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版 轉自 肉(makeinu.weclub.info)


    《村裏夕日的手記》


    1


    這本手記不能給任何人看。如果被人看到的話,我就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了。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不寫。現在的我非常需要懺悔——一種誰都無法聽到的懺悔。我害怕,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或許我令小姐遭遇了生命危險,就怎麽也無法保持平靜。


    事情得從頭說起。


    我沒有父母,懂事的時候,就已經在狹小的孤兒院裏,和相同境遇的孩子們混在一起了。我在那裏獲得了珍貴的回憶,懂得了什麽叫作愛,覺得非常幸福。


    在我五歲的時候,有一個人想領養我。可我是個既不漂亮也不機靈的小孩。為什麽是我呢?幼小的心裏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和小姐第一次見麵時互相介紹的情景。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碩果僅存的幾朵梅花戀戀不舍地點綴在枝頭上。小姐問我:“你叫什麽名字?”她說話很溫柔,包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親近感,令當時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便如此,我還是盡力報出自己的名字——村裏夕日,小姐高興地說:“夕日,這個名字真好聽。”


    我以前很討厭這個名字,因為知道夕日不過是我被拋棄時的景色罷了。但自那以後,這個名字就帶給了我幸福的感覺。“我叫吹子,請多關照。”小姐伸出手。我記得自己在握住這隻手的那一瞬間,激動得心口發堵。然後,伴隨著莫名其妙的眼淚,我意識到吹子小姐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收養我的人是丹山因陽先生。丹山家在上紅丹這個地方擁有極大的勢力,從衣食住到創業、賭博,可以說在上紅丹根本沒有不受丹山家影響的企業。但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些事。在被收養的那段時間裏,我隻是對寬廣的宅邸感到不知所措而已。


    六歲的時候,我被送去讀小學。對此,我感激不盡。


    但說到底,我的職責就是照顧吹子小姐。一放學我就要馬上返回宅邸,在小姐回來之前,換上傭人服。雖然因此交不到朋友,但我並沒有怨言,反而還盼望著回去和小姐相聚。


    年幼的時候,我連家務事都做不好,給宅邸裏的同伴們添了不少麻煩。我拚命地學習幹活,想盡早派上用場。但不可思議的是,回顧這段日子,我竟然完全不覺得辛苦。不管是疲勞到極點,還是做錯事被罵哭,隻要小姐對我說一句“夕日,你沒事吧?”,我就會感到幸福無比。


    當然,最令我高興的還是小姐直接吩咐我做事的時候。


    主要工作是服侍小姐更衣、打掃房間,不過,有時小姐也會叫我跟她下國際象棋和圍棋等,我還陪她練過劍道和合氣道。小姐在各方麵都進步顯著,令我一再覺得憑自己這點程度連陪她玩耍都不夠格。


    小姐偶爾也會命我瞞著大老爺買東西。


    我順利地買好東西回到房間,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當我把東西遞給小姐時,她總會說“太感謝了,這種事隻能拜托夕日”。那個時候,我就會高興得睡不著覺。


    不久,小姐也長大了。


    小姐平時就從不纏著大老爺和老爺高人先生要東西。但就算她什麽也不求,物質上也一直都很優渥。


    不過,聽說小姐升上中學後,曾問過能不能把自己的房間從和風變成西洋風格。正值妙齡的女孩想要一扇可以上鎖的房門,我覺得這種心情再正常不過了。丹山本家的宅邸裏當然也有很多西洋風格的房間,甚至還有幾間房一年都用不上一次。不過大老爺很爽快地答應了小姐的請求,決定改變裝潢。


    小姐當時已經是個酷愛讀書的人了,一到晚上就待在房間裏閉門不出,麵對書桌專心致誌地閱讀。因此,自然希望在改變裝潢的時候能增加一些書架。但因為小姐的要求實在是太大手筆了,結果不僅是她的房間,連臥室乍看之下都像是一間書房。


    小姐站在還很空的書架前,笑著說:“這樣一來,在長大成人之前,我就再也不必擔心書架不夠用了。”光是看著小姐高興的樣子,我的心情就不由得愉快了起來。


    那個時候,我接到了一個秘密任務。


    小姐吩咐我在臥室的書架一角,製造出一個一眼無法看穿的秘密場所。


    除小姐本人之外,隻有我和夫人輕子女士進過小姐的房間,而且夫人也很少進去。即便如此,小姐還是希望擁有一個秘密場所。原來小姐也有秘密——我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意漸漸湧出,暗自發誓一定要完美地達成這項任務。


    話雖如此,但那時小姐才初中一年級,而我還隻是小學五年級生。不管下了多麽堅定的決心,也彌補不了技術上的不足。一開始的隱藏門完全就像小學生製作的那樣幼稚而拙劣。小姐過目之後,咯咯地笑著說:“夕日,這樣反而更顯眼了。”我為自己的不中用而滿臉通紅,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像傭人那樣有不當班的時候,隻能請求出入的工匠教授自己一點東西,利用僅有的少量時間進行鍛煉,由此磨練出了製作技術。經過反複的摸索,我終於在小姐下令的一年後,製造出了滿意的隱藏空間。


    小姐撫摸著我的頭,說:


    “幹得不錯啊,夕日。”


    我所製作的隱藏空間是書架,但並不是普通的書架,光用眼睛看察覺不到它,不按照步驟開啟的話,這個秘密書架就絕對無法打開。小姐把幾本不能放在外麵的書藏在裏麵。


    明知道不可以,但我還是沒堅持多久就偷偷地打開了這個書架。


    小書架的八成左右堆滿了書。書的樣子形形色色,既有像擺在外麵書架上的那種包著布的精裝本,也有高人先生不屑一顧的文庫本。這些全都是小說,我當時還不懂事,所以一眼望去,不明白為什麽需要這個隱藏書架,但我確實記得它與外麵那個羅列著古今典籍的書架氛圍有所不同。


    因為一開始的冒險行為並沒有敗露,所以我就得意忘形了,之後又屢次打開了小姐的秘密書架。那裏不會一次添很多書。我不知不覺就拿起那些書讀了起來。


    那些書大多充滿了緊張感,讓讀者看得心髒撲通撲通直跳。在那以前,我從來沒有被想象中的世界震撼過,相應地也就格外沉迷。


    ……不對,這是吐露心聲的地方,還是不要寫假話了。


    我之所以會迷上那些書,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有趣,更因為那是隱藏書架裏的書,是小姐的秘密,所以我才會偷偷閱讀,忘我地沉浸在故事之中。對我來說,那就是和小姐分享秘密的秘密儀式。秘密儀式是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到的,它美妙得令我顫抖。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擺在秘密書架上的一部分書籍。穀崎潤一郎、誌賀直哉寫的那類書,外麵的書架上也有。但是,木木高太郎、小酒井不木、濱尾四郎、海野十三、夢野久作,尤其是江戶川亂步的書,現在回想起來,不得不說口味比較重,不像是小姐該看的。正因如此,那個書架才需要保密吧。外版書並不多,也就能看到讓·科克托的書;算上文庫本的話,還有威爾斯·科林斯、狄克森·卡爾等人的作品。啊,對了,我很奇怪竟然會在那裏看到約翰娜·施皮裏的《阿爾卑斯少女》,覺得有點開心。我還記得裏麵隻插了一本莎士比亞的書,名叫《麥克白》。


    那些書中混著一本裝幀詭異的書,那是我奉小姐之命買到的橫溝正史的《夜行》。不知道為什麽,我一看到那本書,就覺得有些難為情,不太好意思。


    這個秘密書架裏還有一本包著皮革的書。我記得這本幾乎處於封印狀態的書是一開始就被放進來的。隻有這本書,即便在秘密空間裏也依舊藏得那麽好,連我也不敢翻閱。


    透


    過小說窺探小姐的秘密,這讓我幼小的心激動得快要跳出胸膛。我瞞著小姐看書,連本該完成的工作也經常偷起懶來。我曾經蹲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看書,投入到忘記時間,連太陽下山都沒有察覺,就這樣錯過了餐點的準備工作。


    有一天,我拿起一本用千代色紙(注:用木板印出各種彩色花紋的日本紙)做封麵、似乎是個人出版物的書。


    我絕不會忘記,那是海野十三的短篇,書名很聳動,叫《地獄街道》。我讀完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突然聯想起惡有惡報的事情來,這時我注意到短篇的結尾處夾著一張紙。


    是小姐忘在這裏的嗎?或者隻是單純地用來代替書簽?我沒多想就把這張紙翻了過來。


    太震驚了!我到現在仍不敢相信自己當時竟然沒有昏過去。紙上的字很漂亮,線條纖細而流暢,寫著——


    你想跟我異床同夢嗎?


    很明顯,那是小姐的斥責。小姐早就洞察到了我那卑鄙的行為。


    那天晚上,我要去小姐的房間當班,有誰能理解我走在路上時的心情?到底是逃走還是索性自殺賠罪?我實在是煩惱不堪。比起背棄丹山家,比起死亡,我更怕被小姐討厭。我拚命祈求宅邸中那條長長的走廊就這樣無限延伸,永遠抵達不了小姐的房間。


    我一直僵著身子,等待判決結果。但是小姐卻靠過來,把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肩上,說:


    “有好看的書嗎?”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但我卻清楚地記得當時小姐的臉上洋溢著不可思議的微笑,說:“借給你,夕日……不要告訴爺爺。”然後遞給我一本書——就是那本包著皮革的書。這事就像發生在昨日般曆曆在目。小姐在不知所措的我麵前慢慢地打開書皮,原來是泉鏡花的書。


    從那天開始,我就經常待在小姐的房間裏和她一起看書,將小姐推薦的書帶回自己房間閱讀,有時候甚至還會互相交流感想。


    我覺得自己很幸福。


    理所當然,小姐長大後出落得十分標誌。


    當我和她麵對麵,心裏就會小鹿亂撞;若是偷看她的側臉,就會覺得不僅是視線,甚至連靈魂都要被吸走了——成為高中生的小姐已經具備了這樣的美貌。她謙虛謹慎、富有教養、態度溫柔大方,隨便一個動作都非常引人注目。有時我看呆了,小姐就會笑得春暖花開。


    “怎麽了,夕日?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很不好意思啊。”


    有一個衣通公主的典故,據說這位公主美到肌膚的光澤都能透出衣外。


    我覺得小姐洗完澡後,那種美確實能夠透出衣外。


    那個時候,我分配到了一間位於宅邸角落的單人房。我雖然年輕,但在傭人中已經算是老資格了。我堅決不準其他傭人進入我的房間,理由之一就在於梳妝台上放著的一個相框。


    那是背地裏從中學同窗那得來的小姐的照片——她站在與我們初見時相似的殘梅之中,溫柔地微笑著。


    不管是在多麽恐怖的夜裏,這張照片都能溫暖我的心。


    2


    我認為小姐需要秘密書架是有原因的。


    在上紅丹根深勢強的丹山家隻有一樁不幸的事,那就是繼承人不賢。


    吹子小姐有一個年紀大她很多的哥哥,名叫宗太,品行不端。不光淨交識些壞痞子,本人也很粗暴,激動起來對小姐動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曾經把木刀帶出去過,有一次甚至還拔出了大老爺的真劍。


    不過,宗太少爺隻是憑著天生的體格瞎打一氣、鬼吼鬼叫罷了,無論如何也不是小姐的對手。從這方麵而言,他其實不是真正的危險分子。


    小姐曾在某個時候告訴我:


    “家兄還殺過人哦。”


    不過,聽說事件發生在上紅丹,所以輕而易舉地就被壓下來了。這種程度的惡行,大老爺也不會做出嚴厲的處置。


    然而,宗太少爺似乎做出了有損丹山家名譽的事情。從很久以前,大家就認為繼承人不該是宗太少爺,而應當是吹子小姐,她才是合適的人選。後來小姐升上初中的時候,宗太少爺終於和家裏斷絕了關係。


    就這樣,小姐失去了兄長,丹山家的繼承人最後就隻剩下了小姐一個人。雖然高人先生還健在,但由於生病,實在無法再擁有孩子。正因如此,為了不讓身為丹山家繼承人的小姐重蹈宗太少爺的覆轍,她被要求不能有絲毫的行差踏錯。


    大老爺的妹妹大旗神代女士、高人先生的姐姐滿美子女士等人本來就看不慣小姐,這下更是抓住宗太少爺行為不端這件事,處處針對小姐。


    大老爺打算讓小姐未來的丈夫入贅繼承丹山家,但神代女士和滿美子女士卻似乎非常想讓自己的孫子或兒子來繼承。小姐受到了無理對待,我對此感到十分抑鬱不平。而且,實際上小姐的地位談不上固若金湯,如果發生什麽事,可能就會有人說“她是那個宗太的妹妹嘛”,然後在大老爺的一聲令下被趕出宅邸。而且,就算沒有走到那一步,倘若小姐被人輕視的話,也會對丹山家的未來造成影響。


    所以小姐不得不小心謹慎,決不允許自己在人前粗心大意。行為舉止就不用說了,就連愛好、性格方麵,也不能讓神代女士、滿美子女士以及目前違抗不了丹山家的兩麵派們看到任何一點缺陷。小姐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立場,一直謹慎行事。


    不僅是在宅邸之中,就連在學校,小姐的舉止也很符合未來丹山家主人的身份。這絕不是擺個架子就行了,倒不如說正相反。恰到好處的平易近人、恰到好處的溫和,並且絕對不缺乏人情味,還要經常參加有關的集會,一直帶給眾人“啊,丹山吹子來了”的滿足感。或許,那甚至有可能是小姐在預見到未來的社交後而做的部署。


    小姐擁有我輩難以想象的超乎常人的自製力。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的人不管怎麽挑小姐的毛病,最多也隻能說出“年紀輕輕,卻不可愛”之類的話而已。


    我覺得就是因為這種原因,小姐才需要秘密書架……她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書架上有埃勒裏·奎因的《十日驚奇》。


    幸好,神代女士她們對小姐的刁難也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小姐升上高中的時候,已經具備了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就連神代女士她們也不得不承認意圖把小姐拉下馬是非常愚蠢的。


    小姐要上大學了。到高中為止,她一直在上紅丹走讀,但為了增長見聞、加強修養,以符合未來丹山家家主的身份,小姐要去外麵的大學就讀。


    對小姐來說,考大學不成問題。問題隻有一個——即將進入的大學是男女同校。小姐初高中讀的都是女校,而大學卻有男生,大老爺對此非常擔心。


    不,提到擔心的話,我也是一樣。當小姐出現在那些隻見識過小家碧玉的男生麵前,他們真的還能保有自知之明嗎?無論如何都不能指望他們。我苦口婆心地勸說小姐:“現在開始也來得及,請選擇女子學校吧。”


    然而小姐卻回答:


    “放心吧,夕日……而且,如果有奇怪的男生靠近的話,我會用夕日教的招數把他丟出去的。”


    小姐隻是在笑話我,我麵紅耳赤。自己從小擔任小姐的陪練,但在各領域中,隻有合氣道能與小姐勢均力敵。


    小姐一離開宅邸,丹山家就似乎沉寂了下來。小姐絕不是好出風頭的人,一直都很低調、尊重長輩。但盡管如此,小姐還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無可非議地成為了丹山家的中心人物。宅邸裏不僅飄蕩著寂寞的氛圍,還有一種抽去了主心骨般無依無靠的感覺。聽說就連精力旺盛的大老爺也會時常念叨:


    “吹子還不回來嗎?”


    “吹子什麽時候回來?”


    小姐


    不在的話,這座宅邸對我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我,村裏夕日,是小姐的隨從,我來到丹山家是為了貼身照顧小姐。追根溯源,我甚至覺得難不成當初親生父母之所以會拋棄我,也是為了讓我將來能得到侍奉吹子小姐的美差?小姐不在了,我平時做事也心不在焉起來。


    我曾幾度請求高人先生把我派到小姐身邊,但他隻是說:


    “讓她過一段獨立生活的日子也好。”


    或許大老爺會答應我的請求,但傭人之輩是不可能得到允許拜見大老爺並提出請求的。我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隻有小姐的照片能撫慰我的心靈。


    大學一放暑假,小姐就在當天回來了,那些寂寞甚至於悲傷的日子終於過去。那時的宅邸真是熱鬧無比。連神代女士和滿美子女士也笑吟吟地歡迎小姐回來。當時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像個傻孩子般一個勁兒地憋住眼淚。小姐露出讓我感到懷念的笑容,說:


    “傻瓜,有那麽寂寞嗎?”


    那天晚上,時隔許久,小姐又一次從秘密書架上拿出一本書借給了我。


    然而,宗太少爺始終是丹山家的不幸之源。


    在小姐回鄉的那段日子裏,我聽她說了許多關於大學生活的事情。小姐加入了一個名叫“巴別會”的讀書會。大學裏有專門寫作的文藝俱樂部和專門閱讀的“巴別會”,小姐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巴別會”。


    “當我要加入某個團體的時候,爺爺就會派人去調查。‘巴別會’應該也被調查過哦。”小姐好像覺得很好笑似的說道。我一邊笑著附和,一邊放下了心。既然大老爺調查過,那就不會有什麽問題。


    “很愉快呢,夕日,非常愉快。”


    小姐說完,露出一個微笑。


    記得當時我雖然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還是有一丁點痛苦……因為在那之前,是由我來跟小姐聊讀書感想的。當然,小姐能增長見聞是好事。雖然是好事,但……啊,我確實太僭越了。


    根據小姐所說,“巴別會”每年都會在大學的暑假中期舉辦讀書會,順便避暑,時間從八月一日開始。租借涼爽的風景名勝地蓼沼的別墅,閱讀平時很難有空去看的大部頭書籍,互相之間比往常還要深入地交流感想。當然,因為這是小姐所在團體的集會,所以她必須得去應酬。然而,並不隻是那樣,小姐似乎對這個讀書會格外期待。


    我想或許是因為這是小姐第一次要在外麵過夜的緣故吧。至今為止,除了丹山家的宅邸和別墅,以及現在所住的公寓套間外,小姐並沒有在其他地方待到早上的經驗。即便是很小型的聚會,小姐也會參加,但隻有旅行,她從來不去,就連被歸入學校課程的修學旅行,她也缺席了。這是因為宗太少爺的問題太嚴重,使得大老爺做出判斷,不必讓小姐接觸外麵的世界。


    “夕日,我應該怎麽辦?要在外麵過夜呢!”


    小姐很興奮,這讓我大吃一驚。


    隨著讀書會日期的臨近,小姐漸漸無法保持平靜。當然,隻要一離開房間,小姐就會像往常一樣,行為舉止沒有任何可挑剔之處。就算她進了大學,謹言慎行這一點也沒有任何改變。然而,一回到房間裏,小姐就會扳著指頭數日子:


    “啊,隻有七天了。”


    “啊,還剩六天。”


    然後,在讀書會“巴別會”召開的兩天前,也就是七月三十日——宗太少爺襲擊了丹山家的宅邸。


    宗太少爺從後門進入宅邸之後,用來複槍連射了兩名傭人。一人沒被擊中要害,另一人後來死了。聽說駕駛員芝先生察覺到異狀,從後麵抱住宗太少爺,結果正麵吃了少爺越過肩膀射出的一顆槍子兒,當場就死亡了。


    “老頭,你在哪?受死吧!”宗太少爺一邊口吐穢言,一邊尋找大老爺和高人先生的蹤影。警衛們也因為對手是宗太少爺而不敢隨意出手。那天晚上零星的槍聲一直沒有停歇。


    小姐的房間有堅固的鎖,但不幸的是,那個時候小姐在道場練習,而我則擔任她的陪練。出去的話,立刻就會被宗太少爺發現,因此,小姐和我就不能離開道場了。


    我非常焦急,心想一定要保護好小姐,但我跟警衛們不同,並沒有被授予真正的武器,幸好道場裏有矛和刀。我拿起矛,小姐則執起刀——她也精通劍道,兩人屏息凝神。


    “我一定會保護您。”雖然這麽說,但我的聲音卻丟臉地顫抖著。然而,小姐即使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失態,神情堅毅地說道:“放心吧,家兄能幹出什麽大事?”


    槍聲突然中斷了,就這樣過了五分鍾、十分鍾。宗太少爺被抓住了嗎?或是逃走了?還是……我正想到這裏,冷不防,道場的拉門就被踢破了。


    臉頰消瘦、衣服被血弄髒的宗太少爺瞪著雙眼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來複槍,手指扣在扳機上。宗太少爺用讓人覺得“這就是丹山家的長男嗎”的冷酷聲音說道:


    “吹子嗎?你也行,誰都可以,我要把丹山家的人全殺光!”


    小姐毫不退縮:


    “是因為爺爺和你斷絕關係的緣故嗎?”


    “沒錯。你知道我因此遭受了什麽嗎?”


    “兄長大人,那是你自作自受。”


    宗太少爺漲紅了臉,端起來複槍。然而,那位少爺實在是很窩囊,我們都跑到了他麵前十米、五米的地方,但他射出的子彈還是沒有擦到小姐和我。


    我的矛穿透了宗太少爺的右肩,小姐的刀則砍下了他的手腕。


    宗太少爺陷入混亂之中,淒慘地哭叫起來,想拿起被砍斷的手中抓著的來複槍,卻失敗了,身體失去平衡,在道場上滾來滾去,最後衝小姐破口大罵:


    “吹子!你這家夥不管在哪裏都戴著厚麵具,你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小姐提著染血的刀,微笑道:


    “因為我是丹山吹子啊,無名的兄長大人。”


    結果,宗太少爺逃走了。警衛們追了上去,但後續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包括後來死在醫院裏的人,宅邸裏一共三人喪命,九人負傷。和宗太少爺斷絕關係一事,考慮到社會評價,並沒有公開聲明。大老爺以此為契機,說宗太少爺已經猝死了。在道場上發生的事情隻告訴了家族成員,真相被隱藏了起來。然後,大老爺對小姐如此教誨道:


    “宗太從今往後就是一個死人了,懂嗎?”


    小姐和往常一樣,回答道:“是,爺爺。”


    但是,那樣的處理並不好。


    因為外界並不知曉宗太少爺被家族除名的事情,所以他去世就需要辦葬禮。小姐當然要出席,而且還不得不服喪。


    這樣一來,小姐就無法參加“巴別會”的讀書活動了。


    小姐在外麵看起來還是和平常一樣,但一回到房間,她就會目光放空,發起呆來。


    我服侍小姐超過十年了,以前從未見過她露出這種神情。


    3


    真正的災難終於顯露了出來。


    經曆了宗太少爺的襲擊事件以及葬禮之後,一年就像做夢般過去了。小姐升上了大學二年級,我則升上了高中三年級。


    我堅持不懈地請求高人先生:這次畢業後,一定要把我派到小姐的身邊。然而卻怎麽也得不到滿意的答複。


    高人先生說讓小姐有自己的時間也好,我也隻好同意了他的話。雖說同意,但可能有些出入,其實我是悲痛萬分地斷了這個念頭。


    到了暑假,小姐回來了。幸福的時光也跟著回來了。我誠心誠意地服侍小姐,而小姐也很疼愛我,即便我身份低微,她還是對我說了許多大學生活裏的事情。


    其中,“巴別會”的交際應酬對小姐來說似乎很重要。小姐不


    在家的時候,高人先生告訴了我一件事——“巴別會”的會員多數地位與小姐相當,尤其是被稱為“會長”的人,家世比丹山家還要顯赫。即便是考慮到將來的社交,高人先生和大老爺也讚成小姐參加“巴別會”。


    然後到了七月三十日,那是宗太少爺去世一周年忌日。


    雖說隻是形式上的死亡、形式上的葬禮,但既然已經聚集在一起舉行了儀式,就必須要辦一周年忌日的法事。那天,我從早上開始就忙個不停。


    我記得急報是中午過後才傳來的。小姐的姑母滿美子女士和丈夫兩人住在宅地內的另一棟樓裏。她丈夫突然跌進滿是傭人的房間,臉色蒼白、夢囈般地反複說道:“是宗太,宗太回來了!”


    我和我手下的幾名傭人朝那棟樓跑去。兩層建築物的一樓有一間朝南、采光很好的房間。我們在被刷成粉色、充滿惡趣味、擺著大到不像話的床的房間裏,看到了全身是血、已經咽氣的滿美子女士。


    滿美子女士的丈夫之所以會念叨著宗太少爺的名字,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何出此言呢?因為滿美子女士的右手腕不見了,似乎是被刀砍掉的。


    滿美子女士被歸為“病死”,病名大概是心肌梗塞。真是太可憐了。


    雖說大老爺沒有委托警察調查滿美子女士的案件,可他並沒有放棄追查殺人凶手。跟真正的警察機構比起來可能會有些相形見絀,但大老爺還是雇了幾家偵探社進行調查。可疑的調查進行得如火如茶。丹山家的警衛們之中,也有人被下令去調查滿美子女士的案件。我和小姐也受到了那些不知是否可靠的人的無禮盤問。這些人沒有多大能耐,態度倒是很傲慢,我之所以能夠始終以鎮定的姿態麵對他們,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小姐在這裏。


    我說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不過他們倒是告訴了我一些事。滿美子女士是在夜裏被殺的。滿美子女士的丈夫負責丹山家企業的一部分事務,聽說當天也回來得有些晚,不過還是在淩晨之前回來了,滿美子女士沒有出去迎接他。但因為那是常有的事,所以他根本就沒去找滿美子女士,就這樣到了早上。但是中午滿美子女士還沒有起來,於是他就打算去看看狀況,一眼望進臥室,他就注意到了一幕慘劇。滿美子女士的丈夫因為處事不當而受到責難,被趕出了丹山家。


    聽說滿美子女士是被細繩勒死的,她死前後腦勺還曾受到過擊打。總之,滿美子女士是從背後遭到毆打,脖子被勒住,在斷氣後被凶手切下了手腕。


    宗太少爺的一周年忌日還是不變,而滿美子女士的葬禮也必須在丹山本家舉行。那天,我們傭人忙得都不知道該從何處著手了。但也並非隻有壞事,每個目睹了滿美子女士遺體的人,都從大老爺那裏拿到了一筆特殊獎金。金額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實在是高得離譜。歸根結底,那應該是封口費吧。即便不使出這種手段,隻要小姐說一句“不準說”,那我就算是死了,也會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可是,人的嘴是上不了鎖的。


    雖然沒有人公開議論滿美子女士是被殺死的,但是一屋子的人都聽到滿美子女士的丈夫說過“宗太回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大家自然而然地就清楚了。


    不安漸漸地在傭人之間擴散。大家對出現了十二名死傷者的宗太一案還記憶猶新。宗太少爺是不是真的死了呢?還是,難不成……誰都沒有見過宗太少爺的遺體。負責葬禮準備工作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準備空棺材的當事人不相信宗太少爺已經死了,也毫不奇怪。


    這個時候,大批傭人辭職,令我很難安排工作,但這件事先放在一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一是偵探社的人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另一件事則發生在第二年的七月三十日,這一次遭到殺害的人是神代女士。


    那天是宗太少爺去世兩周年的忌日,也是滿美子女士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不知是否該說是不出所料,神代女士的遺體也沒有右手腕。


    即使這樣,大老爺還是沒有讓警察介入。神代女士也被歸為“病死”。


    我覺得自己明白大老爺為什麽會這麽做。如果將神代女士被殺一事報告給警察的話,就不得不觸及滿美子女士被殺的事情吧。然後這樣一來,宗太少爺的事情也會被公之於眾。即使有人在背後議論,丹山家在表麵上也仍然當作沒有發生過宗太少爺發狂這件事。正因如此,神代女士和滿美子女士的事情才會被掩蓋起來吧。


    神代女士與滿美子女士不同,並沒有住在丹山本家的宅邸裏。她一個人住在被我們稱為“山手之館”的別邸裏。當時,我已經高中畢業了,如願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丹山家傭人。我雖然年紀尚輕,但已經有十多年的經驗,獲得了相應的信賴和地位,偶爾也會被丹山本家派去拜訪神代女士。雖說她曾經苛待過吹子小姐,但看到她寂寞地住在寬敞的屋子裏,連傭人都不夠使喚,我還是升起了一絲同情。


    發現遺體的人,並不是我。一周年忌日兼兩周年忌日的那天,丹山本家派出車輛前往山手之館迎接神代女士。聽說迎接人員是一名司機和一位老資格的傭人。他們到達別邸之後,沒有聽到任何人回應,覺得不對勁,接著想到了去年的例子。他們很聰明,沒有私自行動。雖然覺得也有可能是得了急病,但還是聯係了本家。


    他們的話被傳達給了法事的負責人高人先生,高人先生又去跟大老爺商量。大老爺估計是察覺到了什麽吧,讓他們留在那裏,把我和幾名警衛派了過去。我之所以會被選中,似乎是因為曾被派去過那裏幾次,熟悉山手之館的構造。


    發現遺體後的事情,不太方便寫出來。不,說老實話,出於某種不安,我怎麽也無法直視遺體。那個沒用的偵探社依舊在沒完沒了地到處打聽,但還是沒有任何結果。隻知道被害時間在前一天的深夜到當天淩晨之間。而且那幾乎是不用證明也能明白的。因為前一天神代女士在本家一直待到晚上。


    與滿美子女士的情況不同,神代女士沒有被人從背後毆打的傷痕。要勒死上了年紀的神代女士,根本就不需要先特地打倒她吧。


    丹山家的女人死於七月三十日。


    我因為太過恐懼,所以詢問小姐:


    “小姐,該怎麽辦?宗太少爺會不會還活著,至今仍盯著丹山家的人呢?”


    小姐不假思索,立即說道:


    “不會的。”


    “但是,小姐,我沒見過宗太少爺的遺體。”


    “夕日,不能被奇怪的想法占據頭腦。家兄的右手確實是我砍下來的。據聞,凶手由山手之館的後門潛入。這樣說來,第一步肯定要翻過後麵的圍牆。僅有一隻手的話,是翻不過那堵圍牆的。再說最大的問題是,光憑一隻手又怎麽能勒住姑婆的脖子呢?”


    因為我不想一再反駁小姐的話,所以沉默了下來。但是,僅憑這些理由無法讓我心服口服。那堵圍牆確實很高,還插著防盜的碎玻璃,不太容易翻過去。但我覺得不能就這樣斷言單手翻不過去。就連勒脖子這個活兒,隻要事先把細繩牢牢地綁在右手上,不也完全可以做到嗎?


    然而,我真正害怕的,並不是宗太少爺。


    我怕的是,莫非殺死滿美子女士和神代女士的人就是我。


    4


    這是我的自白。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覺得自己或許有個壞習慣。


    我怎麽也無法擺脫這種懷疑……自己該不會在睡著的時候,做出了什麽事吧?


    早上,我一醒過來,有時睡相會很出乎意料。平時我的睡相並不會特別難看,但偶爾也會出現這種情況,難不成是因為我在半夜裏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房間?


    住在丹山家裏的傭人並不多,女性有兩位——


    我和另一位中年人。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各自分到了一間房間。房間是日式的,隻要拉開拉門,就能夠輕鬆地出入。


    那還是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同學曾跟我說“昨天晚上,你在劇場吧”。我不可能在那種地方。每天晚上,我都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我把外褂和手電筒放在枕邊,如果有什麽事的話,馬上就可以出門。但盡管那樣,她們為什麽會以為看到了我呢?是單純因為長相相似而認錯了嗎?


    我不由得產生了這種想法——我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有想玩的欲望。這種欲望越發強烈起來,促使我在晚上散步。


    這當然沒有證據。因此,我開始在枕邊放一個水壺睡覺。持續了幾天後,有一天水確實少了。並不是自然蒸發什麽的,而是本該睡著的我在深夜裏起身後,順應欲望把水喝掉了。


    有誰能明白我當時的震驚呢?


    在此後的一段時間內,一到晚上,我都是把自己的手腳綁好後才睡覺的。我不知道自己睡著時會做出什麽事情。丹山家對我有恩,我無法還清。而這樣的我在沉睡之中,會不會對高人先生或是大老爺,抑或是小姐做出什麽無禮的舉動?出於這種恐懼感,我隻得把自己的手腳綁起來。


    我之所以不準其他傭人進入我的房間,其實最大的原因就在於此。待在自己房間裏的時候,我隻是一個害怕夜晚的膽小鬼。有時,我會感到難以抵擋的焦慮,隻有小姐的照片是我心靈的支柱。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那副樣子。


    這個習慣並沒有持續多久。某天晚上,地震令我醒了過來,因為我把自己綁住了,所以無法立即采取行動。比起或許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恐懼,我還是更害怕萬一有事卻無法派上用場。


    然而,對自身的懷疑卻留在了內心深處,難以抹去。並且,這一點懷疑在兩人死後就如烏雲般膨脹了起來。


    目的是什麽?


    對,問題就在這裏。不管殺死滿美子女士和神代女士的人是誰,此人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那兩位並不是丹山家的重要人物,也沒有什麽危害性。到底誰有殺害那兩個人的理由呢?


    我有那個理由。


    如果我是在沉睡中順應欲望漫步在黑夜中的人的話,或許我也會在沉睡中順應欲望殺死滿美子女士和神代女士。我是丹山家的傭人,很清楚別館和山手之館的構造。而且,我恨這兩個人。


    我真的很難原諒這兩個人對年幼小姐的態度。我絕不會忘記那充滿了輕蔑與惡意的“照顧”。這個世上隻有一個人是我應該去侍奉的,那就是吹子小姐,我怎麽會忘記加之在她身上的侮辱?雖說後來神代女士和滿美子女士都認可了小姐,但我為何要原諒她們呢?我確實恨不得殺了她們,


    那麽,果然是我嗎?


    是我利用了宗太少爺的殺人行為嗎?


    啊,我真可怕。


    殺死神代女士和滿美子女士的人,可能是我。不,並非如此。但如果我是徘徊於夜晚中的人,如果我嗜血到能殺死主人家的兩位親戚,又有誰會相信睡著的我和醒著的我是不同的?


    比方說,明年的七月三十日,我怎麽能夠保證不牽涉到小姐呢?


    為什麽?因為那是我的期盼。因為在小姐開心地說著“巴別會”的事情之時,我察覺到了自己的本性。


    村裏夕日一直期盼著……


    從心底裏期盼著獨占吹子小姐。


    今晚是七月二十九日,我決定綁住自己的身體,度過這個晚上。


    如果全部都是我的幻想,是我在杞人憂天的話……


    那我就會燒了這本手記,跟以往一樣繼續侍奉吹子小姐。


    《丹山吹子的追述》


    我麻利地結束了任務。殺死夕日沒有遇到任何問題,甚至比殺滿美子姑母時還要容易。


    我看到橫躺在床上、被綁起來的夕日時,吃了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莫非必須要變更計劃了?我在月光下逡巡了一會兒。但是,在看過書桌上的手記後,情況似乎反而對我有利。雖然可能需要做些修改,但不用變更計劃了。後麵的事很簡單,隻要把毒悄悄地灌進睡夢中夕日那微張的嘴裏就行了。


    夕日疼得打了一會兒滾,但很快就安靜下來了。我想痛苦的時間應該很短。我俯視著一臉驚訝的夕日的遺體,盡管是自己下手的,但還是覺得有些難受。夕日總是陪在我的身邊,是我忠實的仆人和重要的朋友。村裏夕日,如果你對我抱有的不是愛而是忠誠的話,我們說不定可以相伴一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會選擇你以外的人當第三位犧牲者。


    不過,我不知道夕日這麽憎恨姑母和姑婆。那兩個人確實待年幼的我很不好。但是,夕日並不知道,如果連那種程度的小事也要一一計較的話,就沒完沒了了。我對那兩位當然沒什麽特別的感情,我之所以會殺死她們,純粹是因為她們即便在那些對丹山家沒有任何益處的人當中,也是格外容易殺的。姑母住在另一棟樓內,她的丈夫經常晚歸;姑婆不管怎麽說都已經是那個年紀了,很容易對付。


    我也察覺到在傭人們之間流傳著宗太哥哥還活著的謠言。真是愚蠢。“單手難以翻過圍牆”、“單手無法勒住脖子”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問題。爺爺和丹山家是不可能為沒有死透的人舉行葬禮的。接受了各方麵的吊慰,到後來卻發現其實還活著,那不就顏麵掃地了嗎?事後有可能會敗露的謊言,是下策中的下策。哥哥無疑是被殺死了。


    確實,我既沒有聽到別人跟我明言哥哥已經死了,也沒有看到屍體,但是,既然爺爺已經說過“當他死了”,那就是毫無疑問的事情了。在發現滿美子姑母的屍體之時,她的丈夫脫口說出宗太哥哥的名字,這說明那個男人就是如此愚蠢,難怪會被趕出家門。


    夕日實在是很適合擔任殺死姑母和姑婆的凶手角色。我砍掉兩人的右手腕,暗示這兩起殺人案是宗太哥哥襲擊事件的延續。但是說起來,知道哥哥的右手被砍掉的隻有我們丹山家的人、追捕哥哥的警衛們,還有那天和我一起待在道場裏的夕日。凶手必須在這些人中間。


    於是現在夕日“自殺”了。我所準備的遺書告訴眾人,殺死滿美子姑母和神代姑婆的人就是夕日。如果進行正確而又嚴密的科學調查的話,估計很快就會知道那是偽造的,但事情不會變成那樣。正如夕日所看透的那樣,大概這次爺爺也不會讓警察介入吧。


    盡管如此……


    夕日的手記真令我驚訝。沒想到她竟會害怕睡眠。


    沒想到她和我抱有同樣的恐懼。


    當然,原本抱有這種恐懼的人是我。就像夕日所了解的那樣,我的立場不允許自己的行為舉止出一絲紕漏。我是丹山家的繼承人,有不管在哪裏都要嚴格要求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哥哥被這種責任和義務壓垮,幾乎快發瘋了,於是逃了出來,但我和他不一樣。未經考慮的話,即便隻有一句,也不能說出口——我就是在這樣的自我訓誡中長大的。


    對那樣的我來說,最可怕的就是睡眠。


    我得睡覺。在沉睡中,我會不會順口說出什麽亂七八糟的話呢?連自己也認為已經不存在的“本性”會不會在夢中浮出水麵,化作語言呢?並不隻是那樣。說不定,我會在沉睡中起身,做出偏離常識、無可挽回的事情。我最怕的就是失去自我,而每天沉睡時都會渾然忘我,這怎能叫我不怕?


    不過一開始我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威脅。注意到之後,我也隻是隱約地害怕著夜晚和睡眠。因此,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恐懼的是什麽。


    告訴了我真相的是一本書,確切地說是一部短篇。


    我能夠背出它的每一句話。


    那是泉鏡花的《外科室》。


    故事裏有位婦人比起死亡,更怕自己可能會在茫然自失的時候脫口說出胡話,對我來說,她的這種精神狀態並不隻是一種理論上的心理學概念。讀完之後,我當天就希望把夜裏的自己關在一個誰都看不見的地方——一間牆壁厚實並且帶鎖的房間裏。


    ……然而,我雖然怕睡覺怕得不得了,但同時也被這種恐懼所吸引。


    就像明明有尖物恐懼症,卻盯著刀刃看;明明有恐高症,卻靠近塔頂的邊緣一樣,我盡情享受著毀滅般的快感。自己的房間被整修一新後,夜晚的自己就和外界隔離了開來,我因此放下了心。然後,在這種安心感的基礎上,我始終不渝地熱愛著那些以可怕睡夢為主題的小說。


    我命令夕日製作書架,是為了將我的噩夢塞進去。鏡花就不用提了,留在夕日手記裏的名字,每個都能讓我回想起那種黑暗的喜悅。木木高太郎的《睡偶人》教會了我要被動而不是主動。小酒井不木的《美杜莎的頭》和濱尾四郎的《夢裏殺人》告訴了我一種全新的恐怖——夜晚的自己可能會被他人的暗示所操縱。從與眾不同這一點來說,夕日偷讀的那本海野十三的《地獄街道》沒有一絲現實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陶醉。至於江戶川亂步,比起《夢遊患者彥太郎之死》,《兩個廢人》更讓我覺得刺激。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我看得很起勁,但橫溝正史的《夜行》卻令我戰栗不已,連我自己都想不通這是為什麽。夕日大概沒有察覺到書架裏為何放有約翰娜·施皮裏的《阿爾卑斯少女》和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吧。海蒂和麥克白夫人不都是難以承受重壓而在黑夜中徘徊的人嗎?穀崎潤一郎的《柳湯事件》、誌賀直哉的《混沌的頭》,都是描寫在忘我的情況下殺人的作品。


    例子再舉下去就沒完沒了了。秘密書架裏的書換進換出,從一開始留到最後的,大概就隻有鏡花的書了。


    我知道夕日在偷看秘密書架裏的書後,就把書借給了那個孩子。有時還會和她交流感想。


    夕日大概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把我的恐懼當成了她的恐懼吧。


    在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滿美子姑母的兩周年忌日兼神代姑婆的一周年忌日的當天清晨,發現了夕日的屍體,並且所有的事情都被當成是夕日做的。我哭了。在該哭的時候恣意落淚,這很簡單。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在心裏的某個地方為舍棄了這名值得疼愛的仆人而感到悲傷。


    我在混亂之中,從丹山家撥出了一通電話。


    雖然哥哥確實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但他教會了我唯一的一件事。


    以社交的觀點來看,我不得不去參加“巴別會”的讀書會。然而,我怎麽也無法忍受晚上和別人一起睡覺的恐怖。


    哥哥教會了我該用什麽手段去解決這種矛盾。


    電話接通了。對方是“巴別會”的會長。我開口說自己去不成讀書會了,還說其實很想去,原本確實空出了時間,接著說自己真的很期待,但突然有事。


    會長當然會這麽問:


    “發生了什麽事?”


    全是為了這一刻,隻是為了這一刻,我才會殺死姑母、姑婆,還有夕日。為了哥哥教給我的、能拒絕所有邀約的咒語。


    我用沉痛的聲音說道:


    “會長,其實是因為……家有喪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羔羊的盛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米澤穗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米澤穗信並收藏羔羊的盛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