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綱家的宅邸就坐落在千人原地區北麵高崗上靠近天際的地方。沿著尖端銳利得像矛一樣的鐵柵欄來到正門,按下門鈴,說出來意之後,就會被迎進去。鋪著鵝卵石的道路劃出一條微彎的弧線,繼續向上延伸,透過樹林間的空隙就能夠看到樸素的米色宅邸。


    現任當家光次先生非常自豪能擁有這麽一棟宅邸,他似乎不打算改建任何一處地方。他特別中意鑲嵌在玄關拱門上的彩畫玻璃,一旦有客人將目光停留在那上頭,平時很穩重的光次先生就會笑逐顏開,揚揚得意地介紹它的來曆。


    這棟宅邸的客廳裏掛著一幅風格獨特的畫。


    畫框和六綱家很相稱,非常漂亮,但是,許多造訪這間屋子的客人都會發出“哎呀”一聲覺得奇怪。畫裏描繪的是藍色的天空、藍色的大海,還有藍色的人影。一切都由藍色構成的畫麵,估計會給人留下一種異樣的印象吧。尤其是天空的顏色,特別奇怪。如果執著於藍色的話,天空的顏色應該要選最美的,但實際上那卻不能完全說是藍色,而是一種泛紫的顏色。


    大部分的客人都敷衍地稱讚了幾句,但其中也有人這麽問道——這片天空為什麽是紫色的呢?然而光次先生卻隻是笑,從不回答。


    實際上,這幅畫還有一幅稱得上是後續的作品,就靜悄悄地掛在美輪美奐的主館後麵那棟連傭人都不知道的別館裏。


    與朝南且陽光充足的主館相反,跟山坡距離極近的別館總有一種昏暗、陰森的感覺。它的外觀之所以是紅黑色的,據說是因為建築材料用的是切割後的熔岩。雖然尖尖的三角形屋頂也有幾分可愛,但都被塗得烏黑的窗框的沉重感以及安在窗口上的鐵柵欄的怪異感給抹煞了。


    六綱家的別館。


    另一幅畫就在那裏,而且,那棟別館才是我的棲身之處。


    那些喜歡說長道短的老資格傭人似乎為幫這棟被鐵柵欄封鎖起來的樓起了無聊的別名而高興不已。然而,我隻是把這裏稱作“別館”或“北之館”而已。


    2


    我是因為下述這件事才進入北之館的。


    母親一輩子都在養育我,在她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即將走到盡頭的那一瞬間,她頭一回用帶著懊悔的口氣說道:


    “去六綱家,去見六綱家的老爺。我本該從他那裏得到更多的東西,那些就由你去領取。”


    六綱之名,連我也有所耳聞。原本在紡織業發財致富的六綱家,後來轉型為製藥公司,獲得了成功。為千人原帶來莫大財富的六綱家,現在甚至可以說是此地的霸主。


    我從沒想過那樣的六綱家居然會和自己扯上關係。居無定所、送過牛奶、當過女招待、滅過老鼠,不分晝夜地工作卻仍然湊不齊學費的我,和六綱。但是,我並沒有覺得“怎麽可能”,而隻是想著“是這樣啊”。


    母親去世之後,除了遺言中的六綱家,我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因為我沒有父親,所以很快就察覺到了事情的大致狀況。我邁步走上通往六綱家的長長的坡道,心裏猶豫不決——不知自己是該擺出謙恭溫順的表情,還是幹脆厚著臉皮。荻花開得正豔,雨後的天空分外晴朗,一派夏末的氣象。


    然後,我來到六綱家的宅邸,得知“六綱家的老爺”在很久以前就出了事,已經無法動彈了。


    那位“老爺”就是現任當家光次先生的父親虎一郎先生。他那躺在被褥上、頻繁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的幹癟身影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遠。身體受傷的話,精神也會變得脆弱,我到現在才相信這是真的。我沒想過要跟他抱怨,就提了幾個有關母親和我的重要請求。


    由於沒法跟虎一郎先生正經地談話,所以我的安身之計是在和光次先生的對話中決定下來的。我和光次先生還是第一次見麵,即便我是突然來訪,他還是擺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愜意地坐在椅子上。他的年紀在三十歲左右,大概是我的哥哥,然而,無論是總覺得有些刻薄的細長雙眼,還是仔細修理過卻仍濃得引人注目的眉毛,都跟我完全不像。光次先生並沒有對偷偷注意著他的表情和動作的我說什麽廢話。


    “你叫內名餘,是吧?父親讓你們受苦了。”


    “沒這回事,我很幸福。”


    “是嗎?你忘記六綱,繼續過日子就好。這個給你。”


    光次先生把支票放在桌子上。我拿起它,連有幾位數都沒有數,就搖了搖頭。


    “我沒有去處,請讓我留在這裏。”


    光次先生似乎也預料到了我會提出這種請求,看不出有任何猶豫。


    “那倒不要緊,但你若出現在大庭廣眾麵前的話,會讓我們很為難。宅邸的後麵有一棟別館,想請你住在哪裏,可以嗎?”


    當時,我隻覺得這真是寬大的處理——別館、北之館的由來,我是到後來才知曉的。


    “嗯,當然可以。”


    “別館裏有一位先來的客人,我想請你照顧這位客人,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稍微有些困惑,因為很難推斷所謂照顧是指什麽意思。於是,光次先生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照顧主要是指打掃和伺候吃飯。另外,歸攏洗滌物品也是你的工作。”


    “那沒問題。”我接受了。光次先生點點頭說“決定了”,然後就叫來傭人把後麵的事托付給她。傭人把我帶到主館北麵的盡頭,看樣子,我似乎不得不一個人去別館了。


    主館和別館被一扇巨大的黑色鐵門隔離了開來。鑰匙孔很大,傭人拿出來的鑰匙也很大。推開生鏽且嘎吱作響的鐵門後,短短的走廊前方就是別館。於是,我在第一次造訪六綱家的當天,就孤身一人走進了北之館。


    在那裏等待我的“先來的客人”是一名男性。


    他個子很高,臉色卻很差,手腳與其說是修長,不如說是細長,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總覺得哪裏有些病態。他待在貼著淡綠色牆紙的高雅客廳裏迎接我的到來,雖然臉上浮現出有些勉強、做作的微笑,但聲音卻很溫柔。


    “呀,剛才光次打來電話跟我說了這件事。你也要住在這裏啊。”


    我鞠了一躬,說:


    “是的,我叫內名餘。我接到吩咐要照顧您,請多關照。”


    男人搔了搔頭發。


    “好一本正經啊。總之,你是父親的那個吧。那麽,你就是我的妹妹了。我是六綱早太郎。請多關照,阿餘。”


    “是、是的。”


    我非常吃驚,原因之一當然是因為不管是光次先生還是早太郎先生都極其幹脆地接納了我這個私生女。但比起這個來,更讓我驚訝的卻是早太郎先生似乎是光次先生的哥哥這件事。早太郎先生是出生於六綱家的名門之子,恐怕還是長男吧?他看到我張口結舌的模樣,便苦笑著說:


    “你是奇怪我為什麽會待在這種地方嗎?啊,將來會慢慢告訴你的。住在這裏還挺舒適的,既有電又有水。”


    我應了一聲,點點頭。我是一個有些遲鈍的人,還沒有明白過來自己身處於什麽地方。


    直到結束了尋常的寒暄,想離開北之館的時候,我才對此地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雖說是臨時住所,但我也算有個家,多少有些家產。既然今後要住在六綱家的宅邸裏了,那麽就必須把自己的東西處理好。聽到我的這番話,早太郎先生的表情變得很奇怪。


    “咦?還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告訴我什麽?”


    “這棟建築物的意義,進入這裏的意義啊。嗯,不要緊,我現在就告訴你吧。”


    早太郎先生拿起飾有黃金和象牙的電話,連號碼都沒撥就開始說起話來。


    “阿餘想回去


    ,可以嗎?……啊,什麽,是這樣啊。知道了,那我就這麽轉告她。”


    “叮”的一聲尖銳的鈴響。


    “主館準備了晚餐。後麵的事,光次會告訴你。”


    “不,我想回一趟家。”


    “沒有這個必要。”


    不知為何,早太郎先生明顯變得不高興了。溫和的態度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隻管說話不等回答的做派。


    “光次已經處理好你原來的住所了。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在這裏生活。這也是你的希望吧。”


    沒想到是從今天開始,但那樣也好,反正無所謂。因為我既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地方可回。


    “玄關開著,快點去!”


    早太郎先生剛從椅子上起身,就毫不掩飾煩躁地離開了客廳。


    我並沒有覺得不愉快,隻是想他真是個怪人。


    那天晚餐過後,我再次來到光次先生的房間,他拿了一把鑰匙給我看。


    “內名君,這把鑰匙交給你保管。”


    “這是這個家的……”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急促,那是因為我以為他給我鑰匙是代表承認我是六綱家的一員。但光次先生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這是連到別館的走廊的鑰匙。”


    如果我要住在別館裏的話,這把鑰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鑰匙的意義不僅如此。


    “你見到哥哥了吧。”


    “是的。”


    “我想請你照顧的人就是他。他雖然有點怪,但並不是壞人。”


    我一邊聽他講話,一邊想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並非如此。光次先生淡然地繼續說道:


    “你有兩個任務。一個已經跟你說過了,照顧哥哥。而另一個就是不要讓哥哥離開別館。”


    “咦?”


    “當然,我還沒有信任你。小心行事,好好看著哥哥,如果太過粗心大意的話,可就來不及後悔了。”


    光次先生這麽說道,把沉甸甸的鑰匙塞進我的手心。


    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過來了。


    自己做好情婦的孩子會被別人討厭的準備,來到了六綱家。然而在六綱家,在北之館,卻早已有了一個討厭的“先來的客人”。


    我成了北之館的女仆兼獄卒。


    烏黑而有光澤的鑰匙告訴了我這一點。


    3


    北之館的平靜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別館玄關的鎖是由主館的開關控製的。有事情需要打開玄關的時候,就要向主館打電話申請開門,然後進入走廊,用我的鑰匙打開位於主館和走廊之間的門。所有的窗口都裝了鐵柵欄。


    雖說早太郎先生就算想離開北之館也出不去,但他似乎並不想走。他大部分時間都窩在自己的房間裏,也不怎麽吩咐我做事。偶爾會看到他在客廳裏抽煙,有時開心,有時煩躁,但一次也沒有發過瘋。


    我也被軟禁在了北之館。主要是做一些家務事,到吃飯時間,我就會前往主館,為早太郎先生端來食物。他有時會在自己房間裏用餐,有時也會在蕭索的寬敞飯廳裏吃飯。


    雖然我喜歡在飯廳裏用餐,但在早太郎先生去飯廳的那天,我就會在自己房間裏吃。這樣一來也就沒有挑選服裝的麻煩,女仆的黑色衣服和白色圍裙、頭巾就成了我每天的裝束。就這樣,日子一晃眼就過去了。


    我以前隻住過潮濕且寒冷的房間,所以不管北之館是禁閉室還是監獄,它都是我夢想中的地方。


    光次先生大概是從別人那兒聽說了我每天都過得很安分。有一天,主館的傭人之首千代轉告我:


    “這是光次先生的口信。從今天開始,你隻要告知去向,就可以出門。”


    進入北之館後,已經過了三個月。連自己都很吃驚,我幾乎快忘了本身是被禁止外出的。北之館竟然舒適到了這種程度。


    就算能夠外出,我要去的地方也並不多。在得到許可的第二天,我跟千代留了個口信,先去給母親掃墓。我是在夏末的時候進入六綱家的,現在連冬天的氣息也已經很濃厚了。我攏起借來的外套前襟,隻盯著腳下看,徑直向母親沉眠的寺廟走去。


    當初我把微薄的積蓄全部花光,埋葬了母親,現在我向她報告自已的近況。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想去自己原來的住處看一下,但還是算了,因為看了也沒用。雖然家裏也曾有幾樣充滿回憶的東西,但估計都在三個月前,被光次先生處理掉了吧。


    我來到了大街的中心,時隔許久,再次置身於喧鬧之中。除了好吵之外,我並沒有其他的想法。


    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天,當我正在擦客廳裏的大鍾時,早太郎先生突然跟我搭話:


    “阿餘,你可以外出嗎?”


    因為在那之前,我們並沒有單獨聊過天,所以我有一些不知所措。我手裏拿著油蠟抹布(注:擦拭器具並使之有光澤的抹布),回答道:


    “嗯,我從光次先生那裏得到了許可。”


    早太郎先生聽完擺出一張陰沉的臉。


    “說什麽光次先生,難道他不是你的哥哥嗎?”


    我沉默了下來,早太郎先生看到我這樣就揮著手,臉上浮現出硬擠出來的笑容。


    “啊,如果你要客氣的話也就算了。不說那些了,如果你能出去的話,拜托你幫我買一下東西。”


    “買東西嗎?”


    “啊,錢讓千代去準備。”


    我透過鑲嵌著鐵柵欄的窗口望向外麵。天空布滿了薄雲,風很大,光看著就覺得寒氣逼人。我想,除了錢之外,一定還要請千代準備外套。


    “好的,要買什麽呢?”


    於是早太郎先生高興地壞笑起來。他以前從未露出過這種富有人情味的笑容,因此我也受到他的影響,心情變得稍微好了一點。


    “一瓶西洋醋。”


    “西洋醋嗎?”


    “嗯。”


    “總之,你說的是醋吧。”


    早太郎先生像個孩子似的用力點頭。


    醋的話,主館的廚房裏多的是吧。但我並沒有說出口。早太郎先生對此十分清楚,盡管如此,他還是吩咐我去買醋。而且,我已經很久沒有花過錢了,也有點想去購物,以前,我經常會和母親一起去買東西。


    “要選什麽醋呢?”


    “隨便你,幫我選瓶好的。”


    盡管我不懂好的醋是什麽樣的,但我還是應了一聲“是”就出去跑腿了。


    我覺得早太郎先生不說醋而說西洋醋,自有他的原因,並不隻是裝腔作勢,所以我逛了幾家店,買回了一瓶感覺挺高級的葡萄酒醋。早太郎先生開心得要命,甚至抱著瓶子就在客廳裏轉了一圈。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早太郎先生又多次吩咐我去幫他買東西。


    “阿餘,可以去幫我買圖釘嗎?”


    “阿餘,可以去幫我買鋼絲鋸嗎?”


    “阿餘,可以去幫我買研缽嗎?”


    雖然都是些瑣碎的東西,但買回來之後,早太郎先生總是高興得雀躍不已。


    看到早太郎先生的那副模樣,我一開始覺得他簡直就像是一個小孩。這當然沒錯,但我漸漸地發覺到事情並不隻是這麽簡單。


    早太郎先生好像已經在這個北之館住了很久。


    北之館裏雖然有飯廳,卻沒有廚房。估計在我來到這裏之前,食物就是從主館送過來的吧。這樣一來,早太郎先生就應該和女仆有過接觸。


    然而,早太郎先生卻似乎並沒有拜托她們幫他買東西。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早太郎先生認生呢,還是有什麽禁令。我隻知道自己買回來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早太郎先生


    渴望已久的。早太郎先生雖然喜怒無常,但從未在人前表現出痛苦的樣子,然而——他果然是被軟禁了。


    ……結果,直到母親臨終,我也沒能讓她高興起來。這樣看來,我到底有沒有讓人開心過?我甚至思考起這個問題。隻是跑個腿而已,早太郎先生竟然開心成這樣,那對我來說真的是小菜一碟。


    但是,有一次要去購物的時候——


    我像往常一樣跟千代報告了去向,正要出門,卻被她叫住了。回過頭來就看到千代一臉訝異地說:


    “請等一下。”


    “有什麽事嗎?”


    我很不擅於和千代講話。我在北之館裏隻是一個女仆,但在主館裏,卻是六綱家的人——雖說不過是情婦生的孩子。我和千代分不清楚誰的地位更高,就隻好互相客氣地對話。大概千代也感覺到了這樣挺別扭,說的話都很短。


    “光次先生請您過去。”


    我一邊想著是什麽事情,一邊敲了敲光次先生的書房門——自從第一天來過以後,我就再也沒進去過了。這樣想來,我已經很久沒跟光次先生交談過了。


    他是在工作當中把我叫來的吧。光次先生麵對著書桌,好像在簽什麽名。他瞥了我一眼,說道:


    “請稍等。”


    光次先生又瀏覽了幾張文件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同時把文件整理好,在書桌上交疊起手指,用低沉的嗓音問道:


    “聽說你在為哥哥跑腿?”


    “是的。”


    莫非這是不可以的?我一邊不安地想著,一邊回答。


    “我應該吩咐過你,不要讓哥哥離開別館。”


    “是的,早太郎先生好像根本就不想出去。”


    “是這樣嗎?”


    光次先生拿起了手邊的筆記。


    “他讓你買了很多五花八門的東西啊,隻把醋和鋼絲鋸例舉出來的話,你反應過來了嗎?”


    我忽然懂了。我明白了光次先生的言下之意。


    北之館被兩重門鎖了起來,但是,窗戶卻隻用鐵柵欄擋著。用醋加速鐵柵欄腐蝕,再拿鋼絲鋸切割,也是有可能逃出來的。


    “那麽,早太郎先生是想離開別館。”


    但是很難得的,光次先生稍微有些吞吞吐吐。


    “……隻是這樣的話還不要緊,叫人巡邏就是了。你就跟至今為止一樣,把要買的東西逐一告訴千代就行。我之所以叫你來,是因為有些在意今天要買的東西。哥哥叫你去買什麽?”


    這個我已經告訴過千代了,光次先生當然也很清楚,但是他想讓我說出來。


    “是鉛。”


    光次先生“嗯”了一聲。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交疊的手指上,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好像下定了決心,說道:


    “內名君,我所擔心的是,鉛是有毒物質。哥哥離開別館,會讓我很為難;但放任他服毒,我也會很為難。雖然我覺得他不太可能會這麽做,而且就算吞下了鉛,也不會馬上死亡,但是,今後他若叫你買奇怪的東西,請在出門前先跟千代商量一下。”


    因為光次先生說事情就這些,所以我就向他告辭,離開了書房。


    我心裏想著,這擔心真滑稽。雖然早太郎先生情緒起伏很大,但我根本就想象不出他會心情低落到考慮自殺。而且,我奉命去買的鉛真的隻有一點點。


    但是……


    我第一次產生了疑問——他為什麽要買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呢?


    4


    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發生過讓光次先生擔心的事。我隻是按照吩咐把木材、清漆和風箏線等東西買回來而已。


    隨著東西越買越多,漸漸地,早太郎先生也似乎對我越發信賴起來。有一天,我按照吩咐買回麻布後,早太郎先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高采烈,說了這麽一番話:


    “謝謝。我想,其他曾被關在這個別館裏的人都沒有我幸運。”


    最近,我已經覺得早太郎少爺很好說話了,於是就問道:


    “以前曾有人被關在這裏嗎?”


    “有啊。這棟建築物就是為此而建的。”早太郎先生思考了一會兒,瞟了一眼桌子,“阿餘,把茶端過來。我要奶茶,你也讓人泡一杯什麽飲料吧。我興致來了,就跟你講講這個別館的故事。”


    我去廚房讓人衝了兩杯奶茶,然後和早太郎先生麵對麵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像這樣和他當麵對話的情況也是不常有的。


    於是,早太郎先生就告訴了我這棟建築物的由來。


    “那麽,阿餘對六綱家的事情知道多少呢?啊,簡單地說吧。六綱家的第一代家主叫龍之介。他看準了時代潮流,開紡織工廠大獲成功。當時,工人雖然不像《女工哀史》(注:細井和喜藏(1897~1925)的長篇報告文學《女工哀史》深刻地反映了被侮辱與被迫害的紡織廠女工的勞動與生活狀況)裏那樣,但也被壓榨得很厲害。


    “然而,不可能萬事順遂。龍之介的長男名叫正一,經常會做出奇特的行為。總之,那段時期六綱家正飛黃騰達,龍之介怕正一丟人現眼,所以就在建造宅邸的時候,蓋了一棟別館以關押正一一輩子——就是這幢樓。也就是說,這裏從一開始就是一座豪華的禁閉室。”


    不知為何,早太郎先生好像十分開心。


    “然後,紡織業不久陷入了僵局,原因在曆史教科書上也有記載。六綱家隨機應變,放棄了紡織業,轉而去做製藥。這回又一次大獲成功,一直持續到今天。當時耍了一點詭計,簡而言之,就是向官員行賄。雖然新進這一行的六綱家這麽做並不道德,但生產的鼻藥卻十分管用。管用得過了頭,甚至還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這個時候,有一個關鍵的證人。而這棟別館就成為了藏匿證人的秘密場所。別館發揮了作用,於是六綱家逃過一劫。”


    “那個時候,正一先生怎麽樣了?”


    “啊,早就自盡了。”早太郎先生簡單地做出回答,接著心情更好地繼續說道,“然後是上上一代,恭一郎的時代。這個人逸聞多得要命,我也不是全都相信。把範圍縮小到跟這裏相關的傳聞就是,恭一郎這個人似乎相當好色,而且還屬於變態的那一類。他是六綱家的恥辱,但因為阿餘是家人,所以告訴你也無妨。他好像是一個重度的性虐待狂呢。”


    由於早太郎先生說得太過平靜了,我反而覺得難為情起來。


    “他找了好幾個情婦,又是鞭子、又是繩子的,盡其所能地亂交。後來,他看中了一個喜歡的人。因為來來回回也很麻煩,所以就叫她過來住在別館裏。阿餘,既然你有在打掃,那應該知道這棟別館有個地下室吧?”


    我點點頭。那隻是一間潮濕且空無一物的房間。


    “那是恭一郎為了享樂而特地叫人建造的。很愚蠢吧,明明這棟別館本身就是禁閉室,卻還要建造地下室。啊,大概是情調的問題吧。幸好因為這裏的牆壁很厚實,每晚發出的有失體統的慘叫才沒有引起什麽事。”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在聽他講。同樣是六綱家情婦的母親在我的腦海裏一晃而過。


    “所以啊,這裏是六綱家掩蓋錯誤的地方。我的房間裏還有第一代家主的兒子用獵槍自殺時留下的彈痕。因為是霰彈,所以炸開了好幾個小洞。”


    早太郎先生一邊喝著奶茶,一邊這麽總結道。


    我邊聽邊覺得原來如此。這個地方果然適合讓不請自來的情婦的女兒居住。


    然而,這樣一來……


    至今為止一直深感疑惑的事情就變得更加不可思議了。


    早太郎先生雖然有些古怪,但我不認為他是個瘋子。難道早太郎先生和我一樣是


    私生子嗎?可我也並不覺得是那樣。光次先生的名字裏有“次”這個字。早太郎先生則是“太郎”,我覺得那很像是嫡係長男的名字。跟剩餘下來留給我的名字“阿餘”相差懸殊。


    早太郎先生,您的名字是六綱早太郎嗎?


    早太郎先生,您為什麽會被關在這棟北之館裏呢?


    我很想問這些話,卻開不了口。因為覺得還不到時候,而且早太郎先生已經不太高興了。


    我在一種意想不到的情形下得知了這件事的原由。


    在十二月過半的時候,我打算大掃除,於是就花費數日用抹布擦拭北之館的各個地方。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後,連沒有新意的日常工作也變得有幹勁了。然後,我在用抹布擦亮走廊的地板時,意外聽到了從客廳裏傳出來的聲音。


    我本來並沒有打算偷聽,但不知不覺就微微推開了橡木門。


    是光次先生的聲音,至今為止,他一次也沒有在北之館露過麵。


    “已經到歲暮了,我想見一下哥哥。”


    不同於跟我說話的時候,光次先生的聲音無所拘泥,很隨便。那果然是同家人說話的聲音。


    “是這樣啊。你很忙吧,真不好意思。”


    然而早太郎先生卻比跟我說話時還要客氣,言語之間也總覺得有些陰沉。這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弟弟是六綱家的支柱,君臨主館;哥哥卻被關在有曆史問題的別館裏。早太郎先生有些低聲下氣,反倒讓人覺得正常。


    從被推開的門的細縫之中,我看到了身體陷在沙發裏的早太郎先生以及環視著我每日打掃的客廳的光次先生。


    “房間不錯,但不太自由吧。”


    早太郎先生笑了,就像在說“明知故問”似的。


    “啊,當然不自由。不過托妹妹的福,我得到了不少方便。”


    “妹妹?”


    光次先生看起來很驚訝。好像猜不出幫助早太郎先生的“妹妹”是誰。


    “詠子做了什麽事情嗎?我應該告訴過她不要靠近這裏的。”


    “我連詠子的身影都沒見過呢。”


    六綱家似乎還有一位名叫詠子的女兒,我都不知道。但那也無可厚非,因為我隻是路經主館。


    “那是誰?”


    “你真的不知道嗎?是阿餘啊,內名餘。她不是你派來的嗎?”


    “……啊,是她啊。她好像幹得挺好。”


    光次先生低聲敷衍了一句,接著果斷地說:


    “對了,哥哥,你還沒有改變心意嗎?隻要哥哥說一句願意繼承不就完事了嗎?”


    早太郎先生看上去明顯不太耐煩。


    “你還真是固執啊。有些事情辦得到,有些事情是辦不到的。”


    “你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嗎?”


    “是啊。嗯,我還有一些想做的事。”


    於是,光次先生有些煩躁地嘲笑道:


    “在這棟牢房似的別館裏嗎?”


    早太郎先生緩緩地搖了搖頭。


    “隻要獄卒負責,牢房其實很安全。光次,新年的年糕湯裏幫我加上鴨肉。今年沒吃到,有些缺憾。”


    光次先生並未作答,而是憤然地從另一扇門離開了客廳,沒有經過我偷窺的這扇門。


    總覺得好複雜啊,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準備離開這個地方。然而刹那間,我的目光卻透過窄窄的縫隙,意外地跟早太郎先生的目光交匯了。


    早太郎先生喜怒無常,在得知我偷聽了他們的對話之後,不知道會有多不高興。我很怕他生氣,於是連忙轉身。但不出所料,早太郎先生叫道:


    “阿餘,過來。”


    既然事已敗露,那也就沒辦法了。我死了這條心,縮起肩膀,表現出溫順的樣子進入了客廳——手裏還拿著打掃衛生用的抹布。


    不過,早太郎先生並沒有生氣,嘴邊反而還帶著笑容——雖然我總覺得這笑容有些落寞。


    他揮手示意我落座,於是我就坐在了沙發上。然後,早太郎先生說:


    “你聽到了吧?”


    “是的,對不起。”


    “不,反倒……”早太郎先生仰望著天花板說,“……反倒是直到現在都沒有告訴你比較奇怪。我跟你說了這個別館的由來,也托你辦了許多事情。盡管如此,我卻沒有告訴你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是我不對。”


    早太郎先生一旦下定決心說出來,就完全不管我的打掃計劃了。他彎腰靠在桌子上,吞吞吐吐地跟我說: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這棟別館是一座監獄。如果我離開這裏的話,不管是對光次還是六綱家來說,都會很麻煩,不,六綱家的所有企業都會陷入麻煩之中——因為,我才是六綱家的正統家主。


    “父親出事倒下已有六年。六綱家的族人認為父親來日無多,打算讓我在父親在世時先繼承六綱家的企業。六綱家的私有財產等日後處理也無所謂,但生意和隨之而來的權力卻沒法等待。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注定要支撐起六綱家。


    “因為父親病危,所以不能大操大辦,但還是舉行了相應的慶祝儀式兼下任會長的發表會。這些實際工作是由光次全權負責的。有些親戚以六綱本家遭遇事故為由,意圖侵吞企業,當時才二十歲左右的光次妥善地處理了這件事。他真的很精明強幹,讓我大吃一驚,我從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有如此才智。


    “然而,我在繼承企業後不久也遇到了事故——在實際著手工作之前,我想先出海輕鬆一下,沒想到遊艇卻翻了。”


    這時,早太郎先生住口不言,思考了一會兒。他好像在猶豫該不該說,但似乎不久就下定了決心。


    “不,阿餘也是六綱家的人,全都說出來吧。父親和我所遇到的大概都不是偶然的事故。因為六綱家雖然表麵上標榜著‘製藥世家’,但實際上還是會做一些不法工作。我不知道是哪個人想要殺害我們。這些事似乎也是光次幫忙處理幹淨的。”


    我想起在自己來到六綱家的那一天,光次先生處理了我的舊居。


    “一起搭乘遊艇的朋友們都死了,但我因為擅長遊泳,所以死裏逃生了。


    “我被衝到了岩石地帶,在付出了身上到處都被劃傷和撞傷的代價後,爬上了岸。然後我開始思考:我本來就不想繼承六綱家,不想繼承六綱家的企業。我有許多想做的事情……所以我決定就這樣消失。”


    “身無分文嗎?”


    不知不覺間,我插話道。早太郎先生苦笑著說:


    “比這還慘。連身上穿的泳衣也被海浪衝走了,我是名副其實的‘赤身裸體’。”


    我沉默不語。


    “然後,我做了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因為被別人知道我還活著會很不妙,所以我不能依靠任何人。但是,我覺得那樣很好。我到處背包旅行,做喜歡的事情,覺得自己掌握了立身處世的技能。然而,我搞錯了。”


    早太郎先生可能是想起了當時的事情,他盯著自己的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就這樣過了一年半。然後,我覺得已經夠了,於是我風塵仆仆地來到了千人原。因為不能就這樣進入家門,所以我把光次叫了出來。本以為他知道我還活著會很高興,但光次一看到我,臉就白了。


    “既然我已經被認定死亡了,就必須有人去繼承六綱家的企業。盡管這樣,光次還是等了一年。一年過後,他就成了會長。你明白吧,回到千人原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六綱的會長是光次。”


    我注意到他的嘴邊泛起了諷刺的笑容。


    “一問才知道六綱家已經在六綱光次新會長的領導下鞏固了體製,光次確實很有能力。我曾經拋棄過六綱家一次,


    即便悠哉遊哉地回來了,也隻會帶來麻煩,所以我想離開千人原。但是,光次不允許我走。”


    早太郎先生聳了聳肩膀——這真不像是他會做的動作。


    “那是理所當然的。站在光次的立場上來看,如果我若無其事地在外麵走動的話,他會很為難。就算我本身沒有那個想法,但隻要我還活著,就是麻煩的根源。如果傳出我還活著的消息的話,想擁戴六綱家正統繼承人的家夥們就會不斷地冒出來。總之,光次實在是太精明能幹了。而我就算被當成傀儡,可能也會一臉滿不在乎吧。


    “所以光次就把我關了起來。他隻把信賴的傭人或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的新傭人派遣過來,我已經被關在這裏很多年了……可惡的是,他還給我吃沒有放鴨肉的年糕湯。”


    這樣一來,光次先生明明是次男為什麽會以家主的身份行事,長男早太郎先生為什麽會住在北之館裏,這些原因我大概都知道了。但是,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不過,光次先生剛才說希望您繼承家業。”


    我最終還是問了出來,於是早太郎先生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那個笑容親切得出奇、溫暖得出奇。


    “阿餘是個純真的女孩呢。”


    “……”


    “我為什麽能夠待在這裏?為什麽有夥食和女仆?為什麽會被允許活下去?阿餘,那是因為我一直都說自己對繼承人之位和家業不感興趣啊。”


    我的心髒受到了衝擊,說不出話來。


    早太郎先生平靜地繼續說:


    “目前,我對光次來說,是個活不活著都無所謂的人,但肯定礙到了他的眼。光次不過是覺得我挺安分,沒必要滅了我而已。


    “如果我剛才說‘好,繼承吧’……估計明天早上,不隻是我,就連阿餘你也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吧。說老實話,就算這樣,我也無所謂。我現在過的都是餘生。但這樣的話,你就為難了吧?”


    我設法轉動那根麻木、不靈活的舌頭。


    “……怎麽會、那樣,光次先生、竟會做出那種……”


    “會啊。”早太郎先生一笑了之,“會啊,而且麵不改色。”


    “但是……”


    “光次是個嚴厲的男人,但他看起來不像壞人,對吧?”


    我聞言仿佛點頭娃娃似的再三頷首。於是早太郎先生便像吟詩一般說道:


    “殺人犯有一雙紅色的手,但他們卻戴著手套。這是光次曾經說過的話……這幾年來,照顧我的女仆不知為何突然消失的事,不止發生過一次。”


    我注意到自己緊緊地攥著手裏的抹布。早太郎先生看到我表現出這副樣子,似乎挺愉快。


    “啊,對了。抱歉上次跟你說謊了。為了賠罪,我告訴你真正的情況吧。”早太郎先生使勁地探出上身,以手掩口,壓低聲音對我耳語道,“第一個住進這棟別館的人,也就是第一代的長男不是自殺的,貪汙事件的證人也不是被藏匿起來的,上上代的情婦也沒有活著走出這裏。喂,阿餘,你明白了吧?”


    然後,早太郎先生就“哧哧”地竊笑著從沙發上起身。他邊搖晃著病態的瘦弱身軀,邊打開門,正要走出客廳的時候,他回過頭說:


    “托你幫我買樣東西,明天去就行。我想要雞蛋,要新鮮的,一個就好。”


    5


    過了年,天氣持續寒冷。


    那天,早太郎先生告訴我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說不定隻不過是怪談,早太郎先生僅僅是想戲弄我吧。我想起第一天來到這裏的時候,光次先生曾經說過——小心行事,好好看著哥哥,如果太過粗心大意的話,可就來不及後悔了。


    也就是說,“來不及後悔”指的是那個意思嗎?


    不管怎樣,我知道了六綱家不是平安無事的地方。本以為自己一開始就已經認清了,但還是考慮得不周。我必須更加謹慎地應付才行。


    因為我光顧著考慮這些,所以當該來的來了的時候,我幾乎是心不在焉的。


    某一個下雪天,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買目前為止最古怪的東西。為了買這樣東西,我跑遍了千人原。好不容易買到後,天就快黑了,等我回到宅邸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從便門進入主館,走廊裏也設有暖氣,我邊覺得自己因溫暖而複活了,邊向北之館走去。然後,我第一次碰上了詠子小姐。


    從她大方的舉止和身上做工精良的連衣裙來看,我馬上就得出了這個人是詠子小姐的結論。詠子小姐比起早太郎先生和光次先生來要年輕得多,可能是二十歲,也說不定是十幾歲。她那明亮到有些嚴厲的眼神像光次先生,總覺得有些神經質的地方則像早太郎先生。


    詠子小姐一開始隻是瞥了我這個麵生的女仆一眼。但是,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用好像突然注意到的口氣叫住了我。


    “等一下。”


    “……是。”


    我穿著外套,胸前抱著一升瓶。為了不引人注目,我在瓶子外麵蓋了一塊布。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副模樣很奇怪,但詠子小姐卻似乎對我的裝束沒什麽興趣。


    “在黑窗館工作的人就是你吧?”


    我知道黑窗館這個稱呼。那是指北之館。


    我心裏覺得這種誇張的命名很嚇人。但是,從詠子小姐的嘴裏說出來的話,卻沒有那種誇張的冰冷感,真是不可思議。我回答道:


    “是的。”


    “那麽,你就是內名餘嘍?”


    “是的。”


    於是,詠子小姐的臉上流露出了輕蔑的情緒——至今為止,我還是頭一次在這個六綱家的宅邸裏碰上。


    “情婦的孩子成了禁閉室的看守,真是太了不起了。光次哥哥偶爾也會把事情辦得很漂亮嘛。”


    我呆呆地想,這個時刻終於到來了。


    我對自己的立場不抱有絲毫幻想。就算光次先生就事論事地對待我,即便早太郎先生親切地跟我說話,也不能改變我是進入主宅的情婦的孩子這一事實。我知道自己見不得光的身世遲早會遭到責難。


    反倒是詠子小姐的輕蔑,讓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自從我來到六綱家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尋常的反應。


    詠子小姐說:


    “你跟父親說了些什麽?他跟我說,你是家人,要我好好照顧你呢。”然後她誇張地抱住自己的身體,搖晃著說,“啊,討厭,別開玩笑了。如果不請自來的情婦的孩子是家人的話,那還是把賣長筒襪的當成家人要好得多。總之,你把你的母親怎麽樣了?既然你威脅父親當上了獄卒,那麽至少也要去孝敬一下母親吧!”


    我心裏“哎?”了一下。


    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慨,隻是解開了詠子小姐的誤會。


    “家母已經過世了。”


    “咦?”


    “她臨終時留下遺言要我去六綱家。說來確實很遺憾,我連為她辦一個體麵的葬禮都做不到。”


    於是,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詠子小姐閉口不言,想要往後逃走,卻又站穩了。她的麵具似乎剝落了下來,嘲笑聲戛然而止。


    “是那樣啊,我不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啊,不,沒關係的。”


    “有關係。”詠子小姐大聲叫道,“這是有關係的。我老是這樣。啊,為什麽會這樣?對不起,我沒有侮辱你母親的意思。你拿著什麽呢?看上去好像很重。我幫你拿吧。”


    “啊,這是……”


    我還沒來得及製止,詠子小姐就想從我的手裏拿過一升瓶。我死死地抱著瓶子,不交給她,這時,覆蓋在瓶子上的布掉了下來。詠子小姐立刻發出慘叫聲,飛快地


    後退。


    “那、那是什麽?”


    既然詠子小姐都已經看到問出了口,那就沒辦法了。我俯視著手中裝滿一升紅黑色液體的瓶子,回答道:


    “那是血。”


    詠子小姐“啊”地叫了一聲,這次終於逃走了。


    我撿起黑布,再次將一升瓶遮住,然後輕輕地在獨自一人的走廊上歎了一口氣。六綱家果然沒有正常人嗎?


    我跟往常一樣將鑰匙插進去,打開沉重的鐵門。從有暖氣的主館走廊向極為寒冷的過道走廊走去。一回到北之館,早太郎先生已經在客廳裏等著我了。


    “回來啦。這麽冷還讓你出門,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抱歉我回來晚了。”


    我把裝滿了一升血液的瓶子放在桌子上。


    “我帶回您想要的血了。”


    我清楚得記得早太郎先生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用顫抖的指尖抓住了一升瓶。


    “就是這個。我想要的就是這個。這不是平常在賣的東西,你費了不少勁吧?”


    “對,費了一點勁。”


    除此之外,早太郎先生沒有再說什麽,他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升瓶,搖搖晃晃地返回自己的房間。既然他滿意,我也就放心了。


    血是牛血。因為早太郎先生對我說凡是動物的血都可以,所以我一開始想去買輸血用的人血,但失敗了。我還想過尋找肯把血賣給我的人,去了幾個估計有門路的地方後,就很幸運地得到了牛血。


    我已經習慣早太郎先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願望了。估計血也沒有什麽意義吧。


    ……但是,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過了年之後,早太郎先生急劇地瘦了下來。本來看上去就已經瘦得令人擔心了,現在身上的肉更加少了。


    早太郎先生不僅看上去瘦了,身體狀況也似乎不太好。他在我麵前並沒有表現出痛苦的模樣,但我好幾次看到他把手撐在側桌和牆壁上。而且他好像沒什麽食欲,我多次勸他再多吃一點。


    這個季節身體容易出問題。我走向鍋爐房,把暖氣的溫度調得再高一點。


    6


    隨著季節的推移,早太郎先生身體不適的症狀越來越明顯了。他有時會頭暈眼花,某些時候甚至還會跪在走廊上。


    除了我以外,誰都不知道早太郎先生身體不適。雖然電話可以通到主館,但早太郎先生卻固執地隱瞞了自己的身體情況。


    臨近冬末的一天,早太郎先生跟往常一樣吩咐我去買東西。今天要買的東西是青金石的原石。雖然沒有動物的血那麽不同尋常,但入手的難度卻在那之上。如果是寶石的話,去寶石店就能買到。光憑從千代那裏領到的錢就可以把小型寶石店裏的所有青金石都買下來。但是,早太郎先生想要的卻是原石,而寶石店裏是不賣原石的。


    我一籌莫展地向寶石商征詢意見,對方好心地提議道:


    “畫材店裏可能會有青金石的原石。”


    我雖然不知道寶石和畫材之間有什麽關係,但還是半信半疑地去找了,畫材店裏確實有青金石。我買了盛滿雙手那麽多。返回北之館的時候,我心想:早太郎先生一定會很高興吧。


    “我回來了。”


    沒有回應。


    早太郎先生不會每次都回應,再說,我本身也很少講“我回來了”。因此,我不覺得有什麽奇怪。


    然而,我一走進客廳,就嚇了一跳。


    早太郎先生那瘦長的身體就躺在沙發上,臉色像紙一樣蒼白,望著我的眼神十分空洞。我顧不上買來的東西,不假思索地跑了過去。


    “早太郎先生,不要緊吧?您身體不舒服嗎?”


    “啊,阿餘,你回來了……不要緊。隻是有點頭暈罷了。不說那些了,青金石怎麽樣?到手了嗎?”


    “是、是的。”


    我把手裏的袋子給早太郎先生看,他莞爾一笑。


    “真不愧是阿餘。沒有一樣東西是你買不到的。我還以為你會找不到呢。”


    為了安撫強撐著的早太郎先生,我也扯開了笑容。


    “是啊,挺困難的。寶石店裏沒有,多虧店員的建議,我才在畫材店裏買到了。為什麽畫材店裏會有寶石呢?”


    於是早太郎先生閉上眼睛,長籲了一口氣。我還在奇怪他怎麽了,早太郎先生就說道:


    “青金石可以成為非常好的畫材……對了,也該給你看了。”早太郎先生吃力地起身,衝我招手,“過來,給你看我的房間。”


    我雖然負責北之館的打掃工作,但其實一次也沒去過早太郎先生的房間。因為早太郎先生說過不要進去,我不想惹他不高興,所以從沒開口說過想進去。可為什麽事到如今……


    “快。”早太郎先生嘟囔道。


    正如從建築物的構造上猜想出來的一樣,早太郎先生的房間是兩間連在一起的。但意外的是,臥室好像是外麵那間。深綠色的牆紙、暗金色裝飾的燈,連腳下的地毯似乎也比這棟別館的其他地方要好。


    然而,早太郎先生想給我看的似乎是裏麵那間。


    門一打開,我立刻皺起了眉。一種難以形容的臭氣衝進了我的鼻腔。我想起以前交給早太郎先生的醋、雞蛋和牛血。早太郎先生在幹什麽?莫非他真的發瘋了?突如其來的惡心氣味甚至讓我產生了這種想法。


    早太郎先生習以為常地進入房間後,說道:


    “阿餘,要看看嗎?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提心吊膽地跟在早太郎先生的身後。


    那裏放著一樣東西,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


    放在早太郎先生房間裏的,是一小幅跟我肩膀同寬的畫。


    我一看就明白了早太郎先生吩咐我去買的東西派了什麽用場。木材和麻布在早太郎先生的房間裏被製作成了畫布。


    畫麵的下半部分是藍色的大海。藍色的波濤和處處泛起的白色浪花用強勁到粗暴的筆觸描繪了出來。


    上半部分是藍色的天空。不,它的用色很奇怪。那裏明明是天空,塗上去的顏色卻不是藍色,反而更加接近紫色。是早上的一刹那嗎?還是這個顏色是早太郎先生想象中的美麗天空?我雖然無法理解這個紫色,但我看懂了它的寧靜與壯闊。


    波濤湧動的大海、靜謐的天空,還有畫在海天之際的三個人。


    這三個人依然是藍色的。藍、藍、藍。


    早太郎先生的房間裏有著無邊無際的藍。


    我好不容易才發出了聲音,那是回想起來就覺得丟臉的廢話——


    “好藍啊。”


    然而,早太郎先生卻很開心地點著頭。


    “是啊,很藍。”


    “為什麽用藍色呢?”


    “那是因為某種藍色可以蠱惑人心。”


    早太郎先生盯著自己的畫,嘟噥道:


    “多虧了阿餘,我才能再度畫畫。隻有畫筆、幾種顏料和染料,我怎麽也舍不得丟掉。我之所以會走錯路,就是因為繪畫。所以,我無法跟光次開口要繪畫工具。就算我開了口,光次大概也不會給我吧。我本以為已經不可能再度執起畫筆了,真是多虧了阿餘。”


    早太郎先生倏地抬起胳膊,指著波濤的藍色部分。


    “這個顏色是用我硬托你買的牛血調配出來的。不管怎麽說,有延展性的藍色都必須是普魯士藍。從紅色的血裏可以產生出最深邃的藍色,真是不可思議啊。”


    手指向上移動,指著天空。


    “雖然大海是用油彩畫的,但天空無論如何一定要用水彩來畫。我想把手頭剩下來的青花紙和紅色用掉,


    為此至少必須把基礎材料乳化,這時就要用到雞蛋了。基礎材料裏使用了銀白色,有鉛和醋的話就能得到白色。而普魯士藍和群青色都可以托你輕易地買回來。但是,我很想自己調配顏色。”


    “……為什麽?”


    早太郎先生放下手指,搖了搖頭。


    “可能因為我不是畫家吧。


    “我從前以為自己想當一名畫家。因為我想靠繪畫維生,所以當遊艇翻了的時候,我就拋下六綱家逃走了。但是,一年半之後,我就明白過來了。我能夠調配出銀白、胭脂紅,甚至鎘黃,也可以通過調配顏料,體會到人們希望畫得更好的心情。這是我的樂趣,我熱衷於此。”


    “是熱衷於調配顏料嗎?”


    “是的。實在是非常開心。但是這樣一來,怎麽看都覺得我所創作出來的繪畫作品更適合放在博物館,而不是美術館。阿餘,我的畫並不美啊。畫了幾十張還是那副樣子。所以我放棄成為一名畫家,回到千人原,待在了這裏。”


    雖然早太郎先生這麽說,但是——


    我凝視著眼前的畫。這幅畫隻用多種藍色的微妙差別來表現。三個人的藍色剪影站在海天之際,雖然連表情都沒有,但不知為何,我卻知道他們是兄妹。


    “但是,我喜歡這幅畫。這三個人該不會是……”


    於是,早太郎先生睜大了眼睛,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你看得出來嗎?這三個人,畫的是我們三兄妹——我、光次以及詠子。”


    身材瘦長、稍微歪向一邊的是早太郎先生。


    把手放在下巴上、正對著畫麵的是光次先生。


    詠子小姐還是小孩,抓著光次先生的袖子。


    早太郎先生比畫上更加瘦削,額頭上滲出了汗水,不知是因為想到了什麽,還是由於身體不舒服。


    “我等於是在過餘生了。沒有任何留戀,反倒已經厭倦了繼續當光次的擔心之源。我覺得什麽時候死都可以。但是現在,我想畫家人的畫。在畫完家人之前,我不想死……阿餘,給我青金石。”


    伸出來的手在顫抖著,既纖細又蒼白,好像會“嘎巴”一聲折斷似的。我把裝滿了青金石的袋子輕輕地放在那隻手上。


    “對,就是這個。群青色用光了,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這個。”


    早太郎先生解開袋子,把裏麵的一粒粒原石倒在乳缽裏。


    “群青色不是比深藍色更深的顏色嗎?意思是超越大海的藍色。阿富汗能開采到青金石,歐洲人隻是為了能畫出這種藍色而遠渡重洋搜羅這種石頭,他們稱這種和黃金等價的藍色為群青色。這樣就可以。隻需這些,就可以畫到最後。能夠畫大家了。”


    然後,早太郎先生把袋子放下來,用深深凹陷的眼睛直視著我,說道:


    “謝謝你,阿餘。”


    7


    然後,早太郎先生在櫻花綻放的季節去世了。


    因為他的身份有些尷尬,所以也沒有請醫生過來。


    幾乎沒有人過來探望他。


    由於他是已死之人,所以連葬禮都沒有舉行。


    即便如此,早太郎先生臨終的時候,光次先生和詠子小姐還是陪在了他的身邊。


    在斷氣前被弟妹所環繞著,這似乎讓早太郎先生有些害羞。


    8


    早太郎先生把畫遺留了下來——那已經完稿了。


    還附有一張便箋,上麵寫著他的話——


    光次、詠子:


    我終於畫出了我的畫。


    美是什麽?怎樣算美?


    繪畫到底擁有多大的力量?


    我為能畫出這個答案的冰山一角而感到高興。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幅畫能長長久久地掛在主館裏。


    遺憾的是,我想把全家人都畫下來,但還沒來得及畫父親,就要死了。


    “原來哥哥是這樣的人啊。可是紫色的天空代表著什麽呢?我不明白。”


    光次先生如此嘟噥道,視線沒有從畫上移開。


    依照光次先生的指示,畫作按照早太郎先生的遺願,被裝飾在了主館的客廳裏。就像過去那幾個曾被關在北之館裏的人一樣,早太郎先生終究沒能活著走出這棟別館。光次先生雖然沒有做出任何說明,但我覺得他應該是這樣想的——就算隻有畫作代替主人被留在主館裏也好。


    在我看來,光次先生確實放下了心。威脅他地位的男人消失了,他無疑鬆了一口氣。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以自己的方式哀悼著走錯人生之路的哥哥——那望著藍色畫作的寂寥目光便可以證明這一點。


    詠子小姐雖然沒有高聲痛哭,但淚珠卻撲簌簌地落下,她一直都克製著不發出嗚咽。看起來,她似乎在告訴自己不要哭泣。詠子小姐大概沒打算讓別人聽到自己的話吧。但我卻碰巧聽見了。詠子小姐隻說了一句——“應該多見見他的。”


    早太郎先生一無所知地過世了。光次先生和詠子小姐也同他一樣,仍然一無所知。


    光次先生突然把手伸向畫作,想要在塗成藍色的表麵上刮取什麽東西,但好像改變了主意,輕歎了一口氣後,把手縮了回去。


    “光次先生,發生了什麽事?”


    我詢問道,卻得到了含糊其辭的意外回答。


    “啊,嗯。畫裏嵌了一根頭發。大概是脫落的頭發掉進了顏料中吧。”


    聽他這麽說,我也湊過去看,但怎麽也找不到。仔細注視才發現,畫中被描繪成藍色的光次先生的手上有一根頭發。


    “內名君,”光次先生轉向我,“我有一件事不能理解。”


    我的身體稍微有些僵硬。


    “您是說……”


    “哥哥的遺書裏寫著,他想把全家人都畫下來,但隻有父親沒畫成。這幅畫確實描繪著哥哥、詠子和我。不過,我覺得他也把你視為家人了。”


    不愧是光次先生,怪不得早太郎生前對他那麽讚不絕口。雖然我曾思考過要不要隱瞞這件事,但沒想到立刻就被看穿了。我並沒有勃然變色,而是毫不猶豫地坦然答道:


    “是的,正如您所推測的那樣,還有一幅描繪著我的畫。畫中的我也是藍色的。”


    “是這樣啊。那是你的東西,好好愛惜吧。”


    我剛想鞠躬表示感謝,旁邊就插進來一個聲音。


    “那個……阿餘小姐。”雙眼通紅的詠子小姐低著頭,不願跟我對視,“如果可以……真的是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把那幅哥哥創作的畫給我?”


    “詠子!”


    光次先生嚴厲地責備道。然而詠子小姐並沒有對此作出反應,隻是等待著我的回複。


    我“撲哧”一笑。


    “我覺得那幅畫是未成品,沒有這幅畫完整,即便如此,您也無所謂的話……”


    詠子小姐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間閃閃發光。


    我的任務是把描繪著紫色天空的畫裝飾在客廳裏。


    主館的客廳陽光充足,房間裏也很明亮。我轉來轉去,不知該把畫掛在哪裏。


    可能是奇怪我為何猶豫不決吧,詠子小姐對我說:


    “阿餘小姐,怎麽了?如果掛在那邊的牆壁上,應該能看得很清楚吧。”


    “是的,詠子小姐。”


    我雖然這麽回答,但仍然有些擔心。於是一邊祈求不要被誤以為是在頂嘴,一邊說道:


    “但是夕陽會照到這麵牆上,可能會損傷畫。”


    “……是啊。”


    詠子小姐點了點頭,然後沉思了起來。


    我對此並不在意,思考著該怎樣把畫平穩地掛在朝北的牆壁上。


    “光次先生,


    那附近如何?”


    “嗯……”光次先生思量著說,“前麵的盤子很礙眼,把那個收拾掉的話,似乎會變得不錯呢。好,那你就這麽辦吧。”


    我把裝飾架上的盤子收拾好,展開梯凳,準備將畫掛起來。正在這時,詠子小姐突然高興地說:“啊,對呀!”


    光次先生皺起眉頭,責備道:


    “不要大吼大叫。太粗魯了。”


    “對不起,哥哥。但是……”詠子小姐站在我的身旁說道,“讓我仔細看看那張畫。”


    “啊?”


    “讓我看。”


    詠子小姐命令道,口氣有些粗魯。我把藍色的畫舉在自己的胸前。詠子小姐用銳利的眼神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畫。


    我舉起畫的姿勢有些勉強,無法堅持太久。如果想仔細看的話,等掛上牆壁也不遲——我剛想這麽開口,詠子小姐就喃喃地說:


    “果然。”


    “什麽果然?”


    “哥哥,我明白早太郎哥哥的意圖了。”詠子小姐指著藍色畫作的天空部分,“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紫色,總覺得那不隻是紫色。我想起來了,‘巴別會’的人曾經給我看過。”


    “‘巴別會’?”


    光次先生像鸚鵡學舌似的嘀咕著這個名字,詠子小姐見狀不滿地鼓起臉頰。


    “哥哥完全沒有聽我講話嘛!那是我在大學裏加入的讀書會的名字。我們從芥川的《地獄變》聊開了,由此我學到了一些日本畫的知識。那個時候,也見到了這個紫色。”


    “是這樣啊。”


    從光次先生的回答來看,他似乎不太感興趣。


    然而,詠子小姐卻滔滔不絕地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哥哥,這個紫色是加上鴨拓草的藍色和紅花的紅色而製成的。不過,哥哥知識豐富,應該知道鴨拓草的顏色很容易褪色,甚至在《萬葉集》裏,它還被吟詠成‘變心’的象征。”


    光次先生點了點頭。


    “我知道。它不僅容易褪色,而且用水一衝,就會完全掉色,所以被用來畫布匹的底樣。”


    “不愧是哥哥。那麽,如果隻有鴨拓草的藍色褪掉的話,這個混合了藍色和紅色的紫色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我一麵想著原來如此,一麵又覺得有這種事嗎?光次先生可能也是半信半疑,所以無法做出明確的回答。


    於是,詠子小姐代他說道:


    “紅色就會勝出。哥哥已經明白了吧。現在的天空雖然是奇怪的紫色,但是,經過幾年、十幾年,這幅畫就會產生變化。”


    改變後的畫麵浮現在我的心中。藍色的海和藍色的人依舊不變,如果隻有天空演變成紅色的話……


    連向來感情缺乏起伏的光次先生也不禁大吃一驚。


    “啊……日暮西沉嗎?”


    “主館跟黑窗館不同,光照很好。長時間掛在主館裏的話,我們總有一天會發現這幅畫上的紫色天空變成了晚霞。”


    紫色的天空持續沐浴在真正的陽光之下,終於有一天變成了日暮的景色。那就是早太郎先生的畫嗎?


    不。我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心裏卻覺得不對。如果這幅畫裏有詠子小姐所說的玄機的話……


    在早太郎先生所描繪的這幅畫裏,兄妹三人大概是麵向朝霞的。


    我們沉默地望著藍色的畫好一陣子。


    光次先生似乎露出了笑容——雖然那笑容微弱到讓我差點以為是錯覺。


    “真想早點見到早太郎哥哥遺留下來的唯一的用心之作啊。”


    9


    我走在回北之館的路上,心裏非常想笑。


    總有一天天空上會布滿朝霞的畫。原來如此。有意思。有趣的戲法。如果觀眾能等那麽久就好了。早太郎先生還真是直到臨終為止都那麽天真啊。


    多虧他把事情告訴我,我才知道早太郎先生就算身體出問題了,也無法請醫生來看病。連個葬禮都沒有,而且就算死因可疑,估計也不會去驗屍。給那樣的人下毒很容易,更不要說我是唯一一個為早太郎先生遞送食物的人。


    以前和母親兩個人生活的時候,為了賺學費,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送牛奶、當女招待還有滅鼠。我鄭重地收著用於毒殺老鼠的砒霜。這個東西派上了很大的用場。我關注著自己照顧的男人虛弱下去的樣子——身體消瘦、皮膚變得蒼白,有時鼓勵他,有時勸他多吃一點。


    就這樣,我順利地毒死了早太郎先生。那幅繪有紫色天空的畫一定要加以注意,因為早太郎先生的頭發被塗進了那裏麵。由於砒霜會殘留在頭發上,所以我不得不找個機會處理掉那根頭發。


    早太郎先生覺得光次先生曾經殺過人。“殺人犯有一雙紅色的手,但他們卻戴著手套。”六綱家的人殺死了被關在北之館裏的人,所以早太郎先生從不對光次先生掉以輕心。但如果可以的話,他應該更加提防一下背後的。


    早太郎先生為什麽會被關在北之館裏呢?我在聽到這個原因的時候,就決心要殺死這個愛做夢的男人。


    我想第一個理由大概就是為了向六綱家複仇吧。我的確憎恨著令母親和我如此辛苦的六綱家。但是,那憎恨似乎並沒有那麽強烈。因為無論如何,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第二個理由才是實實在在的。


    進入六綱家的那一天,我見到了虎一郎先生,當場就強烈地要求他承認我。母親死後,我失去了一切,對我來說,跟六綱家扯上關係就是為了生存下去。懦弱到可憐的虎一郎先生回答道:“照你的意思,馬上就照你的意思去辦。”


    首次被允許外出的那一天,我去幫母親掃墓了。回來時,我順路去了一趟村公務所。我想通過戶籍確認一下虎一郎先生有沒有履行約定,如果還沒有得到承認的話,我打算把人籍申請書帶回去。


    幸好虎一郎先生遵守了與我的約定。我得到了承認,成為了六綱虎一郎的女兒以及六綱家的一員……獲得了繼承權。


    據說虎一郎先生早已不管六綱家所經營的企業了。然而,個人財產卻不同。如果那個活死人去世的話,我就會得到遺產,雖然隻有嫡子的一半,但想必也是筆巨款吧。


    因此,我對早太郎先生不太放心。這和光次先生不放心早太郎先生的理由一模一樣。如果早太郎先生一直是“死人”的話,那就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如果早太郎先生改變主意,和光次先生達成了什麽協議的話……如果他在虎一郎先生過世之前,從北之館裏出來的話……


    分母不就變大了嗎?


    還有第三個理由。


    早太郎先生一生下來就是六綱家的長男,將來注定會成為一家之主,然而他卻以“因為我有真正想做的事”為由,輕巧地舍棄了這個地位。


    我討厭這種任性的人,恨不得殺了他。


    啊,六綱早太郎。我那蠢得沒救的哥哥。


    我忍不住覺得好笑,一回到房間就笑出了聲。心情愉快得不得了。我一邊笑,一邊思考接下來該做些什麽。因為我還需要光次先生繼續工作下去,所以下一個是虎一郎嗎?或者,還是算計詠子小姐比較好呢?


    我在笑出了眼淚後,終於回想起來——詠子小姐應該馬上就會過來拿畫了。絕不能在這裏把她解決掉,必須不失禮節地迎接她。然而,那幅畫被放在了哪裏呢?我想是在收到的那天,被丟在了房間的某處吧。


    我找了一會兒後,發現畫就靠在梳妝台上。我把手伸向畫的表麵,想把灰塵撣去。


    那幅畫是早太郎先生畫的,畫中人是我。


    畫作結構散亂,仿佛表現出了早太郎先生的痛苦。若非我事先就知道的話,絕對看不出來站


    在畫中的是一名女性。背景好像竭盡全力隻求塗滿似的,隻有重重疊疊的斑駁白色。


    被描繪成藍色的“我”擺出了正麵的姿勢,而交疊在身體前方的手則是紫色的。


    不知何時,我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了。雙眼凝視著畫作,無法移開。


    與其說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畫,不如說我是在盯著那片紫色。用油彩描繪出的畫中,隻有一處地方塗著紫色的水彩。看上去就覺得不對勁,不平衡到令人忐忑。我之所以會跟詠子小姐說那幅畫是“未成品”,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然而……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了起來。


    “阿餘小姐,你在裏麵嗎?”


    我驚訝地回過頭,門並沒有鎖上,還來不及阻止,詠子小姐就走進了我的房間。


    “你果然在呢,好歹回應一聲……啊,你是在看畫吧?”


    詠子小姐就站在我的前麵。


    她注視著畫歎了一口氣。


    “這就是你的畫。”


    然後,她自然也注意到了手上的紫色,於是回過頭向我露出了一抹微笑。


    “阿餘小姐戴著紫色的手套呢,總有一天,它們也會變成紅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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