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淡然僵硬,靳蕾知道他不耐煩。


    拍照的時候,淩少軍唇線下沉,他在生氣!


    看到靳蕾身影出現時,他才緩和了臉色,毫不猶豫地迎向她走去。


    這群女孩不禁向靳蕾投去了羨慕的目光多看幾眼之後,向淩少軍道謝,走出很遠,還在回頭看她和淩少軍。


    “為什麽來這裏?”淩少軍走到她麵前,目光沉沉。


    靳蕾默然半晌,“拜祭我父親。”


    大殿庭院中,淩少軍站在那裏,眼神透過晨曦的陽光定定地,無言地鎖住靳蕾。


    環繞在寺中長廊一百多尊佛像下麵,有一些人的名字甚至照片。


    靳蕾遲緩地走著,在這些佛像下麵埋藏著死者的骨灰,骨灰埋在寺中,常伴青燈古佛,聽著暮鼓晨鍾,或許是一種福報。


    靳蕾走到其中一尊佛像麵前停下,看著佛像良久,然後回頭看著沉默不語的淩少軍。


    “父親死時化成一灘血水沒有骨灰,這尊佛像下麵,安放著我父親生前一直佩戴的佛珠。父親每次從戰火前沿回來,見過殘酷生死畫麵總會失眠,他信佛,每每此時都會來這裏為在戰火中無辜犧牲的生命超渡。”


    靳蕾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神情無波無瀾,亦或是痛到極致,所以早已忘了痛究竟是什麽感覺了。


    空曠的長廊裏,一陣清風吹過,站起身,靳蕾用雙臂環住了自己。


    其實風並不冷,冷的是人心。


    遲疑片刻,淩少軍走過去,將她擁在懷裏。


    她並沒有推開他,所以並沒有覺察到淩少軍因為她沒有抗拒他的動作而鬆了一口氣。


    “能不能陪我呆一會兒?”她說。


    “好。”


    沉默就這樣橫亙在他們之間,過了好久,淩少軍輕聲問她,“你父親是怎麽……死的?”


    一灘血水,屍骨無存,是有多大的仇恨?恐怕這並不是一般尋仇事情。


    靳蕾眼神漸漸沉了下來,“十年前,一顆化武子彈……我永遠清晰記得那一幕,還有縫隙下瞧見的那雙鐵靴……”


    淩少軍高大挺拔的身軀瞬間僵硬,深沉難解的目光糾纏住她。


    或許走到這一步,靳蕾不想對淩少隱瞞什麽,又或許見過母親之後,雖表麵平靜可是內心早已崩潰到無處救贖的緣故,靳蕾靜靜地說起前塵往事以釋放心底裏的悲傷。


    淩少軍在她身旁沉默地聽著。


    十年前,靳蕾記得父親背著她聯係母親,希望邢沁央能夠帶靳蕾離開。


    她和父親還有外婆相依為命在一起,輾轉換過很多地方,但毫無例外的都是暗房子。


    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住過幾天軍區大院的潔淨明亮的房子,後來父親似是不知要躲避什麽仇家,連夜將睡夢中的她背起,拄著拐杖摸黑離開,這種時候孱弱的外婆總是父親的眼睛。


    當時母親冷漠地站在陰暗潮濕的房間裏,神情間有著厭惡和不耐煩。


    她的確該不耐煩的,因為她在這個破屋子裏已經消磨了兩個多小時,耐性瀕臨爆發的邊緣。


    靳蕾抱著父親,死死地咬著唇瓣,營養不良的臉上有著絕望和痛苦,她不明白為什麽父親突然要她走,甚至連外婆也被他以生命要挾攆走了。


    父親使勁地推開靳蕾,臉上迅速劃過一抹擔憂,卻別過臉,痛聲道,“靳蕾,就當爸爸求你了,跟你媽媽走吧!不要再跟著爸爸,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淚水從眼角滑落,靳蕾目光隻是哀傷地望著父親。


    父親的肩膀在聳動,她的父親,是這世上最偉岸的男人,可是在那一刻卻在哭泣。


    母親說她會請人照顧父親,而父親希望她離開,跟母親一起生活,有好的生活環境,有好的教育,最起碼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她從小和父親彼此依靠那麽多年,從來沒有忤逆過他任何事。


    親眼看到父親搬進了母親安排的公寓,有保姆照顧他,靳蕾才跟隨母親離開。


    去簡家的一路上,母親說的最多就是,“到了簡家要乖巧聽話還要嘴甜,特別是簡家長子,他高興,簡皓明就高興,那母親在簡家更有地位,你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好日子。”


    母親冰冷無比地看著她,“靳蕾,你記住了?任何時候你最好別耍小性子別胡鬧,即使不稱心如意也要忍,要不然隻會顯得很愚蠢。”


    那時,靳蕾自嘲地笑,“說白了母親是要讓我和你一般去巴結簡家?”


    母親冷漠地說道,“在c國最高貴的姓氏,除了淩姓,就是簡姓了。你如果真的瞧不起我,除非有一日冠上淩姓或者簡姓,要不然你有什麽資格恥笑我?”


    她那時候並不知道淩姓和簡姓代表了什麽,直到後來的幾天,她才明白,在c國淩姓代表了至高無尚的榮耀與權力,而簡姓代表了無窮的財富與奢華。


    母親再三叮囑,“記住我說的話。”


    靳蕾跟在母親身後正式進入簡家。


    陽光明媚而通透,透過一樓大廳落地玻璃窗,照到地板上,熠熠地閃著光亮。


    簡家豪宅金碧輝煌讓人望而卻步,就像是夢一樣。


    隻因靳蕾已經貧困了太久,白色上衣,顏色發白的牛仔褲,一雙看不出年代的運動鞋,雖然顯得破舊,但是很幹淨。


    這已經是靳蕾當時最好的衣服了,但是來到這裏突然就那麽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股卑賤感。


    然而她母親卻說,“我完全可以把你打扮成貴公主的模樣,但是現在不行。有時候貧窮也可以成為擊垮別人內心防線的利器。”


    在那一刻,靳蕾已然明白,豪門深深,即使是一家人甚至是夫妻之間,她的母親處處都有著算計,已經不再是她以前所愛的母親了。


    傭人對她很客氣,因為母親已經是簡家的女主人,麵上工作還是要顧全的。


    簡家男主人簡皓明當時不在簡家,客廳裏坐著兩位年輕人。


    看到她進來,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她。


    靳蕾微微低頭,盯著地麵,甚至沒有去看他們的性別和長相,有些局促地站在大廳裏,接受著無比挑剔目光的洗禮。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簡子媚,一身漂亮的公主裙,肌膚白皙,雙眸清澈見底。


    靳蕾和簡子媚,隻相差四歲,那年靳蕾十四歲,簡子媚十歲,仿若的年齡卻不同命運。


    簡子媚走過來問道,“媽媽,她就是我的姐姐嗎?”


    “嗯。”母親寵溺地摸了摸簡子媚的發絲,“她叫靳蕾。”


    靳蕾身體微僵,媽媽?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是的,她的母親此刻也是別人的母親。她失去母親的十年時間裏,簡子媚卻享受了十年母親的疼愛。


    母親對簡子媚的話語柔和,“她父親去世了,一個人無親無故很可憐,她以後就住在簡家,當我們子媚公主的姐姐,好不好?”


    靳蕾心裏一緊,幾乎是緩慢地抬起頭,看著母親,她竟說父親去世了?她的父親還好好的活著啊,母親怎麽可以如此詛咒父親!


    沉陷在母親謊言裏的靳蕾,沒有察覺到就在她抬起臉龐的一瞬間,大廳裏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氣,驚呆了。


    隻因,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脫俗清麗的女孩子,就像不吃人間煙火一樣,雖然她臉色蒼白,但都無損她的清純。


    而靳蕾也是在這個時候,才看清楚了麵前除了天之驕女簡子媚外還有一位天之驕子簡子胥。


    那年簡子胥己十九歲。


    他們目光各異地看著她,她掃視一眼,最後目光落在簡子胥身上。


    身材修長,薄薄的嘴唇,透析著少年的寡情。穿了件白襯衫,因為陽光的照射,耀眼到了極點,她下意識閉眼,然後又睜開,母親在她耳邊小聲提醒道,“他就是簡子胥,以後和他好好相處。”


    初來簡家,靳蕾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她無法像簡子媚一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簡家裏的每一個人,甚至傭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挑剔與不屑。


    她一時無法適應,在母親為她準備的房間裏呆著,足足有一整天,直到簡皓明回來。


    那是一位看似很溫和的男人,靳蕾下樓的時候,簡子媚正挽著簡皓明的手臂撒嬌,母親溫柔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女兒,自然靳蕾被排除在視線外。


    下樓的聲音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母親站起身,拉著靳蕾的手,對簡皓明說,“老公,她就是靳蕾。”


    簡皓明站起身,對於這個空降女兒,一時之間真的不知道該怎麽相處。


    “靳蕾,快跟爸爸打招呼。”母親提醒靳蕾。


    靳蕾緩緩抬眸,沉默了片刻,開口道,“您好,簡先生。”


    爸爸?她的爸爸是靳焱,可不叫簡皓明。


    簡皓明微愣。


    簡先生?有禮的稱呼,卻充滿了疏離和淡漠。


    母親很尷尬,勉強提起笑容,“老公,孩子還小,她父親剛去世不久,可能一時之間……”


    簡皓明摟著母親,溫聲道,“我明白。”


    爾後,低眸看了一眼靳蕾,他這才對傭人說道,“開飯吧。”


    飯菜上桌,靳蕾卻徑直去了廚房,在廚師驚詫的目光下,盛了一碗米飯,然後坐在角落裏沉默地吃著。


    白白的米飯,甚至一點油水都沒有,靳蕾卻吃得很香。


    她己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米飯。和父親在一起都是吃一餐稀飯餓一天盼明日。


    看到有吃的,聞到了飯香,那種本能的渴望讓她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更忘了母親耳提麵命淑女禮儀,她好久沒有吃過飽飯,幾乎忘了飽是一種怎樣的幸福感。


    當時,她就是這麽聞著飯香味本能地走了過去,端著飯碗就地蹲在一個角落裏狼吞虎咽起來。


    母親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靳蕾,你蹲在那裏幹什麽,快過來,餐桌在這裏。”


    靳蕾茫然地望著自已母親那不悅甚至是惱羞成怒的神情,最終還是起身走了過去,沉默地扒著飯,視線僅限於碗中的白米飯。


    她在想,也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吃。


    她討厭母親,但是如今她和父親卻要仰仗母親才能生活,其實說到底,她厭惡的是這樣一個自己。


    無來由心裏有了抵製情緒,不願虛於偽蛇地容入這個與她格格不入的簡家裏。


    “姐姐,你吃這個。”白皙的手指拿起筷子往她碗裏夾了一塊香氣四溢的肉脊排,她抬眸,那是簡子媚,可愛地笑著,笑容很甜。


    簡子胥坐在簡子媚身旁,眼神譏嘲地看著她,簡家長子很顯然並不喜歡她。


    但他有良好的用餐禮儀,靜靜地吃著飯,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因他和她並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是陌生人,她怎麽樣,又與他何幹?


    靳蕾大口吃著肉脊排,好像一輩子沒吃過肉一樣,母親因她這般寒磣的吃相,臉憋得通紅。


    簡皓明憐惜地看著靳蕾,簡子媚眼眶含淚,簡子胥微微蹙眉,終於抬眸看了她一眼。


    靳蕾永遠記得,那天晚上,母親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她捂著發痛的臉,無聲地笑,隻因為她讓母親在簡家麵前丟臉了。


    那母親可知道,她和父親這麽多年來是怎麽從地獄裏一步步爬過來的。


    靳蕾苦笑著望向淩少軍,唇角微彎,扯出一抹牽強的笑容,“其實那時候,聞到米香味,我就開始饑腸轆轆,真的很餓。


    淩少軍,我想你從未被饑餓折磨過吧?那種滋味真的很不好受,胃裏空空的,隻能一遍遍地喝水,後來我隻能奔跑,把自己給跑到累,癱過去睡著了,就不再想肚子餓的事情了。


    我體育項目那麽好,能奔跑得那麽快,或許是在從小時就這樣鍛煉出來的。


    可是我真的太低估了饑餓的魔力,餓得從夢中醒過來,實在受不了,我就跑去翻找快餐店裏清理出來的殘羹剩飯,過著乞丐般的生活。


    有一次,我很慶幸撿到了一隻羊腿,是一位小女孩不想吃扔的。然而一位貴婦抓著我的頭發,使勁地抽我的臉,說我小小年紀,為什麽不學好?


    當時她的女兒在一旁看著,衣著光鮮,跟我年齡相近的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和鄙視。


    她怕自己的母親責備,竟對她母親說,“媽媽不是我不想吃,是她搶了我的羊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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