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日午後,融融暖意令所有的人昏昏欲睡。第五節課上,友理子手握鉛筆睜大了雙眼,可大腦卻在休眠。吃過供餐,肚子飽飽的,這堂課又是自己最最頭疼的理科。


    “友理,友一理!”


    鄰桌的佳奈小聲喚道。一塊橡皮頭飛過來在課桌上蹦了兩下。


    “你的頭在晃,會被發現的!”


    森崎友理子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幸好片山老師正在寫板書,背對著這邊。友理子趕忙用手蹭了蹭眼皮。


    佳奈用手捂著嘴巴笑了,友理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兩人的座位正好位於教室中央。環視周圍,隻見全班二十五名同學中,一半人正在打盹兒或是神情迷離。


    友理子看了看黑板上方的掛鍾,還有二十分鍾下課,得想法兒打起精神。她垂眼瞧了瞧手邊的筆記本,從上數起第三行,字跡變得七歪八扭,自己怕是打這兒進入了春眠佳境。


    “佳奈,課後讓我看看你的筆記。”


    嘀咕聲一出,恰好片山老師回過頭來,她用手指推了推眼鏡框,視線停在了友理子上方。


    “森崎同學!”


    被點名了!佳奈趕緊低下頭去,開始舞動鉛筆。


    “不許說話!”


    “是,老師。”


    友理子縮了縮脖子。可是,老師噯,周圍打盹兒的同學你咋不管?我還醒著就不錯了呀!


    可能是辯解和抗拒的心理已在臉上暴露無遺,片山老師放下粉筆啪啪地拍了幾下手,將一隻手撐在腰間。


    “你們班在上周理科測試時,平均分數在全區五年級中最低!對科目有所偏好,本也可以理解,老師也沒說叫大家都考一百分,但是——”


    被老師的說教喚醒的同學寥寥無幾。友理子已開始修描筆記本上暗碼一般七歪八扭的筆記。


    這時,有人輕輕叩響了教室的前門,片山老師帶著惱怒的表情走下講台。


    友理子正在認真地解讀暗碼,沒有注意到他們在交談什麽。突然“嘭”的一聲巨響,片山老師關上了門。友理子抬起頭來,發現片山老師的目光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會吧!老師在看著友理子?老師的眼鏡片在反光,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睛。


    “森崎同學!”


    片山老師沒有返回講台。她僵立在門旁,語調有點兒失控。


    “起來!回家去吧!”


    教室中所有的同學(所有醒著的同學)一齊注視著友理子。她甚至感覺到大家的視線劈頭蓋臉地撞在了自己臉上。她從未有過這種體驗,並非因為她毫不起眼,而是因為平淡得恰到好處。


    “那個……嗯……”


    友理子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環顧了一下周圍,心想有人會告訴她,老師剛才說了些什麽。


    片山老師突然像擰緊了的發條,穿過課桌的過道走近友理子,她的動作怪異,很不自然。


    她在友理子的課桌旁停下腳步,一隻手撐在課桌上,另一隻手搭在友理子肩頭。


    “你家裏有急事兒,你母親來了電話。趕快回去吧!”


    方才注視著這邊的同學們開始議論紛紛,“喪事、喪事”這樣的私語聲傳人友理子的耳朵。什麽“喪事”?就是有人死掉了唄!


    隻有佳奈不安地凝視著友理子。老師又開始走動,走近了教室後麵的儲物櫃。佳奈搶在友理子前麵說道:


    “老師,我來幫她!”


    片山老師正要打開友理子的櫥櫃,聽到佳奈這樣說便回轉頭來。前麵座位上的佐藤也離開座椅來到友理子身旁,還有其他幾個同學要站起身來,老師一邊返回講台一邊大聲說道:


    “都坐下!坐下!”聲調依然反常。


    友理子將課本和筆記本塞進佳奈拿來的書包中,她感覺自己臉都紅了,心裏卻是冰涼的不安。


    她夾著書包來到走廊,片山老師也跟了出來。更令她驚訝的是,年級主任木內老師也在那裏。她見到友理子,忽然間表情似乎變得輕鬆起來。


    “準備好了吧?好,去吧!”


    木內老師把手搭在友理子背部。她的年紀已與友理子的祖母相當,矮胖的身材特別愛出汗。即使現在,搭在友理子背部的手也傳遞出略高的體溫。


    “請多費心!”


    片山老師點頭送行,站在那裏直到友理子拐過走廊。


    “木內老師,我家出什麽事了嗎?”


    友理子邊走邊問道。


    木內老師盯著腳下前行,走得很快,友理子不得不小跑著跟上。老師的手一直搭在友理子背部,視線卻在回避友理子。


    “你爸爸媽媽在家等著呢。”


    木內老師走路的姿態跟剛才片山老師一樣,語調也不自然。


    “不管怎樣,你趕快回家吧!”


    “喪事”!是誰死了?剛才傳人耳中的話語,在友理子的大腦中顫抖著。是誰死了?爸爸?媽媽?可剛才木內老師還說爸爸媽媽都在家裏等我呢……


    如果說,方才的驚愕是全國錦標賽級別,那麽接下來等待友理子的恐怕就是奧林匹克級別的了。校門口停著一輛出租車,校長和副校長站在車門旁。


    “啊,森崎同學!”


    校長喊出了友理子的名字。校長會一個個地記住像友理子這樣毫不起眼的學生名字嗎?


    “不要擔心,木內老師會陪你回府上的。”


    副校長說的是——“府上”!


    友理子跟木內老師上了出租車。本來,友理子步行回家隻要十來分鍾,這回居然要坐出租車!


    友理子的家在十層公寓樓的第五層——建於十年前的“安琪城堡·石島”。哪兒會有什麽天使居住?灰色外牆裝有鋼製的露天樓梯,一座死氣沉沉的建築。


    一下出租車,木內老師就拉住了友理子的手。我和老師牽手?這比一起乘坐出租車更加不可想象!


    “木內老師,”友理子再次仰視走在身旁的老師的臉龐,“剛才上出租車時校長說了些什麽?到底怎麽回事啊?”


    校長對木內老師說:“那事兒就拜托你了。”


    木內老師露出窘迫的眼神點了點頭說道:


    “好歹都是學校的事兒。”


    木內老師的笑容就像沒有完全拚好的拚圖,脆弱得眼看就要七零八落。


    “森崎同學不必擔心。”


    自己都小學五年級了,已經不是嬰幼兒。雖然還是孩子,卻已堂堂正正站在了青春期門口——校長曾在早會上這樣說過,所以,這應該不是友理子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


    可是麵對已經長大的友理子,他們卻眾口一詞地說什麽“不要擔心”。


    就像在哄小孩子。這是為什麽?


    一出電梯,友理子就掙脫了老師的手跑將起來。


    門廳沒有上鎖。


    “我回來了!媽媽!”


    脫掉鞋子跑過走廊時,媽媽從裏麵的起居室出來了。


    “啊!友理子!”


    媽媽平安無事,活得好好的。死了的不是媽媽!


    媽媽向友理子撲過來,緊緊地抱住了友理子。這是友理子今天品嚐到的第三次驚愕,比奧運會又高了一個等級,相當於足球世界杯。


    “媽媽,怎麽回事呀?”


    媽媽的身體在顫抖,臉色鐵青,眼眶中噙著淚水,眼睛紅腫。


    “我是年級主任木內。”


    聽到木內老師的自我介紹,媽媽這才放開了友理子回禮。


    “非常感謝木內老師,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致謝還不算,還得道歉!嗨,真的、真的發生了什麽事情?


    “後來學校又來過


    通知嗎?”木內老師問道。


    “沒、還沒有……”


    媽媽眼中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


    “好像還沒有找到。”


    沒有找到?誰呀?


    學校?友理子的?奇怪!說的是木內老師在學校的事兒?說什麽呀?


    “哎,怎麽回事兒?”友理子問媽媽。可是媽媽已經哭得一塌糊塗。


    “友理子媽媽,你把情況告訴孩子吧。我去等電話,你們母女倆先談談。”


    木內老師愈發誇張地向友理子綻開笑臉,拚圖碎片砰然散落。


    “就去友理子的房間談,好嗎?”


    她溫和地把手搭在友理子媽媽的肩頭催促著。媽媽緊緊握住友理子的手站了起來。


    從起居室來到走廊,左邊的第一個房間,門把手上拴著小小的絨毛玩具做標誌,這就是友理子的房間。


    隔壁——


    那是友理子哥哥的房間。他每天上學時,總是把房門關好。他已是初中二年級學生,更加注重個人隱私的保護。


    這扇門現在開著,可以看到哥哥的書桌和椅子。椅背上還搭著他的夾克衫。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樹,十四歲。


    友理子心中發出了驚呼:剛才說的學校,如果不是指友理子的學校,那就是哥哥的學校。


    走進友理子的房間,媽媽輕輕關上了房門,然後讓友理子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她隨即坐在了木地板上,就像精疲力竭癱倒了似的。


    友理子也從椅子上跳下來,緊緊地倚著母親。


    “媽媽,是不是哥哥出什麽事了?”


    家裏出事了!聽到這個消息,友理子根本沒有意識到是哥哥大樹,因為哥哥是個絕對安全可靠的人物。他學習成績優秀,體育運動全能,從小學時代就加入了少年棒球隊,四年級就成了正式投手。他上初中時歸屬於遊泳部(他說遊泳可以鍛煉肩部),在那裏也表現得十分出色。


    如果說哥哥出了事,那就是事故。要麽是交通事故,要麽就是在泳池中溺水身亡。不,這個季節不會下水的呀。那,可能還是交通事故!


    “媽媽,哥哥被汽車撞了嗎?”


    媽媽雙手握住友理子的手,臉上淚水縱橫,眼睛都睜不開了。她傷心地啜泣,友理子也哭喪著臉。媽媽怎麽哭成這個樣子?大人也會哭成這個樣子?


    “哥哥死了嗎?”


    媽媽搖搖頭,仍然閉著眼睛。刺入友理子心頭的“死”的恐懼倏然消失,耳畔的“喪事”回旋也倏然停息了。


    啊!太好了!哥哥沒死!


    那媽媽為什麽還要哭呢?


    “你哥吧……”


    “嗯!”


    “在學校,午休時……”


    “嗯!”


    “有人說他跟同學打架了。”


    媽媽的嗓音有些嘶啞。


    “他把同學打傷了。”


    一聲歎息後,媽媽又啜泣起來。


    “你哥一定是嚇壞了,從學校裏逃跑了,不知去了哪裏,學校的老師和區消防隊員都在幫著找呢。”


    友理子心中又覺得空落落的。少了點兒什麽,友理子自己也搞不清楚。這種狀態是好是壞,她也是搞不清楚。


    “你不要擔心!”


    媽媽一邊哭一邊撫摸友理子的頭發。


    “很快會找到的。找到你哥,就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受傷的同學家裏道歉。事情很快就會妥善解決。”


    媽媽的嗓音柔和,但與她的表情極不協調。友理子覺得,媽媽心裏根本就不認為事情能夠妥善解決。


    “爸爸呢?”


    哥哥和爸爸最親。近來,哥哥時有固執己見的傾向,但爸爸還是為兒子感到驕傲。


    “爸爸一定很擔心吧?他跟學校老師一起在找哥哥嗎?”


    “嗯。”


    媽媽點點頭,像是胃底反嘔出什麽似的又哭了起來。


    媽媽說的不是假話,但也並未說出真相。直到傍晚,友理子才知道了這些。


    友理子的哥哥——森崎大樹當天帶著刀子去了學校。據說他不是從家裏帶去的,是在外邊買的。看到的人說,那把刀子有十五公分長。


    大樹就用這把刀刺傷了兩個同班男生。一個刺傷了腹部,一個刺傷了頸部。


    被刺傷頸部的同學在救護車趕到時已經沒了氣息。


    正值午休時間,事發地點不在教室而是在體育館後麵,除了他們三個之外沒有別人,所以無人察覺,直到腹部受傷的同學爬出來求救時才被發現。


    當老師和同學得知此事驚慌失措時,森崎大樹早巳沒了蹤影。


    他還帶著刺傷同學的刀子。


    沒人看到他離開學校,是跑著離去還是步行?是哭是笑還是怒氣衝天?


    或者,他感到了後怕?


    森崎家聚集了很多人,有大樹的中學老師也有家長會的家長們,有警察、消防隊員還有街坊鄰居。


    森崎家的親戚都住在很遠的地方,當天來不了,取而代之的是沒完沒了的電話。


    家裏隻有友理子和母親,她們隻能等待。父親給母親的手機來過電話,友理子也跟父親通了話,但她聽到父親的話語時,卻隻能默默點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太陽落下,夜晚降至,森崎大樹仍舊沒找到。


    晚間新聞中報道了這個事件,友理子的哥哥被稱作“a少年”。當地警察署為了盡快找到哥哥以保護他,呼籲各方提供信息。新聞主播表情凝重。


    時間從友理子的身邊流逝。


    友理子想待在大樹的房間裏。她覺得,待在那裏哥哥就會回來。


    但是這也無法辦到。大人們進進出出,他們在搜查哥哥的房間。


    媽媽幾次、十幾次、幾十次地撥打哥哥的手機,她說,哥哥沒開機。可媽媽還是不甘心,仍舊反複地重撥。


    友理子還是小學生,沒有手機。她的同學佳奈一定非常擔心。但家裏的電話總占線,沒法掛通。友理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裏想進不了哥哥房間,總得跟佳奈打個招呼呀。


    所有人都忘記了友理子的存在。


    在這“所有人”中,也包括友理子自己。她置身於此,卻感到人在他方。她覺得自己也跟隨森崎大樹一起去向不明。


    或許真的是這樣!友理子的靈魂或許已到了哥哥身邊。


    所有的人都潛藏著這種能力——以前曾在電視節目中聽說,人可以把軀殼留下,而唯有心靈自由自在地遊移,保留著觀望、傾聽、感受、交談的能力。


    哥哥——友理子嚐試著在心中呼喚。哥哥,聽到了嗎?我是友理子啊!


    你回來吧!大家都在為你擔心呢!


    隻要呼喚更加強烈,離開友理子軀殼守在大樹身邊的靈魂就會傳遞她的聲音。隻要心懷強烈的願望!


    整個夜晚,友理子都在持續不斷地2乎喚。


    沒有回音。


    飯是吃過了,廁所也去過了,她感覺有些倦意。但卻沒有真切的感受。


    媽媽早已哭累了。


    炫目的朝陽透過蕾絲窗簾,照進了友理子的房間。她愛睡懶覺,哥哥卻總是早早起床,他說自己從小就養成了早起鍛煉的習慣。想必,他這會兒在某處已經起床了。


    她多想知道這個“某處”在哪裏……


    友理子終於回到了“現實”當中,她的心像岩石般堅硬、沉重。這岩石徹底壓垮了友理子,友理子竟至弄不清那種被壓垮的感覺。


    兩天之後。


    這時,所有的新聞節目都把森崎大樹事件作為頭條來報道。a少年卻依然去向不明。


    有


    報道說,被刺傷腹部重傷昏迷的同學出現了好轉的征兆。森崎家的電視機一直開著,播放到某人提醒說——a少年有可能自殺時,在場的人慌忙關掉了電視機。不知是誰關掉的。也許是九州匆匆趕來的爺爺奶奶,或者是外公外婆?他們從水戶市一到這裏就開始爭吵。


    在森崎家周圍,采訪的記者和攝影師從早到晚晃來晃去。


    大家做出決定,讓友理子和媽媽兩人搬到賓館去住,她們便將衣服塞進夏季野營用過的背囊裏。媽媽請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住進賓館。憔悴消瘦的爸爸回來換過衣服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他說大家都聚在這裏於事無補,都回去吧!現場氣氛又是一陣子緊張。


    警方派人開車將友理子她們送到賓館,且注意避開媒體人的跟蹤。賓館就在東京都某處,不同於友理子以前跟家人出遊時住過的度假村,有人告訴她這裏是商務賓館。賓館裏員工很少,自助售貨機倒是特別顯眼。


    自從那天提前離校,友理子就一直沒有去上學。


    她坐在散發著輕微藥味的床上,呆呆仰望著白牆上掛著的廉價的印刷抽象畫。畫框有些歪。


    離開家在賓館避難,一切習以為常的生活都遠遠離去。


    全都被哥哥帶走了!


    媽媽關上浴室的門正在用手機通話。過了一會兒,她搖晃著走出來,扶著牆看看友理子。


    “友理,警察要來這裏,可以嗎?”


    友理子看著媽媽默不作聲。


    “他們說,要跟你談談,或許能得到尋找哥哥的線索。媽媽就在旁邊陪著你,可以嗎?”


    我怎麽拒絕呢?若說不可以,眼下的狀況統統不可以。


    沒過三十分鍾,警察就到了。一個是身著西裝的男子,還有一個穿製服的女警官。我還擔憂呢,這般狹小隻能擺兩把椅子的房間,該怎樣談話?結果卻坐上汽車被帶往了警察署。


    怎麽搞的?真是亂七八糟!


    被帶人的並非影視劇中常見的“審訊室”,而是整潔的會議室。那裏有一位跟媽媽年紀相仿的女士在等候,據稱是兒童谘詢所的醫生。


    友理子突然火冒三丈——這裏為什麽有兒童谘詢所醫生?難道是媽媽請來的嗎?哥哥出了問題,妹妹友理子也就成了問題兒童嗎?沒有兒童谘詢所醫生就無法談話嗎?


    “請大家多多關照!”


    媽媽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


    兒童谘詢所醫生用甜膩的嗓音與友理子搭話,友理子卻不理不睬.眼睛望著窗外。


    從警察署的窗口向外看,風景就是這個樣子!


    同出租車中看到的街景沒有任何區別。沒有區別!友理子隱約地感覺到了恐懼,她覺得,應該有所區別才是順理成章的,因為警察署是特殊的場所。且為了從“現在的”友理子口中得到線索,帶她們來到這特殊場所的,也是特殊的人物。


    “那好,友理子,我們談談吧!”


    西裝男子發話了。他露出親切的笑容,看上去卻很悲哀。他不會為哥哥的事情而悲哀,因為他是要抓捕哥哥的人。之所以有這種表情,或因此人長著滑稽的八字眉。


    他提問時,采用盡可能豐富的語句和各種婉轉的表達,可說到底,警方想問的隻有一點,友理子立刻有所省悟。


    近來的大樹君,有沒有什麽異常的表現呢?


    哪有什麽異常表現啊?對於友理子,自打意識到此人是自己的哥哥後,他一直就是森崎大樹。


    他顯現得從來沒有任何苦惱,也沒有不開心的樣子。他就是一如既往的大樹哥哥。


    完美無缺的大樹哥哥!


    友理子言簡意賅地小聲回答道。她自己也想再大聲一點兒,卻使不出丹田之力。


    “是嗎……?”


    八字眉男子用手中的圓珠筆後端戳戳自己的下巴尖。


    “大樹君的班主任老師說,大樹君進入初二後,因為跟班裏同學的關係不融洽而十分苦惱。這類情況,你有沒有聽大樹君說過呢?哪怕是隨意聊天的流露。”


    友理子坐在母親和兒童谘詢所醫生之間,當她對男子的提問緘口不語時,兒童谘詢所醫生就開始仔細審視她的表情。


    “友理子跟哥哥特別要好,對吧?”


    友理子沒有應答,而是緊緊地閉著嘴巴,眼睛盯著放在膝頭的雙手,又輕輕把手指交叉起來。


    “友理子學校的事情,會跟哥哥說的吧?那麽,哥哥是不是也會說說他們學校的事情呢?”


    看到友理子什麽都不說,兒童谘詢所的醫生就把視線移向了母親。


    “怎麽樣?友理子媽媽……”


    媽媽也低頭不語,她從旁邊伸手輕輕握住友理子的手。


    好涼啊!媽媽的手怎麽這麽涼?


    “男孩兒和女孩兒不一樣,而且年齡相差三歲……一個是初中生,一個是小學生……”


    媽媽的嗓音比友理子更加柔弱無力。


    “是這樣子嗎?應該是這樣子嘛!”


    兒童谘詢所的醫生自問自答,隨即看了看男警察。


    大家都等著他人開口說話,會議室恢複了寧靜。


    “特別要好”這個詞語在友理子心中反複回響。跟哥哥特別要好!友理子跟哥哥特別要好!


    有點兒不對頭——友理子心想。


    當然要好啦,友理子喜歡哥哥,哥哥也不會討厭友理子。哥哥幫友理子做作業,還常跟友理子逗笑,把友理子稱作“小不點兒友理”或“小不點兒”。


    考試成績好的時候,哥哥還會摸摸友理子的腦袋。看了電視上的恐怖電影晚上不敢去廁所時,哥哥還會特意起來在走廊裏守候。


    說是“特別要好”,應該還有更加恰當的詞語。友理子和哥哥的關係可以說:哥哥總是高大威猛,友理子總是小不點兒;哥哥頂天立地,友理子則在哥哥身旁十分愜意地生活。


    “大樹很關愛他的妹妹。”


    媽媽喃喃自語,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友理子的手。


    “所以,他不會對妹妹說那些讓她擔心的事情。”


    對,就是“關愛”這個詞語!這便是友理子和哥哥之間關係的寫照。本來直到長大成人都應該這樣的。


    “他跟我們做父母的也從來不商量什麽……”


    媽媽的喃喃自語變成了哭腔,身體忽然歪倒。


    兒童谘詢所的醫生以驚人的速度離開座椅,衝過來扶住了媽媽,動作是那麽的輕柔,媽媽也更是顯得柔弱無力。友理子這才意識到,有這位醫生在場真是太好了,應該表示感謝才對。


    “對不起,我不要緊。”媽媽說道。


    “是嗎?哦,我們也不是非要叫友理子說出什麽不可。隻是,如果有線索能夠找到大樹君,無論怎樣的瑣碎細節都可以的。為了慎重起見——”


    “真是讓你們作難了,對不起。”男子和女警官一齊鞠躬道。


    “可以回去了嗎?”友理子問。


    “媽媽的臉色這樣可怕。”


    “是啊。謝謝了,友理子。送你們回賓館吧!森崎夫人……”


    歸途中,媽媽在車裏緊閉著雙眼,不像是睡著,而像是昏迷了過去。即便如此,媽媽也緊緊握著友理子的手不放。友理子想溫暖媽媽冰涼的手指,也緊緊地回握著媽媽的手。


    住在賓館中的日子單調乏味。


    一周過去了,十天過去了,森崎大樹還是沒有找到。


    電視新聞已不再報道大樹的消息。奶奶說,公寓周圍也已沒有記者晃來晃去了。友理子和母親便想回家去住。


    多日不見的父親瘦得脫了形,白發又添了許多。


    “友理子,發生了這


    麽多事情,真對不起你,你一定很痛苦。今後,咱們三人還得照往常一樣過日子,等著大樹回來。大樹一定會回來的,友理子也要打起精神來!”


    爸爸在拚命地為友理子鼓勁兒,媽媽也為爸爸說的話點頭稱是。大家振作起精神努力奮鬥吧!


    我做不到呀——話到嘴邊,友理子又把它咽了下去。爸爸媽媽也知道太難做到,但為了友理子,爸爸媽媽也得克服重重困難。


    唯一讓人略感輕鬆的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各回各家了。如果他們繼續待在這裏,肯定是又哭又鬧,要麽跟媽媽吵嘴,要麽惹爸爸生氣。過去家裏平安無事的那會兒都是如此。


    ——家裏的親戚都不省事呢!


    哥哥曾經這樣說過。


    ——爺爺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又不太和諧。


    雖說友理子還不懂這些,哥哥卻對她這樣講。


    哥哥當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哥哥幹嗎還要做出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又哭又鬧的事情來呢?


    “照往常過日子”這句話中還包含著友理子繼續上學的意思。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可是,當友理子聽媽媽說到下周繼續上學時,還是驚恐得大腦裏一片空白。不,也許不是驚恐,而是反應不過來,就像是讓她去月球一樣沒有任何真實的感受。她此時還無法想象自己在學校教室中麵對課桌聽課的情形。


    同學們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友理子應以怎樣的表情來麵對?


    如此這般,現實生活卻仍在繼續。星期五下午,片山老師來到家裏,看到友理子立刻表情誇張地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大家都很掛念友理子呢!課堂筆記也是同學們輪流幫你做的,你的學習進度不會落下的。”


    她又跟媽媽商量了諸多事宜,她們還讓友理子待在自己的房間裏。


    “讓老師跟媽媽說會兒話,好嗎?”


    起居室的門也被關上了。


    友理子剛要走向自己的房間,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去哥哥的房間!


    這次回家之後,還沒有機會進哥哥的房間,總是跟媽媽在一起。當友理子獨自看電視或讀書時,媽媽就悄悄走進哥哥的房間低聲哭泣。之前,友理子總是盡量回避,她不忍心看到媽媽哭泣的樣子。媽媽已經萬般痛苦,再讓友理子看到自己哭泣就會更加痛苦。


    森崎大樹的房間仍然保持著那天友理子窺探時的狀態,唯一不同的是,當時搭在椅背上的夾克衫現已疊好了放在床上。


    她感覺自己像是在搜尋著某種錯誤,而最大、最容易忽略的錯誤,就是哥哥不在這裏了。


    友理子輕輕地坐在疊好的夾克衫旁,床鋪柔和地承接了她輕巧的身體。


    窗外,播放著激昂樂曲的汽車疾馳而過。今天也是個好天氣,如同哥哥去向不明的那天。


    友理子孤單地坐著,孤單地聽著。


    她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麽——到現在為止還沒哭過呢!雖說好幾次熱淚盈眶,卻不曾像媽媽那樣痛哭,即使看到爸爸哭泣也沒有哭出來。


    這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這樣悲傷卻沒能放聲大哭呢?


    這就是“目瞪口呆”的狀態嗎?人一旦目瞪口呆,就會這樣茫然若失麽?


    友理子啪嗒地仰麵躺下,躺在媽媽親手做的床罩上。


    床墊的彈簧微微作響,床罩散發出哥哥的氣味。


    一個大活人隻留下了氣味,把昨天還穿著的夾克衫搭在椅背上,就變得蹤影全無,這麽多天都沒能找到。世上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友理子望著天花板,慢慢地眨著眼睛。


    直到現在她仍難以置信,不能相信這會是真實的事情。


    我們家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原以為理所當然的平常生活,如今卻被擊得粉碎。當它被毀壞了之後,這才意識到它的珍貴。


    某種情感開始在心中湧動,我要放聲大哭——友理子做好了心理準備,原來就等待著這一刻,哭出來就有救了,隻要能在嗚咽中吐出心中漆黑的塊壘!


    然而,湧上喉嚨的卻不是淚水,友理子咬緊了牙關。


    為什麽?


    對了,湧上喉嚨口的竟是疑問。沒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哥哥為什麽要用刀子刺殺同學?既然苦惱到鋌而走險,為什麽不把它說出來呢?既然要逃跑,為什麽不告訴家裏去向呢?為什麽不聯係呢?


    友理子生氣了!哥哥!


    友理子抬腿轉向,在床上蜷起身來。她突然犯了困,就這樣睡吧!睡一覺也許就能從噩夢中醒來,這真是一場漫長而纏綿的噩夢。


    閉上眼睛,滲透在床罩上的哥哥的氣味在友理子的大腦和心中散發開來。深呼吸,真舒服。友理子已疲憊不堪,亟待休息,那倦怠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睡吧!睡吧!


    眼皮內側,朦朦朧朧地展開了一幅景象。


    那又是夢,夢的斷片。被褥的感觸和溫暖,還有困倦。以此為開端,友理子以前的夢境恍如風揭書頁般閃動了一下,便又恢複了原狀。


    那是什麽時候?夢中看到了這幅景象。一周之前?十天之前?也許更早。在夢中,哥哥出現了,友理子偶然從哥哥房門縫看到的,友理子站在冷颼颼的走廊上,哥哥的房門打開了十公分——


    台燈亮著,哥哥在窗邊跪坐,一個巨大的黑人影與哥哥麵對麵,哥哥就坐在人影近旁。


    那是深更半夜時的事情,深更半夜的夢。友理子想去廁所,所以就夢見了去廁所。雖是偶然,雖非有意為之,她隻是在夢中窺探了哥哥的房間一眼。


    不管怎麽說,那個人影太大了,比普通成年人還要肥碩,看上去就像吹脹了的氣球。他頭上還戴著什麽,頭頂鋸齒般地突出——形狀就像帽子。是的,夢中的友理子看到的就是這樣。好奇怪的夢啊!不,正因為那景象很奇怪,她才以為那就是夢。總之,友理子是睡糊塗了。


    她是睡糊塗了,卻又懷疑並沒有睡著。


    莫非——那並不是夢?


    她還記得地板又硬又涼的感覺,她蜷曲著腳趾向前走。廁所那麽遙遠,她差點兒打出噴嚏來。


    哥哥朝戴帽子的巨大人影深深地低下頭去。


    啊!哥哥還沒睡,也許就會轉過頭來朝這邊張望。友理子,告訴哥哥要去廁所吧!因為睡覺前喝了牛奶。


    哥哥將額頭擦著地板前後移動,嘴裏哼唱著什麽。他對著麵前矗立的可怕人影,喃喃傾訴、虔誠奉獻般地哼唱著。


    那首歌,現在忽然從蜷在床上的友理子嘴唇裏流泄出來,是友理子感覺陌生的歌,感覺陌生的旋律,感覺陌生的語言。她居然能連續地、完整地把它唱下來!


    嘴唇的運動停歇後,歌聲便消失了,友理子就蜷在那裏瞠目結舌。


    剛才,怎麽了?


    我怎麽會唱出這種稀奇古怪的歌?隻是嘴唇隨意動動居然就可以唱出來!


    這是在夢中哥哥唱過的歌!


    “小姑娘!”


    夏末時節的羽虱振翅聲竊竊私語般傳來,可現在還是春季呀!也許是剛剛孵化仍很纖弱的羽虱?


    “小姑娘!”


    羽虱的振翅聲像在呼喚——小姑娘!


    “小姑娘,快醒醒!”


    友理子瞪著眼睛猛然起身,又突然靜止不動了。房間裏並沒有活動的東西,窗戶也關著,所以連拂動窗簾的微風都不可能有的。


    友理子仰望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熒光燈有時會發出嗡嗡聲響,也許——會錯覺成人聲?


    “小姑娘,我可不在那種地方哦!”


    振翅聲變大了,越來越清楚了,真的像說話聲似的。


    “小姑娘,朝這邊看!書架,書架!”


    友理子身體不動,隻把脖子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扭向哥哥的書桌方向,書架就立在書桌旁的牆邊。


    “對,就是這邊。到這邊來嘛!”


    這不是振翅聲,明明是人聲,在向友理子搭話。


    友理子像給畫家做模特似的保持著原來的姿態,隻是嘴唇動了動。


    “你——是誰?”


    沒有立刻應答。友理子緊繃著身體側耳傾聽,窗外傳來汽車駛過的噪聲。


    “你到底是誰?”


    友理子再次問道,又一輛汽車駛過。


    沒有回應。友理子開始放鬆緊繃的神經,我——又睡糊塗了。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


    振翅聲又回來了。


    友理子從床上跳了起來,並向房門逃去,但她穿襪子的腳底滑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門上,頓時眼冒金星。


    “小、小姑娘,你別害怕嘛!我又不是什麽可怕的東西。”


    嗡嗡作響的大腦中振翅聲連續不斷,聲調像是在笑又有些慌亂,確實沒有什麽恐怖感。


    “幽、幽靈!”


    友理子摔了個屁股蹲兒,用手揉揉撞了門的腦袋,隨即驚慌失措地說道。


    振翅聲並無間斷:“俺非幽靈。俺臉上寫著幽靈嗎?”


    沒有寫著?什麽意思?寫什麽?寫什麽呀?


    “我是書啊。小姑娘,你別像丟了魂兒似的。快到書架這邊來!”


    寫著——寫、寫著,應該是書啊!


    友理子還是站不起來,她爬近哥哥的書架,應承似的探出身去,姿態倒是蠻協調的。


    哥哥的書架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有參考書、百科辭典、圖鑒還有漫畫書,哥哥酷愛體育明星故事漫畫。另外還有幾本懸疑推理小說。友理子喜歡推理小說,曾央求哥哥借給她讀。因為那是字號很小的袖珍本,所以看起來怪費眼睛的,而且內容也看不大明白。哥哥曾笑著對她說:“小不點兒友理還不到看這類書的年齡呢!”


    “上麵第二層,”不明正身的聲音又道,“你把前麵的書全都取下來,我就在後麵藏著呢!”


    第二層擺的是《哈勃望遠鏡捕捉到的宇宙》和《星球觀察》等。友理子想起來了,大概就是在去年的這個時節,哥哥對天文觀測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特別想要一套天文望遠鏡。但是天文望遠鏡價錢昂貴,哥哥又要忙著打棒球,要是再去搞天文觀測,恐怕就連睡眠的時間也沒有了。平素爸爸都會讓哥哥如願,這次卻不那麽痛快了。於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友理子把印有精美彩照封麵的那些書籍一本本抽出來,放在旁邊的書桌上,後麵擺放的,是哥哥對天文觀測產生興趣之前(森崎大樹除棒球之外興趣多變)的海洋生物類書籍。


    抽出了五本書之後,友理子看到《海豚——瑰麗大海的聖靈》和薄薄的寫真集《快來水族館吧》之間,夾著一本古舊的、紅色皮革封麵的書。這本書厚約兩公分,它令人倍覺詫異。


    “就是它嘍。小姑娘,這本紅皮書就是我!”


    不明正身的聲音像是舒了一口氣,又像在鼓勵友理子,語調變得爽朗起來。


    友理子伸出右手食指要去觸摸紅皮書,但到了跟前又停下了。書名是什麽呢?書脊上排列著從未見過的符號般的文字。金色的文字!已經磨得很薄了,有的筆畫已完全磨掉。


    “你是什麽書?”


    友理子問道。她期待著回答,手指和嗓音都在顫抖。


    “你問我的名字?告訴你也不認識。你問我的內容?是啊,用你能懂的說法是辭典,我是一本具有特殊用途的辭典。”


    “用途?”


    “就是使用方法啊!”


    友理子的食指還在空中懸著。


    “剛才不是說了嗎?我不是什麽可怕的東西。不過,你的害怕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友理子說自己不敢看。


    “不管那些,你先把我拿到手裏,我們就更易交談了。”


    友理子縮了一下手指,又把雙手握在一起,仍然顫抖不止。


    咕嚕,喉管蠕動了一下。


    友理子閉了一下眼睛,在睜眼的同時嗖地將紅皮書從書架上抽了出來。


    旋即,她又差點兒把書扔在地上。


    手中的書宛如羽毛般輕盈,還有一點兒溫度,就像人的肌膚。


    友理子剛要把書放下,書卻不願離開似的吸附在她的手指上,確有一種富於彈性的觸感。真疹人!


    “哇、哇、哇!”


    “你別這麽粗暴好不好?我已經老朽不堪,訂線也鬆了嘛!”


    友理子發現事與願違,自己的雙手居然小心翼翼地捧著紅皮書。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吧!我嘛,就放在書桌上好了。你翻開書頁,把手掌按在上麵。”


    “翻開哪一頁?”


    “哪一頁都行!”


    按照指令,友理子坐在哥哥的椅子上,她把紅皮書放在桌上仔細觀察,正如這本書的自我申述,它已經老朽不堪了。


    友理子打中央翻開了這本書,與書脊磨淺的文字相同的符號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裏麵。紙張泛黃,有些地方還有破洞。


    “真是老朽……”


    友理子喃喃自語,把手掌貼在運動服腹部地方使勁蹭了幾下,然後輕輕地按在了書頁上。


    掌心有一種柔柔撫摸的感觸,也有一點兒溫度。


    “啊啊,小姑娘,你的實際年齡比外表更小一些嘛!”


    紅皮書說,與此前的羽虱振翅聲相比,已經完全變成了人的嗓音。


    “哇,你能知道嗎?”


    “知道啊!”


    “我十一歲了。”


    “在你們的世界中,應該就是這個年齡。你哥哥有多大年齡呢?”


    “森崎大樹十四歲了。”


    “是嗎?也還不大嘛!”


    它歎息道。友理子頓時大怒。


    “哥哥已經不小了!他不是小孩子,爸爸媽媽也這樣說過。雖然還沒有完全長成大人,但也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屬於非常複雜的年齡段——爸爸媽媽曾經這樣說,友理子隻是道聽途說了一星半點兒。不過,爸爸媽媽卻很高興很驕傲——說無論在什麽情況下都無需擔心大樹哥哥。


    “哪裏哪裏,他還嫩呢!他還小呢!”


    紅皮書的話語透過掌心傳了過來,與其說是在用耳朵聽,不如說是直接傳到了心中。


    “哎……你——難道是書卷精靈?”


    “小姑娘居然知道這種詞語啊!在哪兒學到的?”


    書卷精靈!書卷聖靈!


    “因為電影裏麵出現過。”


    “哦哦,是故事啊!”


    它說:“我也是故事哦!”


    “可你不是辭典嗎?”


    “我是辭典,又是故事。因為寫出來的東西全都寄寓了故事,或者應該說故事總是發生在先。”


    透過掌心傳來的振波,蘊含著諄諄教誨的和藹語氣。這本書又舊又髒都快散架了,友理子觸摸它時卻沒有絲毫不快的感覺。


    “小姑娘,十分抱歉,我本來不打算與你搭話的,因為毫無益處。不過,你剛才唱歌了。”


    “我?”


    所言是那首漫不經心脫口而出的、莫名其妙的歌。


    “那支歌,小姑娘不知道是什麽歌吧?”


    友理子點點頭,解釋說在夢中哥哥唱過,她還講述了夢中的情景。


    這時,她感到紅皮書開始瑟瑟顫抖。


    “是嗎?你做過夢了。既如此,與你搭話倒也沒什麽不好。嗯,挺好的!”


    它一個人在自我肯定,準確地說,是一本書在自我肯定。它是書!


    “那是個很奇怪的夢,我居然唱出了夢中聽到的歌!”


    “你不懂那支歌的意思,對吧?”


    “我不可能懂嘛!”


    “那就好,嗯!”


    紅皮書又撫摸了友理子的掌心。雖然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但確實如此。


    “小姑娘,那支歌不許再唱了,把它忘掉吧!”


    不許怎樣怎樣這種禁令式的話語,無論什麽時代都是挑起孩子們好奇心的最有效咒語。友理子有點兒躍躍欲試,她把手掌使勁摁在書頁上。


    “為什麽呢?怎麽不許再唱?”


    “別使勁兒摁我,小姑娘!”


    友理子趕忙鬆了勁兒。紅皮書就像人被死死摁住了一般,痛苦地活動著軀體,調整了一下呼吸。


    “因為,那不是什麽好歌嘛!”


    友理子沉默了片刻,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哥哥唱著那支歌時可怕而反常的姿態和情景。這次是有意識的回憶,所以連細節都很清晰。


    紅皮書又戰栗起來,友理子的手掌像是感到人的肌膚在扭動。


    “啊啊,對了對了,就是那個嘛!”


    “那個?”


    那個嘛——紅皮書嘟囔了一聲又沉默下去。


    “我看到的東西現在你也看得到。對吧?你看到了我的心裏?那是你超能?”


    提出疑問後,答案脫口而出。若是超能,自己不已超能了嗎?自己這不是正在跟書本對話嗎?


    “嗯,就算是吧……”紅皮書仿佛有點兒害怕。


    “那個——是很恐怖的東西嗎?”


    “小姑娘不害怕嗎?”


    夢中的哥哥不斷地用頭摩挲著地板,另有一個肥碩的人影挺胸昂首、傲慢無禮地俯視著哥哥。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詞語。


    “古堡大王,孤身一人。”


    “什麽?”紅皮書反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古堡大王啊!”


    友理子盯著紅皮書向它點點頭。


    “我看到的巨大人影就像漫畫和科幻電影裏古堡大王那種裝扮,還戴著王冠呢!”


    “你看到披風了嗎?破爛不堪……”


    是呀!看上去肥碩,就是因為遮蓋背部披至腳踝的披風嘛!


    “屋裏太暗,看不大清楚。”


    “沒能看清他的臉,對嗎?”


    這一點似乎特別重要。紅皮書氣勢逼人地追問,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紅皮書上的手。


    “光線太暗。”


    “沒看到是吧?”


    “嗯,沒看到。”


    那就好——紅皮書說道。友理子感到整個書本蘊積的緊張感倏然間消退了。


    “他真的那樣可怕嗎?他是哪國的君主?”


    紅皮書沉默不語,突然,它仿佛又想複歸至普通書本的狀態。友理子的掌心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大人們在心懷極大憂慮時往往會這樣,長長地籲氣,籲到盡頭稍停,再像忽然想起似的吸氣,然後再長長地籲氣。


    約摸兩年以前,友理子的爸爸在公司體檢中查出有恙,複查結果亦相同,隻好去大醫院進一步細查。當時,媽媽在家獨自呆坐於廚房桌旁,就是用這種方式呼吸的。媽媽籲著氣想象那所能料想的最壞結果,籲盡之後趕緊吸氣。幸好不久之後得知爸爸的病情並不嚴重,媽媽的“憂慮呼吸法”便也不再使用。不過,友理子至今仍然忘不了那種呼吸的節奏。


    何等恐怖的存在!


    哥哥對其頂禮膜拜!


    在友理子的小腦瓜中,閃現著晦暗的光亮。


    “莫非——哥哥的可怕舉動與那個貌似君主的家夥有著關聯?”


    紅皮書打了個激靈。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


    “是嗎?是這樣嗎?我說中了,是嗎?”


    紅皮書沒有回答,友理子便雙手抓住它使勁搖晃。


    “告訴我!哎,告訴我嘛!”


    “小、小姑娘,鎮靜!”


    “我不要什麽鎮靜!”


    知道了、知道了——紅皮書叫苦不迭。


    “是的,那是壞蛋!”


    它纏附在人身上,驅使人幹壞事一


    友理子頓時雙膝癱軟,抱著紅皮書跪坐下來。


    從哥哥去向不明到今天,且不說爸爸媽媽和老師們,即使是友理子自己也沒有任何合情合理的解釋。友理子打探情況頻遭攔阻,說是不用操這份兒心!友理子還是不要知道為好。直到現在,她才偶然從醉酒般顫抖(因為友理子的劇烈搖晃)的紅皮書處,得到了片言隻語的回答。


    啊啊,我要哭出來了!


    “我原先覺得哥哥太不像話了!”


    淚珠果真落了下來。一滴、兩滴,落在了紅書皮上。


    “哥哥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情來!”


    你說得對呀!紅皮書傳出了和藹可親的話語。


    “你哥哥是個好孩子嘛!絕對不是刺傷同學、揮刀奪命的孩子!”


    “你知道啦?”


    “知道啊!雖是時間不長,但就在近旁嘛!”


    友理子用右手擦擦臉,拂去了淚水。是啊!這本書就藏在哥哥的書架上!


    “所以呀,小姑娘,我也拚命地阻止過他呀,向他發出了忠告。可卻沒能傳遞到你哥哥心裏,因為他很早就對‘那個’走火人魔了。


    “如果跟‘那個’相比,我可是不堪一擊。”紅皮書難為情似的畏縮著(確實有這種觸覺)嘀咕道。


    “我可打不過‘那個’,因為它是‘英雄’。”


    “英雄?”


    這個詞語,友理子也明白,就是“hero”,指的是那些偉大超強的人物。曆史人物指稱建立了偉業豐功者,體育明星則是創造了世界紀錄的人,他們大都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那又怎麽是壞蛋呢?


    “你騙人!英雄怎麽可能是壞蛋呢?”


    “小姑娘接受的教育自然無法理解。”


    “那不都是常識嗎?”


    常識啊!——紅皮書歎息著說道。


    “可也是,就算那麽回事兒吧!”


    友理子掌心下,書的感觸發生了變化。溫度消失了,呼吸也感覺不到了。這下子,會說話的奇妙紅皮書仿佛真的變回了一本舊書。


    “別急,你等等呀!”


    友理子使勁地搖晃紅皮書,又抓住書脊顛倒著抖摟書頁,極盡粗暴之能事。即便如此,紅皮書依然沉默無語。


    “怎麽這樣啊?”友理子帶出了哭腔,“太過分了!你怎麽這麽壞呀?”


    對手是一本書,小女孩揮淚抗議根本無濟於事。友理子怒不可遏,使盡全身力氣把紅皮書摔在牆上。書本張開著撞在牆上,又啪嚓一聲落在地板上,下麵的書頁被折了進去。


    它不喊痛也不生氣,怒目視之,它也沒有任何反應。


    友理子不理睬紅皮書了,覺得這場較量打了個平手,隨即垂頭喪氣地退出了大樹的房間。


    紅皮書的事情沒有告訴父母,她無法解釋清楚,連自己都覺得隻是做了個荒唐的怪夢而已。當晚吃飯時,說的都是凡常瑣事——友理子明日要上學了,幾天不去了媽媽得陪送她去,友理子則要一如既往地跟同學和睦相處等。


    紅皮書照舊劈叉趴在牆邊,沒人理睬。


    第二天,友理子按計劃去了學校。在校長辦公室裏,校長、副校長、木內老師、班主任片山老師全都到場迎接友理子。媽媽一再地鞠躬


    致謝,老師們也回禮客套。隨後,片山老師領著友理子去了教室。


    第一節課結束了。課間休息時,佳奈像要哭出來似的過來抱住了友理子。“我擔心死了!又能見到你,太好了!”周圍的同學有的微微笑著,有的抽抽搭搭。那些故作不知的同學也絕非真格的冷漠無情。


    太好了!一如往常。除了哥哥不在,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友理子漸漸地放鬆了心情。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表象而已。


    第三節課結束了,友理子和佳奈一起去廁所。事件先在這裏發生!


    見過麵卻不知姓名的臨班女孩們呼啦啦地擁進了廁所,並與友理子、佳奈錯身相向。看到友理子她們就流露出驚異的神情,眼中閃著亮光,賊亮賊亮的幽幽亮光。找到好玩兒的嘍!找到稀罕玩意兒嘍!逗她玩兒玩兒?看她們的眼睛,都感覺咄咄逼人。


    真煩人!趕緊走!


    擦身而過之際,友理子的手不經意地輕輕碰到了其中一個女孩的手。確實隻是輕輕地碰了一下,可那女孩兒就像被燙傷了似的,猛然後退,且誇張地露出驚恐之狀。


    “哇!對不起!”


    一起進來的女孩們也尖叫著鬧騰起來。


    “森崎同學吧?對不起啦!真的對不起啦!我可不是故意的。所以,請你別拿刀刺我啊!”


    廁所裏的冰涼牆壁和天花板反射出震耳欲聾的回聲,女孩們就像遭到襲擊似的發出慘叫並爭先恐後地逃出廁所,活動門放肆地晃動著。剛剛跑到走廊上,她們的慘叫立刻變成了狂笑。


    友理子呆立在那裏。


    轉眼再看,佳奈臉色煞白。


    第四節課,仿佛從友理子的頭頂憑空而過。鄰桌的佳奈,在友理子不看她時看著友理子,而當友理子轉眼看她時卻趕緊避開了視線。雖然,她的眼睛沒看友理子,表情卻像是在道歉。


    午間供餐時發生了第二個事件。當片山老師跟學生們一起擺放飯菜時,一位與友理子媽媽年紀相仿的女士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她不是老師,也不是學校的事務員。過了一小會兒,才知道她是某位同學的媽媽。


    這位媽媽不隻是心急火燎,還怒氣衝天。她抓住片山老師唧唧咕咕地說著什麽,又呼喚自己的孩子——友理子不太熟悉的、一位叫深山的女生,並把她使勁兒拉到身邊,還不時地向友理子這邊投來尖刻的目光。片山老師大驚失色,想設法把那位媽媽帶到走廊上去。就在這個過程當中,幾句片言隻語傳人了友理子的耳朵。


    罪犯……殺人凶手……我家孩子……沒解釋……忍無可忍……校方是怎麽考慮的……父母也有問題。


    即使是片言隻語,意圖亦顯而易見。


    友理子這時才有所察覺,好幾個同學沒來上課。


    友理子並不是罪犯!友理子並不是殺人凶手!


    但她哥哥是刺殺同學的罪犯,友理子是他的妹妹,我怎麽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友理子所在的班級裏?深山媽媽所言,就是這個意思。她根本沒有聽說友理子今天要來上學,否則絕對不會聽之任之。校方都在做些什麽?深山媽媽就是為此大發雷霆。


    深山媽媽既生氣又害怕,身旁的深山同學握著媽媽的手也顯得十分緊張。不是害怕別人,正是害怕友理子。而且,她的眼神中還有一丁點兒嘲笑:真傻!你還好意思來學校!腦瓜進水了?


    轉眸一看,教室裏的同學們都盯著友理子,其中還有佳奈。


    有一個背過了身去,又一個……側著身子嘀嘀咕咕,目光落在了供餐的碗碟上。教室裏響起餐具的聲音,也挺熱鬧卻沒有談笑風生,是友理子這個黑洞把大家的說話聲吸收殆盡。


    友理子把攜帶的物品扔進書包,在片山老師返回教室之前逃離了學校。


    回家,回家,回家!友理子心中,鬱暗的八音盒在轉動,在奏樂。回家,回家,再也不要去學校了!


    學校裏已無友理子的立足之地!


    腿腳發軟,下巴哆嗦,每走一步,世界都在搖晃,友理子的腳踩之處都像沙坑一樣地塌陷下去。


    一到家,友理子就跑進起居室抱住了媽媽。她放聲哭喊,那聲勢絕不輸給深山的媽媽。


    後來,母女兩人相擁著痛哭了許久。


    友理子再也不去學校了!那所學校再也不會去了!


    當天後半夜,友理子又走進了哥哥的房間。她不想讓父母知道,所以沒有開燈。窗外的路燈,光線足矣。


    紅皮書回到了書架上,直挺挺豎立在前排的一側。一定是媽媽進來過,撿起書還把折頁梳理平整。


    友理子走過去,用手指輕輕地觸摸了一下。


    魔法複蘇了,紅皮書的書脊有了一點兒溫度。


    是小姑娘嗎?紅皮書問道。


    友理子默默地點點頭,壓低聲音哭了起來。許久,淚水總也流不完。她不由自主地把紅皮書抱在胸口。


    “好疼!”


    紅皮書仿佛撅起嘴來說。


    對不起啦!友理子哭得十分傷心。


    “小姑娘好像也很痛苦哇!”


    紅皮書傳出柔婉的振波。


    “嗯!”友理子耷拉著腦袋,抱著書坐在牆邊。


    然後,她講述了白天在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她走來走去,抽噎著訴說,話語顯得十分混亂。不過,紅皮書似乎全都聽明白了。在友理子癡人妄語般的訴說中它隻重複著一句話——好了,好了,別哭了!不管友理子說什麽,不管友理子怎樣哭泣。它都是——好了,好了,別哭了!


    “大家都是這樣子嘛!”等友理子說完了,要在這裏拋灑的淚水也枯竭了,紅皮書這才發話道,“誰都會跟小姑娘一樣的心情哦!如果有人被‘英雄’迷住的話。”


    紅皮書歌唱似的把譜了曲的話語傳遞給友理子:在無限漫長的時光中,數不清有多少次,人們跋涉於淚水的長河。


    “任何人,對此都無可奈何。盡管非常值得同情,但是,發生了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因為無法叫時間倒退!


    “小姑娘今後會一直待在家裏嗎?來日方長!現在時間是小姑娘的敵人,過些日子,就會變成你的朋友啦!”


    “你是說、可以忘掉嗎?”


    “……或許吧。”


    那做不到!根本不可能!


    “不管怎麽說,你哥哥都已經消失了嘛!”


    哥哥的消失,令友理子的時間靜止,森崎家的時間也已凍結。


    “昨天說的那些,”友理子把紅皮書捧在麵前,“你還知道得更多,對嗎?你知道我哥哥為何會做出那種事,應該也知道我哥哥在什麽地方吧?”


    紅皮書猶豫著沒有應答,那是因為被友理子所言中。


    “我哥哥在哪裏?被‘英雄’附體的人會怎麽樣?會被帶走嗎?我哥哥是不是被關起來了?”


    問題像潮水般接二連三地奔湧出來。


    “我哥哥並不是有意要刺殺同學,對吧?他是因為‘英雄’附體,才身不由己地幹出那種可怕的事情,對吧?”


    停頓了一口氣的時間,紅皮書答道:


    “是的,因為,那是‘英雄’的本性——操縱人類發動戰爭攪亂世界!”紅皮書的話語太難懂,友理子皺起眉頭冥思苦想。


    “‘英雄’會發動戰爭嗎?我所知道的英雄,都是遏止戰爭的人物啊!”


    很多故事都是這樣描述,就連教科書也是這樣寫。


    “發動也好遏止也好,都是一回事兒!小姑娘,開頭和結尾連在一起。”


    說的什麽呀?我可不想這樣猜謎似的談話。


    “那好,你哥哥不是壞蛋,不是你哥哥壞,他是


    被壞蛋控製了,不由自主地做了壞事。”


    哥哥是受害者!犧牲者!


    “我得救他!”


    這句話說出口時,她感覺語言竟應聲顯形,且熠熠生輝地浮遊在昏暗房間的空中。


    “我得去救他!噯,告訴我哥哥在哪裏!”


    友理子靈機一動。


    “莫非寫在了你的書頁上?所以,你才這麽了解‘英雄’的內情!”


    話音未落友理子就要翻開紅皮書。令人驚訝的是,紅皮書居然頑強抵抗!


    “你幹嗎?真荒唐!”


    紅皮書挺著身子,腳下使勁,它顯然在抗拒友理子。友理子急了,用力撕扯書皮,可紅皮書還是不願意打開書頁。


    “你,不是……書嗎?”


    昨天還鬆鬆垮垮的嘛!


    “你救不了他!”紅皮書說道。已經不是歌唱般的語調,也沒有了柔婉的振波,


    “被‘英雄’掌控的人是無可救藥的!人的力量是救不了的!”


    “能救!隻要知道我哥哥在哪裏,立刻就能救他出來!有警察,有消防隊員,還有爸爸媽媽。”


    “荒唐!大人就什麽都能辦到嗎?別說是靠近‘英雄’,他們根本就無法走出這個世界。”


    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好啦!讓我看看書頁嘛!肯定都寫在裏麵,對吧?那些重要的內容!”


    在透過窗口射人的街燈白光中,在收拾整潔的哥哥房間裏,友理子與紅皮書扭打起來。後來回味時,她仍未搞清那個過程是怎麽回事。不管怎麽說,對手不過是一本書而已,然而當時她卻感到就像在跟一個男孩——剛好跟森崎大樹年齡相仿的男孩奮力格鬥。


    當然,友理子根本不是哥哥的對手。她實際上從來沒跟哥哥幹過仗,無論是體力、胳膊腿的長度以及速度都相差甚遠。不過,女孩畢竟擁有獨具的殺手鐧。


    友理子露出牙齒,一口咬住了書皮。紅皮書“哇”地慘叫一聲,一個半周轉體從友理子手中飛向空中,然後書皮朝下落在地板上。


    友理子喘著粗氣把書撿了起來。也許是錯覺,紅皮書看上去像是因撞擊而癱軟了,封皮一角還有友理子咬出的牙印。友理子一向對自己的美牙頗感自豪。


    “你真狠呀!”紅皮書呻吟著說道。


    “因為你壞心眼兒!”


    “我的內容,小姑娘是讀不懂的。你連封皮上的文字都不認識呢!”


    冷靜思考了一下,它說得沒錯兒。


    “真沒想到小姑娘居然如此脾氣暴躁。人不可貌相啊!”


    紅皮書受驚嚇不小,精神上的傷害更加嚴重,簡直就跟真人一樣。


    “可是啊,不管你的牙齒有多麽鋒利,畢竟還是個小女孩,救不了你哥哥的。好孩子,把眼淚鼻涕擦幹淨,乖乖地睡覺吧!明天早上精神飽滿地上學去!你隻有努力爭取延續往常的生活才行啊!”


    又來教訓人!友理子停下了暴躁舉止而怒氣未消,反倒變本加厲。


    “我根本無法恢複往常的生活!”


    “你試一試嘛!”


    “如果去學校,我……會受欺負的。”


    “肯定會有同學站在你這一邊!”


    “你能知道什麽?你不就是一本書嗎?”


    紅皮書沉默了片刻後,又轉換了語調。


    “哦,原來小姑娘是不想去學校啊!這麽說,想去救哥哥隻不過是逃學的借口而已嘍!”


    友理子真想再次把它結結實實地摜在地板上,但手卻停在半空中舉在了頭頂上。她悲傷之極,羞愧不已,眼窩發熱。


    友理子放下手臂,把紅皮書輕輕放回了大樹的書架。


    “好了好了,這就行了嘛!”紅皮書滿意地說道。


    “晚安,小姑娘!”


    把手鬆開,離開房間,現在就走,她已無話可說。


    不!沒完!


    “真的救不了我哥哥了嗎?剛才你說連大人都做不到,對嗎?爸爸媽媽、警察也都做不到?”


    “啊,是啊!”


    “我也做不到,我是小女孩。那你說,有誰能救他?有人能救我哥哥嗎?”


    “你問這個有什麽用?”


    “我要去找那個人,我要去求他救我哥哥。”


    我要千方百計地求他,求他答應我。


    “所以,如果你知道的話就快告訴我,能救我哥哥的人在哪裏?”


    友理子沒有看表,所以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紅皮書猶豫了很久。


    “在這個世界上,沒人能救他。”


    在回答的“聲音”中,顯露出此前未曾有過的嚴肅語調。


    “你不脫離這個世界,就無法得到尋找哥哥的線索。”


    那就是說,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你剛才說連大人都無法脫離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意思嗎?”


    “嗯,是的。”


    “我是孩子,所以我能行,對嗎?”


    如果能行,我就去那裏!


    “哪裏?外國?坐飛機才能去的地方嗎?”


    “不是那個意義上的‘異國他鄉’,是小姑娘所在的這個‘圈子’外邊。”


    “圈子”就是世界的意思,但這裏說的世界並不是指“世界曆史”、“世界地圖”和友理子所了解的那個意思,而是更加廣闊的範圍。紅皮書解釋道。


    “你一生都不會去的這個星球邊緣抑或宇宙的另一端,在我們來看仍是處於你所在的‘圈子’內側。那隻不過是你們的世界一一狹義的世界故事所寄寓的‘圈子’而已。”


    友理子仍在五裏霧中。不過,最最要緊的隻有一點。


    “可是,如果我誠心誠意表達自己的願望,是不是就可以去了呢?你能帶我去嗎?”


    因為你是個孩子——紅皮書自言自語道。


    “因為我是一個孩子,所以才能對這種重大事務輕易地做出決斷,盡管,或許這種決斷需要用一生來作代價。”


    紅皮書像是大為驚訝,又像是欽佩不已。


    “真是拿你沒辦法!都怪我把這事兒告訴你,惹起了你的興趣,我有責任。”


    友理子突然感到心底深處一陣痛楚,這並非因為悲哀和憤怒,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


    “謝謝你!”


    “道謝還太早!小姑娘,這可是一項規模浩大的工程!”


    單打獨鬥恐怕會是一事無成的——紅皮書說道。


    “所以,小姑娘首先得把我放回夥伴們那裏去。”


    無論怎麽做,入門都是要從那裏開始的——紅皮書又像出謎語似的小聲地補充道。


    “好吧!在哪裏?書店嗎?圖書館?你是舊書,那就是在古舊書店啦?”


    紅皮書忍俊不禁。


    “小姑娘真逗!哦,你是不是忘掉了?”


    忘掉了?我?忘了什麽?


    “小姑娘真的以為,你哥哥是從那種普通的場所拿來了我這種天書嗎?你想一想,不記得了嗎?若幹天以前,天還很冷,你和哥哥裹著厚厚的大衣,大家一起去了堆集著無數我這種書本的地方。”


    友理子是要仔細地想一想,於是又把書拿在手中坐下了。天還很冷,裹著大衣,大家一起?


    “大家一起——全家嗎?”


    “是的!”


    大家都呼著白色的哈氣,去了匯集著無數書本的地方。


    友理子瞪大了眼睛,緊接著連嘴巴也張開了。


    “那兒,不是我叔父的別墅嗎?”


    “準確地講,應該是小姑娘的父親的叔父,也就是叔爺的別墅。”


    去年十二


    月的第一個星期天,爸爸開車,全家人一起出行。


    “嗯,那座別墅裏有一間圖書室,真不得了!簡直就像圖書館一樣,我都驚呆了。”


    “我就待在那兒來著,”紅皮書說著壓低了嗓音,“‘英雄’也在那裏。”


    友理子忙著回憶,深深思索,沒有聽清紅皮書的嘀嘀咕咕。叔爺的別墅,在什麽地方來著?那次是當日往返,所以距離應該不會太遠,不過,應該是在大山裏麵,還得走一段沒鋪柏油的路,媽媽當時很擔心。


    “我一個人可去不了那種地方。既不知道地址,也不認得路。”


    “那,怎麽辦呢?”紅皮書打趣兒似的問道,“小姑娘,這可是對你的第一個考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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