西,這不是你一直住的房間嗎?這天花板,這牆,這床……”


    宗久的眼睛裏閃著奇怪的光,“小傻瓜,一樣的東西多了去了。蓋一間完全一樣的房子,誰也分辨不出來。我一直抱著的那把刀怎麽不見了?”


    克子恍然大悟,慢慢站起來,在被子裏,床底下,床周圍,到處找哥哥那把刀,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大概已經被叔父晴高他們拿走藏起來了吧。克子不知道應該怎麽跟哥哥解釋,於是一邊假裝四處找刀,一邊想怎麽跟哥哥說。


    克子重新坐在哥哥床頭的椅子上,握著哥哥的手問道:“哥哥,為什麽一定要找那把刀呢?你要刀幹什麽?跟我說說好嗎?”


    “這裏除了你以外沒有別人嗎?”宗久問。


    “沒有。就我一個人。”


    宗久閉上了眼睛。也許是嫌麻煩吧,宗久對所有的事情都懶得用眼睛一一確認了,剛才的疑念也沒有打消。他好像對一切都厭煩了,閉著眼睛說:


    “我隻相信你一個人。雖然閉上眼睛就看不到你了,但是我知道克子就坐在那裏。什麽都看不見,可以相信的安寧是沒有的。”


    “哥哥,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啊?請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擔心什麽?克子我一定會幫助你的。不管什麽事情,你要對我說呀!”


    “別著急,這件事不是那麽容易弄明白的。有時候我連我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有時候無法叫人相信。有句話叫三位一體,這話還真是有來由的。就是說呀,人都是三個一組,換句話說,一個人擁有三個


    身體三張臉,所以叫三位一體。”


    克子聽了這話吃驚不小:看來哥哥還真有可能得了精神病。不,我不能相信哥哥得了精神病!就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不能相信!哥哥說這種話肯定是有原因的,弄清原因是我的使命!克子拚命忍住悲傷,沒有哭出來。


    宗久好像說胡話似的,繼續說下去,“但是,我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克子也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在這個房間裏,我是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的人,你也是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的人。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的人才是正確的,才是值得相信的。”


    “哥哥,所有的人都是隻有一個身體一張臉。”


    “不不不,不對。性格乖張的人,心雖然隻有一個,但身體和臉卻有好幾個。就跟蟲子似的,好幾百條蟲子是一類,但是它們長得完全一樣。人嘛,沒有好幾百,卻可以有三個身體三張臉。”


    “你舉個例子,誰是這樣的人?”


    “克子啊,你還不明白呀,還讓我舉例子啊?那我就給你舉一個。大伴晴高、須和康人和久世喜善其實是一個人。還有……”宗久說到這裏,好像不太願意往下說了。也許這裏正是他的傷心之處,他的痛苦也許就在這裏。


    宗久停頓了一下,很快就恢複了常態,繼續說道:“阿忍也不是一個身體一張臉的人,還有兩個阿忍。她的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也是阿忍。可是除了我以外,誰都不明白,真是沒辦法。我想讓你明白,可是你也明白不過來。但是克子啊,我隻想讓你相信哥哥我說的話,在這兒陪著我,你很快就會明白的。求你一直在我的身邊陪著我,我睡著了的時候你也不要離開這裏。我現在可以相信的,隻有你一個人了……”


    宗久自言自語地說著說著睡著了。宗久的睡臉比剛才顯得安詳多了。


    三個男人是一個男人,三個女人是一個女人。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克子百思不得其解。要想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光靠自己一個人左思右想是想不明白的。


    三個女人是一個阿忍,三個男人是誰呢?


    阿忍長得非常漂亮,性格開朗,擅長社交。她作為克子的嫂子出現在克子麵前的時候,克子非常敬重她。但是,哥哥跟阿忍結婚以後,生活過得越來越不順。美麗、開朗、聰明伶俐的嫂子,難道沒有能力改變哥哥那憂鬱的性格嗎?


    哥哥結婚後不到兩個月,克子就嫁人了。克子沒有機會深入了解哥哥和嫂子婚後的生活。


    克子結婚以後不久,就意想不到地從丈夫通太郎那裏聽到了一些關於嫂子的傳聞。


    通太郎有一個同學叫八住,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常年在海外視察。最近回國的時候見到了通太郎。


    八住對通太郎說:“聽說你的新婚妻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跟須和康人的女兒阿忍結婚了。去年春天,也就是一年半以前,我在倫敦的時候,見過阿忍和她的父親須和康人。當時,有一個男青年如影隨形地跟在他們父女身邊。這個男青年是外務省駐倫敦的一個非常優秀的外交官,叫久世隆光。一聽這個名字你也許就知道了,對,他就是大伴家的家臣裏邊的重臣,久世喜善的長子。須和康人帶著女兒去歐洲考察礦山事業,正在休假的久世隆光就當了他們的翻譯和導遊。在我看來,與其說是隆光被阿忍的美色所吸引,還不如說是須和康人利用女兒的美色,以達到辦事方便的目的。


    “不管怎樣,隆光跟阿忍的感情,是非常讓我們這些在歐洲的日本人羨慕或者說嫉妒的。阿忍去年年底回國了,隆光也於今年春天結束了在倫敦的外交官生活回國了。據說隆光是向上司要求回國工作的,大家都認為他是追著阿忍回來的。沒想到我這次回來,卻聽說阿忍今年初秋嫁給了大伴宗久侯爵!表麵上是某公爵做的媒,實際上是久世隆光的父親久世喜善做主,讓大伴宗久侯爵娶阿忍為妻。隆光回國,也許是喜善把他叫回來的,目的可能是為了向兒子說明原委使其斷念。


    “大伴家是南國首屈一指的大貴族,家財萬貫。最讓人眼紅的,還是大伴家領地裏的那些山上,沉睡著日本最豐富的地下資源。可是,在探礦者和實業家暗中頻繁活動的情況下,大伴家的主人大伴宗久侯爵依然每天沉浸的書房的書堆裏,根本不去理會那些紅了眼的探礦者和實業家。


    “作為大伴家的家臣,竭力促成須和家跟大伴家的親事,不是很奇怪嗎?社會上流行錢權婚姻,有錢人跟貴族結親。須和康人當然是有錢人,但大伴家既是貴族,又特別有錢,須和康人這個級別的有錢人隻能望其項背,說他們是錢權婚姻也許不太合適。如果是大伴家的家臣促成的這段婚姻,你不覺得這裏邊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嗎?”


    宇佐美通太郎是一個小侯爵的兒子,但天生不願意過少爺生活,是個性格乖戾的人。他向往大海洋,夢想著將來有一天,駕駛著自己造的大船,遠航世界各地。因此決意學習造船技術,對繼承爵位不感興趣,已經決定把爵位讓給弟弟。通太郎迎娶克子的時候,已經是一個造船技師,一個航海技術研究者,一介平民而已。


    八住繼續對通太郎說:


    “我說宇佐美,你知道社會上是怎麽議論你的嗎?久世喜善選中你做大伴家的女婿,是因為你這個侯爵家的長子,居然不要爵位也不要金錢,有一種奇妙的骨氣,一種用錢買不到,敲著鼓也找不到的奇妙的骨氣。克子嫁給你,不會使大伴家的財產減少,這恐怕是久世喜善最主要的目的。你這麽年輕,就成了造船和航海的英才,以後不可能比現在更差。就算以後日子過不下去了,像你這樣的性格,也不會要老婆的娘家資助,不會要大伴家一分錢。久世喜善算計得可清楚了,人們都說他好眼力。”


    通太郎不諳世故,八住跟他說了半天,他根本就沒往心裏去,就當聽見了幾句街談巷議。後來,同樣的議論又聽到過多次,這才想起來對克子說:“社會上對你和你哥哥的婚姻議論紛紛呢,你知道嗎?”


    對於這些議論,克子都是第一次聽說。克子從小養在深閨,街談巷議根本就傳不到她的耳朵裏去。哥哥結婚之前,克子倒是見過阿忍,那時候克子被阿忍的美貌驚呆了。克子隻聽說過阿忍在歐洲受到過西洋文化熏陶,在克子眼裏,阿忍這個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貴人家的小姐,簡直就是燦爛奪目,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哪還顧得上想別的。哥哥宗久從小身體虛弱,不喜歡社交,就知道躲在書房裏讀書,是個地地道道的書蟲。克子甚至覺得哥哥有點兒配不上阿忍。


    當然,作為南國首屈一指的大貴族的當家人,宗久性格抑鬱,也許談不上是什麽優點,但是,他的學識令所有了解他的人讚歎不已。做學問就得不為金錢,不為名譽,這樣做出來的學問才會深,才會真。友人逍遙說,做學問就得像大伴宗久侯爵那樣。逍遙曾經就古代曆史和風俗等方麵的問題請教過宗久。巧的是人們對通太郎的評價跟大伴宗久一樣,也是一個不為名不為利的人。


    宗久結婚之前就是一個單純的書蟲,雖然性格不是那麽開朗,但平靜地在書房裏度過著每一天。可是,結婚以後的宗久,以前有規律的生活被打亂了。結婚之前的宗久,盡管性格不那麽開朗,日子過得還是挺平靜的。結婚以後呢,好像有一個陰影在籠罩著宗久,他總像在逃避什麽似的,越來越煩躁不安,越來越痛苦,表情也越來越陰暗。


    克子的房間雖然離宗久的書房很遠,但在宗久結婚之前,克子還是經常自由地出入宗久的書房。宗久結婚以後,克子覺得不那麽自由了。倒是沒有人禁止她到哥哥的書房裏去,可是,現在去哥哥的書房,需要經過許多嫂子阿忍變成了起居室、化妝室、會客室的房間,以及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的房間,最近又來了一個侍女叫壽美,也


    占了一個房間。克子覺得這些人把自己跟哥哥的聯係遮斷了,去哥哥那邊不方便了,並且漸漸地覺得這裏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寄居在別人家裏。


    在哥哥那邊,總是傳來女人們歡快的笑聲,樂器演奏聲。來客絡繹不絕,吃飯的時間也比以前長多了。


    克子隻有吃晚飯的時候才跟哥哥嫂子一起吃。嫂子們早飯和午飯都吃得很晚,克子不習慣,一般都是自己一個人先吃。隻在一起吃一次晚飯,克子已經夠痛苦的了。


    在阿忍和侍女們以及來客的歡笑聲中,宗久顯得更加抑鬱、痛苦。宗久總像在逃避什麽,可又逃避不了,表情顯得越來越悲苦。看著哥哥那悲苦的樣子,克子心裏很難受,所以從來不跟嫂子們在一起說說笑笑。


    “我的性格是不是太乖僻了?”克子這樣自我反省過。


    但是,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總是有兩個人看上去像外人,這兩個人就是宗久和克子兄妹。餐桌上沒有大伴家的家風,沒有哥哥的作風,大伴家的主人就這樣被外人排擠,這樣下去怎麽行呢?


    克子也想過,也許像嫂子阿忍那樣開朗明快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吧,聰明伶俐的嫂子,一定能讓哥哥開朗起來,幸福起來吧。


    但是,嫂子和侍女們並沒有努力讓哥哥開朗起來,而是在疏遠他,孤立他,甚至可以說是把他一個人扔在那裏不理他。


    克子越來越不願意跟嫂子在一起了。不是說頭疼,就是說有事,千方百計地找借口,不跟嫂子一起吃晚飯。這時候,克子已經開始忙著準備自己的婚禮了。


    克子離開娘家的時候,哥哥宗久的生活已經是一片黑暗了。


    “可憐的哥哥,我離開家以後,就剩下你孤獨的一個人了。其實,就算我在家裏,我也幫不了你啊!”克子離開娘家的時候這樣想。娘家實在太陰暗了。


    克子嫁給通太郎以後,生活得非常幸福,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也許正因為自己生活得幸福,才對哥哥更擔心吧。克子一直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哥哥將來的生活一定是陰暗悲苦的。


    克子從丈夫那裏聽到阿忍跟久世隆光的事情以後,想起以前在娘家時,久世隆光經常出現在大伴家的餐桌上。隆光侃侃而談,處處顯示自己才華橫溢,跟整個餐桌的氣氛非常融洽,當然克子和宗久是不包括在內的。克子覺得自己那時候太幼稚了,悲哀籠罩了克子的心。


    “所以哥哥才成了這個樣子!”克子看著哥哥病病歪歪的睡臉,心裏非常痛苦,各種各樣悲觀的想法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哥哥為什麽成了這個樣子?怎樣才能讓哥哥回複平靜呢?”


    克子想不出任何辦法來。但是克子知道,能幫助哥哥的隻有克子一個人,別人都不會為哥哥著想。


    這時候,宗久醒了。他看了克子好半天,問道:


    “你是誰?”說話的聲音非常奇怪,跟剛才睡著之前說話的聲音完全不一樣了。


    “是我。我是克子啊!”


    “你什麽時候來的?”


    “你是不是還沒完全醒過來呀?我四五十分鍾以前就來了。你跟我說了一會兒話就睡著了。睡著之前,你對我說,讓我一直陪著你。”


    宗久好像在拚命地想,但是到底想起來沒有,克子也不知道。宗久想了一會兒,問道:


    “我記得你已經結婚了,是真的嗎?”


    “對呀,我結婚了。你看你都說了些什麽呀!怎麽叫是真的嗎,當然是真的啦。你怎麽連克子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不是不是,你別這麽責備我。我現在是誰都懷疑,對此我也感到非常痛苦。對了,你跟誰結婚了?”


    “宇佐美通太郎啊!”


    “是嗎?對對對,我記得是有這麽一個人。你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是好人吧?”


    “不,是好人,是個跟哥哥一樣的好人。優秀,正派,勇敢。”


    宗久發出空虛的笑聲,“哈哈,你騙不了我!他用鐵絲把你綁在鬆樹上,你疼得大哭大叫,對不對?我聽說以後想去看你,可是我的腳太疼,走不了路。”


    看來哥哥真的瘋了。克子感到恐怖。她拚命控製著自己的感情,不讓自己哭出來,在心裏默默祈禱著,求上蒼保佑哥哥。


    這時候,宗久睜大眼睛看著克子,說話的語氣突然變了,“宇佐美通太郎在哪兒?”


    “就在旁邊的房間裏。他擔心哥哥的身體,說隻要能幫助哥哥,他願意做任何事情。”


    “是嗎?叫他進來!”宗久說話的語氣變得正常了。


    ※  ※  ※


    克子帶著通太郎走進宗久的房間的時候,宗久又睡著了。他好像把自己吩咐過的事情忘了。通太郎向他問安,過了兩三分鍾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都沒看通太郎一眼。


    “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宗久問通太郎。


    “跟您認識時間還不長,還不能說出我個人的判斷。不過我聽克子說,您非常喜歡做學問,不喜歡社交活動。”通太郎率直地回答說。


    “你喜歡做學問嗎?”宗久又問。


    “我喜歡學習,也喜歡活用自己學到的東西。”


    “別說大話!”宗久的話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其實是被感動了。宗久臉上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宗久對通太郎的話感到意外。他想了想,睜開眼睛看了看通太郎,又閉上眼睛,沉思著說:“通太郎,你的心太驕傲了。你的眼睛,能看出這個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三合一的嗎?三個人各有各的名字,但他們是三位一體的。”


    通太郎聽了這話愣住了,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


    “你怎麽不說話了?這裏還有別人嗎?克子!怎麽回事?”宗久閉著眼睛,突然大叫起來。他的眼睛睜不開了嗎?


    “哥哥,克子在這裏。”


    “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話?”


    通太郎說:“我回答不上來。哥哥的問話讓我感到意外,也不能理解。世界上哪有三位一體的人呢?真的有這樣的人嗎?如果有的話,您能告訴我是誰嗎?我實在不能理解。”


    宗久麵無表情地躺著沉默了一會兒,依然閉著眼睛說:“你知道埃及的尼羅河流入大海的時候,由河裏的泥沙積澱起來,在阿拉伯沙漠邊上形成的那個國家的名字嗎?”


    通太郎不知道宗久的問話到底包含著什麽意思,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說:“耶路撒冷。”


    “哦!”宗久輕輕叫了一聲,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通太郎看了一陣,“耶路撒冷?”


    “錯了嗎?”


    宗久的神情變得非常沮喪。然後就像要把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保存起來似的,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然後非常心酸地說:“你們先出去,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我叫你們的時候,你們馬上就進來,就在旁邊的屋子裏等著就行了。晚上睡覺要換著班睡,不要兩個人一起睡,至少有一個人能隨時聽見我的召喚。我的腦子裏現在波浪翻滾,為了讓它平靜下來,我必須一個人獨自思考。趕快出去吧!”


    克子和通太郎隻好悄悄離開了宗久的房間。


    很多人在旁邊那個房間裏等著呢。大伴晴高迫不及待地問情況怎麽樣,其他人覺得宗久沒有大鬧一場,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克子和通太郎相繼介紹了宗久現在的狀況。阿忍不在場,大概還在睡懶覺吧。


    這時候,克子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一聞到這香水味,克子就知道阿忍過來了。可是克子回頭一看,進來的不是阿忍,而是送茶點的侍女喜美子。克子覺得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明明隻有阿忍身上才能散發出來的香水味,怎麽會從喜美子身上散發出來呢?


    這


    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香水,叫“黑衣母之淚”。不但非常獨特,而且價格奇高,是一個叫羅迪南夫人的外國女人製作的。羅迪南夫人的廣告詞寫得非常誇張,可是在她那裏做過美容的人根本沒有任何效果,不到一個月就連夜逃出日本滾蛋了。羅迪南夫人逃離日本也就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現在還是街談巷議的話題。現在仍然相信羅迪南美容術、仍然使用“黑衣母之淚”的人,隻有大伴宗久侯爵的夫人阿忍一個人了。報紙上甚至報道了這件事。


    克子結婚之前,阿忍曾拽著她去過羅迪南美容室。裸體躺在美容床上,先是用各種香料洗臉洗身子,然後塗上一種油按摩。按摩一陣子之後用黑布捂上臉,包上身子。這時候把放在器皿裏的香料點燃,一男一女兩個黑人捧著器皿在周圍慢慢走,一直走到香料燃盡。最後除去黑布,再把身上的油擦幹淨,簡單化一下妝就算完成了整個美容程序。按照廣告上的說法,這樣連續做五到七天,全身的皮膚就會光滑得賽過埃及豔後克裏奧佩特拉,臉上的皺紋也會消失,麵容就會像灑過神靈之水似的清爽。


    這就是羅迪南美容術的廣告的主要內容。但是,花重金做了五次、六次、七次,臉上的皺紋不但沒有消失,皮膚反而變得非常粗糙。所謂可以變成克裏奧佩特拉那樣的冰肌玉膚,完全是騙人的鬼話。人們馬上厭煩了羅迪南美容術。


    羅迪南夫人總是強賣給去羅迪南美容室做美容的人們一種香水,那就是“黑衣母之淚”。開始賣得不是很貴,後來傳說那是西歐的淑女和貴夫人用的香水,又傳說是某某公爵夫人愛用的香水,某某男爵夫人一次就買了很多,“黑衣母之淚”頓時流行起來,而且身價倍增。那時候克子正在準備結婚,阿忍硬是在克子的嫁妝裏塞進了一瓶“黑衣母之淚”。


    那時候阿忍就非常喜歡用“黑衣母之淚”。但是,在大伴家也隻有阿忍在用,侍女喜美子不可能使用這麽昂貴的香水。一瓶要二百日元,這對一般人來說是天價,不管怎麽流行,用得起的也隻有富貴人家的夫人和小姐。當時的二百日元,相當於現在的好幾百萬日元呢。


    克子感到意外:阿忍愛用的香水為什麽喜美子也在用呢?按照常識,能夠使用這種香水是貴夫人的驕傲,怎麽會讓侍女用呢?


    克子忽然想起了哥哥剛才問通太郎的那個問題:


    “你知道埃及的尼羅河流入大海的時候,由河裏的泥沙積澱起來,在阿拉伯沙漠邊上形成的那個國家的名字嗎?”


    這不是羅迪南美容術的廣告詞裏的一句話嗎?哥哥知道羅迪南美容術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哥哥每天在書房裏看書,從來不關心社會上的事情啊。


    “一定有緣故!”克子呆呆地思索著,像一尊石像。但是,究竟是怎樣一種緣故呢?克子拚命回想著那個隻去過一次的羅迪南美容室裏的樣子,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來。羅迪南夫人長得很醜,據說出生於耶路撒冷,外表看上去跟歐洲人沒有什麽兩樣。


    如果說有什麽叫人感到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捧著冒煙的香料圍著美容床轉的那一男一女兩個黑人。那兩個黑人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強壯。


    對了,除了那一男一女兩個黑人,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專門負責給客人開門,迎接客人進店。這個黑人用左手給克子開門的時候,克子發現他隻有三個手指頭。


    ※  ※  ※


    第二天傍晚,累得精疲力竭的克子回到自己的家裏。她的臉色非常難看,簡直不像是一個活人的臉色。


    昨天晚上,克子守在哥哥的病床邊,一分鍾都沒睡。盡管如此,早晨起來的時候臉色也沒有這麽不好。為了防備萬一發生什麽緊急變故,通太郎昨天晚上也是在大伴家住的。早晨,通太郎看見從哥哥宗久的房間裏出來克子,雖然是滿臉倦容,但還是很有精神的。通太郎覺得大伴家這邊沒什麽事了,就讓克子留下,自己回家辦自己的事去了。


    然而,隻經過了冬季一個短短的白天,妻子就好像是去了一趟地獄又好歹爬回來似的,不成人樣子了。難道從地獄裏回來的人不跟現世的人打招呼?回到家裏看見丈夫為什麽這麽冷淡?通太郎覺得奇怪,就問:“你哥哥出事了?”


    克子總算恢複了活人本來應該有的表情,撲進丈夫的懷裏痛哭失聲,“我哥哥死了!”克子哽咽著對通太郎說:“哥哥雖然還有一條命,可是已經回不到這個世界上來了!他被那些人送進精神病院裏去了。哥哥被關在精神病院的一間小屋子裏,從此以後,我再也見不到我哥哥了!”


    昨天克子回娘家以後一直陪伴在宗久身邊,宗久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轉。可是那些人竟然強行把宗久送進了精神病院。克子沒有力量阻攔,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把哥哥拉走。


    早晨,通太郎離開大伴家的時候,宗久還在睡覺,睡得十分安詳。守了宗久一夜的克子暫時離開宗久的床頭,向通太郎講了宗久的情況。宗久夜裏雖然醒過幾次,但沒有發過病。


    宗久剛見到克子的時候,區別不了現實和幻覺。但是過了不久,宗久至少可以理解妹妹克子在自己身邊是現實了。夜裏醒來的時候,宗久還對克子說:“你在那邊把被褥鋪好,睡吧。”這說明宗久意識到妹妹克子如約守在自己身邊了。克子剛回娘家的時候,宗久連五分鍾以前的事情是現實還是幻覺都分不清楚。


    天亮以後,克子看著哥哥安詳的睡容,心裏充滿了希望。她從哥哥房間裏出來,向大家報告:哥哥的病情好轉了。克子雖然一夜沒睡,但一點兒都不感到疲倦,因為她的心裏是一片光明。


    大家當然都很高興。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高興的。叔父晴高,須和康人,久世喜善,通太郎,都很高興。克子的嫂子阿忍不在場,冬日的太陽不轉到正南她是不會起來的。但是,猶如她的身體的三分之二的喜美子和香代子在場,她們兩個也都很高興。


    通太郎放心了,這才離開大伴家回了自己的家。


    當時,克子確實覺得喜美子和香代子就是阿忍身體的三分之二。現在想起來,這是一種不祥之兆。哥哥宗久的新夫人阿忍應該在場卻不在場,不應該在場的喜美子和香代子卻在場,而且叫克子感到她們就是阿忍身體的三分之二。為什麽會有這種不祥之兆呢?


    克子茫然地想來想去,想來半天什麽也沒想明白。


    哥哥宗久在發病的時候,反複叫嚷著阿忍跟兩個侍女是三位一體,三個人是一個人。這是克子永遠也忘不了的。當時,克子不但不能理解哥哥的說法,反而認為那是哥哥發病以後在說胡話。聽哥哥那樣說胡話,克子感到心裏陣陣發冷,悲傷至極。


    當克子覺得喜美子和香代子就是阿忍身體的三分之二的時候,完全是一種利刃刺入胸膛的感覺,具有強烈的現實感,而且非常清晰。克子憑直覺感到,一定發生過什麽事情。


    那也是她守護在哥哥身邊那一晚想了一夜都沒有想起來的事情。也許是因為太累了吧。想了一夜都沒有想起來的事情,一定跟那種不祥之兆有關係。


    ※  ※  ※


    早晨,人們聽了克子報告的好消息都很高興。那以後,哥哥的病情往壞的方向發展的兆頭一點兒都沒有過。


    但是到了下午,克子被叫到一個大客廳裏去。那時候客廳裏已經坐滿了人。克子感到在場的人一個個殺氣騰騰。


    大客廳裏都有些什麽人呢?叔父大伴晴高,久世喜善,久世隆光,須和康人,阿忍,侍女們,小村醫生,還有許多克子沒見過的人,比如,可以說是大伴宗族的代表的某公爵,某侯爵,可以說是日本貴族代表的某公爵也到了。


    另外,積田、尾山、加奈井這三個日本醫學界的權威也到


    了。積田是日本醫學界的最高權威,尾山和加奈井則是日本精神醫學界的最高權威。三位權威同時到場了。大客廳變成了一個大會場。


    今天這個會場的中心人物好像不是大貴族們,而是三個醫學界權威。所有到場的人也都是隨從馬弁一大群。威風凜凜,氣氛森嚴,叫人不寒而栗。


    這一大群人突然闖進大伴家,為的是鑒定具有桓武天皇※血統的、南國一角的千年王者——貴族末裔大伴宗久侯爵是不是有精神病。(※日本第五十代天皇(781-806)。)


    這麽多大貴族大博士集合在一起的盛況也許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盡管是有原因的大駕光臨,也是大伴家的光榮。但是,克子作為宗久唯一的親人,即便對大駕光臨的原因心存異議,也沒有申說的機會。貴族們,博士們,甚至他們的侍從們,誰也不會考慮克子是否心存異議。麵對如此威風凜凜的大規模來訪,克子除了當一個恭恭敬敬地迎接隊伍裏的陪襯以外,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威嚴的鑒定會場,被鑒定人大伴宗久侯爵的唯一的一個親人,妹妹克子那嬌小的身子被淹沒在人群裏。


    在克子的精心護理下,病情穩定,而且正在逐漸恢複的大伴宗久侯爵,也不知道是被哪隻鬼手給拉起來的。不管是誰,除了克子的手以外,都是鬼手。


    宗久被拉進了閻王殿。


    “宗久!你看,這個人是你的什麽人?”叔父晴高大聲問道。在一大排閻王前邊,隻有晴高一個人在心神不定地走來走去。


    如果不是有一個晴高在那麽多的閻王前邊走來走去,鑒定會場肯定會比地獄還要可怕。因為那些閻王不是地獄裏的冷血鬼,而是活人。在克子看來,哥哥一個人站在那麽多活人麵前,比站在地獄裏的冷血鬼麵前恐怖得多。


    “宗久!你看,這個人是你的什麽人?”叔父晴高指著身穿雪白的洋裝的阿忍夫人,再次高聲問道。


    阿忍夫人雖然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是她的威嚴不輸給在場的任何一個男人。她的裝束叫人看上去像是一個不熟悉情況的外來者,又像是一個偶然迷失了方向的仙女,被人領到這裏來了。那身雪白的洋裝,晃得人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阿忍的態度是一種超然的於己無關的態度,既不看晴高,也不看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為這個從天而降的仙女聽不懂人話,要不就是因為聽到有人指著自己,問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丈夫的什麽人這種奇怪的問題以後,隻能采取這種超然的態度。


    克子認為這種問話太殘酷,更覺得哥哥太可憐。她實在看不下去了,但還是強忍著內心的痛苦,目不轉睛地看著哥哥。哥哥也許會拒絕回答這種粗暴無禮的問題。拒絕回答,是哥哥當然的權利!但是,那樣的話,馬上就會被那群閻王斷定為連自己的老婆都不認識的精神病患者。想到這裏,克子心裏陣陣絞痛。


    宗久看著自己的妻子阿忍,臉上掠過一絲屈辱的陰影。但是,那屈辱的陰影的具體內容,除了哥哥自己以外,誰都不知道,連克子都不知道。克子隻知道那是折磨著哥哥的某種非常複雜的東西。


    宗久看著叔父晴高身後那些一言不發卻具有強大的威懾力量的閻王們,好像是在斟酌著怎樣回答晴高這個粗暴無禮的問題。


    克子心想:哥哥認識那群閻王裏的某一個嗎?哥哥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跟貴族們幾乎沒有任何來往,各種儀式和宴會也都是請叔父晴高或久世喜善代表自己去參加,說不定認識他的閻王連一個都沒有。


    哥哥一個挨一個地品味著閻王們的臉。克子不知道哥哥在那些閻王的臉上發現了什麽,但是她分明看到哥哥的表情變得明朗起來,哥哥一定是從那些閻王的臉上得到了某種啟示。那晴空一樣的表情告訴人們,哥哥是一個非常聰慧的人。那表情的意思很清楚:我宗久既不會向閻王們屈服,也不會暴跳如雷地反抗。還有,我宗久不會在乎叔父的問題多麽粗暴無禮,你怎麽問,我就怎麽答。


    沒有比這更聰明的判斷了。而且,哥哥不是在逼問之下做出的判斷,也不是在威壓之下做出的判斷,而是經過自己冷靜的思考做出的判斷。在這種場合下還能如此驚人的冷靜,哪裏有一丁點兒精神病人的影子?哥哥絕對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


    克子真想大聲喊叫:“哥哥!你太偉大了!你簡直就是一個聖人!”


    哥哥冷靜地回答了叔父晴高的問題。


    “這個人是我的妻子阿忍。”


    宗久稍微有些站立不穩。多日臥病在床,這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說話的聲音也比較小,克子擔心是否能被所有的閻王聽見。哥哥天生說話聲音小,病了這麽多天,身體衰弱,說話聲音就更小了。其他沒有什麽異常。哥哥相信如實回答就足夠了,所以就平靜地如實回答了。克子非常激動,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哥哥這麽冷靜,這麽聰慧的人了。


    但是,克子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隻見叔父晴高指著同一個地方再次問道:


    “那是你的什麽人?”


    晴高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由心神不安變成了憤怒。


    克子心想:也許是叔叔對哥哥的回答不滿意吧,要不就是沒聽清哥哥說的話,由於心神不安,叔叔的耳朵不好使了。


    可是,當克子順著晴高指示的方向看過去的時候,愣住了:阿忍剛才站的地方,已經換上了侍女喜美子!阿忍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


    克子大吃一驚,差點兒叫出聲來,哥哥就更不可能不吃驚了。哥哥的身體一動不動,默默地看著喜美子。那時候克子看不到哥哥臉的正麵,在克子的想像中,哥哥的表情一定是非常苦悶的。


    哥哥緩緩抬起雙手捂住了臉,捂了一會兒,漸漸恢複了平靜。哥哥把手放下來,抬起頭來,“那是我妻子的侍女喜美子,實際上跟我妻子是同一個人。”


    哥哥好像有些亢奮,說話的聲音比剛才大了。他那清澄而冷澈的聲音穿破空氣,傳到人們的耳朵裏去。


    叔父晴高慢慢地點了點頭,用嚴厲的目光看著侄子的臉。在克子看來,叔父那嚴厲的目光,隻不過是為了掩蓋他的沮喪。但是,晴高馬上鎮靜下來,仍然指著那個方向問道:


    “你再看,那是你的什麽人?”


    這次,大家就是不看晴高指的那個人,也知道又換人了。人們明白,這是一種實驗,鑒定宗久是不是精神病的實驗,誰也不覺得吃驚了。第三個女人出現了,會場上的人們嘁嘁喳喳地議論了片刻。


    阿忍消失了喜美子出現,喜美子消失了又出現了第三個女人,並不是什麽奇跡,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原來,女人的身後掛著一塊從天花板垂到地板的布簾。三個女人都是利用那塊布簾出來進去的。


    人們的期待和關心又集中在了第三個女人身上,確切地說,人們關心的是宗久如何回答晴高的問題。


    跟人們的期待和關心不同的是,宗久和克子都已經預感到出現第三個女人,並且判斷出那個女人是誰。


    宗久隻是象征性地看了第三個女人一眼,不像第二個女人出現的時候想了比較長的時間,也沒有感到震驚的舉動,而是非常坦然地回答說:


    “那是我妻子的另一個侍女,叫香代子。但是,她也跟我妻子是同一個人。我的妻子阿忍,她的侍女喜美子和香代子,她們三個人是一個人。”


    那些已經做好準備聽這種奇妙的回答的人們,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們得到了他們希望得到的東西,變得平靜而從容,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這次嘁嘁喳喳的議論跟上次有著本質的不同,閻王們已經得出了無可爭辯的結論。從開始鑒定到得出結論,閻王們一直很緊張,因為他們擔心抓不到證


    據。現在他們可以放心了,他們得到了明明白白的證據,這證據跟他們希望得到的東西完全一致。


    叔父晴高顯得有些沒有精神。雖然他自認為他的問話裏沒有圈套也沒有陷阱,但是,由於自己的問話,使那個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侄子被斷定為精神病,他也不會很輕鬆吧。


    一直到全場嘁嘁喳喳的聲音安靜下來,晴高的表情都是悶悶不樂的。但是,當全場安靜下來以後,他馬上恢複了威嚴的麵孔。


    “宗久,你再看那邊!”晴高說著用手指了一下布簾那個方向。


    所有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既然已經得到了萬人信服的證據,足以做出結論了,還有什麽必要再問下去呢?也許會有人認為,跟宗久有血緣關係的晴高,說不定腦子也有毛病吧。


    克子也吃了一驚,她在吃驚的同時順著叔父晴高指的方向一看,那邊並沒有什麽叫人覺得特別奇怪的東西。在克子看來,那隻不過是畫蛇添足。


    剛才一個一個地輪流出現過三個女人的地方,並排站著那三個女人。不是早就明白了嗎?再讓她們站出來,到底打算幹什麽呢?難道是像歌劇演出結束後謝幕那樣,向到場的閻王們表示感謝嗎?


    人們都感到奇怪:事已至此,何必再問?但是,晴高非常固執並且非常認真地再次大聲問道:“宗久,你再看那邊!那是什麽?”


    宗久在閻王們嘁嘁喳喳地議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人們心裏想的是什麽了。他被淹沒在嘁嘁喳喳的聲音裏的時候,突然放棄了所有的努力,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了。


    從哥哥的表情上,克子讀懂了哥哥心裏想說的話:“就算我把真實說出來,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那我還說它做什麽?”


    宗久剛才那種聰慧的表情,那種沉穩的態度,是因為他相信隻要把真實說出來,人們就會理解他。現在,他已經不相信人們能夠理解他了,他決定放棄了。


    他就像一個不得不服從父母意誌的孩子,把自己的視線從叔父晴高那裏移開。就在那一瞬間,房間裏好像響了一個炸雷。房間中間隻剩下他一個人,無聲的炸雷向他劈下去。


    他的視線移向那三個女人,剛剛移到那三個女人身上的時候,他的整個身子好像突然被某種意誌變成了一塊冰冷的石像。緊接著,他的全身開始無聲地抖動。漸漸地,他的身體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就像平靜的海水一點一點地漲潮,預示著台風將卷起怒濤。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每個人腦子裏留下的印象是不一樣的。因為那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有的人也許根本就沒看清是怎麽回事。


    在克子看來,那個瞬間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哥哥當時的姿勢,是一個人看到了叫他感到意外的東西之後,向那個東西撲過去的時候的姿勢。他的兩手緊緊地收縮在胸前,微微彎著腰,全身哆嗦著。突然,緊緊收縮在胸前,看起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的雙手,猛地向天空伸展過去。


    宗久的雙手就像一個吊線木偶的雙手被人突然拉了起來。在他的雙手伸向天空的同時,他的雙腳也伸展開來。克子覺得哥哥就要飛起來了。在場的其他人幾乎沒有看清宗久的雙手和雙腳是怎麽動作的,在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的時候,隨著一聲巨響,宗久已經仰麵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大伴宗久侯爵倒下了,倒在了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作為鑒定人和見證人的大博士們和大貴族們,考慮到大伴宗久侯爵的身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其實他們也用不著發表意見,隻需要交換一下眼神就可以決定了。


    倒在地上的大伴宗久侯爵被強行送進了精神病院的一間病室。不,從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也許就不應該叫他侯爵了;不,不單單是不應該叫他侯爵了,他也許都不能算是一個人了。也許可以說,倒在那裏的,隻不過是一個影子。


    南國一角的千年王者大伴家在那一瞬間已經死亡,剩下的隻是數不盡的財寶。這些財寶將要落入阿忍之手嗎?


    ※  ※  ※


    宇佐美通太郎以一個嚴謹的科學家的態度,非常認真地聽了克子講的這個現實生活中的悲劇和悲劇主人公說過的每一句話。但是,世俗陰險複雜,奸人表裏不一,不管通太郎多麽認真,多麽用心,他這個不諳世事的科學家,也是很容易看漏一些要點的。相反,一般人容易看漏的地方,他卻能準確地抓住。


    還有,最世俗的要點他雖然容易看漏,但是一旦被他抓住了,就會牢牢記住,而且比一般人研究得深,研究得透。


    通太郎對大伴家數不盡的財產不像世俗那樣關心,所以對克子的哥哥宗久和阿忍奇怪的婚姻,對克子和他通太郎的婚姻,都沒有跟大伴家的財產聯係起來考慮過。


    但是,當通太郎聽克子說哥哥宗久被當作廢人送進精神病院的悲劇落幕之後,他就開始重新分析劇中的人物性格以及這出悲劇發生的原因和意圖了。隻要他認識到了重新分析的必要性,他的眼光就會比任何人都尖銳。


    他相信妻子的觀察,因為他相信妻子的心是端正的。


    宗久被拉到閻王法庭上去以後,他的叔父晴高指著宗久的夫人阿忍問宗久,她是你的什麽人,這是非常無禮的。麵對如此無禮的提問,宗久沒有憤怒,而是非常平靜地如實回答,是非常聰明的態度。


    把阿忍換成侍女的時候,宗久雖然吃了一驚,但是終於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冷靜地回答了晴高的提問,沒有失去聰明的態度。


    換上第二個侍女的時候,宗久也沒有失去聰明的態度。但是,宗久回答了第三個問題以後,鑒定會場嘁嘁喳喳地騷動起來。宗久明白了那騷動包含的意思以後,就放棄了所有的努力。他之所以放棄努力,不是因為三個女人的輪流出現,而是因為閻王們的嘁嘁喳喳。


    “這就是說,三個女人輪流出現的時候,宗久的精神上並沒有受到什麽衝擊。”通太郎在心裏首先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


    宗久的精神上明顯地受到強烈衝擊,是三個女人並排站在一起的時候。


    三個女人輪流出現和那三個女人並排站在一起,這裏邊到底有多大差別呢?


    宗久相信,那三個女人是一個人。這句話通太郎也親耳聽宗久說過。宗久本來就相信那三個女人是一個人,他所相信的事實擺在麵前的時候,精神上為什麽還會受到那麽大的衝擊呢?這其中的緣故是什麽呢?


    一個一個出現的時候和三個人同時出現的時候,一定包含著某種別人不能理解而宗久能夠理解的意義。為了給宗久致命的打擊,一定巧妙地實施了某種手段。


    但是,既能給宗久致命的打擊,又不讓在場的人注意到的手段,到底是什麽呢?


    三個人排列的位置?順序?服裝?表情?還是利用宗久頭腦的一時混亂,讓他看的是他認識的三個女人,目的卻是讓他回想起對他影響重大的某個人物?


    通太郎把自己心中的疑問講給克子聽,克子也解答不了,因為克子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對哥哥的擔心上了。


    克子拚命回想著當時的情況。


    “當時我隻顧了看著哥哥,後來又特別擔心,能不能想起那三個女人站的位置和順序,我也沒有把握。那三個女人出現的先後順序是:阿忍,喜美子,香代子。三個人站一排的時候好像也是這個順序,我記不清了。至於服裝嘛,喜美子和香代子穿的都是平時穿的侍女的服裝。布簾那邊好像沒有別人。三個女人好像都知道該什麽時候出來,沒有人在那邊發指令。不過,如果有人站在布簾後邊發指令什麽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布簾前邊除了那三個女人以外沒有別人。”


    通太郎對克子說:“如果有人站在布簾後邊發指令,那個人就不會出現


    在大客廳裏。負責提問的晴高叔叔肯定不是站在布簾後邊發指令的人。那麽,大客廳裏跟大伴家關係密切的人,誰在?誰不在?你好好回憶一下。”


    克子說她完全不記得了,因為大博士大貴族們占據了大客廳的主要位置,森嚴的氣氛叫克子顧不上留意誰在誰不在。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天跟大伴家關係密切的人都到了。須和康人,久世喜善,久世隆光,小村醫生等等,都到了。


    通太郎左思右想了一陣,又說:“不管是誰為了把你哥哥送到精神病院監禁起來策劃的陰謀,要想從精神病院把他救出來,除了證明他不是精神病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你說對不對?你哥哥被拉進鑒定會場,讓他一個挨一個地辨認阿忍、喜美子和香代子。他說,這三個女人實際上是一個人。這時候,所有在場的人基本上已經斷定了他是個精神病患者,完全可以把他送進精神病院監禁起來了。也就是說,沒有必要再讓他看到三個女人站成一排,受到強烈刺激而昏厥過去。但是……”


    說到這裏,通太郎非常溫柔地看著妻子,繼續說:“根據你對當時的情況所做的描述,你哥哥除了說那三個女人是一個人這句話以外,完全是一個非常聰慧的人,完全是安詳沉穩的態度。我相信你的描述,但是,根據我跟你一起去看望他的時候觀察到的情況,他除了確信三個女人是一個人,是三位一體以外,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問題在於,三個女人是同一人物的幻覺,是怎麽在他的腦子裏形成的呢?為什麽會在他的腦子裏形成這種幻覺呢?不論我們要采取什麽措施,首先要解開這個謎。我們好好想想,哪怕跟這個謎有一點點關聯的地方都不要放過。”


    克子把自己能夠想起來的事情全都對丈夫說了。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突然問通太郎知道不知道耶路撒冷這個地名的時候說:


    “……埃及的尼羅河流入大海的時候,由河裏的泥沙積澱起來,在阿拉伯沙漠邊上……”


    這個奇怪的說法,就是羅迪南美容術的廣告詞裏的一句話。羅迪南美容術到底是怎樣一個存在呢?克子把自己在羅迪南美容室裏見到的一切也都對丈夫說了。


    “我哥哥心目中的壞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三位一體。他時常說到三這個數字,這使我聯想到羅迪南美容室裏那個為客人開門的黑人侍者,那個黑人侍者的左手隻有三個手指頭,沒有無名指和小指,叫人看上去覺得很惡心。那隻叫人感到惡心的手在我的腦海裏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影像,就像一條叫人感到惡心的蛇,揮之不去。我覺得這是神諭,神在指示著我們順著這條線索解開你所說的那個謎……”


    克子說到這裏臉紅了,不想再說下去。


    通太郎說:“沒有必要臉紅,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而且要把話說完。說出來也許被人嘲笑的,神仙或祖先的指示一類望風捕影的空想和神秘的暗示,說不定就是一種正確的感覺在起作用。感覺比眼睛靈敏,人有時候是靠感覺識破真相的。”


    通太郎鼓勵了妻子一陣,倆人又互相提出了一些疑問點加以分析,但是一直沒有分析出宗久的幻覺是怎麽來的。倆人帶著很多疑問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克子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一件事。


    “對了,昨天晚上我怎麽就沒想起來呢?那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事實嘛。太不可思議了,跟哥哥有關聯的事都想起來了,怎麽就這一件沒想起來呢?”克子想起那件事以後,在心裏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


    克子早晨睜開眼睛突然想起來的事,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事實。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昨天晚上硬是沒想起來。


    那是克子在哥哥的床前陪了哥哥一夜之後的事。天亮了,克子離開哥哥的房間,來到等在其他房間的眾人麵前,向眾人報告說,哥哥睡得很安寧,病情穩定,恢複得很快。那時候,房間裏沒有阿忍,但是喜美子和香代子都在。克子在看到那兩個侍女的瞬間,直覺告訴她,那兩個侍女就是阿忍的分身。克子是根據某個事實產生的這種直覺,但是,到底是根據什麽事實產生的這種直覺,昨天晚上說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現在想起來以後,克子覺得自己真傻。本來就在身邊,伸手就可以拿到的東西,卻繞了這麽一個大彎子才拿到。


    讓克子產生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直覺的是,這兩個侍女身上噴了阿忍夫人喜歡使用的昂貴得叫人乍舌的羅迪南夫人的香水——“黑衣母之淚”。


    喜美子一個人出現在克子麵前的時候,克子就聞到了她身上的“黑衣母之淚”的味道,當時深感意外。那個時候的意外感很鮮明地留在了腦海裏。後來,在鑒定宗久是否為精神病患者的鑒定會場上,先後出現的喜美子和香代子身上都有“黑衣母之淚”的味道。但是,昨天晚上克子沒有想起“黑衣母之淚”這個細節。


    通太郎聽了克子的話,琢磨了一陣之後,目光裏露出喜悅的神情,讚賞道:“那時候,你的直覺就能告訴你,喜美子和香代子都是阿忍的分身,你的直感好敏銳呀!你最初從喜美子一個人身上聞到‘黑衣母之淚’香水味的時候,隻是感到非常意外,並沒有直覺她是阿忍的分身,那是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後來,你在喜美子和香代子身上都聞到了‘黑衣母之淚’香水味的時候,你就不再感到意外,而是直覺到她們都是阿忍的分身。這是為什麽呢?因為三個人都使用同一種香水,這跟你意識深處的三這個數字聯係起來,於是就產生了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直覺。你直覺到的所謂分身,是困擾著你哥哥那個三位一體的幻覺的具體表現。你在直覺到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那一瞬間,對三這個數字的認識產生了質的飛躍。也就是說,你在你哥哥的幻覺的基礎上找到了某種事實。”


    通太郎越說越高興,臉上放著光,表情更加明朗了,“你對作為這個謎的根本的三這個數字的認識能夠產生質的飛躍,是因為你跟你哥哥一樣,對三這個數字產生了懷疑。當然,引起你對三這個數字的直覺,跟引起你哥哥對三這個數字的幻覺的原因是不一樣的。在你的心裏,雖然沒有留意過三這個數字,但是由於你哥哥被三這個數字困擾,你為了解決哥哥被困擾的問題,對三這個數字敏感起來是很自然的。”


    克子吃驚地看著丈夫,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通太郎高興得不得了,斷言道:“雖然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這些,但實際上已經發現了解決問題的鑰匙並把它抓在了手上。你想不起來分身的直覺是怎麽產生的,這也不奇怪,因為你直覺到的事情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當然得不能再當然的事情。你的直覺是無意識的,所以你的直覺是非常可信的。當你回憶起羅迪南美容室裏那個為客人開門的黑人侍者左手隻有三個手指頭的時候,甚至認為這是神諭,是神在指示著我們順著這條線索解謎。你直覺到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這件事是很自然的,自然到想不起來的程度。可是,三個手指頭這件事,卻在你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表麵看來,這兩件事你一件印象淺,一件印象深,實際上都跟三這個數字有關。這兩件事的根源是一個。你已經握住了解開這個謎的非常關鍵的一把鑰匙,可是你並沒有這個自覺。”


    通太郎激動得叫了起來,“我們一定要解開這個謎!這對於我們來說也許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我們一定不要放棄。羅迪南美容室那個三個手指頭的黑人侍者,跟三這個數字之謎是怎樣一種關係呢?黑人侍者的左手的三個手指頭是為什麽,是以什麽力量支配著你哥哥產生幻覺的呢?解開這個方程式是非常困難的,但是,我敢肯定,解開這個方程式的方法就在這個方程式裏。你的心是真誠的,你的心的位置也是端正的,你的直覺就像神一樣,直逼秘密的真相。我相信這一點!永遠相


    信這一點!”


    通太郎和克子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瞄準三個手指頭這個不可解的方程式,拚命解了起來。可是,研究了半天也搞不清黑人侍者的左手的三個手指頭是怎麽支配著宗久產生幻覺的。倆人好像墜入了五裏霧中,辨不清方向。


    忽然,通太郎對克子說:“看來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是解不開這個謎的。我聽說有一個叫結城新十郎的紳士偵探,人們對他的評價特別高。他不為名,不為利,隻為抓住罪犯,伸張正義。他雖然還很年輕,但學貫古今東西,是一個推理天才。我想去找他幫助咱們解開這個謎。你也跟我一起去,把你看到聽到的一切直接說給他聽,讓他幫咱們分析判斷。”


    於是通太郎查到了新十郎的住所,準備前往拜訪。


    就在他們要去拜訪新十郎的前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一邊吃飯一邊看報紙的通太郎突然臉色大變,大聲叫克子快過來看。


    “克子!快來呀!快來看這條新聞,太不可思議了!”


    克子過來一看,報紙上有一條新聞,占得地方很小。這條新聞一般人看了頂多也就是感到有些奇怪,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是,對於通太郎和克子來說,那是一條絕對不能放過的新聞。


    說是隅田川的三圍樣附近,發現了一個大個子男人的屍體掛在河裏的木樁上。


    最初發現那具屍體的人還以為那個大個子男人是不小心落水淹死的,報警以後撈上來一看,不是淹死的,而是從背後被人槍殺的。


    其他奇怪之處還有很多。死者的臉和手等暴露在外麵的皮膚是跟日本人一樣的黃皮膚,可是脫掉他身上的西裝一看,身上都是黑皮膚,而且那黑皮膚不是天生的,而是黑色的顏料,打上肥皂一搓就能搓下來。臉上和手上好像也塗著黑色顏料來著,因為暴露在外麵被水衝掉了。但是,僅就皮膚的顏色來看,還不能斷定是日本人,因為他的頭發是天生的自來卷,跟黑人頭發的自來卷一樣。他身上穿的西裝跟在日本的西裝店裏賣的西裝也不一樣。


    最引起通太郎和克子注意的是那條新聞的最後一句話:


    “有一個最明顯的特征有助於辨明此人身份,那就是他的左手沒有無名指和小指,隻有三個手指頭。”


    看到這句話,就連一向冷靜的通太郎臉色也變了,他立刻做出決定:“等不到明天了,我們立刻去見新十郎!今天本來應該去上班的,但公司裏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見了新十郎,我們先把情況詳細地講給他聽,然後,如果認為有必要的話,馬上去把那個三個手指頭的人的屍體挖出來辨認。趕快準備一下吧!”


    通太郎和克子迅速換好出門穿的衣服,坐上馬車直奔位於神樂阪的新十郎的宅邸。見了新十郎,倆人把迄今為止的見到和聽到的一切,一點不漏地講給新十郎聽。


    ※  ※  ※


    這件事的背後如果跟犯罪有牽連的話,肯定是非常嚴重的事件。因此,新十郎刨根問底地問了很多問題。無奈通太郎和克子觀察的日子很少,特別是對搞陰謀的人那一方的動靜,幾乎沒有任何接觸和觀察。


    “你們介紹的情況我都聽懂了,但是我不能馬上做結論。不管怎麽說,我們先去確認一下死了的那個三個手指頭的人,是不是在羅迪南美容室為客人開門的侍者。辦這件事越快越好,咱們現在就出發,怎麽樣?”


    坐上馬車迅速趕到警察署,找到負責調查這個事件的警察,把臨時埋葬的屍體挖出來一看,因為皮膚的顏色跟克子看到的時候反差很大,長相不敢確定,但身材大小基本相同,身上穿的衣服也跟克子見過的那個三個手指頭的黑人一樣。


    屍體看上去死去的時間還不長,是被人從背後打了一槍以後跌進水裏的,而且就是在河裏的木樁附近被打死的,不是從別的地方被打死以後又被河水衝過來的。


    屍體是昨天早晨被發現的,看樣子也就是前天夜裏被打死的。負責調查這個事件的警察對新十郎等人說:“這一帶沒有血痕,也沒有腳印。隅田川的上遊和下遊我們都調查過了,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潮水從海裏漲過來,水位最高的時間是前天晚上十點和昨天上午十點。水位最高的時候超過河裏的木樁,因此可以斷定,死者是前天晚上十一點半以後被槍殺的,因為如果是在那以前被槍殺的,就不會掛在木樁上,而是被潮水衝到木樁外邊去。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是昨天早晨八點,是在昨天上午十點漲潮之前。所以我們認為,死者是前天晚上十點以後,昨天早晨八點以前被槍殺的。”


    新十郎問:“從死者的口袋裏或身上發現什麽東西了嗎?”


    “什麽都沒發現。”警察說。


    三圍樣一帶人煙稀少,沒有誰聽到過槍聲。


    警察走後,新十郎對通太郎和克子說:“需要迅速展開調查。羅迪南夫人已經逃走了。但是沒關係,我可以去負責登記外國人入境的機關去調查。等我把這個問題調查清楚了,再跟你們聯係。”


    新十郎說完,跟通太郎夫婦道別,立刻動身去外務省。留洋歸國的新十郎也在外務省兼職,想查什麽是很方便的。但是,查了半天也沒查到羅迪南夫人和她的助手們進入日本和離開日本的記錄。新十郎考慮到羅迪南夫人也可能是假名字,就查了所有外國婦女的出入境記錄,希望能在裏邊找到一個類似羅迪南夫人的女人,結果也是一無所獲。


    於是新十郎去找一個叫宇井的當外交官的朋友。宇井正在接待外國使館的官員,等了很久才見上麵。


    新十郎向宇井說明來意。


    宇井說:“什麽?羅迪南夫人?這種東西通過正式途徑查得到嗎?你也是留學海外,了解國外的事情的名偵探了,這種外國騙子的行蹤你到外務省來調查豈不是叫人笑掉大牙?走後門從政府機關搞不到營業執照,用假營業執照明目張膽地在大街上營業的外國騙子多得很。不光日本,哪個國家沒有啊?”


    “可是,這個羅迪南夫人名氣很大,連公爵夫人都去她那裏美容,在她那裏買價值二百日元的高價香水,幾乎每天的報紙上都有關於羅迪南夫人的新聞。”


    “那麽多名門貴婦爭相前往,那就更可享受治外法權了嘛!”


    “後來名聲壞了,都說羅迪南美容術是騙人的把戲,而且上當受騙的都是貴婦人!”


    宇井笑了,“好了好了,我該下班了。既然你對那個騙子美容師這麽感興趣,我就多少傳授點兒知識給你。咱們去江戶料理八百善,那裏端盤子的小姐都很漂亮。談論美容師的事情嘛,當然需要美人伺候啦!不過說好了啊,你請客!”


    倆人說說笑笑地來到一個小飯館,麵對麵落座之後,宇井打開了話匣子。


    “羅迪南美容室開張不到一個月就遭到名門貴婦的惡評,說明那是一群根本不懂美容的外行。不用說,所謂羅迪南夫人和她的助手的名字,以前沒有存在過,以後也不會存在。循著名字找人,不可能得到任何線索。日本跟阿拉伯國家沒有外交關係,所以在日本也不存在為羅迪南夫人們負責的外國使館。”


    “開張的手續呢?”新十郎問。


    “所以今天我要讓你請客呢。哪裏有什麽開張的手續!開張還不到一個月就被貴婦人們棄之如糞土了,馬腳露得也太快了吧?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開張的那天就火爆京城,幾乎所有的貴婦人都來做美容。這說明什麽問題呢?說明某些人有能力左右貴婦人們。所謂某些人,實際上就是三個貴人。這三個貴人是誰呢?我隻能告訴你他們都是公爵或大臣,而不是地位低於公爵或大臣的人。據我分析,活動這三個貴人去左右貴婦人的那個人,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但是,那個人是誰,沒有人知道。當然,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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